剑气千幻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三回岁月催人魂幽鬓白
    青田看出她咬牙的动作,猜出她的心意。
    他清楚地判别出自己陷在悲哀之中,而她却在发愁,他仿佛记得以前有哪位哲人说过:
    悲哀和愤怒都是一种脆弱,最易使人受伤,甚且崩溃。
    他思忖道:“强者是宁静的,现在,我必须振作起来。”
    这时,他已来不及考虑及这强求的冷静,是否能算真正的强者?他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思索,他用近数个月来,听过大华严寺广智方文指点后修练成的定力,将自己完全置于极端冷静之下,个人的恩怨,再不让它挑拨起感情的波动。
    他冷冷道:“我不想得到特殊的待遇。”
    声音是那么地冰冷,似乎是在岩石中迸出来的话语。
    她哼一声,道:“随便怎样,你也是同一结局。”
    他冷然反洁道:“你呢?你的结局又是怎样?你可曾想过?”
    她道:“你别管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我常在怀疑,你的情会不会误用了?正如你衡量其他的事一般地错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依我想来,你和大哥既是这么相爱,那么你们总应该能够好好地商量,解决一切难题才是。可是,大哥却因此出了家。而你呢?为了大哥却不惜染得血腥满身,掀起千古所无的轩然大波。这是表示你的情真?抑是表现出你的愚蠢?大哥并不像你的感情那么热烈啊!”
    “青田你胡说八道,他的情必定和我一般地深刻,而且,我在其他的事情上,有什么地方错了?”
    青田和尚冷冷道:“先说后一项,你以为凭着一口剑,便可以所尽天下丛林的和尚头颅么?你恐怕第一次便杀不了我了。虽然我在一年之前,仍然不懂武功……”
    她好像被人捐破什么弱点般暴怒起来,道:“我太清门的武功,天下最强。不单是罡气功夫,迈绝古今,便凭后天功夫,也称霸天下。我早已决定,凭一口剑杀尽天下的光头和尚,同时以罡气奇功,毁掉一切丛林寺院。
    你只有一年功夫的人,居然敢夸下这种大话,我只须以七招二十一式拦江绝产剑中的正反六招十八式,必足够将你收拾掉,只有少于此数而不必多过六把十八式……”
    青田截住道:“若我届时无事,你又怎样!”
    她坚执地摇摇头道:“这个绝不可能。”
    青田道:“我却有这个信心,凭这根竹杖,必可招架你拦江绝产剑的六招十八式。我又再问问你——”他将话题移转,道:“大哥身人佛门,已是定局,可是若果他说:只要你肯放弃成见,并且往他托迹之处寻他,他便回心转意,蓄发还俗。我想,你必定肯寻他,是么?”
    她由衷地点点头,青田冷冷的声音继升起来,他道:“如果你们两人同样相爱,那么你要是匿居起来,非要他去寻你,便不肯重履人世,你以为他会不会找你呢?”
    她像给他一拳猛击在心上似地震动一下,随即将眼光移向门外的天空。她想起了当日彼此相爱要好时,那些天长地久,山盟海音的话来。
    往事如烟,都已随风而逝。可是在她此刻的忆思中,却仍是那么真实和生动。
    记得有一次在选韵亭中,他们并肩看着流泉飞坠潭中,溅起蒙蒙水珠,清脆的泉声,不绝于耳。她忽然感到快乐时光的短促,于是她问他道:“假如我忽然像这些泡沫一样,转瞬间人家世上消失了,你怎么办呢?”
    袁文宗怔一下,然后严肃地道:“不论往哪儿去,我总会跟着找寻着你。天上,人间,或者是黄泉之下,我也会去寻你……”
    她那时候哭了,是伏在他怀中低低地哭了,一方面是悲哀,一方面也由于快乐。
    现在,青田的话勾起了那一幕往事。她分明地听到袁文宗严肃而深情的声音。一刹那间,她已陷入回忆之中。
    青田轻轻叹口气,这刻他已为了她那种缠绵怅们的眼光而令致给了冰的心潮也渐渐溶解了,感情的波涛,崩云裂岸地拍击着。
    他明知如今这桩事情能够依愿完成的话,以后漫长的岁月,却是不容易消受的折磨。
    他许我不会痛苦的。”他想:“假如我不是对她生出感情的话!可是事情偏是这么槽,我好像快要崩溃了。唉,这样子一个美人儿即使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恐怕也不能漠然无动于衷地冷眼看以后的变化啊!”
    他真的已临于崩溃边缘,心潮汹涌的情涛,快将理智之堤冲毁。
    只要他放下紫檀竹杖,将一切利害详情说出来,并且吐露出心底的爱念。于是,结局便简单得很,不是脖子上一剑,永远息止了尘世烦恼,便是双飞双宿,比美陆地上的神仙。
    这种简单的结局,对他的确极具诱惑,他的手动一下,那紫檀竹杖步地敲在地上。声音可把两个人都惊醒了。
    罗淑英道:“他若知道我这样办,一定会来找我……”她没有说出来找她干什么,但至少,他会来找她一趟,这是她所深信的。
    青田适:“那么我去告诉大哥……”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森森的,地道:“你能分身去么?”
    青田立刻知道她话中之意,心头登时冷了半截。
    他举一下手中的紫檀竹杖,道:“我招架完你六把十八式拦江绝户剑后,便报讯与大哥。”
    这句话,触发了罗淑英在武功上争强好胜之心。
    她傲然遭:“我太清门的拦江绝户到,天下无双,尤其最后那一招正反合壁,剑出石破天惊,风云变色。可是,我只使用那正反两方的六招十八式就够足了。若果你能够接住,我便找个人烟绝迹之处,筑室而居。直到他回来找,我才踏出屋门。可是,恐怕没有让我这样等待的机会,我倒是愿意能够这样等待他,否则,他再也不会理我。甚至我或许会误杀了他……”
    青田奋然道:“你会有这好机会的,我不肯让你误杀了大哥,然后在他尸首之前,伏剑而死,那样太恐怖和凄惨了。”
    她道:“你对我很好,我不会忘记的。却只怕你无力阻止这种惨事发生。”
    青田和尚登时如在盛夏中沃下冰雪,说不出多么舒畅。她的前两句话,一径在他心中回响,甚至许多年后,还是清晰可闻。
    他道:“我们比斗,别让小毛瞧见。”她点头同意了,当下便命小毛进屋,并且呆在屋子里,他们则一同骑上马驰向山边。
    在一个谷中的草场上,他们跳下马,先赶开两匹马,然后,彼此对面站好。她温柔地道:“请你宽恕我吧!”
    青田决然地道:“我死而无憾。”
    罗淑英凝瞥他一眼,觉得他神情十分庄严,不由轻唱一声,又道:“你先动手。”
    青田和尚暗自运功,真力遍布全身,攀然应声好字,竹杖起处,迎头砸下。
    紫檀竹杖上刮起极沉重的风声以及呼啸似的尖锐声音。前者是因为他功力湛深,加以紫檀竹权十分沉重,以致带起沉劲的风声。后者便是这沙门至宝紫檀竹挥舞时特有的响声。不过这种呼啸似的尖响,非得将内力直贯杖消,才能发出,若到这地步时,其功力已是武林顶尖高手的程度了。
    这一式为“西方攫虎”,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的一式奇招。
    每当那十八路杖法施展完之后,衔接下一趟所施展的杖法时,使的便是这一招“西方攫虎”,讲究的是强攻硬打,威势如雷霆迅击,以便在敌人缓手招架之时,可以随己意而施展另外的杖法或者是再使出降龙杖法。
    青田第一下施展出这一招,用意甚深,只因他从未见过她的功夫,尤其那七招二十一式拦江绝户剑,乃是道家中至上剑术。那最后正反合壁的一招三式,更是妙绝人表,直似这趟划法的名字般惊人。这刻虽然她说过只用前面的正方一共六招十八式,却也不比等闲。心中知道她随便使出其中的一招三式,几乎可以压倒天下的刻家。是以他一出手,便使出十八路降龙杖法中继往开来的绝招,这一招虽是雷霆万钧,威力莫测。但好处却在于能够随心所欲地收回那震山裂岳的力量。
    罗淑英眸子陡亮,娇声叫道:“好杖法,看剑!”
    说话时,身形全然不动,宛若平日谈笑光景,但末后两字一出口,陡然身形一闪,疾如飘风。那种快法,真是难以形容。刚好从杖风侧面攻上,剑光一闪,斜撇出去。看她身形步法,全是攻敌。但剑光却舍开敌人身边,向右边削开。
    青田和尚斗然将竹杖收回,横着一抡,呼啸之声与杖风争响。
    当他收杖横击的刹那间,罗淑英运剑如电,已削出三刻,一时刻光乱闪,并且嘶嘶之声,刺耳惊心。
    这种尖锐难听的声音,正是道家太清派所谓拦江绝户剑的最神奇之处,便是从封上引发出真磁引力。
    不管敌人兵器多么沉重厉害,也得让这种古怪的磁力吸向一旁,而且自家一时还不能察觉,仅以为敌人步法身形奇妙而已。
    照理青田这一杖,必定向右下方倾斜挖空才对。
    可是杖风和啸声过处,那罗淑英有如轻絮般随着杖上风力,飘出四五尺远。
    虽然她随风飞起,仅是眨眼工夫,但青田已看得清楚,只觉眼前的人,衣换飘举,容华艳绝,仿佛滴降凡尘的仙子,随风欲逝光景。不由得凝眸顾盼,竟忘了跟踪进击,占取有利时机。
    她道:“咦,不怪你敢夸口,那是什么杖啊?竟然吸引不动?喂,我还有五招十五式呢!”
    青田的嘴唇嗡动一下,他本想说你真像一位天上仙子的赞美话,可是他终于没说。
    她叫道:“青田来呀!”
    青田遭:“我且是让你啊!”猛可摆杖进去,呼啸声又从杖上发出。
    罗淑英美妙地退开一点儿,恰好让敌杖从身畔擦过,枝风激荡中,云鬓斜飞,衣袂飘举。又是一幅艳极的美人临风图。
    青田蓦地闭上眼睛,挥杖盘打,一径使出十八路降龙技法。他可真不敢再开眼了,此刻,他的心已怦然跳动,即使有机会,那根杖也不忍招呼向她身上。故此迫得赶快闭住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
    刺耳锥心的嘶嘶之声,又从面前响起来。要知这拦江绝户剑,乃是道家太清派独步天下的剑法,在罗淑英这位嫡传弟子手中施展出来,威力惊人之极。一连两招六式竟然能够将青田的身躯挪动位置。
    青田若非闭上眼睛,必定感觉不到自身已经挪位,幸而是闭了眼睛,-心一意进杖攻敌,却发觉这奇异的情形。
    心中的念头尚未转完,罗淑英玉婉一挫,嘶嘶之声顿挫了一下,立刻又刺耳急响。这刻,她已经是使出反方三式。这拦江绝户剑妙处便在于此,每逢一转方向,敌人便会自动凑准部位,用喉咙去碰那锋利的创尖,是以定必有死无生。
    她这一转式,芳心之中,信有万千辘辘,猛可同时升降。
    这顷刻不能容发之间,她的心中电抹似地闪过好些念头。她知道若以自己全身之功力,尤其是已练成了先天真气的罡气奇功,那在剑上发出的真磁引力,实非仅习后天内功的高手所能抗衡。纵然此刻对方使的兵器,不属五金之列,故此不能十分得心应手地制胜。但以她真正的功力,这一下反式剑法全力使用出来,则对方因身躯被吸引挪位,仍是无法躲过这绝户一刻。
    她明知这结果如斯,是以挫腕之际,那颗芳心便给撕裂为数片。她是咬牙一剑削出呢?
    抑是留他活命?就在这一项间,她要作下不能反悔的决定。
    这眨眼的时间的确太急促了,急促得任何人也不可能作出决定,她以受过高度训练那种专家股,随着肉体的反应而压剑一削。
    青田和尚在这间不容发之间,慕然睁开眼睛,张嘴作狮子一吼。声震群谷,回响盘旋相应。
    说得迟,那时快,青田一式“罗星撤沙”,那根高及眉际的紫檀竹杖,严如龙吟般震啸不已,已在面前闸住一道杖墙。
    这一式乃是十八路降龙杖法救命守式,杖影交织如墙,暗具吸力。当日青田便以这一式,将南阳四鼠寻仇的三鼠,吸住了两个在枝影中,脱身不得。
    可是这刻对方乃是强绝天下的异人,岂能与当日相比?差幸他本身今日的功力,也与昔时判若云泥,而且这紫檀竹杖,本身具有弹性,以他所练的天竺异功内力,以及佛门正宗护法杖法,又占许多便宜。
    罗淑英这一剑削出,一招三式,在同时施展出来。即是这一剑削出,已经共是三下,是以剑光连缀斜铺出去,眼见青田身躯一侧,堪堪撞入剑网中,却在千钧一发中,竹杖光影如墙涌起,将前面护住。
    她余力未尽,猛然一牵,青田身形打个旋,露出侧面空隙。她正待递剑,慕觉敌杖风声压体,似是湛堪上身光景。她乃是一代高手,自然而然地飘然退开,却看青田兀自舞起杖影千条,护住全身。那杖的路数,何曾能够打上身来?不觉诧极而噫了一声。
    青田的降龙杖法妙就妙在这里,杖上的风力往往令人错觉,以致这位独步武林,超绝当代的高手,也着了道儿。
    她只剩下两招六式,青田却已将十八路降龙杖法使完。就在这断续之间,她娇叱一声,身剑剑一,疾冲上去。
    剑光强烈,风声锐锐,划起一道弧虹,疾奔青田和尚。
    那青田和尚朗诵一声佛号,掸心湛然明净,一尘不染,声音之清越,似是表示出他此刻的慧悟。
    刚才的一番剧战,使得他的功力又超迈进一步。他已不必闭着眼睛,便可以尽展全身功力。尤其是情绪宁静,心湖平滋无波,这境界难以言诠。由静而生慧,对于这十八路降龙杖法,另有所悟。
    罗淑英疾如电光火石般一剑截至,青田呼地一杖砸来,又是当初那一式“西方攫虎”的妙着。
    可是以她这种绝顶天聪的一代高手,早已觉出他这一杖,已臻化境。迥非当初那一杖时可比。一似佛去深微,无所不容光景,使她没个下手处。
    她心中陡然掠过一个念头:“我非使出罡气,便无法将他收拾……”可是这念头仅像一些普通的反应般,一闪即过。她自负为天下第一人,焉能自食前言,另使手段暗算青田?剑杖欲触未触之际,罗淑英身形骤止,翻腕一削,剑浪陡生,那刺耳锥心的嘶嘶之声,复又大作。
    青田和尚盘杖急舞,身形如盘石屹立,纹风不动。但见那宽大的僧抱,急举疾飘,随着罗淑英剑削去路,似欲裂体而飞。
    还剩下最后的一招三式,罗淑英玉面变色,想道:“气死我也……”陡然退开两步,美眸凝瞪青田,露出无限怒气。
    青田骤然收杖,屹立无语,他情知她忿怒地瞧着他,是以不敢抬眼。
    她怒气地尖声道:“都是你,你……真想把我活活气死么?”
    青田和尚的眼光凝注在地上,那儿因朝阳斜照,她的影子恰好在他跟前,他看见她的手动一下,利剑斜举。
    他忽然推想到她最后的一剑使出来而无功之后,便需自我锢禁,这幽囚的岁月,可不知要多久,而且她更会因被迫守诺而受幽囚之辱,是以倍觉难堪。他难道一入空门,便再没半点人情味,再不能为她打算一下?直至现在,他未曾为她做过一些什么周!
    于是,他负疚地喟然一叹。
    他道:“你何必生气呢?”话声中,徐徐背转身躯。
    罗淑英秀眉一皱,不明他的用意。只听青田道:“我对于生死两字,早已抛诸度外,既然你对于我的死,是这么重要,那么,你就动手吧。”
    罗淑英暗自一任,料不到他竟有这么一下做法。
    她提剑斜走一步,决然举创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话声甫歇,挥剑一划。这时彼此距离尚有五步,可是劲锐的剑风,将青田的僧抱压得贴体欲裂。
    这时她清楚地瞧见他的侧脸,那鼻的线条和背影,是属于那么深刻在心版上那人一样,她的剑骤然间乏力地垂下。
    青田和尚听到她叹息之声,跟着掷剑于地之声。
    这座山谷一向是从无人迹,可是自从如虹的剑光,以及像神龙般矫捷的杜影。曾经以摧山裂岳的势威,纵横于谷中之后。不久,这谷中便筑起一间石屋,那是间相当精致的石屋,由一个和尚和一个小伙子一同盖成。另外,在石屋之后,再盖了一座木屋。
    一应家具运到石屋中之后,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那掩窗的枣红厚幔每逢撩开之时,谷中的树木飞鸟,都可以瞧见富后凝位着一位秀发垂肩的美丽女郎。她用那忧愁的眼光,遥望着那苍茫长空。是这么深刻忧愁的眼光,以致飞鸟们也不忍在她眼光中掠过。因为飞鸟特别代表无拘的自由。而她呢,却在一次偶然的相逢中,一位俊美的男人进入了她心中,这样便把她的自由抛弃了,包括了那动人宝贵而短促青春在内。
    这件凄艳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口中被提起过,仿佛许许多多在国家苦难日子之时,慷慨地付出生命的英雄般,默默地消逝在瞬息万变的人世上。
    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他会来看我的,他必定会来的。”
    到后来,她用指甲在窗后的墙壁上,刻下这么几个字:“他终必会来的,除非他……死了!”
    这样,她在凭窗凝望天空之时,可以不时瞧瞧窗边那几个字。
    时间老人用齐整的步子,一直地向前走,她思念之情,与日俱深,以致那垂肩的长发,也因这深刻无期的相思而变为灰色,然后是雪一般白。
    当她发现了这回事,便用一条丝巾,将头发完全裹住。
    可是,每当地瞧见小毛日渐佝偻的背影,她那黯淡的心灵,也禁不住会微微震动,从而联想起青田,再过一会儿便陷没在当日沈家园中那选韵事上温馨的日子。
    青田和尚足迹踏遍天下,广积外功,一方面也借着这善举而忘掉那山谷中寂寞可怜的人,因为只有他心中知道,袁文宗在她幽锢自己在谷中那时候,已经死了。
    青田没有将袁文家死掉之事,告知方巨,而方巨在他起先解释佛门弟子应守的戒律与及其含义时,便曾肯定了袁文宗既是托迹佛门,自然不应该再去谷中寻她,是以也没有追问袁文宗的下落,他虽然浑浑噩噩,不懂得爱情究为何物。可是,他却能够感出那位绝世美人的真情,因而十分同情。
    青田和尚将以往的事告诉了方巨之后,霎时间如同老了十年,面上皱纹更加深了。
    他忽然努力地振奋一下,道:“那天我回寺时,忽然遇见个黄面汉子,拿着那柄宝剑,凶神恶煞地赶路,因为有些人挡住他飞快的坐骑,他挥剑便砍,我当下上前,用西方担虎之式,打了他一杖,抢过这柄剑,倒不料这剑对那位密宗师兄大有用场,异口你离并我之后,记得勤练杖法,尤其那一招继往开来的西方握虎之式,乃是重使杖法时最重要的一招,若不认真使得好,可能便在这一招上吃亏。你要好好记住啊,我无法再指点你……”
    方巨冲口道:“师父你为什么这样说,好像,好像……”
    他霭然道:‘积慢点儿说,好像什么啊?”
    方巨比手划脚道:“好像永远不能再见面似的。”
    青田和尚猛然一震,随即垂下头颅,缓缓道:“你是无心之言,于老销却是先兆,大概老衲尘孽已满,即将西归,天竺神杖一脉,便在于你流传下来了。”
    方巨似懂非懂,忽觉悲从衷来,大哭一声。青田老和尚破颜微笑道:“你挥金璞玉,天真未凿,故此预感先兆。可是,你正该为老衲欢喜才是。”
    方巨道:“师父你要走了,我妈也是这样走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啊?”青田和尚徐徐围上眼皮,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归宿,好比游子远羁异乡,各因其遭遇与及故居之珠,而生苦乐之心。们心无愧的,必能转生净土,永绝轮回之苦,巨儿你纯孝格无,你母求无所苦,又何须强向来处去处?”
    万里晴空,一片清净,河谷上隐隐传来奔泉天籁,清爽悦耳。
    青田和尚和方巨一起归寺,然后悄悄自去,也不知禅迹河往。
    秋月禅师携玄武剑入京,一方面顺便告知钟查关于方巨在西宁古刹之事。可是见不着钟荃,便将玄武剑放在离京城不远一座不大著名的寺院,名为善注祥院。主持该院的,乃以戒律苦行见重于佛门的虚本大师。这善住禅院只有十余僧侣,俱是持戒精严的和尚,往往一连数日,不见炊烟。是以不耐清苦的,都不能久安于此。
    当时虚本大师本不想将这等凶器存放寺中,后来得知钟望乃是昆仑白眉和尚以及普荷上人的爱徒,加之秋月禅师的面子又大,只好应允。
    秋月排师不能久呆京华,将玄武剑的下落告与邓小龙之后,便径回星宿海西宁古刹。
    可是早在他到达寺院时,方巨已经离开了西宁古刹。
    那是当青田和尚飘然远走之后的第三天晚上。
    方巨练完十八路降龙杖法之后,便往河谷里洗澡。
    直到天色已经黑了许久,他才扛着那根特别粗大的紫檀竹杖,晃呀晃地回寺。
    当他一脚跨入山门之时,猛然瞧见大殿侧面人影一闪,倏忽隐没。
    他也没注意,漫步走完山门至大殿之间那片草场的白石路,转出殿角,忽见后面殿原,又是人影一闪。
    他当下欣然微笑,大踏步奔过去。殿项人影听到步声,身形一闪即隐。方巨停住脚步,仰头张望了好一会儿,兀自不见人影,便叫道:“喂,跑到屋顶的小子,快下来……”
    他声如洪钟,响亮非常,莫说那不远处的殿顶,便全寺差点儿能够听见。
    可是那人影隐没之后,再不出现,方巨硬是瞅住般项,不肯罢休。
    原来他早就想学些飞檐走壁的能为。可是本寺的高僧。都深藏不露。而青田和尚则没有工夫教他。是以当他一见有人在殿顶走动,使十分兴奋地叫唤那人下来。
    停了一刻,他东张西望地信步找寻,这时心中既有所疑惑,对手段后竹林萧萧,瘦影纵横,也就急疑是那人身影。
    当下银声觅影,一路追寻,手中的紫檀竹杖却在竹林中弄出大片响声,即使他真个跟对人家踪迹,这会儿子也得将人吓跑。
    在竹林中穿行好久,忽然觉得兴致已失,猛可抬头,只见前面两立远黑忽忽堵住去路。
    地迈步走近,敢情已是寺院后培。他可未曾来过此地,使沿着墙根前走,只走了三丈多,已穿出竹林地带。
    却见前面是块四四方方的石坪,约模是四文见方,坪上的石都是一色细磨白石,反映出光亮,使得周围的夜色冲淡了许多。
    他喜叫一声,走出五坪,一屁股坐下来,砰地一响,几乎溅出火花。
    他躺下去,把紫檀竹杖搁在一边,天上群星棋布,有些星光倏明倏暗,宛如在眨眼睛,于是,他也跟着眨起眼睛来。
    耳边听到一阵幽清的叼声,静心听时,那响声徐徐地抑扬高下,间中有铮铮之声,甚是悦耳。
    他一面眨眼,一面听那幽细情灵的乐声,心中十分舒服。
    过了一刻,那乐声越发清楚,似是越鸣越近光景,到后来,简直四方八面都响起来,使他有点儿奇怪起来。
    他侧耳贴在光滑的白石上,果然听得更清楚,那声音虽仍是四方人面飞散而来,但其下另有步略之声,配合起来,更加悦耳。
    他摸摸白石,那缝隙之处,十分严密,没有法子可以掀起。不过那略步之声,仍不是在这块石板之下,便一直用耳朵贴着石头,蠕蠕爬动。
    他的个子这么大,在五坪上爬动,甚是滑稽,偶尔膝盖撞向石上,发出沉重略略之声。
    爬了不远,已到了近寺墙那头,猛见前面凹陷,却是个四方齐整的水洼,这个水连,一头紧接寺墙,从墙根的一方石头上,流下一股银白色的泉水,只有小指那么粗大,虽在夜色中,依然银光闪烁。
    这股水往下石洼中,发出呜呜之声,但声音时高时抵,有时会偶然鸣错一声,宛如泉中夹有什么坚硬沉重的东西,碰在水洼的白石上,便发出这声音。
    他不觉怔怔地躺着不动,巨大的头颅,伸出水洼。但觉寒冽之气,侵入窍孔,然而那阵幽清的乐声,更加清楚动听。
    洼底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银白色的泉水,继续注下的大概因另有通泄的小孔,故此再不涨高。
    他虽是个挥人,但此刻也感觉到这股泉水,必定另有来历。因为一来颜色特异,在这黯黯夜色中,居然会闪出银光万点。二来其寒非常,连他这么一个寒暑不侵的人,也感到寒冷侵体。三来泉声奇异,完全不像普通泉水般的声音。他久居边疆,对于泉声特别敏感,那是决不会弄错的。而这股泉水,简直像仙乐细奏,随风飘散于云间。
    他痴痴地待了好久,然后伸手去摸摸洼低的泉水。他的手指一探进水中,宛如戳碎了上面那层银光,登时飞银洗白,闪烁波动,极是奇观。
    手指上也传来寒冰的感觉,使他自动地缩回指头,几滴银珠沿指摘下去,立时银光迸射,银芒闪烁。并且发出敲金县玉之声,清脆非常。
    他觉得十分好玩,便再次用指头蘸起几点银色水珠,溅滴下去。于是一而再,再而三,满洼都是银光流转,呜声不绝。
    那水洼深不过尺半,长阔也在两尺之间,这时如同盛着满挂银麟闪闪的小鱼,到处跃跳不止。那种清幽坚脆的声音,却无法形容出来。
    这么一来,方巨童心大起,攀然用那蒲扇大的手掌,在洼底乱搅一气。许多银色水珠飞溅上洼外的白石上,立刻杏无踪迹。
    他的手指忽然摸到一粒圆珠,却禁不住如揭螫般缩手不迭。敢情那位圆珠其寒彻骨,直使手指的骨头也冻得疼痛不堪。
    但他立刻不服气地再伸手去摸,猛可捞在手中。一种无以形容的冰冷,直传入心中,使禁不住打个寒噤。连忙缩手,那粒珠却嵌在他指缝中,随手而起。
    波地一声,满洼银光,忽然隐没,墙根那股银泉,也立刻消失不见。
    但他觉手缝中又冻又痛,顾不得那水洼异状,连忙挥手一甩。叶地微响一声,那珠甩在寺墙上,一下子嵌在缝隙,故此没有掉下。
    方巨捧着手呵了老大一会儿,才暖了过来,这一下可把他搅得意乱神迷,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这小股银泉乃是前文曾经述及的黄河源头五大灵泉之一,名为万钧灵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当年本寺五大尊者中的立尊者,费尽无穷心力,才将这道灵泉,以左右光月头陀遗下的宝物镇水珠,引入寺中,以灌溉那沙门至宝紫檀竹。从而在紫檀竹的节中,储集水珠,以养活那九天兰实。
    方巨无意之中,将镇水珠捞了出来,那万钧灵泉立刻流化地中。他还不知这一下已将本寺数十年培植成林的紫檀竹的养命之源给毁掉了。
    这时,他已忘记那颗珠的下落,只在回味方才冻痛的滋味,与及那一挂银光闪烁的泉水,忽然消失了的怪异。
    他当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拾杖起来,打算回去睡觉。可是刚才他来时给竹林区摘得甚为麻烦,便走近寺墙,先将竹杖搁在墙上,然后以双手扳住墙头,用力一跳。
    一阵大响,他因为双手用力太大,加上脚下用力一纵,整个身体便从墙头翻过,摔在那边墙根之下。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点儿没有埋怨这样子翻过墙头,并不化算。反而沾沾自喜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埃,一手拿起紫檀竹杖,便晃呀晃地向山门那边走。
    约摸走了十五六丈,猛可人影一闪,从墙后跃出,身形甚是迅疾。
    方巨立记刻起早先所见的人影,学艺之心,油然而起,抖丹田大喝道:“吠,小子别走。”
    声传教里,宛如旱地震雳,那人努力急蹿,眨眼间已出去十余丈地,他心中道:“好小子不肯教我么?这平地上奔跑,我可不怕你哩!”心有所思,嘴唇微动,念念有词地瞪眼睛,蓦地拔腿追赶那人影。
    到他拔腿之时,人家已跑个没影。但方巨乃是死心眼儿,朝着刚才那方向一气追赶,并不会拐弯儿想想,人家会不会往别的方向跑了。
    他越迫越有劲,口中念念有词,一味撒腿狂追。
    刚才的人影,原来是冀南双煞的病金刚杜馄。
    他当日回头将插在树上的高王剑取回,心中狂怒不息,胡乱杀人。不料平空钻出一个老和尚。手中一枝黄澄澄起满紫色晕圈的竹枝,只那么样当头一杖,便把他打个四脚朝天,宝剑也被夺去。
    病金刚杜锟原本面色甚黄,被那老和尚打跌之时,那老和尚一脚将他踏住,夹手夺去宝剑,他因老和尚脚力极重,四肢瘫软地不能动弹,心中丧气得连眼睛也闭上了。那老和尚见他这个模样,便没有再惩戒他,扬长而去了。
    他爬起来,暗中级住那老和尚行迹,其后,赶上恶客人金魁和玉期君李彬时,只见他们也是垂头丧气,却是被萨达寺章端巴喇嘛给打败了。
    他们一听又是和尚,本劝他别再生事,但病金刚杜锡因为被人家一杖便打翻,输得太以离奇,有点像被外门功夫所制住的感觉,执意要打听一下,顺便也探探宝剑下落。
    他终于探出青田禅师落脚西宁古刹,先参加擒捉蝎娘子徐真真一事,之后,便独个儿换匹快马,重到星宿西宁古刹,这一来回耽搁,也就费了许多天工夫。
    这西宁古刹卧虎藏龙,高人异土,也不知多少,只没有露出本来面目而且。
    他趁夜模进寺中,猛然一声叱喝,声震屋瓦,人耳惊心,敢情是那傻大个儿的声音。
    病金刚杜锟这刻没有宝刃在手,岂敢拍惹这铜皮铁骨的大个儿,连忙匿伏起来。
    谁料方巨这一叫嚷,把寺中的和尚都惊动了。不过,却没有一个出来探着。因为傻大个儿往常也是穷嚷怪叫,这刻虽说内容不同,但难保不是本寺的僧侣偶尔上房,给他瞧见而叫嚷。故此四下仍是一片静寂。
    病金刚杜银虽是火气甚大,胆豪心粗之人,但毕竟久涉江湖,知道最令夜行人的戒棋的,便是明明已有响动,但仍没有一点地反应的情形。譬如夜盗入屋,发出响声,主人家用力咳嗽,弄出声响,这位仁兄尽可从容离开,不必害怕主人会有什么辣着。但换作屋中寂然无声的,可能那主人已悄悄埋伏,等候驾临而当头一棒。
    是以病金刚杜锟此时也是暗自嘀咕,测不透寺中高深。
    匿伏了许多,乍着胆子,径向股后各院落中窥探。
    可是全寺灯火管黑,除了方才经过的大殿,尚有玻璃打的光亮之外,所有借人居住的院落,都黯淡无光。
    他一方面猜疑戒惧,一方面又奇怪那大个儿怎会在此?还有那个喇嘛,能够空手将玉郎君李彬的宝到抢掉,其厉害也是令人咋舌,光是这两人,已足以令人惊心,更何况尚有那最厉害的老和尚?人家只须一杖,便将自己打得四脚朝天,他还会忘记老和尚的厉害么?在黑暗中绕来转去,终不敢纵下院子,往各房间窥探。
    转到一座院子中,只见一列三间房,当中一间灯光外露。
    他暗中一喜,想道:“好歹也见见人面,否则生像来到鬼城……”
    同下一用力,飞纵到房后的墙头上,只见后窗洞开,那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禅榻,摆在窗门左边的墙下。
    杨上一个和尚,盘膝端坐。骤眼看起来,生像是尊泥塑的佛像。
    他居高临下,瞧不清楚这和尚的样子是不是青田,哪敢造次,在墙头迟疑好久。
    游目四看,那口高王剑并没有在房中,当下将心一横,涌身作势,正待扑下墙头到窗边细瞧。
    那和尚忽然动一下,朗朗道:“孽障,我满身杀率,居然敢擅入佛门善地,咄,速去,此处不能容你。”
    声音清朗,高而不亢,犹其那一声咄字,声音如利剑刺入耳中,隐隐作痛。心中不由大吃一惊,这正是上乘气功的表征,单凭那和尚这一手,他病金刚社很便得甘拜下风了。
    当时他如受偿服,惶惶然将前纵的势子,改为核跃,接连疾蹿,一会儿工夫,便从横边跃出寺外。
    冷不防那挥大个地震山撼岳般大叫一声,本来已经惊煌的病金刚杜馄,更是吓破了胆,慌不迭急奔疾蹿。
    他转个弯,寻到那匹快马,连忙扬鞭急催,一骑如飞,径在黑夜中狼狈逃离这星海宿西宁古刹。
    方巨奔得高兴,直奔到天色黎明,东方的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色,他扫目四看,哪有半个人影。
    他脚下仍不停,口中念念有词道:“好小子,脚程真快,赶到这儿还未追上,我是追到天边,也非追到你这小子不可。”
    傻劲一发不可收拾,到了早晨卯辰之交时,已不知奔出若干里地。
    脚步渐缓,而且显出有点儿乏劲,他虽是天生的飞毛腿,但终是缺乏奔驰长途的训练,是以那口气有点儿不顺,加之肚子饿了,便缓慢下来。
    转出一个山岗,猛然侧面蹄声雷响,狂驰而来,禁不住转眼一瞥。
    只见那边一望港远的平野,一骑如飞,正急驰而来。
    那马速度极快,浑身乌黑油亮,只四蹄处一丛白色长毛,宛如四团雪球似的。
    眨眼之间,那黑马已经到了路边。马背上一个人伏着,双手紧扯着马鬃,两腿夹着马腹。
    那马速度虽快,仍未曾放尽脚程,只因并非故蹄而驰,却是一蹶一跃,似乎想将背上的人甩下。
    方巨也不禁喝声好马,迈上便拦。
    那黑马神速之极,晃眼撞过来,方巨有如一座小山撞路,张臂硬拦。马头铁臂两下一触,方巨也不觉摇晃一下。
    黑马希章孝长嘶一声,吃方巨硬生生撞回数步,人立打个旋转。
    背上那人冷不防那马前冲之势忽煞,忽一声从马背抛下来。
    方巨撒步一冲,伸手把那人衣服抓住。却见那黑马斜蹿出去,连忙撒开大步追赶,竟将那人挟在胁下。
    两下风驰电掣般,眨眼便是数十里路,那黑马神骏无匹,以方巨天生的飞毛腿。这刻又是拼命追逐,却在十余里之时,便远逝无踪。可是方巨乃是有去无返的傻劲,依然挟住那人疾奔。
    那人手脚齐用,将他的身躯接得结实,生恐冷不防坠在地上受伤。
    这时马迹已沓,那人虽不用眼,也能听到,大声叫道:“喂,喂,你放下我呀,马都丢了,还追什么……”
    方巨起初因风声拂耳,没有听见,及至那人连叫数声之后,这才猛然发觉肋下的人,连忙停步将他放下。
    那人站立不稳,蹲向地上,歇了好一刻,才站起来,却是个瘦瘦高高的汉子。一县皮制骑上装束,甚是威风。
    方巨四望道:“黑马呢?给跑不见啦!”
    那瘦瘦高高的骑上仰起头颅,只及方巨脖子那么高,用藏语道:“喂,你是谁呀?那黑马丢了便算啦,反正我不能骑它,谁也没法骑了。”
    方巨通了姓名,道:“那黑马路的太快了,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快的腿子,居然比我还快,你叫什么名字啊?”
    鹏土道:俄名叫达里,是本省第一名骑士,那匹马本是科科诺尔(即青海)边的一匹小野马,给我叔叔捕住,养到如今大了,刚刚给上蹄,知道这匹马厉害,特意请我先骑,谁知我一上了马,它便放蹄直奔。我此生第一次骑上这么快马,就像是腾云驾雾似的,一路想法子下马,都办不到,幸亏在摔下来时,你将我抓住,你……你的力气具大,而且脚程也真快,我十分佩服。”
    方巨皱眉道:“我没有气力啦,肚子饿了,什么都不行。”
    达里哈哈一笑,情知他是个浑人,便道:“走,这青海地方我熟得很,到处都有相熟朋友。”
    方巨见有人肯管吃喝,心满意足,一径随着达里,走到曲沟地方。再去百里,便是本省首府西宁。
    他大大地吃一顿之后,在屋后地上倒头便睡着了。这些日子来,在西宁古寺中,尽是些清淡斋素,好容易今天吃到一顿肉食,又是任吃不禁,大为畅快,在梦中也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地方的人崇尚骑射,是以那达里极受人尊敬,不论是蒙人藏人或回人,都同样以招待他为荣。
    方巨一觉直睡到翌日清晨,醒来找到达里,又吃了一顿丰盛的之后,达里便问他要往什么地方去。
    方巨因寺中吃食清淡,深以为苦,况且青田老和尚也不在寺中,便不想回去。
    这刻,他可记起了钟荃,他虽然仅和钟荃相处了那么一下,但他体会得出母亲对钟望那种极端的信赖,因此印象极深。何况当日章瑞巴携他东行,也是说将他交给钟整,是以他心中老是悬念着那淳淳朴实的师兄,这时一想到去处,使自然地联想起师兄来。
    不过,钟荃已入中原,他哪知中土是怎样的地方,根本他也不思考,便道:“我要往中原去找师兄。”
    达里道:“那很好,我没有什么事,不妨带你到兰州,然后你自己上路。”
    那方巨也不知兰州距离此多远,快活地答应了。
    当下两人动身,达里骑马,方巨扛着那根粗长的紫檀竹杖,跟着马尘而走。
    经过西宁府,民治,便是兰州府。
    那达里经常贩卖牲口马匹,故此在这里熟人不少。
    一进了兰州城,再人便分了手,方巨浑浑饨饨,见那达里往北走,他便向南。
    这里以汉人为主,不论是商店以至居民衣着,全与边疆不同。尤其商肆之物,各式各样,把大个儿看得迷迷糊糊,东张西望。他的身材是这么巨大,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引得途人全都驻足注目。于是人看他,他也看人,好不热闹。
    他终于转入一条巷中,喘息地暂时避开人们好奇的眼光。
    刚才因新鲜而引起的兴奋成了过去,他开始注意起肚子来,他只是想着等会儿肚饿了时应该怎办,因为达里已经不在一道了。
    他自然没有任何结论,扛着竹杖从巷口出去,只见那边有人哈哈大笑之声。止步一看,原来一个面目老实的人,正愕然望着屋顶。那屋顶上一顶簇新帽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那人道:“喂,你把我的帽子丢到上面干吗?”
    旁边一个人呵呵笑道:“兄弟别急,来,你站在我肩上,爬上屋去抬回便是。”说着话,已蹲将下去。
    那老实人果真提腿欲踏,那人道:“使不得,你先脱下靴子。”
    他连忙脱下那双闪闪亮亮的新皮靴,踏上那人肩上,那人站起来,他刚好够得着上屋去。上了屋后,那人忽然拾起靴子回身就跑。
    他在屋顶小心翼翼地去拾帽子,回头却见那人拾靴飞跑,急得连声大喊。下面的人以为他们是相熟开玩笑,都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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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苦葬青春石屋长存
    那人抱靴飞奔,转眼已跑过街,冲入巷中。眼前一黑,风声压面。刚刚骇然一惊,胸前一紧,已被人交购揪起,双脚离地。
    这个捉人的正是方巨,他可不管什么玩笑,只知道这人特别人的靴子拿了便跑,正好冲进巷来,便兜胸揪住。他的力气何等厉害,这时生像手上拿着个会动的稻草人般,毫不费力。
    那人看清眼前竟是个极巨大的人,将自己抓住半空,吓得下面都湿了。
    他大踏步走出巷口,屋顶那人正在情急大叫,这会儿子下面观看热闹的人便有点儿明白了。
    有人问道:“喂,老乡,你不认得那拾靴的人么广屋顶的人叫道:‘哦怎认得他,那是个骗子哪,现在我怎样下来呢?”
    “瞧啊!”有人大叫一声,指着街道那边。那儿大个儿正提着那骗靴的人,大踏步走过来。
    奇事层出,使那些看热闹的人,一时都呆了。要知边地民风强悍而淳朴,极少有诡骗之事发生。这会儿子已算开了眼界,猛可又杀出一个巨大无比的人,把那骗子抓回。于是都哄然叫好。一方面是为了方巨身材特出,含有惊诧之意。一方面是因那骗子被捕,不觉大快人心。
    方巨一边走到屋边,他身长一丈有余,这时放下紫檀竹枝,一伸臂伸过了屋檐。
    屋顶那人嘴巴还在嚷嚷道:“谢谢你啊,大个儿,可是我怎样下……”
    那个去字尚未说出来,方巨蒲拿一摆,便将他整个儿拿下地来。
    一些好心的人,早跑去替他拾回掉落了新靴。当下那人穿上了,戟指道:“喝,你这厮好诡滑,可把我骗惨了。”
    大个儿将那人放在地上,那人双脚一软,蹲在地上。旁边有人呵呵大笑道:“这厮下面都湿了。”
    那被骗的人听见,似乎消了口气,便不再言语,向大个儿行了礼,道:“咱们可要交个好朋友,你贵姓啊!”
    方巨说出姓名,那人道:“小弟张万,走,小弟请您喝一杯去。”
    当下两人折转身,张万带他到一家酒馆。这时天色正午,正是午欢时候。方巨眉飞色舞,暂时又可不愁了。
    他一踏入酒馆,那门太以矮了一点儿,吃饱一头撞着,砰地大响一声,屋瓦尘沙,饭籁飞洒。立刻把馆子里的客人都吓得一阵大乱,生恐这房子扬下。
    那方巨模也不摸头颅,赶快钻进去。他这么汹涌的声势馆子里自然而然便让开一张桌子给他们。
    一些和张万认识的,大声招呼,并问道:“老张,这位朋友长得好雄壮呀,是谁呀?”
    张万道:“是刚刚认识的好朋友,帮了小弟一个忙……”他随即将方才那回事说出来,于是众人都有了下酒的资料,津津有味地讨论着。
    张万回眼一瞥,问道:“方兄弟,你为什么不坐着?”
    原来方巨虽是坐着的架式,可是屁股并没有挨着凳子。就像练武时那坐马的架式。他因为自己体重,而且动作粗鲁,平常的凳子,都是一股屁便坐塌I。故此阐常不敢坐凳子,以免人家寻他母亲理论,早已养成习惯。这刻听张万叫他坐下也不会考虑自己之不坐,为的是什么缘故,点头应好,便坐下去。喀漠和砰膨两声相继过处,方巨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坐在地上。
    店伙一看这家伙不得了,简直想把这馆子给毁掉,连忙招呼两个人,去担门外一块石头来给他坐。这桩事才算解决了。
    过了~刻,一壶酒和四式小菜端上来,方巨眨眨眼睛,问道:“小张,你管不管我抱?”
    张万通:“当然暂,方兄弟你尽管吃。”
    那方巨谨守母训,清酒不肯沾唇,这都因他天赋特别,若喝醉了酒时,发起酒病,谁能把他管束得住。这时净是招呼送馒头来,不管桌子上有什么菜肴,张购便吞。转眼间,独自一个人吃了整笼的馒头。
    论中众人都在看他表演,也忘了自己动筷,张万却赶着算钱,也忙得没工夫吃了。
    这一场表演,许久之后还在兰州府中传说。张万和方巨走出馆子时,张万道:“好兄弟,你可把我回西安的盘缠吃掉三分之一了。”
    方巨舒服地摸摸肚皮,道:刘。张你往哪儿去?我要往中原找师兄哩!”
    张万和他边走边说:“你师兄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方巨流利地道:“我师兄姓钟名荃,他在中原哩。”
    张万摸摸头皮,道:“钟荃……钟荃,这名字怪熟的啊,他是你什么行业的师兄?”
    方巨反问道:一什么是行业的师兄?”
    张万搔援头皮,道:“你不懂么?什么行业即是……哪是做什么行业。”这句话说了等于不说,他自个儿也笑起来,连忙补充道:“即是……比方做买卖,也分个药材、牲口、杂货等种类,你这位师兄是什么师兄?”
    方巨道:“我不知道啊!”
    “那么你怎会认识他和叫他做师兄的?”
    方巨欣然适:“这个我记得,那是和尚师兄教我这样叫的,那天我在扔石头,师兄就来了,我妈也没说不对。”
    张万本身是个老实人,谁想能力毫不高明,岂能了解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即使换个聪明人,怕也无法了解。
    他只好放弃这话题。另外问道:“那么,你师兄如今在什么地方,总知道吧?中原这么大,究竟是哪一州哪一府?”
    方巨道:“我不知道,和尚师兄说:师兄在中原。我便一径来寻他……”
    “那可不行啊。”张万跌足嗟叹道:“你不知道地方,中原这么大,到什么地方去。你还是赶紧回去你母亲处……”
    方巨任一下。他并非为了不知钟荃下落而惊呆,却是触念起思母之情,他喃喃道:“我妈,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死了。”
    两滴拇指般大的眼泪掉将下来,却把旁边的张万吓傻了。
    他道:“好兄弟,你听我说,我这就带你到西安府去,然后再设法找你师兄,这样可好么?”
    方巨悲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平静,然后,又变得全无忧虑的样子,轻松地跟张万走。
    张万原本是常常来往这兰州、西安小生意人,今天正好要回西安府去,便慨然带方巨同行,然而,他心中实在甚为忧虑,因为那方巨食量惊人,甚易将他做生意的老本吃光。
    可是在方巨方面而言,却真个是福大命大,一如萨迪寺密宗长老智军大师所言,在青海地方,则有达里招呼,一到了兰州,又遇着心地善良的张万。
    他可不管吃时花银子,老是放量尽情吃个痛快。
    那张万为人老实,说过的话,不会反悔,因此虽在心中暗自着急,口中却没半句闲言阐语。
    这天,他们来到秦州。
    两人站在渭水旁边,望着东去的江水,张万长叹一声,道:“这儿离西安府尚有三天路程,可是我已囊空如洗,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
    方巨道:“你叹什么气啊,腿子长在我们身上,多加点劲儿不就到了。你应该找匹马骑,因为你走得太慢了。”
    张万摆摆手道:“一路上你老是咕啥我走得太慢。你知道我的腿子可不像你那么长啊,这会儿子已把我赶得脚上疼痛,你心里还不痛快哩。”
    方巨道:“我背你走好么?保管比马还要快。”
    张万摇头兼摆手,拒绝道:“说说来说去还是这个主意,咳,咱们怎生到得西安府呢?”
    方巨仍然莫明其妙,张万忍不住说破了真相,道:“咱们的腿子虽然还在,可是没得吃时,怎能跑路?你要知道,咱们要拿银子才换得食物充腹,可是现在没了银子……”
    方巨惊呼一声,渭河水也给震得的波纹四散。他道:“那么你不能管我吃了,是么?”
    张万苦笑一声,迢:“我自己也没得吃,又有什么法子。”
    方巨立时愁眉苦脸,一屁股坐在岸边,震得尘土飞扬。几丝垂柳随风飘摆,拂在他的脸上,他也不去理会。
    张万陪他坐下,道:“现在是午牌时候,今早我的银子已经光了,这时候料你肚子饿得很,不能再继续瞒你,不过,我心里也为此难受得很,好兄弟你别怪我……”
    方巨似是听到,又似没听到,自个儿呆呆望着江水。
    张万以为他发了脾气,回心一想,虽说自己已曾尽力,甚至连那么一点儿小本钱也用光了,但眼看这挥人完全倚赖自己,如今却是这个结局,可以说是自己人谋不藏。因此,不觉得长嗟短叹起来。
    江边垂柳飘飘,江水滔滔东流,‘天气晴朗和暖,周围的一切,虽然寂静,却蕴藏勃勃生气,风物佳甚。可是这两个人坐在江边,竟不能对眼前景物,投以欣赏的一瞥。
    那边十余文外,一个长着三缕长须的老人家,缓缓策杖沿江而行。一种闲情逸致,和这里的两人正是强烈的对比。
    那位老人家逐渐走近,他后面尚有两个家人装束的陪着。
    方巨忽然欢然一叫,跳将起身,把那老人家和两个家人,吓得退开老远。
    他欢然叫道:“小张,我有办法。”
    张万一骨碌爬起来,连声询问道:一你有什么办法啊?”
    方巨神秘地招招手,一径向上面走去,张万连忙紧紧跟随。
    大个儿东张西望,撒腿又走,约模走了两丈许,便停下脚步。
    张万赶上来,大惑不解地瞧着他,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这是什么?”
    张万道:“这是条污水沟呀!”
    他得意地道:“对了,这是条水沟,我的办法在这里。”
    “你的办法?这可是道脏水沟啊?”
    方巨满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闭住双目,一脚迈下那条沟去。
    他的脚能有多长,一脚踏空,立刻变作倒栽葱,头下脚上地撞下沟去。
    臭气忽流冲入鼻中,使得方巨禁不住头水相接那一刹间,修地急伸双臂去支撑,那样子便十足变成插水的姿势了。
    扑通大响连声,他已整个儿摔在沟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撑,沟底的淤泥也不过是尺把深,是以他的头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没有插进泥中。
    黑色污泥,四方八面飞溅起来,霎时臭气冲天。上面的张万吓了一大跳,大叫道:“好兄弟,你犯不着这样子寻死啊……”
    身后传来笑声,他也没有回头去瞧,挥手顿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来,快上来,我再想想办法……”
    方巨从沟底爬起来,只见他除了头脸水淋淋之外,全身都是墨黑,涂满了污泥,形状又恐怖又可笑。
    张万连连向他招手,方巨大概是吃过苦头,不敢张口,复又蹲身下去,双手在沟底乱摸一气。
    那老者和两个家人,已来到沟边,却是站在上风位置,那神情追着这幕奇绝人间的怪剧。
    方巨摸了许久,修然站起来,用力一甩头,脸上的水都溅飞开,这地大喊一声,道:
    “老和尚把我哄惨啦……”
    张万掩耳不迭,因为他的声音太响了。方巨一跨腿,便爬出水沟,身上臭气,随风四溢,连站在上风的老者也连忙掩住鼻子。
    张万忍不住大声问道:“方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方巨理直气壮地道:“那老和尚说我福大命大,和尚师兄说,我掉下沟去,也会捡到宝贝,可是这沟里除了具泥,什么都没有,你看那老和尚可恨张万是个老实人,还未听懂。那边的老者听得分明,禁不住矜持地微笑一下,大声道:
    “壮士,你先去洗净身上污秽,再回来说话。”
    方巨转眼一瞥,点头道:“小子你的主意真好,我这就去洗身。”
    后面的家人叱了一声,那老者却摆摆手,禁止他再说话。
    方巨迈开大步,冲向江边,扑通一声,跳下江去。
    那老者过来,跟张万说话。张万见这位老者精神星针,气派甚大,庄严中又有慈祥之色。不敢怠慢,连忙将此行始末,告知那老位老者。末后,还知道这位老者,乃是本府首富张贻叔老员外,家世显赫,现在有好些子侄在京中做官,是以本府之人,都尊称他做张老员外。
    他这里将遇到方巨的始末说完,那方巨也在渭河中洗净上来,浑身湿淋淋的,便跑到他们这边来。
    张员外向他拱手为礼,道:“壮士不必为了裹腹之事优心,老夫有缘碰上两位,一切包在老夫身上。”
    方巨咧嘴笑道:“你管么?”眼见老员外点头,跟着便欢然道:“哈,老和尚的话不错,巨儿总是不会给俄着。”
    两名家人中,一个飞跑而去,这里几个人缓步而行。走出不远,一项软轿如飞而来。张老员外告个罪,便自己登轿了。
    不久回到张府,方巨瞧着屋子直乐,张万问他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他答道:“这些房子都够高大,容纳得我住,所以打心里头高兴出来。”
    张万没再言语,银着备受丰盛的款待。原来那老员外如今仍是豪气不减当年。他并没有对方巨、张万两人有什么要求,只是出于一时好奇,伸手相助而已。
    临了上路,还赠了不少银子,足够两人到西安府的路费以及张万小买卖的本钱。张万要拜谢告辞,却见老员外不着。
    有钱在身,便没有麻烦,两人兴兴头头,一径到了西安府。
    那张万是光棍一条,以叔父之家为家,他的叔父乃是在城东大街开一间铁铺,尽日辛劳,仅堪养家糊口。张万惟恐房子给方巨撞毁,事实上也不能招待方巨。
    于是两人便在进城时分手,方巨心中毫无怯棋,因为他已经深信智军大师对他所说的话,决不会错。
    两入分手之后,方巨茫茫顺脚而走。他那么大的个子,身上穿得褴褛,又扛着一根粗大的竹棍,使得途人都惊诧瞩目。
    他逛荡了许久,已走到城北,忽然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一个思想浮起来,使他深深困扰。原来这刻他脑筋一动,忽地想起关于寻找师兄之事,他怎样能够找着师兄呢?
    他信步奔着,不觉出了府城,糊里糊涂又折转方向。
    遥目纵览,但见终南山远屏天际,山脚下干林漠漠,晓烟蒙蒙。
    秋风吹掠起他的衣襟,也吹起路上的黄尘。
    他一径走着,不过这时心中又没有了困扰,因为他不习惯被思想苦恼,很快便将那难题抛诸脑后。
    忽然远处一座寺院,庄严矗立,他放开脚步,走近寺去。山门上刻着兴教寺三个字,他并不认得,径自闯入寺内。
    一进了寺,立刻讶然顾视,只见那大雄宝殿之外,集着许多和尚。全都神色惶然,严如有大难临头。
    他一径走过去,有些和尚骤然瞧见他,吓得东市西奔,霎时走得只剩一个老和尚。
    他茫然问道:“那些小子们干什么呀?他们不知道我跟和尚是朋友么?”他口中的和尚,指的自然是章瑞巴喇嘛。
    那老和尚却会错意思,眉头一舒,道:“那好极了,殿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要杀和尚呢……”
    方巨大叫一声,宛如晴天响个霹雳,扯开嗓子叫道:一谁敢杀和尚……”
    那殿门已掩闭着,他不管有没有闩住,修地冲过去,和身一撞。
    大震一声,殿瓦也籁籁洒下许多灰尘。那两扇厚厚的木门,吃他以万斤神力,一下子给撞倒。
    余响未歇,他已冲入殿去,抖嗓子又喊道:“谁敢杀和尚……”
    风声飒然,眼前一花,一个人站在他眼前,却只齐他胸腹那么高。
    方巨定睛看时,原来是个美貌妇人,头上扎住一条丝巾,将头发都包裹住。
    她身躯虽然远比方巨为小,但她似乎一点不惧这个巨人。方巨在眼前一花之时,连忙煞住脚步,眼光一瞥,正好和那美妇的眼光相融,但觉得她眸子中如蕴万载寒水,两道眼光,像冰般冷,像剑般利,使他不由得打个寒噤,一时不能做声。
    她哼了一声,用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眼光仔细打量他。
    方巨嗫嚅道:“是你么?不是你要杀和尚吧?”
    她的嘴动一下,还未曾回答。殿内却传来一声呼唤,有人叫道:“方巨不得无礼多言……”声音坚朗,显然是个内家高手说话。
    方巨陡地大喊一声,道:“师兄你也来了?巨儿找你来啦!”
    那位美妇人冷冷道:“原来你们是师兄弟……”声音不高,却极为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殿内人影一闪,一个人飞将出来,落在两人旁边。
    方巨眼光一闪,喊了一声,快活地张开双臂。那根紫檀竹杖,眼嘟掉在地上,把殿中的地砖都给砸碎了许多块。
    他连忙弯腰去抬竹杖,那个后来出现的人正是钟荃。他的眉头皱在一起,竟没有说话。
    方巨括技起身,虽然是个大浑人,但并非全无感觉,这时,忽然觉得师兄的神情有异。
    完全不像他记忆中那种热诚和霭的样子,不禁也怔住了。
    钟荃没有问他怎会来到此地,也没有问他关于章端巴的行踪。
    美妇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会逃跑吧?”
    钟荃点点头,道:“他不会跑逃的。大小姐,我这个师弟方巨可不是成心冲着你来的。”
    她美眸一闪,道:“我想也不是,喂,方巨,你这根竹杖打哪儿来的?”
    钟荃诧然一瞥,他刚才听到声音以及从那砸碎方砖的重量看来,还以为这根杖是铁的,却不料她会说是竹权。
    方巨不大高兴地道:“是和尚给我的。”他的确对这位冷冰冰的美妇人不大高兴。尤其是她对钟荃的态度。
    她面色一变,道:“是什么和尚?”
    方巨想了好一会儿,还未曾想出来。旁边的钟荃忽见她秀眉微耸,似乎是发怒的样子,不由得担心地问道:“你在哪儿得到的,决说出来。”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么寺呀……”
    钟荃立刻遭:“是西宁古刹的秋月大师么?”
    他立时喜现颜色,点头不迭道:“对了,就是那和尚……”
    她的脸色登时又平复,冷冷一瞥钟荃道:“我本不会毁诺出屋,可是,你把我迫出来。
    现在,又知道他当年是在此地落发,后又被人杀死,怪不得他不来找我……”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美丽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依然的奇异光芒。她再继续说下去,却是用极严厉寒冷的声调。
    “我早该出来,像我那位师兄般横行震惊天下,然后,随便什么结果也不再计及。可是我那四十载青春岁月,却像活死人般虚度过,这祸首,哼……都是这万恶的佛门。还有什么说的。”
    钟荃那张朴实脸庞上,没有起什么变化,这些话似乎不能使他震惊。但他却显出茫然迷惑的样子。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作的话都对,虽然我仍不太了解,但你是对的,请你原谅我不能助你下手……”
    罗淑英怔一下,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钟荃还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纵声一笑,继续道:“我问得岂不愚蠢,这些日子来,早已知道你是个诚实不欺的君子,说的话焉能会假……唉!”
    她轻轻叹息一声,霎时收致了那过度的激动,举止娴雅地将头上包扎着的丝巾解下来,于是,一幕可异的景象呈现出来。在娇艳如花的红颜之上,一头雪也似的白发,柔软地向肩后被垂,头发仍是那么丰盛,然而,那种雪白的颜色,却令人生出不协调的刺眼之感。
    “唉,这些日子来,你始终不肯相信我的话,对我这件事,更是不置一词,可是,你越坚持,我也愈执拗,非要你亲自耳听目儒,衷心地说我是对不可。啊,此刻你既然信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我更觉得悲哀呢?为什么比以往悠长苦待的时光中更为悲哀呢!”
    钟荃默默垂下头,他是连一声叹息也不敢发出,生恐使她更为激动。
    他知道她为什么会更悲哀的原故,他本想大声叫喊:“那是因为你如今也证实了这件事千真万确的原故啊!”
    不论是痛苦或幸福,当它来临之时,若是关系太重大的,都会令人有不真确之感。或者是说,令人不肯轻易置信。
    当幸福淬然来到,通常都会审慎地先将自己置身事外地观察一下,待得完全没有疑问之后,这才惊喜地去坚信是真确的事。对于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罗淑英正是这样,自从钟荃离开迷魂谷的石室之后。过了许多天,小毛没有出现过一次,她寻常已能辟谷许多天,但水则总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职。起初她是满怀不高兴,后来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岁的人,身体又不大好,极可能是病倒了,于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来。
    当她叫了许多退而结果死了这条心时,她本身的烦恼便汹涌侵袭上心灵。
    她为了小毛之故,本应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这一出屋,无异于自毁诺言。尤其是她出屋之时,刚好袁文家也寻来了,那时,她四十年的苦心,岂不毁于一旦。
    也许这想法有点儿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却是最重要的一桩事。她的一生中,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关心的。这长久的岁月,令她益发将这种情绪尖锐化和深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点点儿自虐的味道。
    但当她想起小毛这四十年小心照顾,毫无怨言。他的牺牲不可谓不大,最少,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这迷魂谷口。虽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价值更大。然而,青春有一个特点,便是每个人不论尊卑贵践,都只有一次青春,并且是一去水不复回。有了这种特点,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价值,不能拿来比较高下。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然而现在却记起来了。
    他虽然是袁家仆人,但他并没有义务要这样同时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成家立业,只须每天来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没有,老是陪伴她在这空山寂谷中。虽然有两个人,却终年不闻人语。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么?在她而言,当然没有什么,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只须稍为回想一下,便记得小毛老是用那种热诚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
    以往那么久的时间,他从未曾提起过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却极愿他以此为话题,然后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没有,半个字也不提。
    最近,他的身体衰弱的很,那佝楼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记起韵光已逝去多年,与自己同辈的已垂垂老矣,长一辈的,更加不必说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便觉得心寒且灰。
    直到钟荃忽然闯入谷中,小毛忽然说过,她记得很清楚,因为一方面是他第一次说起,第二方面,是他语音中有点儿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点儿即使他来时,也等不及的暗示。
    当时她叱止住他的话,可是,在她心中,却没有一丝真个责备之意。
    “难道他真个等不及了么?”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着圈子。
    “他的确太苦了,我是无论如何,也应出去瞧瞧他才对。我不会那么狠的心肠吧?连他也不瞧瞧。”
    在她思想中极力删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识中,这景象却是最困扰她的。
    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决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于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静的山谷。
    她的眼光收回来,习惯地又在窗后那一行小字上,“他终必会来的,除非他……死了!”她猛可震动一下。刚才的决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对她是这样地重要,其余的一切,她都可以抛弃不管。即使是有这么重大的理由而离开此屋片刻,她也不愿意这样做。
    此情固然真到极点,却也自私到极点。不过在她而言,的确不能再顾及其他了。
    轻微的语声,忽然打断了她焦惶的思潮,她收心摄神地侧耳细听,语声的来路,正在她石屋侧面,那是在小毛居住的木屋以至于石屋中间。那些语声越来越近。
    “老邵,你果真已听清楚那老头的说话么?”
    “谁还骗你来着?这老头我跟他热得很,不过,他可不认识我,你知道,谷主的命令是不准咱们全谷的人,到这里山谷来。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东西来,也不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门外,我只知这老头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中,为的是什么缘故。我可不知道。至于那位姑娘,也未曾见过。她终日深垂着枣红色的厚帷,谁也见不着她,咳,那老头竟然死了,往日他痴坐喃喃自语的话,便是他早先临终时的那句话,我怎会听不清楚……”
    语声已移到屋前,罗淑英面色苍白,动也不动,窗帷悄悄滑下来,又把那一丝儿缝隙掩住。
    先前那人说:“这儿我真不想来,谁教谷主被那厮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料不到却死在那貌不惊人的少年手上。资少谷主想发奋报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昆仑派可不怕少林寺……”
    “你别说了,咱们谷主待下不薄,谁不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下面的话,罗淑英都没有听进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禁烟在谷中,仍有别的一个人经常加以援手,怪不得小毛一点儿也不报告关于田地之事,风雨之灾,对他似是全非影响。而那位所谓贺谷主,却是被昆仑派年轻人杀死,那人不正是钟荃么?“这假仁假义的畜牲。”她想起了草场上的小动物,不觉暗中骂了一句:“人家数十年来如一日,还不求我知道,比起他买几只小东西,换走了我拦江绝户剑法又如何?”
    红窗铁框上发出敲剥之声,一个人轻轻道:“里面的姑娘可在么,小的陈元乃是隔邻断魂谷资少各主派遣送粮食来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没有做声,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么。
    另外那叫做老耶的声音道:“老陈,也许她不在室中……”
    陈元又唤声姑娘,可是始终没有深手去揭那枣红帷幕,足见当日贺谷主命令之严厉。
    她忽然用尖锐的声音问道:‘他濒死时说些什么话啊?”
    陈元应声道:“啊,姑娘在么?姑娘说的是谁?哎,对了,是那位老人家么?他说……”
    “他说什么?快讲……”她立刻急迫地追问一句。
    哪位老人家说……这句话是他经常也念叨的。他说:只要在他死时,能够得到姑娘到他床前,怜问一句,便是再做一辈子牛马,也甘心情愿罗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仿佛被几句话所惊愕住,她当然能够体味出言中之意,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伟大、高贵。
    她动也不动,任由两道热泪,从面颊上流滴下。
    这种牺牲自我的高资情绪,谁也会因之而感动。她开始感觉到这数十年来,若是没有小毛周到的照顾,那将是多么不便的事,甚至,纵然她武功盖世,可以数十日不食,可是能继续支持多久?那是终必会成为饿净的,假如没有小毛的话。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牺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这过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乃是多么地空虚、寂寞和难受。于是,她知道了为什么小毛这么容易衰老赢弱,虽然在这幽静的环境,仍然极快枯萎。
    她举袖轻轻拭去泪痕,想道:“我心底的重担,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无上的罡气功夫,仍然白了头发,小毛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肉身凋谢,那么,我是害了他么?”
    但她随即又想起小毛是因为没有粮食,以致饿死。至于绝粮之故,因昆仑派的钟荃,将邻谷谷主立行孙资固杀死。这样,追原祸始,钟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屋外人声已沓,她徐徐走近窗边,习惯地撩但外望,却见屋前摆着好些东西,大概是些日用食品。
    她一科手让枣红色的厚帷垂下,将一丝光亮掩没。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回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尸体呢?”
    “难道我真个这么残忍么?连那最后的一眼,也不肯为他而投瞥么?只怕他虽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
    “但我已经在这里囚禁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来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不能这么无情,应该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尸体,为他营葬之后,再找那家伙报仇,追回到法。”
    心中虽是决定了,脚下却纹丝不动。到底四十年悠长的岁月,使地形成了很深蒂固的不出屋门的观念。她有时甚至会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蓦然而来到,她也许不肯出屋,就继续折磨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为之痛苦不安。
    她想道:“小毛死了,以后谁来取待我?莫非便这样困居屋中,等待饿薄的命运?不,我还要替他报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实的小富牲逍遥世上户回头一瞥,这屋中的一切,对她是这么熟悉。尤其是那奇异的四堵壁,竟没有一扇门户。
    她解下头巾,雪白的头发垂技下双肩。她抬手轻轻抚弄头发,心中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终于她决然地按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亲睹我的头发,一根根由黑转灰,由灰转为雪白。我将留下你,以纪念近去的青春岁月……”
    雪白的头发,忽地斜斜竖起,她举拿一书,尖锐地暴响一声,那间隔住外面世界的窗户铁枝,远远飞出去,留下个齐齐整整的四方洞。
    人影一闪,罗淑英已经站在屋外,她禁不住回头一瞥,长长叹一口气。这一口气,一似惋惜她经过这模漠的韶光之后,仍然没有结果地出了石屋。却又似庆幸已获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轻松的模样。
    眨眼之间,她的身形如一缕轻烟,飞进了山脚后面的木屋中。
    一股潮霉的气味,使她骤然止步。
    屋中窗户紧闭,只有门是打开着,大概是刚才那两人所打开的。
    床上直挺挺地躺着小毛,他那佝楼的身躯,如今却笔直地躺在床板上。地上横搁着那根拐杖,一切都像老早这样地静止不动,包括那床上的尸身。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五手,将他的眼皮轻轻按下。
    “体安静地长眠吧,小毛。在我有生之日,将会永远记住你对我的好处。而且,在一些不如意的日子里,我更会想念起你,我是多么愿意能在你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诀别。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这样?我会亲手替你安葬劳墓,你可感到高兴么?”
    她缩回那只手,刚好一颗泪珠,滴在上面。
    “我为你而哭泣了,我真该痛哭一番,不管是为了你抑是为了我自己在泪光模糊中,她瞧见小毛的眼睛,果真闭上了。于是,她安心地转身出屋。
    尖锐而暴烈的响声,冲破了山谷的寂静,转眼间,木屋前多了个深坑,那是她以罡气功夫,举手之间所击成。
    她将整木床搬出来,上面安稳地躺着小毛,放在坑中之后,再转身去拆那木屋。
    长长的木板,一块块将小毛盖好之后,她退开一步,眼眶里泪光闪闪,却勉强浮出一个微笑。
    她退:“永别了,小毛,你安静地躺在这地下,我可要远走天崖,你不必害怕,因为你已在这里度过数十年光阴,而且,我会再来看看你的。”
    雪白的长发飘飘,尖锐的暴响又冲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边的泥土堆,转瞬间便将那坑填平,而且,还在上面拱成一个馒头般的小丘。
    她重复去搬了块巨大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没有四五百斤之重,可是她捧着走过的松泥土面,连步履印迹也没有。
    这山谷从此没有了人迹,回复四十年的寂静。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脚后的破木屋,却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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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秋风流人劫运今朝
    罗淑英一径离开西安府,她曾经回家一遭,却是在晚上人静之时。她几乎踏遍了家中每一间房子,却没有人是她认得的。四十年来的变迁,老的都逝世,而年轻的也衰老了。加之在睡眠中,她更认不出那些人的样子。不过,从厅堂上挂着旧日字画,却证明这儿依然是以往的罗家。
    她在一对年老夫妇的房间中,拿了不少银子,以作为路上盘缠。她很疑心这对老夫妇是她的兄嫂,可是,她终于没有叫醒他们。
    不久,她由一些江湖传说中,追寻到钟荃的下落,便一径追到京城。她没有在客店歇宿,这是一来她身上的银子有限,二来她不想和那些凡夫俗子说话。于是她顺脚走进一座极宽敞的后花园中,其中享谢楼阁,也不知有多少。但随意在一座没人居住的阁楼上歇脚。哪知这里正是和坤相府的后园。
    这天晚上,她先到万通镖局走一遭,却没有探出什么。
    回来时,忽见前面一条影子闪过,忽然已出去老远。
    她被这位夜行人身手之快,触动了好奇心,立时施展轻功,衔尾而追。一直在西城那边,那人影在一处屋宇隐没,她连忙追上窥探。
    只见那是一座大宅的偏院,小厅上灯火犹明,一声清脆的下棋声传进耳中,那儿赫然有三人,两个坐着的正在下棋,一个面色血红的老者,灰白的头发松松散散,相貌甚是堂皇威武,虽然是坐在圈手椅中,但仍显见身材极是魁伟。
    另一个却是个三旬左右的文人模样,眉宇清秀,两边额角极深,显然是喜作深思之士。
    那站着的人最是年轻,一袭长衫,一柄折扇,使人但觉儒雅风流。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俊眼中,却隐隐有一种威棱光芒。
    她知道这站着的少年书生,便是所要追的人。此时一见他竟是这种装束,而且年纪又是这么轻,不由得大为骇异。
    眼光移到那位红面老者脸上,心中猛然一动,洱想道:“这老人面红得异乎寻常,似是中了天地间某种奇毒光景。哎,他动作之间与及勉强收来住的眼神,显然是精气已竭,只怕过不了今晚。”
    中年秀士苦思良久,举手拍子,叮地微响。那红面老者忽然豪迈地大笑道:“这一下妙绝天下,我这一绝,已得传人了……”
    那位中年秀士起身恭谨地施了一和。红面老者转面顾视,后面的少年书生连忙绕出前面,朗声道:“师父,陵儿在这儿……”
    红面老者点点头,道:“今晚你来得正好,否则咱们恐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少年书生和中年秀士都不敢做声,似是早知道他言中之意。
    那红面老者依旧那么豪迈地宏声道:“我生平所为,悉随心之所欲,仅可称快一时。可是,当我做完那些事之后,痛快之中,仍然不免有空虚之感。想不到临终之时,眼见两种绝技有了传人,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快事他的豪气把那中年秀士那种智者股的光芒,以及这少年儒雅威棱的风度都淹没了。但也随即变得疲倦似地靠在背椅上。
    剩下的两人,失措地对视一眼,竟没有半句说话。
    “记得二十年前,我独自踏踏来到京师……”他的声音较为低沉,似乎是因为缅怀当年之事,以致豪气顿减:“那时候表道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他的眼光,扫向那中年秀士。
    这位名唤袁道的中年文士应了一声是,他又道:“亏得你父亲好眼力,我便一直留居在这里,直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一生予取予携,荣与辱都是各走极端,有这么的下场,可算是得天独厚。”
    歇了一下,他忽又奋然道:“我素来不惯作退一步的说话,你们此刻听了那些话,也许会十分惊异,难道我也像那些凡夫俗子般,落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第臼中么?呵呵……”
    少年书生轻轻地叫声师父,道:“你那局棋,不下了么?”
    红面老人像是没有听到少年书生的话,忽又将魁伟的身躯坐直,宏声道:“我刚刚在想,那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当他濒死之际,会有什么感情和遗言……”
    话一出口,顿觉豪气飞扬,须发俱动,神态威猛之极。外面窥看的罗淑英差点儿暧地叫出口来。这刻,她心中已知魁梧的红面老人,乃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师兄朱五绝。她推想到这位棋琴书画加上武功,称绝天下的师兄,定是中了无可救治的剧毒,故此有这种脸色和这番临终诀别的说话。
    朱五绝豪气敛处,扼腕慨叹一声,道:“陵儿你已得了我武功之绝,足可横行天下,你的身世,袁道尚未知道,停会儿可以告诉他,否则将来你们难免误会,因为袁道崇尚德术,见你大开杀戒,便不免会生出嫌隙。其实,在这举世滔滔,众人皆醉的时世,任何人都可以率性而行。我是主张一个人应该完全将世俗用以束缚性灵的枷锁都除掉,自由地发展其人格,结果怎样,便是怎样……”
    袁道嘴唇嗫嚅一下,似是想反驳,可是终没做声。
    朱五绝又道:“我的五样绝技,两种已有传人。另外书画两道,世间尽有天纵之才,不必理会。只有琴的一项,恐怕会自我之后,终成广陵绝响。”
    毒书生顾陵倏忽入房,转眼出来厅中,手里抱着一面古琴,龟纹隐隐,古雅可爱。他将琴放在棋杯上。朱五绝定睛看在这张玄天琴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一抚。
    琴竭流转,随风飞扬,虽然只有数声,但外面的罗淑英听得呆了,但觉心魂直欲随着琴韵飞上云间。前尘影事,陡地兜上心头,不禁热泪满眶。
    嘣地一响,琴弦尽断。
    朱五绝楸然不乐,对琴道:“你何必再示凶兆,我何尝不知道啊,琴经所谓:众弦俱绝,人琴共亡。果真不诬,果真不诬……”
    他举目一瞥袁道,说:“此琴系为古昔在隐雨岩控鲤升天的仙人琴高所遗,价值连城。
    然而方今天下更无人能配抚弄此琴,适才此琴已示凶兆,欲随我于泉下,局胜浩叹……”
    袁道肃然道:“正该如此,此琴若被凡夫所辱,毋宁与师父同为玉碎。”朱五绝纵声长笑一声,伸掌一拍,几上的古琴,化为片片碎裂。
    罗淑英被他这一下惊醒,收回自家回肠荡气的思潮,暗自忖道:“这位师兄迈绝古今,在这临终之际,兀自豪情万丈,不减昔日,与弟子们谈笑从容。这世间上还有什么能够阻吓他的?只不知他所中的剧毒,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方?若有,我将不辞关山风尘之劳,为他求取……”
    这封,她忽然动了现身相见之心,当年她师父玉蕊仙人,乃是暗中将太清门秘录授与朱五绝,是以朱五绝算得是太清门别传弟子。
    可是,她还未曾有所行动之时,厅中的本五绝已霍然起身。
    袁道和毒书生顾陵肃然并立,神情上微微显现得凄惶。
    来五绝拍拍身上衣服的皱纹,倏然转身而出,将要踏出厅门之际,忽然回睨两人一眼。
    那两人肃立不动,但神色上的凄惶不安,却已掩饰不住。
    朱五绝呵呵一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你们何必作儿女之态?我此归道山,也是人生必经之路。你们须记取今日之事,以作他年的榜样……”
    他再举手作别,然后走出厅于。
    歇了一会儿,厅中的中年文士袁道轻轻唱道:‘顺父此去,也不知理骨何处,思之令人凄绝。”
    毒书生顾陵奋然道:“师父一代夫人,脾院当世,岂能临死遗尸场上,全无气慨,临别之言,教人深省……”
    厅外的罗淑英,早已朱五绝离开之时,跟着走开。
    这时她已知道来五绝乃是趁着尚有余力之际,自己远觅僻静之地,以作理骨之所。她感染到来五绝那种对死神仍不屈服的大丈夫气慨。这使她满腔热心沸腾,一时觉得人世上种种磨难,在这位豪情的师兄之前,似乎都微不足道。
    她不能暗随师兄行迹,因为她既已知道朱五绝乃是不愿在床第之间死去,而给别人以无力对命运抗争的弱态。这样,她焉能再现身,使得来五绝临死也无能达成这愿望?夜已敲过四更,她在万籁俱寂中,回到阁楼上。她在朱五绝离开之后,心中一动,忽又赶回先前那地方,细听毒书生顾陵对袁道说出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悄然而返。
    她寻了两晚,仍不见钟荃下落,结果却出乎意料地,在后园中发现了他的踪迹。
    那时,正好毒书生顾陵,使出独步天下的道家罡气,要将钟荃击毙于掌下,她发出一掌将他挡住。但顾陵跟着又发一掌,这使她大为不满。故此她使出长辈的派头,硬约束那毒书生颇陵不得再轻易使用她摘传之道家罡气。
    毒书生顾陵从那博通古今的朱五绝口中,早已得知太清门的来历,是以明知美貌妇人乃是他的师门尊辈。这时罗淑英才知道那朱五绝竟是早已识破那本秘录来历。
    她同时也大感意外,因为钟荃不但练有初步的先天真气功夫,而且在剑术上的造诣,的是匪夷所思。竟能将她传授的拦江绝户剑,使得发出嘶嘶之声的真碰弓伯来。这境界本来极难到达,必须本身功力已臻化境,加上奇佳的天赋,才能够达到这一地步,是以她也不免为了这天下无双的拦江绝户剑法之得传而欣喜不置。几乎想立刻将最后那第七招正反合空的一剑传授给他。
    当时,她将钟荃带出相府,连夜出了京城。
    钟荃认得她乃是那山谷中的白发美妇,那时候他叫她做姑姑,而且还蒙她传授了大招十八式的拦江绝户剑。显然对自己甚有好感。可是此刻她却面凝寒霜,而且不准他叫她做姑姑,只好改口学那老爱小毛的口吻,叫她做大小姐。
    两人的脚程何等快速,天亮之时,已奔出三百余里路。
    天色一亮,两人不便再这样奔驰,便在一座庙之前停步。
    钟荃的轻功,自然还不及这位武林奇人,因此一路上拼命故尽脚程,此刻,禁不住已稍稍喘息,额上微沁出汗珠。
    罗淑英当先入庙,只见庙内一个人睡在地上,厚厚的被褥,将整个身躯包括头也包裹住,却露出预门上的发会。
    她不经意道:“把这人扛到后面的小溪挥掉……”
    钟荃吃一惊,道:“这人是此处的庙祝呀,而且,天气又冷……”
    她脸色一流,道:“你敢不听我的话么?”
    钟荃屹然直立,倔强地道:“我没有意思要违抗你,也知道只要你一举手,我便立成商粉。可是,我自问没有对你做错什么事,而且这庙视也没有开罪别人的地方,你可以用强力将我生命夺去,但不能迫我心中愿意或不愿意做某一件事……”
    他自己也惊异起何以能够侃侃而谈,流畅得完全不像以往响言的习性。其实他心中早已反复想过许多问题,但总无法解释一路上何以她会对自己这样,不但拒绝了自己称谓她为姑姑,而且态度之冰冷,宛如将要置他于死地。
    但这刻他的态度,正是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守志的老话。
    钟荃自幼在昆仑山上,久受诸位大师范陶,已经形成一种外和内刚的性格,尤其许多善恶的观念,更是牢不可拔。
    他的心中,只悬虑着一件事,便是秋月掸师和齐兹去救治陆丹,不知结果如何。但此事是已经决定的了,无论自己在与不在,也不能改变事实。这时他只好将个人之事抛于脑后,仅在奇怪这位美貌妇人,何以会这样对待他。这种行为,不免令他灰心和反感。因为当日他实是诚心为她做了些事。
    至于剑法,那不过是碰巧学来,并非因要学剑法而为她做那些事。
    罗淑英冷笑一声,道:“嘴巴上说得变好听的,可是……”
    钟荃面色毫不变动,也不开口分辩。
    她道:一我自从为了一句誓言,将自己禁烟在那山谷的山屋中,整整过了四十个年头,然而,你这可恶的小畜牲,却把我迫了出来,小毛也因你而饿死。我真看不出你这种人,还会讲究什么仁义。”
    钟荃乍吃一惊,神色变动,问道:“我干了什么事?”
    地道:“你杀了邻谷那位资谷主,是么?人家每隔十日,使命人送一次粮食用品来,四十年来如一日,也不肯教我知道此事。这样的人,你却把他杀死,小毛因此饿死木屋中,这不是等于你间接杀死小毛。而我因小毛之死,不得不毁诺出屋,你还不知自己干下什么事?”
    钟荃不觉怔住,他哪能知道其中有这种连锁关系。事实上,他也不想杀死贺固,只因贺固的外门功夫白骨罗到功太过明毒厉害,迫得自己不得不以未练成的股若大能力去遮挡,那种先天真气,无坚不摧,能发而不能收,因此将贺固击毙。
    他也料不到上行孙贺团,竟是这么一位人物,能够为别人效劳了数十年而不求当事人所知。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胸襟啊,他不由得极度后悔和歉疚杀死这么样的人物。
    于是,他的面色由灰转白,极是难看。
    罗淑英举棋不定地沉吟一下,她正在疑惑这外表诚朴的少年是否表露出真情来。若是真情的话,那么他之杀死贺固,必是另有内情,并非以前所想象的伪君子。
    但忽然间,她又觉得这种诚实的德性并不可贵,这好像是个累赘,常常使人有束手缚脚的苦恼。
    于是她仍然轻蔑地哼一声,抛开刚才的思想。重复仔细地打量这少年人一眼,然而,这少年脸上那种磊落的神情,与及挺直的身躯所表示的坚定意味,使她一时没话可说。
    又歇了一刻,她道:“你虽然表示得很坚定,并且对杀死贺谷主之事侮疚,可是他终是死了,再也不可复生,至于你,也未必硬得过我的酷刑。你信不信……”
    钟荃暗中打个寒噤,他知道道家玄门,甚多稀奇怪异的法子,尤其她的太清派,更是玄门中最厉害的一派,武林中各派本也有不少阻毒的手法,能使人苦不可当,但求速死。她乃是太清派的媳传掌门人,所施之手法,自然更加厉害。
    低并不想威迫你。”她又道:“我只要你知道一件事,便是普通人所认为对的观念,对我未必适用。即如你方才违抗我的命令,只因为我的命令太以残酷无人道,故此你宁死不从。这本是丈夫气慨,男儿本色,可是对我而言,却不适合,你最好明了这一点……”
    钟荃听了,茫然点头。她这番话,未尝不是道理,但却是有点儿太过玄妙的道理,可把他弄得有点儿混淆,似乎许多事情无从推论了。
    罗淑英得意地微笑一下,似乎是甚为欣赏这些自创的道理。
    霎时间,她自己也安心了。自从她在迷魂谷禁烟了四十年,她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她总未能够安心地超然于人世之上。如今理论上既有所根据,便能够安心了。
    她举头四看,这座庙宇因为年久失修,其中一个角落竟然坍崩,露出个大缺口,神龛上供着的三清神像,都残缺陈旧不堪,蛛网处处,败叶满阶,十分荒凉光景。
    这样子的破庙,又是在人迹罕至的旷野,还有个庙祝,倒是件奇事。不过,她没有理会,却认为这庙祝大是冒读神灵,也不收拾一下各处,罪已该死。
    她道:“我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操有这世上人们的生杀之权,你可明白?”
    钟荃连忙摇头道:“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作越说就越糊涂。”
    她不悦地哼一声,却听钟荃又道:“除非你已不在这天地之中,否则,总是和这天地浑然一体,可是你却否认这道理。”
    罗淑英秀眉徽蹙,愠道:“小孩懂得什么?你试试幽居四十年而不出屋半步的滋味。”
    钟荃努力地搜索以往累积的学问,打算发挥一下自己刚才的主张,可是,他终于被迫放弃这企图,因为他确实无能为力。
    要知罗淑英幽银空谷达四十年之久,不免心理有点儿变态,关于事物的是与非,往往因时间而改变。再说她虽然认为自己已非世俗之人,乃是超乎现世的。殊不知凡是不满现实的人,究其本身已是现实的累赘。因为同一个天地产生了现实,也产生了她本身。她如何能将自己从浑然一体的天地分割出来?有如我们将自己的肢体分割开?当然钟荃无法说出这番道理,指出她仅仅是不满现实而已。
    她变得严厉地道:“现在我命你将那庙祝掷在庙后的澳中。”
    钟荃但觉自己许多观念都崩溃了,那是不但在理论上无法站得住脚,而且,根本上也无法抗拒强权暴力。
    他悲哀地叹口气,走过点廊下,一下子将那庙祝连人带被扛起来,脚尖微一用力,已飞纵出庙去。
    庙后的小溪离这庙大约有半里之远。罗淑英等他出了庙后,立刻便摄神静虑,倾听动静,她这一留上神,可以察知周围数里内的动静。
    钟荃一径飞跃到半里外的小溪旁边,忽然心上掠过一个念头。
    “唉,不管怎样,胡乱杀人到底不对,即使她有权这么干,但我可不能做帮凶呀!若给师父知道,岂不大大伤心?我不如悄悄将这人放了,另换块大石掷下溪中充数……”
    眼光一瞥,正好瞧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
    他这刻却不知道庙中的罗淑英,这位一代奇人正以无上玄功,倾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停步思维,罗淑英已经知道了,并且猜疑他有这种企图,立刻施展出无上轻功,宛如御风般飞来。
    不久工夫,她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数立之外,察看着他的动静。只要钟荃一违背她的命令,便立刻发出道家罡气,将他粉身碎骨。
    危机四伏,存亡一发,钟荃倏然双手举起长形被包,高举过顶。
    她失望地吐口气,收回那弩张剑拔的势子,暗忖道:“这少年果真诚实不欺,心口如一。既没有违背我的命令,可不便此刻杀他。”
    只见钟荃双手一扔,扑通一声,将手上的长形被包扔在溪中。
    裹住的棉被在水中忽然松开,被中的人倏地浮现出水面。
    她的眼力何等锐利,已瞧见那顶会,正是如假包换的那庙祝。立刻如响斯应,翻身飞纵回庙。
    这里钟荃还踌躇溪畔喃喃自语道:“庙祝啊,你别怪我太狠,把你已绝气多时的尸身掷在水里头。换作我是你,也愿意将无知觉的臭皮囊,换回话人的苦难……”
    原来当他想到要暗中放掉的那庙祝时,立刻便发觉肩上的人有异。他将这庙祝扛在肩上,无论如何,即使没有醒来挣扎,也应柔软垂下,但这刻肩上的人仍然硬邦邦地直挺着,简直是具僵了的尸体。
    当下伸手一探,触手处冰冷如石,毫无半丝生气。这才知这庙祝依然躺在被窝中之故。
    于是他便决定将这尸体掷下溪去,只因他是个心胸豁达、极为人设想的老实人,反正人已死掉,掷在溪中还不是所差无几?殊不知此举部救了自己一命,亦不可谓不险了。
    他回到庙中,只见罗淑英盘膝坐在供案前的地上。
    曙色已侵入庙中,晚风刮得阶前的败叶,发出枯燥的声音。
    她们然地注视着一张残叶随风移动,直到那残叶吹到阶边,再也不能移动,她的眼光也定在那里。
    钟荃在阶上坐下,离她不远。
    他觉得这几个时辰的尽力奔驰,比之厮杀整天还要疲累。当下双手托腮,肘子搁在膝头上,努力松弛一下。心中不由得想起那匹变得神骏非常的黄马来。
    他将以后的事完全撒开不想,因为他这时感到,自己已经失去自由。以后的事,全都不由自主了,何况许多事情,都是他无法得到答案的。
    心上忽然涌现起陆丹的倩影,禁不住怅们地叹口气。
    “她也许赶得及救活,但也许已经死了。唉,这人生是多么变幻无常啊”他叹口气,又痴想道:“若果她还在世上,而我能够永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要备受无数苦难,才能得到这美满的结局,我也愿意……”
    侧面的罗淑英被他叹息之声惊动,转眼注视着他,发觉了那种落寞的神情。
    她不满地摇摇头,轻轻道:“秋天又到了,然而你这年轻人懂得和遭受过什么?也学那些饱受风霜的人般,无端嗟叹。”
    她随即将视线移开,仍然用轻轻的声音念道:“少年未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余韵袅袅,楚楚动人。在她这时候,果然是欲说还休的心境,是以这首词,份外能够感动自己。
    这一刹间,她已流露出女性的温柔,使得钟荃不知不觉地对她同情起来。但心中仍然否认她所诵上半阔的词中之意。因为他已认为自己懂得了愁的滋味,并非是如她所说股强说愁。不过,他也已原谅她的错误,他自个儿也是到现在才感到墓地已经长大,从而体味出所谓愁的滋味。
    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和别人谈话,因此产生一种说话的欲望,不管所谈的是什么,她也愿意谈谈。当然,这也是基于她认定这少年的确老实可靠,才会撤消了从原始至今人类仍有的疑惧本能。
    她道:一我在那石屋中,已看过四十次秋天的落叶,那种滋味,并非仅仅一个愁字,便说得尽。”
    钟荃忍不住道:“作为什么要独个儿住在那屋子里呢?而且一直住了四十年这么长久,我真想不透……”
    她傲然昂起脸,对着檐边的天空,更为明亮的晓色,将他美丽的面庞映得更清楚动人,尤其那对秋水般的眸子。
    “我和你一般年轻的时候,我也不会懂的。至于现在呢,我却可以骄傲了。”
    她中肯地把以往的事,扼要地叙述一遍,庙外的秋风,掠过旷野大地,发出寂寞的声音,一似是为她叙述这凄凉遭遇时的伴奏。”
    钟荃听完之后,无言地低下头。他心中完全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操而充满感动之情,也为了这种坚定互信的爱情而神往不已。
    她是这么久未曾叫过袁文宗的名字,此时虽然是对着这青年人叙说当日之情,但每当她提起文宗这名字时,便宛如瞧见他含笑仁立在面前,但那潇洒的身影,转眸幻灭,她流下两行珠泪,沾湿了襟油。
    最后,她以冷酷的声音,将结论说出来。那便是她有所怀疑青田和尚没有去找到袁文宗,告诉他这回事。她要查明白这件事,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便要将青田和尚凌迟处死。而且毁坏天下寺庙,杀尽佛门弟子。用血果来补偿青田所种下的恶因。
    钟荃与佛门有极深的关系,当时不觉为之毛骨惊然,但当他想到自己的性命,也是危于叠卵之时,只好轻嗟一声,不说一词。
    这一声轻嗟,却使罗淑英惊讶不置。她露出诧异之色,道:“怎么?像昆仑弟子,何以不挺身而起,只叹息一声了事?难道还会同情我的遭遇而不反对这种做法?”
    钟荃当然不是这意思,可是要他详细深入地分析,却也办不到,只好苦笑一声。
    她沉思了一刻,便摄神定虑,调息呼吸,行那道家无上坐功。
    钟荃本也想坐坐,可是,当他一想到命在须臾,似乎大可不必多此一举,立刻便放弃这念头。
    这刻,他宛如那些临死之前的人一般,心中既空空洞洞,却又似有千言万语,倒把那颗心儿吊上半空,不上不下的,甚是奇特而难受的滋味。
    他懒得去回忆往事,又不愿心中空洞无所归依,不觉有点儿烦躁起来,猛可站起身,踱出庙外。
    放目旷野茫茫,青绿的颜色中,夹有不少枯黄,尤其是许多树木,挺着光秃的枝干,在秋风中摇额不休。
    他哺南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咳,真个人何以堪?”
    顺脚而走,不觉到了庙后半里外的溪畔,岸边的溪水,都静止不动,许多落叶漂浮在上面,每一片的形状和遭遇都是十分相似,然而,看起来却像各有各的打算,彼此丝毫没有半点儿休戚相关之意。
    他不由得联想到人生的种种现象。自古以来,多少的苦痛是一再地发生在这世上。甚至于在同一人的身上,同样的痛苦会发生两次或两次以上。至于同时或同地而不同人的可怕遭遇,更是常有所闻。然而,人类具有万物仅无的智慧,何以不能从累积的经验中,寻到有效的办法,将痛苦从这世上连根铲没?为什么就让这种种不同的痛苦,一再地在世间发生滋蔓?就像这些水面上的落叶般,各不相干和漠然地在互看凄凉的下场。那当然是因为没有智慧的缘故。然而人们为什么不那样彼此关顾爱护地好好活过一生呢?“我宁愿像庄子所谓‘鱼相嘘以濡,相湿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和她一样遭受人世痛苦的折磨,本应彼此关怀才对。可是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但即使她育这样做,我也毋宁没有这种痛苦折磨后的关怀。”他悄悄地想着。
    他想得太多了,有些是超乎他理解之上的。譬如论到痛苦,这两个字眼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一个极难解释和给予价值的东西。粗糙地说,人生若除了痛苦这因素,恐怕便没有努力奋发以解除痛苦的地步了。
    一株垂柳在溪边迎风摇摆,软垂的枝条上已经只剩下稀少的叶子。但在风中飘拂时,仍是那么摇曳生姿,甚是动人。
    他又勾起早先的感慨,轻轻诵道:“昔日种柳,依依汉南,今着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溪中央的水温柔地流着,带走了无数落叶,也带走了韵光。
    陆丹的倩影兜上心头,使他迷仍地叹口气,但随即便消失了。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代替了陆丹的位置,那便是和师父大惠禅师(铁手书生何涪)苦恋的华山木女桑清,她的遭遇自然要比陆丹的深刻得多。
    眼前清澈的溪流,使他想象到当日桑清在腾王阁上,眺望茫茫大江的神情。
    他记得师叔常常用一种们然若失的神情,吟诵着她所赠的诗:“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拗情无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
    师叔那英俊的脸上,说不出是多么奇异和复杂的表情,那时候他茫然无知,总算了解一点儿。
    “这是谁作的诗啊?”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背后传来。他吃一惊,是谁能使他毫无觉察地来到身后呢?扭头一瞥,只见罗淑英就站在身后三尺之远,秀眉微颦,眸子中带着感情地瞧着他。
    他老老实实说出来。这时,当然也不惊讶她能够会令自己不察觉的这回事了。
    她道:“奇怪,作本来淳朴的面上,这刻似乎闪动着复杂和深刻的表情,难道你能够体味这中间复杂和深刻的表倩。难道你能够体味出这中间的悲哀么?我是深刻的体会。”
    他道:“我想能够的,因为我并非完全没有碰上和爱过女孩子,可是,仅仅是昙花一现的缘会,也落个从此萧郎陌路人的下场。她这刻是生是死,我仍不知道。同样地,我之生或死,也未能确定……”
    她嗯了一声,轻轻道:“你也很吃过一些苦头了,是么?那位女孩子是谁呀?”
    “便是峨嵋派的,姓陆名丹,第一次我遇见她时,便是在你那儿附近,后来又见两次,一共只有三次……”
    “啊,我知道是谁了。算起来她说得上是我徒孙辈呢,可是你纵然有情,人家对你又怎样呢?”
    钟荃嗫嚅一下,无法将他替她治伤时的情形赤裸地描述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借以增强话意,一面道:“她一定和我一般……”
    罗淑英陪了一声,解开扎头的丝巾,雪白的头发垂拂下肩头。
    她款款走到溪边,弯下腰肢,先将水面聚住的枯叶拨开,然后从水面瞧瞧自己的容颜。
    “要是这样,那就值得追念了。啼,瞧来我仍和四十年前没大改变,除了这头白发……”她自言自语般说着,前两句话是接方才的话题,后两句则是另开话柄。
    钟荃仔细地瞅她一眼,李然道:“大小姐你的确很美丽,比我所见过的女人都要美丽许多……”
    地横波嫣然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贝齿,风韵极是动人。神色间很是开心。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不会骗我的。”
    她又将头发扎起来,继续道:“我每逢临水自揽容颜,总是垂下这头白发,好让我别忘了那四十年的岁月,别自己哄骗自己,于是,我才能够维持对这世上的恨意,以及青田骗了我的恨意。”
    她歇了一下,又道:“其实青田倒是真爱我的,想不到小毛也这样。”钟荃开始放大胆子.评论道:“他们都应该会爱上你的,你的确太美了。”
    她流波顾盼了一眼,却没有做声,因为她总不好意思说些为自己捧场的话,心中却受用得紧。
    “不过,对于青田大师之事,你最好从好处想,我个人则不肯相信他会这样做。假使袁大相公另有别故而不来时,他也会来向你报讯的。”
    “但愿他是如此。”地答了一句。歇了一刻,她的神情又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显然她推想假使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证明袁文宗的无情?她挥手道:“你也回庙吧,别到处乱跑,省得惹出杀身之祸……”
    钟荃默然随她回庙,直到踏进庙门,才省悟她言中之恩,乃是说倘若他再乱走的话,被她疑为逃跑,当时立下煞手,岂非惹来杀身之祸?心头不觉一阵惊然,但跟着也放宽了许多,因为这样也同时证明她在短时间内不会杀他。
    到了晚上,他们又复起程。罗淑英已决定直奔西安府的兴教寺。因为青田和尚驻锡何处大概只有佛祖晓得。可是记得最后一次得到消息,乃是在西安府的兴教寺获得袁文宗的行踪。是以一开始便径奔兴教寺,反正脚程极快,到时如无头绪,再往别的地方去也一样。
    这时,罗淑英急的倒是要证实袁文宗究竟何故没来找她。她的自尊心大受损害,因为钟荃认为青田和尚不会骗她,等于是说表文宗并非如她所想股爱她。
    为了自尊心,这世间不知出现了多少无谓的悲剧。这次却挽救了钟荃一命。虽则其中或多或少也关系到钟荃曾与陆丹相爱之故。
    钟荃一路非常沉默,简直不再说话。一来他自己的性命毫无保障,已像垂死的人差不多。二来陆丹不知生死。三来许许多多没办完的事,使他也为之烦恼,诸如求剑、失镖等。
    罗淑英也陷在自己默思之中,并不和他谈话。
    那天的早上,他们已到了西安府外的兴教寺。这寺中的老方丈,已非昔年的净法大师,而是他的弟子无住大师,年纪也在六七旬之间。他晓得这件事的始末,只因这是钟荃打着昆仑的旗号与及昔日杀金蛇驱怪物一段关系来询问,便照实说道:“四十年前,倒是有一位俗家名家唤作袁文宗的同门法名圆通。他云游四海,半年后归来。家师本待等到翌日告诉他关于一位青田师兄留下的话。可是次晨起来时,这位圆通师弟已经死了,天灵盖完全碎裂,身上也血肉模糊,简直不像个人,这桩事正拟报官备案,那青田和尚忽然来到,制止了报案之举,亲手将圆通师弟焚化,那骨塔至今尚供在后面塔里。”
    钟荃独个儿在方文静室中大大发征,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正在静室外面的廊上相候,这消息要是她知道,保管方今天下沙门之祸,比之前代三武之祸还要悲惨,这件事可怎么办呢?”
    嘉然间静室木门大开,风声一拂,只见罗淑英玉面凝霜,眉宠杀气,兀立在室中。
    老方丈无住大师轻啊一声,却听她冷冷道:“你这寺中召集全寺僧侣的信号是怎样的?”
    无住大师为她冷冷的容色所慑,脱口道:“鸣钟三响,全寺僧徒都在大雄宝殿之前候命……”
    “好。”她简短地应一声,用下颔向钟荃挑一下,示意他去办。
    钟荃走出静室,神魂有点儿不附体地跃上钟楼。也没有什么时间让他再想了。当当当三下催魂钟声,散布在全寺每一角落,霎时间,只见各处人影幢幢,饱袖飘飘,齐向大华宝殿的方向走去,他仿佛还看见当日杀金蛇时曾经见过的知客僧无本。
    大雄宝殿中,那盏长明灯依然柔和地洒下微弱的光线,佛像前香烟袅袅,一派安详和穆的气象,并未有所稍减。
    可是在佛祖之前,那罗淑英正揪着老和尚无住大师的衣服,如拎小鸡地站在那儿。
    她厉声道:“你刚才所说,都没半字虚言吧?快说!”
    无住老和尚额声道:“老衲岂能打诳,全是实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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