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千幻录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十六回天上人间恩怨茫茫
    殿外一阵哗然,因为有些和尚从门隙里瞧见里面的情形,不由得哗叫起来,她示意钟荃去将大门闩住。等到钟荃回来,忽然殿外崩天坍地般大叫之声,跟着殿瓦震动,那两扇大门被人撞倒,来人正是傻大个儿方巨。
    双方答话之后,罗淑英身形微动,意思是向大殿内纵去。
    方巨倏然横杖一拦,大声嚷道:“等一会儿!”
    罗淑英是何等人物,身形不知如何一动,已凌空跃过那根粗大的紫檀竹杖,并且在身躯过时,脚尖一点竹杖,身形如春絮飘空,直飞起去。
    她这一脚虽然看来甚轻,但其实厉害之极。方巨如同蓦地挑了一座大山在杖上似的,不由得竹杖一沉。
    她咦一声,身形忽然飘飘而下,落在方巨竹杖之前。
    方巨虽然觉得杖重如山,却终于没有让竹杖砸向地上。但相差也不过半尺左右,便砸到地上的砖块了。
    她冷冷道:“很好,敢情你是从青田处学会杖法……”
    原来方巨刚才竹杖没有砸在地上,全靠学会天竺秘传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加上一些内功口诀,因此杖上反弹之力,便非如中土一般,否则以方巨的道行,虽说两膀不下万斤之力,但怎当得这位绝世异人的借力一点?方巨喜道:“你认识师父么?”
    罗淑英冷冷道:“青田是你师父?他这刻在什么地方?”语意中虽似平谈,但声音寒冷之极。
    这可使方巨这懵懂人也觉察出她心中存着什么念头,便不大高兴地答道:“我可不知道,不然我不会来找师兄了。”
    她倏然转面怒斥道:“你这万恶的小畜牲,为何不早说出与青田的渊源?”
    钟荃冤屈于心,一时说不出口,瞪眼无语,这一下表情,越发坐实了这罪状。
    方巨却替钟荃不愤地大力跺脚,鸣的一声震响殿中。
    她横睨一眼,道:“你想讨打么?”
    钟荃见她神色不善,深恐她真个一出手,弄死方巨,正待开口拦说。方巨已大笑一声,道:“你……想打我?哈哈……”
    他是个天生浑人,早忘却方才人家轻轻一脚,已差点使他吃不消那苦头。却仗着浑身特别的横练功夫,以及无穷神力,瞧不起怯弱临风的罗淑英。
    “大小姐,他可是个浑人……”钟荃急忙插嘴。
    可是语声被方巨大笑之声淹没。
    罗淑英美眸一转,恨不得一掌先将钟荃杀死。可是忽见钟荃情急护救方巨,义形于色,的是个舍己为人的汉子。忽然想起他和陆丹那段情史,只因心肠太热,舍己为人,先将蝎娘子徐真真救出,以致耽误了时间而牺牲自己的心上人也在所不顾。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已将陆丹现如自己的身体一般,因此反而先顾及别人然后顾及自己。
    是以陆丹不幸而做了他的爱人,这滋味可真难受。
    她倒不是因为这缘故而放过钟荃,却是忽然联想到也许她和袁文宗碰巧正是这个情形,因此铸成这精卫难填的大恨。
    当下暂时放过钟荃,转面对方巨道:“喂,你笑什么?”
    方巨瞅见钟荃神色大为不说,立刻不敢笑了,也不敢做声。
    罗淑英道:“钟荃到里面看守着老和尚,别让他溜了。”
    钟荃迟疑地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移步,心中暗忖道:“你为什么老是要交使我这样那样呢?我干了错事,大不了被你杀死,却犯不着在垂死前再当你的厮仆啊?”
    她望也不望他,却又用坚持的声音说了一遍。
    他像是屈服在这种女性的坚持之下,朗声道:“好,我去。可是方巨却是个浑人,你别和他计较啊。”
    言中之意,宛如她若果对方巨有所行动的话,必须先冲着他来。
    罗淑英没有言语,等钟荃纵进殿里面,她才道:“我且问问你,方巨,青田往哪里去了?他也曾教钟荃十八路降龙杖法吗?”
    她是在后来才知道青田的十八路降龙杖法,乃是天竺秘传。这时一语道破,却使方巨十分惊讶地啊一声。
    方巨道:“对了,正是叫做十八路降龙杖法,这名字真难记啊,是么?”罗淑英不愿他岔开话题,虽则她这时忽然觉得这大个儿真的傻得可爱。“我问你青田往哪里去了?你和钟荃学艺多久了?”
    “我……我不知道呀,师兄可没有学过杖法,只有我一个人学的。”
    “哦?青田不传给钟荃?只将杖法传给你?”
    方巨点点斗大的头颅,道:“是的,只传给我,你知道师兄见过师父么?师兄和师父都没有提过呀……”
    罗淑英真给他弄得迷糊住了,他那些话连接起来,简直不明其义。
    但她聪明绝顶,只想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是你师兄的师父?对么?”
    这句奇怪的问话,却搔中方巨痒处,连连点头不迭。
    罗淑英在山谷石屋中幽锢了四十年,尚有一点童心。这刻但觉有趣得很,又道:“我猜你这师兄,也不是真正的同一师父的师兄吧?”
    “对,对极了。前些日子,那小子问我,我总没弄清楚……”说完,哈哈大笑,自己直在开心。
    罗淑英也自嫣然而笑,率然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在四十年前便和青田交过手呢!”
    方巨道:“啊,我知道了,那天晚上,师父告诉过我,原来你就是她。”提起当年之事,罗淑英立刻又面寒如水,她道:“你真不知你师父的去处?”
    方巨追思一会儿,惘然道:“我真不知,不过,他的话说得很凄凉,仿佛再也不能和我再见似的……”
    罗淑英像对自己般说道:“是啊,他今年也近七旬了,也许他和小毛般身体衰弱,活不长久,啊,不,他身怀绝顶武功,怎会像小毛一般……”
    方巨听懂了一点儿,应道:“是呀,师父身体很强健的。”
    她猛可收摄心神,道:“你把十八路降龙杖法都学会了,是么?”
    方巨道:“都学会了,喏,我使给你瞧瞧……”
    她摆摆手,道:“我以拦江绝户剑法,使了正反两方六招十八式,没有嬴得他的竹杖,现在可要跟你试试。”
    方巨欢然道:“好极了,我老是找不到人来和我练杖,再迟些日子,可都会给忘啦!”
    “可是,我这拦江绝户剑使出来,再也不能留手,只怕你这傻大个儿今日难逃大限。”
    她的神色随着说话的内容而变得冷酷非常。
    傻大个儿嘻嘻一笑,道:“我不怕,刀剑都伤不了我,可是你没有剑啊!”
    罗淑英不答话,游目四顾,却找不到适合的东西以充兵器,立刻一跃出殿。
    瞬息间,微风飒然,人影闪处,她已站在方巨身旁。
    方巨侧眼俯首去看,中见她手中持着一根树枝,约摸是三尺多长,正是宝剑的尺寸。
    他眨眨眼睛,道:“喔,我想起你姓什么啦,你不就是师父心中爱着的罗姑娘?”当日青田和尚向他叙述往事时,乃是称呼她为罗姑娘,故此他这样说法。
    当青田叙完这桩凄绝的往事时,这位傻大个儿的心中,着实曾为了这位美丽多情的姑娘而感动。他能够领略到那种一往情深的真挚之爱。他虽是个浑人,但从他天性纯孝这一点看来,已经足够推测出他是能够欣赏真挚的感情。宛如纯真的赤子,最容易被真情感动。
    他又率然道:“罗姑娘啊,我听了师父的话后,心中十分爱你;现在我怎能拿杖砸你呢?”
    他之所谓爱,当然不是常人男女之间的爱,这个,罗淑英也能够从他面上那种纯真的表情上看出来,不至于发生误会。这么突如其来而又毫无掩饰的真情说话,的确也教她芳心大震,一时不知所措。
    “可是你别对师兄这样子啊,我也爱师兄呢……”
    罗淑英这刻只好皱皱眉,道:“你太多事啦!”
    方巨嘻嘻一笑,傻头傻脑地瞧着她。
    罗淑英又皱皱眉头,掉转脸孔,不去理他。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动作,她居然会怕这个傻大个儿打量她?她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心中想道:“青田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呢?他这样地看我,哼,青田啊青田,我非要亲手把你剥皮锉骨,决不干休……”
    恨意陡生,美眸中闪出可怖的光芒,好比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蓦然又闪过一道骇人的电光。
    方巨忽然挪开眼睛,喃喃道:“我不喜欢你眼睛的光芒。”
    罗淑英厉声道:“方巨,你听着,青田和你既有师徒之分,我和他却是仇深如海,不共戴天,他当年种下的恶因,却要你来尝这苦果了。”
    方巨想了一下,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甚是公平。”
    他又俯下头,怜悯地瞧着她,继续道:“你的确很苦,在那石屋里住了这么久,又是那么孤单寂寞,我想着都害怕。”
    很明显地,他的意思是要让罗淑英揍他一顿,等于代替师父让她出口气。
    她冷酷地道:“我花去四十年的时间不要紧,可是,他不该知道文宗死了,还不来告诉我啊……”
    声音甚是冷酷,仿佛是说起一件别人的事情。然而,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中,忽然泪光一闪,两行珠泪,竟然夺眶而出,沿着白玉的面额一直悄悄流下。
    方巨但觉一阵惨然,眯眼张嘴,形状甚怪。
    须臾,他回复原状,迢:“啊,我哭都哭不出来……”
    罗淑英猛可一震,缓缓地垂下头,仿佛这一瞬间,方寸间涌起平生积郁住的哀伤和幽怨。
    她在心中叹口气,想道:“罢了,这大个儿心眼真好,可是我呢?为什么老天连可以出出气的人也不给我一个啊,难道我的青春,我的情感,就和尘土那么地贱。”
    她大大地喘一口气,似乎又硬起心肠,道:“方巨,昔年我因十八路降龙杖法之故,囚禁谷中四十年。如今,我再要试试这降龙杖法,就光用这根树枝作为宝剑,而且仅仅使用正方三招九式,我想,这样总不令你太过吃亏吧?”
    方巨道:“不吃亏,不吃亏,你打我好了。”
    罗淑英脸色一沉,道:“胡说,我打你还不容易么?只要我一举掌,哼她歇一下,又道:“你听着,若果你招架不住,赶紧将竹杖撒手,这样就可以不伤你性命。”
    方巨俯着头瞧她,好奇地笑一声。
    罗淑英冷冷道:“你那身横练功夫,在我面前却没用处,你看。”
    手中树枝忽然疾点而出,只那么轻轻一下,点在大个儿腿上的贴骨穴。傻大个儿啊哟大叫一声,庞大的身躯,直蹲下来。
    殿顶的瓦籁籁震动,回响久久不绝,把殿里的钟荃吓得心胆俱裂,大叫一声,迅疾如旋风一卷,直飞出来。
    他一眼瞥见大个儿蹲在地上,抱着大腿,口中仍在鸣鸣而叫。当下心中略放,知道大个儿未曾遭这美貌而狠毒的妇人毒手,但仍然连声问道:“方巨,你怎么啦……”
    罗淑英没有瞧他,却答他的问话道:“这浑人恃着横练功夫,故此我给点儿苦头让他尝尝。”
    钟荃没敢再做声,因为他惟恐出言不善,反令方巨多受痛苦,只要方巨不被她杀死,便马虎拉倒。
    罗淑英乃是当今玄门太清派唯一传人,点穴手法何等厉害,一出手便是透骨打穴的重手法,是以方巨只这么一下,饶他身巨如山,也得蹲下直叫。
    她伸腿随便踢他一脚,当地响了一响。
    方巨大叫一声,站将起来,皱眉眨眼地哼哈着,道:“方才我的腿子往哪儿去了啊?”
    罗淑英严霜似的脸上,略为松弛一下,眼睛并不转动,淡淡道:“你还不回殿后去。”
    钟荃的嘴唇嗫嚅一下,想说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来。低应一声是,身形一起,有如轻絮飘空,忽然已纵回殿后,那儿老方丈无住禅师,正盘跌坐,阖眼低念着佛经。
    前殿的罗淑英轻轻道:“怎样?还敢让我白揍么?”
    方巨摇头不迭,道:“不行,腿子差点儿不见了,我可不敢再试了。”他说得这么实心实意,以致罗淑英不忍再挖苦他。
    她道:“那么现在你准备吧,我只用拦江绝户剑中的三招九式,便要赢你的降龙杖法。
    不过,我虽不伤你性命,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你,哈,让我想想着…”
    方巨可真不敢做声,静静等她沉吟忖想出主意来。
    歇了片刻,她矍然道:“这样吧,你输了之后,便罚你绕那终南山而跑,力尽为止,你答应么?”
    方巨点点头。
    “但有一点再嘱咐你的,便是当你抵敌不住时,赶紧要将竹杖撒手,否则我这拦江绝户剑,因你竹杖威力仍在,更见神妙,必定留手不住,将你贵喉刺死,大罗神仙,也无法挽救,记住啊!”
    方巨应了一声,便退后两步。
    方巨那根紫檀竹杖通体黄澄澄的,其间一圈圈紫晕隐现,十分好看。
    这刻他演杖待敌,罗淑英谈谈道:“你先进招吧。”
    大个儿人虽然傻,但也有他的心眼,暗中念叨道:“好主意,我那式‘西方握虎’,练得不够熟,师父一再叮嘱我要小心。师父又说,咱们佛门慈悲为怀,故此武功也不太讲究出手进攻的狠辣。可别要中她的计,被她抢了先着。”
    这一下推想,可真花费大个儿的时间,罗淑英催他道:“喂,你想什么呀?老是张大嘴巴。”
    方巨得意地笑一下,道:“不行,我先动手会吃亏,你先来吧!”
    这家伙居然把心思都说出来。罗淑英不觉噗嗤一笑,忍不住逗他一句:“你的心思倒是不错嘛!”
    方巨果然满怀大悦,道:“怎么,想得不坏吧,他们老说我傻。”
    罗淑英不由得笑出声来,但她立刻又叹口气。
    原来她忽然间感慨万千,只因笑本是人类一种常常使用的本能,可是,对于她而言,却是已经阔别了许久的往事,平常人都认为不值一想的事,对于她却是意味深长之极。
    叹气并不能消除心中的感慨怅惘,她记起笑声荡漾得最多的沈家园,那儿有不少人工雕琢的花卉树木,泉水奇石。年轻的笑声招来满园春意。春光也赢荡着我的年轻笑声。这一切一切,都随年轻岁月,流逝得无影无踪,再也不可复得。
    方巨宏亮的声音道:“罗姑娘你先上啊!”
    她像被他惊醒,身躯震动一下。
    她心中想道:“难道我真的老了么?怎的老是沉而在那回忆里啊!”
    凝眸一瞥,但见那庞大的方巨,正横杖待敌,显得十分神气。
    她道:“好吧,你准备着,看剑。”声音余韵未歇,倏地一剑直挑而至。去势似慢实快,简直使人感到她好像有一种主宰的力量,这一下出手,仿佛应该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完成。
    这种完美的感觉,甚至连方巨也如是感到。尤其她手中的树枝,宛如一柄锋快无比的剑般令人如处生死边缘。
    他的紫檀竹杖较之对方的树枝,自然长得多。当下嗡然一杖横扫而出,杖风强劲无伦。
    罗淑英还记得当年和青田动手时,那青田和尚杖上的力量。似乎尚没有这大个儿般强劲,心中喝声彩,压剑一削。
    尖锐的嘶嘶声,锥心刺耳地响起来。
    殿后的钟荃立刻认出这正是拦江绝户剑所触发真磁引力之声,但觉声音尖锐刺耳,相当难受。
    跌坐在地上蒲团的老和尚,忽然跳起身来双手用力掩着耳朵。
    钟荃骇一跳,猛然醒悟那真磁引力之声,既能令自己已具上乘武功的人,也觉得难受,这位毫无降魔能力的老和尚,当然忍受不住。
    当下气聚掌心,倏然伸手,将老和尚掩耳双手拨开,然后替他掩着双耳,可是这一来,他便无法出去观看动静。
    方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移官换位,但觉敌人树枝尖已划到肩膀,骇了一跳,呼呼呼连扫三枝,俱是十八路降龙杖法中妙着,天竺杖法果然与众不同,饶她武功妙诣天人,也迫不得已连削两剑,在暗中使对方身形移开,才遏止住敌杖威力。
    她心中微惊,忖道:“这傻大个儿的是不能小觑,虽则看起来杖法招数间未够严密衔接,然而却胜在具有一身移山扛鼎之力,加上这根神奇的竹杖,威力无与伦比。咳,我可不能放松半分哪…”
    原来早先她虽然没说出若果她输了时怎么办?可是在不言之中,已经含有若果如是,则她以后便得完全放手,不管是对钟荃抑是青田和尚。
    数十年的积恨,岂能轻轻放过?她冷哼一声,眸子中射出那种森冷严酷的光芒。
    那锥心刺耳的嘶声,忽然更加尖锐地响起来。她手中那根树枝,削的地方虽不大,可是枝影密布而出,宛如化为无数根,编在一起似的。
    这一削已使了第二招三式,方巨那么庞大的身材,如行云流水般移转位置,却依然不曾觉察,手中那根紫檀竹杖,舞得呼呼地响,刚猛之极。
    她那一片树枝影网未收,倏然又削出一排树枝织成的影网。
    方巨大叫一声,但见敌人树枝已探将进来,将他那盘打急舞的十八路降龙杖法完全破开,这还不打紧,奇是奇在自己竟然腰腿一软,猛然俯身急冲。似乎是自己觉着活得不耐烦,要用咽喉去碰敌人剑似的树树之上。
    百忙之中,已无可救,这刻,即使钟荃站在旁边,也无法伸手解救。只因一则罗淑英的剑法大以神妙,根本无法插手。二则那大个儿又不争气,自己俯下身躯,用咽喉去撞人家的树技尖,这方巨一身神力,平常俯下身躯,叫人将之扳直,已是不可能之事,何况他是疾冲俯下的急劲?罗淑英这最后一招三式使将出来,已是有发无收的力量。尤其这一趟剑法,称为拦江绝户剑,可以想见是多么毒辣。她自己即使有心,也无法挽回这形势,再者,以她这等功力的人,那根树枝别说血肉之躯,便铜墙铁壁也可以刺进去。
    生死一发,命在须臾,方巨忽然又大叫一声。
    罗淑英啊一声,身形飘然向后飞起,手中三尺多长的树枝兀自颤抖不休,发出嗡嗡之声。
    方巨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倒向地上,咕隆大响一声。
    他的头颅先碰向地上,那个光秃秃的头,竟比钢铁还坚硬,大震连声中,地上火花迸射,竟砸碎了四五块大青砖。
    罗淑英身形飘坠下地,手棒那根树枝,愕然闪眼四瞥。
    只见空中影子闪处,呼一声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掉下来,直砸向地上。登时又发出金铁理鸣之声,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地回荡响着。
    那正是方巨使用的沙门至宝紫檀竹杖,此杖重逾精钢,坚硬无比。故此落向地上时,发出这等声音,又砸碎了几块青砖。
    这一来,那大殿上前后被砸碎的大青砖,不下十块之多了。
    钟荃在后殿听得清楚,这时因其磁引力之尖锐声已歇,便不须再替老和尚掩耳,脚尖用力一垫,身形如闪电一掣,破空飞将出来。
    “方巨,你……你怎么啦!”声音甚是凄惶。
    方巨一骨碌爬起来,面上一片惊惧,用那宏亮的声音道:“不得了,乖乖,巨儿差点儿玩完啦……”
    钟荃那颗心本来已提到喉咙口,这时一见方巨无恙起身,登时放下心来,脸上泛起安慰的笑容。
    罗淑英冷冷道:“方巨,你虽然败了,但那一手救命绝招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方巨吁一口气,惊魂乍定,直着嗓子道:“哎,你好厉害,巨儿差点儿完啦,我那一手么?是……是石头上的和尚……”
    “是什么石头上的和尚?”她的声音除了冰冷之外,加添了几分怒气。歇了片刻,她转眼一瞥钟荃,只见他脸上笑容末歇,全是自然关切的神情,当下挥手道:“你进去……”
    钟荃应了一声,对方巨道:“你不准再和大小姐动手了,知道么?”
    方巨张大嘴正待回答,钟荃已经飞纵回后殿,他只好受委屈地用手掌拍拍胸膛,没有再说话。
    要知那方巨当日经过后藏,往萨迦寺拜谒智军大师之时,曾在石室之中,那许多刻在石壁上的复杂线条上,学会了密宗无上大法中四个妙绝架式,密宗在佛家中,等于道家的太清派,俱以具有神奇奥妙的降魔制邪的能力见重本教。
    那太清派所传的拦江绝户剑,乃是天下一绝,毒辣无比,当之者,有死无生。可是方巨以旷世奇缘,学得密宗石室秘传四式,竟然在危机一发之间,撒杖伸手,轻轻一弹,立刻将罗淑英及喉一剑弹开。
    罗淑英身形倏退,那根紫檀竹杖,吃她挑上半空,半晌方摔将下来。她当然不至于树枝撒手,然而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因为这拦江绝户剑,天下决无人能够轻轻一指弹开。换了功力较差的人,怕不更反被她所伤。
    方巨因余势犹劲,煞不住脚步,咕隆大响地倒向地上。他自幼练的油锤贯顶功夫,这刻大派用场,无端把铺殿方砖砸的粉碎。
    罗淑英真个听不懂他口中所谓石头上的和尚所指何意。芳心大愠,尖锐地问道:“你输了吧?现在怎么办呢、’方巨昂然道:“你告诉我终南山在哪儿,我跑就是了。”
    罗淑英用手向寺外一指,道:“你出了寺,眼前见到的大山,便是终南山,这不很明白么?”
    方巨点点头,道:“明白得很,我这就开始跑。”
    罗淑英忽然觉得心中一软,但终于忍住,再不说什么话。心中却想道:“咳,我为什么老是这样,硬不起心肠来?就让他跑跑,直到筋疲力尽而止,也算是个惩罚……”其实她不过是宽恕自己而已,因为她的心的确硬得很呢。
    方巨扛起那根竹杖,叫声我去了,迈腿便跑。
    他是个天生的飞毛腿,霎时间已走得无影无踪。
    罗淑英目送他背影消逝之后,轻喟一声,徐徐向后殿走去。
    老和尚无住已经重复跌坐在蒲团上,阖目念佛。
    钟荃却不住地瞪目外瞧,及至她进来,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瞧。
    她看看那老和尚,忽然心中掠过一阵厌恶,烦厌地挥挥手,仿佛想摆脱这念头。
    老和尚低沉而有韵律的经声,悄悄地散布开来,把这敞阔的后殿占据住。
    她在心中跟自己商量道:“把这些可恶的秃驴都杀光吧!”
    “唉,不行,我像是对这杀人之事,感到十分厌倦。”
    “哼,难道我真个心肠变软了?”
    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那是一种怜悯自己的笑容。
    “我老了么?心肠竟然变得软了,不行,我非显一点儿颜色,让这些自命普渡世人的出家人,知道他们曾经做过多大恶行。那是须要他们的鲜血来酬偿…”
    “不过,他们也许不怕死?”
    “管他的呢,死的滋味,总不会快活吧?总不会快活吧?”
    她的心中,老是自相问难,一时未能委决。钟荃知道她的心思,不觉十二万分担忧,面上的颜色,也跟着她面色的阴晴,瞬息变化。
    在这天人交战,善恶消长之际,暮地殿外传来九下连续的钟声,悠扬嘹亮的清音冉冉飘散在全寺每一个角落。
    老和尚大声地诵一声佛号,矍然站起来,庄严地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圆寂了?这九响钟声,乃是本寺规定最隆重的圆寂报礼,这是哪一位大师啊?”
    原来这佛门著誉的兴教寺,每逢方丈圆寂,方始大鸣九响钟声。可是,如今方丈仍活生生地在这殿堂中说话,那么,这是哪一位高僧呢?钟荃没有什么反应。但那罗淑英聪明绝顶。一见老和尚满面俱是迷惑之色,忍不住追问道:“老和尚这钟声里有古怪么?”
    老和尚无住当下将实情说出,钟荃这才奇诧地啊一声。
    罗淑英忽然面色大变,娇躯摇晃了几下。
    她随手将头上丝巾解下,重复将白发扎住。这一下动作,显然是掩饰那惶乱的心情。
    三人全都闭口无语,殿堂中清亮的钟声余韵,犹自绕梁未消。
    她忽然将这僵局打破,轻轻道:‘咱们去瞧瞧吧……”
    老和尚巴不得她有此一说,念声佛号,当先带路。
    罗淑英紧跟着老和尚,一直从后殿的侧门走出来,穿过一座宽广的堂屋,再经过一道长廊,打一个院的角门走出来,眼前树木迎人,再过去便是那座庄严简朴的骨塔,历代本寺高僧,骨灰均藏于此。
    这一路穿行,竟不见一条人影,不闻半丝人声,一切像掉在死寂的灰幕中。
    现在树木入眼,似乎有点儿生气,可是这感觉不过刹那间便逝去,这边也是一片死寂,只有秋风吹掠的凄凉声音。
    罗淑英面色阴晴不定,在她心中,一个意念紧紧地攫住她。那虽然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她的确有这种怀疑。
    原来当她知道那九下钟声,代表的是这种意义之后,然而此刻本寺老方丈却分明在她面前,于是,她想到定是另一位重要僧人圆寂。可是事情是这么突如其来,那位重要的僧人是谁呢?忽然她想起了青田,她没考虑这个联想是否合理。但在她心中,的确浮起这个想法,甚而这想法非常有力地攫住她的心。
    她诚然深深痛恨青田和尚,这个葬送她一生的青春和幸福的人,她是惟恐不能够亲手将他剥皮锉骨地杀死。
    可是她的心中,并非完全为了不能亲手处置青田性命而生出失望,引起这紧攫着心头的不安,她自个儿无能解释,究竟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三人鱼贯走出两立许,两丈之外,便是那座共有五层的骨塔。
    老和尚大胆地转身道:“女檀樾所寻的那位师兄,法体遗灰正是藏在塔中。”
    她震动一下,停步打量这座骨塔。
    老和尚又迫:“这九响钟声,乃是表示骨灰已送到塔前,特地通知全寺僧侣,前来瞻拜,可是,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呢?”
    钟荃道:“也许在塔那边,我们绕过去瞧瞧……”
    她像是同意他的话,首先身形一闪,疾若飘风,直飞过去,钟荃忙也施展轻功,疾跟上去。
    两人一转到那边,只见那骨塔底层的台阶上,一个人盘膝跌坐,面前摆着一个黝黑古旧的骨血。
    这个人头上光溜溜,风霜满面,显出年纪已老,这刻阖目端坐,动也不动。
    罗淑英愕然止步,身形像尊塑像似地,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
    钟荃不认得那老和尚是谁,一径走过去,不过他仍不敢妄自走到那老和尚身边,却是走上台阶,在一旁瞧瞧。
    他道:“咦,这儿有根竹枝,不正是方巨那根竹杖么?”
    罗淑英没声没息,他又道:“啊,不,这根竹杖可小得多,哎,那老和尚身上有条毒蛇……”
    人影乍闪,罗淑英有如幽灵般飘忽,不知几时已住在老和尚身边。
    她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归西,芳心忽觉一阵惨然,温柔低声地叫道:“青田,青田……”
    老和尚端正跌坐,双目阖垂,庄严不动。
    她惘然地蹲下去,靠着那古旧黝黑的骨缸。右手轻轻支在缸上,垂下的手掌,却温柔地抚摸着那缸,仿佛是妇人们温柔地抚摸她宠爱的儿女似的。
    惘然空虚的眼光,缓缓移向天空,碧空万里,太阳朗照。一切是那么实在,然而,她却生像掉落在梦幻境中。
    她知道这个骨缸,里面盛着她真爱的人袁文宗的骨灰。
    青田老和尚灰白色的僧相,在胸口处现出一条蛇影,姿态生动,活像正向着他的心紧噬。
    她喃喃道:“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寂寞孤单地生活着,你们不是太狠心么……”
    清亮的钟声悠扬慢慢地响起来,那种稍微带着寂寞的余韵,冉冉飞向云间。
    这钟声一下又一下,徐徐地响着。
    她没有被钟声惊动,反而在迷相中,仿佛瞧见袁文宗和袁青田两人,随着钟声,冉冉飞上碧净如洗的长空白云之上。
    “你们真个去了么?”她挽留似地轻叫道:“要往哪儿去啊?”
    云间的人影,并没有回答她的挽留叫唤,冉冉远逝天上。
    她叹口气,垂下头来,那钟声依然响着,大概要连敲一百零八下。
    毒蛇映入她眼中,把她吓了一跳,仔细看时,那蛇影依依隐隐,似真似幻。
    她的目力何等厉害,定睛注视之后,猛可发现这条毒蛇,只不过是僧抱上的痕迹,像是画将上去,但又不似用人工画的,而是隐隐由里面透将出来,生动之极。
    钟荃在一旁也看清老和尚胸前的毒蛇,并非真蛇,心中一阵阵迷惑,却也一阵惨然。只因他此时,见罗淑英那只白玉也似的手掌,轻轻在坛上抚摸,那动作太以温柔了,于是,他忽然十分聪明地猜测到这坛子里的骨灰是谁来。
    她伸出右手,将那根紫檀竹杖拾起来,搁在面前,但她随即发觉那竹杖上刻着好些字迹。于是,她低头细看。
    那些字迹并不很整齐,但十分清楚,她在心中默诵道:“……自从我对巨儿叙述往事,挑触起旧情之后,忽然觉得这里并非我该逗留之地,于是,我担杖独行。光头赤足,穿过沙漠,翻越高山,以及那茫茫的旷野,可是,肉体上的种种痛苦,都不能减轻心灵上的重担,盘踞在我心中整整四十年的毒蛇,不住凶猛地噬啮我的心灵,四十年来,我虽然隐身在佛门之中,却难得有安宁的日子。我渐疲力尽,忽然已到了西安府的兴教寺,我听见她的声音,然而,我也知道我快要解脱了……”
    字迹到此为止,又转入下一节上面。比之上一节那些字迹,虽然是同样地清楚,但是字划深浅不一,颜色也略有不同,证明这不是同时刻上去的。
    她继续往下念:“当你看到我的遗言时,我已不在人间,可是我从你的声音中,知道你再不会像从前一般。狠起心时,真个能把天下佛门都毁掉。”
    她略为顿一下,暗忖道:“你说得好,我现在真个做不出这种事了,我老是踌躇又是踌躇……”
    她轻轻对自己叹息一声,继续读下去:“四十年来,我的苦楚不下于你。然而,我觉得仅仅是几个人牺牲了,却换回天下佛门的浩劫,那该是值得的,你好好地保重。我……”下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大概是他已经力尽之故。
    四十多年来心中的毒蛇,居然在他死后,浮现在僧袍之外,可以想象出这些年来,青田曾经怎样地苦苦挨过。
    罗淑英将竹杖搁回石台阶上,霍然起立。
    钟荃可不知她将要干什么,面色变了一下。
    她陡然向台阶下飘然飞去,钟荃惊问道:“大小姐,你往哪儿去?”
    罗淑英身形倏止,徐徐回转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要离开这儿……”钟荃立刻明白她话中之意,心下一阵惨然,又问道:“那么,这些……这些怎么办?”他用手指指老和尚跌坐不动的遗体与那古旧的骨缸。
    她缓慢地投以最后的一瞥,怅怅道:“他们本来都是属于佛门的,便让他们永归佛门好了。”
    钟荃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说,直在发愣。他虽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即使搜索尽他所晓的词语,也还无话可说。
    她向他挥手作别,美艳照人的面上,忽然浮现起醉人微笑。
    然后,身形如春天的飞絮,飘飘凌空飞起,恍如姑射仙人,御风飞去,衣袂飘拂中,隐约可以见到那微带寂寞的玉容。
    钟荃心中一阵黯然,默然视道:“但愿你能够在这茫茫天壤之间,找到一个安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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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蛇鸟争药空山飓尺
    盈盈倩影,眨眼从树梢顶间消失。钟荃急忙跃下台阶,转过骨塔那边,只见老和尚仍屹立在那儿。
    “她走啦,老方丈,这可真是佛门之幸啊!”
    老方丈无住忍不住大声地诵宣佛号,合十躬身,向钟荃道谢。
    钟荃连忙分说不关自己的事,然而他又不能一口气将四十年恩怨说出来,更无法说出罗淑英为什么忽然离开的心情。
    最后他只好道:“那位解救佛门劫难的人,还在那边跌坐呢!”
    老方文无住惊讶不置,随着钟荃走过那边。
    钟荃连忙介绍青田和尚的身分,以及告诉老方丈说,青田老和尚已经圆寂了。
    当下无住老禅师立刻便要举行葬礼大典,钟荃却因方巨下落未明,径自甩开老和尚,翻屋越殿,疾扑前殿。
    当他经过钟楼时,却好是钟鸣第一百零八下,当地巨响一声,便戛然而止,他的心中立刻觉得似乎是从这世间上了却了一桩大事似的,有点儿轻松,也带点儿空洞的味道。
    撞钟的和尚噔噔地走下钟楼。钟荃蓦然止步,朗声问道:“大师如何省得拯劫妙音?”
    那和尚痴痴瞧他一眼,并不回答。
    钟荃猛可施展轻功,继续迅疾前奔,心中却忖道:“佛家对于至妙之境,觉得无以言诠,便称不可说,这和尚瞧来痴痴呆呆,不正是不可说那种微妙之境。”
    念头掠过,人也到了前殿,纵落殿中看时,哪有方巨踪迹。
    他在殿中团团直转,可也没有发现血迹或尸体,连那根紫檀竹枝也不曾发现。一时之间,把这位淳朴的昆仑高弟想坏了脑袋。
    良久,良久,他茫然地缓缓走出殿去,侧眼一瞥,忽见殿里供着一尊坦腹咧嘴的弥勒佛,冲着他直笑。
    钟荃皱皱眉头,哺哺道:“你笑什么?我却岂能像你一般无忧无虑地老笑啊?”
    想到这里,那颗心忽然打个转,又想道:“咦,我为什么不能呢?就像刚才那桩大事,关系到整个佛门的劫运,还不是这样渡过了?愁又有什么用呢?”
    登时心中一阵坦然,径自跨出大雄宝殿。
    当他走出这兴教寺的山门时,心中已决定了自己的行止,那便是不再着意去寻求方巨的下落,直奔京师,最好能在路上碰见方巨,否则也先回去看看究竟陆丹的毒针伤势怎样,是死是活?然后再作计较。
    他果真一径向北京进发,此处暂时按下钟荃的行踪。
    单表那傻大个儿方巨,他迈开两条飞毛腿,疾奔出寺。
    寺门向着正南,迎面山峰,依约隐现在天边空间,那便是著名的终南山了。
    他十分老实地直奔向南,打算到达后绕着山脚跑,直直跑到筋疲力尽而死掉,那就完了。
    他并没有深想死对他的意义,心中只有达到一个目的念头,这目的便是死。而且是筋疲力尽地死。
    迷迷惘惘中,不觉已奔跑了数十里路,到达了终南山脚。
    那山麓间仍有散落的人家,大概是山中的樵夫猎户。
    他三不管地绕着山脚跑起来,由东面开始,即是向左方开始跑。
    那终南山群峦绵叠,少说也有数百里方圆。他硬是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里路,但觉身上气力充沛得很,似乎不是一天半天能够跑的完的,于是不满地对自己的体力咕哝起来。
    忽见左方远远有个相当大的市集,许多屋顶上直冒着烟。敢情这刻已将近暮,人家都开始烧晚饭。
    他迈过一条大路,这条大路直伸入终南山去。而他因为绕山而跑之故,是以径自落荒而去。
    只走了数里路,前面已是极少人迹的茂林丛草。
    猛可一声极清亮的鸟鸣,引起他的注意,扫目一瞥,只见在他右方前面,一块山石之上,坐着一位白衣姑娘。
    山石之后,另有一块较高的石头,正好给那位姑娘作为靠背。
    她的眼光呆滞地停在山石侧面不远处,那儿有一个小谭,水清见底,四周全是形状奇怪的五头。
    潭边的一块丈许大的白石上,长着一株尺许高的绿树。这棵树叶子不多,只有那么几片,而且叶子甚是细小。可是因为那树不论叶子或枝干,都是一色碧绿,明净可爱,故此非常惹目。
    绿树旁边盘着一条蛇,浑身细鳞,闪动出黄黑色的光色。
    蛇身粗如拇指,却非常长,这时虽盘成一团,但从那高度,已可觉出此蛇特别的长。
    此刻那黄黑色的怪蛇,正昂首向空,约摸突起两尺左右,那条红得刺眼和特别长的蛇信,不住吞吐,发出可怖的嘶嘶之声。
    这条黄黑色的怪蛇,蛇首所向之处,并非向着山石上的白衣姑娘,却是向着空中。
    耳边又听一声特别清亮的鸟鸣,白影乍闪,忽地凌空直坠,直扑那条怪蛇。
    那怪蛇正好偏头向着那颗绿树,那白影便坠泻而下。连忙嘶嘶一叫,昂头向着白影来路。
    那团白影神速灵敏之极,猛可风向一掠。而那条怪蛇,也是仅仅伺守着那团白影的来势,并不飞噬而起。
    原来那团白影,乃是一只白色的鸟,不但鸣声特异,既清且亮,而且动作神速之极,所采取的路线,甚为乖巧,似乎是早与蛇类有过作战经验。
    方巨眼光一掠,便看清楚了蛇鸟正在相争,心中忖道:“哈,那白鸟倒是神骏可爱,我要不是忙着,必定捉它玩上一会儿……”可笑这浑人,竟然将赌命之事,称为忙着。
    他的眼光又掠过那白衣姑娘,只那么匆匆一瞥,便已驰过山石以及那一泓潭水。
    但她的印象却鲜明地浮动在他的脑海中。他好像十分清楚地发现这位白衣姑娘,正遭逢着某种痛苦和困难。
    她的面庞圆圆的,却是圆得可爱之极,给予别人一种天真的印象,然而,可惜的是在天真可爱之中,又蕴含着痛苦和忧虑。
    眨眼间,他已跑得远了。
    差不多走十五六里路,他忽然忆起那小潭边的大白石之上,那颗碧绿的小树,绿色尖顶前一点红光,就像是缀着一颗红透了的樱桃在上面似的。而那怪蛇正偏首向着那颗红色的小果时,白鸟便急冲而下。
    这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会知道这一蛇一鸟,闹的是什么把戏。尤其假使是钟荃在此,一见到那位白衣姑娘时,恐怕即使赌下像方巨的约定,也必会为之停步,因为那位白衣姑娘正是峨嵋派的陆丹啊!
    书中交代,这位陆丹姑娘,自从在京师时,为了知道钟荃竟然先舍命救出蝎娘子徐真真,之后才为自己求药。那股醋意,便无法按捺得住。
    醋海翻波,乃是人间最伤脑筋的事。而且其中情感之夹缠复杂,甚至连当事人也难以说得明白。
    她又因救伤解毒的人已到了,而钟荃还未回来,深恼钟荃太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于是一怒之下,拿剑便走。
    那蝎娘子徐真真问她一声,险些给她拔剑宰了。然而,她终于恨然地悄悄走了。
    天壤之大,地往哪儿去呢?回峨嵋么?本来很好,可是当日的掌门一叶真人座下大弟子苍松羽士,亲自到洛阳找她,便是请他特地来京师走一遭,为两位峨嵋同门报仇。
    这两位同门都是死在毒书生顾陵的手中,只因这刻峨嵋派要推这位陆丹为第一高手,是以那位大师兄苍松羽士不辞辛劳,特地跑到河南洛阳找她。
    然而此刻她却不好回去。这并非因为败在毒书生顾陵手中,不曾替同门报仇雪恨,因而不回去。却是为了当日一时之忿,将万通缥局价值三十万之巨的红货劫了。其时,她交给那同行的中年人朱修贤觅地埋好,绘了一张藏宝图。
    只因她乃是奉师父遗命,须赶急送回那本天下无双的刻书,是以先赴西安,而朱修贤说定随后赶到。
    那时还不知会有大师兄苍松羽士请她进京报仇之事,便和朱修贤约定在洛阳见面,如果不见的话,便再到西安府一遭,她定必在这两处地方。
    可是事情突如其来,等不及朱修贤来,便匆匆上京去。现在,却是必须先将劫缥之事作一了断,然后才能返峨嵋山去。否则,岂不真个做了强盗?是故她一径赶去洛阳,然而,却没有朱修贤的消息,据观中的女道士说,甚至并没有这个人来找过她。反而将那仆人阿福找她而转问钟荃住处之事说了。
    她芳心中一阵激荡,想起了当日在酒楼瞧见钟荃那种仗义挺身,替人负过的侠风。
    数日来欲将钟荃忘怀的企图,此刻完全失败。她禁不住痴痴地想起钟荃的声音笑貌。一切见面的经过,以及那片刻令人心跳的搂抱。
    早先毒针之伤,虽已痊愈,但到底大伤元气,加之又曾被毒书生顾陵震伤内家真气,这一路上的劳顿,使她顿时像衰弱许多。
    观中的女道士见她面色不好,便担心地劝她休息。
    她勉强答允留下来,可是,这个晚上,她老是心中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钟荃的可恨处,忽然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宝剑,疾跃出观,就在半夜中,直奔西安。
    人的心理,最能够影响生理,本来以她这种内家高手,即使因种种原因而恹恹欲病。但只要能够静心休息一下,什么病也得霍然而痊。
    可是她适得其反,本来已经乍寒乍热,似病非病,偏偏又情绪激荡之极,夜半起身疾奔。
    出了城外数十里路,脚步便放缓了些,因为这刻她也觉得不太舒适。
    直走到天明,她不能再飕飕飞奔,只好将剑背好,缓缓而行。
    走了好一会儿,身上因奔走而生的燠热已过,晨风侵体,立刻机伶伶打个寒战。
    她忽然惊觉自己恐怕会生病,心中一慌,似乎更加不舒服了,想要雇辆大车乘往西安府去,好歹总要见着未修贤,那时便不至于太狼狈。
    然而当想到雇车,猛可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没带银子,光是一点点零碎银子,路上只堪充作食用,再不能花钱雇车了。有心回转洛阳吧?这一程已赶出百余里路,似乎回头又不甘心,当时咬咬银牙,便一直往下走。
    两天之后,到了西安府,却遍寻不着朱修贤的下落,当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她自己知道,这一路她好不容易苦捱到西安,全是仅着内功底子深厚,硬给挨过来。但体中所受那点风寒之气,以及用力过度,却是再难支持下去,况且,身上已不名一文,教她如何是好?
    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唯有立刻回头,赶紧走回洛阳去。
    然而这一走回头,因脑昏头涨,竟然错了方向。沿着往南的大路,由半夜走到翌日中午,到达一个名叫玉泉的大镇。问问路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走错方向。
    这一下打击,几乎令她立刻昏踣于地。
    她忽然作了个奇异的决定,便是她发觉自己已不可能再支持回到洛阳。更不必说回到四川峨嵋。这刻,她的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但她却不能让自己在死后,仍然受到庸人俗子的侵扰,是以,她一径向山脚走去。
    人迹渐杳,而她也觉得更为难受。
    她惆怅地随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稍为憩息一下,然后,再往林中深处,往那永远没有人迹到过的地方。
    那只白鸢在她头上不住地盘旋叫鸣。它似乎也知道主人体弱难禁,不敢往她肩上落下。
    她对自己喟叹一下,正想奋起余力,快点儿动身往森林中钻进去,然后,静静地结束此生——这可怜和短促的一生。可是,她马上愣住了,在她侧边不远一个白石砌成的湛净小谭,边级一块大白石上,竟然传来一下哑毒的嘶声。
    她久居峨嵋,往常见过不少毒虫恶兽,尤其峨嵋山时有异人来往,耳闻目染,对于天下毒物,见识极多。这时一听声音,竟是传闻中一种具有灵性的奇毒之蛇,名为豹蛇。
    这种豹蛇天下罕见,所现之处,必因产有灵药,因而守护一旁,准备服用灵药解去体中天赋奇毒。那种奇毒,不但生物触上必死。便这豹蛇本身也会因蕴毒太久而自毙其身,是以非老是找寻灵药异果以解毒不可。
    她头上那只白鸢,乃是长虫的天生克星,最喜杀蛇充饥。再毒的蛇,也当不起它铁爪银啄凌空一击。怪不得雪儿不肯下来了。她想,一面缩回下石的势子,但觉一阵乏力,便靠向后背的石头上。
    “我并不怕死,尤其死在这等毒物身下,更没有痛苦。然而我怎能暴死此地?”
    头脑中一阵昏眩,使她不得不闭目喘起来。
    雪儿清亮的鸣声在头上铿锵地回响不休。忽然间,她记起那天晚上,从相府里逃走出来时,钟荃凑巧赶上她,把她抱住。那时候,雪儿在上面鸣叫引路,他用那强壮的手臂,将自己整个抱起,平稳地飞跃。
    那是多么温馨和值得忆念的片刻啊?而且还将面颊贴上来,她嗅着那男性的气息,一种美妙的刺激,使她全身起了战栗。
    如今,她也在微微战栗,她痛恨起世上的一切人,她不能相信任何人,那却仅仅是为了钟荃的缘故。
    雪儿疾急泻坠而下,冲得风声激荡,她不必张眼去瞧,也知道雪儿正和那条特别细长的豹蛇,展开一幕大战。不过,她还是睁开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蛇鸟大战的开始。
    那条豹蛇知克星已到,却仗着奇毒无生,并不惧怕,早将极长的身躯盘成一饼,仅仅伸起那三角形的蛇头,注视空中敌人来咬。
    雪儿似乎不敢吃它毒气喷着,因此以极巧妙的飞行术,忽而一冲,到了危险的范围之内,立时又直直飞起来,神速灵巧之极。
    每当那条怪蛇略一偏头,向着那株碧树顶上的朱果,它便疾冲急坠,使得这条横行深山大泽的豹蛇,非全神迎敌戒备不可。
    这样一上一下,或者是盘空打圈,对耗了许久,陆丹心身交疲,颓然闭目。
    猛可鼻端嗅到一阵极幽细的香味,入鼻便觉浑身起了说不出的快感。
    那阵香气越来越浓,这时,已不只使人生起快感,却是陶然欲醺的感觉。宛如美酒入口令人酡然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然而有时也觉得有点儿宿醒未解的难过滋味。
    她又睁开眼睛,只见那豹蛇始终没有接触那朱红的果实。
    “其实此蛇太笨了。”她疲然想道:“只要猛然一偏头,便可将朱果吞下,那时,即使雪儿扑下,已来不及了。”
    那条豹蛇果真没有这种突袭的企图,虽则不时偏首去接近那朱果,却始终没有突然将之吞掉。
    雪儿却是每当豹蛇首微侧,便疾冲急泻而下,使得那蛇立刻昂首相向,口中血红的蛇信直在颤抖吞吐,发出难听的嘶声。
    她不解地移开眼光。现在,太阳已隐没山背后,虽则天色尚早,但因阳光被山峰挡住,无端浮动起黯淡的气氛。
    “我太疲倦软弱了,咳……“现在我似乎不能恨,也不能爱,只能模糊零乱地胡想……
    “要是爹爹不是被昆仑的人气死,那么,我便可以安心地和他……“可是,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啊。这不单是爹爹之仇,他…我…”
    她漫然地吁口气,不愿意再想下去。
    身上微微觉得寒冷,她看看那轻薄的白罗衣,觉得的确太过薄了。于是,她忽然想起绣房之中,围炉拥裘的温暖滋味。
    渐渐,暮色遮谈了天边的余晖。
    她麻木地注视那方白石上的豹蛇,以及那时隐时现的矫健白影。
    猛可脚步之声传来,跟着一条长大的人影冲了过去。像一阵风似地那么快。
    她的眼光稍为抬起一下,然后又垂低了,但仅仅这一瞥,却已看清那人特别巨大魁伟的身材,光溜溜的脑袋,周围一圈白痕,那是横练功夫中油锤贯顶的功夫。还有那根又粗又长的黄色竹杖。
    在这沓无人迹之地,竟会有人如风而过,而且也不停留一下,似乎并不惊讶有位白衣人姑娘的存在,还有蛇鸟之战。这一切一切,都是这么令人惊讶迷惑。但不论是那傻大个儿方巨,抑是山石上倦赢待死的白衣姑娘陆丹,都没有将这些印象搁在心中。一是忙得不会搁,一是倦累得不能搁。
    她徐徐闭上眼睛,就像那垂死的老人般,缓慢无力地闭上眼睛。
    脑子中许多活动都停止了,她生像要回到那遥远的本来的地方,微蹙的眉毛,渐渐放松。
    猛可一阵脚步声,从那大个儿去路传来,空中的白鸢也急鸣连声,倏然束翅坠冲。
    白影一闪,又复飞上天空,那豹蛇嘶嘶急叫数声。然后,有人山崩地裂地断喝一声,直震得四山回响,嗡嗡不绝。
    她也震动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那个像座小山的大个儿,已经冲到潭边。
    随着震山摇岳的大喝,他已一杖扫出。同时之间,头上鸢声急鸣,风声飒然而坠。
    那条豹蛇本来身躯一震,似欲飞购模样,恰好白影当空罩下,立刻又昂首向上。
    砰地响一声,竹枝横扫而过。那条豹蛇灵敏之极,倏地缩头一闪。
    谁知竹杖上带起的风力,强烈得迥异寻常。那豹蛇挡不住往旁边滑开数尺,蛇头直贴问石上。
    白影闪处,那只异禽白鸢,打石上掠过,倏然凌空又起,那条蛇不知怎地,已吃它抓着蛇颈要害直冲上天。
    傻大个儿方巨欢喜地大叫一声,仰头去瞧,却见一点白影,笔直凌云飞上。
    可是他并非愣楞站着,却是双足交换跃跳,老不停下。
    陆丹虽然看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她的确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
    转眼间,白鸢雪儿疾飞而下。
    方巨喜叫道:“好乖,小鸟儿,你找我来么?”
    雪儿疾如陨星飞坠,直冲下来,方巨叫一声,连忙伸杖去挡,以免它直冲向石上,以致撞死。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紫檀竹杖坚逾精钢,即是比石头还坚硬,那白鸟碰着他的竹杖,岂非死得更快?一阵扑翅大响,那白鸢极为灵巧地煞住势子,倏然翻过竹枝,掉向那方白石上的碧树顶端。
    只见它腾踊而起,利啄上衔着那粒朱果,笔直降落在陆丹胸前。鸟啄伸处,竟将那粒红色的果实放在陆丹口中。
    方巨一阵惊诧,想道:“原来此鸟是家养的,竟是那位白衣姑娘养的。”一时之间,差点儿忘掉继续跳跃,敢情他这种动作,乃是象征继续奔跑之意。在方巨本身而言,的确没有偷懒,因为他宁可奔跑得再快些,也不愿意这样像猴子般跳跃,那是比奔跑更要吃力之举。
    他一点儿没有轻视这位白衣姑娘之意,这刻他已有了错觉,绝不敢轻看任何女人,只因地败在罗淑英那柄树枝剑下,确实输得心服口服。
    他只想问问这位姑娘,怎样才能够收养这么奇怪可爱的小白鸟。故此他大叫一声,可是,陆丹却闭目不动,理也不理他。
    她的面色由煞白忽然变得娇红欲滴,宛如喝了酒的人~般,不但红得快,而且蔓延在整个面庞上。
    他叫道:“喂,姑娘啊,你喝醉了酒么?你可听见我的话?”
    她忽然张开眼睛,迷迷朦朦地瞧他一眼,星服迷离,极是动人。
    他喜叫道:“啊,你这样太好看啦!”
    陆丹这刻胸中如被火炙,烫得五脏俱备,浑身冒出点点冷汗。
    她又迷离地瞧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方巨咕哝一声,忽然转身疾跑,霎时远远去了。
    原来陆丹适才所服之果,乃是道家玄门称为醉果的罕逢灵药。惟终南山偶尔产得此果。
    终南山即秦岭,据三秦记谓:秦岭东起商、西尽汕、陇。东西八百里。乃是我国大大有名的灵山,古名亦称地肺。
    这醉果常人误用,视其体质强弱,醉倒十天八天不等。练有正宗内家功夫的人服了,按照其功力,醉昏三五天个时辰不等。若给道家练气之士服下,则除面现醉容之外,并无他异。而且立增修练之功。
    那歹毒无比的豹蛇惯服各种灵药,是以得识醉果之性,不敢速尔吞已惟恐一旦醉倒,岂不立刻碎身于白鸢钢爪之下?陆丹乃是峨嵋摘传内功,服下醉果,但觉酒气盈鼻,五内俱热,禁不住立刻运功行气以抗拒,正好吸收了那醉果的灵效妙用。
    霎时间五面绯红,丹晕欲滴,勉强睁眼迷离地瞧大个儿一眼之后,便立刻坠入一种极离奇微妙之境,似醉非醉,又不是打坐练功时那种人我惧忘的境界。
    但觉此身如真似幻,若有还无。全身一股热流,贯行经脉之间。那真气之源的丹田,更觉凝练沉稳。
    她越坐越舒畅,不觉旭日已升,鸟声吱喳地跳跃林间。
    太阳直移到中天,她仍在石上盘坐练功,白色的罗衣随风飘摆,十分好看。
    本来是蔓延到耳后的醉红,此刻逐渐消退,只剩下颊上两团红晕,似是娇羞时泛起的丹晕,又似是微酡时的醉颜。
    傻大个儿方巨又从那边远远出现,他可不知终南山究有多大,只沿着山脚而跑。这一夜零半日工夫,竟也跑出五百多里。刚好绕了一圈。
    陆丹张开星眼,但觉身体十分舒畅,早先困扰她的病魔,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鸢静悄地在头上盘旋,这刻清亮地鸣一声,飞落她的肩上。
    她宛如从别个世界回来似的,感慨地抬手抚摸雪儿健翎。
    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大个儿回转来一杖扫倒那条毒蛇,然后雪儿便乘隙将那蛇攫上高空。大概是摔在什么大泽之中。然后飞回来,将那枚朱红色的果实给她服下。
    那大个儿的憨直说话,她也听得非常清楚。他乃是直着嗓子说她好看。
    那时她虽然心中伤惚,但也能够觉出他真诚的样子。
    然而那大个儿为什么老是跳着,而且又飞跑而去。这却是超乎她之外的事,这刻,她忽然瞧见那座人山似的大个儿,又复扛杖跑来。
    她只须远远一瞥,便发现这大个儿有点不对,从他脚步之间,以及那种神态,分明是经过长久的尽力奔驰而致。
    须知方巨乃是天生的飞毛腿,故此脚程极快。但人的体力总有个限度,最少也得休息一下,进点儿饮食,然后才能支持长久和极度的消耗。
    可是方巨这时乃是尽力奔跑,一点儿也没有休息。更不必说进食,正是因为后面这一个原故,才使他的体力极迅速地不济起来。他除非吃得饱饱的,否则,气力便会因之消失。
    陆丹真个按捺不住好奇心,蓦然飘身下石,站在路上。
    方巨一径冲近来,喘息之声,已经老远听到。
    他老是疲累得想睡觉,肚饿一事,已因过度用力辛劳而感觉不出。
    迎面挡住去路的白在美人,却令他精神一振。由衷地叫道:“啊、你还在这儿,没……
    事了么?”
    原来他昨夜忽然折回来,乃是想起那位白衣姑娘满面病容。这家伙侠义之心一动,想出个笨主意,认为只要自己没有停步,便不算违背诺言。故此回转去瞧瞧那位白衣姑娘,看看能否帮助她。
    一到那儿,便见鸢蛇争持正剧。他当然不喜欢那条难看的毒蛇,便一杖扫去。那白鸢眨眼间丢掉毒蛇而飞回来,将那粒红色的果子衔向白衣姑娘口中。之后,她的面色立刻变得非常之红,红得十分好看。不觉心头大悦,赞美一声之后,便转身跑了。
    这时得见那位美丽的姑娘,白衣如风,迎风仁立路中。心中又是一阵高兴,脱口问候她一声。
    他本以为那位姑娘定会因自己去势猛急而躲开,哪知临到近切,她依然仁立不动。
    但见她满颊生春地微笑一下,好看是太好看了,但应该赶快闪开啊!
    心中想着,口上已嚷出来:“你倒是闪闪啊……”
    话声出口,自己庞大的身躯已冲近了,相距不过两三尺,以他的脚步,两三尺简直不算是距离。
    鼻端但觉醉人的香气直扑过来,可是那位白衣姑娘,仍然站在他前面两三尺远。
    他一时以为自己已停了步,吃惊地道:“不行哪,我不能停步啊。”
    那位白衣姑娘甜甜地笑~下,道:“你不必着急,因为你还在跑呢……”方巨转眼一看,两旁树木直往后退,这才相信自己没有止步。
    那位白衣姑娘陆丹敢情正施展开上乘轻功,全身纹丝不动,只脚尖轻点,便随着那巨人的身形飘飘后退。乍看来果真像是没有移动。
    这种极上乘的轻功,和移形换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移形换位妙在方向不定,但迅速得简直像没有移动。至于她此刻却是直线后退,因别人之快慢而快慢,宛如对方之冲力能够将她推动似的。
    武林称为浮光掠影的上乘轻功,便是这一种了。
    陆丹本来未有这种功力火候,但此刻却不假思索便运用自如。心中立知是因为服那枚朱果后的灵效,芳心甚喜。饮水思源,这傻大个儿应记首功。
    她的声音有如银铃般清润,甚是悦耳。方巨心中十分愿意听到她的声音,正待告诉她。
    却听她又适:“为什么你不能停步呢?告诉我可以吗?”
    银铃般的声音,加上春留玉颊,又是美丽,又是可爱。
    方巨大大喘息一下,用手掌抹面上直流下来的汗珠,道:“我被大小姐打赢了,我们说过若果我输了,便要绕这什么山老跑……”
    陆丹不由得心中一惊,付道:“糟,怎会有这种事发生的呢?若果真是赌约,我可真无法拦住他,也不忍拦住他而使他毁约败盟。”
    “是哪一位大小姐啊?”
    “是一位……一位姓罗的大小姐……”这个罗字,特别叫得响亮,显示出一种因能够记忆起这姓字的得意。
    陆丹脑筋一动,立刻联想到那本剑书的主人,骇然叫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她立刻觉得绝望了。因为她从师父的口中,曾经得知一点儿关于罗淑英的事,虽不详知,也明白这位武功超绝天下的前辈,心肠甚硬。
    这样,眼前这个傻气的大个儿岂非无法挽救。因为她早就动过念头,希望问知要赌之人是谁之后,也许可以找到那人,然后想法子迫那人立刻来止住这桩事。然而,那人既然是罗淑英,她便不能妄想了。
    傻大个儿的汗珠颗颗像黄豆般大,直掉下来。
    她满是怜悯地瞧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方巨道:“你说些话啊,我喜欢你的声音……”
    “啊,是么?你……菩欢听些什么呢?你姓什么?是哪里人?”
    方巨气喘不已地道:“我叫做方巨,妈叫我巨儿……”他可忘了回答籍贯。
    陆丹悯然一笑,道:“你的名字好极了。巨儿,巨儿……”她漫然叫了两声。
    “巨儿你为什么要和大小姐动手呢?啊,你不必费气回答,让我猜猜,若是对了,你就点头……”
    方巨吃力地应声好。
    “你得罪了她,所以跟她打起来了?”
    “不是么,那么是她先欺负你?”
    “啊,又不是。那么是因为你和她有过什么仇恨,可是你年纪太小,哎是不是你的父母和她有仇?”
    “又不是,可是你师父么?”
    “这次对了。你师父命你去找她?”
    “啊,既不是你去找她,那便是她找你了?晤,是碰上了?”
    “她说若果你赢了,便绕着终南山跑圈子直到筋疲力尽地死掉?是么?我想这不会错,她大概不肯亲手开杀戒……”
    两个人面对面极迅速而移动,她那好看的飘飘白衣,衬起那人山似的方巨,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一幅图画。
    经过一座林子,又是一座树林,怪石乱岗,危崖峭壁,也不知已跑了多远。
    方巨脚步有点儿踉跄,那根粗大的紫檀杖,在肩上直向下歪溜,显然有点儿把持不住。
    她的眼光,满是怜悯担忧的味道。只因为在极短促的时间中,她已和他建立起甚深的感情。她能够深刻地了解体味出这个傻浑的大个儿天性中的善与美。
    她知道他有一颗善良而侠义的心,而且诚实、坦白,就像天真未凿的孩子般纯良可爱。
    却比孩子多了判别善恶的意识。
    这刻,她能仍然生存在这人世上,以及使用上乘的轻功,这些都是这位好心肠的大个儿所赐,她岂能忘记他这思德?然而,她此刻只能怜悯地瞧着一切事情发生,竟无能为力去保护这傻得可爱的巨人。
    她悯然长叹一声,道:“她的法子真个高明,不是么?她不必亲手杀掉你,只支使你自己筋疲力尽地倒毙荒山。”
    方巨气喘喘地驳她道:“不,她不想杀我,只想亲手杀掉师父。她还嘱我记得在要紧时丢竹杖,我听她的话,所以没有撞着那根树枝的尖……”
    他一说话,更加喘得剧烈,叭啦大响~声,肩上的紫檀杖掉在地上。
    方巨没有停步去抬,却立觉轻松不少。试想那根紫檀杖重逾精钢打就,在他此时的疲乏之躯,正如百上加斤,吃力之极。
    他大大喘口气,又道:“她罚我绕山跑得筋疲力尽,我可不敢怪她。因为我那时候真不该看不起她人小……”
    陆丹忍不住尖叫一声,倒把方巨吓得脑袋清醒一下。
    叫声中,她倏然向横一闪,伸脚一勾,方巨噗地绊倒地上。
    他大叫一声,想爬起来,却因手足俱已酸麻,竟没有成功。
    她尖声叫道:“你不必跑死啦……”
    方巨在地上气喘吁吁,心中糊涂得紧,不知她话中之意。
    陆丹似乎太兴奋了,本来已经娇红的面庞,此刻更加红些。
    她蹲下来,温柔地问道:“你可曾摔疼了?我可不是想摔你一交,可是,除了这样之外,我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你不走呢?”
    方巨道:“我为什么可以不再跑呢?”说着话时,挣扎着翻身坐起来。他仅仅坐在地上直起身躯,已经高得很。
    陆丹安慰地微笑道:“你可以不跑了,因为大小姐并没有要你跑到死为止啊,她只要你跑到筋疲力尽,你瞧,你如今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么?”
    他快活地叫一声,道:“对呀,哈,你真好,你太好了……”
    她又微微笑一下,道:“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出山去。”
    她忽然微微一怔,方巨喜不自胜,道:“你可管吃的么?”
    这句问话不啻一柄锋快的利刃,飕的刺进她心中,刚才她正因身边无钱而微微发征。
    她赶快笑一下,道:“你放心,我管你吃的。”
    方巨道:“那就行了,巨儿的命真好。”
    他开始休息着,陆丹生恐他因好胜而不肯休息,便逗他说些闲话,方巨对那只神骏好看的白鸢雪儿,甚感兴趣,于是便成了他们的话题。
    陆丹告诉他道:“前年我在峨嵋,因为我是跟着师父住在后山一处叫做碧云崖的一座小庵里,那碧云崖高插入云,石崖上满布青苔,乍看来真像一片碧绿色的云,我练轻功时,常常在这片危崖石壁间上落……”方巨忽然截断话题,问道:“我想练那些跳房子的功夫,你能教我么?”
    她点点头。
    方巨道:“那么我先跟着你啦,等学会了跳房子再找师兄去……”
    陆丹道:“你有师兄?那很好,他在什么地方呀?”
    方巨道:“他……他在那个寺院中。”陆丹本想问问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可是一听见是在寺院中,以为是个和尚,便不在意,随口问道:”你师父也是个和尚么?”一面瞧瞧他的光头。
    方巨点点头,道:“师父是和尚,但我却不是……”
    她道:“啊,原来你是练油锤贯顶的功夫,所以像个和尚,咦,我们讲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巨咿唔几声,却说不上来,陆丹星眼一闪,继续追:“对了,我说到练轻功,那天拂晓,我出庵走到崖下,忽然瞧见崖上两文多高之处,一团白影,停在那儿。当下飞身上去一瞧,原来那里有个尺许的洞穴,穴口一只白色的鸟,紧遮住洞口。我记得这里本来没有洞穴,定眼看时,那白鸟已僵毙,但那只钢爪深深抓在洞口,用身体遮住洞口。
    当下我轻巧地将那只白色的大鸟弄开,只见那洞穴只有尺许深,洞口周围都有绿苔结成的网,碎成一条条地挂着,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洞穴本来已经存在,只是被绿苔封住而瞧不见。”
    “我再定睛细看,只见穴中一只出毛的小鸟,定睛瞧着我,那样子似乎在观察我是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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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灵鸟报恩古剑组学
    方巨又打断她的话柄,叫道:“这小鸟儿真灵啊,是么?”
    陆丹螓首轻点道:“是的,当时我忽然不忍吓着它,便对它说我不是会弄死它的,然后伸手把把它捧出来。”
    “它果然动也不动,任得我捧出来。”
    “回到庵里,师父瞧见了,告诉我说,这是大雪山特产灵禽白鸢,啄利爪坚,飞行绝速,而且能知人意,生平以蛇为主粮,仗着一飞冲天,瞬息千里,故此可以远出寻蛇裹腹。
    “师父又看看那只已死的大白鸟,判断它是因为被一种不知名的毒蛇咬死,这倒是不时会发生的情形。
    “因为一生以蛇为粮食,想那深山大泽之中,什么毒蛇都有,往往会不慎而同归于尽。”
    “这白鸟临死时,将小雏衔到峨嵋来,却不解何故?”
    “过了半年,那鸟儿长大了,浑身也是雪也似白,于是我命名为雪儿。只因它幼年时,没有以蛇肉喂哺,故此比它母亲差不多小了一半,却极为灵骏可爱…”
    那白鸢扑翼降在她肩上,鸣叫一声。
    她又道:“那时它已长成,常常一飞冲天,瞧也瞧不见,忽然在一个月圆之夕,用嘴拉我衣裳示意,直带我到往日救它的洞穴之处。
    “那时洞口又被绿苔挂下遮住,我拨开一瞧,只见银光闪闪,似乎要和天上的冰盘争辉,探手一摸,触处是剑柄。拔出来时,容容易易便拉出一口连鞘的宝剑,便是这一柄了。”
    她晃晃肩头,背后斜插的剑柄,那银白色的穗子,不住摇摆。
    “于是我才知道当日那大白鸢将雪儿放在那洞穴中的用意。师父一见此刻,立刻大为惊赞,独自将剑鞘上的字迹研究许久,跟着一次又一次地下山求教饱学宿儒,差不多半年时光,才弄懂了剑上字迹的意义。
    “我辛勤地苦练了一年,就在前个月师父忽然坐化了。临死前命我将一部剑书送回大小姐处,着我不可和她见面,因为她当年求得大小姐的拦江绝户剑法时,曾经答应为大小姐办一件事。可是后来师父忽然又不愿办那件事,结果不敢自己送回,也着我不可露面,恐怕有意外,唉,以后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愿意再提起。”
    方巨喃喃道:“大小姐真可怜,师父说给我听时,我差点儿流下泪来。”他随即将罗淑英那段凄艳的往事说出来,陆丹听罢,早已清泪满腮。
    她徐徐拭掉泪痕,仰面看看天空。这时,天色已是近暮。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道:“唉,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啊,我再也不愿见到他…”
    柔肠一转,又想道:“我真不可再见到他,若再见到时,必定会被他那诚朴的样子所迷惑,又会听他的哄骗。当日朱大婶未死之时,老是说男人不可靠,她的话真没错。”
    想起朱大婶,便联想起朱修贤这位年届中年的男人,原本是她父亲陆平的拍档伙计。自从二十年前陆平比剑回来,郁郁数年而殁后,他也就携眷长居峨嵋。他的妻子朱大婶,除了照顾丈夫和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外,便是照应陆丹的衣食琐碎。
    她倒是觉得那位朱修贤大叔十分端谨,只不知朱大婶何以老是说男人不可靠的评语。
    现在,朱修贤早应回来,可是为什么没到洛阳找她?这诚然是不解之谜。
    她自劫镖至今,为时已有两个月之久,如今,她已不必找邓小龙的晦气。
    因为她能够比之邓小龙那种关系更为直接地找到昆仑门人,但正因如此。她必须立刻将劫缥之事了结。
    不论交还邓小龙抑是另作处置,也得将这件尚在轰传江湖之事作个了断。
    这一点倒是落在天计星邓小龙的算中。估计如果是她干的话,只须置之不理,她会比他更为难受。反正邓小龙已得到钟荃之助,有三十万两银票赔偿货主,除了因名誉受损害而愤愤不安外,却是一点儿也不必着急。
    不过,她很快便为了目前现实的窘境而担心,她知道这个长的像座人山似的大个儿,此刻全部倚赖着她。
    她心中略一盘算,便决定先回峨嵋再作计较。也许朱大叔已返峨嵋,即使不然,也有朱大婶或者一干同门可以商议。这样比起流浪江湖,囊空如洗的是好得多了。
    然而她不知自己应如何应付这漫长的路程。她的心思从没有转到过偷盗上面。这正是名门弟子之与众不同之处。否则以她的身手,天下财宝,简直俯拾即是,又何须伤脑筋费精神。
    她自己是两日两夜没有进食。自服灵药醉果之后,身体已经完全得痊。和方巨闹了一会儿,猛可也觉得腹饥之极。
    暮色渐深,山风清冷吹掠,使人泛起凄凉之感。她记起往昔听过戏文中,那秦琼卖马的故事。英雄潦倒,穷途末路,的是令人扼腕叹息,而她此刻正是感到这种况味。
    她转眼瞧瞧方巨,只见他已经不再气喘,一切都恢复过来的样子。
    可是他仍然坐在地上,并不起身。她问道:“你好了么?”
    方巨道:“好是好了,可是比没有好之时更坏。”
    她讶道:“这话怎说?”
    方巨道:“刚才疲累得要命,所以不觉肚俄,现在不累了,却饿得难受。”
    陆丹盈盈起立,星眸一转,道:“那么你且坐坐,我…去想想办法。”方巨还未曾做声,她已飘然飞开两三丈远。那种飘忽神速,难以形容。
    他一点儿也不知陆丹的困难,以前和张万那场窘困的经历,早已忘掉了。
    不过,他到底爬起来,晃呀晃地往回路走。这时,陆丹早隐没在山中,那只神骏可爱的白鸢雪儿,也跟着她飞去。
    他走了好远,才停住脚步,面前的地上摆着那根黄澄澄而带出圈圈紫晕的紫檀竹杖。他弯腰拾起来。但觉那杖比平日重了几十倍。
    当他扛着竹杖,回到老地方不久,丛树密林中白影倏闪,定睛瞧时,陆丹已飘飘飞驰回来。
    她的手中倒提着一头鹿,向他微微一笑道:“你的难题解决了,瞧,这头鹿好肥啊!”
    方巨皱皱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讶道:“咦,你不高兴吃鹿吗?”他道:“不是,我……我不敢吃生肉。”
    陆丹这才得知究里,猜忖出这位傻大个儿乃是因为不好意思拂逆自己的美意,却因又怕吃生肉,是以方才着实为难了一阵。
    于是她笑道:“谁要你吃生肉来?刚才我已瞧过,打这儿直穿出去,不过十里左右,便有人家,大概是些住在山中的樵子猎户吧,可别要是寺庵才好。我们到那里去讨个火种,我亲自烧烤你吃,这正是我最拿手的好菜。”
    方巨一听,连口涎都挂将下来,但觉脚软无力。
    陆丹道:“走吧,要不你慢慢走,我先去烧烤……”
    方巨立刻迈步前奔,一面道:“不行,等会儿若是迷了路,我可要饿死啦,我是怎样也跟定你了。”
    她嫣然一笑,身形动处,稳快如行云流水,轻灵似仙子凌波,忽已赶在方巨前面。
    两人穿过密林乱岗,棘丛危崖,方向指向东南。不管前路崎岖艰险也好,宽阔平坦也好,一径前走。
    十余里地,虽说方巨疲乏之躯,不足言快。但比之普通人已不可同日而语。两盏茶工夫,他们已穿过最后一片密林,走出平地。
    但见前面一片土坡,坡上不齐整地盖着十余座房子,有的是石屋,有些是木屋,看起来全都坚牢得很。
    两人一径走上土坡,立刻有几只狗凶猛地吠叫起来。
    那些屋子后面,有块平坦的空地,几个小孩在玩耍着,听到狗吠之声,齐齐向这边来瞧。
    这些孩子们全都衣衫槛楼破旧,身体却十分健壮,皮肤被日光晒得红红黑黑。
    他们虽然都被方巨的伟巨身量以及陆丹白衣如雪、容光照人的景象所惊讶。但仍有两个孩子立刻大声地喝住狂吠的狗。
    陆丹缓缓向那边走过去.经过一座石室之前,步声一响,跟着一片白光,向她迎头撒了。
    她是何许人也,雪白的罗衣飘飞一下,人已移开数尺。
    那片白光落向地面,发出沙的一声。屋子里立刻出来一个妇女,手中拿出一个木盆,双眼愣愣地瞧着陆丹。
    陆丹向地微微一笑,道:“你!”声音如银铃乍响.甚是好听,那妇人猛可惊醒,一迭声告罪道:“刚才泼水,没把姑娘溅上吧?咳,真该死——”
    她的眼光一转,乍瞧见后面那座人山,禁不住哎地惊诧叫出声来。
    陆丹微笑道:“不妨事,我没溅着。请问你这儿可有火种么?”
    她举举手中的肥鹿,那妇人一瞧,已经明白她讨火之意,连忙道:”有,有,这儿都是人山打猎的屠户。连烧烤用的铁叉和架子全都有。我这就搬出来……”
    陆丹将肥鹿放在屋侧的空地上,然后跟那妇人进屋,把一个铁脚架子拿出来,这铁架少说也有六七十斤重,但她只用一只手握住一头,便轻轻取出屋来,她那只纤细的手粉搓玉琢般洁白和柔软,却有这种骇人的力量。那妇人不觉骇得愣了。
    跟着又将铁叉搬出来,方巨已奉命去弄些干木头来。
    片刻间,铁架摆好,木头也弄来了。而陆丹也依着那妇人指点,寻到一道溪涧,将那肥鹿剥洗干净,用钢叉贯穿住,回来放在架上,然后烧火烤烧。
    不久工夫,肉香弥漫.把一旁的方巨引得口涎直流。
    隔邻的妇人们,都热心地送给他们一些配料。不过,她们又忙着烧晚饭,故此没有呆在一旁絮聒。
    只有石屋这妇人,已将晚饭烧好,不免要招呼一下这位奇异的客人。
    陆丹从她絮絮闲话中,得知她丈夫姓蒋,本来也是行猎为生,后来却跟着一位官儿当起差来。
    半个月前她丈夫忽然回来,甚是阔气,不但有十几两白花花的银子,而且还给老婆带回几件银打的首饰。
    陆丹听到这里,却见她面上毫无欢快之客,不觉搭口道:“那不是很好么?不但有银子,而且他也很有心啊!”
    那蒋家妇人接着道:“唉,果真这样就好了。那死汉子以往本来甚是规矩,除了两盅黄酒之外,什么都不爱,事事也不懂。可是自从跟了那姓黄的什么官儿,在洛阳住了整整两年。什么玩意儿都嗜爱……”
    她顿了一下,瞧见陆丹并无不耐烦之色,便放胆继续诉苦:“这次那汉子回来,再耽呆不住脚步,老是往孝仅城里去。一去使几天才回来一趟。这也罢了,男人家总得往外边走动走动啊!”
    “姑娘你说对么?可是那死汉子昨天回来,颓颓丧丧的一副模样,今早又溜了,却把我的银簪给偷走……”
    陆丹这才知道这个妇人对丈夫最大的不满,还是在于将银子花光,还偷去首饰。禁不住举手摸摸自己的头,猛可发现一根赤金风头钗,还别在鬓角上。不由得玉面生春,丹晕满颊,高兴地笑起来。
    那妇人瞧着她,一时也为这种特别焕发的容光而愣住。
    陆丹悬虑一消,顿觉轻松之极,顺口吟道:“……顾我无衣搜益箧,为他沽酒拔金钗……”
    猛可味出这两句的含意,全不肖这对夫妻的情形。人家是柔情蜜意,怜受到了极点。
    故此一见丈夫,使搜索箱子,找出衣服来,丈夫无钱沽酒,便拔了头上的金钗。这种恩爱的情形又岂是面前的这个满口死汉子的妇人所省得。不由掩口失笑。
    但她随即联想起自己,她是愿意这么做的,假如有这种机会的活,可是为谁而付出万缕柔情呢?一种心灰意冷的意味,直袭心头,满颊丹春,立刻变成含愁脉脉。她轻轻地叹口气,眼光惘然地投向熊熊烈火中。
    火舌不规则地跃跳着,在更深了的暮色中,映得周围都变成明暗不定的红色。
    山中行猎,往往结队一去数日,这刻大概是未届归期,因此并没有男人归来。
    那妇人又唠叨地说起来:“咳,我早就说过,银子得来容易,花得也快,那死汉子还不是一下子赌输精光……”
    方巨在肉香扑鼻中,肚中咕噜直响起来,但他忽然瞧见陆丹脸上落寞惆怅的神色,因而不愿做声。
    陆丹轻轻唔了一声,不知是对自己的幻思空想而发,抑是下意识地应付这妇人。
    但这妇人立刻像得到鼓励地道:“那充汉子起初回家时,把什么都说出来。他说有一天深夜,被命去扛一口大木箱,埋在后花园中,这样便得了许多银子,但也被打发回来。他说这口箱子必定是有个活人给理了……”
    陈丹微微眉,问道:“为什么会有个人呢?”
    那妇人嗫嚅一下,道:“我说了姑娘可别怪我……”
    陆丹立刻触起好奇心,追问道:“不妨,你说出来好了。”
    方巨在一旁哎地叫一声,敢情那只烤鹿已发出焦裂声。
    肉香更浓,引来好些孩子围在熊熊火光周围,瞪眼直瞧那只烤鹿。
    陆丹不歇地转动架上的烤鹿,转面向方巨道:“再等一会儿便可以吃了,你且忍耐一下行么?”
    方巨嗯了一声,把唾沫吞回肚中。
    那妇人道:“这是死汉子说的,自从那晚他们闯入后进上房中,却瞧见红纱蚊帐的床上,似乎是那位三妻太躲在里面。他们将那口木箱扛出去埋好之后,翌日,听说那位三妻太自缢死了。”
    她顿了一下,只见陆丹仍现茫然之色,便又道:“姑娘啊,这是……使人猜想到那些不规矩的事儿上面哪!”
    声音已压得很低,仿佛不想给方巨听见,陆丹猛可醒悟过来,不觉玉颊晕生,羞得垂下眼帘。
    熊熊火舌吞舞中,但听那烤鹿吱吱直响。
    她随手拿过那蒋家妇人搬出来的尖刀,剜下一小块腿肉,自个儿轻轻咀嚼起来,试试味道和火候。
    方巨咕的一声,又吞下一口唾沫,陆丹可听见了。
    她微笑道:“现在,该是轮到你大嚼之时了……”
    话声未歇,刀尖微一使劲,割下一大片肉,刀尖一刺一挑,便巧妙地将那块肉刺在刀尖上,递给方巨。
    方巨鲁莽得可以,伸掌便捋,那大片肉是被他攫去了,可是手掌也给尖刀刃锋划了一下。
    旁边那妇人啊了一声,大声道:“那刀很是锋快,你的手指别给割断了。”
    方巨拿着那块热辣辣的烤鹿肉,往大嘴巴里便送,转眼间已吞下去。
    陆丹在这顷刻间,灵敏地又割下一大块肉,挂在刀尖上,递到他面前。方巨仍是大拿一伸,沿着刀锋将烤肉捋去。
    他一连吃了四大块,快得惊人。
    陆丹抽空割了一小块,放人口中,敢情她也真饿了。
    那蒋家妇人什么都不注意,只非常留心地瞧那方巨攫肉的手掌。她分明瞧见这位巨人每次都是伸掌将整柄尖刀锋刃握住,然后沿着锋刃抽滑出来,顺便将烤肉抓在手中。
    这柄尖刀原是用作屠杀支解兽类的利刃,锋快之极。寻常那些野兽骨头轻轻一划,也得开道口子。
    照这样推论,那巨人毫无顾忌地以掌心或指节划过刀锋,早该肉绽骨裂才对。然而,她却瞧不见那巨人的手掌有什么异状,使她不由得极为惊讶。
    陆丹体贴地道:“巨儿你别吃得太急,当心把肚子撑疼……”
    方巨忙得没有工夫说话,用眼睛向她笑一下。
    陆丹拿起木盘,利落地割下许多片烤肉,放在盘中。立时香味更浓,随风四散,引来不少守门看户的狗,一径在四周的孩子之间,钻来走去。
    她将满盘烤肉,放在方巨面前,自己也吃了几片,然后飘飘走开。
    隔了好一会儿,白影一闪,她已回到火堆边,手中捧着十片巨大的树叶,水珠兀自点点滴滴,另外还有几条山藤。
    方巨不理会地干什么,径自大嚼不休。看他吃相之穷凶恶极,可真是饿得急啦!
    陆丹一面檀口微动地吃着,一面将那些树叶铺排好,割下另一边的脊肉和腿肉,放在树叶上,仔细地包裹好,用山藤捆个结实。
    现在,已解决了目前一个问题,微笑一直逗留她的唇边,配衬起玉颊一片丹晕,美丽可爱之极。她甚至轻松得低声地哼起儿时熟悉的曲调来。
    早先她去猎鹿之时,不但试出自己的轻功,已臻绝妙之境,而且她还练了一趟剑。以背上背着的太白剑,练那庚金剑法。但觉内力溢于剑外,那股剑气,已是锐利得近乎有形。而且招式间得心应手,极尽这套古代玄妙怪异的剑法之精微奥秘。
    她那失去好久的自信心,在顷刻间已经完全恢复。这正是她之能够十分和霭耐心地对待别人之故。每当一个人失去自信心之时,都会变得特别地烦躁不耐,丝毫不能容忍。
    至少在目前说来,她已暂时忘怀了钟荃这件事。因为此刻地老是想着明年中秋之夕,如何能在南昌百花洲的剑会之中,一举压倒天下高手,夺得第一剑家的盟主宝座。这固然是她父亲陆平昔年未酬的壮志,同时也是她个人的野心。她将不惜一切地去达到这个野心。
    据她所知,钟荃的剑法功力,都可能比她略高一点儿。那名震天下的毒书生顾陵,练有那种无形的潜力,威力不可思议,更是在她之上。
    然而此刻她因得服灵药导果,功力陡增,便可以将钟荃从劲敌之列中除掉。
    武当的玄机子、华山的桑姥,都不必考虑了。只有那毒书生顾陵,却仍然不能轻视。
    不过她也发现自己那柄太白古剑上,能够吐出劲锐的剑气。这一点大概能够抵敌住他那种怪异的潜力。
    在招数上而言,她会峨嵋镇山的阴阳剑法,道家太清门的拦江绝户剑,以及太白剑上刻着的庚金到法。
    尤其是最后的一种剑法,应足以克制住毒书生顾陵的白金折扇。(她仍不知道顾陵另有一柄阿奇弓,传了天下第一奇人瘟煞魔君朱五绝的十八路无敌神弓)。
    好在如今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这次归返峨嵋,便须痛下苦功,以求届时一出手,震惊天下。若那毒书生顾陵不参与剑会,则她还要去寻他,决个高下。
    蒋家妇人终忍不住,问道:“姑娘啊,那位相公好像不怕刀子锋利,是么?”
    她微笑一下,道:“你的眼力真不错,刀子可剁他不动呢……”
    蒋家妇人作出女人特有那种窃窃私语的态度,悄声道:“他可其高大啊,就像座人山般,我这一生不要说亲眼见过,便是听也没听过,刚才听姑娘叫唤的口气,他敢情是姑娘的晚辈……”
    她又微笑一下,没有做声。
    那妇人继续喋喋道:“起初我瞧见姑娘时,还以为是位仙女下凡哪.这白衣裳太好看啦,后来见您也吃鹿肉充饥,我才知道您不是天上的仙女,”
    陆丹劳心一动,故意要作弄她一下,倏然力贯双掌,虚虚向面前的火堆压下。
    燃烧得正猛的火堆,本来火舌乱吐,这刻忽然暗淡无光,只剩下淡淡的一堆红影。火势一煞,四周立时黑暗。
    方巨刚好已经吃完,她银铃似的声音蓦然升起来:“巨儿,走啊……”方巨灵敏异常地一骨碌爬起来,扛杖便跑。他是天生的飞毛腿,闪眼间已跑及没了影儿。
    那妇人正因眼前一暗,朦胧中但听那位白衣姑娘以及那座山人,已经没了影子。
    她吓得念声救灾救难观音菩萨,跪倒地上,一面念叨道:“小妇人可不知道是龙女和金刚显现,刚才胡说八道,请神仙千万莫怪……”可笑她竟然将佛门护法金刚以及菩萨侍女当做道家的神仙乱叫。
    且说陆丹虽是比方巨慢动身,可是她的动作神速之极,撤掉封住火焰的掌力,拾起那包烤肉,以至于晃身飞走,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完成。
    眨眼间她已赶在方巨头里,径向南方偏西直走。
    方巨撇开大步,疾如奔马,激荡起呼呼风声。可是,前面三尺左右,那白衣飘飘的身影,老是相距那么远。
    他快一些,陆丹也快一些,他慢,陆丹也慢.激得方巨亡命疾奔。
    陆丹走厂一程,忽然完全不必用力,便自然地飘飘直向前飞。她心中一喜,想道:“天啊,这浮光掠影的轻功,居然我练成啦……”
    原来她这时根本不需着力,凭着那一口几乎能够驭气蹈虚的真气,极巧妙地借着后面方巨冲激起的气流,身形便不即不离地定在方巨身前三尺左右。一任方巨死冲疾驰,却连半寸之差也不能改变。
    霎时间,飘飘白衣的倩影又不见了。
    方巨眼睛一眨,以为她给丢掉了。正待停步,却听到银铃似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来:“巨儿,别停步啊,你可是累了?”
    傻大个儿吓了一跳,想不出那陆丹怎会到了身后耳边说话的。急忙冲刺,立刻又快得像离弦之箭。
    陆丹芳心又是一喜,因为她敢情吊在方巨身后,也同样能施展浮光掠影的奇功,凭借着方巨冲过空气那股涡流,便能够如影之随形,如疽之附骨,再也被他摆脱不掉。
    大约跑了两个时辰,方巨的速度已经缓慢下来。
    她一扭身,又走在他之前,回转身躯,就那样面对面地继续飞移。
    方巨面上已是汗珠点点,本来他已经不歇地奔跑了一昼夜,体力还未曾完全恢复过来,又复亡命苦奔,便是铁铸的金刚,也吃不消了。她道:“巨儿,我们歇歇吧,你还不累么?”
    方巨倔强地摇摇头,汗珠直飞坠下来。
    陆丹忽然发觉自己的目力,比之未服醉果之前,又增进了不知多少。
    这刻虽是在沉沉黑夜中,但毛发毕鉴,直是像大白天无异。故此方巨的表情,完全能够清晰地瞧见。
    她柔声道:“你不累么?可是我却累了,你要不要陪我休息一下?”
    方巨立即点头应好,脚步霎时松懈下来。
    两人终于在一个山岗下面停步。她首先登岗,只那么一闪,瞧也没有瞧清楚,便到了岗顶。
    方巨打量一下那山岗,少说也有六七丈高,不由得心中大不舒服,想道:“我只要有她那种跳房子的功夫,可就心满意足啦!”
    这便大个儿一点也不明白人家这种轻功造诣,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只须有人家那么一半功夫,已是十分不错的事了。尤其以他这种身材,练起轻功来,比喻作拉牛上树也不为过。
    她在上面叫道:“巨儿,你上来呀,这儿有光滑的大石头,可以憩坐。又能够瞧见老远,快上来啊……”
    声音透出亲热的味道。方巨快活地应了一声,爬上岗去。
    岗顶竟有两丈方圆的平坦泥地,草丛处处,其间有几块大石头,看来都十分平滑,料是放牛的小童给躺卧的平滑了。
    他放眼四望,但见周围都是黑沉沉的,没甚看头,便在一块石头上卧倒,把那根紫檀竹杖当作枕头。
    她却站在一块石头之上,向南面眺望着,良久,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道:“那儿的城墙房屋,大概便是石泉。离终南山已有三四百里之远。我们走得不慢,对么?”
    声音寂然,竟没有回答。歇了片刻,鼾声大作。
    她飘然地微笑一下,道:“巨儿你好好睡吧,你已经太疲累了。我就在这石上坐一坐。”
    银铃似的声音,在静寂的初秋夜里,份外觉出清亮悦耳,也另有一种孤单的味道。
    她徐徐盘膝坐在石上,凉风吹起白色的罗衣,飘飘若飞。连她自己也觉此情,既是优美动人,更别有一种诗情画意。
    她从自己那铿锵悦耳的声音中,也觉出内力充沛异常,居然连嗓子也变一点。往昔虽是清亮悦耳,却不似如今直像是银铃振鸣,动人肺腑。
    现在,她缓缓阖上眼睛,一切身外之事,有如旭日下的朝露,也像是山巅林表的晨雾,渐渐地,晒于消散。
    不管回到峨嵋之后,那唯一知道埋宝之处的朱修贤有没有回家,不管是不需要重下峨嵋,奔波千里,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怀着藏宝图的朱修贤,这些,暂时都不复能停滞在空灵湛明的心灵中。
    也不知道过了许多久,耳边到杂乱而轻的脚步。
    她立即便从岗下四周传来的牛鸣之声,猜出该是放牛的牧童们。一个童稚的声音叫起来:“瞧呀,那人多么巨大啊……”
    另一个更为尖锐的小童嗓子下个结论道:“这个巨人是天下最大的啦!”“不,你懂个脑……”
    第三个小重大声驳斥:“以前有一个晚上,咱们见到的怪人比他还大哩!”
    “对啊!”第四个插嘴助长声势:“那个女人夹在胳窝下面,简直看不见啦!”
    四个人分成两派,立刻吵将起来。
    陆丹是何许人也,登时明白了这四个牧童话中之意。
    她心中忖想道:“从这些孩子口中听来,似是数天前一个月圆之夕,这些孩子们因结伴在田里夜守,偶然瞧见一个其状狞恶的巨大怪人,胁下挟着一个女人,经过守夜的棚屋,一晃即没。
    “这些孩子们当时因这怪人长相大以恐怖,活像是鬼陆出现,故此都没有看得清楚,人执一词。
    “哼,我可知道那怪人是谁了。细想普天下之中,具有这形象的武林人物,只有那个雪山豺人正是这种骇人的模样。记得当年父亲就给他气惨了。
    我要不要设法访查一下呢?”
    耳中忽又听到那些孩童争吵的说话中,多出一条新线索,便是这可怖的怪人,敢情在这两三年间,屡曾出现,并且不仅限于晚间出现。
    这样说来,那雪山豺近二十年来销声匿迹,却是躲到这豫川交界的荒避地方。故此江湖人都不知道。
    但其中可怪的是那雪山豺人既然挟住妇女出没月圆之夜,这种事应该不能瞒过江湖耳目才对,然而,江湖上总没有这种传闻,岂不奇怪?晨风吹拂中,但觉空气清新中又带有潮湿,似是阴天光景。
    一个孩子叫道:“哎,大家看啊,这位大姑坐得多好看,就像图画中的仙女般……”
    此语一出,众声俱歇,余下的三个童子,全都凝目打量这位盘膝在上的白衣女郎。
    这刻,满天阴云,因此光线有点儿强暗。可是她那雪白的罗衣,迎风飘拂,果真加添一份飘逸的仙气。
    她徐徐张开眼睛,扫射众重一眼。
    那四个小童和地目光一触,都不知不觉地各自垂眼移目,不敢和她对瞧。
    陆丹柔声道:“你们刚才说起的怪人,往什么方向去的?”
    四个小孩立刻讨好地地争着回答,使得陆丹也听不清楚。终于还是一个长得最怜俐的孩子,止住其他三个发言,然后道:“这个怪人我们亲自见过一次,那次是向西面去的。不过村里的大人们,也传说这怪人是住在西面的一个小湖边……”
    有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小孩,忍不住插嘴接下去过:“那个盘石潮后面有座乱石岗,他就住在那儿。”
    陆丹见他说得较为肯定,问道:“那么有没有大人到那边探视过呢?”这个结实的孩子道:“没有人敢去呀,那里本来便以多产毒蛇虫虺著名,谁都不愿意到那鬼地方去,现在更加没有人肯去啦。”
    其余三个小孩一致同意他的说法,连声说是。
    陆丹微笑点头,道:“谢谢你们……”一面起身,站在大石之上。回首向西方远眺。
    一道溪流,从隔住目光的树林中流出来,打岗后绕过。
    四天云垂,天色十分阴沉。树林间宠若淡淡的烟雾,竟是快要下雨光景。
    她的心情,顿时为了这阴沉的天气影响得有点儿落寞起来。
    她自个儿发一阵怔,飘飘迈步下岗,像条白云般飞过小溪,然后逐渐远去,隐没在被淡烟笼住的树林中。
    忽地雨丝蒙蒙,飘洒而下,众童连忙穿我戴笠。
    方巨被雨丝洒在面上,那阵凉飕飕的感觉,使他从梦中醒来,他张眼坐起,周围一瞧,不见了陆丹白衣倩影。
    那几个小童见他一坐起来,宛如座小山似的,不由得都害怕地躲开几步。
    方巨霍地起身,四面张望,一个小孩猜出他的意思,叫道:“那位大姑刚刚去了。”
    “去了什么地方?”他的声音甚是宏大,把众童骇了一跳。
    那个长得结实的小孩,胆子似乎较大,道:“我们告诉她在盘石湖后面的乱石岗中,有个可怖的怪人。她向那边望了一会儿,便飞下岗去了。”
    方巨顿时放心,想道:“原来她去瞧怪人,那么就等她一会儿。”
    忽然念头一转,再忖道:“那怪人不知凶不凶,别要给她欺负啦。”
    此念一生,立刻焦急起来,向众童询知那盘石湖乃在西面十余里处,湖后群山涌起,十分好找。
    当下一弯腰,拾起紫檀竹杖,飞步下岗。眨眼间便隐没在蒙蒙雨丝中。他经过这种憩睡,虽然尚未睡足,但比之昨夜,已是判若两人。
    不久工夫,已走了十余里路,但觉棘丛处处,乱石锋利刺足。
    超过这荒芜岖险之地,果见前面一片白水,约摸有亩许大。
    他留心向湖中一瞧,这刻虽然雨丝纷飞,湖面水纹漾晃,但仍然可以发觉这片湖底尽是石头,而且甚浅。
    他留心地向湖后瞧去,只见乱石纵横,多是如笔立,简直是片石笋林子。
    超过这片石林,便是一座石壁,拔空而起。沿着这面石壁向两旁延展,便是岩石处处的山麓。
    他仅仅略一瞥视,已觉山势险恶,大非善地。
    他沿着河边绕河过去,走进乱石林中,周围都是湿漉漉的泛起一股奇异的臭味。
    他那双赤足踏在碎石上,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生像睡后磨牙那种难听的声音。
    这是因为他有一身奇特的横练功夫,那双坚如铁铸的双足,踏在锋锐的碎石上,硬给磨擦出来难听的声音。
    换了寻常穿靴之人,恐怕皮制的靴底也会被这些碎石割破。
    乱石中不时掠过蛇虫的影子,然而他一无所惧,因为这些毒物都不能咬破他的皮肤,是以决无中毒之虞。
    眨眼间走到石笋如林的地带,他长得高大,东张西望,恰好从较矮的石尖顶瞧见壁下有个大洞。
    他不必忖想,已经认定这个洞穴可能便是那怪人藏身之所。
    当下扛着竹杖,叭哒连声地大踏步走过去。
    来到洞口之前,只见洞门大概和他一般高,洞内半丈左右,一块大岩石挡住视线。敢情到那儿便得转弯。这一来便瞧不见洞中景象。
    他振吭大叫道:“姑娘,我找你来啦……”
    声音响亮得如同平地起个霹雳,洞中传出嗡然回声。
    他倾耳一听没有陆丹的回答,立刻又大叫一声。
    再听一下,仍然没听到陆丹回答,心中便有点儿怀疑,想到:或者那怪人不是藏在这洞中,故此姑娘到别处去了。
    心中既有所疑,回头四礁,视线一触身后的尖锐石笋,那儿一共三根,成了个品字形,石笋根处有些什么东西,使他猛可大骇,定睛凝视。
    原来那儿血肉狼藉,在残肢断腿间,有个妇人的头颅,长长的头发,凝结着些砂石血块!
    方巨倒抽一口冷气,大叫一声。
    这次声音凄厉猛烈,宛如迅雷乍鸣,四山俱震。
    他踏前两步,正想用竹杖去拔那妇人首级,看清楚面目。可是,心中一阵悲哀痛楚,竟然伸不出竹杖。
    一声怪嚎,从身后响起来。
    方巨蓦地大转身,眼光到处,只见洞口站着一个狞恶无比的人,身躯魁梧之极。大约只比他矮半头而已。
    那怪人头上一窝稀疏的黄发,目泛绿光,血盆大口中,两只锋利的獠牙,掀露出嘴唇之外。
    一阵臭味散布开来,方巨恶心地掀掀鼻子,猛然戟指大叫道:“姑娘是你杀死的么?”
    这怪人正是天下武林俱极忌惮的雪山豺人,光是这副长相,已足够使人退避三舍,何况这厮武功真高,心狠手辣,行事叵测而可怖。
    雪山豺人惨厉地嚎叫一声,道:“她的血也是我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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