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孤行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细雨春愁
    树林内甚是幽暗。阴沉的天空只飘洒着绵绵细雨。但树叶上滴下来的水珠却大颗而又沉重,所以发出相当响亮的声音。
    江浮云手中虽然有雨伞,却不撑开遮挡大滴雨水。事实上现在即使是整盆的水往他头上倾倒,他也不会躲避——根本忘记躲避。因为他看见武林中江湖上人人闻名色变的“天罗地网”。
    “天罗”是金色的网加上金色的拐杖。“地网”则是银色,而拐杖也是银色。
    在天罗地网包围中有四个人。两个是中年道士,另两个是年轻的俗家人。
    他们正是仙霞派高手太风道人太初道人,以及阮子安阮小娟兄妹。
    旁边还有四个持刀执剑的大汉,监视着仙霞派唯一未参加战斗的冯玄慧真人。
    其实江浮云已到达了一会儿,刚好赶得及亲眼看见“天罗地网”包家两个老怪物的第一招。然后也就完全看见仙霞派四把长刀如何应付,对方诡异凌厉变幻无方的攻势。
    仙霞派以“刀”为主。刀法则专走威猛刚强路数。连阮小娟身为女流,手中长刀也是那么凌厉悍猛。
    他们四人都是仙霞派高手,不但每把刀各有威力,尤其是四把刀互相呼应掩护,配合得很严密很有默契.
    但那冰雪二老更为可怕。他们两支拐杖好像赶鸭子一样东拦西截,要把太初等四人赶入天罗地网内的企图明显得有如白纸上面的黑字。
    任何人看见这种情形当然马上明白冰雪二老武功强过仙霞派四高手甚多。否则怎能使用赶鸭子入网的手法呢?
    仙霞派方面本来亦不至于两招之内就溃败,如果四人竭力拼命,至少还可支持一二十招。但冯玄慧真人忽然觅隙急窜入林。那四名监视他的大汉立刻有两个呼叱追赶。
    这时战圈中仙霞派四人亦突然四散。四散就是向四个不同方向逃走之意。因此阮小娟忽然发现自己陷入天罗地网之中。她忽然真正了解“走投无路”的滋味。
    她已经拼全力窜出去。因为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可以从罗网合围的隙缝窜出。每个人到了绝望时总会自然而然泛起侥幸妄想。阮小娟当然也下例外。
    谁知地上积叶很厚,也许枯叶下面本来就有个洞空,所以阮小娟用力一蹬,反而踩在棉花堆一样,反而就地滑跌。
    她脚下忽然空虚因而窜不出反而滑跌之时,心里已经真真正正完全绝望,完全不存一丝一毫幻想。所以她整个人扒伏地上,好像忽然没有了生命一样。
    金色“天网”和银光灿烂“地网”掠空飞起。居然不向她罩落。冰雪二老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两人宛如大鸟掠空身形跟随落网飞去,倏忽间已追上太初道人。
    这也是每个人极为自然的反应。既然阮小娟四肢伸直扒伏地上,表现出昏迷或者简直已经死亡的姿势。当务之急自然是赶快追杀其他的人。
    就连局外人江浮云也明白阮小娟忽然昏死而骇一跳而惊疑不定。
    却见阮小娟突然像劲箭一样贴地窜射入林。不但动作迅疾,而且根本连太初道人那边的情形也不回头瞥上一眼。
    是了!江浮云恍然大悟。这是仙霞派的策略,务求有个人能逃出“天罗地网”,务求有人能回山报告。那时霍静堂真人当然会挟刀下山,当然会使出天下无双最威猛的一刀,斫破天罗地网。
    所以我一定要尽力帮助一个人逃出罗网。诸天教受到仙霞派方面牵制,我的机会就大得多了。
    江浮云悄悄缩退之时,还向太初道人那边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毛骨悚然,因为以太初道人深厚功力和威猛刀法,却被冰雪一老一招就摆平了。
    太初道人是否已死不得而知。只知道冰雪二老又已风驰电掣追赶阮子安。因为他们四名手下除了两个追赶冯玄慧真人之外。有一个尾随太风道人,而另一个则也跟着阮小娟入林去了。
    阮子安以及其他诸人命运如何?江浮云亦已无法知道。因为他也急忙离开,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紧紧追踪那个追阮小娟的诸天教徒。
    ×××
    泥泞和积叶,还有幽暗树林和崎岖山路,都使追踪工作倍加困难。
    那飘绵春雨虽然无声无息,但汇聚于树叶上而滴下来时,声音就不小了。
    所以树林内不但视觉受阻,连听觉也大被妨碍。
    阮小娟去的很快,可见得路途方向都已在计划中。
    江浮云得阿南之助,甚至已超前诸天教之人。
    他已知道诸天教这个人不但武功甚佳,而且是擅长跟踪的好手。怪不得“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带着他们。原来是利用他们跟踪的专长以应付对方四散奔逃局面。
    这个选中了阮小娟的诸天教徒姓梁名智。
    他的装备很齐全。头上套着紧贴皮帽,所以钻过茂密枝叶也毫无妨碍!手上戴着一薄皮手套。就算拨开树枝长草之时有荆棘或蛇虫都不要紧。脚下除了皮制软鞋外,还用皮绑带里扎小腿。
    江浮云比他狼狈得多,虽然也用布包住头。但身上衣服尽湿,还被树枝勾破好多处。
    梁智惊讶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如此荒凉偏僻山野怎会有人行走?况且此人(江浮云)显然在树林草丛中走了不少路,才会如此狼狈。况且他胳臂下挟着一把雨伞,通常有雨伞的人在下雨天一定打伞挡雨。不过在杂树丛生树林内便又不能打伞,所以他应该在路上行走才对。就算不是宽大平坦的路也应该找条山径小路。
    梁智马上又注意到江浮云左肩后有个小包袱,用油布包裹得非常齐整严密。
    答案一定是在那油布包裹里面。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这包裹可能是偷来抢来,或者受托必须马上运送到某个地方。所以不敢走大路。
    梁智扬起长刀,声音冷而不高,因为怕万一阮小娟还未去远而听见。
    “快滚蛋,从这边滚,一直走不许转弯。”
    他指示的方向竟是避开冰雪二老可能跟来的方向。当然亦不是阮小娟逃走的方向。
    江浮云明白他的想法,因为如果碰见冰雪二老等人。日后,必定会大惊小怪传扬出去。仙霞派方面可能由此得到线索。
    “时间”对所有的人都极重要。所以江浮云放弃戏弄对方的想法,也低声道:“不行。我非往这边走不可。”
    他指的方向却是阮小娟去路。因此如果两个人都坚持的话,便变成并肩同路了。
    梁智眼中露出杀机,长刀指住远在十几尺外的江浮云。
    江浮云忽然一步一步向他行来,每一步脚下都发出“嚇”一声。
    虽然步声并不如何响亮,但两三下“嚇嚇”声之后,梁智就感到好像忽然被汹涌森厉有如可怖噩梦似的气势所淹没。江浮云的面孔甚至变得虚浮不实,变得不能够看清楚对方表情。甚至连四肢也僵硬因而长刀必难灵活挥舞。
    因此当江浮云的伞尖伸到他咽喉,而他也看见伞尖末端吐出鸭舌似的剑尖时,已经全然无法反抗无法还击了。
    梁智忽然知道自己一定是咽喉割裂而死,一定不能幸免。奇怪的是他居然比平时更清醒也更好奇。说道:“且慢。”
    江浮云的伞剑马上定住凝结于空气中,他没有开口询问。
    梁智道:“你是谁?杭州有八个本帮弟兄都是你下的手?”
    江浮云道:“神手帮那个女孩子在哪里?”
    很显然是交换答案之意。
    梁智道:“听说在绍兴。”
    江浮云道:“为甚么是绍兴?”
    梁智道:“因为胡老仙长已经去了绍兴。”
    江浮云故意皱起眉头,其实他已发觉梁智提起胡老真人时那种肃然虔敬神态。这当然是自然流露从内心发出的情绪。否则任何人在这种紧张情况之下绝对装作不出。
    所以江浮云用鄙夷不屑的声音表示看不起胡真人,认为他是乱七八糟专门骗人那类道士之时,梁智立刻反对和驳斥(居然忘记自己性命不保)道:“胡真人是真正的活神仙,法力无边慈悲为怀。他老人家决不是掠人财物不三不四的道士。”
    江浮云冷笑说道:“既然他慈悲为怀是真正得道之人,那么你们诸天教掳掠女子杀害人命的事都是教主令狐次道的罪孽啦。”
    梁智一怔,道:“我不知道,令狐教主很少露面,但如果是他的意思,这里面一定有凡人测不透的天机。”
    江浮云道:“难道杀人也可原谅?”
    梁智道:“如果上头有命令,那就一定有最坚强的理由。人被杀虽然可怜,但我们道教却认为只是兵解,只是前生积孽所以今生受报而已。”
    江浮云喃喃道:“你中毒太深了。你自己根本已经不会思想不会判断,所以你今天也只好兵解了……”
    那支伞剑忽然缩回,但梁智咽喉已多了一道口子,鲜血溅流。梁智马上就跌倒地上,身子抽搐几下就不再动弹。
    江浮云将尸体丢到乱草深处,一边喃喃道:“既然你相信命运,那么这种下场这种结果也是注定的。希望胡真人会超度你的灵魂……”
    他虽是不满人家的理论所以有讥嘲意思。但是心中却又不禁感到迷惑。每个人的命运是不是早就注定?是不是无可更改的呢?
    ×××
    荒山野岭不见人烟,无边寂寞中踽踽地春雨孤行。
    听起来想起来似乎很有飘然尘外的境界,很有寂寞情调之美。
    但春雨中孤独而行的人就未必作此想,未必有此凄美的感觉了。
    江浮云抹抹面上水珠,讶疑地望住斜斜向上的山坡树林。
    刚才阮小娟身影曾在坡下露过相,所以现在她应该在坡腰。可是没有。为甚么?是躲了起来抑是忽然加快了速度已越过山坡?
    但他都猜错了。因为阮小娟在他背后出现。长刀透出杀气森厉得极是惊人。
    是不是她恨透诸天教所以杀气如此森厉惊人?抑是作困兽之斗故而能够舍死忘生?
    江浮云除了知道她会“拼命”之外。还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冰雪二老很快就会追到。由于梁智一路上已留下记号,所以冰雪二老必能很快跟踪追到。
    除非一路上记号忽然都消失不见,或者还要加上一点其他因素其他力量,冰雪二老才不能追上阮小娟才不能达到杀人灭口的心愿。
    因此江浮云甚为后悔继续追踪阮小娟,尤其是现在已经被她发现又被她长刀指住。
    当然他也有苦衷不能向她解释一切,否则阮小娟知道内情就等于仙霞派都知道。而仙霞派知道亦等于江湖上都知道。这一来江浮云就更加困难进行侦查。尤其是设法救出阿秀之举可能大受妨碍。
    但即使现在转身就逃,就算可以顺利逃脱。可是阮小娟回山之后也一定报告这回事。她一定很详细描述我的容貌身量衣服等等。而最麻烦的是我的伞剑和癞皮狗阿南,这两样变成极显明标志。
    不行,我一定要用出奇制胜手段,一定务使她不敢提到我。就算仍然非提到我不可,亦不敢公开透露,只能够告诉一两个人。
    我只求“暂时”保持高度机密就可以了。我应该采取哪一种手段?
    阮小娟也在观察敌手。她凶悍气势有增无减。因为她是“困兽”。如果不能打破局面,她的下场她的结局不问可知。所以“困兽”最危险,尤其是你根本不打算伤害或杀死牠。但牠不知道你该怎么办?
    江浮云眼见她刀势已如张满拽尽的弓弦。知道下一刹那她会像疯狂野兽一样扑过来。更知道她手中长刀比野兽爪牙厉害一百倍都不止。
    所以他不让下一刹那的情况发生。他抢先一刹那大喝道:“凶婆娘,你一定是从我家逃出来的女人。快跟我回去。”
    阮小娟果然一怔,因为他的话内容既滑稽又不合情理。而最重要的是她永远想不到江浮云喝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江浮云反而大步向地迫近,又怒声道:“你擅自离家出走可知道该当何罪?”
    阮小娟啐他一口,道:“你眼睛又没有瞎。你可曾见过姑奶奶?”
    江浮云自小闯荡江湖,早识得千百种古怪把戏。他连眼睛都不眨,怒道:“还敢强辩?除了我家的女人,谁敢拿着刀子满山乱跑?又怎敢凶得像只母老虎?”
    阮小娟也怒斥道:“放屁。姑奶奶先砍断你狗腿再说。”
    她长刀突然幻化为五道刀光,分别向江浮云四肢以及咽喉砍去。
    这一刀可以要命——咽喉部位。但也可以断手断脚。
    她虽然是含怒出手,但情况已经大不相同。因为她已经不是“困兽”,而是存心惩戒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
    可惜她刀法一旦失去“拼命”气势,就变得一无是处(江浮云眼中)。所以她忽然发觉这一招幻变刀法完全落空,而且江浮云的雨伞已经抵住她咽喉。伞尖伸出鸭舌状剑尖似乎已经刺破她的皮肤。
    江浮云一副凶恶样子,左手突然伸出点住她穴道,使她全然动弹不得。然后将她抱起来,又把掉落地上的长刀入鞘带着。一溜烟奔上小山顶。
    翻过小山不远,居然有一条道路。当然只是小小山径而且野草没胫。
    但江浮云反而大有喜色,顺着山径奔去。果然绕过不远一座树林,后面有间茅屋。
    那种茅屋一望而知是樵子或附近乡人就地取材搭盖,以便贮放工具(砍柴草的斧头镰刀扁担绳索,以及设阱捕鸟兽的网罟等)及休息之用。
    茅屋内倒也干爽,跟外面一片潮湿大异其趣。
    江浮云喃喃道:“这屋子是我命长工阿生盖搭的。既然你是我家逃出来的女人,我们在这儿成其好事又有何不可?”
    成其好事是甚么意思?阮小娟当然懂得,所以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江浮云用木板和干草弄好一个床铺,将她放在“床”上,作淫笑状望住姿色颇佳的阮小娟,又道:“你居然胆敢逃走。哼,你一定忘记我常常在这一带独自巡来巡去。”
    他坐在她身边,一只手落在她胸前,并且从湿湿的衣裳下面找到温暖丰满坚实的乳房。
    但他马上抽身而起,惊道:“不行,不行,那母老虎马上会带人找上这儿。我先回去哄她稳住她。你乖乖给我躺着。”
    他匆匆奔出去。但转过树林,就立刻躲在一棵树后,脱掉身上湿衣,扯掉头巾。用极快手法将头发梳一下。然后解开油布包袱,取出一套衣服和头巾换上。
    当他在小径上撑伞慢慢向前走之时,他知道茅屋里的阮小娟必定已经离开(穴道是他临走时暗暗解开的)。也知道阮小娟不会向回路找寻追赶他。因为一来恐怕会遇上诸天教之人,尤其是“天罗地网”冰雪二老。二来返山报告是第一要紧之事。个人受辱的私事以后才想法子才找机会报复不迟。
    小山顶忽然出现人影,竟是“天罗地网”冰雪二老。
    江浮云暗自也禁不住微微紧张,但仍然深一脚浅一脚顺着小径向前走。
    他的去路忽然挤满了人,使他不能不停步。其实去路上只有冰雪二老两个人,但小径太狭窄了,所以好像挤满人一样。
    江浮云从伞下偷看包冰包雪二老,喃喃道:“我知道你们是干甚么的。”
    冰雪二老齐齐皱起眉头,包雪道:“我倒是想知道我们是干甚么的。”
    江浮云道:“你不必骗我,你们一定是追赶那个疯女人的。”
    仍是包雪开口,说道:“甚么疯女人?”
    江浮云道:“拿着刀子披头散发乱跑的女人,如果不是疯子打死我也不信。”
    包雪道:“对,你年纪轻轻,就很有眼光很有头脑。那女人往哪儿跑?”
    江浮云咧牙而笑一副得意样子,道:“如果我不讲,你们永远都猜不到。”
    包雪道:“为甚么猜不到?”
    江浮云道:“因为她居然有路不走,却从这边硬是穿过树丛野草还有许多荆棘飞跑而去。谁想得到她有路而不走呢?”
    包冰第一次开口,道:“这厮衣服是干的。”
    包雪道:“还带着一只狗,当然是附近的居民。”
    江浮云讶道:“你们讲甚么?哎,好冷。”
    冰雪二老忽然向他所指方向奔走,速度快逾奔马。转眼间身形已自隐没于树木长草中。
    江浮云微微一笑,叱喝道:“阿南,咱们走,快上绍兴府去。”
    无边丝雨细如愁!他的愁怀的确有如无穷尽的潇潇春雨。而在荒山野径中,他的身影也显得更为孤独……
    ×××
    站在阿秀面前的中年道爷很有威仪,声音态度都显示出他是极有自信的人。
    他是胡一粟真人的大弟子徐清心道长。任何人一望而知徐真人是真正有道行的人。
    他道:“你不必害怕。是我下令要使你睡着。现在你又已回到杭州,而且是在西湖。这个地方叫做拥翠楼。是令狐教主秘密居处。你见过我师父胡真人之后,可能有机会谒见令狐教主。如果你能见到教主,那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绝对不必害怕不必胡思乱想。”
    阿秀当然害怕也不能不胡思乱想。不过徐清心道长又好像能使她安心很多。因为他好像是很可以信任的人。
    楼外潇潇春雨仍未停歇,那细长的雨丝——无边丝雨细如愁。江浮云,你可知道我已经回到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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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侬心如绵
    拥翠楼在定香桥的“花港观鱼”后面。庄园很大,占地十余亩。而拥翠楼只不过是这花园内一座高楼而已。
    楼前是南山,群峦苍翠中有不少庄院庙宇,山色含翠压人眉宇。而楼后的轩窗却可以看见荡漾湖光。由于丝丝春雨使湖山都加了一层迷蒙烟雾,也就使得湖光山色多了一重神秘之美。
    可惜阿秀毫无心情欣赏。她现在只关心的是自己的“命运”。
    我虽然四肢乏力不能逃走也不能和任何人拼命,但我现在至少还能够站立,也还能够慢慢走动。何况现在没有人监视。我应该怎样做呢?
    看来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赶快找寻一些工具或者其他方法,以便必要时随时可以自杀。任何人自杀而死之后,则任何侮辱任何痛苦都烟消云散。
    但这个宽敞华丽房间内却没有可以割断喉咙的利器。阿秀倚着窗门向外望。唉!跳楼也不行。因为下面是草地还有些花树,从两丈多高跳下去,有时固然可以摔断脖子而死,但更常见的是跌断手脚却死不了。
    但我当真是为了怕摔不死而不敢跳?不,刚才有过几个男人入房看过我,他们的眼光好像忽然看见一大堆黄金珠宝。他们究竟为何突然都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女人?难道绮罗绫缎珠钿金钗就使我变成美女?
    桥亭上游人寥落。阿秀远远看见有个人撑着雨伞倚栏观鱼。
    阿秀忽然心跳加速两眼睁大。那人好像好像江浮云。可惜头部隐没雨伞下,更可惜相距太远,就算没有雨伞遮挡,事实上也不可能瞧得清楚面貌。
    但阿秀还是尽力睁大眼睛,心中泛起江浮云清晰鲜明形象。她当然想见到他听他声音跟他谈笑。但更渴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打扮样子。希望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样瞧得目瞪口呆。
    但那人究竟是不是江浮云?他是不是诈作游客等候救人机会?他会找到西湖来么?
    ×××
    湖上那游人当然不是江浮云。因为江浮云还在钱塘江那一边的绍兴府城里,正喝着道地的绍兴酒。大概是希望借此酒力稍稍排遣心中忧愁。
    江浮云已经是用最快速度赶来绍兴府城。根据梁智的供词(跟踪仙霞派阮小娟的诸天教好手)突然冲入周府。由于他知道冰雪二老包氏兄弟就算赶回绍兴也一定尚未到达。所以他采取这种激烈快速手段。他心中已决定对诸天教徒绝不留情,决定见一个杀一个。
    但那么巨大的屋宇内却居然连一只猫都没有,更别说是活人了!
    虽然江浮云找到那天码头所看见那个坐轿子病少年的衣服,判断那一定是阿秀,并且为了居然当面失诸交臂而痛苦得连捶三下胸膛。但捶胸也无济于事,而事实上一切线索由此忽然中断,又必须从头查访从头找回断了的线索!
    这间酒馆开设在横街里,门面破旧,里面也只有六七张小桌子。但生意却很不错,不但坐满了人,而且门口打酒客人特别多!
    当然江浮云已经打听过,全府城最便宜而又酒好的酒肆就是这一家。当然江浮云也是真为了喝廉宜好酒而来。所以他一面嚼着毛豆花生豆腐干等一面喝酒之时,眼睛耳朵其实比嘴巴更忙碌。因为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找回线索。必须找到诸天教在府城里另外的地方。只要找到一个诸天教徒,难题就可迎刃而解。
    阿南和雨伞躲在桌底下墙角里!
    江浮云忽然挺直腰肢睁大眼睛,望着一个刚刚进门的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一身衣服鞋袜都是很好质料,但似乎脏旧一点,而且他光顾这间酒肆,跟掌柜伙计都熟。可见得他从前虽然曾经有过钱,但也已经有一段时间阮囊羞涩。所以只好让衣服脏旧也只好找廉宜的酒喝了。江浮云认识他,因为他是神手帮的弟兄!
    恰巧江浮云同桌对面的酒客起身走了,所以那中年汉子便填补这空缺坐下来!
    他们沉默地喝酒,沉默地嚼着花生豆腐干。时间在酒盃中显然全无价值。
    中年汉子好一会才忽然认出江浮云,讶道:“你是不是小江?”
    江浮云道:“你是卢九?”
    中年汉子哈哈大笑,道:“哈,真是小江。好久没见,你混得怎样啦?”
    江浮云说道:“你看看我样子就知道啦!”
    卢九收敛笑声,道:“是的。我早该知道。如果混得很好,我们就不会在此地碰上啦。”
    江浮云道:“你住在绍兴府?为甚么不在杭州?”
    卢九嘘一声,示意他低声说话。道:“杭州混不下去。从前那一大帮弟兄全都混不下去。如果不走,早晚……”他用手指划过颈子,嘴唇发出“嘎”一声!
    江浮云道:“我离开得太久了,听说是诸天教?为甚么?”
    卢九苦笑道:“最好别谈这些。这儿也已经是诸天教势力范围。”
    江浮云道:“你仍然有出来走动?你认识诸天教的人?”
    卢九道:“要吃饭要穿衣要喝酒,不走动行么?但要比从前小心一百倍。对了,我记得我们当中你的指功最好。你甚至只靠几只手指就可以爬上数丈高的石墙。你现在手指还像当年灵光么?”
    江浮云道:“大概还可以。”
    卢九马上现出兴奋之色,道:“好极了。晚上走一趟。你负责那堵高墙,其余是我的事。”
    江浮云讶道:“你已经改了行?”
    卢九道:“不,那户人家姓袁,是本府首富。但也最吝啬刮皮,连一个护院都舍不得请。只倚靠四丈多高的石头围墙,加上隔壁就是知府大人官邸,所以多年来高枕无忧从未出过事。”
    江浮云道:“进得去又如何呢?”
    卢九道:“我五年来都在一直小心打听。只要进得去,金块银块随你挑,只要你拿得动搬得走就行啦。小江,这个秘密我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讲出来。除了你任何人我都信不过。”
    江浮云说道:“你可认识诸天教的人吗?”
    卢九道:“你扯到哪儿去了?”
    江浮云道:“因为你不回答我!你存心躲避这个问题。”
    卢九怔了一下,咕嘟嘟喝了几口黄酒,才道:“我不想提到诸天教。”
    江浮云道:“我可以帮你越过袁家石墙!但我想知道诸天教的事。”
    卢九又怔一下,道:“你我弟兄不必讨价还价。你最好不要知道,最好躲避得远远。”
    江浮云道:“除了周府之外,诸天教还有甚么秘密地方?”
    卢九低下头,过一会才抬眼望他,道:“已没有重要地方,但你想知道甚么,我帮你查出来,你帮我翻过围墙。”
    江浮云道:“一个女孩子名叫阿秀。她是本帮自己人。她被诸天教抓走,我要知道她的下落!”
    ×××
    傍晚,酒肆生意又渐渐繁忙。
    江浮云仍然坐在墙角那张小桌边,同一张櫈子,同样姿势。而阿南和雨伞也仍然躲在桌底下!
    故此卢九进来瞧他一眼,便问道:“你整个下午都坐在这儿?”
    江浮云道:“出过去一阵,我已看过袁家的石墙,的确很高而又光滑,如果不是著名飞贼,又如果没有工具帮助,休想爬上墙头。”
    卢九道:“忘掉袁家和高墙吧。”
    江浮云默然望他,但眼光却锋利得可怕。
    卢九躲开他的目光,低头道:“阿秀下落还未曾探听到。”
    江浮云仍然用快刀似的眼光望他。
    卢九又道:“我并不是因为未曾查出阿秀下落而打消了进入袁府的计划。只因为你是本帮弟兄,阿秀也是。所以我不能用这件事跟你交换,我其实应该做的!”
    江浮云还是不作声,但眼光柔和得多了。他本来也想劝卢九打消偷窃袁府之念。因为卢九如果打听得到阿秀消息,他可以付给卢九丰厚酬劳。何况袁府即使没有护院所在,但阿南已用姿态告诉他墙内有不少极厉害的恶狗。
    所以就算卢九翻过高墙,也很难不被凶恶犬群发现,更难逃被撕碎的命运。
    现在既然卢九很够义气,那就不必多说了。到时多付酬劳给他就是。
    卢九神色轻松了不少,又道:“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打听到消息。至少我知道诸天教重要人物都离开绍兴,是不是都去了杭州还不敢确定。明儿早上就可以得到确实消息,甚至连阿秀下落我都可以知道。”
    江浮云道:“你如果查得出来,的确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会很感激你也会报答你。”
    本来以同帮弟兄的关系,卢九去打听消息应属义不容辞之事。但一来江浮云已离开神手帮十二年之久。二来当年江浮云与卢九同帮而不同派系,本来就互相倾轧互有心病。三来最重要的是“金钱”。卢九显然混得不好,一定急需金钱。而金钱力量有时此义气力量强大得多。
    卢九道:“我离开杭州已有五年。我记得那时阿秀只是小女孩,也记得她是前人‘独眼龙’张顺的徒弟!”
    江浮云说道:“你一定还记得一些事情?”
    卢九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阿秀读过书?”
    江浮云已经听过,却没有说,只道:“读过书又怎样?”
    卢九道:“我们扒手儿这一行读书干甚么?等到嫁了人有人养她,读书又有何用?”
    江浮云泛起苦笑。想起自己昔年也曾拼命找机会读书认字,那时他好羡慕能够在学塾读书的少年。只不知阿秀当年心情是不是像他一样?
    卢九压低声音,道:“只有我知道为甚么。你也应该知道。”
    江浮云的确大为惊讶,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难道读书认字这件事情里面也有文章?
    他不置可否地嗯一声,眼光又忽然锋利得像快刀!
    卢九道:“你当年也曾读书认字。那时你十六七岁,我觉得很奇怪,问过我的老头子,他告诉我说你很可能会得到本帮世代相传的拳经,所以你必须识字。但后来你忽然走了,这件事我也就忘记。直到阿秀读书我才又想起来。你现在急急找阿秀,是不是为了拳经?”
    江浮云不觉又泛起苦笑。亟亟要拯救阿秀的心情怎能讲得明白?阿秀是女孩子又长得不错,所以落在任何人手中也一定不会有性命之忧。阿秀如果是名门闺秀,问题甚至比死更严重,但可惜阿秀出身扒手儿帮会,她就算被男人玩弄被男人蹂躏,也没有甚么了不起!
    谁会知道阿秀很倔强很在乎这种事情?又谁会知道江浮云能了解她的心意?
    卢九道:“我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过拳经的事。本帮知道有拳经以及知道张顺可能将拳经传给阿秀的人,恐怕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还有一个秘密恐怕连你也不知道?”卢九停歇片刻之后才道:“从前住在东浣纱溪路那个女孩子小玲,就是阿秀的姑姑。你还记得小玲么?我们大伙儿那时候都跟她很熟,你还记得她么?”
    门外暮色渐渐在所有景物上加上朦胧轻纱外衣。但十多年前的回忆却反而由朦胧变得十分清晰。
    ——那个可爱红润的女孩子,挽着一竹篮衣服,婀娜地走过满是垂柳的溪畔石路……
    江浮云轻叹一声,道:“我当然记得她。小玲现在怎样了?她住在哪儿?”
    卢九道:“她老早嫁了人生了孩子,好像还住在杭州。情况怎样我不知道,但大概不太好吧!”
    暮色中忽然又有细细雨丝,宛如无数蛛网交织,笼罩捕捉着江南之春,但也笼罩捕捉着无尽哀愁。
    哀愁就是哀愁,不是“逆境”。任何人可以凭籍坚毅意志大施拳脚突破“逆境”。但对那柔柔绵绵的哀愁却毫无办法。
    既然小玲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今生今世就只能说一声“再见”。绵绵无尽江南春雨,仿佛只适宜孤独踽行……
    ×××
    烟雨迷濛,歌声袅袅凄楚,有人在叹息!
    ——找一个下雨天,我们说再见……多少山盟海誓,爱的诺言。都已化成云烟。
    ——我们在下雨天,再见……再见……
    江浮云最少已叹了十几声,忽然奇怪何以老是想到阿秀?莫非这些叹息竟是为阿秀而发的?阿秀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正在受男人欺负蹂躏呢?
    ×××
    阿秀从窗口望出去,只见春雨和暮色涂抹得青翠群峦大有黯淡之色。
    此地已经不是花港后面的“拥翠楼”,而是南高峰上一座山岭上。十几间屋宇组成一个小山庄。竹树夹杂着植生的篱墙大饶野趣。篱门外有块石碑刻着“悠然”两字。大概是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拈出“悠然”两字,而篱下果然有不少菊花,一抬头也的确看见山。
    阿秀很熟悉这个地方,不过却还是第一次进入悠然山庄内。她曾经陪姑姑小玲来过六七次,先经过前面稍低处的“玄天观”,上来就是悠然山庄正门。她们从右侧一条小路绕到山庄后面,地势又开始斜低,大概再走廿余丈就必须停步,因为那是一道悬崖的尽头。望下去深达百丈,壁峭如刀劈。
    悬崖边缘有一棵古松矫夭伸出崖外。小玲姑姑竟然敢走到树边。这时小玲已经是站在悬崖最边缘处,在山风中她的头发衣服飘飞着,非常好看却也非常危险。阿秀往往为她捏一把冷汗。
    阿秀从未问过姑姑为何要走到那么危险所在。她隐隐约约懂得,却又不甚了了。
    阿秀现在望见的正是庄后斜坡。那株探出悬崖外的古松看来尤其熟悉亲切。
    可惜她仍然四肢酸软无力,所以她爬不过窗槛,只怕也翻不过树木篱墙。不然的话她一定会逃到那株古松边,这时如果有人相迫,她就可以跳下去。
    忽然三个男人走入房来。
    其中一个汉子正是把阿秀从拥翠楼装上严密遮掩的轿子押送上山的诸天教徒。另外两个男人都是中年人,一个是文人打扮,但面阔鼻扁眼睛细小,虽是踱着一步三摇的方步,却一点潇洒味道都没有。另一个一身短打装束,虽是身材瘦小面目冷峭,却显然比文士有性格得多。
    押送阿秀上山的汉子躬身道:“董先生。这个女孩子就是神手帮的阿秀。”
    文人装扮的董先生嗯一声,淡淡道:“她就是你们分坛一直抓不到的阿秀?她长得很漂亮,看起来也很文静柔弱。为何要劳动冰雪二老大驾才抓得到?”
    那汉子忙道:“董先生有所不知。阿秀现在扮回女装才才变回文静柔弱样子。其实她凶悍得象山上的野猫。而且那时候看起来肮脏得很……”
    董先生又淡淡道:“回去告诉王精(即杭州分坛负责人老鼠精王三爷),最好不要再有这种窝囊情形发生。”
    那汉子连声应是,然后退出房外。
    董先生向阿秀道:“我姓董名耀。这一位是王九。”
    阿秀没理睬他。因为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应该讲甚么话。何况在她心中充满忧疑恐惧?
    董先生道:“阿秀,你想不想恢复自由?想不想像从前那样在杭州自由自在混饭吃?想不想诸天教的人不敢打扰你?”
    阿秀的眼珠差点突出来,禁不住说道:“我当然想。”
    董先生道:“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只要你给我一本破书。我一声令下,从此在杭州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的力量我的信用谅你当必知道。”
    阿秀道:“我不知道。”心里却告诉自己万万不可相信这个人任何说话。因为“老头子”以前常说,凡是真有信用的人永远不会提到也不会吹嘘自己有信用。所以这个董先生一定没有信用。
    董先生道:“我是诸天教的董师爷,本教一切事情都归我管。胡一粟真人只听我的话,别人就算是他的大徒弟徐清心的话他也不听。现在胡真人就在前面的玄天观,等一会才召见你。”
    阿秀道:“我从来没有甚么破书。”
    董先生冷笑道:“你是独眼龙张顺的徒弟。你们神手帮的拳经据说落在张顺手中。所以张顺要你读书,要你看得懂拳经。我说的破书就是那本拳经。”
    阿秀道:“如果你查得这么清楚,为何到现在才找我?现在说不定那本拳经已经跟老头子一些杂物都丢掉,也老早变成烂泥。现在你才找我有甚么用呢?”
    董先生默然片刻,才道:“你很厉害很精明。不错,我是刚刚接到绍兴飞鸽传书才知道,而且知道居然有人想前来营救你……”
    阿秀的心马上卟通卟通跳起来。想营救她的人当然只有江浮云。天啊,我终于听到你的消息,终于知道你并没有离我们也没有离杭州远去。
    董先生一定是看出她的神色,便又冷笑道:“我希望他赶快来到这儿救你。你或者可以见到他一面,但也或者见不到。因为玄天观是必经之地,而冰雪二老已经张开了天罗地网等他。他就算能偷偷溜过玄天观,但有冰雪二老堵住下山之路。而且庄后的地势你已经看见,他除非跳下悬崖才逃得掉。”
    这时王九才开口道:“那一片悬崖除非他长了翅膀,否则武力再好也非得摔成一团肉泥不可。”话很冷酷,声音也冷酷,面孔没有一丝表情。
    而且他的声音含有坚强无匹的自信,使人不能也不敢不相信。
    所以阿秀差点惊叫出声。也所以她改变心意从渴切盼望江浮云出现而变成不希望他出现。
    王九又冷冷道:“小女孩,把拳经拿出来。”
    阿秀摇摇头。摇头的动作很简单,用不到十分之一秒就可以摇一次。但是她摇第二下也即是第十分之二秒时,忽然听到“啪”一声。
    声音是从她面孔发出,因为王九出手像闪电般快速,已经掴了她一巴掌。
    她嘴角马上淌下鲜红的血。忽然又听到“啪”一声,原来她另一边面孔又捱了一巴掌。
    挨嘴巴似乎还是小事,因为王九一脚就把她踢翻把她踢得滚到房间当中。
    王九简直不当她是“人”。当然更不当她是漂亮美丽的“少女”。比起徐清心真人他们,王九和这董先生简直是恶魔。
    王九的皮鞋踏在她胸口,冷冷道:“快说,不然的话老子先踩断你几根骨头再说。”
    阿秀绝对相信他会这样做。她也明明知道那本“拳经”在甚么地方。但她泼悍叫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其实她内心软弱得无以复加。因为她心中浮现着江浮云潇洒含笑的面容。她的心似乎因江浮云的影子而变成“棉花”一样轻柔。原因是她认为可能永远再见不到他——王九的脚一发力她就永远见不到任何人了。
    外面传来某种声响。董先生马上道:“王九,以后还有机会。”
    王九立刻收回那只脚,一手如同拎小鸡一样拎起阿秀。冷冷道:“等一会才收拾你。现在你乖乖的去叩见胡真人。”
    他忽又正反手掴了阿秀两个大嘴巴。说道:“记住,见到胡真人不许无礼,不许乱讲话。”
    ×××
    隔壁屋子里一切陈设装饰华丽而又舒适,还散发出淡淡香气。胡真人的样子简直跟画里仙人一样,童颜鹤发,和蔼而又十分亲切。阿秀觉得自己忽然变成千金小姐,也变成胡真人的掌上明珠一样。这使她感到好像由地狱忽然到了天堂——地狱就在隔邻屋子里。
    胡真人送给她见面礼是一个翠玉坠子,用纯金颈练挂在胸前。黄金和翡翠可以使人脱离贫穷脱离流浪生涯。但阿秀的芳心却软如棉花。因为她忍不住想起江浮云。啊。江浮云,我好想见你。但可惜你却代表流浪,像天上浮云一样飘浮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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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雨中再见
    第二天雨仍未停。
    早上江浮云见到卢九,但未有消息。
    下午天际已出现红霞。显示明天不但会放晴,而且会很热。
    江浮云是在钱塘江边看见晚霞染红天空的景色。他也见到了浓眉环眼的阿猛。
    但阿猛说卢九虽然来过,却仍然没有阿秀消息,也许到明天早上就有确实消息。
    老实说阿秀已经陷入诸天教之人手中好几天。如果最不幸之事发生过,那么多一天少一天都已经不是严重问题。所以江浮云决定多等一天。
    这时跛脚的李二哥忽然出现,由于他在杭州查探不到任何消息,所以也没有甚么好说的。
    江浮云却有话跟他说。问道:“李二哥,我知道小玲已经出嫁,也已经有了孩子。但我仍然要见她一次。”
    李二哥眼光中尽是谅解和同情,说道:“如果我是你,这次回来也会去看她一次。”
    江浮云道:“不,本来我不想见她。但现在我却非见她一次不可。”
    李二哥道:“我只知道她住在离富阳不远的水西镇。你现在雇船前去两个时辰就到,如果从杭州走陆路更快。不过详细地址我还要回去查一下。如果不查清楚,那么多乡村你从何找起?”
    江浮云忽然松口气,这件事至少还可以拖到明天才去做。他既然要找她,但为何会害怕为何乐意拖延呢?
    晚霞忽然很快黯淡,江浮云轻叹一声。看来明天仍然不会是好天气。在黯淡天色迷濛春雨中见到小玲,情绪必定加倍低落,必定更为伤感。
    在春雨中又一个幻梦破灭。在春雨中挥手道别!谁能不感到灰黯伤感呢?
    ×××
    小玲住在水西镇北面靠山的赵家庄。江浮云翻过一条山路时觉得很眼熟。旋即记起前几天正是在这儿暗助阮小娟(她一定不这样想)逃走,后来又遇见“天罗地网”冰雪二老。
    小玲所住的房子倒也新净,四面种着不少藤竹花卉,所以虽然在绵绵春雨中,依然予人干净美观之感。
    江浮云深深吸一口气,使心情冷静,才上前敲门。
    堂屋大门里面传出一个比较低沉的女人声音,道:“谁呀,赵大夫不在家,他在镇上。”
    江浮云固执地再敲几下门。
    大门呀地打开,江浮云望住她,又望望她怀中一个婴儿。唉,绿叶成荫子满枝!唉,她已经变成少妇!她还认得我么?
    那少妇虽然皮肤粗糙一点,但轮廓很秀丽。眼睛虽然无神,却是很动人的凤眼。
    她那对凤眼中忽然射出灿烂夺目的神采,登时变成艳光四射的美女。她惊道:“是你?”
    江浮云道:“是我,你还好么?”
    小玲喘息好一会,才道:“不好不坏。你呢?”
    江浮云说道:“也和你一样。不好不坏。”
    小玲侧身让客,道:“进来坐。我放下孩子,他爸爸要晚上才回来。”
    江浮云道:“我知道。”但他却没有举步。眼光凝定在婴儿上。如果我娶了她,那么这个小孩子就是我的了……
    小玲道:“外面还下着雨,干嘛不进来歇歇?”
    江浮云摇摇头,道:“你的侄女阿秀被诸天教的人抓走,可能很危险,也可能只遭到污辱。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声。”
    小玲惊道:“那怎么办?唉,那倔强的女孩子。”
    江浮云道:“我会尽力想法子帮她。我昨天才知道你是她姑姑,所以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阿秀有没有东西寄存在你这儿?例如一本旧书之类?”
    小玲道:“任何人问我我都不会回答,但小江你又当然不同,阿秀有个扁扁薄薄木匣放在我这儿。扁匣子里面可能是本薄薄的书吧?我从未打开看过,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江浮云道:“好,快拿来给我。”
    小玲居然甚么都不问,转身进房,隐隐还传出翻箱倒柜声响。不久,她走出来,递给他一个扁薄古旧的木匣。
    江浮云藏在怀中,道:“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及时救出阿秀。”
    小玲道:“我知道你会尽力。”她眼中依然闪耀着神采,所以依然美丽动人之至。
    江浮云叹口气,道:“你的确很漂亮,甚至比当年还要漂亮。而你对我仍然像从前那么好,像从前那么信任。我真不明白当年我为何要离你远走?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跟你说?”
    小玲轻轻柔声道:“你是浪子,你喜欢孤独。不到你自己停下来的时候,谁也管不住。”
    江浮云想了一阵,点点头道:“我想你说得不错,我是孤独的浪子。所以你原谅我不怪我,所以我也有一个美丽的幻梦破灭了。”
    每个人都会有过各式各样的梦想。却随着平凡单调日复一日的流光逐个破灭逐个消失。
    所以从每个人感情生活角度来看。是浪漫也好,保守也好,其实都很贫乏很可悲。
    因为感情的天地必定是随着时光消逝而渐渐褪色渐渐变窄。谁也不能例外。
    雨忽然大了一点。
    小玲望住雨中屹坐不动,但浑身湿透的阿南,道:“你真的不要进来坐坐?”
    江浮云撑开雨伞,退到屋檐外面的雨中,摇头道:“不坐了。”
    小玲道:“这只黄狗好神气。真像你当年那么神气。”
    江浮云道:“是的。牠叫阿南。牠的尊严是因智慧而生的。”
    他本来还想告诉她,阿南不但体能特佳矫健力大,不但忠心耐苦(纯种的中国大黄狗都如此),而且特别聪明,任何动作教一次就会做就会记住。
    但这种有趣的话题一讲可就不易停止,所以他忍住没有讲出口。
    江浮云又道:“我要走啦。我正在想以后好不好再来看你一次?”
    小玲道:“我也在想好不好央求你以后再来看我?”
    江浮云微笑道:“身外的一切尽管变化很大。但我们内心却没有变多少。”
    小玲道:“身外变化太大了。我今年已经廿八岁,你已经三十岁。以我们这一把年纪的人,还能够做出少年那时候的事么?”
    江浮云道:“当然不能。所以这回我要说声再见。”
    他们相互深深凝视,他们都知道这一别将永不会再见。也知道一个美丽的幻梦从此破灭。
    江浮云看见小玲美丽眼睛中出现迷濛泪光,宛如江南春雨一样迷濛飘渺。
    所以他移开眼睛转身行走。他心中听到袅袅凄楚的歌声,他知道小玲心里也会听到。因为这首歌他们都很熟悉很怀念。
    ——找一个下雨天,我们说再见……多少山盟海誓,爱的诺言。都已化成云烟。
    ——我们在下雨天,再见,再见……
    ×××
    由于江浮云一直处于感情剧烈震撼中,所以阿南碰他几下他都不注意不警觉。直到阿南一口咬住他裤子不让他走,他才惊讶停步。
    回头一望,这段路恰是赵家庄通到江边其中一段山路。非常幽静,只有树林中雨水从叶子上汇聚滴下时响亮的嘀嗒声。
    阿南不让他走必有用意。可惜阿南虽然灵慧,却不会讲话,所以还须靠自己观察猜测。
    山路的两头都没有人影。是因为前路有埋伏?抑是此地两边林子内就有古怪?
    阿南忽然窜入路边浓密树丛后面,江浮云小心翼翼却十分迅速跟入去,只见阿南伏在树叶下,头和眼睛都向着山路。
    江浮云在牠身边蹲下,喃喃道:“看来你老兄已经变成古灵精怪。我不知道你打甚么主意?但我却希望你还记得我教你那七种身法。我只希望你不至于被人斩下你可爱的狗头。”
    他又喃喃道:“人没有头固然活不成。狗没有头也一样活不成,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只过了一会,江浮云听见极轻极快的步声,显然有人在疾驰,而且是施展轻身功夫。
    声音传来方向正是赵家庄那一面,换言之此人如果是跟踪江浮云的,那就是从赵家庄开始跟上。
    阿南一定是以灵敏嗅觉听觉及视觉,还有兽类说不出那种认得出敌人的感觉。知道此人大有问题,也知道此人跟在后面,所以要躲起来。
    这原是任何兽类都有的天生本领。被猎人或被强敌苦追的兽类,绝对不会一味奔走,必会用种种方法躲藏。就算是我们在任何村庄田里溪边常常见到的“秧鸡”。如果不是猎犬赶得急了,也决不肯飞起来暴露目标。只一味在草丛禾稼中奔窜躲藏。
    山路转角处出现一个劲装汉子急急奔来。由于前面不远又有转弯,目光不能及远,所以他忽然停步,侧耳倾听。
    这汉子年约三十,神情精明强悍。看他忽行忽止的方式,显然是跟踪高手。而且武功也一定很不错。
    阿南忽然窜出凌空扑去,牠张大嘴巴那一口森森利齿可能真能唬人。胆小的人一定骇得魂飞魄散。
    但那汉子右手一抄,从腿帮子拨出一把八寸长的利刃,两眼观定阿南来势,不但没有慌张样子,反而嘴角露出狞笑。
    练过武功的好手兼且有利器在手,当然不怕恶犬。甚至豹子老虎也敢斗。
    谁知道他左手铁掌居然拍空,所以右手由下向上挑戮的一刀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因为阿南已经吃过了苦头,江浮云用这一招把牠揍得昏头转向,肚子也十分疼痛。
    要知每一种动物如果攻击敌人之时,必定有牠自己的一套。从前的人无论走到甚么地方总不免会碰到凶恶的狗,所以凡是走惯江湖的人,必定有几手对付恶犬的技艺。有些手法是予以薄惩,目的不过是赶走恶犬而已。另外则当然是一招就杀死恶犬手法。
    现在问题就出在犬只攻击方式上面。由于犬只攻击之时差不多都只有那几下,而且都以利齿咬噬为主。于是应付恶犬攻击手法,不论武功深浅强弱总是那么几招。所以阿南忽然会改变方式,会躲避反击而逃过剖腹开胸之祸,实在大大出乎那汉子意料之外。
    阿南居然很冷静很尊严地一步步走回树丛后面,既不再度攻击亦非曳尾而逃。
    那汉子实在感到奇怪迷惑。他一定已宰杀过不少恶犬,而这种情形却是他一辈子第一次看见。
    他不知不觉跟着走近树丛,探头一看,却看见一张“人”的面庞——江浮云。
    江浮云静静瞧着那汉子。他的眼睛好像有神秘力量,以至那汉子也楞楞地和他对瞧——既不会叫喊说话,也不会拔脚逃走。
    江浮云轻轻说道:“我不想杀你,真的不想。只不知你信不信?你叫甚么名字?”
    那汉子道:“在下姓周名密。”
    江浮云道:“周密,你既然是诸天教好手。你一定知道我是谁。但你为何还敢跟踪我?”
    周密道:“我……真不知道你是谁,只知道上头有命……”
    江浮云打断他的话,说道:“上头是谁?”
    周密道:“随侍冰雪二老的孙乾,我是副手,我的任务是严密搜查此地附近二十一个村庄。顺便找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带着一把雨伞,还有一只大黄狗。”
    江浮云精明得像猴子,一丝隙也不会错漏。道:“搜查村落却为的是谁?”
    周密道:“前三天我在一次行动之中,有一个高手梁智失去踪影,同时冰雪二老很怀疑有一个敌人只伤未死。因为后来在查点之时找不到他的尸体。”
    江浮云道:“叫甚么名字?”
    周密好像受到催眠,说道:“姓阮名子安。虽然年轻,却是刀法高手。”
    江浮云道:“你既然找到他,又找到我。功劳真不小。”
    周密答道:“是的,啊……不是,不是……”
    江浮云道:“当然不是。因为你回去报告之后。等到上头再派人来此,却发现甚么都没有。你以为上头那些人会怎样想呢?”
    周密道:“但不可能没有呀?你或者会开溜。但阮子安伤得很重。虽然赵大夫那个年轻貌美的老婆拿刀伤药给他。但他至少十天八天还跑不动。何况我们还可以找赵大夫的老婆?这叫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江浮云面色丝毫不变,道:“你错了。这个消息上头老早知道啦。”
    周密讶道:“上头知道?不可能。因为只有我和王冲两人负责调查。但王冲远在富阳,他怎知道这边的事?”
    江浮云又问了几句话才道:“周密你讲了不少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周密凝目注视他好一会,才答道:“不知道。我亦不想知道。我根本从未见过你这样子的人,也不知道阮子安的下落。”
    江浮云道:“话讲得很光棍,我只想知道为甚么?”
    周密道:“我可以告诉你。第一点,奖金虽然很可爱,但性命更可爱。第二点,如果我连狗也杀不了,牠的主人可想而知。”
    江浮云说道:“但冰雪二老非同小可。当然已很难找得出能破他们‘天罗地网’之人。”
    周密道:“我只知道现在下着细雨,只知道我在赵家庄外,只知道我好像不是长命的人。但我却希望长命百岁。我该怎样做呢?”
    江浮云微笑道:“你是真正的老江湖。我希望你也能够真正遵照江湖规矩。”
    周密满口答应,道:“在下一定依照江湖规矩去做。您老放心。”
    江浮云又道:“你一定遵守诺言?”
    周密道:“一定,一定。”
    江浮云道:“那你告诉我这是哪一条江湖规矩?你应该怎样做?”
    周密不觉怔住。江湖上固然有不少规定得清清楚楚的规矩。但眼前这一类却没有。所以他当然讲不出。
    江浮云冷笑道:“瞧,你根本就不晓得。”
    周密别的可以不知,但砭骨惊心的杀气却使他知道危险,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连忙道:“请您老指点。在下只知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江浮云道:“你既不是君子,而我也不知道江湖规矩应该怎样。所以你情形很不妙。其实你大可以出手跟我拼一拼,或者你打赢了,那就甚么事都解决了。”
    周密道:“如果我输呢?”
    江浮云道:“你也是一了百了。只是我要担心怎样隐藏你的尸体。不过那已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周密露出啼笑皆非神情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迫我动手,想杀死我。”
    江浮云道:“对,因为我如果放了你,我不放心,如果杀你,又觉得很不好意思。”
    周密赶快道:“对,你的确是不好意思。”
    江浮云道:“那么我多告诉你一些秘密,例如梁智已被我杀死等等。这样我就迫不得已只好杀死你了。”
    周密连忙摇头,说道:“不,不,在下耳朵忽然涨痛,已经听不见您老说甚么话。”
    江浮云当然一直动脑筋看看如何处置此人。如果他们两个人其中之一是穷凶恶极之徒,那也好办。因为江浮云穷凶极恶的话,他可以毫不迟疑立施杀手。如果是周密,则杀死一个恶人坏蛋,江浮云亦不会觉得不安。
    他忽然仰天大笑一声,向满面惊疑的周密道:“你先带我看看阮子安。”
    周密道:“行。”但他最关心的当然是他自己性命,所以又道:“看完了怎样呢?”
    江浮云道:“你去坐牢。”
    周密道:“坐牢?你是公门中人?”
    江浮云道:“我要你自己想办法坐牢,最少坐三五天。但如果你喜欢,你爱坐多久都行。”
    于是两人一狗很快来到山下溪边一处人家。不过周密没有露面,他被点了穴道而坐在数十丈外路边一座亭子里。
    江浮云确实想不到出来开门的竟是个十八九岁美貌少女,虽是布裙荆钗,却很好看很动人。
    他不想这可爱少女担惊受怕,立刻低声道:“我是小玲的朋友。小玲就是赵大夫的妻子。你就是阿莲?你妈妈不在?”
    那少女大大松口气,道:“我妈出去啦。我是阿莲,大哥你呢?”
    江浮云道:“我姓江。现在让我瞧瞧病人。我先看看他的伤势,还要跟他讲几句话。”
    阮子安躺在狭窄房间内,胸口手臂都用白布重重包扎。
    他抬头瞧望江浮云之时,仍然有一种病虎的威势。
    江浮云道:“我是江浮云。我跟你们仙霞派无恩无怨。我只不过来告诉你一些事。”
    阮子安神智仍然清醒,只不过显得衰弱无力而已。
    他居然还能笑一笑,道:“好,江兄。就算你是敌人。但现在我已全无抗拒之力,所以你大可不必装模样说谎话。你大可以随手把我抓走。所以我相信你。”
    江浮云道:“第一件,你妹子已经安然脱险。但其他的人,除了你之外都覆没惨死。”
    阮子安心中悲喜参半,却又仍然会问道:“你怎知道这些事?”
    江浮云道:“因为我在暗中看见你们对抗包家两老怪那一役。而那时我只能够尽力照顾你们其中一个人。事实上我不能露面。因为当时就算加上我,也逃不过‘天罗地网’可怕威力。”
    江浮云又道:“第二件事是诸天教的人已发现你在这儿。虽然我已将此人截下。但你已经不安全。你必须立刻想法子躲起来。”
    阮子安道:“好,我想办法。”
    江浮云动手检查伤势,计肋骨断了三根,左臂骨也断折了。右腿一处刀伤相当严重。
    他另外捣药(多种伤药都是小玲留下来的)替他敷治以及重新包扎过,手法熟练,包扎得又妥当又稳固。然后道:“我希望你能恢复如常,希望不会影响你的武功!”
    江浮云不但包扎伤势手法利落坚稳,而且他配的伤药显然很有效。所以仙霞派年轻的刀道高手阮子安立刻就精神得多,甚至因为包扎得很好而可以坐起身。
    阮子安道:“当然我也希望如你所说能够不变成残废也能够保存住武功。但有时候人命很值钱,有时候却一钱不值。”
    江浮云微讶道:“你莫非告诉我你的性命现在一钱不值?”
    阮子安道:“大概是这个意思。因为由现在开始,直到敝派与诸天教过节已经了结,我才会回山。换句话说,既然我负伤在身,已无作为亦无力可施,所以我不会跟敝派任何人联络。”
    江浮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你既然不跟同门联络,任何人抓到你也不能从你口中获得任何消息。虽然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做,但我仍然很佩服你。”
    阿莲皱起好看的眉毛,道:“你们在讲甚么?何以我越听越不明白?”
    江浮云微笑道:“因为我只是‘想’,而阮子安却已经‘做’了。想和做之间当然还有很大距离。”
    阮子安道:“我会马上回到杭州。我有地方住也有人照顾。”他随即说出地址,是在杭州大井巷童乘寺旁边。
    江浮云道:“我知道那地方。童乘寺对面有一家清真馆,羊汤饭号称一绝。对面还有一家馆子叫‘木郎头’,以鱼头豆腐驰名。我如果还有机会找你,我们去吃羊眼睛羊舌头,也去吃‘木郎头’的牛儿肉。当然还要喝陈年花雕?”
    阮子安瞠目道:“你还要到杭州?”
    因为杭州现在已渐渐变成诸天教大本营,既然已经是诸天教敌人,那儿当然最危险。
    江浮云仰天一笑,道:“你敢入虎穴休息养伤。我为何不敢去?”
    阮子安忽然摇头道:“不,你去杭州绝对不是为我而去。你很可能为诸天教而去。”
    江浮云道:“对,但我却还不知道诸天教在杭州除了老鼠精王三爷之外,还有甚么人物?你呢?”
    阮子安道:“诸天教教主令狐次道的行宫就在西湖‘花港观鱼’的定香桥后,叫做‘拥翠楼’。此外,听说南山后峰‘玄天观’也是他们的重要地方。”
    江浮云有一瞬间坠入惆怅回忆之海。
    他自然记得南山后峰的玄天观,更记得玄天观再过去还有个叫做“悠然”的小山庄。
    玄天观和悠然山庄只不过某种形式建筑物而已。正如任何人在大都市里要记住方向和道路,必定用某种形式建筑物作为指标。
    真正使江浮云惘然使他神伤的是那一片悬崖,崖边还有一棵矫夭探伸崖外的古松。只要绕过悠然山庄就可以到达那片悬崖。当然小玲也一定记得这个地方。因为他们有些秘密……
    甚么秘密?是否年轻人不切实际的梦想?是否年轻人激情的山盟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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