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生死陷阱
    清晨。
    空气中有一股寒冽的透凉,深吸一口,肺腑之间都被那种凉沁刺激得微微颤慎,但却是一种舒适又熨贴的颤凛。有薄雾,太阳尚未露面,这显然会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展若尘业已奔行在路上,打东方泛白之前,他早就开始登程了。
    沿途行来,都很顺利,他预料可以照他的计划赶回“金家楼”,并且,那耽搁的一天也能弥补过来。
    蹄声激扬着,一路向前滚去,展若尘想着心事,在周遭轻纱似的雾气飘渺中,他的心境也似同雾氢相融,变得有些迷迷蒙蒙的了。
    忽然,他把奔速缓了下来,眯起双眼向路前的一片蒙陇里注视一一那里似有一团黑影在蠕动,极其缓慢的蠕动,而这团黑影比诸一个人的体积要来得庞大。
    更谨慎的使坐骑换成了小碎步,展若尘戒备着朝前接近;本来,道路上发现其他的人迹乃是一桩极为平凡的事,展若尘大可不必如此慎重,然而,令他起疑的是这类似“人迹”的黑影却来得如此庞大,更且移动得反常的缓慢。世道已经够艰险了,江湖中的诡异变化却益为离奇,什么样的花巧,什么样千奇百怪的名堂都有可能发生,展若尘从不对“反常”的事掉以轻心,经验是辰光岁月的累集,也是血与泪的结晶,他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加意审慎,那就是他所以尚能活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于是,他已接近到可以看清楚那团黑影的距离之内,他停下马来,微微有些迷惑,但是他表面上的神情却一片木然,冷凛的木然。
    那团黑影果然是“人”的影子,为什么又比一般的人影来得庞大呢?说穿了有点可笑,因为那是商个人合在一起的影像。
    两个人,一个白发苍苍,身腰佝偻的老头子,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而大姑娘却是背在老头子背上,薄雾迷蒙中,看上去自然便显得怪诞了。
    不过,这却又解开了一项疑窦--为什么这团影子移动得如此缓慢。
    展若尘早就练成了一种定力,掩藏内心实际感受的定力,如果他认为需要,他便永远可以使表面的反应截然分断……他冷冷的凝视着这幅出现在大清早的怪异图案--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如此吃力的背负着大姑娘,犹在拖着蜗步,气喘吁吁的往前挣扎。
    老头子似也看见他了,在俄顷的惊愕之后,老人那张皱褶深刻的枯干面孔立时浮漾起欣喜又祈盼的表情,朝着这边瞒珊走近几步,老人喘息着沙哑的开了口:“这蒙蒙亮的一大早,遇上个人可真不容易……这位,呕,老弟,你是待往哪里去呀?”
    展若尘静静的道:“我去的地方,和你要去的地方,正是两个相反的方向,老丈。”
    老人的神色暗了暗,又忙道:“老弟,我想求你帮我老头子一个忙,我实在撑不住啦。”
    展若尘看了看脸孔侧搁在老人肩上的那个少女,她有一头浓黑的秀发,发丝正散乱的披垂在老人的颈肩四周,这位少女的双目紧合,面色出奇的苍白,呼吸很微弱,似乎有些不妥,若不是她的背部还在隐隐的起伏,便会令人怀疑她到底是死的抑是活的!
    双眉皱了皱,展若尘道:“什么事,老丈?”
    又喘了口气,老人疲累的道:“你也看见了,老弟,我背上背的是我的孙女,昨夜里,她忽然得了急病,人就这么晕晕沉沉的委顿着……我好不容易挨到天光,赶紧背着她往前面的‘三合埠’去找郎中诊治,这一路下来,业已背她走了十多里地……咳,我真是不行了,就这十来里地,几几乎已累散了我这一把老骨头……”
    展若尘没有答腔,但他已经知道老人希望他帮忙的是什么事。
    露出一脸乞恳的神情,老人可怜兮兮的道:“老弟,我不敢指望你像我这样承力背负我的孙女,但至少你还有匹大马,求你用你的马载乘着我祖孙两个,赶早到‘三合埠’去,找个郎中给她瞧瞧……”
    展若尘道:“那‘三合埠’离此多远路途?”。
    老人赶紧道:“不远,老弟,只有十五六里……”
    展若尘未免作难,他重任在身,急着回去复命,这是丝毫也不能耽延的事,何况实际上他业已耽延了,然而眼前这一老一少,却又正处困境,少女更在重病之中,模样透着十分严重,他若拒绝了人家的要求,不啻见死不救,休说江湖上的道义传统不容如此,便他自己的心性为人也做不出来……他正在迟疑着,那老人又踉跄的挪动两步,央告着道:“老弟,求求你行行好,帮我一把……我是真个挺不下去啦,小孙女的病又误不得,你这是在救两条人命啊,几步疏远,只要你一拨马就到……”
    吁了口气,展若尘道:“好吧,但话说在前面,老丈,一待送二位到了地头,我可不能再行耽搁,立时就得往回赶……”
    连连点头,老人感激无限的道:“这个当然,这个当然,老弟你一片好心,压下自己的事不办,先耗时光帮着我们一老一少,既到了地头,哪能再拖累你?就这么说,一抵‘三合埠’,我们就下马,老弟你尽管上路……”
    展若尘抛橙落地,往旁边一站:“老丈,你同这位姑娘先上去坐好!”
    来到马儿跟前,老人稍一使劲,便差点跌倒,他勉强站稳后扭过头来:涨得老脸泛赤,颇为窘迫的喘着气道:“老弟……我委实力乏了……全身又酸又痛,我这小孙女背在背上,活像就是一座山……对不住,请你劳驾帮我扶她上去……”
    展若尘只好走了过来,从老人背上抱下了那个少女,少女体形窈窕纤细,并不算沉,而老人却如释重负般,长长嘘了口气,伸展着四肢:“我的老天,这小丫头平时看着她瘦伶伶的轻飘得很,怎的一背上身却这么个压人法?这一路上来,我连气都差点透不出一口……”
    漠然看了臂弯中仰躺着的少女一眼,展若尘发觉这少女长得相当秀丽,纵然在大病晕沉之中,面已苍白得近乎透青,但依旧有着那一种灵逸姣俏的韵味,他挑挑双眉,问道:“你家里没有别人在了么?老丈,为何不请个较为壮健的人前来送她?比如她的父兄之类。”
    老人停止了松散筋骨的动作,凄然摇了摇头:“如果她的父母还在,哪里用得着我老头子来拼这个命?死了,早死了五年多喽,可怜她爹娘就只生下她这一个女儿,独胎之后便双双撒手归天……我们祖孙是相依为命,我业已六十多岁,一辈子受够了孤苦贫困的折磨,这人世间的种种光景,对我来说,早腻味了,我宁肯一根绳子上吊,也不能再让我的小孙女走在我前头……”
    展若尘默然半晌,道:“上马吧,老丈。”
    点点头,老人往橙前一靠,马儿受惊,已突的昂首立蹄,轻嘶起来,老人似乎比马儿更怕,他急忙往后缩退,一付手足失措样子。
    展若尘轻轻出声,安抚着坐骑,边道:“老丈,你从未骑过马吗?”
    尴尬的搓着手,老人赦然道:“老实说,不曾骑过,在乡间,驴倒骑得不少……”
    展若尘道:“我先上吧,我坐妥之后,你再上来坐在我后面,你的孙女我只有打横抱在前头了。”
    老人哈着腰道:“你怎么说怎么好,老弟,麻烦你啦。”
    于是,展若尘微一偏身,怀中还抱着个人,竟已腾空而起,漂亮利落之极的稳坐鞍上,他侧首对着老人,同时伸出右手道:“来,老丈,我扶你一把!”
    老人道声谢,双手抓紧展若尘伸出来的右手,一只脚堪堪踏向马镣--变化便在这时发生了。
    老人看上极其笨拙乏力的动作,竟突然转为矫健迅疾,他抓紧展若尘右手的那双手立时坚硬有如铁钧,身形暴飞而起,将展若尘的手臂绕头极绞,似欲生生折断!
    几乎不分先后,抱在展若尘怀里,那个原本处在晕迷状态中的少女,也骤而缩曲,一只左手折向展若尘后领,右手翻摔,猛插展若尘胸膛--她的右手在极短的距离里划过一抹弧光--敢情她的右手食中二指上套着两枚蓝闪闪的三角形钢锥,而这两枚钢锥之上,显然还淬了奇毒!
    变异是如此突兀,又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其情势之险恶无言可喻,供给展若尘思考对策的时间可以说完全没有,在刹那间的惊愕里,反应纯凭直觉---种经验累集的直觉,与一种心和神的连锁动作。
    展若尘的右臂已被扭绞至颈后,老人正狠命折紧往下猛带,少女的纤纤玉手扯着他的后领,把他骑在马上的身体拉扯成倒仰的角度,而那两枚套在食中二指上的淬毒钢锥,业已眼看着插向胸来,对方这一举动,十足表露着是要置他于死地!
    双目暴睁,展若尘在千钧一发中叱喝如霹雳,他右臂倏抖,袍袖中寒芒炫闪,老人首先怪叫着抛洒两溜赤漓漓的鲜血倒翻出去,他的双脚脱橙扬并,在少女的淬毒钢锥将要沾衣之前,“啪”声夹住了对方的手腕上、但是,那少女拖扯住他后领的左手倏松,五指斜插,居然生生透及展若尘的肩胛五分!
    如果少女不是由于姿势受到限制的话,她这挥指插戳的动作,只怕就要将半只手掌全送进展若尘的背脊之内了!
    挫牙切齿的展若尘并挟住少女手腕的双脚狠力搓扭,于是,那少女尖叫之声,颤长的尾韵渗杂在骨骼碎裂的刺耳音响中,少女白里透着灰的一张面孔,这一下真正涌出了灰黄!
    猛向斜翻,展若尘头下脚上的打横滚动,少女被扯带空中七尺,她挣扎着的身体尚未朝下坠落,展若尘双脚闪弹,“吭”“吭”两响,又将少女踢得凌空兜转,窒闷的呻吟着手舞足蹈摔跌出老远。
    挺立地下的展若尘面容酷厉,深陷的双目中煞气毕露,他注视着刚从地下爬起的老人--
    老人双臂之上,自腕至时,全被豁开了近尺长的血口子,皮肉卷裂,深可见骨!
    歪歪斜斜的拿稳了身形,老人夜果般碟碟怪笑,满脸狰狞恶毒之色,先前那种忠厚老实而可怜可悯的模样,那受命运拨弄的枪然,那迷茫于一片灰黯前程中的乡气,全已荡然不存,如若彻头彻尾改换了一个人!
    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一个人,居然在须臾之间便产生了这般极端相反的变化,该是多么可怕,又多么可惊--那颗心蕴藏的内涵,竟是恁般左右着人的形象,善与恶的形象!
    展若尘觉得有些悲哀,也有些自嘲的悔恨,这算什么呢?一番好意,竟换来了一场灾难,又是几乎要了他生命的灾难。
    好人真的是不能做吗?老天。
    这就是人心,这就是人性,苍穹包括着的大地与万物啊,还有比这更不易捉摸的东西么?老人笑得呼了口气,他咳着一指展若尘,模样古怪的道:“姓展的……好小子,算你命大!”
    展若尘冷冷的道:“我的命大,老朋友,只怕你的命就不长了?”
    老人蓦而表情阴鸷下来,他峭锐的道:“今天既然接上了你,姓展的,我们早就有了最坏的打算,你不必得意,我们便拼了,你的命也长不久了,至多是快一点慢一步的区别而已,你这条命业已有人要买定了!”
    展若尘低沉的道:“谁对我这么有兴趣?”
    老人凛然的道:“这个你不用间,问了我们也不会说!”
    点点头,展若尘道:“那么,告诉我为了什么?”
    老人狂笑一声,道:“糊涂哪真糊涂,展若尘,你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弄出如此令人痛恨的纰漏,而你自己居然尚不明白?”
    展若尘平静的道:“我是不明白。”
    老人暴厉的道:“你便做个冤死鬼也罢!”
    不似笑的一笑,展若尘道:“未必见得!”
    老人老脸上的皱纹更深刻了,榴线与榴线的间隙里,积叠着阴影,凝固着狠毒,一双泛赤的眸瞳透露着那等近似疯狂的执着--他像是献身前的信徒,带着奉献肉体与灵魂的痴迷和冲动:“过来杀我,展若尘,除了杀我之外,你不可能获得你想知道的任何什么!”
    展若尘注视着老人,缓缓的道:“老朋友,或许你可以不死。…古怪的笑了,老人道:“想以我的生命来做某一桩交易,你是这样打算的么?”
    展若尘阴沉的道:“不错!”
    老人大惊道:“你犯一个大毛病,展若尘,就是你以为每一个都惧怖于死亡,是的,很多人都不愿意死,却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比如我!”
    嗅,笑着,他又接下去道:“我已活过这一大把年纪,死不为惜,大半截入土的人,对于未来还能有多少指望?生命的诱惑,对我不及你想像中那般重要,展若尘,你无须胁迫我来交换什么,因为我不在乎生命!”
    眉睫之间飘现着隐隐的讥讽,展若尘淡淡的道:“不过,老朋友、有些死亡的方式相当痛苦,不及寿终正寝来得安详而较自然!”
    老人的喉结颤移了几下,他狠狠的道:“姓展的,你吓不着我!”
    往前走近了两步,展若尘道:“你不再考虑考虑?”
    老人也迎上两步:“毫无必要!”
    展若尘道:“雁去留声,人死留名,至少,老朋友,你的尊万露一露?也好叫我瞻仰一番,知道这一慷慨赴难的人是谁?”
    老人道:“不用,迟早你总会知道。”
    展若尘微喟着道:“老朋友,你不只是‘慷慨赴难’,‘视死如归’,更有着对某一个人,或某一个集团的赤诚忠心,如果这都不是,便乃你的报酬收够数了!”
    碟碟怪笑,老人道:“别想套我的口风,你将听不到你想知道的一个字,一句话!”
    展若尘目光冷漠语声也是冷漠的:“从开始,我源自一片善心,但我这片善心却落入你们早已布下的生命陷饼中,你们利用我的慈悲来图谋我,暗算我,你们否决了人性的美好,污蔑了互助的本意,你们竟然拿着我的慈悲行为来做你们反制于人的手段,你们真卑鄙,真无耻,真邪恶!”
    老人大叫起来:“展若尘,对你这种人,可以运用任何手段来加以毁灭而不必稍有顾虑,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恶魔,一个刽子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嗜血者;只要能除去你,我们将不在乎施用每一桩可行的方法,而不论这种方法的道德原则,你听明白,我们只问目的,不择手段!”
    展若尘道:“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弄清楚的,死了的人不说,活着的人会说!”
    顿了顿,他又深沉的瞥了老人一眼:“老朋友,你也明白,并非每个人都似你这般‘视死如归’……”
    老人的嘴已歪扯着吼:“你是在做梦,展若尘,你永远不会明白什么,你到死也不会明白……”
    展若尘侧首望向那个少女--她已经撑持着坐了起来,满头的乌丝蓬乱披拂,脸上一样沾着沙土,而她的脸却更是青白的,真正的青白;她坐在那里,模样透着异常的痛苦及惊窒,她的右腕骨业已碎裂,腰肋间挨了两脚,此外,显然她也知道在这次的谋杀任务失败之后,将会遭至何等的命运,何等不敢想像的残酷命运……是的,他们谋杀的对象正也是惯于谋杀的行家--比他们更加道行高深,而且,一旦横下心,便是世上最狠毒的一颗心了!
    老人还在吼喝:“不用再扯些闲话,展若尘,我在等着和你搏命,等着和你决一死战!”
    忽然,展若尘一笑,指着那个少女,他意态悠闲的道:“老朋友,你别着急,你要上道,我总会完成你的心愿,那位姑娘,我想问,她实际上可真是你唯一的孙女?”
    老人略一犹豫,咬牙道:“你自己去猜吧,姓展的!”
    搓搓手,展若尘笑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老朋友,我说出来,或者你颇生同感!”
    老人疑惑不安的叱喝:“姓展的,你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展若尘道:“待我送了你的终--也就是给予你应得的惩罚之后,我会有根充裕的时间,用很柔和的方法来和这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大姑娘谈谈,我相信,她还不想死,因为她还年轻,而年轻的女孩子大多有憧憬,有希望,对人生尚有着较深的诗意;老朋友,一个少女所编织的彩色缤纷的梦,据我所知,往往会超乎现实代价的比重,活着,强甚于死,而不论那种死法有多么荣耀。”
    呼吸急促了,老人迫急的道:“展若尘,你小看她了,她和我一起,此来之前,早就做了最后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我们都不会向你屈服,都不会!”
    笑了笑,展若尘道:“是么,我们要印证印证?”
    老人愤怒的道:“你任什么也得不到--除了我和她的两具尸体!”
    展若尘道:“老朋友,你如此深具信心?”
    老人咆哮着叫:“你得搞清楚!我们不是江湖上的三混子之流,我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展若尘,你把我们看成了什么贪生怕死,怯懦卑贱的窝囊废了?”
    表情中透露着一抹不可捉摸的诡异,展若尘似是计划已成,他安详的道:“可惜你看不到了,老朋友,否则我倒真想叫你体会一下,你们二位到底是哪一类的人物!”
    切齿如挫,老人神色狰厉的瞪视向少女那边。
    是的,这是一种恐惧,一种威胁,或者,在老人来说,也是一种期盼,期盼那少女和他一样认定死亡,抛舍人生。
    但展若尘了解这中间有些难言的矛盾,矛盾出自各人的观念、立场、环境,以及对生命的看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腻味了活下去,尤其是这么一位豆寇青春的姑娘--她模样长得不错,至少,对将来总还会有着理想,有着希冀吧?这,就足够了。
    足够她对生命保持着热爱。
    老人恶狠狠的叫道:“告诉他,告诉姓展的,说你决不向他屈服,说你必然拼斗到底,不论生死存亡,你都会同他拼斗到底,他休想以胁迫手段来达到他的卑鄙目的--你告诉他呀!”
    少女灰土上的面容上透露着青白,展现着怆楚,带着那种不可言状的绝望神情,她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沙哑而颤抖:“我会尽到我的本份,你无须对我一再强调……”
    老人生硬的、邪恶的笑道:“展若尘,你听到了?”
    展若尘颔首道:“我听到了,就因为我听到,老朋友,我便益发相信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枯瘦的老脸上挣出一抹暴戾的褚赤,老人盯着展若尘,一个字一个字迸自齿缝:“你会发觉你犯了极大的错误,展若尘,你错得大可笑,也太可悲……”
    展若尘极其友善的先向那少女点头微笑,然后,他心平气和的道:“老朋友,犯错误的人不是我,是你;可悲与可笑么?不错,你立即就会知道我们彼此之间,哪一个可悲又可笑了……”
    说着,他轻飘飘的拂动着袍袖,行向少女正坐着的方向。
    老人倏然往横阻截,他果似豁出去了,竟是一付“泰山石敢当”的拼命架势:“姓展的,你要到哪里去?站住脚步。”
    展若尘平静的一笑道:“老朋友,如果你想多活片到,还是让到一边的好,你这样做,并不能达到什么目的--除了你自己加速死亡之外。”
    老人满脸的纹路顿时全挤叠成一堆,他“咯”“咯”有声的咬着牙,弓背挫腰,蓄势贯劲,大有一越雷池,即行“格杀”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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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魔手难逃
    摇摇头,展若尘道:“老朋友,看来你是执迷不悟到难以救药了,这一大把年纪,莫非你还不想求个善终?”老人激动的吼着:“姓展的,你想走过去以花言巧语诱迫她么?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但得一口气在,你便永远别已盼靠近她一步!”展若尘形色之间突然变得冷酷无比,他眼角挂着一丝丝透骨沁心的寒意,沉缓的道:“对你而言,我的忍耐已经够了,老朋友,以你加诸于我身上的种种,原本不值得我待你如此仁厚,但看在你来日无多的份上,我愿意让你有个较为和祥的死亡,可是你不知自省,一再相逼,得寸进尺,你以为你那几下子,真能替你挣到点什么吗?”
    老人蛮横更凶悍的道:“连死我都不怕,展若尘,你还能拿什么来吓唬?充其量,也就是把这条风烛残年的老命卖给你便了!”
    展若尘一言不发,对着老人笔直走来,他甚至连正眼也不向对方望一下--大吼一声,老人双脚暴飞,猛贼展若尘胸口!
    只是轻轻晃闪,展若尘人已来到对方背后,老人的反应亦极为狠辣利落,他突然半旋,半旋之间,血淋淋,肉糊糊的一只右手上已握着一柄钢钩,又快又重的扣向展若尘颈下“琵琶骨”!
    不错,老人终于亮出了兵刃。
    展若尘没有再犹豫,身形猝挫,寒芒上扬,“当”声撞响,钢钩已荡起老高,在同一时间,上扬的寒芒尚在凝形,便有如焰火分叉,冷电斜溜一抹,老人闷曝出声,连连打着踉跄歪退。
    鲜血是红得炫目的,像泉水,涌自老人的左胸。
    没有功夫再容老人说出一句话,吐露一个字,他双眼上插,重重的仰身倒跌在地。
    显然,老人未曾遭受大多的痛苦,他死得很快——这是行家的手法,准确而爽脆,毫不拖泥带水。
    展若尘业已慈悲过了,在施展最后的手段里,他仍然给予对方走向死亡最简捷的途径。
    有时候,同一结局的死亡,其过程却往往是迥异的,一刹那的痛苦,与亘久的折磨,中间的滋味大相径庭。
    来到少女身边,展若尘笑了笑——笑得好萧煞。
    少女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哗,觉得全身都在泛冷——现在她知道,“尽本份”也并不容易,时间的到来,和嘴里说说,在感受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凝视着少女,展若尘低沉的道:“活到他这么老大需要经过一段十分长久的辰光,品尝诸般人生的苦果,很难辛,也很费周折,然而,殒灭却快,只要顷刻;生命的持续是不易的,结束就简单了,所以我们应该珍惜生命,姑娘,你认为对不?”
    面颊的肌肉在痉挛,鼻翅儿急速翕张,少女粗浊的喘息着,满眼的惊悸,加上满瞳的迷茫——她已不知道该要如何适从才好了。
    自苦难艰唯一死;少女显然不想死,但环境与形势的逼迫,自尊的压制,却令她无从选择,她是那样失措又惶恐……展若尘又轻柔的道:“我已经注意到你在和那老家伙对话的时候,彼此都避免提及称谓,更不曾呼叫姓名,你们很小心,但如今这已不必要,姑娘,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你?”少女嘴唇蠕动着,喃喃的道:“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展若尘道:“是的,而我觉得他似乎也祈求这样的结果,你一直都在旁边,事情的经过,该看得十分清楚,他逼得我没有圜转的余地,我有心让他活下去,他却像是不愿活——
    虽然以他的所行所为来说,他是该死的!”
    少女突然激昂的道:“不是他不想活,而是你使得他无法活下去!”
    展若尘冷冷的道:“恐怕你的看法失之公允,姑娘。”
    将披散的乱发拂向脑后,少女恨声道:“只要你答应放我们走,不以胁迫我们吐露内情为交换条件,他又怎会一心求死?”
    展若尘寒森森的笑了:“姑娘,你以为我是谁?以为你们又是什么人?在这桩事件的始未里,你们除了挨刀受惩之外,岂有任何要求的权利?对你们,我已是一再宽容,我不杀戮你们,不报复你们,仅仅只要你们说出一个原因来——意图谋杀我的原因——我想,这不能算是苛求,连这一点你们都执着不应,且悍然以死战相胁,我展若尘半生斗命,安能忍受此等狂妄?何况犹是这般可怜而微不足道的狂妄!”
    少女目光低垂,呐呐的道:“你也要杀我?”
    展若尘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做法了,姑娘,我的原则是打算超脱你的,但却需要你给我一个超脱的理由,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少女迟疑的道:“你是说……要我……要我……”
    展若尘道:“不错,要你说明图谋于我的因由内情,正如我先前要你那老搭档所说的一样,他坚不吐实,业已受到了惩治,但愿你放聪明点,把眼光朝远处看,别学他的样子,否则,我便不得不将你也送上同一条路去!”
    心腔紧缩了几下,少女艰涩的道:“我不是不说,展若尘……人未走到绝处,谁愿意轻言一死?实在是……是有不能说的苦衷,这是你所难以明白的……”
    展若尘道:“是以我正想明白一下一当然需要你来解说。”
    少女刚想开口,却激灵灵的一哆嗦,她痛苦的道:“天啊……叫我怎么办好?”
    展若尘平静的道:“姑娘,是为了自尊,为了骨气,抑或为了对某一个人的承诺?若是这些,我看大可不必,因为你的行为本身便是一项绝大的错误,是而挽救这项错误才是当务之急,自尊、骨气,与承诺只是错误的附带,理该化解于悔悟之中;姑娘,生命才是真实的,尤其为了一桩不值牺牲的事而牺牲,那就未免太冤了……”
    少女急促的道:“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展若尘道:“如果为了报酬或代价,姑娘,舍弃了也罢,你已得到最珍贵的收获了——
    你的生命。”
    少女惶惊的向四周察视,表情中流露着无所适从的困惑与犹豫,她自然希望生存下去,但是,却好像有着什么隐隐的压力在抑制着她,有什么恶毒的魔咒在圈禁着她,令她不敢放心大胆的突破这道禁制,她显得极为苦恼,也极为烦躁,而苦恼与烦躁之外,她的精神状态更有着难以掩饰的不安……于是,展若尘明白了,他低声道:“当你说出了什么,会有人对你不利,可是?”
    少女几乎不易察党的点着头,她的声音很细微:“不只是‘不利’而已,展若尘,他们将不会宽恕我……我若向你说了,我相信你会让我活命,然而,从你这里重获的生命,他们迟早也将收回……”
    展若尘道:“或许我可以保护你。”
    惨然一笑,少女道:“我不敢这么指望……”
    展若尘双眉上扬,道:“别把那些人看得太高,我曾经对付过比他们更为难缠的角色!”
    少女幽幽的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展若尘……我知道你的功夫精湛卓绝,而且我已经亲自领受过了,你可能会保护我,可能会保护我一天,十天,一月,两月,但你决不可能终生来保护我,他们人多势众,无孔不入,只要有半点空隙,他们就会趁机要我的命……再退一步说,纵使有你在我身边,你也难以绝对保证我的安全……我们都是在道上打滚的人,此中变幻之阴诡险恶,彼此俱皆有数……”
    沉吟了片刻,展若尘道:“说得也是,这样吧,姑娘,此事之后,你即时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永不露面,等风声平息,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安份守己的做个贤德主妇,也强似在江湖上玩命,更免除了遭至报复的危险……”
    唇角僵硬的勾动了一下,少女辛酸的道:“多谢你替我设想得如此周到,但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那些人狠得出奇,狠得离谱,他们为了所求得逞,往往做尽做绝,对一个背叛或出卖了他们的人,那种凄惨盼下场,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将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惩治这个人,到了那步田地,就远不如你这一刀来得痛快了。”
    展若尘有些不耐的道:“你对他们如此畏惧,难道就不怕我?你要知道,他们会杀人,我也一样会杀,而且我一旦下手,也决不会比他们稍微仁慈。”
    少女沉声道:“我明白,但你至少能给我一个痛快,正如你先前所说:同样的死亡,却有迥异的过程,有的直截了当,有的却须承受极大的折磨,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事实上不能避免,我自然希望能够痛快一死……”
    展若尘狠狠的道:“你不要弄错了,我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
    少女低弱的道:“是的,你也有更多折磨人的方法,但你没有理由对我使用。”
    展若尘大声道:“为什么?”
    面颊两侧透着一抹灰暗,少女哑着声道:“因为我只是想刺杀你而未能成功,你对我的报复也不该超过杀戮之外的范围,更重要的是,你是个有理性,有良知的人,不能和他们一样冷血!”
    沉默了一会,展若尘叹了口气:“我发觉你和那老家伙一样难缠,只是运用的方式不同而已,但不可讳言,你的方式却比较容易接受,还多少透着点人味……”
    少女祈盼的望着展若尘,声音里又有了轻微的颤抖:“我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可笑,但,你能放我走吗?不要逼我说什么,只是放我走……”
    展若尘搓着手,道:“的确,你的要求很可笑,我险些被人刺杀,到头来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而意图刺杀我的人又曾受执于我手,尤其是,这人更曾流过我的血——”
    少女呐呐的道:“我……我抱歉,真的很抱歉……”
    神态间显示着无奈,也显示着困扰,展若尘来回走了几步,感喟的道:“这不是说一声‘抱歉’便可了结的事,然则我又能怎么做呢?我原本不想要你的命,设若为了向你探询什么而令你遭到更悲哀的结果,亦非我的本意……”
    挥挥手,他摇头道:“罢了,你去吧——就这么去,不必再回答我的问题,这一次,我认了便是……”
    少女想不到展若尘如此轻易的便恕过了她;提出这个要求,她原本便未曾抱着什么希望,她只是感到展若尘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隐隐然有一线生机在展现,而这一线生机竟然变成了事实——骤然的喜悦及亢奋震撼着她,以至使她兴起了一阵晕眩,一阵激动,一阵不知所措的愕然……展若尘道:“你还在等待什么?大路坦荡,任凭东西。”
    吁吁的喘息,少女窒噎着声:“我……我只是觉得太意外……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你会放我走,我以为除了升天之外,是永不可能的事了……”
    展若尘道:“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天下之大,尤少不可能的事,姑娘,你已得到了你所祈求的,该走了,我劝你走得越快越好。”
    挣扎着站了起来,少女用左手捧着碎裂的右腕,移动之间,不禁露出痛苦之色,她咬着牙、强挤出一抹凄惶的笑:“展若尘,我会记得你,你曾给予我甚少给予别人的东西——你的宽恕;但愿我尚有报答你的机会,但愿……”
    微微一笑,展若尘道:“姑娘,显然你天良未泯,我纵使并不盼望你的报答,听了这几句话,心头也很舒坦,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了。”
    脚步踉跄的走出一小段路,少女又停了下来,转回头,表情极为复杂的迟疑了一会,方才艰涩的道:“展若尘,你要多珍重。”
    展若尘颔首道:“多谢美意,姑娘,我也同样以此言回赠。”
    怔忡了顷刻,少女一拧头,转身去了,她没有循着大路走,却穿行向路旁的荒野之中。
    仁立在道旁,展若尘凝视着逐渐消散的雾氢,眉字间泛起一片淡淡的阴郁,他似是在思量着什么,也好像在忧虑着什么……微微吁了口气,他迅速牵着坐骑离开现场,寻了一处幽隐所在先将马儿拴好,然后,他循着那少女逸去的方向匆匆赶往。
    他奔掠得极快,尽他所能的快,而且,他在奔行中努力掩蔽着自己的身形一在那闪飞起落的影像中,看上去便只是一抹淡淡的轻烟,一抹旋舞不定,隐现无常的轻烟。
    他希望还来得及。
    于是,他发现那少女了。
    少女似乎走得很困乏,也似是身上的创伤令她过度的虚软,展若尘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前行,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息。
    少女的模样使人怜惜,她的秀发披拂双肩,垂于额前的几绺发丝却被汗水黏沾在额角上,青白的脸蛋浮现着一缕病态的红晕;她仍然用左手托着右腕,而她的右腕业已乌肿透紫,每一次轻轻的移动,俱皆引起她不可抑制的颤抖,她急迫的呼吸着,甚至可从她的呼吸声里体会出她无告的痛苦与悲哀……隐伏在少女左侧那丛深密的杂草里,展若尘屏息注视少女四周的动静,他并不担心少女如今的身体状况,他留意的是可能加诸于这少女身上更严重的伤害。
    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有多大的或然率,他几乎认定了会是他预料中的那种演变——江湖风云,波橘云诡,其阴毒寡绝之处尤为难言,鸟尽弓藏的把戏已是层出不穷,对于一个失败者的待遇就更加残酷了,如果那个失败者在事先尚领取了报酬,他将会发觉,报酬的价值会和他的生命同等!
    展若尘就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不认为利用这少女的那些人会如此宽大的恕有这个少女,他很清楚,在某些惯于讲求“目的”效果的狠辣人物而言,“失败”这个名词,与“死亡”乃是无甚分别的。
    他也曾犹豫过——犹豫是不是该来救援这个女人,实际上他对这少女已经仁尽义至,少女往后的遭遇,可谓与他毫无关连,但是,他却觉得不甘又不忍。不甘的是从他手上放出的一条生命眼看着又被那些人予以剥夺,不忍的是他无法预见死亡而无动于衷,另外一个下意识的原因:他总希望这少女能活着,或许可从少女身上多少探悉一点什么,以眼前的形势来说,这少女乃是一条最佳的线索……隐伏在深草丛中,他如同这堆野草的一部分,掩饰得完密而自然,他的精神与力量皆已贯注聚集,他将不容这少女遭至伤害——少女的这条命,可是由他这里超脱的呢!
    坐在石头上的那位姑娘,似已稍稍缓过气来,她向附近的环境茫然望了望,十分艰辛的站起,拖动着脚步,继续吃力的朝前走——就在这时,正对少女前方三丈多的一棵树上,突然闪起了六点寒星,那六点寒星的来势快不可言,几乎光芒甫映,便已到了少女身前!
    少女猛然间愣了,她来不及躲避,甚至来不及呼叫,只骤而张嘴,发出一声惊恐又绝望的“啊啊”音调,她凸瞪着双眼,无助的等待着那六枚暗器钉透进她的身体——斜刺里,时间拿捏得巧到不能再巧,一阵淬起的劲力宛如一阵平地卷扬的狂陇,兜扫之下,把那少女推撞到五步之外!
    “砰,’“砰”连响中,少女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并排插嵌着六枚铜钱大小的“八角飞星”——那种泛映蓝光,淬有剧毒的“八角飞星”!
    是的,当然是展若尘解救了那个少女,但他却安排得十分自然,出手的现示与时机的配合,全都那等天衣无缝,仿佛是那少女本能的反应一样。
    但少女本人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知道有人救了她,只是,她尚不知道救了她的那个人又是展若尘罢了……仆跌在地下的少女惊魂未定,她惶怵又愤怒的向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搜视着,而树上枝叶分扬,两条人影大鸟般飞掠过来。那是两个瘦削黝黑的人物,都在叩旬上下,一式的黑衣黑中,一式的成对三尺银枪,更是一式的表情冷漠,形色寡绝。
    看样子,少女也不认识这两个人,她在刹时怔忡之后,不禁气愤的叫嚷起来:“你们是什么人?我和你们素不相识,彼此无怨无仇,怎的尚未朝面,便用喂毒暗青子算计人?”
    两个黑衣人缓步走上前来,右边的那个半点笑味不带的笑了笑,语声阴冷的道:“你是徐小霞,‘兰指穿心”徐小霞?”
    少女爬起身来咬着牙道:“我是徐小霞,怎么样?”
    黑衣人生硬的道:”不怎么样,徐姑娘,只是验明正身罢了。”
    徐小霞的神色先是一愣,但她立即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气得全身发抖,她悲愤的道:“我明白了,是‘李老斧头’叫你们来杀我灭口的。”
    黑衣人嘿嘿笑道:“是不是‘李老斧头’的交代你不用管,徐姑娘,干这种买卖的规矩你也晓得,说起来,我们还算同行呢,问题是你不该把事情办砸了还向对方泄了秘密,这么一来,你就只好认命啦。”徐小霞尖声道:“胡说,我没有向姓展的吐露片言只字,我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告诉他,事情办砸了我承认,但我已尽了全力,并不是故意敷衍,‘李老斧头’如果觉得不值,我可以把收受他的两千两银子退还给他——”
    摇摇头,黑衣人道:“你也是行家,徐姑娘,怎的内行人偏说外行话?干我们这行,担下事拿了钱,就等于全身抹上一层剥皮胶,事办妥了,无牵无挂,出了岔子,想囫囵着朝外退可就难了,何况你还露了底,泄了密!”
    徐小霞激愤又委屈的申辩着:“我没有露底泄密,我真的没有,我要怎么向你们说你们才相信?”
    黑衣人寒森森的道:“徐姑娘,你怎么说也没有用,我们是拿人钱财,予人消灾,替谁办事听谁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和‘皱皮狼,卓晖两个人搭档上场的,结果老卓晖挨了刀挺了尸,你却好端端的留下性命来,其中缘由,不想可知,一定是老卓晖在失手之后不肯向对方招供内情,方才遭了毒手,反过来,你包管出卖了当事的主儿,对方才容你活着,任你生了一百张嘴,怕也辩不清这个恶嫌了!”
    面容因为过度的激愤而扯得歪扭了,徐小霞噎着气道:“你们……岂能只以一已的猜测……而否定事实的真相!这……简直是横暴!”
    目光是狠酷得不泛丝毫人味的,黑衣人道:“怨来怨去,你只能怨自己机灵不足,本事太差,上阵失风却又苟活下来;我们照规矩行事,徐姑娘,你好歹也就成全了彼此吧!”
    退后一步,徐小霞瞑目叫道:“不,你们不能这样皂白不分的向我滥施毒手,我要去见‘李老斧头’,我要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我要告诉他,我没有出卖他,我没有出卖任何一个人,他不能如此武断斩尽杀绝——”
    黑衣人带着那样讥刺意味望着她,缓缓的道:“你也是混过一段辰光的过来人,徐小霞,不想你却恁般天真幼稚,此时此刻,你还打算和‘李老斧头’朝面,岂非痴人说梦话?
    可笑可悲之极!”
    徐小霞惊怒交集,簌簌的抖着:“你们甚至不给我一个辩白的机会?不给我半步证实清白的余地!”
    黑衣人僵木的道:“我们只照委托的主儿吩咐行事,只按我们认定的可能来下评断,其他一切,我们就顾不着了,也没有必要去顾个下!”
    徐小霞泣血摧肝般叫着:“我知道,我明白,你们的目的就是来杀我,不论我是多冤枉,多么委屈,你们也不会考虑杀戮之外的手段,对你们而言,这只是一件工作,工作了便算交差,你们决不探讨这桩工作的内涵如何,天理、人情、世道,在你们看来全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你们唯一注重的就是代价,至于这代价是污秽抑血腥,卑鄙或酷毒,便皆不在你们的忖量之内了……”
    有些惊讶,也有些迷惑的注视着正在叫喊中的徐小霞,黑衣人的样子宛似在端详一个怪物:“你真有点不正常了,徐小霞,就算你是气恨填膺或是求命过急吧,也不该说出这番不伦不类的话来,这已不仅是笑话,更是疯话、癫话,像你这种人,怎会具有此般的思维?这不是叫人莫名其妙么?”
    徐小霞红着眼,咬牙切齿的道:“像我这种人?我是怎样的一种人?我告诉你们一些道理,灌输你们一点良知,这就叫‘不伦不类’?‘莫名其妙’?”
    黑衣人古怪的一笑。
    “不错,是不伦不类,更是莫名其妙;徐小霞,你在今天之前,也曾是干这一行的——
    谋杀的一行,纵然资历不算长久,却也有过不少次的经验,在我们所熟知的圈子里,‘兰指穿心’亦是一号不大不小的人物,似你这样的人,竟然会谈到‘天理’、‘人情’、‘世道’,顾及代价之外的种种良知,岂不是一桩天大的笑话?徐小霞,我问你,在你双手染血,迫魂夺命的过往里,你自己亦曾考虑过这些么?付度过这些么?若然,你便必不会站立在我们面前!”
    于是,徐小霞不由窒迫了,失措了,她努力想反驳,想顶撞,却就是寻思不出一个足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事实来……这是个十分难堪的讥消,多年同流合污的行为业已铸成!不能抹煞的历史,在根本上,或许她本人的心性有着残酷与邪恶以外的善良,然而在今天之前她却一直没有表露过,现在才来谈论这些,非但是贻人的笑柄,自家更有着无可弥补的悲哀与怅恨,原是一丘之貉,尚有什么可以自表清高之处?黑衣人眯着双眼,不紧不慢的道:“是时候了,徐小霞,我们念在同行之谊,可以给你一个优待——我们答应你挑拣你认为较适宜的方法上路,你自己动手,或者由我们代劳,皆无不可。”
    好一个“同行之谊”,好一个“优待”!徐小霞几乎将满腔的热血从七窍中鼓喷出来。
    黑衣人又阴鸷的道:“别以为这只是个小小的惠遇,徐小霞,其中分别甚大,同是死亡的结果,快慢急缓予人的感受却大有差别,你行事经年,恐怕给苦主儿这等的优待也少之又少吧!”
    徐小霞唇角抽搐着,好像已显得极为孱弱:“你们……非这样做不可?”
    黑衣人冷冷的道:“无可改易——当然你要反抗也悉随尊便;方才我们那六枚‘八角飞星’未能将你置诸死地,看你的应变身手,倒也相当利落,你若不嫌麻烦,大可同我们哥俩拼上一拼!”
    一提到这件事,徐小霞突然两眼闪出了光彩,她几乎忘了——几乎忘了先前有人援救她的这桩隐密;于是,她迫不及待的,急切的向四周察视。
    黑衣人道:“你还看什么呢?徐小霞,期盼奇迹出现么?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像我们这种人,一旦碰上危险,就只好认命,老天决不会慈悲我们的……”
    徐小霞不能断定那暗中救助她的人是否仍然隐伏附近,没有离去,她任什么也不曾看到,忽而,她竟产生了怀疑——怀疑躲开那六枚“八角飞星”之袭的刹那,到底是她本身的直觉反应还是确然有人暗里相助了。
    艰辛的咽了口唾液,她感到胸隔间有种涨塞的窒闷,呐呐的,她道,“二位……我们素无怨仇,今日以前,甚至毫不相识……你们二位也是受人之托,尚祈高抬贵手,容我先与‘李老斧头’见上一面,见过之后,或生或死……我,我也再无遗憾。”
    黑衣人坚决的道:“这是不可能的,徐小霞!”
    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另一个黑衣人,这时忽然出声,低沉而冷硬:“回想一下,徐小霞,你和‘皱皮狼’卓晖在接下这桩买卖的时候,托事的主儿都和你们约定了些什么!你难道记不得了?”
    嘴巴微微翕张着,徐小霞挣扎似的呢喃:“他说……他说……”
    “你们之间,有三项约定,一是成事之后,自此两便,并永不得向外泄露其中隐密;二是万一事败,必须脱离现场,不得受执于对方;三是若不幸受执于对方,亦不得稍有泄底之行为。有关后两项,更有一条附注——如果事败,未能逃离而受执于人,则以各人性命表白坚贞,如此,你们的酬劳便加付三倍给你们指定的亲人,反之,则你们迟早必遭狙杀;徐小霞,我说得对不对?”
    徐小霞痛苦的道:“但我并未泄底……”
    那黑衣人狠毒的道:“这个我们不管,我们只是来执行由你亲自允诺的条件一以性命表白坚贞,无论你泄底不曾,为了将来死无对证,我们都要灭口,而你推三阻四,硬拒软求,则益见你心中有虚,所行不实,目前你所待受的,已不只是‘表白坚贞’,更是你应遭的报应与惩罚!”
    额头上青细筋脉在凸浮,在蠕动,徐小霞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绝望的向周遭寻视,一边窒迫的呻吟着:“天……有谁来救救我,救救我……两个黑衣人缓慢却坚定的逼向前来,两张脸上全布着凝形的煞气,他们将不会稍有犹豫,稍存仁慈。
    他们全打算一击之下便夺取徐小霞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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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以杀止杀
    于是,一个略微带着厌倦意味的声音便自那丛密生的野草之后传来:“先不必喊天,徐小霞,我且来试试救不救得了你。”
    声音是低沉的,而且透着那种寥落的沙哑,但听在徐小霞及两位黑衣人耳中,却不啻响起了连串的焦雷,惊得三个人全都变了颜色--只是颜色的内容有所不同而已。
    徐小霞急速注视向出声的地方,这一看,她不禁混身痉挛,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流露着如此深挚的、浓厚的虔诚,她仿若在向上天表达着她由衷的感恩心怀,缓缓的,她对着展若尘跪了下去。站在萎萎的草丛之前,展若尘平静得有如古井不波:“这也堪可算做‘奇迹’吧,徐小霞?“满颊沾淌着泪水,徐小霞哽咽着不能回声、两个黑衣人似是尚未自突兀的惊愕下恢复过来,他们四只眼睛直定定的瞪着展若尘,那模样,活脱看的是一个“借尸还魂”
    的魑魅。
    展若尘神色安详的道:“看来,二人似乎知道我是谁?”
    两个黑衣人这时才勉强将心神镇定下来,他们彼此互望了一眼,各自向一侧移开了三步。
    嗯,竟是准备动手的架势呢。
    展若尘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们未曾料到我会转头掩返,是么?”
    对方没有回答,但两张又黑又瘦的脸膛上却透出了极大的惶怵与不安,然而,这只是他们本能的情绪反应,展若尘看得出,这两个人已陷入惊恐窘迫之中,可是他们并不打算退却,他们仍求一搏!走近几步,展若尘接着道:“我要这个女人活着,就是这么简单;二位如若能以赏脸成全,我给二位的补报是让二位生出此地,怎么样!可愿做个交易?”
    那先前第一个开口的黑衣人,异常戒备的做了回答,嗓门却似塞着什么:“姓展的,算你心思活络……不错,我们未料到你竟会转回头来,更且掩到了这里。”
    展若尘道:“你们疏忽了一点,我也是专干这一行的老手,与二位的经历比较,恐怕二位还得朝后站站;这一行道里惯用的手法与计谋我非常熟悉,所以我能料及二位不能料及的某些变化,二位棋差一着,大概就难得占上便宜了。”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道:“方才,你主张和我们做桩交易?”
    点点头,展若尘道:“是的,我是这样说过。”
    黑衣人犹豫了下,便是十分难辛的道卜“展若尘,我们的对象不是你,我们所接受的任务也与你无涉,只要你把徐小霞留下来,我们保证和你互不相犯。”
    微微一笑,展若尘道:“这就是你对这桩‘交易’的回答?”
    黑衣人忙道:“你要明白,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
    展若尘道:“谈交易,双方的斤两总得相称,朋友,你这样说法,完全是一面倒的趋势,我这边的条件更被你一笔抹煞,距离差得如此遥远,却叫我怎去和二位继续磋商下去?”
    黑衣人急切的道:“展若尘,姓徐的这个女人曾经意图刺杀于你,说起来也算你的仇敌,你根本犯不上为她出力卖命,容我们收拾了她,一则给你泄口怨气,再则我们回去也有个交代,两全其美的事,你若硬要居中作梗,岂不是显得大无道理?”展若尘道:“我不想杀她,否则,还轮得到麻烦二位?我既放过她一命,你们再跟上来凭白收接,我的行为就未免失去意义了;她是我的仇敌,我尚且能将她超生,二位和她并无怨隙,又何苦这般咄咄相逼?”
    沙哑着腔调,黑衣人道:“展若尘,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展若尘摇头道:“别说得这么中听,‘利’字当头罢了,但我奉劝二位,金银财宝固然重要,自家老命尤甚珍贵,人若没有性命,缺了那口气,便富能敌国,又待如何?”
    黑衣人失声的道:“这么说来,展若尘,你是不肯妥协的了?”
    展若尘道:“假设我依二位的条件妥协,我就不必多此一举,跑到这里丢人现眼了!”
    黑衣人在迷惘中有着愤恼:“这是不值得的,也是没有道理的,展若尘,我实在想不通,你这样做目的何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展若尘道:“人性是一种很奥妙的东西,朋友,有时候,微妙得难以解说。”
    顿了顿,他又道:“为了你们好,还是依了我的条件吧,或者你们回去交不了差,但海阔天空,江山锦绣,何处不能容身?三十六着,二位,走为上策!”
    黑衣人咬牙道:“展若尘,你说得怪轻松,事实上岂有这么轻易了结的问题?”
    展若尘道:“我对二位所能做的,也只是到此为止了,你们总不会奢望我带着自己的脑袋去向二位背后当事的主儿请罪吧广黑衣人大叫:“你这才是逼人太甚!”
    脸色倏寒,展若尘的语气突然转为冷锐无比:“现在让我把话说清楚--你们两个自以为是什么身份?是哪一等的角色?你们只是一对乘人于危的九流恶徒,重利轻义的江湖小人,你们暗中跟缀着徐小霞,目的固然是为了进行灭口的毒计,实则又何尝不是间接危害于我?
    原本我竟无必要和你们说上如许废话,仅须下手宰杀即乃公道,但我自知血腥满手,冤孽太重,为求积善修德,方才存念开脱你们,岂料你二人邪祟迷心,非但不能审情度势,自判进退,更且连自身为何物也都槽然不明了!很好,你们既然有意求死,我焉得不加成全?”黑衣人约莫被骂得气晕了头,他暴吼一声,张牙舞爪的怒吼:“展若尘,你当你又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黑白双罩’道上混了几十年岂是由人唬着混下来的?让你一步你进十尺,他奶奶个熊,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说什么我兄弟俩也要和你拼个死活!”
    展若尘冷笑道:“‘黑白双罩’钟贵才、孙使平原来即是眼前的二位,仰之也久,只不知是否名符其实,正好见教一番!”
    黑衣人恶狠狠的吼着:“你挺起脊梁撑稳着点,姓展的,我钟贵才人头不落地便誓不会咽下这口鸟气!”
    侧首冲着另一个黑衣人颔首,展若尘道:“这一位,想必就是孙使平了,孙朋友,你也与你拜兄同一个打算么?”
    那黑衣人--孙使平僵硬的道:“你这是多此一同,姓展的。”
    展若尘道:“宰杀你们不算收获,唯一的收获是我知道了你们是谁。”
    钟贵才狂笑一声道:“姓展的,你便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也毫无用处,你得不到一星半点你想获悉的那些隐密,你将会发觉,这只是一条死巷,一条早经堵塞了的死巷!”
    展若尘低缓的道:“不要紧,我会慢慢把它挖通,天底下的事,没有严丝无缝永不泄漏的,我极愿你们也能看到我抖明这个阴谋事件的一天,可惜的是,你们怕是等不及了……”
    “黑白双罩”中的孙使平阴沉的道:“你过于肯定了,展若尘,自负太甚往往会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展若尘道:“事实会证明的,孙使平,而事实就等着我们双方来铸造!”
    不错,事实在于他们彼此之间的铸造--钟贵才的出手活似立即要将事实的结果证明,而显然他乃渴切的希望证明他这一方是胜家。
    一面黑闪闪的圆盖形罗网“呼”的一声兜卷向展若尘的中盘,自另一个角度,钟贵才左手上的一柄三尺钢叉也疾速至极的猛插展若尘咽喉,招式展现,非但凌厉,更且歹毒无比!
    展若尘摇摇头,在摇头的过程里,他的人已飘出了五步--变化全在他的预料中,对面的孙使平已暴挺向前,同样的一柄钢叉划映起掣眩如电的光华,飞圈住丈许的空间,而另一面白晃晃的圆网,却在抖张如伞的须臾又拧绞为一股,劈鞭也似横扫当顶!
    两种不同的动作,在展若尘石火般的反应中便融成一个形势,他全身倏缩猛拳,却在身形缩收的一刹,由身体四周迸射出千百道长短参差,密集喷耀的光雨芒刺,有如炸碎了一枚巨大的冰球,也似点燃了一蓬花炮,然而,光焰散溅,并无其他色彩,只是单一的青白,那种冷冽彻心的青白!
    钟贵才和孙使平匆忙分向两边倒跃,他们当然知道,在一柄刀幻化成这样的影像时--其威势之浩荡猛烈又是如何难以力敌。
    展若尘身形暴长,这伸窜的刹那,他人已来到钟贵才的眼前,动作之快,仿佛是钟贵才自己的影子。
    惊窒的闷哼着,钟贵才右手的一面黑网宛如一朵乌云,带着滚动的风声,由斜角的方向搂头盖脸罩在展若尘头顶,同时急旋猛转,钢叉伸缩飞刺,映现出一溜山形的光束,恨不能一下子便把敌人透穿三十六个血洞。
    然而,这一切的攻拒招式全因为时间上的迟延整个落空一实际上钟贵才的反应并没有慢上多少,仅是毫厘之微,不过,这已足够造成他终生的憾恨。
    高手搏命,争的便是这毫厘之微,而习武者苦练一辈子,学的也就是抢制这毫厘之微!
    那抹毒森森的寒电,像是飞越过千百年辰光之前,飞越过永恒,它快不可言的淬然闪亮,钟贵才瘦长的身体已突的倒翻出去,他的网与叉齐,扬手抛空一都在未能发挥出攻势效果以前便完全消失了作用。
    赤漓漓的鲜血随着钟贵才的翻滚姿态做着不规则的喷洒,血是热的,散发着铜锈般的腥气,而钟贵才的长叫窒翳于喉底,有如一头野兽濒死前的哀呜;他的身子扭曲着,极为怪异的卷伏在七八步外,脸部紧紧的冷贴于地面。”
    活人同死人的分别不只是那口气是否存在,更有许多遇异的征状可资辨识--姿势就是其中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展若尘,甚至不必再去注意姿势,他自己出手的分寸,便已能够判定敌人受创的轻重,或者存亡。
    孙使平一见他那伴当的模样,立即明白他们这“黑白双罩”业已挂单散伙了--钟贵才俯卧于地的形态,不是一个活人能以摆置得出的!
    负着手站在那里,展若尘凝视着面孔歪扭,双目血红的孙使平,空气中浮漾起一片僵冷,俄顷里,双方全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血红的双眼缓缓由钟贵才的尸体上移转到展若尘的面庞上,孙使平挫牙如磨,语声里含蕴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悲愤和怨毒:“你杀了他……展若尘……你竟杀了他……”
    此情此景、铸成了这样的事实,令展若尘再难兴起慈悲的心怀或仁恕的体谅,他酷厉的道:“这不算什么,孙使平,我杀的人已多到难以记忆,‘霜月刀’的锋刃上镂挂着不能胜数的鬼魂,钟贵才的一条命,只是那累累魂魄中的一个而已,几天以后,可能连他的形貌都会在我的脑海中变模糊了……”
    孙使平眶肌欲裂,振吭狂叫:“你这心黑手辣的屠夫,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畜类,我将与你誓死不休!”
    展若尘漠然道:“对这种无聊又可怜的咆哮叫骂,我已经听得耳中起了老茧;孙使平,这并不能令你获得什么,而一旦开始交锋,你除了豁死相拼,实际上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
    两侧的太阳穴不住的跳动,额头上的青筋浮凸若蠕颤的蚯蚓,孙使平的一张黑脸涨得透紫,在急促的呼吸声中,连嘴角都沾黏了白沫……一个人待要拼命之前,往往便是这等模样,展若尘看得大多,经得大多,但是却毫不为动,因为,他杀得也太多了……“黑白双罩”都“罩”他不住,仅存的“单罩”对他尚能造成什么威胁?那面白的惨愁的钢陡然挥舞成几朵雾氲似的光影,连绵成一片严密的罩盖,叉毫无间隙的卷裹过来,孙使平那张被愤恨扯歪的脸孔便在网里的后面变得怪异迷茫了。当雾氲朵朵映现,“挣”声轻响,孙使平的那柄沉重钢叉滴溜溜抛上了天,又急速的打着旋转往下栽落--栽落的方位正对展若尘顶部!
    像一抹电闪,展若尘暴掠向前,全身投入卷来的游移罩网中,青寒的光芒炫目轻耀,飞射疾刺,“呱”的一声紧接于孙使平的一声尖号里,于是,孙使平的面孔宛似融化了一样消失在那团模糊的血肉交合下……钢叉坠落,“噗”的插入地面,深有三寸,柄尾尚在轻轻晃颤。
    那面白色的网飘飘覆地,网的中间割裂了一个拳大的破洞,网索卷翻的断拆处,平整齐一,更尚沾染着斑斑血迹。
    仰躺在那里的孙使平,脑袋同脸盘混成了一堆紫红瘰疬的杂拌,看了令人作呕,他这形状,只怕是谁也辨认不出他是孙使平了。
    展若尘没有向尸首看上一眼,似乎他早就知道他刀出之下会造成怎样的一种情景;转回身来,他脸上浮现着的是一抹惯有的厌倦神色,找不着一丝半缕属于胜利者所该具有的得意表情。
    杀戮,对于展若尘而言,其感受已迹近于麻木了。
    徐小霞仍旧跪在地上,那张秀气而显得惟淬的面庞上,浮漾着一片惊悸的惭疚,一片惶恐的庆幸,以及,一片感恩的挚诚;她的双眼中噙着盈盈的泪水,面颊上原有的流痕尚留着漉漉的痕印,她微张着嘴,窒迫的望着展若尘。
    低沉的,展若尘道:“你可以起来了,而你原本便不须如此。”
    吃力的挣扎着站了起来,徐小霞由于脆得太久,影响两腿血液流通,下半身不但麻痹,更酸软得厉害,她摇晃着,脸色煞白--走过去扶住她,展若尘将她挽到先前她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并且蹲下身来,轻轻为她搓揉两腿,活血顺筋,动作之间,是恁般温柔体贴,更充满无比的友善意识……哽咽着,徐小霞道:“展……展大哥……我对不起你……”
    展若尘和悦的一笑,道:“无须自责,以德报怨,乃是君子之属的一贯传统,借此也可以叫你明白一下,我并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无情无义,冷酷似血。”
    徐小霞啜泣着道:“展大哥……我……我不知该如何来向你表达我衷心的感谢……尤其是,我太惭愧、大无知了……我竟糊涂到这步田地……糊涂到善恶不分,忠好不明的程度……我真是幼稚、真是可羞……”
    双手熟稔的运动于徐小霞的腿部肌肉上,展若尘安详的道:“也不能完全怪你,徐小霞,以你的年龄来说,你难以吸取更多处世经验,加以你本质不恶,就更不易同化在你容身的这个龌龊环境中。但我不得不劝告你,除非你退出你现在所干的行当,另谋他就,否则,你必须学到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本事,必须将良知抹煞,仁恕抛舍,整个的利害俱以个人为前提,如果你自认办不到,你还是改行的好……”
    徐小霞激动的道:“我不能……我是人,不是禽兽……我没办法做到这样浇薄冷血的地步……”
    点点头,展若尘道:“那么,你就别在这个圈子里厮混下去了,这是个人吃人的圈子,你若忍不下心来吃别人,早晚有一天别人会吃掉你!”
    徐小霞噎着声道:“我要离开这个环境,我一定要离开,此事之后,我永远不能忘怀今天的经历——这令人作呕的,摧肝断肠的可怕又可悲的经历……”
    展若尘道:“你能想通这一点,足见你并不糊涂,很好,徐小霞这是一个极为明智的决定,我祝福你远景美好。而且,活得非常长久。”
    带着泪,徐小霞的脸颊上却展现出一抹朝霞似的光彩,她深深吸了口气,语声里含蕴着毫不掩饰的真诚与恳切:“展大哥,请告诉我,我该如何来报答你这两次救命之恩?”
    展若尘淡淡一笑道:“你认为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报答我呢?”
    面颊染赤,徐小霞羞赧的道:“我明白……续命重生之赐是至大无极的,穷我终生之力也难以为报,但是,至少我也得尽我所能稍做补偿,不管这点补偿对我承受的恩惠来说在比例上是多么微不足道,我亦算略略安心……”
    展若尘笑了:“你倒很执着。”
    徐小霞躲开视线,十分局促的道:“展大哥——恕我不敬,我想,金钱上的补偿你一定会嗤之以鼻吧?”
    展若尘道:“我若想发财,不必发在你身上,徐小霞,你也未见得比我更富有!”
    咬咬下唇,徐小霞的声音细似蚊蚋:“我姿容平凡,或许,奉献我的身子?”
    笑了笑,展若尘道:“多蒙不弃,只恨福薄。”
    徐小霞道:“你到底要我怎去报答你呢?哪怕只是一点点……”
    展若尘站直了身体,道:“什么也不用,就是如此。”
    徐小霞迷惘的道:“展大哥……你就这么白白恕过我一次,救了我一遭?”
    展若尘平静的道:“不是‘白白’,徐小霞。我也有收获。”
    怔了怔,徐小霞更是不解的道:“你也有收获?”
    展若坐道:“不错,至少我已使你体悟了人生的善恶,看透了你那干同路伙伴的冷酷阴险,从而令你有所舍取,这,已经颇值为慰了……”
    徐小霞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展大哥。倾我所能,也无可为报,但我刚刚想到,或者有一桩事对你稍有补益之处。”
    展若尘道:“哪一桩?”
    徐小霞低促的道:“这次我们受托来狙杀你的前因后果,以及内中隐情。”
    揩着双手,展若尘缓缓的道:“是的,我很想明白此事内情,及其远因与酝酿的过程,但我如同先前一样,并不打算强迫你说,你著自愿相告,我当然欢迎!”
    徐小霞忙道:“我自愿告诉你,展大哥,你该杀我却恕我,他们该恕我却待杀我,这极其相反的两端,这可诅咒,又可崇敬的人世间,难道我还不懂得来如何做选择!”
    展若尘颔首道:“说了,你就要逃得远远的,你明白?”
    徐小霞凄然道:“便不说,他们又何尝饶得了我?与其愧对恩义,何不自食承诺?况且犹是这种不受人情的,不蒙人重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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