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孤行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虽有罗网
    仍然是绵绵细雨,天色阴暗而气温微寒。江南的春雨时节,往往会使人以为穹苍破了洞,所以雨水漏个不停。
    江浮云奔波劳累了大半天,觉得口渴腹饥而又有点困倦。
    这种天气,要不躲在家里找几个好搭子摸他四圈(不出门)。要不躲在温暖被窝里读禁书,或者做做白日梦。
    总之最好就是不出家门。但江浮云不但不能躲在家里,还得到处跑,还得伤各种脑筋。他饥渴困倦交迫之时,居然又已经站在山边一间屋子门外——阮子安养伤的地方。
    这间屋子虽是山村人家那种简陋模式,但竟然能使江浮云泛起羡慕念头。主要原因是他很想休息,也很想逃避无限清愁绵绵春雨。
    健康美貌的阿莲开门看见是他,讶道:“你又来了?”
    江浮云微笑一下,笑容中却有一种阿莲不懂得的苍凉。
    但阮子安却有点了解。他道:“你对甚么厌倦了呢?”
    江浮云道:“数不尽那么多,甚至包括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还未走,所以我只好多跑一点路来带你走。虽然算是顺路,但春雨和泥泞很不好受!”
    阮子安叹口气,道:“我自己走不动。而阿莲和她母亲也都不让我走。”
    江浮云道:“我刚才到富阳城里走了一趟,我带了一个人去。”
    阮子安道:“我知道,阿莲看见你还有同伴,他是谁?”
    江浮云道:“我正要告诉你,这个人很令我伤脑筋,因为他是诸天教派出来的搜索追踪好手,我是从他口中得知你的情形和下落。你看我应该怎样处置他?”
    阮子安大为惊讶,道:“他是诸天教的人?”
    “他名字叫周密。他不但能找到你也找到我。只不过他找到我却反而倒了大霉,我一直考虑处置他的方法,当然最好是,一剑割断他喉咙,把尸体丢在富春江里。我相信你也会同意这种看法。”
    “我同意。”阮子安挥手示意阿莲出去,不想她听见有关“杀人”之事。但阿莲站得稳如泰山,看来除非阮子安有本事抱她走开,否则她一定还会继续站在原处无疑。
    江浮云对这种现象只微笑一下。他知指毕竟每个人都将由于严酷及虚伪人生而长成,所以“儿童不宜”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无可奈何的手法。
    阮子安又道:“但你没有把他丢到富阳春江,却把他带到富阳?为甚么?”
    江浮云道:“要杀死一个绝对不肯还手的人,我觉得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困难。但如果不让他闭上嘴巴,却又对阿莲一家和赵大夫他们非常危险,因此我迫不得已要在春雨泥泞中跑来跑去。周密总算发场酒疯,打场大架,所以现在被关在监牢里,我猜最少一个月以后他才可以出狱。”
    阮子安道:“原来你在公门很有办法,否则这种小事最多关一天。你居然是来自公门的高手?”
    江浮云道:“不,只不过有些朋友而已。”
    阮子安道:“酗酒闹事竟要关上一个月之久,会不会太不公平呢?”
    江浮云道:“如果我是周密,我也宁愿关一个月,总比丢了性命好。”
    阮子安道:“这话说得也是,你送我到杭州之后,还会来看我么?”
    江浮云道:“如果冰雪二老的罗网捉不住我,我大概会去看你。”
    阿莲忽然也插嘴问道:“如果你伤势痊愈,你会不会来看我……来看我们?”
    她面上忽然出现泪痕,声音也有点哽咽。
    当她得到明朗肯定的答复而又送他们走出屋外之后。她面上泪痕在春雨中消融无踪。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已停止了哭泣?抑是绵绵春雨也化成泪水?
    ×××
    夜色中码头不算黑暗,因为林立桅杆上都挂着风灯。
    江浮云却和阿猛躲到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讲话。
    江浮云声音冷峻严肃,还含有愤恨,说道:“既然你发现卢九留下消息之后,却又悄悄雇船前赴富阳,他显然要躲避我。他为何要躲我?他就算不要报酬也不必躲到富阳,可见得他已得到报酬,却怕万一被我发觉,我会回绍兴杀他。”
    阿猛大惊道:“他出卖你?”
    江浮云道:“我迟早会找他算账。”
    阿猛道:“你还去不去悠然山庄?”
    江浮云道:“诸天教的人虽然已得到消息,但他们只知我从前是神手帮的人,所以一定不会很重视我,这意思是说阿秀很可能真的关在悠然山庄,他们亦不会为我而弄走她。何况他们还有冰雪二老。”
    结论既是阿秀会在悠然山庄,江浮云当然会去!
    阿猛道:“我也要去。”
    江浮云道:“你不能去,因为如果我也被抓住,谁去通知我师父呢?”
    阿猛显得很难过,但通知江浮云师父的任务他也知道万分重要,所以他不再坚持。
    江浮云道:“我其实已把这边大概情形托人带讯给我师父,所以他自然会到义渡船上找你。”
    他提起相当大的油布包袱(路上已准备好),挟着伞剑,腾出一只手拍拍阿猛头顶,然后隐没于更黑暗中。大黄狗阿南也过来碰碰阿猛才迅即跟去!
    ×××
    山上到处湿漉漉,所以很滑很难走,尤其是黑漆夜里,连江浮云也摔过好几跤才到达南高峰后山上。
    他是因为从荒僻极少人行走掩捷径上山,才会如此狼狈!
    在黑漆夜晚而春雨又忽下忽停情况之下,就算平坦大路也不易行走,何况崎岖山径甚至有时连路都没有?又何况还得小心不要弄出刺耳声响也不要留下太多痕迹?任何人都会觉得很困难很辛苦。当然连江浮云亦不例外。
    好在他极之熟悉地形地势,虽然是在黑漆夜晚,他甚至不必停下来观察校对方向。
    现在他已钻入一片树林内。
    他单凭双手敏锐感觉做了不少事情。
    首先他扫拨树叶弄成一张床垫。但湿漉漉的树叶谁也不会舒服,所以他解开油布包袱。原来这块作为包袱的油布相当宽阔,足够铺在湿叶床垫上。包袱内还另有一大块油布,竟然比第一块还大。这第二块油布就盖在上面。是在人和狗的上面,并且不是压贴他们身体,而是有些合用树枝扎成矮架,因此油布盖覆其上便变成低矮可以防雨帐幕了。
    包袱内还有一个细韧绳索,江浮云把绳索围系腰间,另外还有一包干粮,几件衫裤和鞋袜。
    江浮云又换过干燥洁净衣服,舒舒服服,躺下闭上眼睛。
    目前不会有事做,虽说救人如救火,自是越快越好。但如果不能出其不意如果不能成功,那不但被救之人仍然在火坑,连他自己也掉进去烧死。这是最不划算最愚蠢可悲的结局。所以江浮云一定要保持冷静!
    他准备黎明时行动,如果第一个黎明无机可乘,就等第二个、第三个黎明!
    选择在黎明时候虽然因为有光线而易被对方发现,但同样他也可以看得见对方。而最有利的是黎明时分通常都是防守者最疏忽以及最困倦之时,所以是最有利时机,何况谁也想不到猜不到他会趁夜潜入山中等到天亮才行动——这是出其不意!
    江浮云打个呵欠,对阿南喃喃道:“现在咱们先睡一觉,这儿比皇宫大内还安全,雨点打在帐篷上的声音也很有诗意,我希望阿秀比我们舒服,我意思是说希望她今夜不要受到迫害。因为她是倔强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别人受不了的苦难她受得了。但别的女孩子受得了的侮辱她却绝对不能忍受。你明白我意思么?”
    阿南当然不会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因为江浮云忽然发出均匀悠长呼吸声,显然已经坠入梦乡。
    ×××
    阿秀房间内灯火通明,虽然干燥温暖而又华丽舒适,但如果准许她选择,她一定宁可躺在江浮云盖搭低矮略略潮湿的帐篷内。
    使得这间本来舒适的房间变得可憎可厌是由于面阔鼻扁眼小的董先生。
    董先生身边仍然是面目冷峭的王九陪侍。阿秀虽然被王九打过嘴巴踢过两脚,奇怪的是她既不注意他也不恨他。只因干扒手儿这行时时会有机会挨打,谁动手都不相干。动手之人只不过是“工具”罢?
    但这个董先生绝对不是工具,他外表装得斯文潇洒(其实一点不潇洒),装得很和气,可是阿秀却感觉得出董先生骨子里邪气得可怕,也残忍得可怕。
    董先生还是踱着一摇三摆方步,说道:“阿秀,胡老祖师既然给你见面礼,那就是说你有资格受本教供养,我们会对你很好。将来你还可以嫁给任何你喜欢的人,本教会送给你很多银子很多礼物。”
    阿秀咬住嘴唇不作声,诸天教怎会对她这么好?有甚么阴谋诡计?
    董先生又道:“不过目前你还不是本教必须供养的人。我可能使你永远达不到这种地位。我可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他忽然停口注视阿秀,好一会才又道:“我知道你心里说你不怕下地狱。他们最喜欢就是倔强不怕的人。”
    不知道真的是不明白?抑是唱双簧。王九居然问道:“他们是谁?”
    董先生说道:“就是奉命执行任务的人。”
    王九还是不大明白,问道:“倔强的人对他们有甚么好处呢?”
    董先生道:“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折磨人要人怕。如果送去的人一见到他们就骇个半死拼命叩头求饶,当然会觉得乏味觉得没有意思,如果碰到硬骨头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他们会想出种种稀奇古怪方法,使他意志慢慢销蚀,勇气慢慢衰退,最后变成毫无自尊完全屈服的懦夫,这个过程我承认很可怕很残忍。但他们却从其中获得乐趣,获得刺激。不会有千篇一律的烦厌感。”
    他眼光转回阿秀面庞上,微笑道:“希望你懂得我的话。如果你能够了解,你一定不肯逞强考验他们的本领,老实说我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落在他们手中。”
    连王九也微微露出毛骨悚然表情。
    董先生又道:“告诉我,你那本拳经呢?”
    阿秀惊惶地身子向后缩退一点。她表演得非常精采。事实上这是“神手帮”必须学会的基本动作。因为做扒手儿迟早会失手被人抓住,此时四周的人必定会饱以老拳,如果不装出可怜兮兮非常害怕的样子,准保会被人们活活打死。
    她道:“我……我真的没有见过,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拳经,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董先生深沉地注视她。谁也不知道那张面孔小眼睛后面的脑袋里转动甚么主意?他信不信阿秀的话呢?
    他的样貌毫不漂亮潇洒。但却能够使人感觉出他是“有一套”的人。除了狡黠残忍之外,他自有主张,不是旁人能够说服改变的。
    只不知像他这种固执有主张的人,是否也是那些行刑专家的好对象?
    董先生小眼睛光芒渐渐冷酷,嘴角挤出残忍微笑。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把阿秀交给摧毁人类自尊意志勇气的专家。
    王九忽然挥手给阿秀两个清脆大嘴巴,又加上一脚把她踢翻。
    那么美丽青春的少女,在王九眼中,在他手底好像不值一顾的臭猪肉。
    阿秀在地板上翻滚未停,王九又已上前加上一脚。阿秀疼得“哎哟”直叫,泪流满面。
    其实阿秀并不觉得如何疼痛,更不想示弱哭叫。但王九那两巴掌却使她眼睛酸涩非常。所以眼泪不由自主直冒出来。同时王九的脚踢中她身子,好像触动秘密机关,也使她禁不住哎哎直叫。
    王九又一把揪起她。阿秀想不起来也不行,因为她根本“吊”在他手中。所以她泪痕纵横的面孔被灯光照射正着,也让人看得十分清楚。
    王九挥动另一只手又给她两个清脆大嘴巴子,接着沉沉道:“拳经呢?”
    阿秀抽咽道:“不……不知道……”
    只听“劈啪”两声,阿秀沾满泪水脸庞上又挨了正反两巴掌。
    由头到尾只不过瞬息间,阿秀已挨了六巴掌以及被踹了两脚。
    王九侧眼一望,董先生眼中的凶冷光芒残忍微笑好像已经消失。故此他困惑地停止掴打。他这种人就有这种看脸色的本事。他空着的一只手却没有闲着,抓抓头皮表示出心中懊恼困惑。道:“你不是硬骨头,几巴掌也受不起……”
    这几句话虽然不是说给董先生听,但董先生当然听见了。
    董先生说道:“先不要打伤她脸蛋。喂,阿秀,那个想来救你的小江是谁?他离开神手帮之后做过甚么事?”
    阿秀只会发出哽咽哭泣声音。王九却接口道:“如果小江从前是神手帮的人,不管他后来做过甚么事,终究也不过一个扒手儿而已。莫说此地有冰雪二老还有本教八大护法。就算没有他们,但本教随便派两个人,也一定可以抓住他把他打个半死。”
    阿秀当然不服气,不但脸上表情说出不服气,还想大叫驳斥王九侮辱江浮云的话。不过她情况很糟,王九揪住她衣领不但吊起她,还恰好使她叫不出声。
    幸而董先生也因王九身子转动而看不见阿秀表情。所以没有节外生枝。董先生道:“这话有理,一个扒手儿出身的人能做甚么呢?拳经的事以后再说。”
    王九像拎小鸡把阿秀拎到床边,接着将她丢到床上。他手劲很重,所以阿秀咽喉部位只被顶了一下就心跳气喘不已,只能发出像哽咽哭泣的声音而不能说一句话。所以她也不能叫喊反驳说江浮云绝不是没出息的扒手儿。
    ×××
    晓色侵窗,细细春雨带来寒意。
    阿秀躲在温暖被窝里,却睁大双眼。从昨夜董先生王九走了之后,她没有闭过眼睛。
    其实她还算“幸运”。因为她甚么都不怕,只怕在某个男人淫欲之下失去处子之身(他们把她扮得漂漂亮亮显然有此企图)。但直至现在还没有男人侵犯她,所以她还算幸运。
    其实“幸运”两字并没有确切不移定义界说。有不少也是漂漂亮亮的青春少女被诸天教释放之后,虽然已非复处子之身,但巨额金银和自由使她们觉得非常“幸运”。她们甚至暗暗庆幸得到这种“快乐”的遭遇呢。
    所以阿秀认为可怕的事,别人可能认为快乐。阿秀不怕贫穷不怕捱苦,却把保持身子清白认为“幸运”,但别的女孩子却可能认为是不能忍受的“不幸”,她们只要不必贫穷不必捱苦就可以了。
    晓曙应是江浮云开始行动之时,但他现在正在干甚么?如果他开始行动,有没有成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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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迫落悬崖
    江浮云的拂晓行动无疑深得“奇兵”无上妙旨。所以他来到玄天观前竟然还未曾碰见任何人。
    观门彻夜洞开着。从门口望入去,大殿里犹有灯烛,也已经有十几个道人在殿内,有的是做早课,有的在洒扫拂拭。
    江浮云从来都有一种感想,那就是佛寺也好道观也好,那些和尚道士们其中有些总是好像永远不必睡觉。你白天看见他们,深夜看见他们,而晨光熹微中仍可以看见他们。
    他小心观察一下才跨入去,在他获得有限资料中,却也知道“诸天教”除了江湖上人人闻名丧胆的“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之外,还有很多高手。其中最出类拔萃的是“护法八仙”,以及“护法二十八星宿”。这几十人是诸天教武力方面的核心精英,他们当然还有很多手下。
    正因为诸天教高手甚多,而且都是真材实学之辈。所以江浮云必须用奇兵,正加以锐利剑尖刺破坚厚的防御物。世上最强壮的人的心脏,也一定受不了锋锐剑尖的一刺。
    他跨入大殿,首先发现门内左边一排六张交椅,有个中年道人瞑目寂坐。但这个道人椅边却有把连鞘长刀。
    当他拈香礼拜过三清之后,亦已知道忙忙碌碌做早课或拂拭各处的十余道人之中,有三个身怀上乘武功,而且他们身上都有兵刃。
    这几名道人无疑负有安全责任。在信徒达数万之众的教派来说,拥有负安全责任的人员无可厚非。但在神手帮的观点(江浮云正是以此观点来看),则这些有武功负安全责任的道人全都该死。
    因为神手帮数百之众,有九成以上死伤于他们手上。
    江浮云心中浮现“刽子手”三个字,不由得深深叹口气。只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确切知道究竟是谴责诸天教安全人员?抑是慨叹自己变成了刽子手?
    江浮云之所以会迷惑究竟谁是刽子手并非无因。因为他肋下挟着的伞剑突然闪耀出光芒,虽然只闪现极短促的三次,但却已有三个道人身子触电般震动一下,然后仰天跌倒。
    他们都有两点相同。一是每个人喉咙都割开裂口,鲜血喷冒不停,所以显然都活不成了。第二点是他们的手都握住短刀刀柄,但短刀都未离鞘,可见得当他们一齐握刀欲拔之时,却已被伞剑早一步割开咽喉要害,故此连拔刀的希望都达不到。
    这三个道人为何要拔出短刀?
    江浮云的雨伞(剑刃没有吐出)一眨眼间已挥舞了十一次。每一次雨伞都因为敲中人头而发出“砰砰”声响。
    大殿内所有道人完全倒下,不过看来这后来十一名道人最多不过头上肿一块或者起个大包暂时昏迷而已,绝对不像那三个想拔短刀的道人那样丧失性命。
    不过在门口左边交椅的中年道人却是例外。他仍然端坐椅上,不像其他道人都躺在地面。他左手已经将连鞘长刀拿起横搁膝上,他面色变得很苍白,却不知是由于震惊或者愤怒?
    江浮云转身正面对着他。
    双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甚至连面上斑点或者剃须剃得不够干净而残余着几根都能够瞧见。
    中年道人咬牙道:“你是谁?你为何胡乱杀人?你常常杀人?”
    江浮云反问道:“你是谁?”
    中年道人道:“我是姜风行,你大概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江浮云道:“恰恰相反,我知道你是‘护法八仙’之中的风行仙。”
    他泛现微笑,举头抬目扫瞥这金碧辉煌宽敞高宏的大殿一眼,又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记得十几年前这座大殿没有这么高大宏丽,檀香味道也没有这么芬芳,不过那时候却一片宁静祥和,绝对不会有带着兵器的道人。”
    姜风行面色仍然那么苍白,缓缓道:“这玄天观已经改建过,我诸天教信徒太多,不免品流驳杂,所以不能没有人维持安全和秩序。”
    “但我感觉得出他们的杀气,还有你也是一样,为甚么?难道你们已知道我是谁?”
    “我们知道你是神手帮的人,而且你能够突然来到此地而外面四重关卡都没有任何消息,可见得你必是高手,我们当然要先发制人。可惜我仍不够小心,我应该先出手,这样他们拔刀时你就来不及阻止了。”
    江浮云踏前几步,使双方距离缩近到丈半左右,冷笑道:“你仍不错了,因为我一进来最提防的就是你,如果你先拔刀出手,我保证你死得最快,或者你认为以你的武功造诣不可能被我一招就杀死,但我告诉你,到现在为止我仍然能够一招割断你喉咙,你想不想知道我何以有这个把握?”
    这种奇怪问题连局外人都会好奇,都想知道,何况是局中的风行仙姜风行?
    “我当然想知道,但你肯透露这秘密么?”
    “用不着替我担心,因为我的秘密你永远不能告诉别人。”
    风行仙马上感到对方森寒杀气迫到眉睫,他如响斯应五指抓紧刀把,任何一刹那他都能够拔刀应敌,他的确绝不相信江浮云有本事一招就割断他喉咙(虽然他承认江浮云剑法诡毒迅快得很可怕)。只因现下双方正面相对,已经都有了准备,江浮云除非武功比他高明几倍才办得到。
    但以风行仙看来,江浮云武功绝对不会比他高明几倍,所以他决定拔刀。
    其实就算江浮云武功显然比他高明数倍,风行仙也非得拔刀不可,因为那三个喉咙割裂而死的道人有一个是“护法二十八星宿”,这一个死不了也不要紧,但另外两个却是他认为最好的徒弟,如果风行仙不拔刀拼命,那两个徒弟岂能死得瞑目?
    风行仙“锵”一声拔出锋利长刀,人也同时站了起身。
    江浮云居然向他笑一下。
    风行仙心念电转,但怎样也想不出这有甚么事值得江浮云微笑的?他就算已杀死三个人打昏十一个人,但事实上已陷身重重罗网之中。他有甚么值得欣然破颜微笑的呢?
    “注意,我的秘密是……”
    江浮云这句话没有讲完,因为伞剑已经用快得惊人速度刺出去。
    伞剑刺出所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所以伞剑能长驱直入了无阻滞。但他何以能够找得到有利时机?又何故能及时利用?
    原因都是门边的阿南。牠突然无声无息扑前疾咬风行仙脚后跟。
    如果阿南是拿着兵器高手,风行仙一定能够提防并且不会给予江浮云顺利攻入的机会。但阿南却是一只大黄狗,在乡下各处都常常看得见的那种大黄狗!
    没有人会注意大黄狗,尤其像风行仙武功精深高强,一脚就能踹死三五只大黄狗。所以他丝毫不曾在意阿南,何况他也不知道阿南是跟着江浮云来的。
    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阿南攻袭的部位,绝对不是人类高手会攻击的地方。
    如果你是高手,你会不会冒生命之险弯低身子用刀剑攻击绝不致命的后脚跟?
    世上绝无这种武功,所以当时风行仙心中掠过至少三种应付方法。一是闪开两步。二是倒踹一脚踢死阿南。三是回剑斩下可恼也的狗头。
    问题完全出在三念齐齐涌现的刹那间。当然这也是江浮云刻意经营的可怕手法。他所需要的正是这十分之一秒甚至百分之一秒时机。
    只见伞剑剑尖割破风行仙咽喉,好像切割豆腐那么容易。
    风行仙身躯仆倒之前,泉涌喷溅的鲜血已经染红一大片地面。
    ×××
    远山近谷在曙色下仍然一片迷蒙。山上春寒特重,所以谁也愿意在温暖被窝内多躺一阵。
    但修道人却不可贪恋温暖舒适。他们以刻苦严格训练,务期去掉人类天性中的贪图逸乐以及种种欲望。
    所以江浮云迅速搜索后面几进房屋时,许多房间都有声响!
    江浮云知道自己只剩下极少时间。其实当他决定采取单刀直入希望一刀刺入敌人心脏的霹雳手段时,已知道时间很少。
    然而除了这个方法之外,任何其他手段总不免因私害公!
    你骂他迂阔也好骂他固执也好。总之在他观念中,私情绝不可以妨碍公事!
    ——千古以来圣贤豪杰仁人志士,莫不因这一点固执而铸成悲剧。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又或者大义灭亲等等。哪一种不是因公义私情发生冲突,所以留下感人动人的事迹?
    ×××
    阿秀忽然惊醒跳起身。
    她是被低微的嘶嘶声惊醒。她从未听过这种声音。可是现在听见(甚至在酣睡中),却忽然知道那是诸天教的警报(就像现代银行的警钟作用相同)。
    诸天教重地发出警报,当然不会是小事。甚至可以用人头博芋头,打赌一定是强仇大敌入侵,绝对不是市井无赖或任何受害良民前来骚扰。
    阿秀首先想到就是“江浮云”。
    她一眼看见窗口已经有个瘦长人影——王九。不禁芳心大跳。
    唉,诸天教确实太厉害了。警报才起王九已经守在房内。就算江浮云能找到此地来,便又加何?他能击败王九?他能救出诸天教重重围困?
    阿秀仍然不顾一切奔到窗口!
    她心中只希望能够再看江浮云一眼,假如真是他闯入此地的话。
    看一眼虽然于事无补,但她却可以在生死抉择中得到无限勇气。可以毫不迟疑捐弃唯一的生命。
    王九面色是冷如秋霜,却居然没有阻止她,没有不准她站在窗口。反而把椅上那袭狐裘拿过来,默默替她披上!
    窗外是五色缤纷的花圃,目光越过矮矮树篱,就是斜坡草地。草坡尽头便是百丈悬崖。陡峭悬崖下的深壑昏昏茫茫不可测度。
    也许只有那棵矫夭伸出悬崖的古松,才知道深壑下究竟是一片乱石抑是泥沼?
    斜坡草地上忽然出现一个人。这个人好像凭空冒出,看来一点也没有逃避奔窜的狼狈。
    但他衣衫上却染满殷红鲜血。他左肩系着一个小包袱,右臂挟着一把雨伞。
    这个人就算烧成灰,阿秀也认得出他是江浮云。
    阿秀不禁尽力尖叫道:“江大哥,江大哥……”
    可惜她的声音完全咽回自己肚子里,那是因为王九一只手掌已掩住她嘴巴。
    王九的手掌冷硬如铁。假如被他这只手掌打在脸孔上,保证不但立刻昏天黑地,而且连鼻子也非歪不可。
    不过阿秀发不出声音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斜坡上已出现十几个持刀握剑的道人。这些道人们个个行动矫健之极。只这一眨眼间其中已有三个道人揉身扑攻,刀剑齐飞,就宛如狂风骤雨。
    如果阿秀声音发得出,又如果江浮云听见而不能漠然置诸不理的话。则江浮云一定会被这三名道人乱刀分尸无疑。因为他们动作如电招式凶毒之极。甚至连王九也骇然喃喃道:“好家伙,诸天教八仙廿八宿果然名不虚传……”
    连阿秀都能够感觉得到王九连打寒噤身体的颤动。
    江浮云右臂下的伞剑忽然探出。他只攻击这一下,三个敌人立刻退回两个。这下还有一个人喉咙鲜血喷溅,便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
    不过江浮云左边身子也现出血迹,衣服也裂开一道口子。
    阿秀不禁又发出尖叫。
    但由于王九铁掌还捂住她嘴巴,所以只有一点点声音。而这一点点声音恐怕一丈外就听不见了,何况江浮云远在廿丈以外?
    王九冷冷道:“别叫,给我闭嘴。你知不知道你声音一传出,谁死得最快?”
    阿秀就算知道就算愿意说出,也发不出声音,何况她根本不知道!
    王九又道:“死得最快就是江浮云。难道你认为他现在还能够分心么?”
    阿秀好想打自己一个大嘴巴。这岂不是十二分显明的情势?何以她居然想不到?但何以王九却要提醒她?
    王九轻声道:“那些道人死多少个都与我无干。我最要紧是瞧瞧江浮云的剑法。你知不知道他本来是冲着我来的?”
    阿秀虽不能出声,却可以摇头,所以她拼命地摇。
    笑话,江大哥凭甚么为你而来?你这副三分人七分鬼的样子怎值得他出马?
    却听王九又低声道:“瞧,连诸天教八仙廿八宿也不敢冒失进攻了。他们已摆出联手阵势,只漏空左右两翼一点点位置。如果我没有猜错,等一会名震天下的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就会出现。而且他们一定从两翼空隙穿出夹攻江浮云。你猜江浮云能支持几招?”
    这回可轮到阿秀连连打寒噤,连连颤抖了。休说江浮云生死大事已足以使她寒噤颤抖,便是那冰雪二老阵阵澈骨奇寒想起来也不能不发抖。
    晨光中很快出现两颗雪白头颅,果然冰雪二老出现了。
    他们亦正如王九猜测从左右两翼空隙迅快迫近江浮云。
    联结成阵的道人们滑溜无声后退。转眼间只剩下冰雪二老面对江浮云。以冰雪二老的威名而论,两个合力对付的江浮云一个已经很不公平不合理。但这却是他们兄弟多年规矩,似乎无法提出任何抗议。不过其他的道人们却的确不必助阵出手了。
    老大包冰没有开口。老二包雪道:“你是神手帮的江浮云?剑法狠毒,也很有本事,居然能悄悄闯入本教重地。前些日子本教在杭州几个人看来也是你杀的?”
    江浮云点点头。
    包雪又道:“你难道不知道本教的力量?如果你不知道,你就是愚昧莽夫。如果你知道,莫非活得不耐烦前来送死?”
    他们兄弟向来不大开口讲话,但现在包雪却好像没话找话说,大反常态。江浮云仿佛有一丝灵感闪过,决定不开腔看他们有甚么反应。事实上江浮云也没有话好说,除非他肯把真情说出。
    然而就算傻子也知道说出真情也于局势毫无补益,只徒然泄露自己一些秘密而已。
    所以江浮云只摇摇头。心中却禁不住失望叹气。
    这次奇兵突袭本来很成功,诸天教设在一路上四重关卡都失去作用。但可惜玄天观内仍然守卫森严,虽然杀死风行仙等几个高手也没有用。继续寻觅阿秀时就马上被发觉了。他是为了找不到阿秀而失望叹气的。
    “你装哑巴也不行。”包雪冷笑一声:“我们见过面讲过话。我后来觉得你很可疑,所以派人追查。你以为已骗过我们?所以胆子大起来竟敢闯入本教重地?”
    你们爱怎样猜就怎样猜,这话不需要回答。所以江浮云学他冷冷笑一下!
    包冰第一次开口,道:“拿下再说,拿不下就当场格杀。”
    “只好如此了。”包雪声音中仍然有点迟疑:“我想在杀死他之前问明白一件事。”
    江浮云静静望住他,神情淡漠显然仍不准备开口。包雪只好又道:“我怀疑是不是我们兄弟在江湖上声名已经减弱消退?如若不然他凭甚么敢惹我们呢?”
    江浮云连眼睛都不眨。我原本就是来惹你们的。何况阿秀落在你们手中,我更是非惹不可了。但我自然不会告诉你们!让你们伤脑筋猜猜也是好的。
    虽然朝阳快要出来,虽然阳光会很快将树叶上草尖上雨水露珠晒干(假如不继续下雨的话)。但四周气温似乎比半夜更低。冷得江浮云也不能不运功抗拒寒气。
    包冰简简短短道:“动手!”身边飞起一片金网。而包雪也洒出一片银网。两张色彩不同的网相接笼罩极大空间!
    江浮云除非跃起两丈以上才可以从网上飞越。但冰雪二老的“天罗”,“地网”决不肯静止不动任得他飞越出去。一定能够疾如闪电变化转换方向角度,甚至可以平撒半空等江浮云自己掉进去。更何况两大网后面还有一支金拐和一支银拐?
    据说冰雪二老金银拐沉雄威猛无比,连大石头也能砸碎,江浮云自然不敢挨上一下。
    当然江浮云可以以攻代守,用伞剑挑开或者用掌力震退天罗地网,但这就得讲究功力火候和招式手法了。
    他已经看见(其实全部感觉都用上,并非单单用眼睛视觉)两网之间已有空隙,但一来搜遍枯肠也没有任何一招手法用得上。二来他身形已经向后退,因为前面和左右两方都被网影封锁,只有后退一途。所以如果他早一线发现那空隙,说不定还可以不退反进,冲上去拼一下(说说而已,其实他全无足以一拼的招数手法)。
    江浮云一退再退,心中已知道不能再退。这个地方他熟得不能再熟,根本不必回头量度,也晓得再退两步的话不是碰到矫夭斜伸出悬崖外的古松,就是一脚踏空掉下无底深壑。
    如果后退之势被松树所阻,结果必定是被金银拐扫断腿骨或肋骨,然后像苍蝇般陷入天罗地网之中——负伤后被生擒活捉。
    如果不愿意被生擒活捉徒然受辱,那就不妨一脚踏空从悬崖跌坠。
    天罗地网发出劲厉风声,化为千重金波万点银鳞,弥天漫地迎面撒到。
    江浮云胸有成竹毫不迟疑便后退,而且角度稍稍偏斜避开了古松阻挡,他脚步一踏空时,就像任何人自然而然张臂想稳住重心,但已经来不及了,就算没有练过武功的人也瞧得出他非掉下去不可。
    唯一令人惊异的是江浮云的伞剑居然闪电脱手飞出,发剑的时间又竟然比脚步踏空早了一线。
    天罗地网之间的缝隙本来无法利用,但伞剑脱手飞射情况便大大不同,江浮云不必顾虑还未曾攻及敌人而自己先被网住这一点。何况现在谁也网不住他了。反正他已经消失在悬崖外面,像水面一个水泡破灭而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江浮云的伞剑没有白费气力,冰雪二老恰好交错换位,所以这支巨大暗器忽然从网影中飞出,竟自把包雪左掌心刺穿一个洞,包雪那时是迫不得已硬用左掌挡这一剑,掌心虽然洞穿,总比胸口要害开个洞好得多了。
    包冰赶紧先检视老弟弟伤势,才查江浮云坠崖情况,可惜在突出悬崖下面云雾迷蒙,没有法子看得见下面情况,其实深达数百丈的渊壑,就算天气晴朗没有云雾水气,也一定看不见底下情况。
    包冰暴跳如雷叫那些道人赶快过来替包雪上药包扎。
    不过关于他怎样视察那无底渊壑以及责怪道人们照顾包雪时动作太慢等等,这一切情形阿秀都不知道都听不见。
    阿秀已经昏迷,就在江浮云跌出悬崖那时,她但觉天旋地转山崩石裂,霎时要失去知觉。当她悠悠回醒,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立刻记起江浮云手舞足蹈跌出悬崖那幅景象。
    眼泪默默流下来,芳心迸裂成碎片。
    她起身走到窗前遥望那片绿草斜坡,萧萧春雨后,一切景色都变得迷蒙,好像已不是在人世间。
    但可惜她知道仍然是在残酷现实中,江浮云不但走了,甚至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江大哥,你如果从来没有出现,你如果没有带我去西湖吃醋溜鱼,你如果没有在绵绵春雨中打伞连我也遮盖住,你如果……阿秀低声哽咽流泪,心中却仿佛听见姑姑时常唱的一首歌。
    ——找一个下雨天,我们说再见……
    ——我们在下雨天,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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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柳暗花明
    江浮云若是坠崖而死,事情好像反而简单些。至少阿秀死了这条心之后,过些时候心中创痕当会痊好平复一点。这样她接受命运无可奈何的摆布时,大概就能够不挣扎,能够淡然随顺。
    江浮云到底死了没有?阿秀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现在她只觉得好像做过一个梦,江浮云在梦中出现过,旋又消失,唯一最遗憾的是这个梦既苦涩又悲痛,使人不堪回首不敢回忆。
    她知道有人进来,但她懒得回头。
    现在她还有甚么值得牵挂?还有甚么可以损失的呢?
    王九冷峻声音说道:“就在这儿,她亲眼看见江浮云掉下悬崖!”
    “很好,一了百了免去很多麻烦。”这是董先生冰冷阴险声音,他走到阿秀右边,看看她面上泪痕,又随她眼光向外面草地斜坡望望,那草坡尽头空蒙处,便是令人惊心而又断肠的悬崖。
    这个年轻秀丽有如无瑕白玉一般的少女,心中正在想些甚么呢?
    董先生放弃推测,因为他认为人类的情感很幼稚很愚蠢,尤其是年轻人的爱情更是盲目而又粗劣。
    他的声音很平淡:“阿秀,你可以随意到处走走。甚至可以到西湖游逛。但你却绝对不准越过后园那道篱笆,你答不答应?”
    这一项准许倒是很奇怪的事,连王九也皱起眉头表示不明白也表示不赞成。
    董先生又道:“江浮云很了不起,但也是个傻瓜。”
    阿秀马上侧转头瞪他一眼。
    “江浮云能够杀伤冰雪二老,十多年来冰雪二老手下无三合之将,但江浮云居然能杀伤他们,这是了不起的地方。”董先生虽然赞美江浮云,但口气中仍然含有讥讽意味:“不过江浮云孤身闯入本教重地,正如李陵以五千之众当十万之师。勇则勇矣,其奈愚蠢何?但最愚蠢的还是他的动机。”
    他大概停了五秒钟,似笑非笑瞅住阿秀:“他竟然为了你。唉,为了你这个黄毛丫头片子!生命难道这么没有价值?”
    阿秀泪珠又大颗掉下来。啊,江大哥,你竟是为我丧生?不必问是因何缘故,但我也已值得为你死一百次作为回报……
    “不对,事有蹊跷。”董先生又摇头摆脑说:“他绝不会是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冒险,我敢打赌他是为了拳经,而拳经却在阿秀这儿。”
    如果如他所料,江浮云便忽然由情圣变成卑鄙小人了。
    阿秀呸了一声,怒道:“我根本没有甚么拳经!”
    董先生笑得有点失望,转眼望向王九,道:“看来这句话不会假了。”
    原来他利用一切机会试探拳经下落,显然如果阿秀有那本拳经,一定不会马上就激烈否认,至少她会寻思一下江浮云会不会是为了拳经而来?
    王九陪笑道:“对,她一定没有,董先生的神机妙算向来不会错的。”
    现在董耀似乎没有甚么话好说了,临走时只吩咐王九道:“好好看住她,教主今天不到明天就到。”
    诸天教教主令狐次道几时来到此地,跟阿秀有甚么关系?董耀何以特别提及这一点?难道出家人而且身为一教之主,也要玩女人?
    阿秀当然不指望王九解答这些疑问,但王九等到董耀去了好一会之后,忽然道:“你已经被他们看上了。”
    “你跟我讲话?”阿秀十分诧异:“他们看上我?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胡一粟真人和大弟子徐真人。看上的意思是你有做上佳炉鼎的资格,炉鼎是道家术语,据说南派炼丹之士,有一套极严密极高妙的方法,可以利用男女交合方法,达到炼丹成仙的目的。”
    王九停一下,竟然轻轻喟叹一声:“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却知道有些旁门左道使用这种方法,果然能炼成一些奇异莫测神通。”
    阿秀忽然有一种奇怪感觉,这个凶恶冷峻的王九虽然打过她不少次,但却不像是坏人,甚至好像有点偏帮她,在现实中会有这种奇迹么?
    王九又说话,声音很低:“不过我又觉得胡真人徐真人他们却也真是有道之士,决不是旁门左道,所以我猜令狐教主也一定不是贪淫好色的人,莫非世上真有修炼龙虎丹法而得道成仙的事?”
    龙是男虎是女,道家丹道书籍通常都用这种隐语,免得凡夫俗子惊骇涉及邪想。
    道家的丹道(指双修而言)究竟是否得道成仙的通途,谁敢肯定?但以道家多年博大精深的内涵,又有谁敢信口否定?
    阿秀可听不懂甚么龙虎丹法这等名词,却由于自小在江湖挣扎长大,知道反正是男女间那回事,她知道既然她是个女子,长得好像还不错(那是这几天才发现的)。因此,被男人看上被男人打主意,便也是天公地道的事,绝不奇怪,只不过她本人不愿意,这却是她自己的问题了。
    她眼光越过后园矮篱笆望向那片斜坡草地。
    她好想好想飞快奔出去,穿过绵绵丝丝春雨,然后让自己身子也消失于悬崖尽头,她直觉地相信这是唯一报答江浮云以及找回江浮云的方法。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王九大叔,虽然那些道人看上我,但如果我不愿意,我宁可咬断自己舌头,他们怎么办呢?他们还能够用我练功夫练邪法么?”
    王九沉默了好一阵,才用很低很细声音道:“你办不到。我知道有一种叫做‘勾召’的法术,你会很乖听从摆布,你绝对不会反抗。你根本连反抗或者不高兴的念头都没有。”
    阿秀不敢不相信他的话,所以她眼光又投出窗外,穿过迷蒙春雨,羡慕渴望地远眺悬崖边缘……
    ×××
    阿秀自个打着雨伞,慢慢走到玄天观门口。
    虽然有些道人出入行过,但看见她之时,仅只友善微笑而没有惊讶。就像看见普通一般进香信徒一样。由此看来,阿秀的身份遭遇大概也只有诸天教高级的人才知道。
    董耀的话很有信用。阿秀果然可以随意走动。而且后园篱笆也真有人看守,使阿秀打消溜过去的想法。她知道最好听话。一来她四肢乏力而走不快,所以溜得过去也没有用。十步之内必定被守卫抓回。二来会招恼董耀便连散步也不准了。
    玄天观虽然不算规模顶大,但殿宇连绵也有十来进,两边还有许多院落,花木幽深,地方雅静,实是修真好去处。
    阿秀毫无忌惮十分大胆之人,何况现在被胡真人看中要献给令狐教主,在诸天教地方行走还有甚么好怕的?
    她虽是行动缓慢,但眼睛仍然很尖(做扒手儿眼睛不尖那就只好饿死了)。所以居然被她看见冰雪二老之一(她还认得是天罗包冰)倏然隐没。包冰本来坐在廊上一张藤椅里,而他显然是看见阿秀才躲开的。
    阿秀也不理会,左绕右转信步乱走。但眼睛却锐利如鹰隼,任何最隐僻的角落都逃不过她眼睛。
    其实她找的正是隐僻不会被人发现的藏身地方。“躲藏”本是她的惯技。何况就算终于被搜出来,亦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
    她转了半天没有失望,有个院落特别宽大,花树错植不说,还有山水之胜。
    所谓山水之胜当然属于象征式。“水”是一个不规则形状而面积也不大的池塘,池水清澈游鱼可数。
    “山”却是真的山,是一座平地涌起高约十丈的石山。靠院子这边石壁峭直。不但有山的味道,也同时成为天然生成的围墙。
    石山左边房子不算大,走廊上只有两道房门。一道垂着幼细润泽的湘竹帘。另一道则是厚身纯碧的帷幕。这两道门帘阻隔了外面的目光,使人看不见房内光景。
    阿秀站在月洞门外忙忙碌碌地望了一阵。
    由于她既要观察爬满藤萝的石山峭壁,又要查看廊上房间有没有动静,故此眼珠转来转去甚是忙碌。
    石山峭壁上的藤萝又多又密,藤叶把石壁染成一片碧绿。不但如此,在靠右边角落还有一个葡萄,推波助澜地藤叶蔓生,变成一片爬藤的清凉世界。
    阿秀不理会那道张挂绿色门帘房间,因为她固然瞧不进去,但房内之人也瞧不出来。只有那道竹帘房门甚是可虑。房内如果有人,可以看见外面情形而阿秀却瞧不见里面。
    所以她尽力放轻脚步走过去,轻轻掀帘张望。
    只见那是一间很大像书房的屋子,窗明几净,四壁都挂有字画。左右两边墙壁有些书柜书架,堆满了书籍。右边有张红木云床,床边几上香炉内兀自篆香袅袅。
    阿秀立刻转身轻轻走落院中,一直走到葡萄架边。这时丝丝春雨已洒在她头上身上。
    阿秀居然不管藤枝藤叶一片水湿,竟自一头钻入架后。那葡萄架后面就是石壁,也有密密藤萝长满。但阿秀却掀开藤萝挤身入去。藤萝后面居然有个凹入石洞,洞口很窄高度也只有四尺左右。
    不过阿秀已经觉得很宽大,容容易易就闪入去。那片藤萝弹回来仍然封住狭窄洞口。
    阿秀虽然必须佝偻着身子,但只要这道石缝能遮挡风雨,她担保自己可以用这种很不舒服的姿势躲上三五七日之久。从前她做扒手儿逃走之时,比这里更不舒服的地方也躲过。一躲就是好几天,也没有东西吃。
    所以她既不考虑舒服不舒服,亦不担心虫蛇。她只想起董耀那对小眼睛露出焦虑惶急神情,便不禁快意地冷笑一声。
    她把雨伞搁在旁边,慢慢回头瞧看这道石缝究竟有多深?
    这一瞧之下不觉呆了,原来她身后两尺之地豁然开朗,竟然真是一个不小的石洞。
    欲知那石洞究有多大?欲知里面是潮湿或干燥?只有进去亲眼瞧瞧才知道。
    她毫不迟疑倒退着进去,转身一望,不禁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这石洞内两边壁上都点着灯,地方不小,竟有三丈方圆。地面平整洁净干燥。有一张床,一张圆桌和两张圆櫈。
    然而使她吃惊的不是这些布置,而是床上居然有一个人盘膝打坐。
    这个人当然已被她惊动而睁大眼睛。他年纪最多不过廿余岁,样貌清秀斯文,那种吃惊样子似乎有点滑稽。
    阿秀本来就很悍泼,这一眼瞧正那年轻男子很老实很稚嫩(没有江湖经验)的弱点。哪里还会放过?冷笑一声:“你是谁?”
    年轻男子定定神,回答时声音很温柔:“我叫阿道。你呢?”
    “我是阿秀。”她又冷笑一声:“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你为何躲在此处?”
    阿道愣一下才回答:“我已好几年没有到这儿来,你看床上桌上都是灰尘。但好几年前我跟我师父住在这玄天观之时,我常常躲在这里。”
    “这样说来这地方是你的了?”
    “那也不是。只不过我找到这地方,后来就常常躲在这里。有些人很讨厌,我不想碰见,便总是躲到这儿来。”
    “这就是了。”阿秀声音中透出了解和同情意味。“我也试过躲那些可憎可厌的人。现在你打算躲多久?”
    阿道迟疑一下道:“我还不知道。”
    阿秀拿出两个小包裹,放在桌面。解开来一包是烧饼,数了一下共是十个。另一包却是一些梅杏桃子,还有八支指头般大小的嫩白春笋。
    她把所有东西平分两份,分放两块包袱布上。“我们一人一份,你想躲得久些,就省点吃。吃完别跟我要。饿死渴死是你自己的事。”
    阿道拍拍脑袋,恍然道:“对,我竟然忘了带点食物来。谢谢你啦。你准备躲多久?”
    阿秀摇了摇头,忽然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阿道倒也精乖聪明,竟不再问。
    过了好一阵,阿秀怒声道:“你干吗眼睛发直一直盯住我?我脸上又没有花。你觉得很好看么?混帐……”
    阿道呐呐道:“你……你是很好看。但……但我只是心里纳闷才瞧你。你究竟躲谁?为何躲到山上的玄天观来?”
    阿秀哼一声:“你呢?你还不是跑到山上来么?”
    阿道柔声道:“我不同。我本来就是修道的人。修道人不躲到道观躲到哪儿好呢?”
    阿秀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诸天教的人?”
    阿道小心翼翼道:“我是。但那是因为我师父的关系。”
    阿秀果然初时瞪眼睛后来才又恢复和平样子。“既然你师父是诸天教,自然你也没有办法不是诸天教了。”
    “诸天教很不好么?我真不知道。”
    “好个屁。”她还骂了两句又粗又脏的话。
    “诸天教那些狗道士不知害死杀死了多少人。”
    “有这种事?”阿道笑一下,显然不相信。“为甚么诸天教要杀人呢?”
    “鬼知道为甚么?我们神手帮至少有一百多条性命死在诸天教狗道人刀剑之下。杭州有个老鼠精王三爷你知不知道?诸天教有甚么天罗地网姓包两个老贼你知不知道?这些恶贼王八蛋都是凶手你知不知道?他们手下还有许许多多凶手你知不知道?”
    阿道听得张口结舌作声不得。任何人只要看见阿秀说话的样子和口气,就一定会百分之百相信她不是信口胡说。绝对没有人能表演装假得如此逼真如此深恶痛绝的样子。
    “唉,跟你讲有个屁用?昨天我亲眼看见想救我的江大哥,被包家老贼们迫得跌落悬崖。我问问你,他们为甚么要抓我?你知不知道?”
    阿道摊开双手苦笑:“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们本来要杀我,因为我是神手帮的。但后来又说我是甚么炉鼎?要送给他们帮主。哼,哼,我现在是没有办法,我食了药全身没半点气力。但等我好了之后,我一定要报仇。”
    阿道居然没有忘记她讲过的话:“替江大哥报仇?还是替你自己呢?”
    阿秀瞪他一眼:“别问这么多。你想做奸细出卖我是不是?”
    阿道连忙摇头摇手:“绝对不是。就算你对不起我,我也决不出卖你。”
    “我没有对不起你。我还把食的分一半给你。”
    “啊,是的,是的。你对我很好。”阿道声调并不特别,但讲的话却有使人十分相信的奇异力量。
    他接着烦恼地连连叹气,又愤怒地哼哼哈哈。“想不到诸天教暗中做了这许多恶事。但胡真人怎会准许呢?”
    “胡真人或者是大坏蛋,或者根本不知道。但是,那个姓董的狗头军师却一定知道。好像有很多命令都是董狗头发出去的。”
    阿道恍然道:“原来如此,想来当真大有可能。我听说胡真人乃是得道高人,他怎么可能牵涉到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呢?”
    “真不要鼻子,何止是江湖上?”阿秀皱皱鼻子,那表情虽是奚落胡真人,但看来却另有泼辣美态:“听说连杭州有名的道观都抢去好多间。他们修道的总不能算是江湖人吧?”
    阿道垂头丧气没有作声。阿秀不知何故心中不忍,道:“喂,他们所作所为与你无干。你何必气恼?”
    阿道连叹几口气,忽然问道:“你那个江大哥是甚么人?”
    阿秀欲待形容给他听,但想了几想,眼泪夺眶而出,流个不停。啊,江大哥,你是天下第一英雄,你是第一好人。却可怜遭遇坠崖粉身碎骨之祸……
    阿道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阵钟声传入洞内。那钟声两声紧一声缓,连续响个不停。
    阿秀也停止哭泣,侧耳听了一会,道:“这钟声大有古怪,莫非诸天教的人要大举搜捕我?是不是呢?”
    阿道摇摇头:“不是,是有可怕的恶人来闹事。”
    “恶人?呸!还有人能比诸天教更恶毒?”
    “这话也是。”阿道连连点头:“反正有敌人前来就对了。阿秀,我偷偷溜出去瞧瞧,回来好告诉你,好不好?”
    阿秀道:“那你要小心点。”
    阿道匆匆出去,脚下甚是轻捷。过了好久才回来,面色很不好。但说话时仍然堆起微笑,声音很温柔:“果然有人来寻仇生事。而且居然是来自仙霞岭。十二个道人和一个女子,都拿着明晃晃长刀。”
    “带头一个须发皆白叫做林静虚的老道人指住包冰大骂,说诸天教害死黄叶道人夺去碧元观,后来又杀死不少仙霞派的人。林静虚又说虽然他师兄霍静堂坐关未出,但他还是先率一些徒众前来问罪。包冰居然会不答辩,便下令八仙廿八星宿那些人结阵堵住下山之路。他们这时是在悠然山庄后面草地斜坡上,斜坡尽头是千丈悬崖,所以任何人一望而知如果林静虚他们赢了不必说,若是输败就一定全都被迫跌落悬崖无疑。”
    阿秀掩住嘴巴才没有发出叫声。
    阿道又道:“包冰的天罗和拐杖真是当世绝学,林静虚的刀法虽然凶猛无比功力也深厚无比,但十招不到,已经连连后退。这时八仙廿八星宿也有一大半联手攻去,将那十二个道人和女子一路迫退。”
    阿秀摇手叹气:“别说了,结局我不必猜也知道。”
    阿道摇头,柔声道:“不,你一定猜不到。因为这时忽然有一个人出现大声喝令停手。诸天教的人居然很听话通通立刻停手后退。我瞧那人大概在诸天教很有地位,甚至连包冰都乖得很,不敢反对。”
    阿秀紧张地伸手抓住他臂膀:“包冰肯放过仙霞派的道人,那个人究竟是谁?长得怎么样子?”
    “仙霞派的人一个都没有受伤,全都好好的离开了。这一仗下来他们当然也知道实力远比不上诸天教,所以都赶紧下山去了。”
    “至于那个人我猜可能是董耀吧?要不然包冰为何肯听他的话?”
    阿秀用力摇头表示不同意,但她使那么大的劲道让人担心她的脖子受不了。
    阿道茫然道:“如果不是董耀又会是谁?他年纪跟我差不多,没穿道装,好像蛮有威严,一喝之下所有诸天教的人都服从得不得了。”
    阿秀沉思一阵,才道:“反正绝对不是董耀那恶贼。但他究竟是谁呢?”她深深太息一声:“可惜江大哥昨天苦战两老贼之时,这个人却没有出现……”
    她眼泪又流下来,时时从眼中闪出悍泼光芒已被泪水遮住。她忽然跺脚道:“我为甚么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究竟是谁?”
    阿道轻声道:“我是阿道,我是你的朋友。你千万别大声嚷嚷,别忘记我们是‘躲’在山洞里。现在我想法子解去药力使你恢复气力,然后想法子让你平安下山,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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