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孤行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孤行起点
    吴秀纯极力使自己保持清醒,极力不让自己睡着。由于她将近三天没睡过觉,所以现在躺在干硬地板上,简直比躺在龙床上还舒服,也因此无数睡虫钻入她脑中,使她眼皮沉重得有如几百斤的大石。
    但现在决不能睡着,因为那个粗鲁家伙将她放在大布袋里,然后运到此处,又然后丢在房间地板上便锁门去了。至今还没有人来过。
    这儿是甚么地方?她只知道离开地牢那间屋子相当远,因为马车弯弯曲曲走了好一阵才到达。前几天她被囚于地窖,现在却是楼上的一个房间。这就是她所能够知道的全部了。
    可恨的诸天教为何把她和阿猛分开?为何把她单独运到此地?是谁下令这样做?有甚么目的企图?为了想知道这些问题,所以她绝对不可能被瞌睡虫打败。一定要保持清醒。
    木楼梯相距不远,她听到有人走了上来。步履声踏过走廊楼板,不久在房门外停下来。
    房门打开,两个人先后走入来。先进房的是个中年妇人,面貌不但不好看,而且有一股凶泼神情。跟着进来是个男人,面皮粗黑,额上还有一个肉瘤。眼睛很小,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凶恶的大老鼠。
    阿秀不认识那妇人,却认得凶恶大老鼠。他就是诸天教在杭州的主脑人物王精,当面人人叫他王三爷,但背后人人叫他“老鼠精”。
    阿秀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老鼠精”了。因为神手帮的人全都是被他派人明抓暗捕而后杀害了的。
    但“老鼠精”武功很高强,据说在武林中名气很大。所以像神手帮这种“扒儿手”集团更休想有人能与他对抗了。
    妇人倒了一杯温水走到阿秀身边,一手把她拉起来,让她靠墙而坐。
    阿秀发觉妇人手劲很大,而且被她手指捏住的感觉好像被钢钳夹住一样可怕。所以阿秀暗暗决定如果非跟她拼命不可的话,绝不可硬拼更不可被她手指抓住。
    妇人另一只手拿出一颗红色药丸,粗声粗气道:“喝水食药,快点。”
    红色药丸散发辛辣香味。阿秀皱眉望住对面墙壁。不说话不看她也不食药。
    妇人怒道:“贱货,定要打个半死才听话。”
    她把水盃药丸放在桌上,桌上居然已放着一条皮鞭。她轻挥一下皮鞭,发出空气爆裂的可怕声响。
    神手帮的人第一件事就是学挨打,因为做扒儿手一旦败露被抓,不论公私首先免不了一顿毒打。
    阿秀也受过捱打熬刑的训练。所以她一听皮鞭声,便知道这个妇人是高手。别人抽十鞭还抵不住她一鞭厉害。
    “老鼠精”王三爷忽然道:“阿秀,我劝你听话的好。陈大姑的毒鞭子当真大大有名。鞭子上有毒药,不但可以把活人痛死,甚至可以把死人打活。我意思说连死人也受不了,你能么?”
    阿秀眼睛动一下,虽然还未说话,但显然已受到压力影响而有了反应。
    “老鼠精”王三爷又道:“我知道你们神手帮的人最能挨打,不过陈大姑已经很有经验。你们那些人最硬的就是李麻子。但连他都眼泪鼻涕的猛叫饶命,到后来连裤裆都湿透,臭气冲天。”
    阿秀本来苍白的面色忽然变得更白。因为李麻子的确最能熬刑挨打。他有一次全身断了十一根骨头以及遍体青瘀,他还能笑着喝酒让人家敷药包扎。
    李麻子绝对不怕任何刑具。可是陈大姑鞭子上有毒药,那当然就不同了。
    阿秀眼睛又转动一下,还轻轻地叹口气。
    “老鼠精”王三爷何等精明厉害,一望而知阿秀已经软化,当下又说道:“我知道有些人骨头很硬并不怕死,可是如果有些人痛得屎尿齐流而终于屈服,又何必白受痛苦白出洋相?”
    陈大姑哼一声,道:“三爷一片好心给你吃药补身体,你如果不干,就真是贱货。”
    阿秀这时已经想通。俗语说“拼死无大害”。她很想就此死掉。但现在连自杀都办不到。既然想死,还怕甚么食药?如果听话,药吃了说不定有机会恢复活动自由,那时自然可以自杀了。
    何况她现在很困,困得已没有法子坚持任何事情。
    于是她不但吃了药,还喝光那盃水。
    陈大姑果然替她除掉手脚铐锁,还剥掉那对湿臭布鞋。
    阿秀觉得一阵舒服,差点就这样倒在地板睡它一觉。但不能因为陈大姑还继续替她剥,先把她湿裤子剥下。阿秀记得还有个大男人“老鼠精”,惊得缩起光溜溜大腿,双手极力推拒。
    可是陈大姑双手有如钢铁一样,一下子就将她外衣扯掉。阿秀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叫出声,手舞脚踢的抵抗。
    但可能陈大姑双手太有力了。所以结果她轻轻松松像剥鸡蛋一样将阿秀全身衣物由外到内通通剥光。阿秀白皙的皮肤可也真像刚剥壳的白煮鸡蛋。
    她拼命缩成一团。但陈大姑随便一拉,阿秀就应手摊开伸直四肢。
    啊,老天爷。这恶妇不是靠力气摆布我。我根本完全无力挣扎。是那该死的药丸!天啊,他们为何这样做?想干甚么?
    其实,阿秀出身是扒儿手,出入市井,她甚么事会不知道?正因为她明知人家想怎样她,尤其是眼睛尽量睁大的“老鼠精”王三爷。所以她才格外害怕。
    她的乳房不大却很结实,肚子和腿也一样。总之,她一来是少女。二来属于苗条型。所以只予人修长雪白嫩滑之感。
    瞌睡虫全部吓跑,现在她比谁精神都大。她唯一能表示反抗的就是不叫,咬紧牙关绝不像别的女孩子尖声大叫。
    “老鼠精”王三爷搓搓双手,极满意道:“好,好,正合我的口味。麻烦你帮她洗干净,送到一号客房。嘿,很好……”
    你当然觉得很好,因为很合口味。但阿秀却一点不好。她想哭,想大叫。但她终于忍住。到了这种田地,她唯一抗议就是沉默。
    ×××
    阿秀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少女,眼睛大大,脸蛋尖尖,嘴小鼻挺。
    这个少女在瞧阿秀。而且和阿秀一样都没有穿衣服。所以彼此都看得见裸露的乳房、腰腹和大腿。
    阿秀真不敢相信镜里的少女就是她自己。她此生不但没有对镜看过自己裸体,就连照镜子的机会都极少。
    一个妇人出现她背后。不是陈大姑,样子和善得多。她不作声拿起银簪和象牙梳子替她梳头。
    她手上功夫很好,一下就梳成一个髻,用黄金以及镶珠的钗钿别紧头发。
    阿秀简直认不出自己。镜里的美女果真是她么?
    那妇人又打开一个龙凤银盒。盒里有些乳白色液体,很香。她用棉花蘸湿涂抹在阿秀耳朵后面以及颈子乳房等至小腹下面。于是阿秀已变成浑身香喷喷的裸体美女。
    阿秀对这妇人没有一点恶感。因为妇人第一次使她忽然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
    妇人扶她离开镜台,踏着软暖地毡,走向那张宽大的床。
    丝缎的被衾碰触全身裸露皮肤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被衾虽然很薄,但那床却非常柔软。而屋角一盆很旺的火使整个房间都很温暖。
    阿秀实在忍不住了。现在就算刀子搁在喉咙上,她也不管了。她立刻睡着,美丽的面庞上还留着残余的微笑。
    ×××
    江浮云第二次走入那座有地牢的屋子时,发现那个“诸天教”教徒的尸首还在原处,显然此人被杀之事尚无人知。
    他像一阵风似冲入去,由后院搜到前面大厅门口时,已经用伞剑割断五个凶悍大汉的咽喉。
    大厅内有三个人,两个站着,一个却坐在交椅微微仰头跟他们说话。看来这个坐在交椅的人,正在发号命令或者吩咐事情。
    江浮云大步入厅,用铿锵有力声音道:“我从太湖来的,你叫甚么名字?”
    交椅上的人微微一怔,道:“兄弟是柳冲。你……你是谁?”
    江浮云指指鼻子,道:“癞皮狗。你听说过没有?”
    柳冲双眉一皱露出怒色,道:“请你再说一次。”
    江浮云指指左边的大汉,道:“你拔刀出来。”
    那大汉讶道:“为甚么?”但右手却不知不觉已经拔出长刀。
    江浮云道:“因为我要割断你喉咙。如果有人要这样做,你怎么办?”
    那大汉道:“我……我当然要跟他干啦!”
    江浮云一副教头派头,道:“对,你有脑筋。很多人连这句话都不会回答。”
    那大汉欣然而笑。江浮云又道:“现在你听着,我要割断你的喉咙,所以你一定要用尽办法进攻或防守。听见没有?”
    大汉应道:“听见了。”
    江浮云的伞剑向他喉咙伸去,动作并无匆遽,看来亦不迅速,可是伞尖却一下就到了大汉咽喉。而且伞端伸出一把鸭舌似的剑尖,无声无息便就真实不假割断了这大汉喉咙。
    鲜血四溅中那大汉一跤跌倒,连声音也发不出,就这样死掉。
    柳冲和另一个大汉都不禁愣一下。就这电光石火之刹那间,柳冲剩下另一个手下忽然被伞尖戮中左胸,也是不哼一声便倒跌地上。不过这一回没有鲜血喷溅。因为伞末的剑尖没有伸出来,而且江浮云用的只是闭穴手法而已。
    一转眼之间柳冲只剩下孤身一人。他跃出七八尺,双手已抄出靴筒两把短刀。
    江浮云瞧了他身法,不觉心头微凛。因为柳冲身份看来最多不过是诸天教中一名头目而已,但身手已经非常不错。由此看来诸天教真是藏龙卧虎,还不知有多少可怕的高手。
    他向柳冲笑一下,道:“我名字真是癞皮狗,你信不信?”一边说一边跨步向柳冲行去。
    他脚下应该没有声音才对。可是现在他每跨一步都发出“嚇”一声。而这种“嚇嚇”脚步声竟然有一种奇异威力形成可怕强大的气势,令人精神感到压力,甚至销蚀了斗志。
    柳冲不觉移步后退,但这一来“嚇嚇”脚步声更连续不断,无形压力亦有增无减。
    柳冲忽然发觉自己背部已靠贴坚硬墙壁,已是退无可退。可是两手中的短刀却好像变成羽毛一样的感觉。任何人一想而知如果有这种感觉的话,一定连鸡也杀不了,更休说武功高强的敌人了。
    所以江浮云一出手就把双刀敲落地上,同时又点住他穴道。等他软软跌倒墙根才问道:“这儿还有甚么人?”
    柳冲忽然露出忿怒之色,说道:“你使哪一种妖法?我是练武的人,我不懂法术……”
    江浮云道:“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也不是用妖法。但现在我想先知道一些事情。第一,前面还有多少人?是些甚么人?”
    柳冲亲眼见他割断一名手下喉咙,已证明他既有胆量亦有本事杀人。所以他不敢支吾,因为他的确不希望死。他道:“前面没有,但在后面有六个。”
    江浮云道:“对,最先是一个,后来五个,一共六个没错。”
    柳冲骇然道:“你全给杀死了?”
    江浮云道:“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第二个问题,关在地牢另一个孩子阿秀呢?”
    柳冲又骇然道:“原来你是为他们而来的。唉,早知道那个小鬼有你做靠山,我一定极力反对招惹他们。”
    江浮云冷冷道:“这种马屁我有得出卖,快回答问题。”
    柳冲忙道:“是王坛主派人把他带走了。”
    他接着把地址说出,还生怕江浮云找不到,所以说得非常详细。
    江浮云说道:“你似乎很合作,可为甚么?”
    柳冲露出思索的样子,道:“可能因为那地方不算是秘密。但也可能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江浮云冷笑道:“都不是。你认为分坛重地防守严密高手又多,所以希望我去送死。当然你对‘老鼠精’王三爷心怀私怨也是原因之一。我之所以分析给你听,用意是告诉你我不是容易欺骗蒙混的。”
    他用伞尖戳戳柳冲喉咙,提醒他可以割断喉咙这件事。然后又道:“告诉我一些值得听的事,例如你所知道的高手的姓名来历。令狐次道是怎样一个人?何以你们忽然如此仇视神手帮竟要斩草除根?飞贼王九在哪里?你肯不肯回答呢?”
    柳冲道:“我肯,但我不敢。”
    江浮云冷笑道:“你泄漏秘密当然会受严厉惩罚,可那总是将来的事。你还是担心目前为妙。”
    柳冲苦笑道:“正是担心现在。因为你一连串问题我几句话就可以答完,我怕你不满意而已。”
    江浮云道:“我这个人很容易满足,你大可试试看。”
    柳冲道:“好。关于大飞贼王九,他不在杭州。大概在无锡。敝教何以消灭神手帮之故没有人确切知道,当然只有帮主以及胡一粟真人一定知道。还有‘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亦可能晓得。外间传说跟神手帮秘传拳经有关,这一点很无稽。我们私下猜测或者跟一个姓董名耀的人有关。董耀是胡真人近几年最亲信得力的人。而胡真人则是令狐教主师叔,道法高深,慈悲亲切。但这个董耀却不怎样了。”
    江浮云道:“说下去,我告诉过你我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柳冲道:“令狐教主是怎样的人我真不知道。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次他来杭州忽然到春红院游逛喝酒,那些姑娘们他见一个喜欢一个,最后一共五十七个都给银子赎身。你别问我他为何这样做,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很年轻漂亮。讲话时斯文温柔。老实说看他外表我实在不相信他会下令杀人,而且杀很多人。”
    江浮云道:“令狐次道住在杭州?”
    柳冲道:“不知道。有人说他已搬来杭州,但也有人说仍在无锡。”
    诸天教的总坛本来在无锡,所以柳冲的话并非没有根据。
    柳冲又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敝教信徒大概有三四万人,而真正管事有职位的,亦将近一千人。你不信的话,去问问他们……”
    江浮云第一次露出烦躁神色。他现在哪有心情哪有时间去求证柳冲供词的真假?眼下最急迫的事就是如何抢救吴秀纯?她不但有生命危险,而且她是女孩子,而女孩子有时重视某些事情更甚于生命。万一阿秀竟是这种不够洒脱看不开的女孩子,情况当然万分严重。
    他拍开柳冲穴道。默默将两把短刀踢到他面前。
    他看见柳冲先伸展活动四肢才拾起短刀。
    他讨厌“杀人”这个念头,何况今天他已杀死很多人。但人生中很多事情并非由你来决定。如果柳冲藏起短刀并且说明立刻远远离开杭州。情势可能大不相同。但柳冲首先活动筋络提聚气力。虽然柳冲也算得上是一把好手,但比他“好”的人还很多。
    江浮云情绪很坏是值得原谅的。因为他既要“救人”又要“杀人”。任何人处身于这种矛盾中,保证情绪一定好不起来。但却希望你永远没有证实的机会。
    ×××
    “老鼠精”王三爷的情绪更坏。他脑海中不时出现一个光溜雪白少女的身体。可是现场八名手下被杀死的情况又使他怵目惊心。非得全力追查以及尽快准备应变不可。
    最伤脑筋的是副坛主柳冲竟然失踪,没有尸体也没有第九滩血迹(柳冲是第九个人)。可见得他并没有当场被杀。但难道有人把他掳走?抑或他一看死了八名手下而畏罪潜逃?凶手是谁?何以竟然与阿猛阿秀两个小鬼有关?是不是故意带走阿猛布下疑阵,使他们白费气力查错方向?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尤其是“凶手”这一点更复杂莫测。因为诸天教近数年来结下仇怨很多,尤其是阴谋篡夺十七个著名道教观主宝座,曾经暗杀了不少的道教有名人物。会不会其中有一件出了纰漏了?
    所以现在即使凶手站在王三爷面前,他也无法知道。
    “天罗地网”冰雪二老面色很难看。因为发生如此惊人血案时他们恰好在杭州,凶手等于是向他们挑战。
    “老鼠精”王三爷将所有疑问以及猜测的答案(几乎没有一个答案),向他们报告之后,一向不说话的包冰道:“找到凶手我们动手。”
    包雪解释道:“凶手所用的剑很特别。从伤口观察得知乃是一割要命,手法稳准狠毒。是一个真正的高手,所以你负责查出凶手,我们负责抓他。”他居然迟疑一下又补充道:“或者杀死他。”
    显然连“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亦不敢夸口必能生擒活捉凶手,所以加上“或者杀死”这一句。当场格毙当然比生擒活捉容易得多了。
    包冰忽然道:“那女孩子阿秀呢?”
    王三爷老鼠眼眨个不停,因为他心里既惊慌而又痛惜。他可不敢扯谎,道:“我刚把他们分开,女孩子在我那边。”
    包雪道:“我们要问她话。不过现在还有别的事先做……”
    幸而如此“老鼠精”王三爷才打消享用阿秀的淫念。而且亦有时间让阿秀多睡两个时辰,又有机会使阿秀恢复市井少年装扮,稍稍遮掩部份少女之美。
    阿秀全身仍然没有气力,只能慢慢行走。现在别说叫她凶悍杀人,根本连走快一点都办不到。
    她耳中听见冰雪二老冷冷询问声音。但她心中却只想到一个人——江浮云。他在哪里?知不知道我遭遇很多很多可怕的事?他会不会来救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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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争如不见
    人类异于其他动物原因是有“智慧”。但“愚昧”时却又往往比野兽还甚!因为野兽绝不肯愚昧得伤害自己。但人类却常因愚昧而身心受伤甚重因而死去!
    诸般愚昧中,有一种是不会评估已到了眼前或者已拥有的事物之价值(当然包括感情)。这意思有点像俗语说“身在福中不知福”。
    明智之士常常劝人珍惜眼前一切,要能够开放心灵领略眼前真正光景。宋人词有几句正是此意!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眼前之人却常常被我们忽略漠视冷落。但一旦长远失落或者人在天涯,你会蓦然发现自己曾是多么愚昧多么蠢俗!
    江浮云独坐南星桥码头边,这时虽是人来人往很像潮水般热闹。但他却孤独得像一只北极熊在亘古冰天雪地中(北极熊除了夏季求偶的短短时间例外,其他时间永远独来独往)。
    因为江浮云脑中只萦绕着“阿秀”的影子。而他也没有发觉自己何以如此关心如此想念她?其实阿秀只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既不算得很漂亮,更没有京师那些莺莺燕燕迷人的声音姿态。况且才见过几次而已。但为何阿秀居然使他变成呆子一样猛想不停?为何使他连烈酒也变淡?美味的小菜亦变得难以下咽?
    忽然他已经不是孤独的北极熊,因为跛脚的李二哥来到他身边。在码头这种四方杂处的地方,微敞前胸衣襟的江浮云和小商人打扮的李二哥,两人都好像盐巴溶化在水中,他们跟四周环境非常调和,以至他们好像并不存在。
    李二哥道:“阿猛在这儿一艘渡船上帮忙。我已叫他小心留意往来渡江的人。”
    在钱塘江南星桥设有义渡,用渡船载送过江而不收费用,渡船分为载人和载货,行旅称便。
    江浮云道:“很好。”
    李二哥听出他声音中失望之意,又道:“别心急,虽然一时间还查不到阿秀踪迹。但阿秀很机警,她可能想法子自己逃回来。阿秀的老头子(即师父)是独眼龙张顺。你一定还记得这个全帮最古怪的前人吧(帮会中称呼师叔伯为前人)?”
    江浮云不禁讶道:“独眼龙他也收徒弟?”
    李二哥道:“只有这么一个。我听说独眼龙对阿秀赞不绝口。而且还有一宗怪事,他居然迫阿秀读书,管得极严,所以三四年前本帮还有几十个人之时,阿秀最有学问,写的字漂亮极了。”
    江浮云道:“我们这一行读书有甚么用?”
    李二哥道:“说不定跟你当年想法一样,读点书识些字,将来或者可以改行图个出身。”
    江浮云道:“但我混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读书识字的好处!你没有别的消息?”
    李二哥道:“没有。”
    江浮云道:“连比较闹的厉害的打架新闻也没有?”
    李二哥一口回绝,道:“没有。”
    江浮云疑惑道:“诸天教当真这么厉害?从前三山五岳水陆码头的好汉都到哪儿去了?那些十几二十岁初生之犊都不出来闯江湖了?”
    李二哥说道:“虽然没有人闹事。但我却亲眼看见武当派两名道爷来过杭州,由三江镖局总镖师一字剑方震陪同,听说他们到紫霞宫好几趟。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江浮云道:“方总镖师是武当派俗家弟子中有名人物,从武当来的道爷当然找他带路。我记得从前紫霞宫是苏杭廿大名观之一,好像跟武当山有点渊源关系。”
    李二哥道:“现在仍然是著名大道观。不过使我想起这回事都是因为碧元观最近有点奇怪。你知不知道碧元观也是廿大名观之一?知不知道碧元观从前观主黄叶道人来自仙霞岭?”
    江浮云摇头道:“都不知道,碧元观发生了甚么事?”
    李二哥道:“黄叶道人大概是四个月前仙逝。两个月后仙霞岭派来三个人,两个是道爷一个是俗家中年汉子。他们到碧元观好几次才离开杭州。但前天又来了一拨人。这回三个是道爷两个是年轻俗家人。仙霞派听说也是玄门大家大派,当然等闲不会有人敢招惹他们。所以两个月中居然派两拨人来杭州,我就觉得奇怪了。”
    江浮云说道:“他们也有到碧元观去么?”
    李二哥道:“我就是在碧元观看见他们。我觉得他们神情好像不大对劲。”
    江浮云道:“虽然现在还未有头绪。但既然武当仙霞之人都到杭州来过,似乎值得注意。”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好像被割断喉咙的鸡。李二哥顺着江浮云眼光望去,只见三个道人以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徒步走到码头。
    他们走近正在等候义渡过江的一堆人,都是乡下人和小贩。人人见到是正正派派的道爷,都客气地腾出地方好让他们走到最前面。但道人们却笑着不肯。
    这时又有一拨人迅快奔到。是四名大汉和一顶两人扛着的软轿。软轿没有用帘子遮挡,所以看得见轿中之人是个男孩子,全身连头都几乎用锦缎包住,却露出一张焦黄面孔,显然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四名大汉都佩有刀剑,神态凶悍。一到码头就硬把别人挤开,让软轿顺顺利利抬到最前面。
    当然人人都不顺眼不高兴。不过亦没有人抗议就是。
    这种情形对此之下,仙霞派的道爷们显然真有修养真有道行值得人家尊敬了。
    江浮云只看了轿中病少年一眼。虽然是仅仅一眼,却也知道了很多事。例如这病少年必是绍兴有财有势人家的小公子,这是因为轿柱上刻着“绍兴周府”字样(字很小,错非江浮云特别练过的眼力决看不见。)所以虽然三名白衣白裤的轿夫互相叱喝骂咧时用的是萧山县方言,却不至于错估是从萧山来的。(西湖游山肩舆的轿夫亦多是萧县人,习惯边走边骂,否则没有气力。)
    又由于那少年满面病容,全身包裹遮风,可见得必是远从绍兴渡江来杭看病。
    此所以江浮云只看一眼,注意力就集中在仙霞派那些人身上。
    当然他也观察出不少值得注意之事。
    一、三名道人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虽然很和蔼,但目光深沉而又锐利。显然是精明富谋略有心计之人。亦是领队。另两名道士都是卅来岁,都拿着长形木匣。外人以为只是出家人随身携带一些法器而已。但真正内行(例如江浮云)却知道那是刀匣或剑匣。
    二、那对年轻男女相貌肖似,必是兄妹无疑。男的佩刀女的佩剑,年纪最多廿一二岁,穿着朴素,神态谦和稳重。这种气度如果不是出身名家大派,那是决不会有的。
    三、除了领头的老道爷瞧不出深浅亦不带兵器之外。其余二道二俗,举步站立都稳如山岳,自然而然有一种气势威仪(当然俗眼绝看不出来)。可想而知至少这四人都是仙霞派极杰出的高手。
    四、这一点也是最值得注意最耐人寻味的。仙霞派属于玄门大家派之一,若是派出俗家弟子携刀带剑去办点事情并不稀奇。何以还派出跳出三界五行的出家人?何以连道人也带着兵器?何以选派出“精锐”人物?
    五、仙霞派发现何种棘手凶险之事?竟然作动武准备?碧元观远在杭州这边,虽然观主黄叶道人来自仙霞。但黄叶既已仙游,新观主早已上任。难道有未了之事?难道里面(黄叶之死)有问题?而且居然关系到远远的仙霞派?
    六、仙霞派三十年来有一位人物直至今日武林仍然无人不知。此人最小也有七十岁,姓霍名静堂。虽然自幼已出家修道。但也走过江湖云游过天下。虽然修道炼气之士以清灵无为为旨。但霍静堂却性如烈火,而他打遍天下未逢敌手的刀法更是威猛霸道无比。霍静堂不但还健在,而且听说刀法更厉害更霸道。这个老道人最可怕之处是常常独自挟刀下山。你永远猜不到他下山干甚么?原来竟是替本派门下晚辈报仇出气,多年来已不知有多少武林名家高手以及黑道强梁恶人死于他刀下。因此霍静堂虽然近几年已没有下过山没有出手杀入报仇出气。但天下武林(指比较高明的或者是见闻广博消息灵通的武林家派及帮会等而言)绝对忘不了他。亦不敢不心存十二分忌惮。
    当然除上述之外尚有一些小节。例如仙霞派的人个个都不时会透露一点情绪不好的小表情小动作。只不过他们都很有修养,才还能够保持很好风度!
    另外又例如那两个年轻兄妹,长得都一表人才等等。
    不久江浮云就知道仙霞派诸人已雇好了船,取水道前往富阳(地点是后来才问到的)。大概他们到富阳另有目的,甚至可能脚力存放于富阳。如果原因是后者,便大有文章了。
    富阳距杭州很近。但远近不是问题。关键上在于为何不骑马乘车直接到杭州?莫非他们来时竟然是隐蔽行踪?
    如果将他们雇船溯江前往富阳之举,假设为他们在富阳另有公干另有约会,却又不甚合理!因为他们大可雇船直往龙游(即仙霞岭所在县份),而富阳是顺路第一站,大可经过稍作勾留仍然搭原船回仙霞。
    总之,有些小事细节别人不会注意不会讶疑。但江浮云却晓得大有文章。可惜他身负重要任务。更要命的是阿秀失了踪,须得赶紧找她救她。否则他一定想法子深入了解一下。
    李二哥低声道:“看见没有?仙霞派的人绝不是省油灯。我没有被他们看上眼。但个个却都向你注意地盯过几眼。我很不明白他们何以会注意你?你外表上没有丝毫奇怪惹眼的地方。如果是我,我宁可去注意那顶软轿。”
    江浮云瞧着仙霞派之人都上了船,船也缓缓离开,才收回眼光。不过由于李二哥的话,所以亦向软轿投以一瞥。
    他苦笑一下,道:“这是因为人家里头有一个很高明的人。就是领队的老道爷,他一定是非常非常老练的江湖,所以居然能注意到我这个小人物!”
    李二哥道:“这我又不懂了?如果他们有必要注意观察四周的人,而你又值得他们注意,他们为何不过来问问你?”
    江浮云道:“因为他们所以注意我,原因只不过是老道爷看出我练过上乘内功。我最大的弱点就在于此。不论我假扮何种身份之人,可是真正高明人物却能够从我眼神中瞧出这一点。如果我眼神能收敛隐蔽的话,李二哥,你一定可以因为有我这么一个兄弟而大大骄傲了。因为那时候我一定是天下武林前几名内的顶尖高手,可以列入‘宗师’身份了!”
    李二哥道:“听说很多修炼内功相当不错的人,外表上绝对看不出来。莫非你现在内功还很差?但如果很差,人家何必注意你?”
    江浮云眼睛望住鱼贯登上渡船的人,口中答道:“因为我这门内功比较特别,所以我虽然已练得很不错,却还不能内敛英华,必须要外功配合突破某一层界限。‘外功’意思是武功招式,不论是拳脚兵刃都可以。唉,总之我内功其实已经很好,可惜外功配合不上。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一年之后一个月之后,甚至一天之后便脱胎换骨,便能够雄霸天下武林。连仙霞派的霍静堂真人也不怕……”
    他知道这些有关武功无上境界的话,对李二哥来说是太过深奥玄奇,李二哥一定不能完全了解,所以他停口不说。
    沉默并非一定表示孤独寂寞。但现在江浮云却的确感到孤寂。这个世上居然还没有人能了解他。也无人能知道他的秘密。更无人能分享他内心的感情世界。
    纵然是在摩肩接踵的街道,纵然是筵开百数十席酒酣耳热,纵然是笙歌盈耳倚红偎翠。却教他如何能不寂寞能不觉得孤独?
    凉沁沁的雨丝忽然笼罩大地以及茫茫大江上。雨丝中蕴含着春天醉人的气息。可是由眼前繁嚣的码头,远至无穷尽的天涯。却依然是一片凄清一片孤寂……
    ×××
    阿秀的心已经淌出鲜血,已经碎成一片片。
    因为她居然看见江浮云。
    江浮云也看见她,而且前后一共瞧过她两眼。但江浮云竟然理都不理她。因此她的心碎成片片。因此她的心淌血!
    江浮云并非没有真正看见她。亦并非由于情势所迫(例如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而不敢认得她。
    事实上阿秀亦全然没有怪责江浮云的意思。她只不过好像坠入噩梦中,好像被鬼魅压着。虽然曾经用尽每个细胞的气力挣扎叫喊,奈何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她不但食过药(使她浑身无力),而且还被闭住穴道。
    所以她连小指头也动不了。连哼唧之声亦发不出。所以她脑子虽然清醒,眼睛虽能视物。却仍然是在可怕的梦魇中!
    现在诸天教的人,一共是三名白衣白裤的轿夫,以及四个凶神恶煞的杀人好手。簇拥着她渡江前往绍兴府。
    诸天教的势办已经扩张到绍兴,所以教中有些重要人物长驻绍兴。例如掌管诸天教大权的胡一粟真人(帮主令狐次道的师叔),就已经从无锡的根本总道场(即总坛)迁往绍兴,以便发展浙东各地的道场。
    所以天下武林都忌惮万分的“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一听胡一粟真人的大弟子徐清心道人说:“这个少女是最佳‘炉鼎’,赶紧送去给师父瞧瞧。”
    冰雪二老马上派人把阿秀送去绍兴府。当然他们都是老谋深算之人,所以用了一点手段。便使得任何人就算面对面瞧看阿秀,就算瞧三日三夜之久,也绝对瞧不出她就是“吴秀纯”。
    阿秀的恐怖噩梦就是这样形成,她想叫她甚至想咬断舌头死掉算了。可是她只能“想”而已,她的叫声和眼泪只能吞入自己肚子。
    阿秀并不怨恨江浮云。因为她知道自己面目全非。知道连轿子也写着使人错觉的字。总之江浮云应该认不得她。她心碎痛苦只为了自己命苦而已,并非怪他。
    渡船渐渐离开码头,渐渐划入茫茫大江中。
    春雨依然潇潇飘洒,春天已回到大地,但阿秀心中却感到比严冬还寒冷,比大漠还要荒凉。比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寂寞孤独!
    茫茫江水,春雨孤行!
    ×××
    当你必须“一招”就杀死敌人,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局面都大变特变。这时你心理上的负担,自然比赌局中用全副身家孤注一掷还紧张沉重。
    仙霞派的四个人——两道两俗——正是陷入如此可怕的情势中。
    因为他们的领队,那位五十余岁的老道爷冯玄慧真人,背心要害被一把鬼头刀顶住。这还不打紧,更可怕的是冯玄慧真人的咽喉亦被一支五尺铁矛顶住。
    前后任何一支兵刃只要向前推送两寸。冯玄慧便立即“兵解”(道家术语,即因被兵刃杀死)。
    冯玄慧武功在仙霞派只算第三流,但他的江湖阅历和才智却是第一流。加上辈份很高,所以这次杭州之行由他领队。
    可惜他武功差了一点,所以人家使出最平凡普通的绊马索之时,带头的冯玄慧坐骑被绊跌不说,他本人也离鞍就冲出两丈之远。他在空中打个筋斗,两脚虽然先沾地,却禁不住跄踉冲出六七步。
    冯玄慧最后竟然能拿桩站稳,没是跌个狗吃屎!不过问题更严重,因为此时两件兵器已抵住他前喉后背两处要害。
    那两人都蒙住面孔,身上是乡下人装束。他们一声不哼,但鬼头刀铁矛锋尖的杀气却可以骇死胆小的人。
    冯玄慧用手势阻止师侄们冲过来。因为他知道只要师侄们一动,刀尖矛尖必定会一齐刺入他要害。
    冯玄慧的师侄们一共四人,两个是道士,法号是太初和太风,另两个是年轻的一对兄妹。兄长是阮子安,妹妹是阮小娟。
    要是这四个师侄之一被绊马索绊倒,又被敌人前后威胁,其他的人一定不会那么紧张。
    不紧张的意思是说:在其他的人(仙霞派)有所行动之时,这个被威胁之人必能配合而反败为胜。可惜现在是冯玄慧落在敌手,他的才智阅历完全派不上用场(秀才遇着兵)。所以他的师侄们个个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冯玄慧的四个师侄都是仙霞派精选高手,任务就是杀敌以及保护冯玄慧。
    路边树林内忽然走出来两个人,那种一摇三摆故作悠闲斯文的样子简直能使人气得吐血。
    阮小娟心中打个哈哈,几乎当真笑出声音。因为她马上记起师叔——冯玄慧——的吩咐,这时她真真正正不能不承认冯师叔真是老江湖,真是智多星。
    她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式的尖叫,可真把摇摇摆摆行出来的两名大汉骇得一跳。
    阮小娟跟着用凄厉刺耳声音叫道:“我一定要杀死他们。我要杀……”
    她哥哥阮子安立刻伸臂作势拦她大喝道:“闭嘴,不准叫嚷,你疯了不成?”
    阮小娟尖叫道:“我疯了?哈,哈,是的,我疯了,你们有没有看见师叔的样子?你们知不知道,他性命比鸡蛋还容易破?”
    阮子安此刻又大喝道:“妹子,不准吵……”
    阮小娟疯狂似地尖叫和狂笑,坐骑忽然斜斜窜奔,一下子奔入树林。
    阮子安急得大叫道:“师兄们,我去追她,这儿你们应付着。天大的事都可以商量……”
    话声中骏马箭也似驰骤入林。人人都听到疯狂笑声和大叫“妹子”之声深入林内。整个场面都忽地停顿了一下,才恢复正常。由林内摇摆行出的两名大汉其中之一,手按剑柄,特别突出,像金鱼般的眼珠闪动阴险奸诈光芒。他说道:“女人总是坏事的祸水,女人唯一的用处就是让男人……”
    他的话忽然连同一口冷气吞回肚子,因为他看见太风太初两个道人一齐跃下马,并且不急不忙地打开木匣。木匣被扔在路边,但他们每人手中刚出现的一把精亮锋利长刀却都斜斜向前斜举。
    斜举长刀当然是“攻击”姿式,但他们凭甚么敢出手攻击?冯玄慧的性命难道竟然一钱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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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走投无路
    料峭春雨忽然停歇。
    中午的太阳从阴沉天空中露面,洒下无量光明。大地因而马上温暖了许多。
    江浮云跟随阿南转入一条岔路,当时有点疑惑,但跟着就看见蹄印以及几处被马蹄踏断的小树遗痕。不觉欣然一笑,赶上几步拍了阿南脑袋表示嘉奖。
    像江浮云这种流浪汉的样子,还有像阿南这种癞皮狗,他们就算走到天脚底亦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多望一眼。
    江浮云目前并不打算走到天脚底,他只要查明一件事,那就是仙霞派三名道人和两个俗家弟子究竟往哪儿走?他们是否真的一直返山?抑是兜个圈子到别处去?
    一路上五匹健马的遗迹在阿南灵敏嗅觉下,加上江浮云的眼睛。不但容容易易跟上,还知道五匹马行的相当快,可见得仙霞岭的人很心急,但是,他们何故很心急呢?
    ×××
    仙霞派两个道人太风和太初横刀迅疾迫上八步,于是那两个后来从树林内摇摇摆摆故作从容斯文的两个中年人,已经在他们刀圈之内。也就是说太风太初刀招一发就能够攻击对方。但原先的形势是领队——冯玄慧道人已落于敌手,被一把长刀和一支尖矛抵住要害。
    冯玄慧甚至摇手阻止太风太初还有阮家兄妹上前。因为他虽然深知这四人俱是精选高手,无奈人家刀锋矛尖抵住要害,稍为鲁莽的举动都会使他尸横就地。
    太风道人和太初道人沉稳自信的态度,不但使两个中年人愣疑,连威胁着冯玄慧的两名大汉也迷惑地注视他们。当然只要那两个道人一出手,他们必将毫不迟疑先杀死冯玄慧。
    但这两个大汉马上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一齐忽然感到肋下要害被锋锐刀尖顶住。
    当然他们还可以早一步杀死冯玄慧,却只不过他们也一定活不成。
    因此他们迟疑一下之后,手中的长刀和短矛一齐自动放手跌坠地上!
    冯玄慧道人退到阮家兄妹后面,拍拍道袍上的灰尘,才下令道:“动手,抓活的。”
    他的命令声音吓了那两个中年人一跳,然而他们却已没有机会回头查看冯玄慧这边发生甚么事?没有机会弄明白何以冯玄慧在刀锋矛尖抵迫下,还敢下令攻击?
    因为太风太初两把长刀已经应声迎面劈到。两把刀形式长短重量都一样,外观古朴,但精芒闪耀,显然甚是锋利。
    只是他们所施展的刀势速度劲道却丝毫没有抓“活口”意味,狠辣凶猛根本半刀就能要了性命。
    两个中年人举动此时不但全无“斯文”样子,简直狼狈非常。一个使判官笔向左边急窜,另一个使长剑的向右边闪躲。
    但太风太初交叉掠出,刀圈一时扩展数丈,眨眼间一连砍劈三刀,又把那两人迫得聚拢。
    虽然表面上是一个对一个,但太风太初的刀势凶猛凌厉中,又使敌人明明白白感到另一把刀根本就在背后等机会。
    如果你面对着一把凶悍长刀猛烈攻击,而又感到背后也有这样一把快刀等候机会砍势。你一定极为不舒服,一定觉得万分危险。
    你可能曾经试过被人围攻,前后左右都有兵器对准你。但滋味完全不同,因为你所感到仙霞派两把是刀的威胁危险是严密呼应着的,完全不是各自为政凌乱的围攻。
    仙霞派两把长刀凌厉攻势使人眼花缭乱,那两个中年人仓皇抵挡,也已经竭尽全力,但第八招时血光四溅,仙霞派两把长刀齐齐砍中敌人颈侧要害,战事马上就结束。
    被阮氏兄妹用长刀顶住的两名大汉,眼看血泊中两人颈子都被砍断一大半,骇得索索发抖。不过他们其中一个立刻不再惊惧了,因为阮小娟纤指一戳,点住他穴道。
    另一个大汉却由于阮小娟的刀移到他喉咙而更为骇怕。
    冯玄慧走到他面前,问道:“你们是诸天教的?你叫甚么名字?”
    那大汉呐呐道:“小的叫周通。”
    冯玄慧无缘无故四看一眼,才又道:“周通,你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讲实话,我会设法使你好像奋战受伤而昏迷。这样将来你只有功而无过。你仍然可以大摇大摆在江湖上行走。”
    周通忙道:“老仙长您问吧。小的一定讲实话。”
    冯玄慧道:“你们只是先锋,还有人接应对不对?”
    周通道:“是!”
    冯玄慧道:“贫道看得出那两个死在刀下的人身份较高,武功也很不错。可惜他们头脑偏差一点。他们以为我下令活捉是真的,所以当我两个师侄刀刀尽是杀手之时,他们感到很困惑,也不住分心想这个问题,当然他们更想不到我老早就教过阮家侄女假装狂乱之计。男人总是会低估女人,其实男人变成疯子之时,女人还早得很哪!”
    这一点的确把男人心理猜得极准。当时人人(诸天教)真以为阮小娟受不起刺激而失心狂乱。而哥哥阮子安忽然追赶妹子,也是人情之常,这些过程没有一丝一毫勉强没有任何破绽。所以阮家兄妹忽然悄悄掩回容容易易就得手了!
    冯玄慧又问道:“用绊马索先抓住我这主意谁出的?”
    周通道:“是他们,死了的两位陈师父。他们是兄弟,向来一齐出马办事。小的跟过他们几次,都很顺利,他们有些主意比这回更荒谬,但都能够成功。”
    冯玄慧道:“你们威胁住我之后,如果我们的人仍然动手,你们得到的指示是甚么?是不是当场杀死我?”
    周通道:“是的。”
    冯玄慧道:“如果我们的人不敢动手呢?”
    周通道:“他们说一定可以利用你的生命,威胁得其他的人个个束手就缚。”
    冯玄慧道:“就缚之后呢?”
    周通沉吟一下,却马上发现冯玄慧露出冷酷的神色,忙道:“小的不敢隐瞒,听说还是要杀死你们的。”
    仙霞派的门规一定很严,训练也一定很精严充分。所以,这时居然也没有人做声。
    冯玄慧哼一声,道:“既然你说了实话,饶你不死。”
    阮子安一刀割开周通胸口的肌肉,登时鲜血淋漓,阮小娟跟着一掌砍中他颈侧。周通立刻天旋地转仆倒地上。
    冯玄慧脚尖一挑,踢中地上另一名大汉死穴,然后道:“我们现在处境危急万分。”
    四个晚辈面面相觑!
    冯玄慧露出用心寻思表情,缓缓道:“我们用雇船到富阳掩眼法,却在半途上岸改换快马,但居然骗不了甩不掉诸天教的人。可见得诸天教若不是一直钉住我们的船,又一直钉住我们上岸后的行踪,就是根本老早已查出我们暗藏坐骑的地点,不论是何种原因,反正截击我们的人不会只有这几个。”
    太风道人说道:“我们虽然不怕拼命。可是掉在人家口袋里,处处挨打也不是办法。”
    冯玄慧道:“挨打固然很糟糕,但更糟糕还不是挨打。”
    阮小娟忍不住问道:“是甚么?”
    冯玄慧道:“是被擒被杀,你们要知道,诸天教绝不肯露出狐狸尾巴,所以非要抓住我们不可。而且要一网打尽不可。如果有一个人逃走了,他们就很伤脑筋了。”
    阮子安声音态度都很沉着,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诸天教不但阴谋霸占了碧元观,甚至连上一次来杭州查看的三位师叔至今无影无踪也一定遭了他们毒手。现在轮到我们了。但想吃掉我们恐怕不大容易。”
    冯玄慧道:“大家注意听着,我们必须作最坏打算。因为诸天教必定用尽全力对付我们。所谓‘全力’其实只有两个人,就是‘天罗’包冰‘地网’包雪这两个老怪物。因此我严令你们,任何一个人只要有一线机会突围而出,立刻逃走。每个人的责任就是极力活下去,然后设法返山报告。”
    人人面色都十分沉重,尤其阮小娟已经抓住哥哥宽厚有力的手掌,如果有一线机会之时却要她舍下相依为命的哥哥独自逃走。她办得到么?
    冯玄慧马上针对大家这种重情尚义的想法说道:“你们要知道,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逃得掉。则对方很可能不敢杀死其他的人。他们会软禁其他的人以便讨价还价。但如果全数被掳,那就一个都活不成。而且山上也无人得知这一切消息。”
    阮子安道:“他们一定十分害怕师叔祖霍静堂的威名,所以不敢漏出风声。但师叔祖近两年身体好像不大好。他还能不能挟刀下山呢?”
    冯玄慧道:“老实说能使‘冰雪二老’忌惮之人,天下本来就没有几个。霍师叔便是其中之一。冰雪二老号称‘天罗地网’威震天下。但二十年前霍师叔公开说他一刀就可以斩破天罗割断地网。又公开约冰雪二老到南京比划较量。冰雪二老不敢赴约。所以你们任何人宁死也不可说出霍师叔身体不好的秘密。好歹也使他们对仙霞派有所忌惮。”
    他忽又向四下查看片刻,说道:“记住,要作最坏打算。任何人有机会逃走,绝对不许迟疑。这一点是对方唯一猜不到的策略。绝对不许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话虽是这样说,但事实上如何呢?彼此之间都情深义重的团体,谁能舍弃尚在浴血鏖战的同伴而迳自逃走?
    五个人都默然跨上坐骑,继续踏上那凶险可怕的旅途。
    ×××
    充满仇杀死亡等危险旅途固然万分可怕。但有时渺茫不测的命运更令人胆寒却步。
    阿秀宁可立刻死掉,也胜过这种东猜西想而又肯定绝对不会快乐高兴的生涯。
    她不知道人家究竟要把她送到哪儿去?她会看见甚么人?她将会有何种命运?
    最可悲而又可恨的是我为何老是想起江浮云?我为何觉得如果有某些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就不能再去找他也不能再和他在一起?
    轿子抬入一间富丽深闳的宅第。
    阿秀记得自己很干净才洗过澡。但现在又要洗澡,一个很强壮丑陋的女人,别人都叫她王二嫂,替她从头到脚又洗一遍。最后还替她梳头换上女孩子衣服,才让她斜斜躺在床上。
    前后一共有过三个男人进来,仔细端详她,甚至捏捏她胳臂和腰身。他们的动作虽然很有问题,但他们面上神情却都是一本正经。显然在他们眼中阿秀只是一件东西而不是女孩子。
    后来阿秀发觉已经可以动弹,可以起身走来走去。只不过全身乏劲,任何动作想快一点都不行而已。总之,这样也远比躺在床上好得多,所以她比较高兴些。
    同时点心也很好味道,她吃了不少。只可惜没有酒。
    王二嫂忽然跑进房间来,露出紧张神色,把本来很干净的房间打扫抹拭一遍。
    等到王二嫂认为满意之后,才向阿秀说道:“等一会胡真人来到,你讲话小心点。”
    阿秀道:“胡真人是谁?”
    王二嫂表情大是不屑,道:“他是活神仙,真正的神仙。你连胡真人都不知道吗?”
    阿秀立刻翘起嘴巴,样子很泼辣,冷笑道:“甚么活神仙死神仙我都不怕。我瞧不起他们。他一定是个大坏蛋。”
    王二嫂一愣,但忽然笑了,说道:“从前有过两个小女孩也跟你一样讲法。我可见得多了。但后来怎样呢?还不是乖得跟绵羊一样?还不是一见到他就叩头?到现在他们已嫁了人,但还不是一样虔诚恭敬?”
    阿秀撇撇嘴,道:“我才不会。”
    王二嫂很有信心地道:“你会。你跟她们一样。”
    阿秀声音也很有信心,因为她心中有江浮云影子,她道:“我绝对不一样。”
    这声音使王二嫂也相信了,使她特地打量阿秀两眼,才道:“唔,好像真有点不一样。但无论如何,结局都将会一样。因为胡真人是活神仙,不是假的,不是骗人的。”
    她发自内心的虔诚恭敬也使阿秀稍稍改变态度。阿秀可以不相信任何种神奇怪诞的鬼话,但是却看得出王二嫂是真的相信。
    阿秀忽然想到如果她恢复气力,如果她弄到一把短刀,又如果她将短刀刺入“活神仙”肚子里,使活神仙变成死神仙,那时王二嫂的表情一定很值得一看再看。
    但可惜诸天教的人都会武功,胡真人既然地位很高,当然武功更好。因此她不禁考虑到短刀是否有机会刺入他肚子?
    阿秀更禁不住想起“老头子”独眼龙张顺。他逼她读书管得极严,所以三年前张顺临死前遗给她的一本拳经,那些注解小字她都看得懂。
    因此她知道这本拳经除了有些指法还有点用处——可以更巧扒窃人家口袋里的钱包——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好处。
    这是因为拳经里许多处都注明,必须“内功”到某一火候才可以练成某一招式。而阿秀根本未练过内功。所以这一本据说是神手帮镇帮之宝,对她来说只有纪念意义。
    但如果她有内功能练成拳经的拳招和指法,那么如今想刺杀胡真人就不是办不到的事了。此所以阿秀会忽然想起师父张顺以及张顺万分珍重遗给她的“拳经”。
    外面淅沥春雨已经停歇,使人反而感到寂寞孤独。
    阿秀一直瞪住房门,等候胡真人出现。当然她内心中只有仇恨而没有丝毫欢欣期待。何况她也已明白“男人”将会对她怎样做。
    此刻在她心中,简直觉得世上一切邪恶混乱和悲剧都是“男人”做成的。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男人,日子一定好过得多吧?
    ×××
    这一段路程有点泥泞,马蹄时时湿滑,所以五匹快马只能小步快行而不能纵辔疾跑。
    不过如果行程已经被人算准料定,就算长驱疾驰也没有用。
    冯玄慧真人猜得一点不错,诸天教果然倾全力拦截他们。因为“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已经出动,率领四名好手拦住仙霞派五人去路。
    地点是冰雪二老选择的,当然对他们比较有利。例如这一段路很少行人,距前后村庄市镇都很远。亦没有可供快马驰骤突围的旷朗地形等等。
    冯玄慧跳下马之时,还向大家作一个不要忘记的手式。
    冰雪二老矮矮胖胖以及浑身冒出寒冷的特征,武林中人一望而知。也无人不知他们扛在肩头的拐杖叫做金银拐。但最出名的却是挂在拐尖的包袱——用金银线缠在天蚕丝内织成的天罗和地网。
    冯玄慧虽然也掣刀在手,但主要还是另外四把长刀护驾。否则他真可能被冰雪二老的寒冷之气堵住嘴巴而说不出话。
    冯玄慧和颜悦色道:“两位当必是名震天下的‘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了?贫道冯玄慧,这四个是……”
    包冰道:“我们知道!”每个字都好像一块坚冰掷出来堵塞人家嘴巴。
    他弟弟包雪道:“我们也知道你是仙霞派的智囊。仙霞派如果没有了你,霍静堂唱独脚戏就减却许多威风了。”
    冯玄慧笑道:“霍师叔平生行事都是独来独往。贫道从未替他出过主意。你们两位敢是想会一会霍师叔?”
    包雪瞪眼冷笑道:“不必抬他出来唬人,我们曾经怕过他没有错,但如今他年纪已老,嘿,嘿,他那一招‘百战百胜’还使得出来么?虽然他平生曾用这一招劈死七十五个武林名家高手。但现在只怕连小孩子也砍不着了……”
    仙霞派居然没有人反驳异议。但这一来反而不是证明包雪说得对,而是表示无须多费唇舌无须多说废话。
    霍静堂真人年纪的确已经老迈,也很久没有在江湖出现。但究竟他还使得出使不出“百战百胜”这一招天下无双的威猛刀法呢?
    冰雪二老没有得到答案或任何暗示。
    他们也用行动表示他们的意见。
    只见他们忽然间拐尖的包袱都已经解开,每人都是一手持拐一手提着一张网子。唯一不同的是包冰金拐金网,而包雪则银拐银网。
    包冰第二次开口,道:“你们通通小心。”
    包雪立刻解释道:“因为我们兄弟向来一齐出手。所以要你们小心,也是提醒你们不必记住甚么单打独斗的规矩。”
    他们说的话越多,似乎气温越发下降。本来还有春天的丝丝温暖,现在简直已变成严冬了。
    冯玄慧当然知道怎么回事。知道是“冰雪二老”所练神功的奇异威力。所以越讲得多就越不利。
    他从刀阵中后退了七步,峻声喝道:“一齐动手。但记住我的命令,速速尽力达成任务,不得有违。”
    四把长刀分为两对,阮氏兄妹身法好快,忽然已抄截冰雪二老背后。
    太风太初则正面强攻,只见两把古朴长刀精芒震闪迎面砍落。
    同时之间阮氏兄妹双方也挟着风雷之声,从后面杀到。四个人一齐喝叱挥刀,杀声震耳欲聋,威势端的非同小可。
    冰雪二老只有包冰一个人出手。他右手金拐封住正面双刀来势,左手金网呼一声没头没脑的向阮氏兄妹罩去。
    其实包雪也没有闲着,只见他一下子反而绕到阮氏兄妹更后面的地方,封住逃路。
    包冰金拐虽然荡开太风太初双刀,却也感到右臂微微痹麻。可见得仙霞派刀法专攻威猛路子的确不同凡响。
    那阮氏兄妹被金网迫得向两边跃开。这一刹那间阮子安忽然发现自己陷入包雪银网笼罩范围之内。而且包雪的银拐迎头砸落之势强劲绝伦,使他不得不挥刀来招架。
    幸而阮小娟刀势回飞疾转,猛攻包雪后侧要害。包雪不得不把银网改变方向,所以阮子安得脱罗网。但仙霞派形势仍然没有改善。因为包雪的银网虽然放过他,却变成从侧面兜罩太风太初二人。而此时包冰的金网也脱手飞出两丈,绕回来罩向阮小娟头上。原来他们的天罗地网都像渔网一样可以飞撒出手,腕间有条绳索系住,所以收发自如。
    阮小娟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走投无路”的可怕绝望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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