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刀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09章细说悲欢
    “临风阁”名如其所,是一处爽洁明敞,又带着几分飘逸韵味的地方,建筑的格局也显得特别的古朴强浑,线条简单而有力,稚嫩中,含蕴着突出的拙实感——
    它是全用桧木原干叠架起来的一座正方形楼阁,分上下两层,下层只用合抱的四枝粗大木柱为支撑,没有隔问及墙壁,四周半垂着宽长阔大的竹帘,光洁润亮的地板泛着紫褐色,却仅有一张兽腿矮几摆在中间,一列特大特宽的原木楼梯延展上层。楼阁之上,也与地下一样简洁明净,只是地下铺了层锦毡,矮几改成八角檀木镶嵌云石面的高桌而已,在这里,掀帘眺望,可以看见“金家楼”绵亘逸逦的景色一角。
    展若尘抵达“临风阁”的时候,金申无痕还没到。
    陪伴他来此的鲍伯彦与东门武二人,双双垂手肃立在阁外正面的木阶两侧,另两名抬扛软兜的大汉,各自扶着软兜的一边木杠;远远的直挺挺卓立着——
    “金家楼”规矩之严,只有这个小小的动作,便可显示一斑!
    展若尘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一张大师椅上,他觉得心跳得厉害,双手手心不时沁出黏湿的冷汗,连喉咙里也泛着那等的干苦了……
    金申无痕并没有令展若尘等得太久,她在约定的时间里准时来到;十名黑衣大汉簇拥干她左右,一抵阶前,这十个人立即分散四周,由金申无痕独自拾级登阁。
    扶着太师椅的靠手,展若尘有些吃力的起身相迎,他凝视着缓缓自阶梯上来至面前的金申无痕——
    这位江湖道上独一无二的女霸,辽北的巨鼎,“金家楼”的主子,仍然是如此的雍容、深沉,如此的威严、平静,若一定要在她的形色上寻找一点与往常不同的什么,那就是凭添了几分肃厚之气,眉字之间,业已透露着平时罕见的倦意,浮现着几不可察的老态了……
    蹒跚的走前几步,展若尘长揖为礼:“展若尘向楼主请安……”
    雪白的衣袖轻拂,金申无痕的语音微见苍哑:“坐,你不必多礼。”
    待到金申无痕落座之后,展若尘才打横坐下,金申无痕望着他,和祥的道:“来到‘金家楼’,有十几天了吧?”
    展若尘恭谨的道:“正好十天了,楼主。”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他们照护得还周到吧?听说你的伤势已经大有起色。”
    展若尘道:“承楼主德泽所被,各位贵属相待甚殷,巨细无遗,若非楼主意慈与‘金家楼’上下的一体关爱,只怕我早已魂幻飞鸿,尸与泥朽了……”
    双眸中漾起一抹凄然,金申无痕宛如有所感触,她闭闭眼,低沉的道:“本来,一回来就想过去瞧瞧你的,但心情不好,也就暂且搁下了,希望你能够谅解……”
    展若尘忙道:“楼主关怀,恩德如山,我该先向楼主叩谢,又怎敢劳驾来探?尤其楼主新遭切痛尚竟念顾于我,垂顾之情,更令我惶恐愧疚,无以复加……”
    轻喟一声,金申无痕平静的道:“那件事,想来你也听说了?”
    展若尘小心的道:“真是不测,楼主,还请节哀珍重……”
    金申无痕的笑颜苍白而勉强:“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得大多,不但烦,更且有些麻木了……展若尘,世上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乃是无法加以补偿的,也是难以用慰藉来宽释的,它就是那么实兀的消逝了,再也不会回来,再也没有相同的第二个,贯注了多少心血,多少情感,多少挚爱在上面,一下子,全化虚幻,有若南柯一梦,只是,梦醒后的那份空茫茫,却叫人好生难以承受……”
    展若尘轻声道:“我了解,楼主……”
    摇摇头,金申无痕道:“不,你不了解,除了我自己,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的心情与我的感受,展若尘,这已远远超过了痛苦,超过了悲哀,超过了忧戚,这是一种诅咒,一种灭绝,一种灰白的迷茫,人活着,失去了寄托和希望,也就意义不大了……”
    展若尘脸色显得青郁阴晦,他呐呐的道:“可是,楼主肩承半天,担负一方重荷……”
    金申无痕苦涩的道:“不错、要不是我的责任未了,往后的日子,真个不再消磨也罢……”
    舐舐嘴唇,展若尘道:“楼主,我知道徒托空言,干事无补,对你如今的悲楚及切痛毫无帮助,但……但我一片挚诚,出自肺腑,渴盼能在楼主这等凄哀的心境下略尽棉薄,若能为楼主稍解愁怀,也算聊报恩德于万一……”
    往椅背上一靠,金申无痕吁了口气,温和的道:“展若尘,你的热诚可感,盛情可嘉,我都心领了,然而,事实上你帮不上忙,不但你,任何人都帮不上忙,这是一桩永远无法挽回的失落,我已说过,不能替补,不能充填,不能模仿,就像辰光,它过去了,再也不会转回,我们活在世间里,但这一刻的时间,却永不是方才那一刻的时间了……。
    展若尘觉得胸隔间宛似塞窒着什么,他近乎挣扎般道:“楼主,我好惭愧……”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无须如此,我儿之死,和你毫无牵连,你不要为了难解我忧而滋生不安,这就过于自苦了,展若尘,我很欣赏你,我不愿你在情绪上受什么影响。”
    展若尘沉重的道:“楼主,你是个慈悲的人,有时候,慈悲的令人痛苦。”
    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金申无痕低徐的道:“像对我的孩子,……我爱他,宠他,护他,样样为他设想,端端依着他,……这也算是一种慈悲吧?也算是一种痛苦的慈悲吧?他死了,是不是我加诸于他大多的慈悲而害了他?”
    展若尘的话,原是暗示他自己心中的矛盾与不安,但金申无痕却联想到另一方面去了,展若尘不能点破,也无法再接引下去……揉抚着面颊,金申无痕又道:“展若尘,你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背脊上浮起一阵冰寒,展若尘振作着道:“我听他们提过……”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那是我在上三十岁以后才生的一个儿子,是头胎,也是最后一胎……少强小的时候,身底子不够结实,多灾多病,有三个姑娘日夜照顾他,我还不放心,整天盯着打转。恨不能口里含着,眼皮子上供着,费了多少精力,耗了多少心血,孩子总算一天天的长大了……他小时候模样就逗人怜爱,长大之后更是又俊又俏,一表人才,谁见了都夸。在他十五岁那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好多名门大户的闺女,他都看不上眼,也难怪孩子聪明,出身不差,加上又生得俊,自视未免过高,我也由着他顺着他的个性发展,我一直相信,我的孩子有其独特的品质与超俗的观念,这孩子,比他老子可要强多了……”
    展若尘没有作声,他很难过——
    金申无痕虽是女中之英,一方之豪,但在谈到她的儿子的时候,却如同天下任何一个溺爱的母亲相似,咦叨、娇宠、盲目、自味,更带着那样可笑可悲的做色,在母亲眼中,儿子总是完美无暇的,是没有不可原谅的过失,这种宽怀,这种大度,是深挚的爱,却也是相反的害,往往,母子间的亲情,便蒙蔽了孩子或许不值夸誉的另一面,而母亲的宽恕,却不是人人能够接受的,金少强就是一个惨酷的实例……
    于是,金申无痕又悠悠的说下去:“成长是一桩多么不易的事,用时光、爱心、关注,加上衣食的堆砌,才慢慢把一个人自襁褓中拉把大,可是,毁灭却大简单了,只须一刹,一刹的前后,那段辛苦的成长过程便会灰飞烟灭……有时候,我不相信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他原是如此熟稔又如此亲切的生活在我身边,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犹在耳际,他的呼唤,也仿佛又是方才的事……”
    展若尘的感受极为复杂,但愧疚与惶惊的成分却无疑是最多的,他干涩的咽着唾沫,沙哑的道:“那个给予楼主这般创痛的人,在明白事实的因果相关之后,说不定也会深觉悔恨,自责不已……”
    金申无痕冷冷一笑:“你是指那个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展若尘艰辛的道:“我是说,一位母亲在失子之后的悲哀与空虚,足以掩盖这桩不幸的起始因由,假如那个‘凶手’能够及早知道的话……”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这个借口,不能拿来当做那个天杀的屠夫脱罪的理由,他谋害了我的儿子,毁去了我这一生的指望与寄托,我就必须要他补偿,血债血还,他给予我的,我便给予他,这并不仅是他用生命可以抵偿得全的……”
    怔了怔,展若尘道:“楼主是说……’’
    金申无痕幽冷的道:“一旦把那凶手找出来,我必灭其九族,诛其亲朋,我要他以最惨痛的代价,来补抵他的罪行!”
    展若尘视线低垂,喉咙里宛似梗着什么:“怕又是一片惨愁……”
    金申无痕忽然感喟的轻叹:“是一片惨愁,这原就是惨愁的事——打少强遇害的那一刻开始,但那个人并未替我设想,我又如何来为他包涵?他做下的,便必须承担,在任何情形之下,这皆是无可变易的铁则!”
    咳了一声,展若尘道:“楼主,可有那人的下落?”
    表情晦暗了,金申无痕沉沉的道:“还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杀害少强的凶手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以上?但我将一直查探下去,追索下去,我相信,迟早也会得悉真相,把那心狠手辣的恶毒东西给抓出来。”
    展若尘低声道:“眼前是否掌握了某些线索?”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曾经有几个可疑的目标,但追查至最后,都证明这些人是无辜的,目前尚没有确切的线索,我已发动所有的力量,分别从各个阶层,相关的组合与可能的环境中去明查暗访……我的人手最多,在这里,我的话极有份量,各行各道也很尊敬我,照说,应该能找出点端倪来才对。”
    展若尘喃喃的道:“这些天来,也真苦了楼主……”
    金申无痕道:“我当然苦,但还有一个人怕比我更苦。”
    展若尘道:“楼主是指施姑娘?”
    望了展若尘一眼,金申无痕道:“你也听他们提过么?”
    微微颔首,展若尘道:“听说,施姑娘是楼主的义女?”
    金申无痕原本霜凝雪封的面容上,这时才浮现起一丝暖意,她双手互合,置于膝头,徐缓的道:“不错,嘉嘉是我的义女,说起来,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展若尘没有打岔,是一种倾耳聆听的模样。
    金申无痕似是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说道:“嘉嘉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早年和我是非常要好的结拜姐妹,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当然也有着一般少女的憧憬和幻想,那真是一段做梦的日子……后来,嘉嘉的母亲认识了一个男人,是个相当英俊出色的男人——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他们由相识而相恋,好得不得了,嘉嘉的母亲便也和许多痴情的少女一样,终于奉献出她的贞操。可憾又可恨的是,这个男人对于她,并不似她对这个男人般的真心真意,等到嘉嘉的母亲有了身孕,尚在编织着另一个新的美梦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不告而别,从此音信俱无,遗弃了嘉嘉的母亲,以及未临人世的嘉嘉……”
    展若尘道:“典型的负情故事,楼主,亘古以来,这样的错误便不曾停止,在夭涯海角的每一隅都循环反复的发生,值得惋叹的是,当局者往往沉迷不悟,待到猛省回头,却已悲恨铸成,无以为补了……”
    点着头,金申无痕道:“正是如此,嘉嘉的母亲便也走上了这类结局中大多数爱害者所惯循的道路——自杀,她是服毒而死的,由我去收的尸。我永远忘不了她的那副惨状,尸体全身浮肿,肌肤透着乌紫,原本娟秀姣好的五官扭曲得整个变了形,七窍中全凝着血渍,连嘴里的舌头也都啮烂了,这证明她在临死前是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时,嘉嘉才刚满周岁,抱在一个奶娘怀中,见到我,便咧嘴憨笑,可怜的孩子,尚不知小小的年纪业已失估,她何从明白人间世上竟是这般辛酸与险恶呢!”
    展若尘道:“那个男人,实在可恨!”
    金申无痕道:“是可恨——我是接到我这位小义妹托专人送来的绝命信之后,方才知晓一切,当我专程赴去,则除了收尸入殓,任何什么忙也帮不上了,对于死去的人,我无力为助,但对活着的人,我却多少能以发挥作用。小嘉嘉的将来自然由我承担,那个负心汉,我也饶他不过,就在嘉嘉母亲死后的第三个月,那负心汉便被我手下的几个硬把子缀上圈住,却算他命大,只留下一条右臂,仍被他活出命去。”
    展若尘道:“楼主是如何找着那人的?”
    金申无痕恨声道:“这小子遗弃嘉嘉母女之后,独个儿潜到鲁边‘黄石镇’去消遥快活,他有名有姓,且属同道中人,加以不肯安份,要找他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已说过,我的力量很大,执意要寻某一个主儿,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恨只恨我那小上七岁的义妹事先没有托我为力,否则,尽可在悲剧酿成之前将那人抢回,迫其就范,便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凄惨了……”
    展若尘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楼主已是如今的身份?”
    金申无痕道:“我比嘉嘉的母亲大七岁,在她出事的时候,我已嫁到金家有六年了,那辰光,当家的还是老头子,不过,老头子事事依我,也就和我自己当家差不多,我义妹的事,他全由着我的意思做,记得把嘉嘉抱回来的那年,少强也才只有一岁半,约莫大上嘉嘉六个月不到……”
    展若尘道:“他们应是一对。”
    金申无痕的表情再度黯然了:“少强与嘉嘉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两人的情感又好,配成夫妻,最是恰当不过,却不知是金家或申家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遭此大嫉,落得这般光景,好好的一个家,一段缘,就这么生生拆散了……”
    展若尘低声道:“施姑娘必然伤痛逾恒……”
    金申无痕道:“这孩子挺能撑,她有着她娘刚强的性子,也承得我儿分强傲的脾气,表面上颇为抑制,但我晓得,她内心的哀痛必是无以复加的……”
    双手不觉得抽扭了几下,展若尘失手杀人无计,却甚少体会得到杀入之后被杀者那些身后凄楚的牵连,死了的人固己一瞑不视,有无俱空,但活着的人却情何以堪?想着,他又感到背脊泛寒……
    金申无痕生硬的笑了笑,道:“往后的日子,可难打发了,我已五十有多、大半截人土的人,世问的悲欢离合,也经得不少,好歹,看得淡些,没了指望的岁月固是过得兴味索然,但想想来日无多,也就心怀顺畅些了,我担心的却是嘉嘉这孩子,才双十年华,正是大好青春的光景,将来她可怎生消磨啊广
    展若尘问道:“他们可已有了正式名份?”
    金申无痕道:“还没有,我倒愿意嘉嘉能够再遇上一个投情合意的人,也好托个将来,像这样伴着我这孤老婆过下去,冷冷清清的虚掷光阴又算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死了,却不能耽搁人家姑娘的青春,不说嘉嘉,也对不住我那九泉之下的老妹子……”
    展若尘道:“但,这是不能勉强的事……”
    金申无痕道:“嘉嘉业已向我再三表明,她愿终生侍奉于我左右,孩子的孝心我晓得,也很领情,可是我还不至于糊涂自私到这步田地,我无权,也不忍剥夺孩子的未来,占据她眼前的美好辰光。莫说嘉嘉是我的义女就算亲生女儿,我亦不会答应像这样的愚孝行为……
    待过了这段天愁地惨的日子,我再替她挑拣挑拣着,我的儿子够条件,我相信比我儿子条件更好的也大有人在,问题是,如何来撮合,如何来培养双方的情感……”
    展若尘颇有感触的道:“楼主,你真是一位忠厚长者……”
    笑笑,金申无痕道:“对于我喜爱的人,是的,但对某些人来说,我是个最可憎可怖的孤老太婆……”
    展若尘道:“那些人不了解你……”
    金申无痕道:“不,就因为他们太了解我,才会对我订下这样的断论。”
    想起一件事,展若尘问道:“方才,楼主说到施姑娘的父亲曾被楼主属下围杀,斩其一臂之后吃他突脱逃去,后来有否再获此人消息?…
    金申无痕道:“这小子滑溜得很,那次被他逃脱之后,至今二十余年了,就再也不见此人踪迹,说不定早已客死异乡亦未可言。”
    展若尘叹喟的道:“不知施姑娘对她这位生身之父有何感觉?”
    金申无痕气忿的道:“打我那小义妹有了身孕的事被那人得悉,这负心汉找机会走了后,开始直到孩子生下来,满了周岁,到我那妹子死了心,服了毒,嘉嘉从未和她这可恶的生身之父见过面,她长大之后虽然明白此中梗概,却又从来不问不提,我想她纵有父女之情,却也不会少了对她父亲的怨恨!”
    展若尘接着道:“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纠缠,错杂关系,真是难以明阐曲直……”
    望着展若尘,金申无痕道:“你是个明白人,展若尘,我也很看得起你,希望你伤势大好之后,能在这里多盘桓些时日,我们多聚聚聊聊,可别急着就走,尤其在我如今的心境下,你该委屈点顺着我,少拗着头,嗯?”
    展若尘心里叫苦,不免的嗫嚅着:“这个……”
    金申无痕顿时不快的道:“什么这个那个?刚才还说你是个明白人,怎么马上就犯毛病了?展若尘,我高着于你,你也得叫我顺顺心!”
    咬咬牙,展若尘道:“是,楼主,只怕打扰大多……”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道:“找一个看得起,又谈得来的角儿还真不容易;展若尘,我觉得你很多地方都合我的脾胃,是条汉子,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你便久住些时陪陪我,至于什么叨扰不叨扰的话今后不要再提,别说你一个人,就算三千二千,我也照样大鱼大肉承担得起。”
    展若尘忙道:“多谢楼主高情,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挥挥手,金申无痕站了起来,和蔼的道:“好生养伤,过些日等你身子痊愈了,陪我四处走走,‘金家楼’景色不错,‘长春山’更是明媚钟秀,有许多地方颇堪一瞧……”
    起身站向一边,展若尘道:“是,楼主。”
    于是,金申无痕缓步离去,望着她那沉稳坚定的背影,展若尘不禁在惶愧中更生迷惆——
    将来,会是怎样一个发展呢?果真如他所言,人与人之间恩怨的纠缠,关系的惜杂,乃是难以阐明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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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翠峰雅秀
    当展若尘的创伤完全痊愈,已是他来“金家楼”一个半月以后了。
    自从在“临风阁”与金申无痕见过一面,他迄今未再晤及这位“金家楼”的主子,但是,养伤期间,金申无痕却多次遣人送来一些珍罕补品,丰美吃食,处处表露出她对展若尘的关怀与爱护。然而,展若尘感激在表面,痛苦在心中,越承受金申无痕的关注,他便越加深一层愧疚,有时候,他甚至怀疑--金申无痕是否业已知道内情,而却以这种破格的德泽来折磨他?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去,展若尘的日子就是吃与喝缀连起来的,呼啸临头、很烦闷,可是他却无可奈何,因为金申无痕不让他离开,照这位“金家楼”主子的话说,展若尘的伤势虽已痊愈,仍须有一个时期的调养,目前,他就正在调养期间。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梳洗过后,换上一袭干净素雅的淡青长衫,想独自到外面溜达,散散心。
    也只是方才跨出门口,“蹦猴”玄小香便鬼灵精般一下子跳到他的面前。
    展若尘微笑道:“玄兄,你今天好早!”
    玄小香笑得龇牙道:“越早过来侍候,便越见我对展爷的一片心意哪!”
    展若尘道:“实在闷得慌,玄兄,陪我走走如何?”
    玄小香道:“自是遵命,展爷,你说吧,去哪里?”
    伸手朝后面的“长春山”一点,展若尘道:“上山去看看,怎么样?”
    玄小香道:“我是主随客便,但是展爷,你身子才利落了没几天,往山上攀,自忖吃得消?”
    展若尘莞尔道:“别把我看得这般弱不禁风,休说我那旧伤业已康复,体气更胜往昔,便在疗伤期间,若拿鸭子上架,也一样攀得上这座山去!”
    玄小香拍手道:“成,展爷,我们开路!”
    两人由“金家楼”的边沿,抄小道直趋“长春山”脚,一面走,展若尘一面浏览“金家楼”的建筑格局,不由赞叹着道:“这地方的亭台楼阁,池树园谢,配搭得真好,无论形式、格调、风味,或位置、角度、地势,真是匠心独具,有恰到好处的美妙;尤其气派恢宏,明雅互见,真如世外桃源,人间仙土,住在这里的人,真是有福了。”
    玄小香走在前面引路,他回头一笑道:“展爷果有这样的感觉么?”
    展若尘道:“当然,难道你没有?”
    玄小香轻声道:“如果展爷有意长住于此,乃是我们老夫人最欢迎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才,挑着灯笼都不好找,怕只怕我们主子,留不住你这座大菩萨呢……”
    心头微震,展若尘忙道:“玄兄说笑了。”
    玄小香正色:“一点也不是说笑之词,展爷,据我所知,者夫人对你实是另眼相看,就算对那些她极为赏识的人,也甚少如此关注礼遇过;展爷,你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或某些符合者夫人脾胃的长处,她人前人后,一再表露出对你的好感,设若你稍稍示意,老夫人绝对会有所安排……”
    展若尘苦笑道:“不瞒你说,玄兄,我一介草莽,半生孤寒,玩刀之外,只落了两手血腥,满肩恩怨,朋不朋,友不友,前程后路,皆乃茫茫一片,又哪来什么与众不同的长处?
    幸得楼主救命施德,授我于濒绝之间,楼主相待甚厚,仅是慈悲天性,仁厚存心所使然,我是何人,岂敢得寸进尺,再生非份之想!”
    连连摇头,玄小香道:“你错了,展爷,可别妄自菲薄,自己小看了!真的,我们老夫人对人不差是真的,但若只是搭救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断不会这般殷殷垂怜,关怀有加,她对你如此爱护,则必然有着某项特异的原因在内,至少,原因之一是她欣赏你,老夫人向来喜欢把她欣赏的人留在身边。”
    展若尘低沉的道:“玄兄好意,我是心领神会;但我天涯飘泊已惯,养浪荡不羁的个性,长长局处一地,恐怕不能适应,老夫人关爱之情,也只好另谋补报了……”
    玄小香恳切的道:“展爷,咱们也算机缘,能够处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再说老夫人对你这样礼遇,你若留下,将来在‘金家楼’还怕没有发展?有根有业的日子,总比长年在外飘零来得安稳呀……”
    叹喟着,展若尘道:“我实有苦衷,玄兄……”
    玄小香忍道:“该不是为了你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吧?”
    展若尘道:“我以前说过什么话?”
    玄小香道:“你曾说,承受大多,也是一种负担及痛苦……”
    展若尘默然片刻,道:“若你处在我这样的境遇中,玄兄,你也会深有感触的。”
    搔搔头,玄小香道:“不是我斗胆说你,展爷,你有时候委实讳莫如深,城府幽深,叫人弄不清楚你心里的想法……”
    展若尘平静的道:“也不尽然,常常,我是很坦率的,大约近些日来,心情的沉闷,令我多少变得内向些……”
    他们不徐不缓的向山脚下走着,山里的空气十分新鲜,在一股凉沁中带着淡淡的甘甜味道,每吸一口,仿佛连五脏六腑都熨贴多了……
    走着,展若尘问道:“有个把月未谒及楼主了,玄兄,希望她不会在今天传见我才好。”
    玄小香笑道:“放心吧,展爷,老夫人不但今天不会找你,这三五日内也都不会找你一她老人家昨晚上出门去啦!”
    “哦”了一声,展若尘道:“可是有什么事?”
    玄小香道:“听说‘南岭’那边我们一家票号短缺了不少存金,不知是亏损还是溢支,老夫人亲自前去查算,这一去,那边的人可有得瞧啦。”
    展若尘道:“像这类的事,还得楼主躬亲?”
    放低了声音,玄小香道:“我说与你听,展爷,你放在心里就好——‘南岭’那家票号,是我们一十六家票号里最大的几家之一。闻得他们暗里传说,这次短少的存金数目极大,约莫在十万两银子上下,而且,这家票号的主事人物,乃是二当家手下的红人,‘雷’字级三把头‘九手金刚’赵双福,这样的情势之下,老夫人若不亲去料理,换了其他人员,只怕搞不出个名堂来……”
    展若尘道:“原来如此,但愿是没有事情,否则,只怕影响所及,贵楼二当家的颜面就不好看了……”
    龇牙一笑,玄小香道:“这是他们的事,谁叫二当家不派我主理‘南岭’的票号?”
    展若尘道:“是呀,玄兄,怎么不派你出去当掌柜的哪?”
    耸耸肩,玄小香道:“老实说,我的份量还不足以掌理太大的买卖,年前,三当家有意调我往鲁边带领一支驴马队,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敬谢辞掉了。”
    展若尘道:“为什么?”
    玄小香颤着一双疏眉道:“太苦了,整天奔波在外,日晒雨淋,饮露吃灰不说,还得担待风险,一个弄不好,就会脱层皮,俸支是加了一倍,但想想还是不划算。”
    展若尘问道:“‘金家楼’的人手调遣,都是由谁总司其责?”
    玄小香道:“各级兄弟都有划分出来的地盘及职司,人手的调遣,由各家行的大把头向三当家禀报,经三当家转禀二当家,再由二当家禀呈老夫人指示列册……”
    点点头,展着尘道:“如此说来,还是楼主掌握着最后的权力,这样层次分明,上下节制,倒也是行使组合群体力量的不二手段。”
    侧脸望着展若尘,玄小香道:“展爷,设若你也能加入‘金家楼”我们就更是阵容坚强,如虎添翼了。”
    笑笑,展若尘道:“玄兄高抬我了,凭我一己之力,对‘金家楼’这样一个庞大雄厚的组织来说,参予与否,其影响都是微乎其微的……”
    玄小香忙道:“不然,展爷你是砥柱之材,庙石之用,怎么同一般寻常角色相提并论?”
    展若尘微晒道:“玄兄,我真有点怀疑,你是否受到什么人的示意前来游说于我?”
    玄小香嘻嘻笑道:“倒还没有,只是我能仰体者夫人的一片心意罢了。”
    拍拍玄小香肩头,展若尘道:“玄兄,人与人相处,重要的是个‘诚’字,至于是否能够就近厮混,倒无关紧要,你的盛情我很感激,我会真心真意的交你这个朋友……”
    玄小香真挚的道:“能得展爷垂顾,真是玄小香的造化了……”
    展若尘道:“玄兄无须如此客气。”
    现在,他们已来在山脚下,由玄小香领着,沿一条显见是经过人工刻意修筑的道路往山上行去,这条山道已算是相当宽阔平整了,路面宽有四尺,铺设着漆绵的青石板,青石板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晨雾。而松柏夹道,翠绿掩映,那一股爽逸之气袭人心脾,在凉沁中,泛着那等出世脱尘的幽雅韵味,人在其中,有种逐步攀向清明之境的禅意……
    走着走着,便不觉山路之曲折及盘升,没有多久,他们业已信步来至半山腰上了。
    展若尘深深呼吸着道:“玄兄,你叫这样的散步是‘攀山’么?”
    嘿嘿一笑,玄小香道:“不叫攀山又叫什么呢?我们总是越走越高了呀!”
    展若尘赞叹的道:“这地方真好,景色好,建筑好,设备也好,连上山的道路也开辟得如此宽敞平整,原是崎岖荒寒的所在,因此便成为一幅赏心悦目的美景了……”
    玄小香得意的道:“‘长春山’本来灵秀雅奇,乃天然景致,这条登山之路一开,不但没有破坏山色的淳朴风味,反而更增它的幽深古拙情调……”
    笑笑,展若尘道:“是玄兄设计的吗?”
    打了个哈哈,玄小香道:“我哪来这等的眼光?是我们老夫人的指示,施姑娘的构想。”
    点点头,展若尘道:“果然不凡。”
    玄小香兴致极高的道:“再往上去,一处断崖边缘,筑有‘楼凤亭’,山顶上,还盖着‘卧云轩’,都是颇堪一游,格调甚高的地方……”
    展若尘道:“你都去过?”
    玄小香笑道:“少说也去过百十来次了,‘卧云轩’乃是老夫人常到静慈的所在,平素有人留住,负看守清扫之责,一般人是不准无故擅入的,但‘楼凤亭’却谁都可以去,展爷,我们登临一游如何?”
    展若尘无所谓的道:“只要你有兴趣。”
    搓搓手,玄小香道:“这样吧,展爷,想你尚未进过早膳,我也有点肚子饿了,待我回去弄包吃食来,再拿上一壶好茶,我们便在‘楼凤亭’享受一番这大好晨光!”
    展若尘道:“是不是太麻烦了——”
    玄小香忙道:“一占也不麻烦,我一溜腿便到啦,来回至多半个时辰,展爷,有吃有喝,这光景欣赏起来才越发堪瞧。”
    展若尘颔首道:“你这一说,我倒真觉饿了;这样吧,你下去拿吃喝的,我独自往上逛,先到‘楼凤亭’去等你。”
    玄小香道:“就这么决定,展爷,你顺着山路往上走,只拐个弯,便可看到‘双心崖’亭子便筑在崖边,是用雪白大理石砌造的,一眼分明……”
    展若尘道:“我找得着,你快去快回。”
    拱拱手,玄小香返身飞奔而去——一路走一路蹦,果真有几分“猴味”。
    于是,展若尘管自顺着山道往上走,他的步履悠闲,神态安详,似这样平静的心情,他已经有好久不曾有过了……
    到了山道拐弯的地方,不用细寻,他的视线已被眼前一幅奇秀景色吸引过去——左边,青翠的树木突然向两侧分开,展露出一片灰黑色的岩面来,岩面向高升处,形成斜坡,坡顶却似刀削斧凿般急泻向下,造成绝壁悬崖,而一座洁白如玉雕冰砌也似的亭台便筑在崖顶上;那座亭台是伞形的圆顶,中间以一只粗大的支柱为中心撑着圆顶,四周围绕着浮搂凸花的上下双重栏干,亭内一圈环状的石桌,内外两圈环状的石凳;亭台的整体,便隐隐散发着那种如雾般的柔和莹白,有着那种孤挺的、倔做的,但然以承的美感。
    吸了口气,展若尘不由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山道通向亭台,也有着一条铺满石板的小路——只是石板的颜色已从青黑改成了淡白。
    正当他迫切的想要领略一下处身亭中的风味时,亭台的右侧,在视线被遮的右下方,忽然有一声惊窒的喊叫声传来。
    那是出自一个年轻女人口中的叫声,窒迫而惊恐,似是在突然间遭受到某种意外时的本能呼喊!
    怔了怔,展若尘的反应比他的意念更侠,他的身形猛起,青衫迎风儿飞,人在空中急速斜旋,似一头鹰隼般凌虚泄落。
    亭台的右下方,是六级大理石台阶,台阶向前不及十步,便是雾气轻浮,蒙蒙幽幽的绝崖,此刻,一个身材窈窕,长发挽结垂肩的女人,正歪倒最下层的一级石阶上,距离她三四步,赫然是一条粗逾儿臂,通体暗赤并泛着丑恶黑色斑点的毒蛇。这条蛇的整个胴体业已高高昂立,三角形的头部微微摇晃,鲜红的舌信伸缩不定,发出那种可怖的“嘘”“嘘”怪声来,它的一双细小又冷漠的碧绿眼睛,也在闪射着恁般恶毒的寒酷光芒———种仿佛戏弄又满足的寒酷光芒。
    蛇在采取这样的姿势时,便是它咬啮猎物之前的最后准备动作了,自准备到攻击,其过程仅有电光石火般的一刹!
    歪倒在石阶上的女人,似乎被吓呆了,她斜倚在那里,以手捂嘴,竟连呼吸都已忘记——
    空中的身形不及沾地,展若尘右臂暴探,一抹冷电射自他的袍袖之中,猝闪于瞬息,那条毒蛇陡然间紫血喷溅,翻撞于侧,整个身子扭曲扑腾,却再也挣扎不开——“霜月刀”自蛇的七寸部位穿人,透钉于岩面之内,只露出一截刀柄!
    落在石阶的一边,展若尘默默的注视着这个受惊的女人,同时,他也暗中惊讶于这个女人的美艳——这是一个年轻的少女,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二三岁,眉目如画,肌肤似雪,周身呈现着那种炫目的冷洁神韵,那种深沉的迫人气质,虽然,她尚在余悸未消的情况之下!
    半晌。
    少女长长透了一口气,目光缓缓移到一侧展若尘的面庞上。
    那是一双多么清澈又柔媚的丹凤眼,能令人甘心死在这样盈盈一泓的双眸中!
    展若尘凝注着少女的眼睛,没有出声。
    轻轻的,少女开了口:“我该如何向你道谢?”
    展若尘静静的道:“不必客气。”
    少女望了那条蛇尸一眼,悸怖仍在:“这位——壮士,你知道,你救了我一命!”
    展若尘平淡的道:“我只是杀了一条蛇而已,或许,那条蛇正打算袭击你?”
    少女苦笑道:“打算袭击我?它已经在袭击我了,若非你适时相救,这条蛇的毒液此刻已经大半渗进我的血液之中——你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蛇?”
    也望了蛇尸一眼,展若尘道:“好像是一种毒蛇………
    少女吸着气道:“这是一种本地最毒的蛇类,它名叫‘乌赤斑蛇’,其毒无比,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人畜都不会活过半个时辰,而且,死得很痛苦,那是属于窒息性的死亡;这种蛇出现的机会并不很多,想不到我竟会遇上,更想不到的是,在生死一发间有你来救我……”
    展若尘微微一笑:“世上有些很凑巧的事,只是,有些巧得很完美,有些巧得很遗憾,而完美的巧事比较容易为人所欢迎,嗯?”
    少女轻抛秀发,站起身来:“我却不能只为了事情的凑巧,说厂声完美便作罢,壮士,希望我能报答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条报答你的途径?”
    展若尘摇头道:“这是无须报答的。”
    少女看着展若尘,道:“我不愿读亵你……或者我可以送你一点钱?”
    笑了,展若尘道:“我不要钱。”
    想了想,少女又道:“那么,你是否需要做点生意?只要在辽北一带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给你机会——定包赚钱的生意。”
    展若尘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姑娘。”
    少女喃喃的道:“你到底需要什么呢?我总不能白受你的恩惠……”
    展若尘低沉的道:“我什么也不要,姑娘,希望你了解,我对你所做的,不是一件物物相易的事,我只尽了一点本份,人与人之间互助的本份。”
    白嫩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红晕,那少女歉然道:“请你原谅我,我太唐突了……”
    展若尘道:“没有什么,你原是一番善意。”
    少女轻轻的道:“我以前好像未曾见过你,你也是‘金家楼’的人吗?”
    展若尘道:“不是。”
    似乎微觉讶异,少女道:“‘长春山’是‘金家楼’的私产,不是‘金家楼’的人,极少有进入的机会,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展若尘一笑道:“‘金家楼’。”
    怔了怔,少女不解的道:“你刚才不是说,你并非‘金家楼’的人,怎么又会从‘金家楼’来?”
    展若尘道:“听起来似乎矛盾,其实内情十分简单,我不是属于‘金家楼’的组合,但是,我可算‘金家楼’的客人……”
    “哦”了一声,少女道:“请问壮士名讳?”
    展若尘道:“我姓展,展若尘。”
    于是,少女含蓄的笑了:“真巧,原来你就是展若尘呀!那个称号‘屠手’的人?”
    展若尘有些意外的道:“姑娘是如何知道我的?”
    少女笑得更甜美了:“我义母救了你的命,更带你口来疗伤,‘金家楼’上下谁不知道?”
    恍然大悟,展若尘拱手为礼:“姑娘是施嘉嘉施姑娘?”
    少女点头道:“我是施嘉嘉。”
    心中有种复杂的感觉涌起,展若尘面对这位金少强生前的爱侣,不由显得局促起来:“不知是施姑娘,冒犯之处,尚请恕过。”
    施嘉嘉忙道:“别这么说,展——展大哥,如此岂不见外?”
    展若尘低声道:“楼主对我救命之恩,施医之德,姑娘与楼主谊为至亲,情乃母女,屋乌相连,敢不同感德惠?”
    笑了,施嘉嘉道:“展大哥,我娘救了你,又不是我,你何必说得这么严重?你我之间,蒙受恩德的人,该是我才对……”
    展若尘轻咳了一声,道:“施姑娘怎会独自来到此处?”
    施嘉嘉道:“这原是我常来的地方,最近心情不好,来的时候更多;一个人坐坐,想想,多少也能排除一点郁闷……”
    展若尘敏感的道:“少楼主遇害,还请施姑娘节哀顺变……”
    沉默了一会,施嘉嘉幽幽的道:“少强的死,我很难过,但更哀痛的却是娘,我心情不好,主要全为了娘所遭到的痛苦……”
    似有所悟,展若尘谨慎的道:“但愿楼主能够早日恢复平静……”
    施嘉嘉叹了口气:“娘只有少强一个儿子,也难怪她老人家伤心……”
    顿了顿,她忽道:“对了,展大哥,娘对你的印象很好呢,在我面前就不知夸了你多少次,说你有骨气,有胆识,有魄力,傲而不骄,实而不华,平淡中见精奇,冷肃里现抱负,娘说,你是一块上好的材料……”
    展若尘道:“上好的材料?”
    点点头,施嘉嘉道:“娘的意思是,你天生就是那种出人头地,独当一面的人。”
    展若尘笑笑,道:“楼主谬誉于我了,江湖过客,孤伶草莽,实不知何以为终,哪里谈得上这般的雄才大略?”
    施嘉嘉道:“你是自谦了,展大哥,娘的眼光从来高人一等,她的观察,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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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凤亭表诚
    展若尘沉默了一会,有感而发:“对于楼主的关爱与赏识,我深觉惭愧,我实在不值得她如此嘉许……”
    微微一怔,施嘉嘉道:“为什么?”
    展若尘苦笑道:“在我而言,这是一种负担,精神上的负担,沉重又痛菩……”
    施嘉嘉迷惑的道:“怎么会呢?我娘向来极少夸奖人家,像对你这样器重的情形更为难得,展大哥,你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我不明白,如何会使你生起相反的感觉来?”
    搓搓手,展若尘道:“施姑娘,承受的恩德大多,并不是一桩惬意的事,那总会令人觉得站在一种不均衡的地位上,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能以平等的立场为原则,现在,你是否多少明白了一点?”
    思索了片刻,施嘉嘉笑了起来:“我想我大概能够体会一些,但我却认为大可不必,展大哥,我娘对你这么好,绝不是只为了曾经施恩于你的原故,此中,缘份占了很大的比重,我娘说,她一见你就觉得你顺她的眼,怎么看怎么合意,就是对少强,她老人家还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呢……”
    展若尘感动的道:“楼主待我,实在情深义重,我不知要如何来报答楼主,才能略尽对她的感怀于万一……”
    睬视着展若尘,施嘉嘉轻轻的道:“我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只要你顺着娘点,就比什么报答都使她满意了……”
    展若尘喃喃的道:“是的……楼主曾经这样说过……”
    施嘉嘉诚恳的道:“展大哥,我娘是个很孤单,很寂寞的老人,你别看她是‘金家楼’的主宰,是辽北的巨镇,平时威严冷肃,高高在上,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前呼后拥,气势十足,但她内心却是异常落寞的。她要维护她的尊严,顾及她的身份,她必须和四周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或是发号施令,或是运筹帷幄,她总是那么凛然,那么刚毅,又那么果决,她不能随便接近哪一个,别人更不敢随便接近她,久而久之,她就被她的权威与地位铸成了一尊偶像,供人敬仰、畏惧的偶像,然而,却也隔绝了她与人们之间正常关系的发展;她是高踞尊位的,她也是最孤寂的……”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可以想像得到,位高权重的人,往往倍觉寥落,因为尊严与权势必须要以表面上的威仪来强化或衬托,然则,也就因此而孤独了……”
    施嘉嘉道:“展大哥,所以娘希望能有个合她心意的人多陪陪她,让她悒郁的情绪多少得以渲泄些,娘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
    展若尘不解的道:“但,你不是很合宜么?”
    轻喟着,施嘉嘉道:“我是,展大哥,然而你不要忘了,我只是她老人家的义女,辈份上有差,渊源上有别,她有许多活,也不便和我说,况且有些需要对她提供意见或是帮她拿定主意的事,我就无能为力了……”
    展若尘道:“楼主手下谋士如云,悍将如雨——”
    施嘉嘉道:“你错了,展大哥,娘从来对于她的手下们只是发号施令,当她决定了,她就吩咐下去执行,极少征询过他们有什么意见,‘金家楼’一贯的传统皆是如此,娘的话,便是最后的断论。”
    展若尘低沉的道:“这是楼主的个性使然?”
    施嘉嘉道:“是她的个性,也是贯彻权力和威信的必要手段,娘不喜欢主张分歧的场面,也厌恶意见杂沓的商议,她一向只往下传谕施令,而不容许下面的人,另生枝节——纵然那将比她原案更为完美!”
    展若尘道:“这是一位霸主乏所以能够成为地方之雄的要诀——独断专行,铁腕执掌,但是,这样的人,也就兔不了离群孤单了……”
    施嘉嘉道:“娘需要有个身份立场上比较超然的人陪伴她,而这个人又要是她所赏识的,展大哥,譬如你,娘最近的心情极坏,少强的死,对她是个很重的打击,我已不能给予老人家什么慰藉,展大哥,全靠你了……”
    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展若尘还能再表示什么呢?他舐舐唇,嗓音略微有些沙哑的道:“既然楼主这么看得起我,任何可使楼主稍稍解忧法郁的方法,我无不乐意全为遵从……”
    施嘉嘉满意的道:“展大哥,相信我娘十分高兴听到这样的话,等她老人家回来,我会马上去向她禀告……”
    展若尘强笑道:“只怕打扰过甚……”
    施嘉嘉笑了:“这算得了什么呢?展大哥,我们欢迎还来不及……”
    于是,展若尘走到蛇尸那边,伸手拔回透过蛇身,钉入岩石之内的“霜月刀”,当刀刃扬起,蛇尸也被挑挪向绝崖之下,“霜月刀”浮亮莹寒的锋刃上,却是半抹血污不沾!
    收妥家伙,展若尘方始转回身来,亭子的另一侧,已传来“蹦猴”玄小香的呼叫声:“展爷、展爷,你在哪里?我业已将吃的喝的都带上来啦……”
    望着展若尘,施嘉嘉小声问:“这是谁?”
    展若尘走上前来,边道:“贵‘金家楼’的人,玄小香玄兄。”
    施嘉嘉笑道:“原来是这只‘猿猴’呀!”
    展若尘提高嗓门道:“玄兄,我们在亭了前面——”
    一条身影跃腾而至——果然正是玄小香,他左手挽着一只上覆着罩的紫竹篮,右手提着一把中长铜壶,壶嘴里,犹还冒着热气哩。
    脚未沾地,玄小香已喘吁吁的咧嘴嚷嚷开来:“这一阵好跑,来回我皆是全力奔走,生怕展爷你等久了,厨下的热食都还现成,只这冲茶的开水得耐住性子等它烧沸,耽搁了些时——”
    说着,他一面转脸打量那头的施嘉嘉,施嘉嘉对他嫣然一笑,静静的道:“玄小香,看你跑得满头大汗,歇会吧。”
    玄小香赶紧向前跨近几步,躬身哈腰,堆起满脸的笑:“小姐,玄小香这厢向你请安,方才只顾着和展爷说话,一时竟未察觉是小姐在此了。”
    施嘉嘉肃雅的道:“没关系,你是和展大哥一起上来的?”
    玄小香仍然哈腰道:“是的,展爷来到咱们‘金家楼’老久了,咱们这‘金家楼’第一风景‘长春山’他却尚未游过,今晨展爷游兴勃发,我便陪同展爷上来走走……”
    施嘉嘉微笑道:“展大哥的伤势痊愈了吗?”
    玄小香忙道:“都好了、起先我也生怕展爷身子尚弱,太过吃力,但展爷看来似乎相当利落,健朗一如常人。”
    展若尘笑道:“玄兄,恐怕你流的汗比我还要多呢?”
    玄小香打着哈哈道:“本来嘛,论体气之厚,我就远不如展爷来得扎实哪。”
    施嘉嘉道:“玄小香,你都带来些什么吃喝的?”
    双手的物件微微上举,玄小香笑道:“篮子里盛的是油炸春卷,玫瑰酥糕、鲜肉包子,铜壶中是冲好的极品‘铁观音’香茗,瓷杯两件,便在竹篮杆罩下面……”
    施嘉嘉芜尔道:“你倒设想得颇为周全,不过,经你这一说,我也觉得饿了。”
    玄小香立道:“这样正好,小姐,我便将吃食在亭中摆整舒齐,侍候小姐与展爷进用——”
    施嘉嘉道:“不,我们一起来。”
    咧咧嘴,玄小香有些局促的道:“这……小姐,玄小香岂敢如此冒失?…
    施嘉嘉落落大方的道:“不要过于拘泥戒规,这里不是堂口之内,大家随便点,自然愉快得多,再说,是我打扰二位,并非你们沾我的光,哪有强宾压主的道理?玄小香,你若不吃不喝,叫我如何下咽?”
    玄小香呐呐的道:“小姐,我看还是……”
    打断了他的话,施嘉嘉道:“好了,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一起来吧……”
    展若尘也笑道:“施姑娘说得对,玄兄,礼数体制自当遵行,但也要看环境时地,施姑娘已经请你一同用膳,你若再加推托,反倒成为抗命啦。”
    玄小香躬身道:“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三人来至亭中,在那别致的,形同环状的石桌上,玄小香将素竹篮里的食物一一取出摆好,焦黄浅红与柔白的三式点心,尚衬以纹边的精细瓷盘,香喷喷热腾腾,别说吃了,光是看着闻着,已令人食指大动,再来饮上两杯滚烫芬芳的热茶,那等光景,就越发诱得人唾沫暗吞,迫不及待了。
    施嘉嘉先坐下之后,展若尘于旁落坐,玄小香到底还是觉得拘束,只挨着凳边沾靠半截屁股,微欠着身,模样的确受罪。
    深深吸了一口气,施嘉嘉笑道:“晨间山景,原已爽气沁心,清氢盈怀,再加上这样的口腹享受,真可说得上是十全十美了……”
    展若尘道:“如此十全十美,施姑娘,还得感谢我们玄小香玄兄的一番往来辛苦呢!”
    玄小香忙道:“理该效劳,嘿嘿,理该效劳……”
    点心的滋味丰美可口,茶水香醇,吸饮之下自是更加甘饴,只是,只有两只茶杯,只好分开来用,施嘉嘉是女孩子,自然独占一只,剩下的一只,便由展若尘与玄小香合用了。
    在这样的环境,如此的情调里,原该是多么和祥安逸,宁静满足,但展若尘内心的感受却酸涩又迷茫,有一股说不出的怔忡,难以言喻的怅失,以及,隐隐的刺痛……
    这已形成了怎样的一个形势,造成了怎样的一个局面?世问事难道果真像此般变幻无常又不可预料么?他用双手抹遍了血腥,以锋刃铸炼出一桩惨祸,但是,报应却竟然是恁般的亲切又仁厚,和悦又真挚,他完全不似一个仇敌,不似一个与这些人结怨的对头,他所受的款待,即使是这些人的恩人,也不过如此的了——“金家楼”固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同真相,而越因其不明白之下的厚待,就越令展若尘困窘不安,以德报怨的滋味,却也这等的苦涩!
    咽下去一小块玫瑰糕,施嘉嘉诧异的望着展若尘:“你怎么不吃呀?展大侠,我看你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展若尘吸了口茶,顺手拈起一条春卷咬了一半:“我会有什么心事?我向来是个很豁达的人,肚里难得隐藏一点东西……”
    施嘉嘉笑道:“那就多塞一点东西进肚里吧,展大哥,我看你吃得很少。”
    展若尘道:“怕我胃口太大,连你的一份也装到肚子里去啦。”
    施嘉嘉柔和的道:“展大哥,最好你多吃些,我已经差不多饱了。”
    扭过头来,展若尘道:“我看玄兄倒是在和我们客气呢,他吃得这等斯文法。”
    玄小香正在用牙齿咬下一个鲜肉包子的外皮,闻言之下,不由笑了起来:“展爷,你就别逼我的架子了,这可不是同伙计们在一道,容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小姐面前,真假总得扮个样子不是?”
    施嘉嘉轻笑道:“不要紧,玄小香,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吃相好看与否无须顾虑,我先前已告诉过你,眼前并非正式场合,用不着太过拘礼。”
    玄小香道。
    “是,小姐。”
    施嘉嘉又向展若尘道:“展大哥,平日在下面,你都做些什么消遣呀?”
    展若尘道:“我?睡觉,吃饭而已,偶而在住处四周溜溜腿,小香兄倒是陪着我消磨了不少辰光,若非他时常过来与我聊聊,日子可真不好打发……”
    施嘉嘉皱着眉道:“这怎么成?娘回来我得禀告一下,叫他们多陪你到外面走走。”
    玄小香接口道:“小姐,展爷在咱们这里大概也住不长啦,他说过,伤势一好,便待向老夫人告辞离开……”
    笑笑,施嘉嘉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玄小香道:“今天大早,我们一齐朝山上来的时候展爷半路还提过。”
    轻轻呷了口茶,施嘉嘉道:“展大哥已经改变主意了,就在你到来之前。”
    意外的一怔,玄小香问:“展爷,当真?”
    展若尘无奈的道:“方才,施姑娘给我说了许多事,我觉得就这样离开似乎大不近情理,尤其楼主对我的关爱与厚望更不可拂逆,再三斟酌,决定暂时住下,等过一段时期始行辞别比较合宜。”
    一拍手,玄小香兴奋的道:“好极了,展爷,我可是巴不得你能留下,哪怕只多住十天半个月也是好的,这样一来,我们老夫人就更会欣慰啦………
    展若尘道:“怕只怕不能帮助楼主什么,反倒为楼主及各位凭添累赘。”
    施嘉嘉道:“你又来了,展大哥,希望你留下来,是我娘的意思,她赏识你,看重你,你在我娘的身边,至少能使她老人家心绪开朗些,这已是莫大的功德,怎么谈得上累赘不累赘上面去?”
    玄小香也道:“而且我们大家也都和老夫人一样的心意,欢迎展爷能够留下来。”
    展若尘道:“楼主及各位盛情可感,我再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了,玄兄,刚才我已向施姑娘表明,自将陪侍楼主一个时期。”
    哈哈一笑,玄小香道:“这才像话;能够挽留展爷住下来,全是小姐的功劳,我磨破了嘴皮子,展爷也硬是不肯答允呢……”
    施嘉嘉平静的道:“我也费了不少唇舌,展大哥并不是一位容易妥协的人。”
    展若尘道:“施姑娘言重了。”
    舒了口气,施嘉嘉道:“只要娘能顺心,就比什么都好……”
    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玄小香道:“小姐,你也是一大早上山来散心的?”
    点点头,施嘉嘉道:“最近我常来。”
    玄小香道:“小姐都是独自上山么?”
    施嘉嘉道:“只有我一个人。”
    咽了口唾沫,玄小香道:“小姐未曾练过功夫,单身来去,大有不妥,最好能有人陪侍左右,也免得老夫人知道了挂心。”
    施嘉嘉道:“说真的,这是‘金家楼’的产业之内,我倒不怕有什么歹人出现,没有料到的却是歹人虽然没有,竟然遇上了另外的凶险。”
    吃了一惊,玄小香愕然问:“遇上了另外的凶险?小姐,在哪里?是什么等样的凶险!”
    施嘉嘉似是一想起来就有余悸,她指指亭前阶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就在那儿,我碰上了一条‘乌赤斑蛇’,本来我是站在崖边眺望的,一直没发现那条毒蛇就盘踞在阶前附近,直等我走回阶下,才猛的闻及‘嘘’‘嘘’怪声而察觉。当时,我吓呆了,一定是失声惊呼出口,方始引来了展大哥、正在那条蛇作势噬扑我之前,被展大哥及时斩杀了,好险啊。”
    玄小香连道侥幸,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可不是险!小姐,那‘乌赤斑蛇’毒得很哪,万一被它咬上一口,半个时辰也活不到,据我所知,几乎就没有解药可救,小姐,这还真叫巧,若展爷晚来一步,事情就不得了啦……”
    施嘉嘉道:“假如不是展大哥自蛇口下相救,我这条命早完了,玄小香,你到来的时候,正好替我收尸。”
    抹了把额头沁出的冷汗,玄小香笑得有点吃力:“小姐吉人天相,自当逢凶化吉,冥冥中有神佛庇佑,便遭灾难,亦是有惊无险,但话又说回来,小姐如果真个遇上了什么不测,我们可都惨了……”
    “噗哧”笑出声来,施嘉嘉道:“看你这付紧张样子,事情已经过了,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玄小香又向展若尘沙着嗓子道:“我的展爷,你倒沉得住气,发生了恁大的事情,居然只字不提,你可知道这是一桩多大的功德哪?你不只是救了小姐,也救了我们一大帮子人啊……”
    展若尘淡淡的道:“适逢其会罢了,玄兄,何足挂齿?”
    玄小香忽然又变得形态兴奋,眉飞色舞:“这一来更好了,展爷,看你往哪里走吧,你以后留住下来,岂不益发名正言顺啦?”
    名正言顺么?展若尘不由苦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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