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章钓鱼
    名著江浙地区的验尸高手张发,本来就很迷惑。他迷惑之故是想不通庞照怎会知道还有这么一具男尸?
    其次他也不满意,因为他与庞照搭档了六年之久,庞照实在不应该把一些事情瞒住他,不让他知道。
    在公事上说,他获得的资料越多,验尸之时便更有把握不会出错。
    在私人交情而言,庞照为甚么不告诉他呢?
    这就是张发嘴巴里嘀嘀咕咕,表示非常不满意的两大原因。
    不过,不久之后,张发从另外一些消息来源,得知江浙地区(其实只是苏杭一带)已经发生过七件同类型命案,连现下无锡这一宗,一共已是八件。他就知道庞照守口如瓶保持秘密,实在是极之有理由的。
    相类似的案件一连串发生了八宗之多,如果传扬出去,请问上至朝廷下至庶民,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应以及带来怎样的风暴呢?
    所以,张发心里便不再怪庞照隐瞒他了。
    ×××
    庞照粗壮的身躯通过浓密花树幽径时,不止是“分花拂柳”,简直碰断了很多横生岔长的树枝,所以弄出相当吵杂声音来。
    他终于在一道清澈溪流边停了一下,然后溯溪向西北行去。
    只转了两个弯,就看见陡然宽阔宛如湖潭的溪岸边,远远看去,有一个戴着斗笠的人正在垂钓。
    垂钓的人左前方处,溪水中,有个竹编的鱼篓。
    庞照走过去,先拿起垂钓人的鱼篓瞧了瞧,又放回原处,然后一言不发在垂钓的人背后一方石头落座。
    南风轻轻吹拂,偶然有几朵落花在风中飘摇,然后掉在水面上,但却几乎连一丝涟漪也没激起。
    时间悄悄流逝。
    至少过了大半个时辰之久。
    那个垂钓的人扔掉了钓竿,他的声音很清朗,咬字尤其清楚,就算喝醉了酒的人,也绝对不会听错任何一个字。
    “人跟鱼好像没有太大的分别。”垂钓人说:“你钓他的时候他不来,你不理他时,他偏偏就来了!”
    “但我仍然是人而不是鱼。”庞照回答垂钓者说:“无论如何人跟鱼总是有个区别。”
    垂钓人抬手拿下斗笠,露出一张俊秀面庞,虽然看来至少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但却仍然有年轻人一样的眼睛以及吸引力。
    他又用清清楚楚的声音道:“你被名利被欲望被感情钓住,你没有一刻空闲。你跟鱼有甚么分别?”
    “我绝不跟你争论这类问题。”庞照笑了一笑,缓缓说道:“你休想将我扯落这种陷阱里。”
    “彼此彼此!”
    垂钓人说:“我也不想跌入你的陷阱里。你最拿手擅长的绝技,就是用‘难题’作鱼饵,用‘好奇心’作鱼钩。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不得不承认你刚才的见解有点道理。你刚才说过无论如何人跟鱼总是有区别的。我不想像鱼一样上钩,我看我还是做人比较安全一点,免得上钩。”
    “你的确不像是被人钓起的鱼。”庞照仍然笑着道:“天下公门第一强人沈神通,怎么会像一条鱼呢?”
    那垂钓人原来就是沈神通。
    就是被誉为天下无双的公门强人沈神通,他当然不像一条鱼,以他的仇敌看来,他甚至比最凶恶的鲨鱼还不像鱼。
    沈神通略略皱起了眉头。
    “那么我像甚么?总不成连人也不像?”
    “你像我师父。”庞照跪下去恭敬叩头行礼。起身之后又道:“无论怎么样,你是我师父,你想不承认也不行。”
    沈神通倒是没有否认这一点。
    但是,他忽然坠入无边无际遐思遥忆中。
    在以往的岁月里,有过多少悲哀多少爱恋?
    还有过多少痛苦和多少欢乐?……
    命运有如画笔,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有时涂抹上阴沉灰黯痕迹,有时挥洒几笔绚烂绮丽的色彩。
    只不知庞照这回带来的这一笔,在壮阔绵延的人生画布上,究竟是灰黯抑或是绮丽?抑是平平淡淡毫无奇处的一笔?
    这就要看他的功夫火候了……
    ×××
    凡是算得上是富裕的人家,屋子总是尽量宽敞深邃,予人以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
    这大概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羡慕希冀的“五代同堂”思想作祟,所以屋子决不嫌大也不嫌多,能够六代七代一齐聚集一堂最好。
    在乡下这种大房子跟茅草矮屋的对比更为强烈突出,所以任谁一眼望去,必定能够知道贫穷与富裕的区别。
    只不过中国式的大房子,往往有空气不够流通以及采光不足的毛病。
    后一种缺点,正是芜湖方家集一幢大房子内,何以正当大白天中午时分,还点上许多灯烛之故。
    由于房间内出了奇怪的命案,所以不得不尽量弄得亮一点,同时七八名捕快也用各种方式尽快赶到。
    这些捕快们平时都在城里极少下乡,现在一来就是七八个之多,倒教这些乡下人大大开了一次眼界。
    本来还算宽大阴凉的房间,由于人多灯多,所以既闷热而又拥挤。
    所有的光线以及眼光,全都集中在床上。
    不出所料,床上正是有一具赤裸的女尸。
    这具裸体女尸的吸引人诱惑人的程度,决计不在无锡那件牡丹艳尸命案之下。
    换句话说,牡丹的艳尸,当时能多么的震动一众捕快们的心灵,现在这一具女尸亦是一样。
    双手叉腰站在床口正当中的人是许义,才二十四五岁的一个小伙子,气派却蛮大,因为他昨天才刚刚荣任副班头之职。
    而现在,房间里连他在内,七名捕快两名仵作,看来好像以他官阶最高,所以他也就当仁不让,大喇喇地站在最当眼最重要的位置了。
    许义也和其他的男人一样,好一会才能够把眼光从女人(不称为女尸,是因为她实在不像是没有生命的尸体)裸体上收回,而落到床铺房间各处巡视了一番,最后目光又回到了女人身上来。
    他忽然大声吼问:“这女人当真不是本宅的人?”
    房间内除了公差之外,还有两个本宅的人。
    一个是中年妇人,乃是掌当家大权的方李氏。
    另一个,则是老管家方忠。
    方忠忙道:“不是,不是,她绝对不是我们家的人。”
    许义瞪了他一眼,道:“既然她不是你们方家的人,为何会在你们家?而且脱得光光的躺在床上?”
    像这类问题,表面上好像提得很合理,其实是狗屁不通之至。
    方忠口里不说,心里却连连大骂。
    假如知道这女尸是谁,又知道她为何会一丝不挂的死在这张床上?当然老早就说出来。正因为通通都不知道,才希望拿俸禄的衙门捕快赶快侦破呀!
    许义大概也知道自己过火了一点,立刻又道:“至少这个房间是谁的你总该知道吧?他的人呢?有没有把他找来?”
    方忠道:“这儿是敝宅二少爷的房间……”
    许义道:“哦!”
    方忠接着道:“二少爷时时喜欢独寝,所以特意布置了这么一个房间。喏!这位就是敝宅二少奶奶。本宅上上下下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全由二少奶奶当家。”
    那中年妇人道:“我是方李氏,见过捕头。”
    “唔!”
    许义眼睛一瞟,又向床上艳丽女尸一瞟,叹了口气,道:“好啦!你不必讲甚么,我有不明白的事我会问老管家。”
    中年妇人道:“是!”
    世上有些事情是虽然明明知道,而最好却是不提起不谈论,以免有伤感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
    所以许义已经算是很通达人情也很有同情心了。
    不论换了任何人家中发生这种怪事,有个赤裸美艳的女人,死在丈夫的独宿房间床上,做妻子的不管怎么说,心里也一定极之不是味道。
    既然不想她难堪痛苦,而暂时又不必立刻去盘问她事情,许义就很想这个女人快点走开的好。
    原因是这方李氏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从前三十多岁的女人已经算是中年了),可是她胸部鼓挺,面颊肤色白嫩,样子也很端正。
    因此,她算得上是还能够吸引男人注意的女人,而绝对不是属于不必顾忌——太老或太小那一类女性。
    所以当验尸的仵作们做第二次相验,而这一次必定验得比上次详细得多,这时候,有个女人在场,当然是有点尴尬的。
    但是,方李氏显然绝对不会乖乖自动回避。
    她甚至有一种赶也赶不走的坚决态度。
    许义心里很烦闷,觉得这个女人很不懂事。
    她跟这么多男人在这房间挤个甚么劲呢?
    现在要验的尸体既不是男性,又不是她丈夫,何况这具艳尸外表种种迹象,已显示死前有过性行为。
    那么验尸之时,自然有许多不雅观的景象无疑。
    她为何竟不识趣,还不赶快回避呢?
    假如许义年纪大一点,经验丰富一点,他一定沉得住气容忍了她。
    但他的年纪既不大,经验也不丰富,再加上一点好心热肠,所以他向方李氏说:“这儿没你的事,你且出去。”
    方李氏听他这么说,眼中尽是惊奇诧异之色,同时又好像看见怪物一样似的,上上下下打量着许义。
    连许义自己也认为面上或是身上一定有甚么不妥,否则方李氏怎会这样瞧他?他不由伸手到处摸了摸。
    方李氏道:“你叫我出去?”
    许义道:“是呀?你好不好快点出去?”
    方李氏声音透着愤怒:“当然不好。”
    许义不解地道:“为甚么?”
    方李氏道:“这张床是我丈夫的床,你知不知道?”
    她提起这层关系,许义立刻醒悟,不禁暗暗吃一惊,知道自己实在是错了。
    正因为床是她丈夫的,而床上的尸体是个艳丽无比的女性,而不是男性,她才更加不肯走,更要瞧个明白。
    她的话再度表明坚定不移的决心,她说道:“就算那死女人忽然变成僵尸会走会跳,我也一定不走,一定瞧个明白。”
    碰上这种“视死如归”的女人,许义只好耸耸肩头,自认吃了一次小小败仗。
    不过他也有一手,可以小小反击一下。
    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你既然是当家的人,我提议你找个水泥工修一修瓦顶,你看,那面粉墙已经漏湿了一大片,而这间房间却是你丈夫睡的。”
    ×××
    许义脑海中仍然不断出现那个美丽裸女尸体的景象,他不但记得艳尸每一寸肌肤,甚至连她有多少根头发,也几乎数得出来。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许义和手下们都暂时歇在方家特别拨出的一座跨院内。
    他们住在这儿,并不是贪便宜混吃混喝,更不是偷懒,而是一直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有返回府城的机会。
    中午,忙的是那具艳尸。
    不久,终于查出她姓曾,今年才廿一岁,不过她十六岁时已经是杭州丽春院最红的妓女之一,脱籍从良也已是三年前的事,在妓院中名字是绿珠。
    稍后不久,失踪了的方家二爷终于有了下落。而且把他找了回来。
    但回来的不是活人而是尸体,是在五里左右一条河边发现,蓬首赤足,身上虽有一件长衫,里面却没有内衣裤。
    就是方二爷尸首,使许义等人一直忙到晚上。
    话说回来,许义纵是曾经再三验过绿珠,故此对她身体特别记得清楚,但既然其后又反复验过方二爷尸首,何以还不能冲淡绿珠的印象?何以脑海中老是浮现那曲线美好,皮肤白嫩的女尸?
    许义自问,虽然也“知好色而慕少艾”,但决计不至于色情狂到念念不忘那具艳尸的程度的。
    所以,他心中隐隐觉得有问题,不是他心理有问题,而是有关命案“线索”问题。
    有人轻轻敲着房门。
    接着推开了门进来,原来是方李氏,手上有个银盘,盘里有一碗不知甚么东西。
    许义现出吃惊神色,望着银盘里的瓷碗。
    方李氏声音平静却有点嘶哑,自然这是由于她的丈夫突然暴毙,她曾经呼天抢地大哭过之故。
    “盘子里是可以吃的东西,不是血淋淋的人头,我还没有斩下仇人首级的本领,你是知道的。”
    许义苦笑了一下道:“我有眼睛,我看得见不是人头,而且你就算能够斩下仇人脑袋,你根本不必送来给我。我猜你只须把人头往乱葬岗一扔就可以了。”
    “你有时候很聪明。”
    “本来是如此。”
    “我傍晚时忍住心中悲痛,特地为你小心炖了一盅官燕。这是珍贵贡品,普通人很难尝到。但如果我们再提人头的事,我怕你会没有胃口。”
    官燕即是进贡官家的燕窝,方李氏可没有吹牛,在那时候的确是珍品,不像现在那么普通,至少许义就是连见也没见过。
    许义面上仍然挂着苦笑。
    他说道:“你不必担心我的胃口,我随时随地可以吃得下十斤牛肉,但我却担心这小小一盅珍贵官燕,会使我永远消化不良。”
    但不管他怎么说,这个仍然相当具有吸引男人的女人,她坚持地使他喝光燕窝。
    烫热清甜的燕窝使许义眼睛里的疲累消失,他也不能不承认道:“的确是好东西,但我记得这种东西好像对肺最有益,也能使女人漂亮,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现在似乎不急需补肺也不急需养颜。”
    “那么你急需甚么东西?”
    “这我……”
    “你虽然忙了一天,但不至于体力不支吧?”
    答案是那就得要看是哪一种以及哪一方面的体力了,这是许义心中的想法,他却不便说出来。
    他的经验告诉他,通常来说年轻女人容易应付得多,像方李氏这种三十来岁的美妇,大概是最难满足最难摆平的。
    而且,像她这种女人,虽然有吸引男人的风姿魅力,但也有端正秀丽的韵味,以这种大家闺秀味道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在丈夫尸体刚找回来就……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是她想达到某一个目的,有些人往往为了达到目的,而可以不择手段的。
    方李氏的话初步证实了他的猜疑,也使得他的胃部有点不舒服。
    她注视着许义,说道:“我希望你能够侦破我丈夫的命案,为了这个原因,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许义开始认为这个女人讲的话有时有点道理。
    像她说过他“有时候很聪明”,这话背面意思就是“有时候不聪明”。
    如今他最不聪明的是住宿时接受她的安排,别人都是两三个人共用一个房间,但他身为副班头,是领队长官,故此他独自用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只住一个男人,再闯入一个女人来。
    而且是个仍然有相当吸引力的女人……
    许义好希望这个房间忽然漏雨,所以他的眼睛赶快向屋顶以及四边墙壁巡视,但结果令他非常失望。
    因为墙壁四周上下光洁干燥之至,决不至漏雨。
    看来,不但完全没有漏雨,恐怕最近的将来也绝不会。
    他才深深的叹息一声,却忽然已陷入沉思中……
    ×××
    清冷澄澈的湖水,以及同样清冷澄澈的面庞眼睛,使得心绪大见急躁的无锡总班头庞照忽然间平和舒坦,忽然发现并非到了世界末日。
    庞照亲自棹舟以最快速度在太湖某一角幽静港湾找到沈神通,当他出发之时,心中既着急而又愤怒。
    因为第八宗命案虽然发生于芜湖而不是无锡,但他敢打赌如果还不能赶紧侦破,还不赶紧抓到凶手的话,这类命案将继续发生下去。
    “为甚么你认为凶手还要继续做下去呢?”
    问的人是沈神通,但这正是令人迷惑之处。
    因为如果是普通人感到奇怪而询问,还说得过去,但他是沈神通!有甚么理由连我庞照都瞧得出的情势,你沈神通反会不明白?
    但庞照却不得不回答他。
    庞照道:“因为到现在为止,一共已有八宗相类似的命案,行凶者显然是心态失常的疯子,你难道认为他会忽然痊愈而停止这种可怕邪恶的罪行?”
    “当然不会,我可以跟你打赌。”
    沈神通心里轻轻的叹气,他想起了目下长江下游势力仍然最大的帮会“大江堂”,那个帮主严温正是这种人。
    自然还有一些别的人,也让他想起来。
    例如远在北方天津的富豪,也是一代的武林狂人金算盘(但是此人已死去多时,不必太费脑筋)。
    然而前面提到的两个人,加起来却只怕也比不上那“人面兽心”的陶正直一根指头。
    沈神通沉重地道:“我只希望幕后的真正凶手,不是陶正直,假如是他的话,我给你一个忠告。”
    “师父请说,弟子洗耳恭聆。”
    “我的忠告是你立刻辞掉公职,那些凶杀案便跟你完全不发生关系了。”
    庞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巴张得比离水之鱼还大些。
    这怎么可能?
    天下无双的公门第一高手沈神通,居然也有不能和不敢侦捕的罪犯?是不是耳朵出毛病听错了呢?
    沈神通等了一阵,好让对方恢复冷静。
    半晌,他才又道:“你不但觉得我的话难以相信,而且进一步考虑到我有没有发高烧?我是不是还正常?”
    庞照道:“我正是这么想。”
    沈神通道:“结果呢?”
    庞照道:“既然你能够一口道破,可见得绝对没有发高烧,也没有不正常,我也知道‘人面兽心’陶正直不是容易对付的家伙,可是连你也举手投降的话,我就觉得无法接受,也不肯相信了!”
    “陶正直不是‘家伙’,他是一流一的高手,各方面都是,例如武功、智计、古怪本领等等。甚至疯狂也比任何人都高明。”
    “我听你提过这个人的事迹。”
    “你没忘记就好。”
    “我最记得有关武功方面,你说他的剑法掌力轻功都是第一流的,曾经有一次武当派特级鹰系高手司马无影,再加上‘猛将’朱慎的悲魔之刀,他们联手围攻仍然收拾不下他这个人。”
    “武功是玩命的学问,生存或是死亡,胜利或是失败,只系于一线之间,一丝一毫也勉强不得。”
    “但是你又说过,‘机智计谋’可以补武功之不足,难道这一方面你也失去信心?”
    沈神通沉思了起来。片刻,才微笑道:“你击中了我的要害,我在这一方面还不肯认输。假如这一连串香艳凶杀命案,幕后凶手是陶正直的话,显然他想做渔人,想把我这条鱼从茫茫江水里钓起来,我不想让他成功,你也不想对不对?”
    “我当然一万个不想。”庞照大声说道:“但你已经第二次提到幕后两个字,莫非还有幕前幕后的分别?”
    “这一点我们等着瞧。”
    “等到什么时候?”
    沈神通又微微笑道:“喜欢猎射水鸭的人都知道,他必须藏匿起身形,还要吹哨子发出水鸭叫声,才可以把天空飞过的水鸭群引下来。猎人既可以伪装水鸭子,我当然也可以伪装成一条大鱼。”
    庞照怔了一会,才爆发出响亮爽朗大笑声。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道:“谁要是把你当作大鱼,想法子把你钓起来。我保证这个人迟早会忽然发觉自己才是大鱼,才是被钓离了水的大鱼,哈哈……”
    但究竟谁是大鱼,谁是钓者,还待事实揭晓。
    目前,庞照好像笑得太早了一点……
    ×××
    夏流(原名夏少庭)从恶梦中惊醒,已是一身冷汗。
    那场恶梦内容很简单。
    他只不过一直被人追杀,而自己却永远跑不快。
    世上大概很少人没有尝过这种可怕滋味,不论梦中是由于甚么原因逃跑,反正总是跑不快,总是濒临被抓到的边缘。
    这一类的恶梦不但令人筋疲力竭,甚至可以使不强壮的心脏停止跳动。
    夏流心脏还算强壮,所以他清醒之后,体能很快就复原如常,不过他却老是忘不了梦中那一张英俊漂亮男人面孔,就是这个人追他抓他要杀死他。
    然而现在清醒之后一想,实在好像没有道理?
    这个人只应该像一尊守护神一样,只施用“保护”的神力,而绝对不会是追杀,不是毁灭的。
    但为何在梦中会怀疑“他”?
    难道“他”,竟然会是靠不住不可信赖的人?
    他到底是谁?
    他叫什么名字?
    夏流也知道有些事情例如身份姓名等,并不是躺在床上就可以凭空想得出来的,所以他很快就放弃无聊的空想。
    夏流转眼打量着这个房间。
    在他看来,这间房虽然是在芜湖城内一家客栈中,但比起方家集方二爷的房间,好像没有甚么差别。
    所以严格的说,他并非看这个房间,而是看自己脑子里的思想。
    他看见那个英俊漂亮的男人,交给他一张字条,纸上写着方二爷名字身份地址等等,又写着绿珠的资料。
    虽然一切情形都进行的很顺利,但夏流却双眉深锁。
    他暗暗想着:“以往七件案子,都是由我找到从前在监狱里的同伴做拍档,跟着再查访适合的女人才向她下手。但这一回完全是‘他’给我资料。而且怎样做法怎样讲法,可以顺利带那女人见到方二爷,也都是‘他’指示的。显然他的指示完全正确,但问题是他为何改变了作风?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到苏州去,一切还会像这一次一样,如此的圆满顺利么?”
    他呆呆的想着,计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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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诱饵
    苏州,也像江南其他地区一样,梅雨绵绵不停的,好像天空已经破了一角,而永远漏水似的。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
    饭馆里仍然很热闹,外面的梅雨似乎毫不影响人们的食欲。
    他走入馆子里,马上至少有七八桌的人都忙站起了身,恭恭敬敬的向他行礼打招呼。
    这一个“他”,就是当今苏州府总班头韩济杰。只有三十岁不到,样貌很凶,双眉很浓还有一股精明骠悍之气。
    他居然很和气地向所有的人抱拳笑笑。
    然后,他叫伙计包了几式著名的点心,以及几式精美菜肴——自然不外乎鸡鸭鱼肉等带走。
    以前他很少给这些只会吃喝嫖赌的有钱人好脸色,通常他只是装作看不见他们行礼或者打招呼。
    但任何人每当知道大祸临头,情况不妙时,反而往往会改变平时习惯作风。韩济杰也是不会例外的。
    韩济杰把美酒佳肴轻轻放在一张木桌上。
    桌边的老头子抬头用昏花老眼望望他,摇头叹道:“现在日子艰难,你何必乱花银子?你平日对我这个老伯父已经很孝顺,为甚么今天买了这么多酒菜来?你是不是想要娶媳妇儿了?”
    韩济杰抬目打量一下这间屋子道:“咱们这间祖屋好像也应该叫人修饰翻新了。”
    老头子没有被他的话岔开,用顽固的声音道:“你买许多酒菜,又要翻修房子。但你却好像不是打算娶媳妇,你肚子里究竟有甚么鬼主意?”
    鬼主意也即是心怀鬼胎之意。
    韩济杰果然露出马脚,缩头缩脑地应道:“我已决定娶房媳妇侍候您老,所以屋子也不能不修一修。当然这一切要等我把这件案子侦破结束才有闲心有时间。”
    老头子满面狐疑的神色。
    “你这个人也懂得甚么是闲心?我看未必。”
    韩济杰抗议的说道:“侄儿我办好了这件案子,就辞职不干。我若没有公职在身,怎会没有闲心?”
    老头子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然后忽地跳起身。以他如此年老的岁数还跳得那么高,若是在年轻力壮时只怕脑袋会碰到屋顶。
    他的声音非常难听:“你又出卖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我告诉你……”老头子的手指点点戳戳已弄歪了韩济杰的鼻尖。
    老头子愤怒的叫着:“我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了,我今年七十一岁,我决不再替你坐那鬼牢了!”
    “坐牢”这件事,对任何豁达乐观之人也绝对不会变成轻松愉快的经历,何况韩老伯的口气显示根本不是第一遭。
    所以,他气急败坏以及恼火心情实在很有理由。
    原来从前做公门捕快虽然可以随便发狠,欺负良民老百姓,比现在的警探威风十倍都不止。
    但有一宗却是比现在警探惨百倍的事。
    那就是他的家属随时随地有“坐牢”之虞。
    简单的解释就是上级长官要他的家人充作人质,担保他一定破案,同时也不会逃之夭夭无从找人。
    从前交通不发达,地方大又没有人口登记这一套,所以就算是受公职的捕快,若是撒手逃走到别省别州过活,显而易见是极难查获的事。
    故此若有大案件发生,捕快们——尤其是那一些捕快头儿——的家属就有活罪受了。
    在那种环境、条件、制度之下,你要是当上了府县父母官,担保你也一定会使出这一套,以免大案子破不了,而又没人顶罪。
    韩老伯的手指软弱无力,大概再戳上一百下韩济杰的鼻子,仍然会好好的。
    他老人家似乎终于想通这一点,所以停止了这种无聊的动作,转过身来坐到桌旁,开始享受美酒佳肴。
    反正“牢”是坐定了,不吃白不吃,谁叫他是韩济杰的至亲伯父,而且又是他唯一的亲人呢?
    他摇摇头,认了。
    ×××
    苏州不是小地方,虽然也不算大,但却非常著名。
    谚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全中国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知道我国有这么两个富庶美丽的地方。
    因此,能够在苏州公门中坐第一把交椅的韩济杰,自不是泛泛之士,他自有一套让人心折的地方。
    苏州事实上还没有甚么惊人大案发生。
    韩济杰只不过从江北总捕头李鹰密令中,算来算去知道问题快要轮到自己头上,所以才早一步先向老伯父打个底。
    韩济杰倒不是马上要老头子去坐牢。
    古语有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韩济杰平时对这句格言最是服膺,所以他做任何事都各想一点也远虑一点。
    像这次的奇异命案事件,他不但先让老伯父准备坐牢,而且已经发动所有力量早作准备了,现在苏州水陆码头城内城外,至少有几百对眼睛暗暗监视任何外来的人。
    但韩济杰在府衙签押房里,坐下了又站起来。
    站了一会,他又坐下。
    看他心神不宁的程度,大概快到要找心理治疗专家了。
    他的手下们固然不敢惹他,连一些师爷们平时虽然可以藉上头命令支使他,但是现在也全都躲得远远的。
    这叫做“拳头在近,官府在远”,明哲保身的读书人,当然极懂得此理。
    韩济杰终于大步出衙,冒雨走到一间外表蛮漂亮新净的寓所,在那寓内一间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厅内,看到了一个双十年华的美丽女郎。
    这个美丽女郎瞧瞧他身上的雨水,又瞧瞧他浓眉深锁,煞气腾腾的样子,居然连一句话都不问他。温温柔柔找出一些衣服,侍候他换好了,又用玉手捧上一杯热乎乎的香茗。
    韩济杰放下了茶杯,倒在舒服的躺椅中,长长透了一口气,才说道:“我本来想过几天才找你的。”
    美丽的女郎微笑的注视着他。
    她的声音娇柔极了:“你告诉过我。你昨天说,苏妙妙,我这几天很忙,大概没有功夫来看你。”
    “我记得我是这样说过。”
    “但你还是来了。”
    “是的。”
    苏妙妙的眼光也像她的微笑那么温柔,她转望韩济杰的眼睛:“为甚么?你有甚么话不敢对我说么?”
    韩济杰叹了一口气,缓缓的说道:“有,但仍然是老话,我虽然极之喜欢你,但我却不能娶你。”
    “的确是陈年旧话了,可是你难道为这句话特地跑来找我?”
    “当然不。”
    “那是为了什么嘛?”
    “我是为了一件案子在伤脑筋。”
    “哦!有这么严重?”
    “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说出来听听吧!”
    苏妙妙道:“虽然我只是个苏州妓女,但我和旁的人多少有点不同。例如人人都知道虽然是自由身的妓女,也必须住在妓院里。但我却托你的福,可以自由自在的住在外面,不须住在妓院……”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一点。”
    “你担心?”
    “是的。”
    “莫非那件案子牵涉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案子还未发生。”韩济杰道:“但苏杭附近几个府县一连串发生了八件案子,案中每一个女主角都很像你这种身份。”
    “这么说来,虽然那是许多可怕事件,但跟我们的交情没有牵连?”
    “一点也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
    “我估计那凶手大概是个疯子。”
    苏妙妙张大了妙目问道:“武林中有没有武功很高的疯子?如果没有,你大概就会比较安全一些。”
    韩济杰沉吟了一下道:“从前我还跟师父沈神通跑腿之时,好像听他讲过,东海地方有几个近乎疯狂的高手,东海离这儿几千里路远,他们跑来干甚么?”
    “既然是疯狂的人,那就甚么事都说不定了,你从前开口闭口都提到武林,但这次反而是我提起。为甚么你不提?”
    “大概是因为我忽然讨厌武功吧?”
    “这就奇怪了!”
    韩济杰沉重叹息一声,又道:“假如我不是修习少林正宗童子功,我老早就娶了你,现在儿子恐怕也有两三岁了。但是我现在还是不敢丢掉这一门神功,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少仇人?”
    “这些话你不必讲下去了,你先应付这件案子要紧。不过案子既然还未发生,也还没有嫌犯,你怎么应付?你能抓什么人?”
    “我担心你。”韩济杰只说了一句,像双眼发直,直瞪着苏妙妙看。
    苏妙妙道:“你直瞪着我干嘛?”
    韩济杰道:“因为每件奇异命案的女主角,身份大致和你相同,只不过她们都已从良嫁人,而你还没有而已。”
    苏妙妙欣然笑道:“这还不简单,你日夜陪着我,就不必怕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了。”
    “这是个好主意,我刚好也想到这一点。”
    韩济杰又考虑了一阵,道:“但我仍然要赶紧查明苏州地面,还有多少个已经从良的年轻女子,我也不能不管她们的安危,对不对?”
    “但这样听起来,你好像要暗中行事?”
    苏妙妙没有掩饰她失望的心情。
    所谓暗中行事,就等于不是公开陪她保护她,换句话说,他只是多注意她一点,而不是形影不离的陪着地。
    以苏妙妙这种女孩子来说,当然觉得不够而大大失望。
    不过,她仍然给他两个已经从良妓女的资料,以她的立场来说,她已经算是很能克制自己了。
    可是韩济杰连连摇头,道:“她们都没有资格,虽然不算老却不够漂亮,你知不知道,越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出事,就越能够轰动一时,假如这个年轻美女居然又是本府捕头的妻子,当然更轰动了。”
    ×××
    就这样,第二日苏州府人人皆知,总班头韩济杰替苏州红妓苏妙妙赎了身娶作老婆。
    他们的新居地址,也无人不知。
    甚至许多顽皮的小孩,都成群结队去讨糕饼糖果吃。
    只有知府姜明诚大人,以及鸨母毛三娘知道内里缘由。
    局势外弛内张,韩济杰白天上班,身在府衙,其实却至少有一百多人严密监视着他的新居宅第。
    任何面生可疑之人出现于附近,至少要经过二三十个人,用二三十种不同的方法测验——当然是不露痕迹的测验——才能过关。
    ×××
    夏流经过“赐福坊”,回到他的寓所之时,已经冷汗湿透了衣衫,完全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所以他看见那壮健丑陋的袁维,不但躺在床上哼哼呀呀大唱小调,手中还抱着一坛绍兴酒,一口一口灌到肚子之时,就不由得加了三分怨怒,几乎连鼻子也竖起来了。
    袁维面目虽然丑陋,但却不愚蠢,他马上发觉情形不对,跳落床问道:“你的荷包被人摸走了是么?”
    他看见夏流摇头,立刻又紧接着问道:“莫非你吊膀子被人家给逮住?被人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夏流瞪着他道:“别乱猜,我很烦。”
    然而袁维躺回床上,继续喝酒哼曲。
    夏流感到更烦了。
    不过,“赐福坊”的危险情况可万万泄漏不得,否则袁维一知道,反而会出岔错,那岂不更糟?
    老实说,夏流对那总班头韩济杰的高度警觉性,也是十分佩服的。
    这个捕头居然警觉到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派出许多人看守住他的家,但有甚么用?谁教他碰上的对手是犯罪天才夏少庭(即夏流)?
    虽然韩济杰的布防严密,而又五花八门,很多花样,但这等手段只能瞒过愚蠢罪犯,遇到我夏少庭,哼哼!我总有法子叫你出洋相,叫你叫苦连天。
    他走过去捏住袁维大鼻子,直捏得他哎哎连叫出声。
    夏流才冷冷的道:“我问你,如果你已经一身大汗,疲乏得连脚也几乎抬不起来,这时若是那种小妞儿在你面前,你还动得了动不了?”
    是那一种小妞儿没说清楚。
    不过袁维大概很明白他的意思,所以立刻咧嘴而笑,道:“当然动得了,你敢不敢打个赌?”
    “好极了!我们这次稍稍改变计划,我敢用人头担保,今天晚上韩济杰回家一定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袁维眼睛因兴奋而瞪得很大,却也凶光四射。
    袁维道:“我希望你不要出错,韩济杰绝对不是好惹的,而我若是落在姓韩的手中,我就算不想供出你也不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人的种种态度行径虽然近乎疯狂,但推情至理之时却条理缜密得很,这是夏流的直接感觉。
    跟这种人打交道合作,小心翼翼还是不够的。
    除了事情败露时,会被他出卖而危险外,还有就是将来永远都有把柄在他手中,那时候他要你圆就圆,要你扁就扁,一辈子吃定了你……
    夏流仍然微微而笑,丝毫不泄漏心中的警惕和嫌厌。
    因为他既然明知袁维会有这种后患,却仍然叫他去做这件案子,自然另有办法另有把握的。
    由此推论,既然夏流有把握有办法,他何须露诸神色?
    ×××
    无锡虽然刚刚发生了离奇命案,曾经轰动全城好一阵子,但现在却只有公门里的捕快们仍然很紧张,居民们以及市面上一切都有如过去日子那样生活,没有丝毫改变。
    外表仍然潇潇洒洒的沈神通,走在大街上时,仍然忍不住对身边的庞照(无锡捕头)说道:“你千方百计的把我弄到无锡来,我虽然拗不过你终于来了,但是,我看你们的方向很可能错了。”
    “我们?”
    庞照讶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沈神通道:“当然是李鹰,他给你甚么指示?”
    “啊!是的,还有李老总。”
    “他怎么说?”
    庞照忙道:“他给我一封密函,说是有些线索显示那疯狂凶手可能再回到无锡作案,他还给我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资料,那就是本城除了被害的绿珠之外,还有一个当年杭州红妓杜丽春,这个风韵犹存的美人,一切条件都适合。”
    沈神通脚步放慢,一面思索一面点头。
    半晌,沈神通才道:“李鹰既然有些线索,也不能完全不信,我可能已经太老,所以感觉已没有从前敏锐。”
    庞照立刻反对道:“你才四十岁,最多四十一二吧?哪得言老?”
    “如果我不是太老,为何在无锡走了这一阵,还没有会出事的感觉?”
    庞照只好干笑两声,以冲淡对他不利的气氛。
    老实说他绝对不敢忽视沈神通的“感觉”,因为他从前已经有过数不清的例子,证明沈神通的感觉比任何迹象、任何线索都准确几倍。
    沈神通又道:“同一个凶手,同一性质的案子,极少会在同一地点再发生,这话我记得告诉过你?”
    庞照连连点头。
    这道理其实就像现代的军事常识——刚刚中了炸弹炮弹的坑洞,必定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任何大炮决不会永远瞄准同样目标不停的发射,而空中丢下来的炸弹,更加不会落在同一地方。此理甚明。
    所以除非那凶手无可选择(例如不能到别处去),或者故意要这样做之外,他当然不会在同一地点再做同样性质的案子。此理亦甚明。
    沈神通索性停下脚步,还拍拍庞照宽厚结实的肩膀。
    他微笑着道:“你愿不愿意听听一个老人的建议呢?”
    庞照道:“当然。”
    沈神通笑笑道:“这个建议就是我们赶快重新检讨一下,因为李鹰和你的估计都可能已弄错方向。”
    庞照深深叹了口气,道:“师父,请你原谅我,我的确存有私心,我用尽方法把您老人家请到无锡,就是要知道本城还有没有可能发生那种奇怪命案?既然你认为没有,我不但安心了,而且我都已准备好,我马上跟你走,我们非抓到凶手不可,对不对?”
    沈神通声音很和蔼,甚至可以形容为“偏袒、护短”等等。
    他说道:“好!我们走。此案若是不破,你的屁股迟早遭殃(从前惯例是上头限期要破案,如不能破案,有关的捕快就要挨板子)。”
    他抬头望望迷蒙蒙灰黯黯的天色,雨丝打在脸上令人有清凉醒脑之感。
    他又道:“这种天气,不管是凶手也好,办案的人也好,能够往甚么地方走呢?我们是办案的人,我们既不愿也不能离开江南。我看凶手大概也差不多,他却是不愿以及‘不肯’冒雨跋涉离开江南,除了杭州和苏州之外,你看还有甚么其他的城市更合适更顺利可供他们作案的?”
    “好像没有任何城市,能比苏州或杭州更合适。”庞照说:“如果我是凶手,在芜湖做完案之后,当然不是到苏州就是到杭州去。”
    沈神通道:“假如这一连串命案的动机,渗有对付我的因素的话,那么杭州暂时不会有事,我们应该立刻去苏州。”
    庞照忙道:“一路上的车马舟船全都准备妥当了,我们马上走。赶到苏州我担保一点不劳累。”
    “但现在赶去苏州却又可能太迟了点。”
    沈神通连连摇头,声音变得很严肃。
    庞照道:“太迟是什么意思?”
    沈神通缓缓的道:“意思是凶手如果决定在苏州做案,这件命案已经发生,已经不可避免了!”
    庞照不但不敢粗率大意地忽视沈神通的猜测,相反的简直百分之百的相信,故此面色登时变得很难看。
    假如他不是私心自用,硬把沈神通先拉到无锡,则现在他们两人很可能已赶到苏州,也可能来得及制止命案的发生。
    庞照面色变得难看,便是此一自责想法之故。
    庞照道:“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沈神通想了一下,忽然露出微笑,反问道:“你以为呢?”
    庞照生平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位师父叫他猜猜看。
    试想那沈神通乃是当代全国知名的智慧人物之一,他的脑子里所想的事情,岂是这么容易猜得出的?
    所以庞照也只好使出他的杀手锏,他说道:“我怎么知道?如果我能够猜得出,我就是沈神通而不是庞照了。”
    沈神通对他的无赖办法倒也毫不在意,还笑一笑道:“我们先不赶去苏州,先等等消息再说!”
    他要等甚么消息?
    如果苏州真有发生了命案,就算是在路上也可以得到消息,甚至比在这儿等还可以早一点知道。
    除了连串命案的新消息之外,还有甚么别的事情别的案子值得关心的呢?
    这,庞照就不解了。
    但他也不去问,一切跟着沈神通就是。
    ×××
    沈神通终于再度出山了!
    不管他的“钓鱼理论”有多么深奥,但事实上他已经像向来潜隐于百仞江底的大鱼,已浮到可以看得见也可以钓得到的地方了。
    ×××
    身子弯曲得像煮熟的大虾,躲藏在黑暗中的庞照,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鱼钩——把沈神通引离了安全的深水。
    他歉疚地摇摇头。
    把夜风吹到头上面上的雨水甩掉。
    沈神通的“钓鱼理论”,在庞照的细想之下,好像极之有道理。但究竟谁是大鱼?谁是钓者呢?
    ×××
    桥头右边那家打铁店铺,八块厚木板门扇已经上好。
    那赤着上膊的李跛子,他是师傅也是老板,直到这时候才丢下巨大的铁锤,喘口气伸个懒腰。
    六七个学徒不但已吃过晚饭,还洗过澡。
    人人累了一天,都恨不得倒头便睡。
    但老板兼师傅还没有休息之前,他们当然也只好尽力撑大倦眼,有些还走来走去做出勤奋而不疲倦的样子。
    天知道这些年轻小伙子心中,竟是暗暗怎样厌恨?以及用了多少粗鄙字眼暗骂这个跛子老板?
    但话又得说回来。
    现在还未到初更时分,只不过阴雨天黑得早,而阴雨时节人们心情又会比平时差些,好像干什么都没有兴趣。
    所以大家都想早点躲在被窝里去。
    假如是个好天气的话,恐怕这些小伙子们还要踏着华灯,往城里去到处逛逛,而不肯睡觉哩!
    李跛子穿过店后一条巷子,走入一间屋子。
    那儿,就是他的家。
    他虽然跛了一条腿,走路时拐呀拐的,但他仍和一般人一样,也有老婆。
    厅堂和房间的灯烛陡然光亮了许多。
    使人不容置信的是屋子里等候着李跛子的少妇,竟然极之美丽。
    那少妇除了脸蛋眼睛都很妖艳迷人之外,还有高挺的乳房,以及一双修长的玉腿,更增添艳丽魅力。
    但如果你知道这个美妇就是杜丽春,就是以前在金陵杭州两个大地方,曾是花国魁首曾经红极一时的人物,你就绝不会奇怪了。
    但仍然令人奇怪的是——以杜丽春的姿色和身价,怎会喜欢一个跛子?
    她怎肯舍弃了无数王孙公子的追逐?怎肯舍弃了繁华富贵,却跟着一个跛子——铁匠兼老板——隐居于并不宽大漂亮的屋子?
    在她细心体贴服侍之下,李跛子很快的就洗完了澡,洗掉了一头一脸身上手上的煤烟铁屑。
    不过就算洗完澡之后,李跛子仍然是个跛子。
    唯一不同的是,他看来好像俊秀年轻了一些。
    杜丽春好像丝毫不觉得他是残废之人,她嫣然微笑之时,美丽甜蜜得简直是面对着皇帝一样。
    杜丽春笑道:“你这两天收工似乎比平时早了一点?”
    李跛子道:“对,我早知道瞒不过你。”
    杜丽春道:“我喜欢你早些收工。”
    李跛子道:“哦!”
    杜丽春又道:“但我又有点担心,因为你这样做必定有原因的。”
    李跛子注视了她一眼,道:“没错,我有原因。可是请你原谅,我暂时不想把原因告诉你。”
    “没关系。”她笑得既温柔又可爱,亲热极了:“我可以不问你,我也绝不会有甚么不高兴。”
    气氛融洽和谐得使人心软神醉。
    如果世上的女人(最重要是既美丽又有本事的),都像杜丽春这么温柔体贴的话,这世界上的麻烦灾难至少减少了一半还不止。
    他们轻松愉快地交谈,有时还拉着手甚至拥抱。
    杜丽春白嫩滑润的面颊,还有香喷喷的味道,轻轻摩擦跛子的面庞。
    自然最不可缺乏的美味菜肴和美酒。
    一切都有了,李跛子看来比王孙公子更有福气也更会享受。
    假如他仍然不满足的话,那么别的人只怕早就应该跳落粪坑埋溺死算了。
    在如此亲密恩爱的光景中,杜丽春用轻轻的声音道:“你好像老是注意着床头那一口雕花木箱?”
    李跛子也用耳语的声音道:“那口箱子很小,装不下一具尸体。”
    “那么里面可能装甚么?”
    “你不知道?”
    杜丽春轻轻的摇摇头。
    李跛子深深叹口气,把她推开一点,以便看见她的眼睛和表情。
    他说道:“你已经跟了我两年多,这口箱子放在床头也放了那么久,但你居然还不知道里面有甚么东西?”
    杜丽春道:“我真的不知道。”
    李跛子道:“你为甚么不看看?”
    杜丽春道:“我为甚么要知道?难道我应该知道吗?”
    “不,当然你最好不知道,但任何女人如是处于你现在的地位,一定老早就知道箱子里有些甚么东西了。”
    “我不是任何女人!”
    她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痴情的妓女罢了!我既然曾经是人尽可夫的妓女,就绝对不应该痴心,对不对?”
    “不,我不是这意思。”
    “你究竟是甚么意思?”
    “箱子里面共分三层。第一层是十二件珠宝玉器,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不论是谁得到了其中一件,必定可以一生富裕。”
    杜丽春笑了一笑。
    她道:“这话在你的口中说出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
    李跛子也微笑道:“你这种反应使我讲不下去了!”
    “为甚么?”
    “你应该表示很惊讶才对。”
    杜丽春捧着他的脸,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笑道:“我们又不是现在才认识,我为甚么要惊讶呢?”
    李跛子道:“好吧。就算你不为奇珍异宝也不为巨大财富而惊讶,但第三层和第二层都是可以杀人的剑,这下你可以惊讶了吧?”
    杜丽春摇摇头。
    她道:“你可错得太厉害了。你知不知道做过妓女的女人,往往会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唔!”
    杜丽春又道:“你现在还会不会认为那些可以杀人的剑,还能骇得住我呢?”
    李跛子苦笑着,摇摇头。
    “我不认为能够骇住你。”
    那个既美丽又像蛇一样的女人,忽然紧紧的缠着他贴着他,同时她樱唇热度也告诉了对方,她的情欲已爆发了。
    李跛子同样的也有了反应。
    他的手不必怎么动,杜丽春已经忽然变成刚刚蜕脱外壳的蛇,由头到脚都是那么的白嫩诱人。
    看来,只须用一支小小牙签就可以刺透她的身体。
    同时,只要是正常的男人,也一定可以看得出一件事,那就是杜丽春绝不会在乎她的身体被刺破,她也绝对不会感到痛苦。反而如果没有人对她那样做的话,她才会感到真正难过和痛苦。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李跛子的上衣忽一声,飞了出去。
    在这种时候,任何人也不会分心做其他的事,但李跛子可以,不过他做的却是合情合理之事——
    他把房里灯烛通通弄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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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罗网
    庞照的身体虽然像煮熟的大虾,弯曲得有如一只大鱼钩,但他的脑子里并没有被任何东西钩住。
    所以当他眼前一暗,看不见任何东西之时,就伸出一只手轻轻扯扯旁边一件衣服的折边,他扯的这件衣服自然不是他自己的,故此那件衣服的主人有了反应,用耳语轻轻的道:“干甚么?”
    “我看没有甚么看头了!”
    庞照的声音也低得使人几乎听不见,道:“这边灯火已熄,如果您老人家还有兴趣,我带你到别处去。”
    “不必!”那人道:“这儿很好很精彩。”
    庞照讶道:“您老人家还看得见?”
    “当然啦!”
    “真的?”
    “否则我为甚么还不肯走开?”
    “但是房间那么黑暗,您真的看得见吗?”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唉!我自然看不见。但你却忘记了,我常常是用脑子看,而不是用眼睛看!”
    “是的!是的!”庞照连忙承认。
    接着,庞照也叹口气道:“唉!唉!我真是连做你徒弟的资格都够不上,我看我还是自动降级为妙!我做您的徒孙大概还勉强可以混混。”
    “你嘴巴多闭,脑子多用就不必降级。”
    “您说的是!”
    “那就好好转动脑子吧!”
    “可是黑漆漆的一团,我的脑子也变成乌漆马黑,我只希望能看见一点甚么影子,就可以使脑筋开始转动。”
    房间内忽然火光乍现,庞照吓了一跳。
    接着,灯烛全都点燃了!
    ×××
    杜丽春虽然全身赤裸寸缕不着,而李跛子也压伏在她的身上,不过谁也看不见,他们正在干甚么?
    因为,他们的身上还有一件薄被覆盖着。
    不过只要是超过了“儿童不宜”年龄的人,大概都猜想得出,一男一女以这种姿势躲在被子里面,将会有些甚么活动正在进行。
    何况房间内灯烛忽然大亮,竟然不是李跛子和杜丽春做的。
    使房间忽然光明,也因而使李跛子压伏在杜丽春身上的情景(在薄被里面)给人看见。
    是由于房间内忽然多出两个男人。
    点灯亮烛的是两个黑衣劲装大汉。
    看他点亮灯火后立刻垂手站立一边的情形,显然身份较低。
    另一个男人年纪很轻,看来不会超过廿五岁。
    他身上一袭浅蓝色细绸长衫,左肋下挟着一口连鞘长剑,面貌五官端正,可以称得上是英俊少年。
    这个人除了英俊之外,又颇有潇洒味道。
    然而他的眉毛和眼睛,却散发出令人寒颤惊惧的杀气,尤其是被他冷冷盯住的杜丽春,忍不住已簌簌发抖。
    李跛子做了一个卑鄙的动作。
    那就是,他身子忽然从杜丽春身上滚下,滚的方向是床铺里面,所以距离床口的挟剑少年远了一些。
    这一点还可以算是人之常情,谁在那种关头肯自动凑近对方呢?
    但他却不应该把杜丽春抱起翻压在自己身上,因为杜丽春是人而不是“盾牌”,而且她是个“女人”。
    那挟剑少年冷冷道:“李跛子,杜丽春,你们可认得我?”
    杜丽春拼命的摇头。
    李跛子居然还能回答:“不认得,你是谁?你想干甚么?”
    “我是宋清泉。但我相信你们从没听过我的名字。”
    “没听过。”
    “现在你已听过了!”
    李跛子点点头,他的话声还算清晰:“宋清泉,你这样半夜闯入民居,这是犯法的行为,你知不知道?”
    宋清泉道:“我当然知道。”
    李跛子道:“知道怎么还闯进来?”
    宋清泉道:“横竖已经犯法了,我不妨拔剑杀死你们。死了的人一定不会告诉官府谁是凶手,对不对?”
    李跛子吃吃地道:“对……对极了……”
    杜丽春似乎忽然更为惊恐,她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只是要杀人?你……不是想得到我?”
    她震惧程度大幅度增加,实在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一般说来,有人半夜里挟剑闯入卧室,除了“报仇”“劫财”“劫色”之外,还可能有甚么其他动机?
    既然彼此互不相识,报仇这一项就可剔除。
    如果“劫财”,则多半不必行凶杀人。
    剩下来就是“劫色”一项。
    以杜丽春的姿首艳色,的确极有资格引来贪淫好色之徒。
    但如果又不是的话,问题就一定极之严重了,很可能还未弄明白原因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其实若是已经被杀死,则知道或不知道原因,又有甚么分别?
    宋清泉道:“对,我并不是要你!”
    “啊……”
    “不过我并不是说你长得不够漂亮,你绝对不是不够吸引力,但可惜你曾经在南京卖笑过,而且在秦淮河的‘萦香舫’上。”
    宋清泉的话声倒是相当真诚恳切,一听而知不是假话,可惜目前的真话对杜丽春他们来说,反而不如是谎话更好了!
    由此顺便可以知道,有的谎言却也并不一定不好。
    古代西哲苏格拉底的正统逻辑学固然指出了这一点,即使是更古老的佛家思想,亦对于人类有时不得不讲些假话(即方便妄语),也认为不算是触犯了五大戒之一的不妄语戒。
    假如你拿了刀子要割断某人喉咙,但你告诉他没有这个企图,则至少某人在喉管被割断之前,心中惊恐痛苦便没有那么大。
    但反转过来说,你一直表明非割断他喉咙不可之决心,你猜某人会不会更痛苦?
    杜丽春的情形正是如此,连李跛子也强烈的感觉到抱住的是一块冰,而不是温香软玉的美人。
    不过,李跛子还是能够开口。
    他说道:“没有任何女孩子愿意鬻身卖笑,除非是环境所迫不得不做,但如果是被环境所迫,她本身便好像没有犯甚么罪,也不必负甚么责任了,然则她究竟犯了甚么死罪?要你来杀她?”
    宗清泉眼中闪过惊异光芒,道:“你的话绝对不是普通铁匠讲得出的,哼!如果你不是跛了一条腿,我一定认为你就是雷不群。”
    杜丽春身子大大一震。
    “你找他?你找的是雷公子?”
    宋清泉提到的那雷不群乃是当年金陵“海龙王”雷傲侯的独生子,雷不群本人日日流连花酒,平生没有仇家,但他老子雷傲侯不但有仇家,而且都是天下武林一等一的脚色。
    所以雷不群也就等于有了仇家,而且最头痛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仇家。
    当年雷不群时时在秦淮河最著名的“萦香舫”寻欢买醉,外人得知他这种风流往事,是不足为奇的。
    但雷公子的风流往事,跟那曾在“萦香舫”红过一阵的杜丽春,有甚么关联?
    宋清泉为何找上她?
    而且看样子他好像要杀死她?
    莫非凡是认识雷公子,或者凡是跟他要好过的女人,都已犯了死罪?
    杜丽春忍不住又问出心中这个疑问!
    宋清泉的声音虽然很冷,却也很坦白。
    他回答杜丽春道:“是的,我找的是雷不群,由于你曾经是他的女人,所以你该死,你非死不可!”
    李跛子忙问道:“宋少爷,那么我呢?”
    “你也一样。”宋清泉回答。
    “连我也得死么?”
    李跛子大惊之下,一把推开杜丽春,自己直往床里面退缩,大概他已想通一件事,那就是杜丽春只是个女人,而不是盾牌。
    如果宋清泉的剑够锋利,他的手力气也够的话,他只须一剑就可刺透叠起来的两个人的身体。
    不过李跛子这么一缩,床上立刻泄漏了满眼春光,只见杜丽春白嫩光滑的曲线,已完全暴露在灯光下。
    反而李跛子下身还裹着一件薄被单。
    李跛子只露出已坐起来的上半身,但见他肌肉虬突,甚是壮健有力的样子。
    “宋少爷!”李跛子道:“你这样好像很不公平,我根本不认识那姓雷的家伙,为甚么连我也要死呢?”
    宋清泉稍稍向前俯身。
    这样他当然更看得清床上的人,尤其是那具裸体。
    不过他居然连一眼也不投向那美女裸体。
    他的眼睛冷如冰霜,毫无感情,盯着李跛子道:“的确有点不公平,但谁教你看见了我呢?又知道了我的姓名?”
    李跛子抗议道:“是你自己点的灯火,自己说出姓名呀!我可以赌咒发誓,我绝对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知道你是谁!”
    只是现在赌咒发誓,好像已没甚么用处。
    要把一个人所看见所听见的事,从他的脑子里抹掉,将他杀死,大概是世上最好和最稳妥的方法。
    宋清泉仍未出剑,冷冷的问道:“你们刚才在床上干甚么?”
    李跛子虽然觉得对方这个问题滑稽愚蠢兼而有之,却仍然回答道:“你以为男人和女人在床上会干甚么?尤其是脱光衣服之后?”
    宋清泉道:“你很有幽默感,但我却是很认真问你,有时候男人女人虽然脱光衣服在床上,却仍然可以研究学问,要不然也可以睡觉,不一定非要干甚么事情或是做那种事不可,对不对?”
    宋清泉显然没有听取答案之意,因为他又接着道:“不过你们的姿势好像有做过甚么事情似的,你们到底有没有做呢?”
    原来他真正想知道的并非做甚么?而是究竟有没有做?
    至于那是一件甚么事情,已无须追究,因为猜不出来的人大概不多。
    李跛子伸手把床头架上的雕花木箱拿下来,抱在怀里,才道:“我还有积蓄,我愿意付钱,你说,多少钱才可以赎回性命?”
    “钱?”
    “是的,多少?”
    宋清泉眼中闪过怒色,右手慢慢伸出,抓住床柱。床柱就是从前那种古老大床,因为有床顶(好像天花板),所以有四根柱子。
    床柱自然是用上好木料做成,本应坚实如钢铁才对,可是宋清泉抓住的这一根,好像是例外,或者当日那木匠偷工减料吧?
    总之,宋清泉的手指好像并没有怎么样用力,但木柱已经“劈啪”裂开,而且木屑簌簌直洒下来。
    话说回来,就算那根床柱木料甚是松劣,但能够用几只手指抓裂捏碎,显然已是件极不简单的事,尤其是那几只手指有可能改为抓住你的身体,此一想法焉能令人不惊出一身的冷汗。
    李跛子茫然回顾,但看来已是无路可逃了。
    所以他把眼光回到宋清泉面上,道:“我想用钱赎命,这本是人之常情,但你何以忽然生气?”
    宋清泉冷冷道:“我的家财就算比不上你,至少也不会少过你,你瞧我像是为了钱财杀人的人么?”
    原来他是由于自尊骄傲受损辱而生气。
    李跛子透了一口大气,表示心情反而安定一点。
    李跛子道:“我可以认错,但任何人到了我这种关头,不免会病急乱投医。你大可不必为此而生气,不过我这张床被你这么一抓,肯定已经报销了。你知不知道这一张床,要值多少钱?”
    宋清泉居然没有立刻作声,只冷冷盯住他。
    过了好一阵工夫,宋清泉才道:“假如我不是查过你的底细,查明你的确是从扬州徙迁此地,干的仍是老行业,以你的表现,我真会怀疑你其实就是雷不群,只可惜你不是他,所以我不得不多杀几个人。”
    杜丽春当真是迷糊不懂,所以不禁又问道:“你杀死我们,跟雷公子有甚么关系?你杀的不是他,他既不痛也不痒,他甚至可能完全不知道……”
    宋清泉道:“他迟早一定会知道。”
    杜丽春道:“我们人都死了,他怎会知道?”
    宋清泉道:“我听说他不但风流潇洒,而且也是很自负的人物,所以他迟早会到无锡来查访这宗双尸命案。”
    其他的话似乎无须再说了。
    这个姓宋的人显然正在用一切法子引诱雷不群露面,由于他不惜使用杀人手段,便也可以看出其间仇恨有多深了。
    一直站在门边的黑衣大汉忽然低声道:“少爷,好像有人来了?”
    宋清泉道:“听脚步声显然是有两个人往这边走过来。唔!他们现在已经穿过院子来到门口了。”
    黑衣大汉眼中射出凶悍残忍光芒来。
    他同时缓缓掣出锋快的长剑。
    房门传来了剥啄声音。
    宋清泉眉头大皱,低低喝问道:“为甚么?难道你们都不知道会有甚么人前来找你们,是吗?”
    他仍是向李跛子和杜丽春说话,他的剑仍挟在肋下。
    李跛子满脸的迷惑之色,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你就算拿刀子抵住我的喉咙,我仍然不知道。”
    杜丽春低低的说道:“这时候会是谁来呢?家里没有一个人,前面店里工人学徒,决不会进来……”
    宋清泉忽然冷笑道:“这还不容易解决?把门打开不就知道了?”
    李跛子忙道:“不,不可开门。因为不管来的是甚么人,一进来看见了你,也就跟我一样活不成了!待我打发他们走好不好?”
    宋清泉依然冷冷的笑道:“当然不好,俗语说一件秽两件也秽,多杀两个人又有甚么关系呢?”
    房门剥啄声又起。
    宋清泉道:“宋阿勇,开门让他们进来。”
    “是!”
    宋阿勇就是那黑衣骠悍大汉,他一伸手就抽门闩开了门。
    两个男人先后走入房间,都穿着长衫。
    前面那个人已届中年,样子清秀斯文。后面那个人却躯体健壮,虽然一袭长衫,却仍没有斯文儒雅味道。
    宋清泉稍稍侧身侧面,这样他就可以同时看住床上的人和刚进来的人。
    那当先入房的清秀中年人,在七八尺外停步,连连的摇着头,道:“不像话,实在太不像话!”
    跟他进来的人没开腔。
    反而是宋清泉说话了,他道:“甚么事情不像话?难道你从来没看见过不穿衣服的女人吗?”
    中年人道:“我当然看过,不过像她这么好看漂亮的,却不很多就是了。”
    “那么你多看几眼。”
    宋清泉道:“我知道你们不认识李跛子,我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了,但我同时又知道你们不是易与之辈,你们可能大有来头,只可惜碰上了我宋清泉,所以我劝你们多看看那女人,因为以后你们恐怕已没有机会再看见赤裸裸的女人!”
    中年人摇头道:“宋少爷你错了,我说不像话,并不是这美女赤身露体之故。而是你,你太不像话了!”
    宋清泉道:“这话怎说?”
    中年人道:“我本来不想管你们的事,那李跛子和杜丽春活也好死也好,我都没时间管了,我的时间非常宝贵,我现在应该赶去芜湖才对。”
    宋清泉疑惑不解道:“那你们为甚么来呢?”
    中年人面色一沉道:“现在是我问你而不是你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清泉傲气的面庞上泛起讽刺笑容,道:“我知道你是鼠辈。”
    中年人并没有生气,只摇头轻叹着,道:“年轻人往往就是这样子,目空一切,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比不上他,而这种过分骄傲自大的个性,又往往是从名门世家的温室培养出来的。”
    宋清泉居然只是瞪眼睛,而不作声。
    这是因为他终究是见过世面,见识过不少高人异士,同时本身也相当有才智有学问,所以他一听就知对方绝不是普通高手(包含智慧在内),对方必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过左肋下挟着的长剑却又使宋清泉安心不少。
    这把剑不但不是无名之剑,而且他曾痛下十年工夫苦练过。
    “十年”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又很长,若是天天走马章台风花雪月,十年就只是很短促的时间。
    若是由童年时开始,舍弃一切玩耍,每天黎明即起,就开始专心一志练功练剑,这十年就会变得很长了。
    宋清泉右手忽然出现一口三尺六寸光芒四射的利剑,剑鞘仍然在他的肋下,也好像没人看见他拔剑的动作。
    但修长锋利的长剑却的确已经出鞘,并且在他右掌中。
    “右掌”的意思,就是他已经随时可出剑杀人之意。
    不过那七八尺外的中年人竟然也和他一样,像变戏法似的,手中多了一条金光灿烂夺目的锁链。
    在时间上绝对不比宋清泉慢。
    很可能由于那中年人取出的手法快得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宋清泉才没有出手,只持剑冷视,面色有如染上一片寒霜。
    房间内还有别的人,这儿特别要提到的,不是床上那对裸体男女,而是门边的黑衣大汉以及跟随中年人人房的壮汉。
    原来宋清泉虽是压剑未发,黑衣大汉的剑却已洒出八朵剑花,因为在明亮灯烛光下,幻耀出千百道剑光霞彩,使得人人都眼光缭乱之感。
    剑光既然眩目心惊,那阵阵剑气寒冽冰冷得令人泛起魂飞胆裂之感。
    幸而那首当其冲,被八朵剑花急罩射的壮汉,竟然不曾心僵手硬,而且还能够极之及时地拿起一张长方形木几,当作盾牌挡于身前。
    当然他并不是死板板拿着木几挡剑。
    事实上他双膝微屈,身躯稍稍弯曲,加上右手已亮出一条银色锁链,又加上他豹子般的悍厉眼神,种种条件合起来,变成大有凌厉反击的气势。
    因此黑衣大汉不得不斜跨四步,还须得虚空划出两剑,发出丝丝劈风声,才算是封住了敌人反击之势。
    “你是沈神通?”宋清泉惊讶的问道:“这一位是谁?我看他的武功好像真的很不错的样子!”
    中年人正是名震全国,号称公门强人的沈神通。
    他微哂道:“你猜他是谁?”
    宋清泉道:“你先猜我是谁?”
    沈神通道:“刚才那一招‘八仙过海’,在木几上面留下的剑痕,就好像写字一样明明白白。这一剑取袭人身奇经八脉八处穴道,天下除了无锡桃花溪宋家,哪得有这等神奇奥妙的剑法?”
    宋清泉皱眉道:“假如你事先不知道我姓宋,你能想到桃花溪宋家么?”
    沈神通笑了一下,看来目前这种阵仗气氛,对于他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事情。
    沈神通道:“我即使一时不知道你们来自桃花溪,但我却老早知道真正的杀手,不是你宋清泉,而是他!他好像叫宋阿勇对不对?”
    宋清泉宋阿勇都忍不住愣骇瞪眼。
    其实这时还有李跛子,神情也非常古怪,好像他忽然听见一个没有办法可以相信的消息一样。
    宋清泉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说道:“不错,你是真的沈神通,我今夜纵然死于此地,也不算冤枉了。宋阿勇,准备拼命!”
    宋阿勇应了一声,横剑瞪目。
    气势之凶厉,竟使得房内登时气温下降,寒气侵胄。
    沈神通声音一点也不惊不急的。
    他缓缓道:“宋清泉,你的仇人到底是我沈神通,以及我的弟子庞照?抑或是雷傲侯的独生子雷不群?”
    此话一出,宋清泉宋阿勇登时气势大泄。
    他们有甚么办法不泄气呢?
    本来沈庞二人已不是仇人,何况就算杀死他们,只要稍有脑筋之人,也知必是“手尾”极长。
    试问拼了性命去杀死的,竟然不是仇人,而是大有后患的人,这是不是明智之举?又何须多论?
    “我宋家的仇人是雷傲侯,如果找不到雷傲侯,雷不群也是一样。”
    “很好,你们先把剑收起来。”
    沈神通用平淡而又很有权威的声音,说道:“暂时我还不想控告你们妨碍公务,阻差办公的罪名!”
    宋清泉怔了一下。终于收剑入鞘。
    宋阿勇看他这样,便也把长剑归鞘。
    沈神通和庞照手中的金银锁链也很快的不见了,庞照还走到床边,扯了另一条薄被遮住杜丽春美丽诱人的肉体。
    沈神通又道:“我先说句老实话。今天晚上我心中已列出长达二十五人的名单,但其中没有桃花溪宋家在内。”
    宋清泉讶然道:“除了我们之外,居然还有廿五个嫌犯?你没骗我?”
    “我为甚么要骗你?”沈神通反问。
    接着,他又道:“我再讲句老实话,你宋家虽然是天下有名的剑道世家,但惹上我沈神通,只怕也不是好受的,你信吗?”
    宋清泉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相信。但是我若没亲眼见过庞照挡住阿勇那一招‘八仙过海’之前,我还是不信。”
    沈神通道:“既然你相信了,你自应立功赎罪。”
    宋清泉道:“怎么个立功赎罪法?”
    沈神通道:“这跟谈生意做买卖一样的。”
    宋清泉的头大了,问道:“这跟做生意又有甚么关联呢?”
    “我们先别谈理论了。”沈神通道:“反正你们可能已经误了我的正事,所以你们必须表示表示……”
    庞照像唱双簧地接口道:“我们如果叫你们杀,你们拔剑就杀,叫你们停就得停,知道了没有?”
    宋清泉宋阿勇都像傻子似的张着嘴,幸而他们还会点头。
    ×××
    房内虽然只有一支残烛,却显然不比对面院落明亮得多。
    所谓“院落”其实是一个天井。只不过从前的土地没有现在那么值钱,所以就算普通人家的天井,也宽敞得多。
    时间才不过二更过一点。
    但四周早已很寂静,也几乎看不见任何灯火,所以夜行人出没总是喜欢选择二更后直到四更左右这段时刻。
    四条人影先后飞落院子里。
    他们散开查听查看了一会,便又聚拢在一起。
    这时又有第五条人影飒一声,飞落在他们当中。
    东首一个身材最矮小,下巴蓄着把灰白胡子的人,低低的怒声骂道:“混帐,你们干甚么都下来?”
    第五条人影站定静止,就显出身材魁伟以及年轻的特征。他的嗓音也很浑厚雄壮,道:“谢老大,我潘老五可不是把风的材料。”
    白胡子矮个子面孔的道:“那么你是甚么材料?”
    魁伟年轻的潘老五说道:“我会杀人,会拼命,就是不会把风,你还是叫别人干吧!”
    谢老大冷冷道:“你为何不早说?”
    旁边一个脖子特别长的中年人冷笑着接口道:“对,小潘你为何不早说?叫你把风又不是第一次。从前你好像都没异议?”
    世上有些人天生一开口,那股声音就会使人觉得讨厌,这个长脖子的中年人正是这类的人,他姓李,在这集团中排行第二。
    排行第三的是个姓吴的小胖子,虽然束起头发,却仍然看得出他半边头发漆黑,但另半边已变成雪白,对比之下非常触目。
    小胖子吴老三紧张地跟着道:“对,李老二讲得对。咱们‘赶尽杀绝五行使者’,出道二十年来,每次有行动任务,必定是老五把风。”
    现在只剩下老四还没有开口。
    此人身材壮硕面肉横生,虽然很凶悍样子,但头发竟也有一半灰白,显然应该已经不像是争强斗胜的年纪了。
    他大概不甘缄默,插嘴道:“我熊老四讲几句行不行?”
    谢老大瞧瞧有微弱灯光透出的房间,大概认为没有问题,点点头道:“你说,但大家讲话轻声点,别惊醒人家好梦!”
    熊老四道:“潘老五他忽然不想把风,必定有其某种因素在,咱们何不先问问他,弄个明白?”
    谢老大道:“有道理!”
    便转向潘老五道:“老五,该你说了!”
    潘老五缓缓的道:“咱们这个集团虽小,名气却很大。全国南北武林不论黑白两道,只要收到‘赶尽杀绝五行使者’五彩帖子,恐怕没有人能够不魂飞魄散的。我记得我参加之后一共出动过八次,而每次当事人都按照规矩,早几天就自杀了,这一来咱们按规矩也不能屠杀他们全家大小,因此江湖上并不怎么轰动,咱们名气好像越来越小了。”
    谢老大说道:“赶快把话讲到正题上吧!”
    潘老五点点头道:“我在这八次行动中,简直都是跷起二郎腿坐在屋顶,一点心也不担,只等着分银子。”
    小胖子吴老三道:“分银子还不够过瘾不够舒服么?”
    潘老五道:“不,就是因为太过瘾太舒服,所以我有时会用脑子想想,何以都是老五把风?何以‘赶尽杀绝五行使者’二十年来,前四人从没变动过,只有老五常常换人?唔,据我所知,我已经是第六个老五了!”
    谢老大面色变得很难看,却又不能不承认,他说道:“没有错,你是第六个,这便如何呢?”
    潘老五道:“我刚才在屋顶上,也像往日一样跷起二郎腿摇呀晃的。忽然想到以前那些老五英年夭折,会不会也是因为二郎腿摇晃得太舒服,是不是银子赚得太容易了?”
    李老二使人讨厌的声音插进来道:“难道那些老五多赚了一些银子,我们就谋财害命?你居然以为我们的眼光这么短窄胃口这么小?”
    潘老五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忽然想到壁虎而已。”
    “壁虎是甚么意思?你今晚好像有点神经兮兮?”熊老四低声斥责。又道:“不要讲了快上去把风。有事咱们回家商议!”
    潘老五苦笑着说道:“四哥,我不必再把风了。因为此地已变成罗网,咱们已经陷入网中。”
    谢老大怒斥道:“你为何不早点发出暗号?又为何噜噜嗦嗦讲一大堆废话?”
    在谢老大的斥骂声中,吴老三、熊老四已经飞身上屋,四下张望倾听一下,随即跃落院内。
    他们点头表示潘老五之言不假。
    换言之,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赶尽杀绝五行使者”,现在已经陷入罗网,但这张罗网能不能困住他们?那就要等事实证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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