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八章尾随
    庞照在街角看见邓精明背影,立刻加快脚步上去拍拍他肩膀。
    邓精明肩头猛歪,但仍然被庞照手掌拍中,只见他像惊兔一样跳起两尺,头也未回却已有一道刀光刺向庞照面门。
    庞照几乎用尽全力才避开这可怕致命的一刀。
    邓精明迅快回头,第一眼看见庞照不悦的神情,第二眼才认出这个人是谁。
    “你的刀法好像很有进步。”
    庞照声音充满讥讽意味,道:“但如果我躲不过你这一刀,你猜你有没有一头碰到墙上陪我死掉的义气?”
    邓精明连忙躬身行礼,一连鞠了七八个躬。
    庞照大概有点不好意思了,道:“好啦,你几时跟磕头虫结拜为兄弟呢?”
    邓精明对他的讽刺,一看而知道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站直之后喜容满脸,好像刚捡到一个大元宝似的。
    庞照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把你放在济杰这边,如若不然,我一定受不了你这种人才。”
    邓精明根本不答理他这话题,他说他的:“照叔,你也赶来我就放心了,你知不知道我出了多少冷汗?”
    庞照也恢复正常的样子,问道:“济杰那口子情形如何?”
    “很正常。”
    邓精明答道:“她房间里有三条丝带,都由地底通出来,如果有任何不妥,她一定有机会发出警讯,请您注意,这三条丝带都是由地下通出来,所以一定没有人能看得见,当然更无人能够事先勘破机关。”
    “听起来好像没有错。”庞照显然不怎么同意,所以声调并没有赞许意味,道:“但如果这个假想中的敌人,连沈公也认为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物,你的信心还有没有现在这么坚强呢?”
    “沈公?唉!他老人家会有这种看法?既然是沈公都觉得这么严重,问题当然是极不简单。”
    庞照回瞧了一眼,才说道:“现在家家户户都掌灯,时间已不早了。我想立刻去瞧瞧济杰那口子?”
    邓精明的心忽然一沉,所以声音也变得十分深沉:“是,请往这边走!”
    暮色朦胧中,家家户户的灯火都闪耀出昏黄光芒,必须等到真正夜色降临之后,任何繁华城市才会显出“城开不夜,灯火如昼”的气象。
    只不过若是“等”这么一阵子的话,世上便很可能已经发生很多悲喜剧了。
    正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人间的事情,往往是不能留也不能等的。
    ×××
    若在往时,夏流眼见床榻上那对男女这般疯狂地缠绵交欢,必定也十分兴奋、满足。
    但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因为他自称有“犯罪天才”的头脑告诉他似乎有些不安。
    “犯罪”这种事情,尤其是属于重大的刑案,作案的人决计不可以失手,甚至连一次都不行。
    由于这种来自犯罪天才的灵感,使夏流心有旁属,所以无法有如以往地专心欣赏和投入,虽然苏妙妙和袁维表演得极为精釆,但他仍然分心思索一些别的事情。
    现在他已经是第三次回想苏妙妙的情形。
    ——由开始见到她直到现在的情形。
    过程既不长久也不复杂,甚至可以由苏妙妙设法摆平袁维那时开始。
    然后夏流他现身了,苏妙妙用美丽赤裸肉体挑逗他,还加上黄金。这期间她曾经披过一件衣服(当然后来很快又被剥掉)。
    之后,就是夏流他本人压在她身上好一会,接着以奇异香气刺激袁维回醒,攫住了苏妙妙……
    这个过程中出了甚么问题?
    何以老是觉得不妥?
    对了!夏流终于找出头绪。
    第一点,苏妙妙镇静得不合情理,初时见到袁维没有大声惊叫,而后来见到夏流也没有叫过。为甚么?难道她并不想惊动外面的人?
    第二点,她不但色诱,还加上黄金。这是任何女人都很难做得出的事情。别的女人若是把身体给了你,她不向你要些黄金已是很罕见,何况还付出黄金?
    第三点,韩济杰此时此地公开娶她,已有设下钓饵之嫌,何况他动员许多江湖人物严密监视此地,显然他预期会发生事情。
    关于第三点推论还有尾巴,而且正好是最重要的。
    那就是既然韩济杰“预期”有事发生,他本人何以胆敢放心远远离城(那些命案是夏流做的,目的要引诱韩济杰出城没有错)?答案是除非韩济杰自以为有足够严密安排,才敢挥挥袖潇洒走开。
    那么何谓“严密安排”?有人在外面守着当然还不算严密。
    换言之,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事实上也证明韩济杰已经大大“失”了。
    所以几个疑点合起来,就可以看出苏妙妙另有巧妙诡计,她可能真的不在乎被任何男人占有,但她反击之计必定已经展开。
    夏流算来算去,忽然跑到墙角,那是苏妙妙披衣结带的地方。墙角上面已经查看过没有报警设施,所以他向地下查看。
    这一看之下,夏流登时为之心跳加剧,地上果然有一条丝带。
    老天爷,原来她早已报出警讯,只不知何以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出现?
    夏流根本连再看苏妙妙的企图都没有,立刻像飞鹰似的窜出后窗。
    ×××
    庞照和邓精明脚步轻捷迅快,在昏暮中踏过庭院,由于房门敞开着,所以这两个大男人一望之下,已经愣住。
    房内虽然昏昏暗暗,但庞邓二人眼力自是强过常人甚多,所以别人可能瞧不清楚,而他们却连苏妙妙张开嘴巴满头大汗,一副不胜蹂躏的表情,也看得明明白白,自然那正在疯狂得如狼似虎的袁维,他一切表情动作也逃不过这两人眼睛。
    邓精明连退数步,庞照也只好跟着他,低声的向他问道:“你怎么啦?你不敢抓住那个狂徒?”
    “我当然敢。”
    邓精明道:“我活活揍死他都敢,你要不要打赌?但我却不敢看苏妙妙,因为她现在已经是韩夫人。如果她是你夫人,我也一样不敢看。”
    庞照真想给他一个嘴巴子,这种事情岂可拿来举例?也不嫌不吉利?
    幸而这位庞总捕还未娶妻,所以能够比别人大量些,不予计较。他说道:“抓人要紧,这是我们唯一出口气的机会!”
    他们一齐闯入房间内,却见那苏妙妙白嫩身躯上的男人,刚好忽然变成一块木头或一堆泥土那样,躺在她身上直喘气。
    庞照鼻子翘两下,低声道:“小邓先闭住气。抓到人也要到院子里才讲话。”
    话声未歇,在苏妙妙身上的袁维忽然像弹簧一样跳起寻丈,双足一落地便向外飞奔。
    任何人奔跑之时,都可以看得出大约的速度和劲道。
    袁维也不例外,他让人感到他好像一条野牛,而且是疯狂的野牛,既快又劲,好像世上不会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得住他。
    庞照手中忽然出现一条银锁链,毫不客气疾扫如风,一下子卷住袁维双脚。
    老实说,以庞照的身份,对付一个似乎神智不清而又空手的人,怎么能够使用兵器呢?
    不过庞照好像方法很对,因为袁维双脚被卷住而跌倒之后,还拼命前后踢动,做出奔跑似的动作。
    只是他姿势不对,一个人怎能躺在地上奔跑?
    于是袁维就好像现在健身减肥的人骑脚踏车一样,动作是对了,而脚踏车却永远还在原来的位置,连一寸也不移动。
    说也奇怪,袁维虽是气喘吁吁做出拼命向前奔跑动作,却不会说话,也似乎不像很想爬起身来。
    那是他试过几次爬不起来之后,双脚就一直保持横躺着迈脚跨步的交替动作,看来他一定幻想中跑得很快,所以他已满足了。
    庞照哼一声,走到床前,一面打个手势叫邓精明点上灯火,他低头望住床上那一具使男人不禁心跳的肉体,等了好一会,也就是等到邓精明第二次出去院子又回来之后,才道:“你看看她,但你为何像尿急的人,老是跑出去?难道你真的尿很急?”
    邓精明指指鼻子,口中唔晤连声。
    庞照不禁笑道:“好啦,现在不必闭气了,快来看看济杰这口子!”
    原来邓精明早先奉命闭住呼吸,所以到了闭不住气时,自然不能不急急跑出院子去换口气,他怎么晓得忽然间又不必闭住呼吸?
    所以这一点他的确有点怨怪庞照。
    他刚才是闭气,意思是不呼吸,并不是闭住鼻子。
    但现在他却清而楚之闭上双眼,道:“我不看,韩夫人我不能看。你老人家看够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啦!”
    庞照笑着掴他一个嘴巴,说道:“别再胡说八道了,我的意思是说韩夫人好像跟那个野汉大大不同。”
    邓精明其实不是不敢看,只不过作一下状而已。
    现在他的眼睛睁得比水牛还要大,看了一下道:“对,她虽然有点昏迷状态,但没有动作,完全不像那个该死东西,是不是她虽然受药力支配,但药物之力还不够强。”
    “对,看来只要能把她救醒救活,我们就有珍贵可靠的资料了。”
    他们先用冰冷井水泼在她的面孔上。
    苏妙妙头发虽然湿了,却又另有一种迷人风韵,同时幸而她一下子也就睁眼回醒。冰冷井水果然很有效。
    苏妙妙呻吟数声之后,才软弱无力却又火气十足骂道:“小邓,你死到哪儿去?我扯了丝带那么久,你连魂也不见,你一定是存心叫我好看,存心要我被那臭男人……”
    庞照忙道:“我是庞照。我跟济杰是好朋友也是兄弟,我刚从无锡赶到,所以你绝对可以相信我不像小邓那样子,存心叫你好看。”
    邓精明一听这话,登时啼笑皆非,却又不能插口争辩。
    因为庞照只停顿那么一下就又说道:“韩嫂子,快点定一定神,然后告诉我,那个狗娘养的家伙有没有同党?”
    苏妙妙不加思索,道:“有呀!”
    庞照道:“说说看好吗?”
    苏妙妙道:“有一个名叫夏流的男人,外表很斯文潇洒,是他点着一支香,那个袁维就忽然变成大色狼。”
    邓精明苦笑连连,因为现在他连任何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过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庞照这一手非常高明非常漂亮,否则至少要牵扯老半天才可以问到这些关键问题。
    “夏流?这名字有点耳熟。”
    庞照一边说,一边拉一条薄被遮盖住她的裸体,又道:“嫂子,我们现在已抓到一个,又知道另一个恶贼的名字样貌,你帮助济杰的苦心,以及你的牺牲总算没有白费,我先替江浙两省的同事和弟兄们向你道谢和致敬。”
    苏妙妙顿时觉得十分舒服,心里一点气都没有了,还嫣然而笑点点头。
    邓精明这时连忙跑开,去检视那三条报警丝情形。
    庞照便静静地瞧着苏妙妙那张鲜花也似的面庞,这样子似乎有点过分,因为连苏妙妙(苏州最红的妓女)居然也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而垂下眼皮。
    不过苏妙妙仍然看见庞照露出爱惜怜悯的表情。所以她低低问道:“你为甚么这样子瞪住人家?你看女人一向都是这样子的么?”
    庞照道:“不,我从来没有这种习惯。但是你却不同,我假想我是济杰,所以放肆的一点。”
    连苏妙妙这等历尽沧桑的人,也禁不住大吃一惊,她说道:“你假想你是济杰?我和他不但是好朋友,而现在也是夫妻了。你怎能假想自己是他?你假想中算是好朋友呢?抑或是我的丈夫?”
    庞照道:“别紧张,我只是想如果我是济杰,究竟配得上配不上像你这么美丽多情的女孩子呢?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当然想。”
    苏妙妙坐起了身子,因而薄被滑落露出雪白高耸的乳房。
    她并不遮掩,反正这个男人,甚至那邓精明在内,已经看见更加暴露更加不堪入目情景,所以她还忌讳甚么?
    她道:“请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是甚么?”
    “他几乎配不上你,但如果你肯凑合一下,也勉强可以。所以我认为他是天字第一号混球,因为他还练那甚么少林童子功,对不对?”
    “是的!”苏妙妙深深叹口气。
    “我会骂他一顿。”庞照道:“说不定给他几个嘴巴子替你出一口气。当然这样做法没有甚么用处,不过我另外还有办法,但暂时不能告诉你,你现在也别追问,好么?”
    苏妙妙那种感激的样子,好像想投身入他怀抱中,刚好给邓精明看见。邓精明立刻皱起双眉,大声叫道:“照叔!”
    庞照吃一惊,道:“声音小一点,我又不是聋子。”
    “我也不是瞎子!”邓精明回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究竟庞照是提拔他出身的人,所以也不好怎么多说。
    当下,邓精明又道:“三条告警丝带全都断了,怪不得我接不到警讯!”
    庞照的反应使邓精明相当不满意,因为他好像不舍得失去欣赏苏妙妙惹火动人身体的机会,所以他只摆一下手表示听见了。
    庞照仍然面对着苏妙妙,仍然瞧住她裸露的身体。
    关于最末后一点,只不过是邓精明直觉而已,事实上他看不见庞照眼睛究竟是瞧着苏妙妙的鼻子抑是乳房?
    但庞照坐在床边跟她这么接近,好像已经有人替韩济杰不高兴的理由,所以他重重地发出一下不悦哼声。
    庞照看来简直忘记房间内还有别人,他的声音十分温柔,说道:“我知道你担惊受怕吃了很多苦头,所以有些话现在不应该问你,可是我又想赶快抓到夏流,你肯不肯帮我这一个忙?”
    苏妙妙面对这么一个知情识趣,强壮而又温柔的男人,竟然能够微笑了。她道:“我肯,你要我怎样做呢?”
    庞照道:“你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任何说话任何细微动作,甚至他有甚么表情都不要遗漏。”
    苏妙妙很乐意这样做,当她娓娓道出一切经过情形时,叙述和形容得极之详细。
    邓精明听着听着可忍不住自己用力敲一下脑袋,他实在不得不承认庞照这种“师父”级的人物就是师父级人物,这种头脑这种手段,岂是一般的捕快公差所能做到的?
    ×××
    衣服光鲜外表斯文的夏流,走出赐福坊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因为既没有警讯,而且又是采取“来时困难去时易”的策略——进入赐福坊范围的人,都受到严格盘查测探。
    但离开之人却不予理会——故此夏流毫无困难就走出这百余对眼睛监视的地方。离开了赐福坊被监视范围,他便不必故作斯文从容之状。只见他脚步轻松忽然闪入一条窄巷,然后进入一间破旧木屋内。
    木屋内臭气洋溢,进出的人居然不算少,起码夏流刚进去,就有两个人离开而又有三个人进来。
    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脚步匆匆,面上神色不大妥当,但离开的人却个个很“滋油淡定”,即很从容之意。
    绝对没有人会觉得这种现象奇怪不合理,因为这儿正是附近六间饭馆,酒馆合用的“公厕”。
    凡是赶着到厕所去的人,无疑必是“入门三步急”,而离开之时不用说已是“出门一身轻”了。
    还有就是任何人奔入此地,肯定不必说出理由不必解释。
    所以夏流关起一扇隔间木门之后,虽然皱皱鼻子皱皱眉毛,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地方甚是适合于秘密会晤,也适合秘密传递消息。
    隔壁薄木板后传来清晰语声。
    由于语声好像有脚会走动的东西一直“钻”入夏流耳朵,所以他知道此是内家传音的功夫。是像神话一般奇怪本事,绝非普通武林人物所做得到的。
    那声音相当年轻,道:“苏妙妙怎样了?”
    夏流低声地应道:“已经被袁维那样啦!”
    隔壁清晰声音道:“可是,你为何急急离开韩宅?你发现甚么地方不妥么?若是已发现不妥,为何你还要跑到此地与我联络?”
    “那臭婊子预设了告警丝带,我一查到赶紧就跑。但如果我不来告诉你,你怎能知道情况?”
    “听起来果然很合理。”那声音说。
    接着那声音又道:“我也记得你的成绩一直很好,你不但聪明胆大,同时性格也够邪够恶,所以我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最佳助手。”
    薄薄板壁忽然出现一扇两尺长一尺阔的窗子。
    于是双方都可以透过窗洞而互相看见,通常厕所内的隔间绝对不会有窗子,苏州亦没有这种古怪习俗,却因为夏流隔壁那个英俊年轻的男子乃是陶正直,于是乎许多奇怪的,不可能的事情都会发生,而且变成不足为奇之事。
    陶正直眼睛明亮而又友善,微笑道:“既然韩济杰新房里有告警丝带,想来苏妙妙这类聪明女人一定已经有机会使用的了?”
    夏流道:“对,这女人难弄得很,连我也几乎被她骗上床。”
    陶正直道:“苏妙妙若是已经发出了警讯,你为何还来得及逃走?居然无人拦阻或者是追赶?”
    夏流微笑着说道:“我可能发现得早,那袁维还在苏妙妙身上疯狂,我已及早溜掉。”
    “只答对了一半。我看见无锡名捕庞照走入赐福坊。此人是沈神通训练出来的出色人物,所以他决无理会有没有警讯,也都一定入屋查看苏妙妙情况,你幸而头脑好而反应快,才及时跑掉。但你没有说对的一半是苏妙妙根本没有传出警讯,因为由地下通到外面的三条丝带,已经被我割断。”
    夏流露出又佩服又欢喜的神情,说道:“啊!有陶先生你来为我撑腰,好像谁都不必怕了!”
    “这话讲得还早了一点。等我们真正安全在虎丘塔下会合,才可以松一口气,你现在把衣服脱下来,动作快点。”
    夏流稍稍迟疑一下,终于照做。
    他迟疑之故是因为口袋里那张一千两黄金银票,以及那个藏着“落红迷仙香”金盒,这两样他都舍不得交出去。
    但转念一想,万一引起陶正直不满意的话可划不来。
    陶正直果然还伸手过来搜查他内衣,不准带有任何东西,才匆匆离开小隔间,不过他一眨眼就回来,手中抓着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此人全无声息,不知是死了,抑或是被他点住穴道。
    “这厮算他倒霉,赶上这时候上茅房。”
    陶正直道:“你穿上他的衣服,我替你化妆。如果外面有人窥伺,必定已看见这人的样貌和衣服,这样才万无一失。”
    陶正直两只手灵巧快速得使人难以置信。
    在那么狭窄空间里,他和那商人本已大感挤迫,但他替那不会动弹商人脱衣服时,竟然好像在宽大地方而又有七八个人帮忙一样容易。
    尤其是当夏流穿衣服时,陶正直伸出一只手穿过宽洞替他化妆,不管夏流面部怎么动法都全无妨碍全无阻滞。
    陶正直自己也迅快化妆,再穿上夏流的外衣,夏流看了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连他也几乎以为陶正直就是自己。
    至于他自己变成甚么样子他也不知道,必须等到有镜子时才揭得开这个谜底。
    “我先出去。”
    陶正直说:“假如已有人监视,我可以引开他们,只要不是沈神通亲自出马,我一定能够脱身。你要记住一点,这个生意人脚步很稳定有力,所以你要提聚内力流贯双脚,这样就绝无破绽了。”
    夏流感激和佩服得无法形容。目送陶正直出去之后,稍等片刻也自大步离开这个臭气冲天的地方。
    一切情况极为良好,极令人满意,直到出了城郊,夏流自己用尽全身本事查看清楚,的确没有人跟踪。
    路边凉亭右侧有条清澈山溪,夏流奔入亭内,舒舒服服透一口大气,然后凭着栏杆抱头伸出去,像明镜似的溪面上,清清楚楚现出他的面影。
    夏流定睛看时,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他竟是变成陶正直,而不是那个商贾。
    陶正直相貌甚为俊美,所以变成他并没有甚么不好,但夏流却觉得非常不妥,显然陶正直一定有甚么花样?
    但既然他已假扮自己,引走了跟踪监视之人(假定夏流从韩家出来时已被盯住的话),还会有甚么问题?
    如果没有问题,何以不用那商贾面貌,而用陶正直的?
    水面上的面孔忽然多出了另一张,夏流当然为之大吃一惊,但他还沉得住气,没有抬起头,而是透过水镜观察那张新面孔。
    那是一张清秀的中年人面孔,微微带着笑容,似乎觉得很有趣很好玩,而也在水镜中瞧着他。
    夏流脑子里“轰”一声,沈神通,这家伙一定是沈神通,陶正直已经形容过千百次,使他听多了连想要忘记也办不到。
    唉!怪不得陶正直要变成夏流,而夏流却变成陶正直。
    看来陶正直这一招果然收效,可算是打胜了一次小仗,不过陶正直这样做真的很聪明?
    抑是他知道实在没有法子躲过沈神通,所以不能不先求脱身自保?
    夏流自忖大概已没有机会可以亲自询问陶正直,何况就算陶正直回答也不敢相信,所以他改向沈神通询问,同时也用水洗干净面孔。
    沈神通现在是在凉亭与他面面相对,一边观察他一边说道:“陶正直的确已赢了第一阵了,第二阵他仍然可能是赢家,因为他已经很成功地引走了韩济杰庞照,韩庞二人武功不及他,因此他们如果够机警的话,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上上大吉!”
    连夏流自己都忍不住狠狠质询道:“既然你知道他们有难,你为何还坐在这儿跟我这种小角色讲话,你为何不赶紧去支援帮助他们?”
    “如果连你一听这种情势都会替我着急,我当然比你着急百倍,所以我为甚么还要赶去?我为甚么要让陶正直得偿使我露面之愿?”
    “话是不错。”夏流点点头。
    接着,他又忙摇摇头说道:“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应是抢救韩庞性命为重,露不露面是次要的事。”
    “这是陶正直的想法,他洞悉人性,也有本事利用一切人性弱点,所以他虽然不是以武功称霸武林,但其实他到今日为止,他才是真正横行无敌之人,你看,连我退隐了两年之久也被他‘钓’了出来,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甚么人能够击败他杀死他!”
    沈神通停口,轻叹了一声,又道:“当然,我也是属于不容易被击败的人,所以我一发现你不是陶正直之时,就已经下了决心,不去驰援韩庞二人。只有这样他才会死记住我,连睡梦中也忘不了我,现在你可已明白我的策略?”
    夏流顺着他的思路推想,一时反而迷迷惘惘,只好打住。
    却听沈神通问道:“你们连做八九件案子,用的是甚么药物?”
    夏流大吃一惊,道:“药物?你怎会想到药物?陶正直向我保证天下任何人,包括你在内,也测不透这是药物的奇异魔力。”
    “这几件离奇双尸奸案都留下‘武功’痕迹,例如芜湖那一件,主办的副班头许义,发现房顶漏水,他再三勘查之后,认定是人为的而不是屋子年久失修,他查出这线索甚是兴奋,他的确是不易多得的人才,但这回对手是陶正直,他就不免反被引入歧途,总之,如果命案中十几个男女之死,都是‘醉乡狂徒’夏天任施展‘落指红’的结果,请问那夏天任的武功怎可能蹩脚得每一案都留下痕迹?例如踏破屋瓦之类?”
    “对,对。听来显然不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但我听陶正直解释时,却又觉得有理,觉得这个黑锅将来一定扣在那醉乡甚么的人身上,一定不会从药物方面找到线索……”
    “你也没有错。”
    沈神通道:“因为陶正直根本不想瞒我,他算定世上除了他之外,别人一定无法使我从隐居地方出来。所以他当然要我知道才行,但对付你,他又用另一套手法,否则你老兄怎肯拼命替他找到合适的人手作案?而且到了紧急关头,你还可以变成他的替死鬼,你已经可以算是很可怕的人,但比起陶正直,仍然可用善良和愚蠢这种字眼来形容你。”
    事实上如果夏流这种人,也可以使用“善良”“愚蠢”等字眼来形容,世上大概很难找到凶恶聪明的人了。
    夏流苦笑一声道:“我发过恶梦,梦中修理我的人就是他,我本来很疑惑不解,但现在我懂了。”
    沈神通对这类谈话似乎已不感兴趣,只详细问明那“落红迷仙香”的来龙去脉,便道:“夏流,你一定听过我是反对私刑的人,所以你落在我手中很放心,大不了一刀砍下人头落地,却不至于受那零零碎碎的可怕凌辱痛苦。”
    “正是,正是。”
    夏流忙道:“沈大人,你大公无私的英名天下无人不知。”
    沈神通道:“其实你落在我手中可能还有很大好处,因为你不但可以不受私刑,但也可以受私刑。”
    沈神通的口气似乎不是开玩笑,故此夏流大惊失色。
    他赶快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想受私刑,尤其是你出手,只因我深信你的手段一定比任何人都可怕十倍,沈大人,你不必动刑,我一定听话合作,你叫我干甚么我就干甚么。”
    沈神通道:“有一点你讲得对,如果我动刑的话,大概铁铸的人最后也变成纸扎的,不过我目前并非打算这样收拾你。我只不过为了留你活口,让你了结那些命案官司,才不得不用一点私刑,如果我不肯出手,老实告诉你,那就是要立刻取你狗命的意思。”
    夏流忙道:“你若是杀了我,那些命案官司叫谁到案认罪呢?”
    沈神通笑了笑,才道:“我当然有办法,不劳费心,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夏流脸色一时变得全无血色,好像十分惊惧,跟着伸出双手并拢着,表示束手就缚,说道:“好吧,我认命就是!”
    沈神通面上笑容如常,眼光清澄如水,缓缓道:“我已经查看过你的纪录,你的确姓夏名少庭,你虽然姓夏,却不是‘醉乡狂徒’夏天任的儿子或家人,所以陶正直想利用你的姓氏来骗我一下已经失败了。”
    夏流的脸色变得更加的惨白,说道:“你有我的纪录?你……甚么时候看到的?那纪录在哪里?”
    沈神通还未回答,那面色苍白得如死人般的夏流却忽然攻出一招,这招之迅速凌厉以及大有绵绵不绝气势,使人只能联想起“蛟龙”“虎豹”“毒蛇”等等,绝对无法把“死人”的观念牵扯到他身上。
    夏流双手虽然也有动作,主要却只是一些平衡身体的动作,他攻出的毒着是两只脚,一招之中包含了“挑踢扫撑勾拨”等六种脚法。
    故此虽然名为一招,其实双脚连环攻出了十二脚之多,每一脚都挟着劲烈风声,也都快逾闪电。
    沈神通身子飘起离地五尺左右,乍看好像悠悠闲闲抓住一条看不见绳索在空气中荡秋千,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试想若是敌人能够在刹那间攻出十二脚,你应付的动作若是慢了,焉有幸理?
    所以刚才所形容的只不过是沈神通外表上予人印象而已,骨子里他其实也是快得要命,在夏流感觉中,沈神通甚至快得好像已知道他双脚要攻出这么一招,故此比他还快了一线跃起。
    夏流双脚攻了二十记之后,又是前后左右一共八脚踢出,刺耳撕裂锐响大是惊心动魄,夏流这后八脚算来亦只是两招而已。
    不过后面这两招脚法比起第一招十二脚大是不同,换言之他乃是针对沈神通出神入化身子可以飘荡在空气中的绝世轻功而施展的。
    谁也不可能在空气中停留太久,除非是飞虫或飞鸟,所以沈神通一定会掉坠地上,而夏流这两招八脚就是专门针对这种情势使出的。
    问题却出在沈神通竟然还不掉下地,好像空中真的有一条看不见的无形绳索让他攀附借力,所以他爱在空气中停留多久都可以似的。
    夏流的内家真力一发不可收拾,脚法看来虽是美妙,但身子其实已经虚空,于是沈神通荡近来随手一掌拍中他身子,便已使他喷出一大口鲜血。
    血丝顺着口角流下,夏流本来相当俊秀的面孔,因而不怎么好看了。
    他狂啸一声,啸声中用头撞用拳打用肘撞,加上双脚蓄势待发,简直全身可以攻击的部位全都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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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对敌
    沈神通虽然知道夏流迟早一定会使出这门武功,但亲眼见时却也不禁大为惕凛。
    这一路迹近疯狂的武功,实际上真是创自一个疯子之手。
    据说世上还没有人能够从这一招逃生的,正确的说法是从来无人可以避得过“同归于尽”的命运。
    换言之,双方都很难活着就对了。
    可是夏流一定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对手是沈神通,是天下黑白两道公认的“公门强人”,有神鬼莫测的本事。
    故此夏流一口气攻出四四一十六式,空自把方圆三丈之内地面完全封锁于拳脚威力中,最后发现简直白费力气,因为沈神通不但没有掉下来让他攻击,反而身子上升数尺,飘荡于半空中,又反而以讽刺笑容俯首瞧他。
    敢情此人在亭子里早已做下手脚?
    这是夏流第一个念头。
    但紧接着已经觉得不合理。请问连夏流自己也是在公厕中才知道要到虎丘塔会合,沈神通有甚么可能更早知道。
    夏流第二个念头就是:可惜陶正直不在此地,要不然真想向他施展这门绝命武功,瞧瞧他能不能像沈神通一样躲过杀身偕亡之祸。
    那沈神通身躯还在空中飘飘荡荡,夏流知道自己恐怕已没有机会测试陶正直了,只因为他已经又使出另一种武功,他一口气深深提聚,面色白得难以形容,四周气温陡然之间下降了许多。
    这一口真气吸入丹田,再瞬间冲上泥丸,一切已成定局,即使是夏流的师父在此,也无法改变他终身残废甚至死亡的结局。
    在理论上说,任何人若是能将一生精力,压缩于刹那间放出,威力之大自是难以形容,夏流施展的正是这种奇门武功。
    夏流虽然看见沈神通突然如流星陨石般飞坠落地,但他并不在意,他并不认为沈神通此举有甚么意义。
    因为凡是连自己性命也必须赔上的残毒功夫,大概除了鸿鹄一飞冲天或者可以躲过的话,人类恐怕绝难幸免。
    目下四周数丈方圆范围已变成绝地,沈神通这时候才飞坠下来又有甚么用呢?
    此念一闪即逝,在这电光石火短促得不能描述之际,他也看见沈神通的手已经握到他咽喉。沈神通这只手掌是一种悦目灿烂的金黄色,看在眼中令人大有舒服而又庄严之感。
    夏流咽喉虽然被握住,但直到这时他仍然认为沈神通白费工夫白费力气。
    沈神通这么做有甚么意义?
    莫非他仍未知道我的双臂一旦炸裂,就可以使附近人畜完全死亡?还可能连附近的岩石也片片碎裂?
    但沈神通怎可能不知道?
    根本上从夏流出手时算起,所使出的每一招一式,以及每种怪异的内功,沈神通都步步制住先机,不然的话沈神通怎能像飞鸟一样停在空气中那么久?
    假如沈神通没有应付之法,大概老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绝对不会等到不敌之时才开始逃跑的。
    这时沈神通那只金黄色悦目手掌捏住夏流咽喉,五指传出阵阵柔和劲道,使得夏流胸口忽然被自己内力顶塞得好像压上万斤大石,夏流双目圆睁,眼眦裂开流出鲜血,这是他奋尽全力运功的结果。
    但没有用处,夏流虽是一再运功奋挣,宁可全身炸碎也在所不顾,然而沈神通一阵阵柔柔和和劲道有如海边永远不停歇的波浪,抵消了夏流一切努力。
    夏流清清楚楚听见自己身体内气脉崩断的清脆响声,紧接着,他感到全身四肢百骸都剧烈痛楚。
    沈神通将夏流放在石椅上。
    夏流全身瘫痪好像是泥土做的,连小指头也不能动弹,但双眼仍然会转动,而几道血痕由眼角一直拖到下巴,看来十分恐怖丑恶。
    “我第一眼就瞧出你不谙‘落红指’,也瞧出你擅长‘恶鬼脚’‘双罗手’以及东海四贤的七种狂人秘艺之一‘残形诀’。但由于你对于脚法特别擅长,所以你的‘残形诀’只能残毁双臂,没有法子连双脚也练成,我针对你此一弱点,所以施展‘天龙爪’制住你的喉咙,使你内力上下截断。”
    夏流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神通又道:“老实告诉你,就算东海四贤(其实是四个迹近疯狂之人)亲自出手,也不一定敢对我沈某人使出这种有进无退的功夫。刚才我讲过你愚蠢,这就是证据了。”
    夏流大大不服,反驳道:“我只不过技不如你,岂能叫做愚蠢?”
    沈神通道:“你还不算愚蠢?试问那陶正直也精通这门恶毒功夫,但他对我连想也不敢想施展此功,然而你不但使出来,甚至还想过向陶正直施展。你蠢不蠢呢?你居然不知道他比你更精通这门功夫?”
    夏流为之目瞪口呆,呐呐道:“他……他也练成了这门神功?”
    “唉……”
    沈神通长长叹了口气:“假如他不是从东海四贤那儿得到你的资料。他怎能找到你这种好帮手?”
    夏流苦笑道:“听起来我好像越来越愚蠢了。对他这种人,我居然会十分相信他……”
    话声欲歇未歇,忽然十分高昂响亮,连沈神通也微微吃惊,只听夏流大声道:“不得了,我还做了一件更愚蠢的事。沈大人,请你救救我……”
    沈神通道:“到底是甚么事?”
    夏流急急道:“我居然把我妹妹的事情告诉他!”
    夏流的眼睛又睁得眦眶裂开,所以又有血流下来。
    沈神通道:“你真该死,看来这回你的妹妹一定难逃劫难,你妹妹在哪里?”
    夏流当然很快就说出一切,可是世事茫茫变幻多端,就算沈神通肯帮忙,但他行么?时间来得及么?
    夏流虽然近似疯狂,虽然该死,可是他提到他妹子夏夜莲之时,眼光声音都变为十分温柔挚情。
    根据夏流的形容,那夏夜莲简直纯洁得有如莲花,美丽得有如仙子。
    连沈神通也深深感到,若是这么一个美丽可爱的少女,竟然被陶正直那一类恶徒蹂躏而死,必是世间上一件极值得遗憾的事。
    ×××
    韩济杰身形拔起一丈二尺来高,他像鹰隼一般向陶正直扑击过去,气势骠悍而又迅如疾风。
    假如陶正直真是他外表假扮的夏流,则对于韩济杰这一记凌厉扑攻必定大费周章,必定觉得很难应付。
    但陶正直一个跟斗倏然飞开两丈,飘飘落地,凝目注视韩济杰。
    韩济杰左方三十步之处,还有一个身躯魁伟凶悍如豹子的庞照。
    他们均已亮出兵刃,韩济杰是一口雪亮耀目长刀,庞照则是一条银光灿烂锁链,正是“中流砥柱”孟知秋,以及沈神通一脉传下来的兵刃。
    他们是在城东郊外一条河流旁边的草地上。这片草地相当广阔,是只宜进攻不宜守逃的地势。
    因为逃走的一方,不论往哪个方向奔窜,几百步之内都没有隐匿掩蔽的树丛山石。这样自是不易甩脱敌人追击!
    韩庞二人拣中这一处地方改跟踪为捕杀,正是深怕被“夏流”逃脱之故。
    但对方打那个跟斗,可把韩庞两人的锐气挫折大半。
    自古以来当世之间,只有衡山猿长老的“筋斗云”轻功身法,是可以逃避凌厉攻招的。若不是这门绝代轻功心法,任何人应敌之时如是无端端打个筋斗,担保身体上一定平白多出一个洞口或者肢断骨碎等等。
    但别说猿长老,即使是猿长老嫡传高弟“飞猿”罗章,也早在六十年前物化。这一门绝技好久没有重现人间了,所以这个人无疑不是“夏流”而是陶正直。
    此人若是陶正直,是那个想钓沈神通出水的人。
    他当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一代高手,决计不会是狂妄的虚名盗世之徒。
    韩庞两人飞快对望一眼,这一眼彼此都看得出对方心中叫苦连天。
    他们不是初出茅庐之人,不是没有经历过大风浪,不是没有见过当世著名凶星杀手,可是眼前此人既然是有资格找沈神通晦气的人物,他掂掂自己的分量之后,可就不能不叫苦连天了。
    庞照提高声音道:“我们并不急于动手,倒是很渴切想瞧瞧你的真面目!”
    “夏流”横行十数步,在河边弄点水加点药水,马上洗去面上化妆,抬头时露出一张俊美年轻面庞,还带着笑容。
    现在他已恢复陶正直真面目。
    但只是表面上的样貌,他内心的真面目谁也测不透。
    韩济杰瞠目道:“你一定是陶正直?你这些年跑到哪儿去了?现在为何来到江南弄出漫天风雨?”
    陶正直很坦率的说道:“为了沈神通,可惜他并没有我料想中那么厉害,所以跟来的是你们。”
    庞照站得较远,故此声音不能不提高,他问:“陶正直,你究竟精通多少种神功绝艺?”
    “小意思而已!”
    陶正直答道:“因为若论武功,当世至少有三十个人比我高明。可是加上的才智和其他学问,便只有一个沈神通能够使我害怕,你们大概还不行,这是老实话,你们可不要恼羞成怒!”
    其实他们恼羞成怒又能怎么样?
    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更不能把敌人仇人“怒”死。
    “沈公也是这样说的。”韩济杰道:“他尤其佩服你机关埋伏之学。不过照我看来,这片草地大概你还来不及弄手脚。所以如果我们一定要拼命的话,你好像没得取巧了。”
    “你说如果我们要拼命?”陶正直说。
    韩济杰道:“是的。”
    陶正直道:“难道我们还有不拼命的可能?”
    韩济杰道:“当然有啦,你定下时间地点,我们负责告诉沈公,他老人家敢不敢赴约我不能够担保,只保证一定把话传到。”
    陶正直目光微微凝聚,只稍稍露出一点寻思迹象。
    但韩济杰庞照已经抓住这一线良机,暴起迅疾扑去,两人不分先后,动作如电,竟像是一早就约定好似的。
    这两名名捕头只抢到这么一线先机,便已显露令人心寒胆落的威力。身在局中的陶正直当然不免为之惊心动魄。
    老实说陶正直眼中心里只有一个沈神通,这两个捕头虽然有名气,但既然是沈神通的后辈,大概也不会高到什么地方。
    殊不料韩庞两人武功之强,胆气之豪,以及合作拍档技巧之熟练紧凑,无一不大大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
    上述这些形容词的结论就是:韩庞两人攻击力量强大得骇人听闻。
    陶正直也已掣出兵刃在手。
    那是插在靴筒里一把短剑,他真正兵刃本是“霹雳锥”,乃是当今武林很可怕很难练成的外门兵刃之一。
    但由于他假扮夏流,故此只带一把短剑。
    纵是在这等情势之下,陶正直仍然使人知道他当真是有真才实学的一代高手。
    但见他忽然打筋斗,忽然身子贴地平射,他一方面迅疾无比地闪避,另一方面手中短剑却具有长剑那种灵动气势。
    “铮铮锵锵!”
    一连封住了韩济杰十二刀,其间还有两次以诡异刁钻手法抽空挑开庞照的银色锁链。
    那韩庞二人并力合击,一连猛攻了十招以上,却还收拾不下敌人,这时他们的锐气不禁一挫。
    陶正直好像永远不会出错的电脑一样,这刹那展开反击,他的短剑剑势绵绵不绝黏住韩济杰长刀,左手则幻化出一只巨如蒲扇的大手,一下子几乎抓住了庞照的银锁链。
    陶正直左手其实已发出九掌。
    这九掌合而为一,所以看上去好像一只巨灵之手,这就是“嵩阳大九手”的绝招“回日势”。
    意思是说此手一出,连太阳也可以抓回来,此说就算吹牛过分了一点,可是威力之强绝对不假。
    故此陶正直心中亦稍有挫折之感。
    因为他使出这一招,居然没能把庞照兵刃抢到手,看来沈神通一身武功固然深不可测,连他的弟子亦绝对不可轻觑。
    不过他总算已经扳回劣势变成优势。
    一方面是韩济杰的长刀好像牛皮胶吃得多了,老是慢吞吞失去凌厉刚猛烕势,另一方面庞照的银链只有躲避之功而没有还击之力。
    这自然是极之糟透之事,即使是外行人也一听而知韩庞两人大大落于下风,不过在陶正直心里,却无端端响起警钟。
    何以忽然会感到危险威胁?
    连陶正直自己也觉得大惑不解。
    但这种“警钟”却是属于超自然超理智的神秘能力,陶正直丝毫也不敢因为没有理由而不予理会,相反的他马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付。
    此时韩济杰的确已告不支。
    因为陶正直短剑上激荡旋转的内力越来越强,黏力之强大已快要到达蛛网黏住小虫的程度了。
    大概任何人都见过陷在蛛网的小虫挣扎景象,那只小虫虽然还能振翅或者扯拽,然而事实上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韩济杰此刻正有如此可怕的感觉。
    另一方面庞照的银锁链第七招“天堂有路”从中路决荡攻入,却不幸被陶正直用温柔得好像拂去落花的手势,轻轻柔柔就拂开银链,还使得庞照身形为之侧闪一下。
    这一刹那间,庞照已知道“完蛋”是甚么滋味,他知道就算能逃过杀身之祸,亦已经是“败”了!
    那陶正直轻柔悦目的一拂,竟然是“嵩阳大九手”,由刚极猛路数升华而成的“忘情手”绝技。
    关于“忘情手”这门绝世神功,现在只能提一句“来头甚大”,却没时间细表了,但这一拂的手法以及内力之细微巧妙变化,竟含摄三种境界,故此不得不稍作解释。
    第一种境界就是“落絮无声春堕泪”。落絮当然无声,而又好像是春天之神在掉眼泪那么飘渺朦胧,那么深情一样。
    轮到第二种境界,却是忽现刚猛之气。只不过被轻柔如春天脚步的手法所遮掩,故此外表上看来仍然毫无攻坚破锐铁马金戈的痕迹。
    末后第三种境界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时既是“忘情手”威力最强之际,但也是“停止”或“结束”之际。
    自然上述三种境界在一拂之间并不是一层层次第出现,而是互相涵蕴分不出界限的,至于成就高低,却是集中于第三种境界,越是能够不惹尘埃,越是能够忘情,成就便越高,而无止境了。
    陶正直的这门绝艺究竟练到甚么地步,不得而知。
    只是一来陶正直此人仅仅是天性无情,并不是有情而能忘情。
    二来他可能胸中所学绝艺太多太杂,故此他那一拂,竟没有把庞照手中银链拂落地上,一流高手便可以由此判断,甚至找到反击的机会了。
    换言之,庞照其实有反击机会,但限于见识和功力,所以不但不能把握良机制敌致胜,反而感到十分挫折沮丧。
    陶正直花样的确很多。
    只见他左手短剑绵绵密密裹住韩济杰长刀,好像具有强大无比磁力吸紧敌人,但又好像韩济杰舍不得离开他,拼命向他黏缠。
    其实韩济杰心里恨不得立刻纵出战圈,就算还有勇气决一死战,第一个步骤也必须跃开才图卷土重来之计。
    因此他当然不是想黏贴人家,而是身不由己,非得运力如风封挡敌剑不可,只要有一着疏慢失闪,肯定手臂或手腕必会跟身体分家,若是弄出这等后果才退出得敌人剑圈,倒不如竭尽一身所学,暂时应付着为妙了。
    这只是陶正直右边身子的事情,他左边身子连手带脚对付庞照,论起热闹幻变一点也不差于右手那边。
    但见他左手挥出之时,如搓似摸,好像正在调戏女人一样。
    当然有时也拂一下或打出一拳,每次他一伸手,庞照的兵刃总是仅仅能够从他指尖指缝撤回,如果稍慢一线,他的兵刃非到了陶正直手中不可。
    就这样翻翻滚滚,迅快无比拆换了十余招。
    陶正直左脚着地,右脚忽然横撑,他右边手脚对付的是韩济杰。韩济杰直到自己耳朵听见“砰”一声,身子也像被一个铁锤击中,以至整个人横飞七八尺,摔在地上之时,才知道被对方踢了一脚。
    今天真是见他妈的大头鬼了!
    韩济杰想:世上那有人能够起脚凶猛攻击而毫无征兆的呢?
    他的思想只这么闪动一下,便已口喷鲜血失去了知觉。
    陶正直现在对付庞照已多了右手右脚,他笑容很恶毒,声音也是一样,道:“庞头儿,你知不知道我刚才那一脚叫甚么名堂?”
    庞照虽然急忿交集,但却又暗暗大喜,一面拼命支撑封架,一面厉声道:“鬼知道那是甚么下流脚法?”
    他暗暗大喜的是:只要陶正直不立施杀手,只要再拖延那么一阵,情况必定会有变化,起码不会像现在这般绝望!
    老实说,他这种想法并没有一点道理,亦非靠智慧推论而得,只不过他对沈神通有绝对信心。
    庞照认为,沈神通一定曾经将这种不幸情况计算在内,故此他只要能够拖下去,只要能争取多一点时间,问题必可解决的。
    至于问题是怎么解决法?
    他既不知道,也无暇忖想推测。
    那陶正直得意洋洋道:“你没有讲错,这正是鬼才知道的脚法,所以叫做‘恶鬼脚’,我希望你听过这种绝艺的名称。”
    庞照极力不使话声中透出喘声道:“我当然听过,你以为我是甚么人?你不要忘记,我是沈神通的弟子,我……”
    陶正直冷叱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究竟耍甚么诡计?”
    他口中发出冷冷叱声的瞬间,两个人的动作一齐停止。
    由于没有兵刃拳脚劈风声打扰,因此话声特别清晰。
    四周围也忽然变得寂静起来。
    庞照不是不想继续出手拼斗,而是锁链的另一头被陶正直捞住,他出道以来这是第一次被人抓夺着兵器,外人可能误会他缺乏这种经验而为之呆住,但他自己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原因只是陶正直内力透过锁链迅猛攻到,若是自己不运内力相抗,心脉登时就会被震断而惨死当场。
    所以他既不能丢掉锁链,又不能发招出击,这种尴尬情况使庞照觉得非常丢脸,同时也强烈感到生命危险,为了后面这点原因,他只好不管面子的事,赶紧摄神定虑全力和陶正直拼斗。
    陶正直一身奇怪本领之中,单论“武功”这一项,沈神通也曾誉之为奇才,誉之为一流高手,现下他内力一发,庞照立刻又一次证明沈神通从来不会誉错人。
    此时但觉锁链一波接一波传袭而来的内力,不但有刚有柔难以捉摸测料,最可怕的是心理上也形成极巨大沉重不堪的压力。在心理上一是那陶正直好像还有不知多少内力蕴蓄在后面,现在只不过暂未尽行施展而已。二是他还能从容开口,还会瞪眼睛做出各种斥责不满的表情,如果他已经用上全力,岂能如此行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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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雾遁
    “你一定有诡计!”陶正直叹说,眼睛中射出了不怀好意光芒:“但我也不能不承认一时还测不透有甚么古怪。不过你如果尸横此地,就算有一百条诡计,对你有甚么用处?任何人一旦死掉,生前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关系了。你同意不同意我的意见?”
    同意之至,可惜他没有法子表达这意思。
    庞照简直连眨眼皮的动作都做不出来,所以只是心头意念一转,便又全心全意抵拒敌人那深厚强大变化多端的内力。
    陶正直先仔细四下查看一阵,确定很正常很安静,才缓缓收回两成力道。
    他声音中含有嘲讽意味,道:“你一定有诡计,但你还能有甚么作为?但我为何还要跟你讲话呢?是因为你是沈神通嫡系弟子之故。”
    庞照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开口,便大声的说道:“你连家师都不放在眼内,又怎会看得起我?”
    陶正直道:“三年前我可能完全不把你放在心上,但自从看过何同的手段,我就绝不那样想了,何同是谁你一定知道?他也是沈神通弟子,后来背叛沈神通,还奸淫了师母,以及沈神通儿子小沈辛弄到不知哪里去了!直到现在,沈神通仍然毫无办法。”
    庞照希望他肯多讲几句话,虽然只是一个预感加上信心,但有一丝丝的希望总比没有的好!
    至于何同,他当然记得,此人本是来自东瀛暗杀道第一高手伊贺川的弟子,被千方百计安插于沈神通身边,在一次捕拿“大江堂”严温的行动中,本已得手,却因变生肘腋,沈神通险险丧命,严格说来,何同不算沈神通嫡传弟子。
    想起何同这个狗贼,庞照虽然在如此危殆可怕情境中,面上仍然忍不住露出愤色,道:“陶正直,你猜我们能不能谈一个交易?”
    “谈一个交易?”
    陶正直真的不禁惊讶,此人命在旦夕,还有甚么资格谈交易呢?
    可是也正因如此,才触动了他的好奇心。
    当下陶正直又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希望杀死何同。”庞照的仇恨倒不是假装的,不过当他自身难保情况下,这仇恨是否应该是否能够占有如此重要地位?
    庞照接着又道:“如果你能够帮忙我的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算要我枉法徇私,我也答应。”
    以他身为沈神通弟子,又是一府总捕头,竟然肯枉法徇私,的确不是小事。
    陶正直禁不住沉吟一下,道:“但沈神通呢?如果他知道你答应这种条件,他肯放过你么?你自问能瞒得过他?”
    “那是我的问题……”
    庞照的声音忽然中断,他并不是已没有话说,亦不是不想说,但由于他眼角看见河上有艘空无一人的小船,摇摇摆摆顺流而下,假如这艘空船方向不变,不稍片刻就会搁浅在岸边上。
    河流中有空船漂流,虽不常见,却也不算奇事。
    其次那船既然无人掌舵,搁浅更不足为奇,不过此船出现得不迟不早,而将要搁浅处看来竟是在他们近处,这等情况就值得怀疑顾虑了。
    庞照自是不怕那空船有古怪。
    相反的他唯恐没有古怪。
    有古怪意思就是有扭转局势的希望,如果真的只是一条空船恰巧漂流到此,那当然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
    但不管那船有没有古怪,若是让陶正直看见,此人必定尽出全力施杀手无疑。
    所以庞照眼角力一瞄见那空船,马上提聚全身真力,集中一切用得上的感觉,准备应付陶正直最恶毒凌厉的杀手,所以马上不能继续说话。
    陶正直果然很快就看见那船,他心念才动,锁链上内力立刻增强一倍。
    庞照但觉全身陡然发麻,双腿硬是禁不住发软发抖,好像想跪下去似的,他虽然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跪倒,可是心中却知道,陶正直只须多加一点内劲压力,他就一定受不了,马上会倒下。
    陶正直若不是心神又被另一件事分散,他定已增加压力,先击败先瓦解庞照的战斗力量再说。
    可是那船明明是空的,只须一眼就瞧得出来,他向来对自己的眼力和观察力极有信心,空船能够发生甚么作用?能够捣甚么鬼?
    恰好此时另一边传来声响,是两个人沉重却十分整齐合拍的步声,其中还夹杂着担挑一上一下时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音。
    可见得是两个人抬着一件甚么东西奔来。
    由于大路与这片河边平旷草地之间,有些树木阻隔了目光,所以直到一顶轿子出现,才解释了步声咯吱声之谜。
    不过陶正直心神却不是真正被这顶轿子以及轿夫们本身所分散。
    他其实是因为不明白,何以这两个不懂武功的轿夫(步声中一听而知),竟会突然出现于七八丈外?
    换言之,何以他何来到这么近,种种声音才被他听见?
    那两名轿夫一出现,口中也就叱喝对骂起来,他们骂些甚么不易听懂,却完全是正宗萧山县口音。
    在江南若论抬轿子这个行业,差不多是萧山县人天下。
    轿夫们绝对没有问题。
    陶正直也只用了一眼就得到这结论。
    但有帘子垂着的轿内有没有问题呢?又假如轿夫们真的没有问题,那么何以他们沉重步声直到七八丈之近才听得见?
    轿子里面的确有问题,只因就在陶正直心念电转之际,一道精芒耀目的剑光由轿子里射出,快逾闪电掠过数丈空间,倏然落在陶正直右边五六尺之处。
    光敛人现,是个三四十岁的瘦子,面上特征是那对像鹰隼般精光四射的眼睛。
    这个突然出现的剑客当然可以毫不停顿一迳攻击陶正直。但他没有这样做,只压剑凝视陶正直道:“你还认不认得我?”
    陶正直一松手,庞照连退八步,才堪堪化解锁链上强大变幻十分可怕的内力。
    他拿桩站稳之时,陶正直讶然微噫一声,道:“我决定不可小瞧沈神通的徒弟,好像没有错!”
    庞照微喘之际难以开口,却听那颀瘦而有着鹰隼般眼睛的剑客沉声道:“你错了。你其实大有机会杀死他们两个,只可惜你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
    “他们?”
    陶正直不但皱起眉头,声音也很干涩,道:“难道你向我暗示,姓韩的苏州捕头还没有死?”
    “你真是聪明人,我正是此意。”
    陶正直根本连一眼都不向韩济杰那边瞧看。
    他只紧紧盯住对方眼睛和脸孔道:“司马无影,你是当世武当派著名剑客,你当然不会胡说八道。大概也不至于用这种方法骗我移开眼睛好趁机突袭,但我还是宁可用眼睛看住你用耳朵听你解释。”
    那司马无影乃是武当派极负盛名的“鹰系”高手。
    “鹰系”的意思就是擅长行动,尤其是攻击。
    陶正直不敢移开眼睛不敢分神绝对不错,那司马无影手中之剑早已达到“心随念动,剑由心发”境地,只要有那么一丝空隙,只要司马无影肯那样做,敌人就算不死,情况也必定十二万分严重危险。
    陶正直既没有转眼分神,司马无影亦没有发剑。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司马无影才道:“你的武功好像比三年前天津野趣园之时又精进了不少,我有没有看错?”
    “你问这干吗?”
    “我自然有原因。”
    “我又为何要回答?”
    “因为我猜沈神通可能忽略这一点,所以做成错误。”
    “沈神通做成甚么错误?”
    “韩庞两位头儿的负伤落败,以及我现在面对你,都是错误,应该是他站在我这个位置才对。你现在还想不想听听韩济杰和庞照两位的小秘密?”
    陶正直道:“我想。”
    司马无影道:“他们虽然年逾三十,虽然是公门捕快。但两人规规矩矩都还是纯阳之身体,所以韩头儿受伤虽重也不容易死掉,也所以庞头儿接得住你最后攻出那一下杀手,知道了吗?”
    “原来如此!”
    陶正直连连摇头表示惊讶。
    庞照本已站稳同时也松一口气,谁知锁链上忽然还有一股阴柔力量透入胸臆,登时连吐三口血,人也连退三步,面色苍白如纸。
    司马无影目光一闪,皱眉道:“你武功大有精进果然不假。我敢打赌你当年绝对使不出这种‘阳关绝唱’阴功,不过另一方面我也没说错,庞头儿如果不是纯阳之体,现在一定已变成尸体了!”
    陶正直缓缓道:“你没说错。”
    司马无影退后两步,长剑平举指着陶正直,剑尖忽然急遽细微颤动,以致发出阵阵刺耳惊心的嗡嗡声。
    他显然全身内力已贯注流布剑上,由于将要变化出招,所以剑尖急颤悲鸣,看来司马无影的剑术亦已精进一层,比之当年又沉着精锐得多了。
    陶正直亦立刻有反应行动,他向左横跨一步,又向右横跨一步,结果当然回到原地,其实没有移开,只不过他在这迅快简单动作中,已经测探出敌人剑术造诣到了何等地步!
    昔年在天津卫野趣园中,另一位当代高手“猛将”朱慎,用“悲魔之力”震慑陶正直心胆。
    此时司马无影才施展“驭剑刺穴”上乘剑术制住他穴道,这段往事陶正直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毫无遗漏。
    因此,他事后想想,就发现司马无影虽能驭剑,却未到收发自如地步。
    一别三年,当然很多事情都有变化。你陶正直武功有进步,人家也不见得不会向前走,所以陶正直得先测试一下才行。
    司马无影看见他脸上淡得几乎没有一丝笑容,便也冷笑道:“我当年若是与你单打独斗的话,很可能已稍逊你一筹。三年后的今天,你若是武功比我精进得快,我自然就更不如你了。”
    这些话的确是陶正直心中所想的。
    但是由司马无影口中说出来,就使人十分别扭了。
    陶正直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想瞧瞧历史会不会重演?”司马无影道:“朱慎兄也是这么想法,所以他也来了。”
    他就是不说,陶正直也知道,因为朱慎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已从轿内飞出,轻盈迅快如飞燕落在陶正直另一边。
    朱慎比司马无影和气得多了,他举举左手打着招呼,笑着道:“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吗?”
    陶正直道:“本来很好,但看见你们两位就变得极之不好了。”
    朱慎人虽高大,声音却很温柔:“你这样想法使我觉得很遗憾。但我却不得不露面跟你打个招呼,我只能说声抱歉!”
    “不必了!”
    陶正直本来最会说这类假惺惺的话,因为当那时候,他一定是“猫”而不是“老鼠”。
    而现在……
    陶正直接着又说道:“你们这两位当代名家,难道真的会联手对付我这一个藉藉无名之辈?”
    “你敢不敢打赌?”朱慎笑道:“我们当然联手出击,即使我们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因为沈神通早就跟我们约法三章,才肯让我们见到你老哥!”
    陶正直发出呻吟声音,道:“老是沈神通?这世上好像任何事都有他的份!”
    “但你不是想找他么?”朱慎讶道。
    但他的讶异之色一望而知是装出来的,他又说道:“如果没有他的份,难道你不会感到失望?”
    陶正直咬牙切齿道:“我迟早一定宰了那老小子,你们两个也一样!”
    朱慎道:“‘迟早’这个字眼有点不对吧?以我愚昧看法,你今天若不能杀死我们,那就是死在我们刀剑之下,莫非你以为还有败逃机会?”
    他们的对答好像有点多余噜嗦,其实他们根本已进入交战状态。只不过高手相争有时不拘于形式,连讲话也等于交战拼搏。
    因为双方相距只有七八尺,连一丈都不到,以他们的一身造诣,这等距离有也等如没有,但大家都没有动手,便是由于彼此气势和姿势都旗鼓相当之故,所以任何一方都希望等候和找到对方的空隙错失才出手攻击。
    毫无疑问他们一旦出手,就差不多会达到胜败生死的阶段关头。
    故此他们虽然都还在说话,可是甚至远在数丈外的两名轿夫,也由于森森然慑人心胆的可怕感觉迫到身上,忍不住连打寒颤,而又连连往后退。
    那顶轿子被弃置在原地,轿子里面曾经先后钻出司马无影和朱慎两大高手。
    现在轿帘还深垂着,里面究竟已经空空无人,抑是尚有想不到的高手潜伏?
    陶正直没有法子知道,只知道以沈神通变化不测的心计手段,像变魔术一般忽然再变出一个高手也绝对不是奇事。
    “别担心那顶轿子!”
    朱慎的声音仍然平稳柔和得令人烦恨,道:“轿子本身既不会杀人,也不会忽然跑掉,我们刚才跟你开个玩笑,我们客串了一阵子轿夫,看来这个恶作剧的确使陶老哥你骇了一大跳!”
    怪不得轿夫步声和轿杆咯咯声会在附近忽然响起来,敢情是有一段路程是那两个轿夫做了乘客。
    以朱慎司马无影的功力,自是可以抬一顶轿子飞奔无声。
    这种整人骇人的突袭方式,还有河上能令人稍稍分心注意的空船,当然都是沈神通的预先布下罗网的一部份。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
    沈神通在哪里?
    他会不会故意还躲在轿子里?
    那顶轿子就算是空城计吧,但陶正直已下了决心学司马懿收兵暂退,因为卷土重来的机会还多的是,但如果今日万一逃不掉,可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在武林高手圈子来说,“逃走”更是深奥学问,此是甚易理解的事实真相。
    陶正直果然真的曾在“逃走”这门学问上下过工夫,至少直到他下了决定好一会,朱慎和司马无影两大高手才隐隐感觉到,假如他的意向早一线被发觉,局势会演变成甚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了。
    但是司马无影的剑划出一道弧形光芒,由左侧兜刺过去。而朱慎手中大刀,却闪映出七八道精虹杀向右边。
    这两大高手合力夹击之威,实是非同小可。
    这时,陶正直可就显露出他的真功夫了,虽然他只不过一坐马使身子矮尺半,但这么一个极之简单的动作,很奇怪地却使严酷迅猛毒辣攻势忽然出现缓冲空隙。
    虽然仅仅只是少许空隙,而且在时间上也只有那么一刹那而已,但陶正直短剑忽然连刺十下,便立刻将空隙扩大,也把时间延长。因为他这十剑完全是针对司马无影之剑,陶正直厉害在短剑欲出未出之时。
    司马无影已经感到阵阵不能硬挡无可匹敌的森厉剑气直迫全身。
    因此当他刹时已刺出第十剑之际,司马无影的绵绵无尽剑网,早已千疮百孔破破烂烂,不能不跃开寻丈之远。
    他一跃开,联手合击之势不问可知已经被陶正直破解了!
    陶正直左手当然绝不敢闲着,事实上于他出右剑反而攻破司马无影绵密可怕剑势时,左手已同时连连轻拂,好像要拂掉头上或身上的落花般轻柔,这就是当世武林绝艺之一“忘情手”。
    那轻轻柔柔甚是悦目甚有美感的手势,居然把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那雄奇瑰丽的大刀攻势全破解了。
    陶正直的外表虽然是很轻松很有把握,其实身心都感到极之吃力,吃力亦即是非常危险之意。
    所以他一点都不留恋,掉头便走。
    此话说时容易做时难,而且简直难到不得了的程度,因为司马无影朱慎两大高手,并不是一击无功之后,就像木头一样毫不动弹。
    他们不但会动弹不但有后继动作,并且动得非常之快,后继动作也可怕得有如阎王爷的请帖,眨眼间大刀起落,刀光如雪耀目惊心,此时朱慎的攻势。
    另外司马无影的剑忽然像写字一样,由左至右划出一道白蒙蒙剑痕,此是武当绝学“一字慧剑”,分为“快剑”“慢剑”两种。
    现在司马无影使的是极罕得在江湖出现的“慢剑”。不过名称虽曰慢剑,其实这一道白蒙蒙剑痕,也包含了十四个动作,才呈现如此景象。
    但见陶正直连退三步,已是退无可退,否则就等如自己伸长脖子往人家刀剑上碰一样。
    当此危机瞬息千钧一发之际,陶正直一脚踏落,地面陡然有六股泥土尘沙劲急上射,有如六股强力喷泉一样,其中有两股恰好分别对正朱慎司马无影身子面门猛射。除了这六股向上劲喷尘土之外,四下二三十丈方圆之内茸茸碧草中,都一齐袅袅升起乳白色浓密不散的烟雾。
    朱慎和司马无影齐齐硬是煞住刀剑攻势,以便先躲过那股扑身罩面的尘沙。
    他们虽然还未看见四下升起的乳白烟雾,可是他们心中都知道一件事——这回又被陶正直逃掉了。
    陶正直身形隐没在烟雾中,自然得好像鱼儿回到水里一样忽然就消失了。
    朱慎抚刀。
    司马无影弹剑。
    两人都仰头望天,又都长长叹息。
    他们认为绝不可能之事不但发生了,并且已证实是可能的事,区区一个陶正直,如今已不可能用“区区”两字形容了,而是须得以“绝代高人”代之,无怪连沈神通这个当世奇才当世强人,也须极尽谨慎小心之能事。
    沈神通这一回合仍然未偿所愿,只不知陶正直这回逃走了,他是永远隐藏起来,从人海中消失无踪?抑是还会卷土重来?
    还是仍然要击败要杀死沈神通?
    迷迷茫茫的白雾不但令人视线受阻,甚至连思想也为之迷迷糊糊,一切曾经发生的事情包括那许多残忍冷酷命案在内,都忽然变成如真如幻,既真实又似梦境。
    不过最令人关心的是,陶正直还会不会卷土重来?天下公门第一强人沈神通能不能应付以及能不能进一步收拾他?
    这个问题沈神通正为之沉陷于冥思中。
    “命运”好像为了他而特地创造出陶正直这么一个可怕的敌人。
    回顾已往,瞻顾未来,茫茫人海中的惊涛骇浪竟似乎已经淹没了天地……──司马翎《惊涛》全书完,感谢“漫天云”提供精校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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