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侠情传_柳残阳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
    江湖上的日子原就是苦难与煎熬的汇合,是血腥同暴力的交结,敖楚戈在江湖上打了这么多年的滚,自然明白他容身的环境是一种什么样的内涵,是一种什么样的特质;他是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由煎熬里成长起来的,他熟悉血腥,熟悉暴力,更懂得如何来运用及支配,同样的,他也体验过此等的滋味,可是,目前他却不能不承认——他几乎便支撑不住了!
    天与地,林木及草丛,山势周坡脊,;切的一切全是一片无边无尽的混沌与迷蒙,双眼望出去,远近皆是那样浮沉幻异的晕暗……敖楚戈有种感觉——觉得他的身体好像已不似一个完整的身体了,官能的僵木,肌肤及内腑的反应,痛楚的异样,使他觉得自己像被零碎分开来一样,他的肩头仿佛驼着千斤担似的沉重麻滞,胸胁间的伤痕有如撕裂般的火辣,肚腹上却似揭去一层皮那样刺痛,肩股和两膀的关节又恍同拆散般淤血涨肿,而两条腿早已沉重到拖不动了,尤其是内腑的翻涌震荡,更加是令人难以忍受,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呼吸的过程,都像是使五脏痉挛,六腑移位一样,那等的不可承担,又那等的压力沉窒,几乎把他里里外外的肤体器官全都撕碎了他非常小心地在移动——爬着移动,形状宛如一头怪涎的走兽,他知道“十龙门”的追兵已经迫了上来,就是方才,他亲眼发现几条人影,以那样凌厉的去势飞越过他的头项,从他们那急猛的身形,快速的奔掠上,便可意味到他们心中那股子至极的愤怒与恼恨!敖楚戈自己有数,万万不能叫对方给圈住,否则,生死暂且不论,眼下便免不了要先脱了层皮,“十龙门”
    的人是绝不会轻饶过他的!
    他没有继续往山坡顶上爬,他只是隐伏在一块斜斜往横伸展的长条形山岩之后,四周野草蔓生,正好掩遮着他;当然,这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隐藏处所,但目前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体力叫他另外再找寻更合宜的地方了,这个所在不够理想,可是,至少能将他的形迹掩蔽起来,除非对方一寸一寸的搜查至此,否则,仅以粗略的探索或目视方法来寻找,是不容易发觉他的……敖楚戈一动也不动的伏卧着,缓缓的吸气,他的身体就好像没有丝毫反应一样的静止着,难以查觉那几等于无的细微抖动——就仿若他面前这块山岩一般——不走近细看,便不知道他是个有生命的物体!
    他把面孔埋在草丛里,静静的,只用耳朵来做一切对外的触觉,鼻孔中嗅着泥土的气息,草梗的生期味,忍受着草梢的搔刺,更忍受着身体上的无尽痛苦,他强制着自己没有丁点动作——纵然是有助于减轻痛苦的丁点动作。
    于是时间就像这样极其缓慢地度过;有人形容辰光的难熬,譬喻作“度日如年”,他,这却算是什么?不止是度“日”如“年”,更且是拿着生命的折磨在交换时辰,用鲜血的流淌来染赤时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衣袖飘风声强劲的凌空飞向坡下,又听到人体快速冲破气流的音响横越他的头顶,一刹时“呼呼”交叉而过,一刹时纵横“刷刷”跃掠,更不时传来低促的咒骂声,恼怒地叫嚣声……敖楚戈屏息若寂,毫无动静。
    他几乎晕睡——不,几乎晕迷过去,在那样朦朦胧胧的恍惚中,就在身边不远,一阵语气冷厉的谈话声惊醒了他:“老六,大哥今晚上神色不佳,我们都得小心应对,一个不好弄毛了他,他那火性子你是知道的,只是方才,老么已被他臭骂了一顿!”
    “白龙”尤少君在回答:“今晚上若不把姓敖的擒住,老七,我们回去便都有得消受了!”
    “癞龙”余上服重重一哼,道:“擒不住姓敖的你还想回去?大哥不下令将这座‘瓦窑山’整个翻过来才怪,他会把这座山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一草一木,一洞一隙都搜遍!”
    低喟一声,尤少君道:“说老实话!老七,姓敖的可真叫辣手,似他这等的硬角色,我已好久没遇上了,我们‘十龙门’十龙并肩子一起上居然没能放倒他,更被人家摆平三个,挂了两双,这样的功力,确是凶悍精绝——”余上服不悦地道:“你也别光长他人志气,减自己威风,不错,我们是受创不轻,姓敖的却伤得更重,我们固然有了损折,他可连者命都要缀上了!”尤少君沉重地道:“老七,你甭尽往好处上想,以姓敖的突围时那样俐落快速的身形来看,他的伤,只怕未必有你想象中的严重——”余上服是时窒了窒,又悻悻地道:“你知道什么?这不过是‘回光反照’‘强弩之未’的现像罢了,人到了要逃命的时节,自然会突生那股子莫明其妙的劲力,一旦这股劲力消失,便马上就瘫成一堆烂泥了!”
    尤少君沙沙地道:“既是如此,他人呢?却未见窝在何处……”哼了一声,余上服道:“他包管就瘫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只是我们尚未发现而已……”尤少君轻轻地道:“我担心他早逃掉了。”
    余上服大不以为然地道:“胡说,他只一逃,我们衔尾便追,而且这‘瓦窑山’又立时便被封锁包围,凭他伤得那等沉重法,又往那里跑?”尤少君道:“可是,我们反复搜了好几次,为何又未见他的影子?”余上服大声道:“不用急,迟早能把这小子挖出来!”
    一阵风声掠过,有人落上了那块长条形的山石——是“力龙”韦海那低沉浑厚的嗓音:“五哥,七哥,你们这里没有发现什么吧?”余上服恨声道:“没有,其他地方可见丁点端倪?”韦海像是在摇头:“半点踪迹不见——那小子像在风里消失了一样,就那么飘了两飘,便再也找不着!”
    余上服移动了几步,好似向四周巡视,声音近得就响在敖楚戈的耳边:“娘的,这座‘瓦窑山’说大不大,说深也不深,但一到了晚上,竟也是黝黑的摸不着边,四面八方全是乌漆漆的一片,像叫墨黏住了似的化不开,打眼望出去,任是那里也晕蒙蒙的看不真切,这等光景,却是躲的好躲,找的就难找了!”
    韦海徐缓地道:“大哥判断姓敖的可能隐伏在山顶一带,刚才已交待‘赤胆六卫’中的谷钦率领二十名弟兄上山帮着搜查去了;大哥叫我过来在这边会同你们再搜一遍……”
    叹了口气,尤少君道:“再搜十遍也是白费力气,姓敖的很可能已经逃离这‘瓦窑山’了,便未曾逃脱,他也不会傻到仍然隐伏在这片山坡上……”韦海道:“可是,搜却仍得搜——”余上服忽然低声问:“老么,你刚刚下去,你们几个情况如何?”知道自己七哥口中的“他们”是指的谁,以及指的是什么事;韦海沉默了一会,声音带着暗哑:“三哥的咯血已经止住了,但人已晕迷过去,好像脊椎骨折断成好几截,相当痛苦,人且不易移动,他晕迷着,仍在抽搐不停;大哥已叫他们临时做好一付软兜,马上就要负担着三哥到前面‘老汾河’去找‘乔瘸子’治……不过,即使保住了性命,怕也终生残废了……”“咯崩”一咬牙,余上服痛恨地道:“狗娘养的敖楚戈,只要捉住他,你们看我怎么抽他的筋,剥他的皮……”韦海也阴沉地道:“不但你,七哥,我更不会轻饶过他!”
    尤少君插口道:“现在先不忙说这些,等擒住了他,有的是法子叫他消受——老么,四哥同老八的情形怎么样?该比三哥强得多吧?”
    韦海吁了口气,道:“四哥的左边肋骨折了三根,肩膀脱臼,大概内腑也受到震伤,人已苏醒过来,就是痛得受不了,柴云帆已给四哥接骨合臼,又服了药,暂时还可撑着,他不肯先离开这里,定要看着姓敖的受缚才甘心。八哥那只招子是完了,整只眼核全被姓敖的剑尖挑了出来;人他是很清醒,就一口怨气咽不下,若不是大哥斥责着,八哥还想提着家伙上山搜人呢……”余上服愤怒地道:“娘的皮,今晚这一阵子,我们算叫姓敖的闹了个人仰马翻,如果不逮住他狠狠的来一顿整治,往后‘十龙门’的招牌就不用再朝外挂了!”
    尤少君道:“可不是?伤了人还不说,主要这口气更叫难忍!”
    余上服火爆地道:“大哥在山顶上么?山后由谁在负责搜?”韦海道:“山腰近山顶一带由大哥亲自领着谷钦及二十名弟兄在搜查,主要是细查那片废置的瓦窑附近,山后是五哥同九哥,这边及两侧便由我们三个负责了——”尤少君道:“二哥呢?这一阵子追赶,把人手都追乱了!”
    韦海道:“二哥在山上,他伤得也够重,肩骨全显了出来!”
    余上服道:“柴云帆和他的人可将这座山的进出通路全把守住了?”韦海道:“全按下桩卡了,老柴是精明人,动作快,手眼活,办这些事俐落得很,别看我们哥几个在他头顶上,七哥,要比心思,可不定比得过他!”余上服悸然道:“自己入比个鸟?要比,同姓敖的去比,谁能拿下他,才算是高明!”
    韦海哑声笑笑,道:“七哥,姓敖的逃不了,如今天黑如墨,视线不清,他有的是地方好躲藏,不用多久,只待天色一亮,我们就等着捉活的!”
    余上服“呸”的吐了口痰,道:“但愿他不要瘟在哪个老鼠洞里挺了尸才好!”
    韦海道:“姓敖的虽然伤得是不轻,可是还不至于死得恁般快,七哥,尽有我们抖漏他的时候!
    声音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余上服道:“老子腰上吃他削掉了一块肉,一待拿住他,老子决不用家伙割还他身上的肉,老子要使嘴给他咬下来,还得生啖进肚里!”
    尤少君“扑哧”笑了:“人肉可不是专治你身上癞癣的灵药、老七.生啖何益?”
    余上服怒道:“去你的;这等辰光了,亏你还有心思说笑?”韦海忙道:“别吵了,六哥,七哥,我们开始搜人吧!”
    于是,三个“追魂使者”纷纷掠身而去,“呼”“呼”的兜风声由近而远,瞬息间便渺不可闻了。
    寂然不动的敖楚戈,这时才略为深沉的大大呼吸了几次,空气进出肺部,纵然有着火炙一样的刺痛,但也强似窒息般的闷涨感来得好受;现在,他身上的创伤更令他觉得难以支持,不过,他的头脑却反而清醒了些,第一个使他焦灼的问题就是——天一亮,他该怎么办?夜来,他以他的钢棒子及“无双剑”,已经剧烈的重创了“十龙门”,相对的,他与“十龙门”的仇恨也就结得深不可解了,“十龙门”的十龙对他的怨恨,他可以从大家的言谈中、举止中,甚至气息中体会得明明白白,他晓得,只要一旦落入对方手里,那等的罪,就不是人能受的了……而天一亮,他落入敌手的可能性便要大增,他实在不敢想像,在光天化日,视界清晰又广阔的情形下,他又如何像此刻这般隐藏?
    如今的掩蔽方式是不差的,但一待在白昼间,他这样的掩蔽就未免有些滑稽了……突然,他感到沮丧,感到绝望起来,他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觉得他就快要被对方发现,就要遭到残酷的厄运安排了……人一到了这种光景,思维就会变得混乱与空洞起来,他想到了很多,也想得很怪诞,仿佛在这短暂的时刻里,他已回溯几十年的辰光,又徘徊到将来的尽头,他恍您的付度着,人这一生,莫非就如此了断于过去同将来的半中间?迷迷糊糊的在磋叹、在悲哀、在怨艾,直到遥远处不知打哪儿传来的一声鸡啼,才将敖楚戈猛然惊醒一一鸡啼声细微而轻渺,但却像针一样骤刺向敖楚戈的神经中枢,他机伶伶地一哆嗦,冷汗涔涔里,他才意识到天快亮了!
    一股子悔恨袭上心头,敖楚戈气恼得恨不能猛掴自己的耳光——老天爷,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关头了?不思脱身之法,却独自在这里胡思乱想,自怨自艾?这一阵子恍榴,又该浪费了多少光阴?说不定已把最后可以用来思考逃命之策的余暇也虚掷了!
    敖楚戈狠狠的将头脸搓向地面,发泄似地用力折向泥土,他几乎悔得想自己闷死自己——很微妙的,也很突冗的,有一点意识从他心中萌芽,而非常迅速地便自萌芽趋向成长定形;他伏仆着,右手的五指还插在泥土里,这个有些奇异怪诞的思绪便由他对泥土的搓揉下肯定了。
    泥土很潮湿,也很柔软。
    这块长条形的山岩有一部分是埋在泥土里,一部分横着伸展在泥土外。
    山岩埋在泥土与露在泥外的接连处,有一条不规则的细窄空隙。
    四周的野草蔓胫,甚至齐腰,很浓密,正好掩挡着山石中间那埋于泥里及露在泥外的分界部分。
    他在想——顺着山石下埋于泥土中的间隙朝里挖;是否可能挖出一个足以容身的窄洞来?他佃楼着身子扁侧着躲进去,再用浮土将自己掩盖?或者,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一根中空的草茎以便通气……时间业已不多了,敖楚戈不能再犹豫下去,他咬咬牙,立即开始行动,十分谨慎,却十分快速地行动——至少在他目前的情形来说,已是够快的了。
    不错,土质的确很松软,即使他如今这般孱弱无力,也仍然能够并不太辛苦的便以钢棒子与双手挖出一道泄糟,一条深沟,一个窄穴……他是顺着岩石的底部往里挖,那个窄穴挖成后,便在岩石的下面,长条形的山石伸遮出去,像屏障,也像——棺材的盖子。
    敖楚戈也管不得像啥玩意了,他挣扎着四边摸索,这一挑拣试探,终于,被他找到一根好似芦管般中空的干草茎;凑在口里,他吸了几次,不太通畅,但好歹可以进气;于是,他非常非常小心地移动着身体,费了很大的力气,总算把他自己塞入了山石的下面——那个窄穴里。他并没有忘记,仔细将他方才伏卧过的草丛弄平整自然,过后,他又抓起几把泥土,薄薄的往草丛中洒落——如果草梗上沾有血迹,被泥沙一黏一盖,就不易看出,至少,颜色也就改变了。
    弄妥了这些,他再尽力往窄穴里缩身子,忍着混身的痛苦,他把自己卷曲在里面—
    —更像是折在里面,然后,他开始将方才挖出的泥土往自己身上堆掩过来,一次又一次,他努力做得不留痕遗迹,直到泥土盖上他的脸,他屏住气息,只以嘴里那根通往泥土外的中空干草茎呼吸,草茎也只露出一点头在外面。
    像是他把自己活埋了,他觉得身上很沉重,很窒闷,很阴寒,除了心在跳,意识清醒之外,他不知道一个人真被埋下土里时是不是便和他现在一样?如今,他无事可做,除了等待,便只有祈祷了。
    而敖楚戈到现在方才想起,他竟然从不知如何来“祈祷”。
    由于他是闭着眼的,触觉上便是一片黑暗,不但眼前黑暗,甚至连脑子里也逐渐变得混油晕沉了……他嘴唇含着那根中空的草茎,徐徐地吸气,又徐徐地呼气,他保持着肺活的平稳,不使草茎有丝毫颤动的现象。
    一切都是晕暗的,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恍惚里,他的思想也停顿,偶而,他怀疑他自己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时间在流逝,在过去,感觉上,好像很缓慢,也好像很快速;他把握不住他自己业已躺了多久?他有时晕迷一阵,有时又清醒过来,因此他不知在他晕迷当中挨过了多长的辰光?就在他清醒之际,对于时间的反应,也竟是那样的麻木了。
    不论如何,敖楚戈知道,等得久一点总是好的,而越是久无动静,越表示他生还的比率会增加——他明白,只要对方一旦发现他的秘密,便将毫不考虑的把他从自制的“墓穴”里拖出来!
    方才的过去,并没人将他拖出去,现在,也没有,问题是——能否挨过那不知仍有多么长久的未来?他真和一具死尸似地卷伏在泥土掩盖的窄穴中,阴冷的感觉越来越重了,一阵阵的冰寒直沁入他的骨缝子里,更有些什么虫蛾之类的玩意在他身上和脸上蠕动着,他却毫不动弹,是不敢动弹,也是麻木了。
    敖楚戈虽然一向不喜欢“死亡”,但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的不喜欢法,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被埋在此般的环境中,又如何能够“安息”?这样无边的黑暗,沉沉的幽冷,浓浓的潮湿,.重重的压力,再加上虫蛾的侵拢,就算埋下的确是个死人吧,这个死人伯也忍受不了……但是,现在他却必须比个“死人”更有耐性地忍耐着这样的折磨,他明白——如果他还想从这窄穴里出去再做个活人的话!
    等待,等待,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
    敖楚戈醒着在等,晕沉着在等,周而复始,一直往下挺着,往下撑着,他不希望功亏一篑。
    在那样的煎熬里,他直到再也不能等了——几乎就在他真正要变成一具尸体之前,他猛力咬牙,不雇一切地挣扎着以他仅有的一点活力奋身推开躯体上掩盖的泥土,喘息吁吁,连爬带滚的从窄穴中翻了出来!仰躺着,他大口大口喘气,毫不雇忌的喘气,闭着眼,张着口——就算被“十龙门”的人逮住吧,好歹也先呼吸个痛快再说!
    逐渐的,他呼吸平顺了,心定了,脑筋也灵活起来,他变得非常清醒,非常敏感,于是,他才发觉混身透湿,而且还不停的继续湿下去——有轻轻的冷冷的雨水自空中飘落,落在他身上,飘在他脸上。
    突然睁开眼,他定定的凝视天空——天空是灰沉的,阴黯的,在下着毛毛细雨。
    舐了几口沾沙的雨水,敖楚戈又长长吁了口气,他才待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又猛的像被蛇咬了似地跳了起来——目光急速回巡,老天保佑,山坡上下,除了萧萧林木之外,空空荡荡的没有一条人影!奋力支撑着站起来,他摇摇幌幌地走向高处,再一次较为仔细的查探,可不是?不但山坡上下不见人踪.,甚至连整座“瓦窑山”也没有第二条人影!
    走了,“十龙门”的人已经撤走了!
    这也是说,他已经死里逃生,脱离险境——至少,这一次是脱出险境了!极度的紧张,极度的振奋,又极度的喜悦之后,接着来的便是极度的疲乏及松弛,他只觉头重脚轻,全身发软,两眼一片晕黑,天地都在打旋,一个踉跄,人已萎顿倒地。
    他像瘫痪一样倒在那里,一点力气也没有,连骨架子都似酥了散了,但是,人并没有晕迷,他的神智相当清醒。
    他也知道目前的情形乃是一种亢奋过度的暂时虚脱现象,只要略事休息,等这阵亢奋的情绪过去之后,便会多少恢复一点体力,然后,当务之急是尽快脱离此地,赶紧找个郎中救命第一!
    他闭上眼,首先把呼吸调匀。
    同时,他脑子里在想——找谁替他治伤?或者是,找谁来帮他治伤?他本身对于歧黄之术颇有心得,也可以不劳他人之手,但在他目前的情形下,至少也要请个人来为他抓药煎熬,服侍他一阵子;他能自己医自己,奈何现在却难以动弹,他需要一个不必懂医道,但能听使唤的人。
    这个人,最重要的是靠得祝
    在调息过一段辰光之后,敖楚戈自觉已好些,体力精神上,似是都能勉强支撑一刻了,他缓缓睁开眼睛,开始试图站立起来。
    人要从躺着到站立,过程之间,敖楚戈也是第一次发觉居然这么个艰辛法,他用手上的钢棒子权当拐杖用。撑立起好几次,又倒跌下好几次,直弄得他气喘喘吁吁,满头大汗,方才十分不易的将身子挺稳,他双手撑持在棒柄上,急促的呼吸了一阵,然后,就像个盲者或是老髦一样,颤巍巍地,踉踉跄跄地,一步磨蹭一步朝山坡下走去。
    挂在他腰间的,盛着“鬼泣环”的黑布套子,便随着他身势的摇幌,不停地拍打着他业已苦楚难当的跨骨,这一阵,敖楚戈不觉奇怪自己,怎会把家伙待在这样一个碍事的部位来这片山坡,其实并不陡,也不算太长,但在敖楚戈的感觉里,却几乎和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劳累辛苦,便是攀南天门,他相信也不会有这么困难法,一路上连摔带跌,连爬加滚,他像是翻着跟斗翻到坡脚下的,不单止是又染了一身的泥积,也啃了不少的灰土,混身上下,雨水合着泥沙,血融着汗,把他整个人变得都不似个人样的人了……。
    就伏在那座破落的土地庙旁边,敖楚戈几乎要断了气似地喘息着、呛咳着、皮前是一阵加一阵的晕黑,脑袋里宛如要涨裂般的发炸,血气翻涌,险些儿就忍不住呕吐起来。
    而身上的创伤,在这时又凑趣似的痛得更为剧烈了,敖楚戈感到他已被撕碎,已被拆散,五脏六腑同四肢五窍,全收缩着,挤迫着不停地痉挛,这付臭皮囊,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把面庞贴着泥地,头顶在墙角上,敖楚戈张口啃着稀湿的土浆,双手紧握来抵受这至极的、恍若波潮般袭卷上来的痛苦!
    于是,缓慢的,痛苦就像浪波涌逝,馀溺涟涟,渐渐减轻了些,那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也跟着消除了不少,他的精神略略又恢复了点儿,思维与触觉方面也就变得平静而清晰了。
    深深叹了口气,他不禁为自己抱起屈来——这二千五百两银子可真叫是赚得辛酸,只不过是二干五百两银子而已,却等于是割肉卖血的代价,又顶了这么一口黑锅上身,这犹不说,事到如今,那二千五百两银子连边还没沾上一下,如果要想大大方方伸得出手去,就得再替赵可诗讨回三万两银子的半数来才行;硬索,当然也不怕姓赵的不拿,只是太没光彩,说出去委实不好听,况且,他压根就不是这种缠赖或强横的个性,不好开口的钱财,他一向便提也不提……那二千五百两银子的报酬,设若要到手,他必须要在“十龙门”梁子再加个尾巴——到时还得设法把三万两银子的赎金捞二半回来……谁说武林中的岁月粗豪痛快?谁说江湖上的日子迫迢自在?就凭这区区二千五百两银子吧,他便几乎把一条者命也垫上了!
    摇摇头,敖楚戈又叹了口气,他方待振作精神,挣扎着朝外爬,就在土地庙前的那条黄泥成浆的土路上,一阵隐隐约约的轮轴转动声业已飘了过来。
    是辆车!
    已成惊弓之鸟的敖楚戈,立时又将半拱的背脊伏了下去,细雨霏霏中,他眯起眼从半颓的坍墙后面往来路上窥探!不错,是辆车,是辆单辔的乌蓬木壳马车,正在稀糊糊的黄泥浆路上歪歪斜斜朝这边驰近,车轮滚陷在高低不平的烂泥路面上,使车身颠波得相当厉害,车架的震动声、轮轴的呻吟声,“卟掳卟卤,“咯吱”“咯吱”,便响成了一片。
    那匹拖车的老马大约是老了,也可能奔驰的路途长了点,显得异常吃力,混身毛皮湿辘辘、滑闪闪的也不知是雨水抑是汗水?口鼻间宜喷着白气,打着呼噜,拉着这辆乌蓬车,活脱就像驼着一座山那样的艰辛法!
    敖楚戈看清了这付光景,不觉有些诧然——这是怎么回事?此处荒僻冷寂,又不当大路,这辆乌蓬马车却这般费力地沿着那条烂泥窄道往里来,不是抄捷径,亦非赶店宿,跑来这里却是搞的啥名堂?细雨飘飘散散地往下落,像撒了漫空的牛毛,又像结织了那样宽宽松松的一片无尽无止的丝绸,凉凉沁沁的,湿湿腻腻的,此情此景,没多少诗意,却凭添了一抹冷清凄凉。
    抖去眼脸上的雨珠,敖楚戈忽发奇想——敢情是老天爷在指引这辆马车来接我?或是有什么怀有未卜先知之术的善士算到我有劫难,特来相迎?自己骂了自己一声,敖楚戈连责荒唐;那么,这辆马车忽然在这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突然,他打了个冷颤;该不会是又有什么三山五岳的道上同源恰巧选择了这个鬼都不呆的所在来谈斤两或作买卖吧?若是如此,则未免巧得太叫人操他的亲六舅了!
    吐了一口血糊糊、黑混混的口水,敖楚戈越发小心地注视着那辆马车的动静,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如何,他尽量以不露形迹为原则,露了底,万一碰上了不对路的,在他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只怕就除了喊天,没有别的“门”了!
    于是……
    他发现那驾车驭者,竟是一个大狗熊似的粗横汉子;有雨水迷着眼,他精神又不济,天色再一黯,便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他隐约觉得,驾车的汉子好凶恶!对了,说到天色阴黯,这不只是阴天落雨的原因,此时,敖楚戈方才看出了时辰,竟是近晚了,也就是说,他在那个窄穴里,几乎被活埋了一整个白昼!
    在约略辨认出驾车人的轮廓之后,他却又查觉了一桩奇怪的事——蓬车里,似是有着叫骂惊喊的声音,更同擂击车蓬挡门的杂嚣声相应合——是个女子,更似是个受到什么惊吓与刺激的女人!但是,驾车的大块头却恍似不闻,一边犹发出那种狼嗥般的怪笑声来,这种笑声,在这种辰光,这种环境,又出自这样的一位仁兄嘴里,便不只是表示“得意”“快乐”的单纯内涵,更露骨地透着猖狂、蛮横、凶残、又加上原始兽性的淫邪味道,好像在说——叫你娘的吧,便叫破了喉咙的你真能叫出个什么名堂来?就在这样的马车震颤、女人悸叫、男人怪笑的情况里,车子便夏然停在土地庙前,驾车的粗汉一跃而下,左手握着一根细藤条的长马鞭,再一弯腰,乖乖,右手上居然又多出一柄亮闪闪的匕首来!
    敖楚戈眯着眼,心里在笑:别看只这一辆破车,两个男女,发出来的动静可真不小,足够组上一家戏班子了——那等的五音俱全法。
    同时,他也差不多有了数,大略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劫财、逼奸、仇杀,少不了这三样中的一样,或是三样中的两样!
    狗熊似的大汉走到车傍的小窗边,先是一声大笑,接着又是一声厉吼,横眉竖眼,凶神恶煞地叫骂起来:“姓乔的臭妮子,你甭尖起你那喉咙给我嚷,就任你叫断了气,你还想嚷出那个鬼来现灵?乖乖的给老子闭上嘴,老子痛快完了,自会毫发无损地送你回‘老汾河’,若是不然,一个惹得老子性,先剐了你,再将你剥光了喂狼!”
    车子里,女人的声音显得惊恐又悲愤——是个听上去相当清脆的少女嗓音,在这个光景里,虽然多少走了腔调,但仍不失其优美:“郭大发,郭大发,你……你简直狠心狗肺,涡灭天良,毫无人性……你怎么可以起这无耻念头?又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不怕王法、不怕天理、也不怕遭到报应么!”嘿嘿狞笑,那郭大发狂声道:“小妮子,少给我来这一套,今天我只要你,除了你之外。老子是一概不论,一概不理;你顺着我,万事皆休,否则,嘿嘿,莫怪老于心狠手辣!”
    车中,姓乔的少女尖锐地叫喊:“你这没有良心的下流畜生,我爹对你一向不薄,每次到‘白杨镇’,那遭不是叫你的车,脚力钱多给你不说,逢年过节什么的我爹又几曾忘过加赏你的银子?就是你去年生了病,还是我爹不取分文替你医好的,我爹待你如此之厚,如此之仁,你就用这种手段来作回报?”郭大发似是楞窒了一下,却又随即怒吼:“再给老子休提这些!老子做的是生意,你们坐车当然要付钱,莫非老子是现该白搭的?你爹那老东西要叫老子的车,是他自愿,没人逼着他,老子有病,也是他自己要逞能给老子治,他不收钱是他活该,老子不领情,什么鸟的仁厚?老子通通不理这一套!”
    姓乔的少女激昂地叫:“忘恩负义,没心没肝的畜生,郭大发,你枉披着一身人皮了!”
    郭大发咻咻地吼:“待老子剥下你那一身皮,再看你里头是啥个玩意!”那少女恐怖加上悸动地狂喊:“你敢,郭大发,你敢,我爹不会饶你……”“呸”了一声,郭大发不屑地道:“你爹?那瘸子?他能管个屁用?他如今不在这里,就算他站在眼前,他敢动一动,老子一嘴巴子能扇他三丈远!”姓乔的少女声嘶地尖叫:“郭大发。你这不要脸的卑陋东西,你以为我爹残缺老迈就可以欺侮?便是我爹找不了你,还有王法治你,还有乡里街坊的公义罚你!”
    轻蔑地大笑,郭大发道:“你算了吧,贱丫头,今天的事,我不信你与你爹胆敢张扬出去,嘿嘿,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遭了这样的‘新鲜’,若是一旦传遍乡里,你还能混、还能活么?再说,即使你们父女不要脸面豁开了,老子大不了是一走了之,光棍一个,哪里不能闯天下,找生活,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还是我?不用想,你也该明白!”
    车中的少女悲愤逾恒地哭喊着:“只要你敢动我一下,郭大发,我拼了一死也会揭露你的罪行,叫你受到报应,受到该得的惩罚!”
    郭大发“咯登”一咬牙,恶狠狠地道:“你讲清楚,姓乔的小贱人,如果今天你不相从,或者有胆回去揭发,老子就把你活活剐在此地,老子至多远走他乡,但你死了却见不得人,甚至连谁杀了你都不会有人知道!”
    姓乔的少女忽然像泄了气一样,不再喊叫,却那样悲痛地嘤嘤哭泣起来,哭得好伤心、好酸楚、好令人不忍……咆哮一声,郭大发怒冲冲地道:“哭,哭,哭你娘的什么劲?这又不是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这是大家快活的事;老子看上你,是你还长得像个人模人样。
    姓乔的少女抽噎着,哀哀地道:“郭大发……你不可以这样作,更不应该这么昧着良心来糟塌我,我父女都对得起你,就不能算好,至少也不算坏,你没有理由如此来作贱我……”郭大发奸滑地笑了起来,“呵呵呵”地咧开大嘴:“妞儿,你要理由么?我告诉你吧,是你生得太标致了。”
    那女娃子几乎就在车里对着姓郭的下了跪,声音好凄惨:“我没有看不起你,郭大发,我更没有不理睬你,我是个女儿家,总要有我女儿家的规范与仪态,我总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和你联嗓不停……郭大发,求求你不要……不要糟塌我……女人的一辈子,守的就是一个“节”字,你坏了我的贞操,比杀了我尤要来得残酷……郭大发,求求你,就算你做好事,抬抬手,放了我,饶了我吧郭大发,你要钱,我身上还有些金链子,碎银子……还有十两的银票五张,另加我的几件首饰钗簪,通通都可以给你……如果你嫌少数,只要你说个数目,我回去定管央求我爹如数给你,郭大发;只求你饶了我,别作贱我……”郭大发粗暴地道:“少罗嗦,老子是人财都要,你爹那块老东西我也不会放过他,迟早也是诈他几文出来,但却不是叫你回去通风报信,等挖坑叫我去跳,娘的,你当我真粗?老子是张飞卖豆腐,‘粗中有细’,不会上你这臭丫头的当!”
    那可怜的姑娘几乎就哭断了气:“行行好……郭大发……求你行行好……你放过我……
    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我永不向别人提起今天的事一个字……郭大发,你多福多寿,多子多孙,我供你长生牌位……你放了我,饶了我吧……”狞恶地笑着,郭大发狠毒地道:“臭妮子,我巴望着今天这个日子,业已不短辰光了,我时时盘算,刻刻思量,苦等着眼下的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捞上了手,天打雷劈我也不能松,想叫我敲退堂鼓,提也甭提,今天说什么你也得陪着老子痛快;多福多寿老子不想,多子多孙么,嘿嘿嘿,便全看你肚皮的本事啦,这个好兆头,可都得应在你身上呢!”
    姓乔的少女简直哀泣得肝肠寸断“郭……大……发,不……作兴……这样的……这是……丧天……害理……的事啊……郭大……发……请看在……我爹……待你不杯……
    看在……我们父女……照雇你……好几年……的生意上……可怜……我还是个闺……女……
    高抬贵手……你……”郭大发瞪起一双牛眼,火辣地叫哮“臭妮子,你就生受吧,老实点依着驯着我,你至少能占个活命,否则,老子能叫你死都死得不干不净!”
    那少女惊号着:“不……不……你不能……你不能……”一个箭步窜到车后,那郭大发宛若凶神附体,他猛力扭断了车后的木挡门扣锁,使劲往后扯带,只听得“克嚓”
    一声裂响,好家伙,那扇窄小的木挡门居然被他硬生生的扯落下来!
    女人骇极地尖叫,拖着颤窒的尾韵,溢着哭音传出了车外,郭大发大吼如雷,疯狂了一样冲进车内,刹那间已抓着一个女人的长发将那女人拖出车蓬,又一腿把那女人端翻在烂泥地上!眯着双眼一直注视着这幕活剧——不,丑剧的敖楚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可不是,没出他的预料之外,这是场逼奸的老把戏。
    那跌滚在地下的女人,年纪大约十九至二十岁之间,因为隔得近了,敖楚戈便也看得清楚得多;不错,模样挺秀气,挺伶俐的一个少女,白白净净的,纤纤瘦瘦的,是属于那种温柔朔淑的小家碧玉型一一这样出身的少女,往往把贞洁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
    虽然,那女孩子如今长发披散,满脸的泪痕与满脸惊悸绝望之色,混身的泥污沾染,衣裙揉皱,但却仍掩不住她那一股楚楚人怜的韵致……。
    那郭大发双目通红,射出两道宛若野兽般惩等原始的凶残及贪婪的光芒来,他面孔的肌肉紧扯,五官丑恶的裂扁,大张着嘴巴,口涎流淌,就和一头春情发动的雄猩猩一样扑向了地下的少女!摇摇头,敖楚戈汀着譬喻——饿虎扑羊,真像。
    姓乔的少女凄厉地号叫着,拼命翻滚开去,但见泥浆飞溅,郭大发粗壮的身体便扑了个空:狂吼一声,郭大发一个挺身跃起,又一次转身急追,一边愤怒地叫骂个不停。
    那少女几乎是连爬带滚地竭力挣扎躲避,奈何天雨地滑,遍处泥泞,她也只是仅有几次闪躲的机会而已——事实上,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便不是天雨地滑,她也一样逃不脱魔掌!
    于是就在那少女堪堪奔到土地庙右侧那堵大半坍倒的残墙之前时,已被由后一个虎扑冲上来的郭大发撞仆倒地,不待少女稍有抗拒,郭大发一座小山似的粗大身子,已重重地骑上少女的腰背!
    那少女痛苦地呻吟着,面庞侧面埋进了泥泞里。双手痉挛地前伸,刹时一个人就变成了半个泥人了!
    郭大发坐在少女的身上,先是猛挥手中藤鞭狠苔了少女儿下,然后,他把藤鞭掖回腰间,以蒲扇般的巨灵之掌抓住了少女的长发,用力往后扯起,又重重碰向地面,泥水进溅中,少女哭叫如号,惨不忍闻!一边连连抓着少女的长发来回碰击地面,郭大发一边狂厉地吼驾:“臭贱人,烂污货,老子叫你跑,叫你逃,老子先把你折腾个半死,看你还能往那里跑,那里逃去?”就在泥水飞扬,那张清秀的小脸蛋迅速污染与扭曲里,在郭大发的叫骂中,在“卟卟”的肉颊与泥浆接触声里,敖楚戈的左手对撑在颓墙断层上,支着上额,瞅着面前只隔三、四尺远的这两个人,有气无力的开了声:“朋友,好朗友,就算这地面全个泥浆,并不太硬吧,人脸总是肉做的,像这样一个劲不停的猛撞法,也一样吃不消,人脸顶在脖子上,不是碰地用的,何况还是这么一张大姑娘的俏脸儿?”几句话说得是暗哑低沉,无精打彩,但是,在眼前的光景里,那郭大发却惊得张口结舌,魂飞魄散,模样就好像突然听到冤鬼的哭泣,受到霹厉的震撼一般!
    慌得猛的从那少女身上跃起,郭大发大概是因为紧张过度的缘故,一时竞找不着近在咫尺的发话者,他目光四转,脑袋乱摆,仓惶的叫喊:“谁?是谁?那一个在说话?”
    敖楚戈手托下巴,微扬着脸,吃力地道:“是我,好朋友,在这儿,你低下头一看就着。”
    郭大发急忙循声望去,不由得吓得他“猴”的一声怪叫,差点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那只尺多高的断墙上,露着一颗叫雨水淋得透了的人头,头发纠黏着披散在脸上,不住往下滴着水珠,这还不说,那张脸,又是泥污,又是血迹,斑斑抹染。就在一团血污中瞪着两只人眼,活脱是恶鬼厉魄的形状!筛糠似地打着哆嗦,郭大发手指着那露在断墙的人头,抖抖索索地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纯阳祖师,十八罗汉,南无观世音菩萨,托塔天王,一切妖魔鬼怪俱皆回避……”敖楚戈眨眨眼,沙哑地道:“诸神皆在,但却不护恶人,朋友,说到恶人,你就是了。”
    郭大发直瞪着一双牛眼,结头打着转:“你……你到底是何方妖物、什么鬼怪?我正当阳刚气盛之年,头上自有三尺红火,你莫靠近,否则当心神形俱灭……”敖楚戈咽了口唾液,道:“朋友,你头上不是‘三尺红火’,乃是三尺‘邪气’,我呢?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反倒是专门来收妖魔鬼怪,譬喻似你这一类。”
    定神地望着对方,郭大发揣揣地道:“这么说来——你,呃,是个人了?”敖楚戈咧咧嘴,道:“不错,而且还是个活人,和你一样的活人,只是,心地比你要好。”
    有些惊疑地仔细端详着敖楚戈,郭大发呐呐地道:“但……你怎么……怎么……只剩了一个脑袋?”敖楚戈涩涩地道:“这堵破墙挡住了我的身子;鬼怪现形,不似我这么个狼狈法,它们大多先起一阵阴风,或是祭起流闪的鬼火,绿惨惨的在你身边围走,要不,便猛古丁地飘向你眼前,露一张掀唇撩牙,拖着尺把长红舌头的尊脸叫你看看;那样的气氛,要比现下恐怖得多,但也潇洒得多,我不是鬼,所以变不出这多的把戏来……”
    就好像一个教毛孩子的垫师,或是向么儿谈人生道理的老爹一样,敖楚戈不厌其烦又和和气气地向郭大发说了一篇不是鬼话的鬼话,语声沉滞但却客套得紧、果然全是个活人的味道。
    磨磨蹭蹭往前走了两步,郭大发馀悸犹存,忐忑地道:“你既是个人,又是个活人,怎的却弄成了这付怪气?头发湿淋淋的披散下来不说,一张脸也灰黑抹染,血糊一团的乌七八糟?”悠悠一叹,敖楚戈做了个痛苦的表情:“便说与你知道,也好叫你放心……
    我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是叫好些人打伤的,如今,业已连站也站不起来啦,混身都像被拆散了一样。”
    郭大发满脸的横肉缓缓松懈下来,他惦起脚尖,伸长脖颈,尽力朝断墙之后张望,于是,他果然隐约看见了敖楚戈斜侧在断墙后的身子。
    渐渐定下心来,郭大发却仍然极其谨慎地道:“呢,你好像真个身子不便……挺拖累的,却又怎么会叫人伤成这样?”敖楚戈苦着脸道:“好多人打我一个,又是刀又是捶的,就算我是铁铸的吧,也抗不住这多人的折腾哪,眼下还能开口说话,只是先前,我尚晕迷着呐,委实够受啊,几乎就被他们零碎剐了……这付身架骨好虚脱……”双目中极快闪过一抹恶毒又阴狠的光芒,郭大发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开始跳动起来,他森森的露出一口黑板牙,两腮的肌肉再度往后扯紧,语气也变得尖刻了:“敢情是这么回子事,你老兄却硬朗,居然尚能活到如今”敖楚戈沉沉地道:“约莫是命不该绝吧……”郭大发嘿嘿冷笑,道:“现在你还能动弹么?”敖楚戈沙哑地道:“能抬起头业已不错了,那还动弹得了?”郭大发神色一变,满脸煞气,他大吼道:“龟孙王八蛋,你连动都不能动,就该好生找个地方缩起来别朝外伸头,自身都保不住了,你竞尚有胆管闲事,坏老子我的姻缘?你是他娘的寿星公吃砒霜——嫌命长啦?”敖楚戈叹口气,道:“你也别横,朋友,休说做人不似你这个做法,在外头混世面也没你这个混法的,所谓‘路不平、有人踩’,你要如此丧天害理,怎叫人看得过去?莫说我还能开得了口,便只剩一口气,也不能睁眼看着不管碍……”脸上的横肉乌黑泛亮,显露出粗糙的纹褶及细密的颗粒来,郭大发的眼泡部分不住抽动,他狂笑一声,恶狠狠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他娘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却卖你娘的哪门子仁义道德?你要管闲事,可以,我倒要问你——怎么个管法?拿什么来管?”敖楚戈挣扎着道:“用我的良心……点化你的执迷……
    这还不够?”重重地吐了口痰,郭大发卑夷地淳:“扯你娘的蛋,你的良心值几个子儿?
    我干我的好事,又算啥鸟的‘执迷’?我看你这邪龟孙子才叫‘执迷’‘执迷’到连自家惹上杀身之祸都不知道!”
    敖楚戈提高了嗓音:“什么?你还敢杀我灭口?”怪笑一声,郭大发凶恶地道:“你说对了,我可不正想杀你灭口?小子,你说说,叫你撞见了这个场面,还能容你再活下去么?”敖楚戈气喘吁吁地道:“胆大包天,泯绝人性的畜牲,你竟敢这般狠毒?”
    缓缓逼近,郭大发咬着牙道:“老子干的狠事多着呢,这只不过是其中一桩,浑小子,你怨不得我要剐了你,只怪你自己不知利害,不识好歹,楞要挖坑往里跳!”
    敖楚戈艰辛地道:“姓郭的,你逼奸不成,又想杀人灭口,真是罪大恶极,无可宥怒,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报应临头?”郭大发狰狞地道:“老子怕个卵!老子只知道干老子的事,谁要拦着碍着,就是老子的眼中钉,眼中钉便非拔除不可,今天是你,你就认倒霉吧,即便换了老于的二娘舅,老子一样也容不得,饶不过!”
    撑着断墙顶头,敖楚戈颤巍巍地道:“你还算是个人?你这枉披一张人皮的狗熊,下流无耻的禽兽,你真狠得下心,丧这种令人发指的天良?头顶三尺有神灵碍……”郭大发狞厉地大笑:“你现在求神业已晚了,不自量力的杂种,这可是你自找的,你原本可以不惹这个麻烦,你既惹了,如今你便承当了吧!”在郭大发身后的泥地上,那姓乔的少女才挣扎着爬起,她满身满脸的泥浆血污,双手撑起上半身,凄怖又恐惧地尖叫:“那位大哥……你赶紧逃命碍……这畜生不是人,他疯了,他早已没有人性了,他会杀你的,你快逃,快逃碍……”郭大发一个回转,飞起一脚将姓乔的少女踢了个四仰八叉,一边吼骂:“臭婊子,小贱人,你叫你娘的皮!待老子收拾了这个龟孙;再来整治你。”
    翻跌在泥浆中的乔姓少女,仍然断续不停地张口呐喊:“逃……碍……那位大哥……
    甭管我了……你快逃……死一个总比死一双的好……那位大哥……我叫乔小倩……‘老汾河’人……托你回去向我爹稍个信息……就说……”郭大发蓦地转身朝着乔小倩走了过来,他嗔目如铃,凶残似鬼般咆哮:“你叫,你嚷,小婊子,我这就整治,看那龟孙怎么回去向你爹通风报信,娘的,我先整治了你,再过去活活掐死他!”
    乔小倩两手撑地,将身子往后移动,一身衣裙全拖染得成了一团泥黑,她泪水含着血污纵横满面,窒噎地哽咽:“不……不……你不能……你不能……”郭大发左手握着那柄亮幌幌的匕首,右手猛然一抓,“嗤”的一声裂帛响处,乔小倩尖叫出口,胸前的衣裳已被撕开了一大片!
    满脸的兽性映合着眸瞳中原始的残暴光芒,郭大发咧开嘴狞笑,丑恶无比地扑向地下的乔小倩。
    也许是惊恐过度吧,乔小倩拼命拒闪却未能逃过“饿虎扑羊”似的一扑,于是,她娇小的躯体,顿时便被压在郭大发一座小山似的身子下!
    乔小倩竭力挣扎着,哭叫着、扭动着、踢腾着,但是,却如同蜻蜓撼柱,丝毫推拒不了郭大发那粗壮的巨型身体的压迫!
    郭大发狂笑宛似狼啤,左手的匕首斜插于地,右手又抓向下面乔小倩的裙摆。
    “啧啧”两声嘴唇最响便在这时进入郭大发的耳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隔得如此接近,郭大发几乎可以感受到从对方口中喷出的热气:“我说,朋友,这就能成了么?你怎么能连我也不顾虑一点哪?”惊愕中,郭大发骇然扭头,这一看,他差点便从乔小情的身上滚落下来——一张血污斑怖的人脸,便这般接近地在他眼前,近得就能鼻尖贴上鼻尖了!
    不错,是敖楚戈,正俯身低头,面对着郭大发微笑。
    在一刹的惊愕之后,郭大发怪叫一声,连爬带滚地从乔小倩身上翻到一边,顾不得沾了混身的泥浆,又急忙挺跃起来,骇然回视!是那个人,一点不错就是那个人,刚才只露着一颗脑袋,如今,却四肢俱地全都移过来了,正微曲着身子,向这边毗牙咧嘴地笑着……郭大发是满心的悸怯同疑虑,但他仍不忘注意对方的身体——那果然是血污狼藉的身上,皮开肉绽,处处伤痕之外,两条大腿根的部位,还明明白白地深插着一柄匕首,而且,从对方的形容气色上来看,也显然是精疲力竭,神虚意溃的模样,摇摇晃晃的孱弱之极,仿佛使手指一顶就能推倒!
    于是,他稍稍定了定心,面孔泛音地哑着嗓门道:“你——你就是先前的那个人?”
    敖楚戈双手撑着钢棒子,有气无力地道:“这还用问?”郭大发迷惑又愤怒地道:“你是怎么……怎么过来?”敖楚戈舐舐嘴唇,道:“很容易,略略一一挺身子,人就飘过来了。”
    郭大发口沫飞贱地大叫:“娘的皮,你你——你竟敢诳骗老子?你明明说你伤得很重。动弹不得……”点点头,敖楚戈道:“我的确伤得好重,我这身伤,你也可以亲眼看看,造不了假;至于动弹不得,只是稍稍夸大了一点,挪动一下很痛苦,但逼到节骨眼上,却还可以勉强凑合着移挪移挪——譬喻现在,你楞要丧天害理了,我又怎能不逼着自己拿鸭子上架,硬着撑上一撑,搪上一搪!”
    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郭大发凶恶地咆哮:“混帐狗头,我恐怕你是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就凭你如今的模样,一阵风就能掀翻了你,你连站都站不稳了,犹敢来管这闲事?”敖楚戈挺了挺胸,道:“为了维护善良,救助弱小而向暴力邪恶对抗,虽处逆势,也决不畏缩!”
    狞笑一声,郭大发大吼道:“说大话,吹牛皮的浑小子,我能光使两双手便将你活活掐死,你信是不信?”敖楚戈咧咧嘴,道:“恐怕不一定呢,朋友!”
    郭大发目光一转,瞧见了对方手上的那只钢棒子,他嘲笑道:“敢情你自以为手下有那么一根打狗棒呀?呵呵呵,甭说你打不着我,即使老子伸出脑袋,让你使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地敲上一敲,就凭你现在的这么点力气,我也保管你连根汗毛也敲不弯!”眨眨眼,敖楚戈道:“若是如此,郭朋友,你何不伸脑袋来叫我敲上一记试试?”郭大发怒冲冲地道:“你当者子不敢?”敖楚戈道:“你敢,但得先把你这颗狗头伸过来才算敢呀;郭朋友,我不妨老实告诉休,只要你敢把头伸出来,我若一家伙不砸掉了它,我就自己一头碰死!”又是惊疑、又是愤恨、又是火爆,郭大发却不由踌躇起来,他眼瞪瞪地看着人家手上那根乌黑棒子,一时拿不准是否真个上去试试?偏在这时,敖楚戈又要死不活,软塌塌地把手上的棒子斜斜举了起来!
    郭大发望着对方举起棒子的架势,确然有气无力,摇摇晃晃的一点不札实,但是,当他目光转到人家脸上,那一种轻蔑的,捉狭的神色,却又使他惊惕揣栗,不敢冒险……
    咽了口唾液,他一时僵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己讲的话,反把他自己弄到了尴尬的境界,其窘无比!
    敖楚戈招招手,慢吞吞地道:“姓郭的,你是来也不来?怎么着,人高马大,半戴铁塔似的一条汉子,说起话来却像吃了灯草灰,净放这等的轻巧屁呀?”郭大发暴吼一声,叫骂起来:“你这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的混帐王八蛋,你他娘的在眼前便要挺尸喂狗,却还得意你他娘的哪一门子?你不用说风凉话,待我把你摆平弄直了,看你还狂不狂你他娘的羊上树?”敖楚戈呛咳着一笑:“这么说来,你老兄不伸头出来叫我白砸一下啦?”郭大发怒吼道:“怎么样?你当老于是呆鸟?就这么个傻法自家伸出脑袋去叫你敲?”敖楚戈道:“所以说,满饭好吃,满话可就难说了,你既没这个种,何苦充这个能,要这等好汉?算了算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吃屎的狗——窜不上南墙,压堰也就没打谱占你这便宜!”
    咬咬牙,郭大发叫道:“你,你敢骂我?”敖楚戈“呸”了一声:“直到如今,你才知道我是在骂你?乖乖,却没料到你竟是这么个反应木讷法,郭朋友,难道你就不晓得,打从我与你朝面开始,我就没停嘴的在骂你?几时我又向你说过一句恭维话啦?”
    满脸煞气,双睛通红,郭大发切着齿,一个字一个字进自唇缝道:“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我会把你剁碎了喂狗!”
    敖楚戈眯着眼道:“请,请便,没人拦着你,可不是?”业已撑坐起来的乔小倩,眼中看见的是敖楚戈满身血糊肉绽的创伤,鼻子闻到的是那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息,由于她自小跟随她爹,耳濡目染的机会,使她对医术一道也略有经验,因此,心中明白,这位现身相救,有如神灵露形般的恩人,是受了多重的伤,身子孱弱到了什么地步!
    抖索索的,乔小倩颤栗着道:“大哥……这位大哥……多谢你的好心搭救……但你自己伤成这等模样……只怕血气亏损过巨……挡不住那郭大发的一身蛮力……”敖楚戈温柔地低下头道:“没关系,好歹,我总是个男人,有我在这里,那姓郭的粗胚多少也得顾忌点……”连连摇头,乔小倩泪水泪泪,在污染的面颊上冲流两条蜿蜒的白痕,她吸着气道:“不……这位大哥……你不要再护着我了,赶紧自己逃命去吧……你不知道郭大发这畜生有多大力气……他双臂能提得起八十斤的石锁一付,两百斤的石担都舞得溜身打转……我亲眼见他把一匹受惊癫跳的壮马硬生生制服……大哥你别说重创在身,自顾不暇,即使你在平时的情况下,也未必然能抵得过他……”敖楚戈缓缓地道;“看不出,这厮好一身蛮力。”
    乔小倩抽噎着;焦急又迫切地道,“大哥……不论你今天能否救我出去,我是一样的干恩万谢……愿老天爷保佑你这样的好人长命百岁,福寿全归……这位大哥……你快逃吧,只要你能带口信去给我爹,揭发这畜生的罪行,你就是替我伸冤报仇了,惩情我死,九泉之下,也可……也可限目……”这时——郭大发又是得意,又是狂傲地怪笑起来:“你都听清楚了?小子,别说以你这样三根糊吊着个脖子,两个卵蛋掐一乌的瘦毛猴子,便是块头再大上你一双的人,我也一样能两拳擂瘫,一巴掌扇个跟斗,何况眼下你就只剩了一口气?呵呵呵,我两双手全不使,光用一双腿,也包管踢得你滑地滚!”
    敖楚戈道;“我不信。”
    郭大发昂烈地叫:“你不信?待老子将你抬起来把你的瘦脖子扭个结的辰光,约模你就会信了,只是,到了那个辰光,就都迟喽!”
    颤巍巍地伸手抹去额门上的一些雨渍,敖楚戈道:“姓郭的,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空有一身蛮力罢了,我只要机灵点儿,你便无奈我何……”郭大发狂笑道:“老子看你连站都站不稳了,风吹荷摆一样在那里摇摇晃晃,只差一屁股坐下地来喘粗气,还怎生个‘机灵’法?浑小子,你等着,我这就过来将你大拆大卸开来!”
    乔小倩惊叫道:“这位大哥,你快逃,你的好心我多谢,你救不了我,你快逃碍……
    他就要过来行凶了,他已是失了人性的疯子,什么事他也做得出来……”敖楚戈忙道:“乔姑娘,你放心,我……”一语未出,那边,郭大发业已一座肉山似地猛然冲撞过来,体壮势急,竟也带起了“呼”“呼”的风声!
    于是,乔小倩恐惧地尖叫颤泣,急闭双眼——她不敢,也不忍目睹那付惨象,那付救命恩人被扑击倒地后的惨象!
    就在乔小倩的惊叫声里,敖楚戈身形微扁——只微微扁开半尺,郭大发便一家伙扑了个空,将整张肉墙似地后背送到人家面前!
    非常悠闲地,敖楚戈还眯着眼挑选了一下部位,然后,他才猛翻右手,钢棒子横松倏闪,“吭”的一记重重落在了郭大发的背脊!
    只听得“嗷”的一声嗥叫,郭大发双臂前伸,屁股拱起,一个“黄狗吃屎”的架势,抢仆于地,啃了满口的稀泥!
    敖楚戈嘴里“啧”了几声,笑吟吟地道:“哎,哎,别忙呀,你看看你这一股急劲,如今没撞着我,反倒自己先绊跌了一胶,真是何苦?”紧闭双眼的乔小情,一直听到敖楚戈在说话——笑眯眯地在说话,那光景,不像是吃了亏的模样,她才又是惊疑,又是不解地怯怯睁开了眼睛。
    于是,她不禁大大的觉得意外,更大大的感到惊喜了,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刚好看到那凶煞似的郭大发扒在泥地上,“噗噜”“噗噜”像猪吃糠;样吐含着满嘴的泥浆!
    敖楚戈耸耸肩,冲着乔小倩一笑:“这并不是我有什么大本事,乔姑娘,只怪这家伙太急燥了,自家没把持稳,方才摔了个大马爬!”
    乔小倩有些张口结舌地道:“天……真叫人不相信……怎么……怎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跟着屁股,拱着腰,郭大发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泥巴吐净了,却又一时翻不过身来——方才那一棒,打得可还真不轻,他的整个背脊梁全发了麻;腰眼间也木楞楞地使不上力,这犹不说,一股郁气便好像堵在胸膈里,涨鼓鼓地把内腑都似要挤炸了……哼哪了好一阵子,郭大发总算换了劲,他撑着地,异常辛苦地爬了起来,一张面孔抹成了大花脸,却越朝横里扯了;睁大一双牛眼,他瞪着敖楚戈,模样活脱就像要吃人地道:“好……好小子,你竟然暗算你老子我……得,我这一遭不防备,着了你的道,吃了你的亏……我却看你还有汁么花招可使?”敖楚戈双手撑着钢棒子,笑道:“第二次,郭朋友,你可得小心点了,莫急燥,莫贪功,稳着点上,至不济,摔得也轻些,不似现下这么个狼狈法。”
    深深吸了口气,郭大发暴烈地吼:“你不要得意,老子不会再上你的当,只要叫我抓着,你就等着零碎受罪,王八羔子,我要;点一点地大卸了你!”
    敖楚戈道:“来吧,光练口把式济不了事!”
    极度关怀地,乔小倩道:“这位大哥,你小心……”敖楚戈道:“别挂念,姓郭的粗胚其笨如牛,他捞不着便宜!”那边半声不响的郭大发,一个虎扑便窜了上来,这一次,他果然乖巧多了,却也凶狠多了,才一上手,便两拳并擂敖楚戈的太阳穴,下面飞起一腿,直踢对方跨档,喂,亦算得上是一招两式呢!
    对于敖楚戈来说,像郭大发这样的身手,简直如同儿戏,他闭着眼,四肢不用,光是逗弄对方打转,也能足足累死这样的货色百儿八十个,就算他眼前身受重伤,极度虚弱的情形下,他亦有绝对把握可以在举手之间放倒这种九流粗胚一型的角色三、五名;因此,完全是猫戏耗子的心情,他开始耍着郭大发玩了起来。就在郭大发那一对铁体似的巨拳快要沾上他额头两边的太阳穴之际,他似有意,又无意地往下一缩头,手上的钢棒子淬而下插,又几乎同时上扬——下插的一记,便刚好捣中那郭大发飞来的一脚脚背,上扬的一下则撞准了郭大发的下巴骨!
    “嗷”声窒叫,郭大发才觉踢出的一脚受到重击而痛澈心脾,下额又猛地一麻,震得脑袋晕眩,双眼发黑,整个人便四仰八叉地倒仰回去,跌得泥水四溅!
    从头至尾,只是瞬息的过程,但见郭大发往上一扑,便又倒跌而回,休说乔小倩不明所以,就连郭大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叫人打横了的!
    喘了几口气,敖楚戈眯着眼,道:“我说兄台,你就算嫩吧,也不该这等嫩法,怎的才一上手,惩快的又躺下来歇着啦?莫非连两个回合的力气也接不上?”在泥地下挣扎着坐起,郭大发的下巴都像是歪了,他有双手一个劲地揉搓不停,不住地使下颚翕动——好似在查验他的下巴是否还在原处?乔小倩这一次总算定了心,现在,她才知道这出面救她于危难的“大哥”,硬是“真人不露像”,有着一身好本领的;她不禁为她先前那种沉不住气的惊慌和绝望举止感到羞愧无比,论看人,论世故,她体会到她是太生嫩了,她应该想得到,若没有把握,人家岂肯横里插进来自找难堪!
    轻轻地,她振奋地叫道:“这位大哥……原来……原来你是一位身怀绝技的侠客……”
    敖楚戈一笑:“侠客,你过奖了,我哪里配称为侠客?只不过是个在江湖道上吃碗闲饭,混个生活,跑跑龙套的小角儿而已……”乔小情感激零涕地道:“这位大哥,你莫要客气,今天我幸亏遇上了你,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你对我的大思大德,如同再造重生,我……”摆摆手,敖楚戈道:“不用谢我,乔姑娘,一定是你的运气好,要不就是你祖上积德不浅,才使你化险为夷,恰巧在这里与我凑成了一路……”他正说到这里,郭大发已经再次站了起来,满嘴血糊淋漓的,像咬着一枚猪泡胆般含混不清又气冲牛斗地大吼道:“奸刁阴毒的杂种……想不到你还有两手……行,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便与你拼了……”敖楚戈斜睨着对方,道:“姓郭的,你那几下子庄家把式,只配打烂仗、斗笨功,欺侮一些老弱妇孺,真要临阵对兵,你是连边也沾不上,怎么着?你还以为栽得冤?”郭大发口水与血沫子一齐飞溅的狂吼:“你这狗娘养的不要在那里大言不惭,胡吹海谤,老子硬是不信你这个邪,非要同你分个生死,见个上下不可!”
    敖楚戈淡淡地道:“郭大发,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我叫你连在空中翻上七个跟斗再住下跌,而且还是屁股先着地,你信不信?”郭大发面孔扭曲,声嘶力竭地吼叫:“你在做梦,老子是面捏的?要往哪里抛就往哪里抛?你试试看,是老子要裁跟斗,还是你先哭天抢地地求饶?”敖楚戈笑道:“郭大发,如果你不是像我所说的那样表演法,我就自愿认输,伸长脖颈任由你刀砍斧斩如何?”满面凶残之色;郭大发厉烈地道:“你说话算话?”敖楚戈颔声道:“当然,赖皮如你这样的人并不多见,你自己不成材,可别把人家也‘一视同仁’了!”暴叱一声,郭大发一个箭步跃上,腾起五尺又猛然拧身,右手倏挥中“削”声锐响,乖乖,那根细藤马鞭已兜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敖楚戈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他的钢棒子淬而斜飞上指,准疾无匹地横击上郭大发的腿弯,郭大发怪叫一声,挥出的藤鞭骤失准头,“削”的在敖楚戈头顶尺许处落空,他自己已一个跟倒栽下来!
    仍然双目平视,敖楚戈的钢棒子暴闪连挥,但见影横影旋,风声急动,郭大发的双肩、两腿和腰胁各处迭遭点戳,整个人便身不由主,“呼呼呼”连续不停地翻了六个跟斗,他在天晕地暗中犹想挣扎,敖楚戈的钢棒子却适如其来一记挥上他的足踩,使他的身子倏忽兜转,刚好一屁股重重顿坐于地!
    这重重的一顿,郭大发几乎满口呛血,闭过气去,他手上的藤鞭早不知飞到那里去了,人坐在地下,双眼上翻,鼻涕口涎齐流,全身抽搐不停,活像得了“羊癫疯”。
    乔小倩喜极大叫:“恩人,侠士,你好大的本领碍……”敖楚戈叹了口气:“雕虫小技,凑合着立身保命罢了;对付这种货色,实在胜之不威,算不上一回事,乔姑娘,老实说,和姓郭的这一流人物动手,业已等而下之,面上无光了。”
    乔小倩激动又兴奋地道:“你太谦虚了,恩人,但不管你如何说,我已脱离虎口,逃出魔掌乃是可以确定的,全仰仗你,全亏了你啊,恩人……”敖楚戈笑笑,道:“姓郭的再也欺侮不了你,这倒是实情一一打我一介入这档子事,我就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只可惜姓郭的还不知道。”
    乔小情奋力站起身来,急迫地道:“恩人,我们可以走了吧?”敖楚戈道:“你先上车,待我打发了这家伙再说。”
    吃了一惊,乔小情呐呐地道:“恩人——你的意思是?”敖楚戈坦然道:“除掉他!”
    脸色在血污中有些苍白,乔小倩恐怖地道:“这是必须的吗?恩人,郭大发虽坏,但已经受到你的惩罚了,我认为……似乎不一定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恩人……”放楚戈摇摇头,道:“你这是妇人之仁,乔姑娘。”
    乔小倩垂下头去,怯生道:“恩人……看他如今的样子,我不忍心再见他被杀,好歹,那也总是一条人命,你饶了他说不定能藉以渡化他,使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敖楚戈冷静道:“乔姑娘,你所说的,我比你更明白;但是,你却不知道,这人间世上,有的人可以渡化,有的人却执迷不悟,业已陷入魔孽太深,无从使其洗心革面了,这样的人,与其留他在世继续为恶,茶毒善良,还不如除去的好,而哪一种人尚可救药,哪一种人至死不悟,我分辩得出来,像郭大发这一类,就正是邪恶太深,难以超渡的一类,留着他,只是个祸害,于人于已,皆无裨益……”满眼是祈求的神色,乔小倩哀恳地道:“恩人,他已受到你的惩治,理该有所警惕,有所觉悟了,请你看在我的份上,暂莫杀他,给他一次自新的机会,也让这人间世上少一个歹人,却多一个好人……”默然半晌,敖楚戈道:“随你吧,但是,你可不要后悔!”
    乔小情有些畏缩地道:“恩人,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不快……”敖楚戈低喟道:“只要你不会因此遭至什么不快,我就更不会有什么不快了……”说着,他转向坐在时下直喘粗气的郭大发,语声极其冷峭地道:“姓郭的,按说像你这种无情无义,阁顾道德伦常,又泯灭人性天良,妄图伺机以暴力行淫邪的恶胚子,就该凌迟碎剐亦不为过,但念在乔姑娘一片善心,苦苦为你求情的份上,我暂且放你一马,你以后能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倒也罢了,否则,你即使遇不到我,也包准碰上比我更歹毒的主儿来收拾你!”
    郭大发一言不出,只管坐在那里喘气,血污斑染的一张丑脸却扭曲着,两只牛眼更那等怨毒的瞪着敖楚戈,一瞬不瞬!心里杀机顿炽,但敖楚戈又竭力压制下去,他缓缓地道:“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可以感化向善的人,你是个天生的坏种,从你的本质上你就发邪,但我仍然不杀你,这完全是看在乔姑娘的面上;姓郭的,你如不服,尽可以再找我试试,看你那一身蛮力管用,还是我这杀人的手法比较有效,我老实说与你听,要论到如何来伤害于人这一项上,你只算是初学步的奶娃子,而我,才是行家中的行家,你那几下子,只合乎规规矩矩去赶车,想要动武,你高处风凉着吧,连边全沾不上!”
    郭大发仍然没有作声:,但双目中的光芒越发凶恶,也越发歹毒了,火辣辣地宛似两股烈焰,闪动着赤漓漓的血影……敖楚戈又再忍住自己那股子愤怒,转过身子,向乔小倩示意走向马车那边。
    凑近了些,乔小倩关切地道:“恩人,我扶你一把……”摇摇头,敖楚戈道:“不必,还勉强凑合着能走几步;乔姑娘,你会不会赶车?”乔小倩迟疑了一下,苦笑道:“不怎么行,但多少也知道一点驾驭的法子,曾常跟我爹到四乡出诊,爹都是雇车下乡,有时,我好玩便坐在车夫旁边……”敖楚戈吁了口气,道:“这玩意并不难,乔姑娘,你就试试看吧,我的体力伯支持不住这一程,况且我也不便在这一带路途上露相……由你驾车,我在后头指点着,大概不至于发生什么问题。
    乔小倩道:“你大可放心,恩人,我自信还可以赶得了这一程,你尽管舒服的躺在车蓬里歇着吧……”两人到车傍,乔小情正想伸手搀扶敖楚戈从车后踏板上车,后面,一阵急促地喘息声便合着一股劲风那般猛烈地撞了过来!
    本能的,乔小倩惊惶回顾,自目光的一闪里,她赫然发觉正是那郭大发——满面狰狞暴戾之色,双手持着一柄匕首,形同疯狂般从后扑到的郭大发!
    郭大发的匕首,目标指向敖楚戈的背心,他双手执着匕首柄,咬牙切齿地狠狠扎下,模样似想一家伙便将敖楚戈通个透穿!
    斗然间,乔小倩被吓呆了,一声惊恐的呼叫,噎窒在嗓眼里发不出来,而敖楚戈却幌同未觉似的,搬着一条腿,正艰辛地踩到踏板上——当乔小倩几乎是像梦呓般的极度慑迫,却又不及呼救的一刹,只觉眼前忽然寒芒如电,飞闪幌亮,满瞳的光亮洋溢,一切景像又立时敛没。
    她的第一反应是,敖楚戈完了!
    她已忘记闭眼,她恐惧得全身僵木,神智晕沉,只管大瞪了两只眼珠凸视着身侧,而实际上她什么也没看见!
    轻轻的,柔柔的,一个声音仿佛自极为遥远的地方飘来:“乔姑娘,你怎么了?”
    她嘴角痉挛着,呓语般呢喃:“完了……完了……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一只手伸了过来,重重地拍了她肩头几下:“乔姑娘,你清醒一下,是我!”
    猛的打了个寒噤,乔小倩如梦初醒,他骇然望向那人,又差一点尖叫起来——那不正是她的救命恩人么?她以为已经遭了毒手的救命恩人!
    敖楚戈面带微笑,温和地道:“乔姑娘,刚才是怎么回事?你好像突然被什么祟住了一样,那般魂不守舍又迷迷糊糊的?你脸色很不对,是不是那里不舒服?”瞪视着敖楚戈那张血污斑斑却十分平静的面庞,乔小倩惊疑不定地问:“你……恩人,真是你吗?”
    敖楚戈笑得更加开朗了:“这是什么话?我不是我,又会是谁?乔姑娘,你没什么地方不对吧?”吞了口口水,乔小倩不期而然的伸出手去,却又突的收了回来,脸蛋上涌起一片红晕,一片朱霞,一片羞窘的赧然——她原本是想触试一下对方是不是个实体的真人,抑或只是她的幻觉?但,在须臾间,她也惊悟到这是个荒唐的怀疑!
    敖楚戈似是看得透她的心,笑着说道:“你别再疑神疑鬼的了,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和先前一样的,半点问题也没有,你这岂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快把那些怪的念头赶走,好好的到前面驾车……”深深吸了口气,乔小倩尴尬地道:“恩人……刚才直把我吓死了,我以为……以为那一刀扎着了你……”敖楚戈耸耸肩,道:“如果这么容易就挨了刀,我早活不到现在了,乔姑娘,就凭姓郭的那两下子三脚猫把式,在我看来只配提鞋,伤得我一根汗毛,都算笑话……”乔小倩馀悸犹存地道:“但是……但是我明明看见他快刺着你的背心了,照常情来说,那种形势是根本躲避不了的!”
    微微一笑,敖楚戈道:“对于‘形势’优劣的定义,你与我的看法相庭迳,乔姑娘,一个习武者同一个门外汉,往往在适应险境的程度上大有差别,反应也就大有差别,或许,你认为绝望的情况,在我来说正是藉势反制敌人的最佳机会!”
    乔小倩呐呐地道:“太险了,太不可思议了……”敖楚戈淡淡地道:“这并不算什么;郭大发出此下策的结果,恐怕才使他自己更认为不可思议。”
    提到郭大发,乔小情方才想起这个凶人的下落来,她忙问:“恩人,那个畜生呢?”
    敖楚戈一笑:“你要看看?”来不及思索,乔小情脱口道:“他在哪里?”朝着乔小倩身后奴奴嘴,敖楚戈道:“喏,就在你后边过去一点。”
    一听郭大发在她身后,乔小倩慌忙偏凑过来,顺势回头瞧去,而这一看,天爷,她几乎连隔宿粮也一下子翻倒出来了。
    就在她身后五尺开外,四仰八叉的躺着郭大发那个巨型的身体,不,那已不像是一个“人”的身体,更似是一大堆红糊赤颤的烂肉,一头经过了十座屠场刀剐的死猪,混身上下,布满了纵横交织的道道伤口,每一条伤口都是肉翻皮绽,筋断骨裂,白白的脂肪映着猩红的里肌,大量的鲜血便将郭大发浸透泡软,活像是留了一只什么野兽在小潭似的血泊中,;他面孔上呈现着可怕的蜡黄,五官歪扭,嘴巴大张,一双牛眼爆突出眼眶之外,宛似两只黯然无光的猪泡胆;他的整张面孔,便由至极的恐怖与无比的痛苦组合成了一付死亡前的形象,可怕而丑恶,他的致命伤,显然便是咽喉上那个血窟窿,儿拳般大小的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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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又呕了一声,乔小倩悸惧地道:“可是……可是……他怎会死得那样难看?就像……
    被干百把利刃支解了一样……”敖楚戈冷淡地道:“很简单,当九十六剑双刃齐挥的一刹,便是这么一个结果了;乔姑娘,你大约还不知道,人肉是很软弱又很幼嫩的,尤其当与锋利的刃口接触时更应如此。”
    乔小倩吃惊地道:“你是说……恩人,就在那么快的瞬息里,你已挥出了……挥出了九十六剑?”敖楚戈颔首道:“不错,而且非常准确,全部割切到它们应该割切的地方上!”
    脸色泛白,乔小倩惶怯地道:“但……我明明看见他那一刀快要刺上你的背心了……”
    笑笑,敖楚戈道:“怎么你老是担心业已过去了的事?不错,他那一刀快扎上我的背心了,其实在他刚一起步的时候我已查觉了他的动作,更明白他的企图,我故意等他来到身后,来到最为接近的位置,然后,我才用反手剑削碎了他;你放心,我并没有被他伤着,现在的我,仍是先前的我,活生生的一个人!”
    乔小倩窘迫地道:“我,我晓得……只是那一刹里,情形的变化快得叫我不敢相信……”
    敖楚戈低声道:“乔姑娘,这就是杀人的技巧,夺命的功夫,我们武林中人,吃江湖饭,辛辛苦苦练的就是这么几下子玩意,其决窍也便在一个‘快’字上,没啥稀奇的,我们所要求的境界,即是在短暂的辰光里突破时空所予的限制,谁能突破得深,谁便取胜的希望大,现在,你懂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乔小倩苦笑了笑,道:“我不是练武的材料,难以确切的体会你话中的精义……”敖楚戈轻叹一声,道:“无须体会更好,这其中没有什么精义,说穿了,只不过是一种残酷暴力的研习,杀戳动作的探讨,不够仁慈,但是,我们要混下去,往往,我们的圈子里便只有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唯一途径!”
    怯怯地,乔小倩道:“恩人,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吧?”四周巡视了一遍,敖楚戈道:“好,我们走。”
    在乔小倩的帮助下,敖楚戈十分艰辛的攀进了车门里,他刚刚在这鸟蓬木壳的车厢中躺下,前面车座上,乔小倩已经动作生疏地暇唇打噜,抖缰催马……大约拖车的马儿也习惯了尽它的本份,竟相当驯从的挪蹄掉头,朝着来路上缓缓行去。
    掀开车座与后厢中间的小小油布窗帘,乔小倩兴奋地凑上脸来叫:“恩人,恩人,我已经把马儿催动了呢!”
    半倚在车板上,敖楚戈有气无力地道:“很好,至少这头畜生要比那郭大发温顺多了。”
    脸儿一热,乔小倩赶紧道:“恩人,你身上的伤很重,是不是还能再挺一会?”敖楚戈的身子随着车的颠跟摇震,时时引起一阵痉挛般的痛楚,但是,他却只有咬着牙,吸着气,故作轻松地道:“还好……我想应该挺得篆……”闭闭眼,他又道:“乔姑娘,你不必送我进入‘老汾河’镇里,就在镇外停车,我自己下来找地方治伤……”乔小倩道:“这怎么行?你伤成了这样,就别说你还是我的救命大恩人,便是素不相识,我遇上了也不能不加以援手呀,更何况我爹现成就是一位悬壶行医的大夫?”敖楚戈摇头道:“不,我自己下来……”乔小倩急了,竟泪汪汪地道:“恩人,你对我的大恩大德,难道叫我连一点补报的机会也没有?你这不仅是在作践自已.更是要我良心不安,终生负愧……”于是,敖楚戈此时不打算把他心中的隐忧与顾虑说出米了:“你别误会,乔姑娘,我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更不是故示清高拒绝你的回报,我……唉,我实在另有苦哀,你想想,在这个节骨眼下,除了我确然势不得已之外,我还会充什么壳子,装什么好汉?
    我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玩命?”乔小乔又回过头来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由你负伤离开……恩人,你有任何苦哀,都等你的伤治好了再讲咬咬牙,敖楚戈只好直言了:“好吧,我更明白告诉你;乔姑娘,令尊可是有个浑号,叫‘乔瘸子’?”正在小心赶车的乔小倩呆了呆,忙转过脸来,充满惊异之色地道:“是呀,你怎么知道的?你可是认识我爹?”敖楚戈又道:“乔姑娘,我再请问,你爹与‘大雁坡’的‘十龙门’有什么渊源?是怎么个称呼法?”“噗嗤”笑了,乔小倩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使你这么慎重,又害得我一场紧张——我爹与那什么‘十龙门’的人没有什么交往,以前也不相识,只是半月前镇里一位开武馆的曹大叔来我家知会我爹,说有一帮叫‘十龙门’的江湖组合最近在这边要有次大规模行动,恐怕届时会免不了伤亡,预先与我爹说妥,如果他们有了受伤的人,便送来我爹处医治,做大夫的嘛,就是要替人治命救难,不管病家是什么出身,皆一视同仁,况且像这些江湖上耍刀抡棒的粗汉,我们更不敢得罪,在曹大叔关说之下,我爹就一口答应下来许他们上门施医……”敖楚戈沉沉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乔小情道:“莫非你对这些人有什么顾虑?”敖楚戈呛咳两声,道:“不错,老实说,‘十龙门’所谓的那次‘行动’.就是来围杀我;你已看见我被他们弄成了什么模样,相对的,他们也在我手上吃了不少亏。”
    怔了怔,乔小倩半贴在窗口上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是对头了?”敖楚戈道:“何止是对头?更是死仇大敌!”
    乔小倩呐呐地道:“那么,你不能叫他们看见,否则只怕他们对你不利……”叹了口气,敖楚戈道:“不利?他们现在正是纵骑四出,大举搜寻于我,一旦被他们找着,我就不被他们凌迟碎剐,也包管五马分尸!”乔小情惊恐地道:“他们——这么恨你?”
    敖楚戈舐舐嘴唇,道:“同样的,我对他们也并不友善。”
    乔小倩迷迷悯恫地道:“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凶?”敖楚戈无精打彩地道:“江湖恩怨,说来话长,且等以后我再向你细叙吧……眼前,我却不能承受你的美意,到你爹那里自投罗网,据我所知,‘十龙门’已有不少伤者在昨夜送到你爹那里了……”乔小情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敖楚戈挪身子,道:“我在突围之后隐伏起来,窃听到他们的人在谈话,方才知道他们是把伤者送到‘老汾河’你爹那里医治,如今,你家里一定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受伤的或是护卫伤者的……”沉思了片刻,乔小倩在马车转上大路的时候,忽然回头道:“我有了个主意——恩人,我们不到‘老汾河’了,就在离着‘老汾河’五、六里地的一条岔路上,我们转绕到‘莱庄’去,那里有我姑妈在,只我姑妈同两个表弟住着一幢大房子,再就是几个跟随多年的下人;包管不会有走漏风声的危险,你先在我姑妈家歇着,我另外再设法转知我爹赶来替你治伤……”敖楚戈迟疑地道:“不怕会叫‘十龙门’的人看出什么破绽来,那就要连累你们了……”乔小倩道:“你放心,恩人,我会谨慎从事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岂会傻到被他们看出什么不妥之处?别的不敢说,这点小聪明我还有。”
    敖楚戈十分小心地道:“你姑妈那里,她会答应么?”乔小倩道:“这一层你更不必系挂,她不但是我的亲姑妈,她也比谁都疼我,她是位心地慈善的老人,莫说你对我尚有救命之恩,即使陌路相遇,毫无渊源,她见你如此伤重,也会一力接纳,加以救治的……”考虑了一会,敖楚戈道:“好吧,事到如此,除此之外更无善策,我就只有打扰了。”
    乔小倩道:“别客气,恩人,这是我的责任,也是一个人做人的义务,对你而言,我更为了可以稍微尽点心意觉得宽慰不已……”车子走得较平稳些了,敖楚戈随着车身有韵律节奏地摇摆越觉疲乏困倦,晕晕欲睡,他强振精神,沙哑地道:“多谢你身,皆一视同仁,况且像这些江湖上耍刀抡棒的粗汉,我们更不敢得罪,在曹大叔关说之下,我爹就一口答应下来许他们上门施医……”敖楚戈沉沉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乔小倩道:“莫非你对这些人有什么顾虑?”敖楚戈呛咳两声,道:“不错,老实说,‘十龙门’所谓的那次‘行动’,就是来围杀我;你已看见我被他们弄成了什么模样,相对的,他们也在我手上吃了不少亏。”
    怔了怔,乔小倩半贴在窗口上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是对头了?”敖楚戈道:“何止是对头?更是死仇大敌!”乔小倩呐呐地道:“那么,你不能叫他们看见,否则只怕他们对体不利……”叹了口气,敖楚戈道:“不利?他们现在正是纵骑四出,大举搜寻于我,一旦被他们找着,我就不被他们凌迟碎剐,也包管五马分尸!”
    乔小倩惊恐地道:“他们——这么恨你?”敖楚戈舐舐嘴唇,道:“同样的,我对他们也并不友善。”
    乔小倩迷迷悯悯地道:“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凶?”敖楚戈无精打彩地道:“江湖恩怨,说来话长,且等以后我再向你细叙吧……眼前,我却不能承受你的美意,到你爹那里自投罗网,据我所知,‘十龙门’已有不少伤者在昨夜送到你爹那里了……”乔小倩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敖楚戈挪身子,道:“我在突围之后隐伏起来,窃听到他们的人在谈话,方才知道他们是把伤者送到‘老汾河’你爹那里医治,如今,你家里一定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受伤的或是护卫伤者的……”沉思了片刻,乔小倩在马车转上大路的时候,忽然回头道:“我有了个主意—恩人,我们不到‘老汾河’了,就在离着‘老汾河’五、六里地的一条岔路上,我们转绕到‘莱庄’去,那里有我姑妈在,只我姑妈同两个表弟住着一幢大房子,再就是几个跟随多年的下人;包管不会有走漏风声的危险,你先在我姑妈家歇着,我另外再设法转知我爹赶来替你治伤……”敖楚戈迟疑地道:“不怕会叫‘十龙门’的人看出什么破绽来,那就要连累你们了……”乔小倩道:“你放心,恩人,我会谨慎从事的,我又不是三岁孩子,岂会傻到被他们看出什么不妥之处?别的不敢说,这点小聪明我还有。”
    敖楚戈十分小心地道:“你姑妈那里,她会答应么?”乔小倩道:“这一层你更不必系挂,她不但是我的亲姑妈,她也比谁都疼我,她是位心地慈善的老人,莫说你对我尚有救命之恩,即使陌路相遇,毫无渊源,她见你如此伤重,也会一力接纳,加以救治的……”考虑了一会,敖楚戈道:“好吧,事到如此,除此之外更无善策,我就只有打扰了。”
    乔小倩道:“别客气,恩人。这是我的责任,也是一个人做人的义务,对你而言,我更为了可以稍微尽点心意觉得宽慰不已……”车子走得较平稳些了,敖楚戈随着车身有韵律节奏地摇摆越觉疲乏困倦,晕晕欲睡,他强振精神,沙哑地道:“多谢你了,乔姑娘。”
    乔小情半侧着脸道:“看你,又和我客气起来啦?”咽了口唾液,敖楚戈摔摔头,道:“咋么样?天黑,车子还驾驶得住么?有没有要我指点的地方?”乔小倩笑道:“我想没有问题了,,这一路来都很顺当,马儿也好乖、好温驯……拖车的牲口—向比较老实些……”敖楚戈心想:只怕不是那牲口老实,而是被以前的主人打怕了……前座上,乔小倩又在羞羞涩涩地道:“对了.恩人,直到现在。我……我还不知你的尊姓大名呢?”敖楚戈低沉地道:“我姓敖,敖楚戈。”
    乔小情仔细听着,又问明白了是哪几个字,不由含羞带臊地道:“恩人……你的名字起得真好,一看这三个字,就带着那种铁铲,昂昂然,行侠仗义的英武味道,名如其人,真是一点也不错……”无声苦笑,敖楚戈没答腔,他在自嘲着——昨天差一点就送了老命,还“英武”呢,几兄乎就和阎王爷打了交道啦……。
    约莫是受伤过重,血气亏损太巨。也可能是插在两腿上淬毒匕首发挥了毒性,但敖楚戈因为形势紧迫而张聚的精力获得松懈‘都亦是促使他晕沉过去的原因之一;这不像睡眠那样的酣适舒畅,亦不是晕迷,在朦胧与混沌中,他仍然时而苏醒。
    且有感觉,只是,人显得瘦乏,又那样孱弱了、如今身体上的苦楚,不是裂肌绞肠般的炙痛,也不是肝肠寸断般的痉挛,仅有困倦,像是暗的浪潮般袭卷过来,几不可抵挡的困倦。
    就在这样时晕,沉沉迷迷又似真似幻的境界中,他恍惚觉得在被移动,在旋转,他清醒了一下,只感到人已在一间灯火明亮的房间里,有人语声幽幽渺渺的响在耳边,似很近,又像很远,以后,他感到自己的头在一“张非常柔软非常温暖的塌褥上,蓬松松,绵嫩嫩的,仿佛睡在—堆云絮里那么安逸法,他脑袋里像晃荡着半瓢混水,涌过来又翻回去,似是有许多事尚未交待,但却又任什么也连贯不起来,他想张口叫喊乔小俏、喉咙似蹩了弯,乏得舌头都抬不起;身子宛似又在浮沉了,他整个人有种吊在半天空的滋味,飘飘忽忽的,茫茫沌沌的……再一次醒觉的时候,他又意识到自己那种习惯的人,对于身体的赤裸感是相当敏锐的;然后他觉得宛似有几只人手在他身上移动。视线朦胧里,好像有两个人影在床边摇晃.人的影像因为目光的迷茫而映幻成怪异的形态,有说话的声音,但他却分辨不出是男女老幼哪一类的腔调,总是那样低沉又幽迢的,宛若传自另一个世界……于是。他又晕睡一—或是晕迷过去,他在做着些古怪荒诞的恶梦,梦中,他有被什么暴力支解,以及像被什么野兽撕裂的感觉,很痛苦,很难忍受,但却说涵盖在那—片黑暗的困倦浪潮里了……在黑暗与晕沉里,在那或长或短千变万化的恶梦循环中。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魔幻般的煎熬,桎桔似的折磨,他终于挣扎了出来。
    当他真正清醒,神智完全恢复于正常的时候,他极为艰涩又沉重地撑开了眼皮,带着那样陌生同愕然的感受体会着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
    目光缓缓的巡视着他如今所处的环境,在开始的须臾间的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这是何处,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在虚幻中抑或真实里;但这样的麻木与迷失状况只是在苏醒后那一刹,意识着尚未和现实连系的自然反应,人从虚幻里回到了清灵,从晕沉中转向醒觉,由无尽的煎熬下获得解脱,总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短促的迷失的自我,短促的使记忆陷于停顿了!
    脑海里先是有如一个空白的书框,除了一蒙蒙的白,也只有一片蒙蒙的白,逐渐的,书框中的景像显印上眼前所看见的物事——相当呆板的静态,没有过往的连系,也没有将来的伸引,只是那样木讷的一副形象而已;但这种空茫仅是片刻,很迅速的景象开始移动,开始转换,有如一副活动的图片在交替,在经过,于是,他记忆恢复了,由模糊而清朗,他记起了每一个锁扣的环结……淡淡的,带着一抹宁静意味的偏西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晒印一地的柔和;房间不大,却很素雅,白色的墙壁,红砖砌铺的地面,几件古朴的家俱,再配上这张黄铜雕花的厚垫床榻,如此而已,干净、简洁,线条分明,更有一股子安祥的深沉,在这里,连空气都是静止的……敖楚戈目光回转,不由长长的舒了口气,身子在衬着缎褥的铜床上移动了一下——这时,他才发觉全身被裹得紧紧的,除了脖颈与两臂之外,几乎都让那纵横交错的长条白布缠卷不能动弹了……敖楚戈本人懂得医术,也知道札伤裹敷的法子,他稍一试探,已经晓得自己剑伤轻重程度,以及那施疗者的手艺如何?于是,他不禁暗自点头,他是遇上了一位十分高明的大夫。
    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情况不错?心绪平静、神气畅活、精力也颇兴旺,身上的痛苦业已减轻了很多,由那种锥骨裂心的火炙感觉,变为隐隐的僵木钝滞,不扯动伤处,几乎就不觉得什么痛楚了。
    就在那安宁的气氛,那—一抹暖暖的夕照映洒里,房门轻启,乔小倩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惦着脚头,非常谨慎地走了进来。
    微微一笑,敖楚戈开了声:“有劳你了,乔姑娘。”
    虽然声音低沉而暗哑,却也使乔小倩吓了一跳,她攒着心口,又是惊喜,又是埋怨地道:“暖——你醒了?我还以为你仍在晕睡着呢,差点惊得我一颗心蹦出了口腔子!”
    敖楚戈咧咧嘴、道:“大天白日的,胆子怎么这样小?这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我在说话,莫非还会有鬼?”来到床前,乔小倩笑道:“听你讲得这么邪气法,伤还没好,就满口鬼呀鬼的,也不避讳一点?”敖楚戈道:“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噗嗤”一笑,乔小倩微俯下身来,带着歉意地道:“恩人,先时你还睡得很沉,我一进来你就醒了,大概是我惊扰的你摇了摇头,敖楚戈道:“不,我已经醒过来一会了;先时你曾进房来过?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乔小倩道:“我已不只进房来探试一次了,哪一天我不是来探视你十几次?有时就坐在床边守护你,一耽就耽上好久……”怔了怔,敌楚戈道:“哪一天?”乔小倩温柔地道:“你真是迷糊了,我的大恩人,从我送你到我姑妈这儿治伤开始,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莫非你还没算清日子?”敖楚戈苦笑道:“我还以为只是昨晚的事。”
    乔小倩撮唇笑道:“有人说时光如梭,恩人、形容日子过得快,像你这样的感觉,岂不就和上峨媚山顶看仙人下棋似的、一局棋的恍惚中尘世已逾五百年啦?”
    敖楚戈低喟道:“我可不确是在不觉间失去了三天的辰光?”
    乔小倩义轻轻地道;“恩人,你放宽心,其实这也难怪,你伤得那么重,血流了好多。元气又耗损过巨,整个人已经虚脱了;神智上的朦胧及反应上的错觉乃是不足为奇的,每个人在你这种情形下都免不了这样的昏沉、你还算是好的了,我爹说过,似你此等伤势,晕迷十天八天也是常有的事……”敖楚戈忙道:“乔姑娘,令尊已经来诊视过我的伤势了!”
    乔小倩笑道:“你这人呀,怎么武功那么高强却偏生脑袋里缺少几条纹路?你也不想想,在你这种情现之下除了我爹,谁还方便替你治伤?而且,你已化险为夷,大有起色,除了我爹,谁还有这么精湛的医术?”
    连连点头,敖楚戈道:“当然,当然……”乔小倩道:“我爹不但费了—整夜的时间为你洗涤伤口,敷药包札,光是拔除你腿上的那两把倒勾匕首就耗了他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两柄匕首上全喂得有毒,我爹又将匕首入肉部位内外四周毒性净蚀较重的血肉剂除,再合以他老人家独研精炼的解毒药,不但如此,又给你橇开牙关,灌下了十多种内服的药物?爹说你的外伤固然沉重,该马上医治以求止血生肌,合口结疤,内腑五脏也要使药力透达,收到固元保本、平气定神的功效。这样的内外互施,双管齐下,则可增厚本元,痊愈快速,且不至留下后患.将来又是一番麻烦……”敖楚戈仔细听着,不断颔首:“不错,令尊的看法与处方都根有见解,是一位救人活命的良医……”乔小情得意地道:“这还用说?我爹早已是一等一的大夫了,在‘老汾河’周围几百里的地面,谁不知道我爹的医名?举凡经过我爹诊治的.病家,无不着手回春,药到命回,就说我爹是华陀再世吧,也不为过……敖楚戈笑道:“我相信这是错不了的,术体天心,系壶济世,唯令尊是赖了。”
    乔小倩“亦有荣焉”地道:“恩人,你真会奉承人啊,不过,这倒也不是谬誉……”
    敖楚戈忽然想起了计么,道:“乔姑娘,那两把倒勾匕首上所淬蕴的毒,是否属于糜烂性腐蚀肌肉的一种?而毒性也较为缓慢些?”乔小倩睁大了眼道:“是的,你怎么会懂这些?”敖楚戈道:“老实说,有关歧黄之术,我也并非门外汉,多少也知道一点,纵然比不上令尊的博洽精湛,也暗晓皮毛;各种毒性的反应微候,差不离心中都会有数,如果那两把险毒家伙上的毒性是剧烈的一种,只怕我受的罪就更大了!”
    乔小倩关切地问:“恩人,当你刚受伤的那—刹,你就知道这两柄匕首有毒,以及判断得出是属于哪一种毒性吗?”敖楚戈道:“不错,当刃口入肉后的反应可以感受得出的时候,我就差不多判断出来了,如果毒性较烈,我当场就会进行令尊事后所做的疗法……”乔小情笑着说:“敢情你会的东西还真不少……”敖楚戈道:“过奖了;其实这是—种矛盾—一我学过杀人的本事,也学过救人的本事,你说这是不是带着那么一点讽刺的味道?”乔小倩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讽刺的味道,恩人,这却更显得出你的多才多艺呀……”笑笑,敖楚戈道:“多才多艺?像我这么一个草莽武夫,江湖落拓的过客?乔姑娘,你是说笑了。”
    乔小倩认真地道:“我是真的这样以为,恩人,我不但感激你,更佩服你——”敖楚戈转动了一下脖颈,道:“得了,别再和我客气啦——哦,还有,你莫要一口一个‘恩人’,叫得我混身发麻,肌肤起栗,记得我说过,我姓敖,叫敖楚戈,干脆,你就叫我敖大哥,这样,你也顺口,我听着也舒坦些……”婿然一笑,乔小倩道:“恭敬不如从命,我这就开始称呼你‘敖大哥’了;敖大哥——”答应一声,敖楚戈道:“昭,是要顺耳些……”乔小倩若有所思,眉目间一片欣然:“敖大哥,我在想,如果你真能做我的大哥,我这个当妹妹的将来不怕有人欺侮了,有你保护我,谁敢再动我的邪念头?”
    敖楚戈一笑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再敢欺侮你的,况且一个人的运气这么坏,同样倒霉的事,岂会接二连三的碰上?”乔小倩道:“希望是永远不会有那天的事情重演了,只那一次,我的胆都要吓破啦,再说郭大发使坏的时候幸亏遇上了大哥你,若再有一个郭大发起一遭相同的坏心,却又到哪儿去找一个敖大哥出来救我呀?”
    敖楚戈眨眨眼,道:“那天的事,令尊全知道了?”乔小情道:“我全都一五一十,仔仔细细,面禀我爹了;在聆听时我爹就面青唇白,惊出一身冷汗,直到我说完了,他老人家倒谢天谢地,如释重负。又拉着我在祖宗牌位面前叩拜默佑之恩;他事后—边大骂那郭大发的狠心狗肺,一边又颂扬大哥你的古道热肠,豪侠作风,等我向老人家说明了你受伤的情形,与目前的处境,我爹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只进去打了个转,就拖着我悄悄从后门溜出,直奔‘莱庄’来了……”敖楚戈谨慎地问:“进去打了个转?进哪里去打了个转?”乔小倩道:“正屋客堂和东西厢房呀,里面住了好些个‘十龙门’的伤者,再加上一干随护的人,零零碎碎,拉拉杂杂的真够应付;爹就是为了伯引起他们疑心,在走以前才特地进去敷衍了一会……”敖楚戈道:“你已将我与‘十龙门’对立的情形告诉令尊了?”乔小倩道:“全说了,所以我爹才特别谨慎。”
    敖楚戈低沉地道:“在你回家之前,可已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并且,有没有让‘十龙门’那些人看出什么不妥来?”乔小情忙道:“你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更不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怎么会不特别审慎?在把你妥当安置在姑妈这里以后,我马上把自己梳洗干净,又换了一套衣裳,脸上碰撞的痴肿还加意用脂粉掩遮,直到一切都满意了,方才由姑妈这儿坐车回家,我的行动相当快,为的是伯我爹见我逾时太久不归,万一因为焦急而嚷叫开来,则引起‘十龙门’的人注意,又是诸多不便……”敖楚戈微微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乔小倩道:“敖大哥,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呀,虽说并不聪明,可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笨法……”敖楚戈打了个哈哈,道:“言重了,我几时说你笨来着?”脸蛋上浮漾起一抹妩媚的神色,乔小倩娇娇柔柔地道:“敖大哥,这—阵子,你觉得好多了吧?”
    敖楚戈道:“当然。痛苦大减、周身熨贴,里外全是一片轻松,乔姑娘,这证明令尊下药非常正确,否则,我就不会有这么舒适了……”乔小情当仁不让地道:“晓,这可一点也不错。”
    敖楚戈问:“对了。令尊呢?”
    乔小倩道:“回去了,这三天里他每天都来,不过全是在入夜之后,为的是避免泄漏行迹,怎么样?敖大哥,够不够周到?”舐舐嘴唇,敖楚戈道:“周到,周到,太周到了……”顿了顿,他又道:“令尊如此善待于我,又这般辛苦每于贫夜来回奔波,更担受极大风险,这份情,真不知该怎么个补根法了……”乔小倩摇摇头,道:“敖大哥,你这样说就错了.如果我爹要你补报,那么,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护贞之德,我父女又如何来补报你呢?那岂不是更难以育报了吗?”敖楚戈往枕头上移了移,笑道:“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一—乔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会坐上那郭大发的‘霸王车’的?”
    满脸陡生愤恨之色。乔小倩咬着牙道:“不提还好,提我就生气;放大哥,‘白杨镇’注着我三叔爷—家,每一年里,爹与我总要去上几趟,探视三叔爷,那郭大发是在‘白杨镇’‘旗楼场子。边专做赶车生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这畜生为人殷勤,嘴巴能说,我爹就偏挑上了他的车子坐,遭遭回来全雇他的车;其实我—见他就打心眼儿憎厌,不光是他那模样叫人起不了好感,尤其他的谈吐沧浴,举止粗鄙,再加上—双眼贼溜溜的浮偷着往人身上瞄,就益发使我腻烦他,爹还为了这事教训过我,说什么人不可貌相喽,英雄不问出身低喽等等一大套,这一次可好了,就因为要接候‘十龙门’的人可能上门,只我一个人到‘白杨镇’去探望三叔爷,去的时候,包了自己街坊上李大伯的车,倒是一路平安,回来可就上了贼船啦,偏生又雇了郭大发的车,我本来不想坐他的车,但碍于我爹一再叮吟,说熟人有个照应,不好意思推掉他的生意,非指定要我坐他的车回来不可……”敖楚戈平静地道:“姓郭的等待这个机会,只伯也等待很久了……”
    乔小情气冲冲地道:“可不是?现在回想,他到三叔爷家门口来接我的时候,一听说我爹没跟着,就立时眉开眼笑,眼中露光,好一付高兴的样子,约摸那时辰他已打定主意了;我坐在车上本来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怔仲,不自觉的就提高了戒心。
    前一程,倒还中规中矩的顺着该走的道路走,到末了,他猛然加鞭赶马。竟折往一条靠山的窄道.我很快就发现方向不对了,车是奔朝一片荒野僻静的所在,我惊恐之下,先是大声责问,可恨那郭大发却毫不答腔,只顾一个劲狂笑,反倒把车子赶得更急更快了,我心知不妙,责骂之后跟着就是尖叫求救。
    —边又拼命擂门踢板,但车子实在太颠波,又奔行得急,空自把我东摔西跌碰撞得头晕眼花。就是挣突不出……”敖楚戈笑道:“那只是你在情急之下的无益举动,你也不想想,车子奔得那么快,又在荒郊野地里,就算你撞开车门。除了跌你个七荤八素之外,又岂能逃脱他的魔掌?一个强壮汉于如果发力追赶一个似你这般的小女人。是不须费多大力气的长长透了口气,乔小倩苦笑道:“现在我当然想到了,但那时却没有顾虑到这么多。一心一意,只要逃出车外就行……放大哥,真是鬼使神差,老天有眼,偏在那个辰光,那个地角会遇见你,否则,那个后果,我如今想都不敢去想了……”敖楚戈坦然道:“也是我的运气,要不,谁来帮我离开险地,又去找谁替我来治伤,我救了你固然不错,但你何尝不是也救了我?”乔小倩道:“不过,敖大哥,还是我受你的恩惠比较重些,如若我没遇上你的搭救,非但这条命早完了,一个姑娘家比命更重要的贞操也完了;你如没遇上我,人被逼到那种境况,迟早总是会想出求生的法子来的,对你而言,损失并不大,对我来说,假使没有你,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敖楚戈笑笑,道:“或许另有遇合,也不一定。”
    乔小倩道:“别说得那么玄法,人的好运不是老旋在头上的.到时候若碰不上,就是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了,连喊天都不应……”又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敖楚戈道:“令尊有没有说,我这身伤要养息多久才能痊愈?”乔小倩缓缓地道:“爹说了,月余左右即可活动自如,但要完全恢复正常,大概还得两个来月……”点点头,敖楚戈道:“和我料想的日子差不多,唉,两个月,时间真够长……”乔小倩道:“长?一点也不长,爹说,换了别人,身架骨没你这么硬朗的,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了,要全好,至少也得半年辰光呢……”敖楚戈道:“一般常入的体质是不能和一个习武者同日而语的,乔姑娘,习武者在入门至出师的过程间,备受体能上的磨练,饱经艰苦生活的淬励,在底子上就特别厚实坚刃。尤其这个习武者再勤修过内家功夫,吐纳之术,则更形体气实强,超越常人甚多,譬喻我,就是如此!”
    乔小倩笑道:“对了,我爹也说过,说你的体质异于常人,且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奇妙现象发生,我爹说,你的伤口极易自行闭合,血脉宛似也能受你的意志控制,而你的骨路坚实逾恒,肌肉富有奇异的弹力,有几处伤势,照受制角度看,本来应该更严重些才对,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反见轻微得多,好像在受伤的刹那间,由于某一种超能力的自然反应阻遏或闪避开伤害的深入一样……”敖楚戈缓缓地道:“这就是武功修为的表现,乔姑娘.苦练多年,求的便乃此等火候。”
    伸伸舌头,乔小倩道:“你真了不起,敖大哥。”
    敖楚戈安详地道:“没什么,这些只是为求自保与活命的本钱而已。”
    垂下头来。乔小倩忽然充满歉疚意味地道:“有件事,敖大哥,还要请你原谅我—
    —”敖楚戈不解地道:“什么事呀?会有个这么个严重法么?”脸色微变,乔小倩道:“就是有关那郭大发的事一一当时你坚持要除去他,是我一再要求,你为了我,答应放他—条生路,但是……倒差一点害了你……”敖楚戈淡淡地:“过去的就算了,这也等于给你一次经验,乔姑娘,仁人之心我也不是没有,但却要看对那一种人来发挥,有的人可以渡化,有的,委实病入膏盲,无可救药了,对于后者,若不加以澈底的惩治,对天下苍生是害,对自己而言,也是留下一条祸根,如此则非仁恕,反为愚昧了……”乔小倩点头道:“现在我可想通啦……”敖楚戈道:“郭大发那类的人,凶残暴戾,忘恩负义,毫无半点人性人情可言,对一个曾经如此善待他的人,犹要造此恶行,造此罪孽,他哪里还有心肝?他还会留存什么道德观?这种澈头澈尾坏透了的角色,不杀,便是不智了……”乔小倩怯怯地道:“吃一次亏,学—次乖,以后,我不这么傻了!”敖楚戈正色道:“你要记住,乔姑娘,人间世上的每一种事,不能样样都去经验,总须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才好,因为有的事尚有从头来过的机会,有的,却只能错上一遭,一遭错了,便成千古遗恨,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抖了抖,乔小倩道:“你说得好可怕……”敖楚戈道:“我说的是世故与经验。而这些都是用血肉的惨痛堆砌而来的,很残酷,但却珍贵,后人见到前车之辙,便知是非舍龋可是前车之辙,乃是前人于混沌中摸索的痕迹,说不定那留辙之车,早已连人堕入万刃不复的深渊了……”乔小倩脑缩地道:“放大哥,越说越“森”人了……”笑笑,敖楚戈道:“世事本就元情、人生原本乃是悲凉,七情六欲,到头来哪—桩不落得一个“苦”字呢?”凑近了—步、乔小情道:“说了这一阵子话,你也该歇会了,要不,爹一来,又怪我引得你伤神耗力啦,放大哥,我扶着你躺平——”敖楚戈咽了口唾沫,道:“乔姑娘,累,我倒不累,就是觉得肚子饿了,能不能劳你驾送点什么东西给我来吃:“乔小倩笑道:“敢情,你也真该饿了,这三天来、除了灌你几匙鸡汤,半碗米汤之外,你可任什么也没吃;先等着,敖大哥,我这就去替你端吃的来……”望着乔小倩的身影匆匆出门,敖楚戈又吞了口唾液。喃喃地道:“多谢……”乔小倩的父亲乔瘸子——不,他叫乔忠,来到“莱庄”的辰光,果然已经是入黑了,不但入黑,而且已经起更了。
    乔忠是个满脸驾厚相的老人,六十上下的年纪、胖敦敦、富泰泰的,除了那条左腿微瘸着,走路有些透着不便之外,看上去神满气盈,精力充沛,半点老态也不带。
    敖楚戈在见到乔忠之后,双方自然都免不了—番客套寒喧,互表谢意,接着,乔忠就开始为敖楚戈换药看伤;他的动作熟练而俐落,比敖楚戈预料中的要迅速得多,而且也高明得多。
    等一切都弄舒齐了。乔忠先去净了手,然后,搬—张椅子坐在敖楚戈的床前,脸上含着悄梯的笑容。神情在安祥中透着亲切,是准备长谈一番的模样。
    乔小倩替他斟了—杯热茶,自己便侍立在一边、这付光景,衬着躺在床上表情十分宁静的敖楚戈,昭,颇有几分一家人围灯话家常的味道,相当融洽,也相当温暖与祥和……
    敖楚戈先开了口:“老丈,承蒙救助,又每于贫夜奔劳,实在是令我心中感愧莫名——”
    摆摆手,乔忠呵呵笑道:“别客气,别客气,这是老汉我的责任,更是我略表微意的—
    点机会,小哥、你也不想想,倩儿若非是你,早已不知道落得一个什么样的悲惨下场了,而我年事已高,中年得此一女之外,可谓再无根苗,情儿就是我的命,如果她一旦有了好歹,只怕我这老头子也活不去了,你不只救了她,也和救了我救了我全家一样,此等恩德如天如还、难以补报,我父女都不敢言谢,你却怎生客气起来啦?”敖楚戈笑道:“我也是适逢其会,做了趟顺水人情而已,不足一提。”
    乔忠道:“你太谦了,小哥,太谦了,如今这个年头,世态越见炎凉,人心更为不古,遇上他人有难,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了,又会有几个人能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何况,你犹是那等伤重力竭,自身艰困的情形下,舍命救人!小哥,这份道义、这种胆识、这股豪情,怎不令我父女感激零涕,终生铭忆的了。”
    敖楚戈忙道:“老丈,先前你还叫我不要客气,眼下你自己却竞客气起来了……”
    一边,乔小倩佯嗔道:“看你,爹,就是这么个唠叨法,自己说的话自己一转眼就忘了!”
    乔忠作势拍了拍自己脸颊,笑道:“可不是,可不是?人啊,不能上年纪,一上年纪,就老糊涂啦!”
    敖楚戈道:“老丈精神矍灿,体气康健不让少年,我看这不只是老丈身底子厚实,平素于养生摄补之说,也颇有心得吧?”一提到涉及医术方面的事,乔忠的劲头可就来了,他眉飞色舞地道:“小哥,这不是我自己吹嘘,干行医这一行当,说得好听一点,是济世救人,说得难听一点呢,还不是将本求利,为的个养家活口?自己是郎中,好歹总得要把自己保养得白白胖胖,光光朝朝的,看上去好看些,这等于是招牌,叫病家看了也安心,若是做郎中的本人就‘黄皮寡瘦’,满面病容,看病的就会说啦,瞧瞧吧,这位先生闷疮,懒洋洋模样,自家就好似得了不活之症,还怎么来诊活病人呀?这样一来,不就砸了锅啦?所以行医的人,自己的珍摄是很重要的……”敖楚戈道:“有道理,老丈说得很有道理……”乔忠又兴致极大地接着说:“至于我个人的养生方法呢?说来很简单,首先做到清心寡欲之外,便是生活规律化,按时作息,慎选饮食,不动嗅念,不作无谓烦恼,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多做有益身心活动;自然,在时令上相机进补也不可缺,我平素挑拣的补药都是采用温和平稳的种类,在徐缓间,使药力达全身,发挥其极致的妙用,譬喻说——”乔小倩急道:“爹,爹,人家放大哥又不是来求治的病人,更非向你求教的后生,你净说这些把戏什么?”敖楚戈道:“没关系,没关系,正想聆教,正想聆教……”呵呵一笑,乔忠道:“好,好,不说!小哥,你知道,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一听人提到我的本行,就忍不住兴致大起,非要卖弄一番不可……”敖楚戈道:“老丈医理精湛,赛似华陀,我倒正想有所请益……”乔忠眯着眼道:“听倩儿说,小哥对于吱黄之术,也颇多涉猎之处!”
    笑笑,敖楚戈道:“哪里,只是对此道尚有兴致,平索喜好相近,略知皮毛罢了……”
    乔忠自告奋勇地道:“说句不怕见笑的话,小哥,在这一方面,老汉我自认尚有心得,如果你真有兴致的话,不敢说授教,只算我们互相磋商,说不定从我这里,小哥你也多少可以收获一点什么……”敖楚戈道:“是,若有馀暇,当向老丈面请教益。”
    旁边,乔小倩又岔了进来:“爹,你别忘了,还有些更重要的事向敖大哥说呢……”
    一拍脑门于,乔忠道:“不错,看我这记性——我可不差点就忘了?”’敖楚戈迷悯地道:“更重要的事?什么更重要的事呀?”乔忠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门道:“就是‘十龙门’那些人的情形。”
    神色一肃,敖楚戈道:“愿闻其详。”
    凑近了些,乔忠道:“小哥,你与他们之间,仇恨像是积得相当深哪。”
    苦笑一声,敖楚戈道:“彼此总不大谅解就是了,否则,我不会伤得这么重,相对的,他们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挂彩。”
    乔忠顿首道:“他们对你,可真叫咬牙切齿,恨你恨得什么、似的,一提起来的那付样子,就像要将你生啖了一般,凶来哉!”
    敖楚戈道:“这是无可置疑的,‘十龙门’那几位,包管不会对我太友善……”乔忠道:“但是,我看小哥你对他们,似乎不像他们对你这样痛恨!”微微地叹喟,敖楚戈道:“他们对我是仇恨;我对他们仅是纠葛而已;老丈,仇恨与纠葛的性质,乃是大不相同的,再说,他们吃的亏比我更大,因此对我的不满自然就比我对他们要来得深,这不足为奇……”’点点头,乔忠道:“我就正要告诉你这些;打从那天晚上,‘十龙门’的伤者送到我那里开始,他们便没有一时一刻放松对你的围堵及追捕,巴本能立时将你擒住活剐了才甘心;近几天来这周围百余里方圆,尽是‘十龙门’的.提骑纵横,眼线密布,每一条道路;关口、隘径,都有他们的人守着隐伏,只要是稍有可疑的地方,全部加以搜查,那等细密法,恨不得能翻抄起三尺地面……我看,这些人一个个简直都疯了心啦,人人熬得两眼通红!”
    敖楚戈沉沉地道:“这是我可以想象得到的.他们不得我誓不甘心,‘十龙门’自来没栽过这么大的跟斗,一旦栽了,过节自然非找回来不可,否则,将来他们再想在道上混世面——就不容易抬头了……”乔忠有些忧虑地道:“小哥,我看他们这口怒气只怕很难消呢……”敖楚戈静静地道:“当然,我已说过,这场过节,他们—定是要找回来的!”
    神色沉重,乔忠道:“像这样搞下去,不知会是一个什人样的结果?”敖楚戈默然片刻,低声道:“无他,白刃割肉,溅血横尸而已!”
    不禁打了个寒噤,乔忠呐呐地道:“不可避免吗?”
    敖楚戈徐缓地道:“怕是无可避免:他们要对付我,我总不能伸长脖颈任由他们宰割,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反抗,反抗之下,便是那等的形势了……”咽了口唾液,乔忠道:“真是……呢,叫人想想都心惊!”
    敖楚戈不以为然地道:“其实也没什么,老丈,江湖生涯原就如此,展观人间世,还不是一样你争我夺弱肉强食。为了各种各样的生存法则,谁都要为自己打算,那就无可避免的要以许多回异的手段却目的一致的方式,彼此倾轧以求活下去!”
    乔忠感慨地道:“这样看来,还是我们这种与世无争的小民生活比较逍遥,或许缺少刺激,但至少平静安祥、不用担架惊受怕……”敖楚戈由哀地道:“一点也不错,我羡慕你们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老丈,再休言刺激,江湖岁月,波谲云诡,惊涛骇浪,充满了险恶与杀机,充满了冷酷及寡绝,那是用血染的,以冤鬼厉魄围绕起来的一个黑暗圈子,那不是刺激,而是恐怖,不是多彩多姿,而乃是风暴雨狂,沾上边的江湖人,谁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会一脚踩了进来,不但苦,更凄惶得紧……”乔忠笑得有点窘:“但是小哥,你——”叹了口气,敖楚戈沉重地道:“不错,我也是江湖人,我也早就一腿插进这个泥沼里来了,如今拔腿,亦是洗不净的污染——任是到了哪里,也少不掉那牵连的麻烦;况且在这样的环境里讨生活讨了半辈子,再想骤离,谈何容易?隔行如隔山,可不是?既然如此,压根不打这个念头也罢……”乔忠嗓门微带暗哑地道:“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吃这碗刀头饭!”敖楚戈涩涩地笑道:“一入汉湖,十之八九便注定老死江湖,或是横死江湖了!少有人活到天年,大多半途而去,老丈不闻两句话——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吗?夜路走多了,说不准在哪时就会遇上鬼!”
    颤颤地,乔小倩道:“听你说得多可怕,敖大哥,难道说江湖圈子真有这样血腥法?”
    敖楚戈道:“你也见识过一道了,不是吗?”脸儿白白的,乔小倩怔仲地道:“放大哥,但我也听讲过武林中人或江湖之辈有封刀退隐,重享人生乐趣的……”点点头,敖楚戈道:“有,却要看所处的环境与形势是否允许才行,与大多数道上朋友比较起来。能似这般幸运的人并不太多;乔姑娘,你只听人说有封刀退隐的江湖人物,但你可也曾听说某些退隐之人事后所遭到的下场?”乔小倩呐呐地道:“这倒没有……”敖楚戈目光抑郁,缓缓地道:“一个江湖中人退隐了,便也等于明告同道,从此不再涉及江湖之事,不再对武林之事有所牵扯,可是,这只乃形式上的问题而已,如果这个退隐之人,曾有昔日恩怨未了,那恩怨却不会因他退隐而中断,仍会如蛆附骨,宛似带着永不可除的。
    诅咒般跟着延伸过来,所以,许多退隐者同样抛弃不了往日留传下来的纠缠遗患,仍旧闹了个退隐净如不退,但在这种情势下,业已宣布退隐的人就要吃大亏,一则不能违背封刀之誓,二则往往一旦退隐便早年关系隔绝,难以再寻帮手,三则不近武事,难免生疏,这样一来,设若再起争纷,退隐者可就吃不了兜着走,痛苦不堪了……”乔小倩忧虑地道:“那么,你就不想退出这个是非圈?我想,总不至于每一个封刀退隐的江湖人都会的你说有这种遭遇吧?”笑笑,敖楚戈道:“当然,人分幸与不幸,机运之间,差别可就大了;将来如果形势可能,我必定会远离这个漩涡,找处清幽之地去修真悔过……”
    乔忠诚挚地道:“小哥,但愿这一天早点来,江湖圈子,不是个可以清静度日的善境……”
    敖楚戈道:“不错,老丈,可能你不相信,我比你更为憎厌这个环境,苦的是,一时又挣扎不出去……”乔小倩低沉地道:“最近你可得加点小心了,在听他们的言谈中,我还知道‘十龙门’已广传这一带的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他们提出悬赏金额,通风报信黄金一千两,能将你拿获者黄金三千两,这是指活口,你的尸首也值上黄金—千五百两呢,重赏之下,怕不有人告此奋勇,对你有碍……”双眉颤了起来,敖楚龙道:“已到了死活不论的地步了?‘十龙门’是豁开来啦……”乔小倩忧心仲仲地道:“放大哥,你千万要小心碍……”敖楚戈展颜一笑道:“当然,我还没有活够呢!”
    顿了顿,他又道:“老丈,只不知此处是否合宜直待我将伤养好?”连连点头,乔忠道:“当然合宜,当然合宜,小哥,这一层你无须顾虑;我这老妹子处,只有她一个人当家,两个半大孩子之外,就是三个老仆,和—名佣妇,全是跟了她多年的,牢靠得很;你这养伤的地方,乃是后园的一幢小屋,早年原是我那妹夫尚未逝去之前用来读书的所在,很僻静,也很隐蔽,就在屋子四面,全种满了树木,平素也少有人来,你在这里静养,乃是再理想不过了……”敖楚戈轻声道:“令妹全家是否都知道我的事了!”
    乔忠忙道:“除了那两个孩子之外,都知道,但你放心,小哥,包管他们都能严守秘密,半个字也不会泄露出来……”敖楚戈道:“这就好了,老丈那里,更须特别注意言行举止呀呀一笑.乔忠道:“你更不必替我担心,小哥,我日常就有不少病家来求诊,时而四乡奔走,来回不定;如今那些个人的伤势已到了每日按时换药服药的辰光,不算紧急了,他们总没理由限制我接别的生意呀,而我犹防他们—着,‘莱庆’前头.就有—个病人,正好要求我每天前来诊治,顺水推舟,我更有借口了;每次出来,我也十分谨慎,直到确实没有人跟踪之后,方才前来此处……其实他们根本就不会朝我身上怀疑的,这些措施、只不过是为了防万一,求个小心罢了……”敖楚戈低声道:“老丈,我这样仔细的原因,倒不是为了自己,主要的,是怕贤父女及令亲遭受牵累……”乔忠恳切地道:“你不用挂虑我们,小哥,我们各人自会加意谨慎,你只要安心养伤、早日恢复健康,才是当务之急,第—大家……”敖楚戈感动地道:“我会遵照老丈的话做……”
    乔小倍柔和地道:“这才对,敖大哥,一朝你身子痊愈了,便又如同生龙活虎,那时,要走要避,来去自如,他们就更难动你的脑筋了……”要走要避?敖楚戈笑笑,他与“十龙门”之间的梁子,岂是走与避解决得了的?若不来一次彻底了断。此生此世,怕就永无宁日了,但他此时亦未说破,以免再增加这一对好心父女的精神负担,他只平静地道:“到了时候,再决定怎么个做法吧,只要不叫各位受牵连,我了无后顾之忧,—
    切也就简单得多了。
    乔忠笑道:“小哥,我说过,你别替我们担心,自己把伤养好最要紧,记住胸襟要宽畅,心情要愉快,放轻松点,就会好得更快了……”敖楚戈微微顿首道:“在这种舒适又温暖的环境中养伤,更得此良医,真乃托天之幸也,享受无限。老丈,还怕我的伤势好得不快么?”轻笑一声,乔小倩道:“说真的,敖大哥,依我看,你只是现在,已经十亭好了五亭啦!”
    敖楚戈也笑了:“果然有此神效,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呢……”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乔姑娘,我还忘了问你——我的兵器呢?是否被你收起来了?”嫣然一笑,乔小倩道:“别急,敖大哥,自然是我替你收起来了,你身上所有的物件,包括那两样兵器,全都在一起,放在你现在躺着的床铺下……”舒了口气,敖楚戈道:“多谢,这样我就放心了……”乔小倩闻言之下,竟带着那种酸溜溜的味道开了口:“敖大哥,看你这付关心入骨的样子,好像你那两件凶霸霸的东西。倒似你的命根子一般重要,这么个难舍难分法?”乔忠忙斥责道:“不要胡说,倩儿,你懂什么?习武之人,那一个不把自己的兵器视若第二生命的爱惜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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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敖楚戈沉声道:“老丈说得是,像我辈练武之人如此珍惜自己的贴身兵刃,固然因为长年使用,业已习惯顺手,不肯轻易言失,而实际上,兵刃也与我们的生命同值,它在危难中可以救我们的命,渡我们于困境,它不会抛弃它的主人,不会背义退缩,它永远都是忠心耿耿的,能以信任的此外,它也俱有灵性,相处久了,肌肤润泽,互为沾黏,仿佛听得到它的低语、感觉得到它的跳动,它是亲切的,有情感的,也懂得喜怒哀乐的……
    我这样说,二位或许以为荒诞不经,可是,对兵器的主人而言,确是有着这样的感应……”
    乔忠点头道:“对,不错,小哥,这一点也不荒诞,不要说你们赖以保命拒敌的兵器了,就光说一般人经常接触使用过的器具吧,天长日久之后,也自然会生出感情,有一种亲切熟稳的味道;我对我的药箱、玉槐、石臼等用了年久的这些玩意儿,便也有同小哥相似的感觉……”乔小倩失笑道:“爹,敖大哥在说些匪夷所思的话,怎么你老人家也跟着‘玄’了起来?如是叫人听到,还以为这屋里有两个疯子在讲疯话呢?”“昭”了一声,乔忠瞪眼掀唇:“小妮子,你说话遮拦点!”
    敖楚戈往上起了起身,道,“多谢老丈如此照应周到,恕我不送了——”按住了他,乔忠道:“你别动弹,歇着吧,明晚这个时候我再来……”目送这父女两人出屋之后,连敖楚戈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如此舒畅又迅速的酣然入梦。
    前—天晚上,话说得太多,为了使乔忠早些回去,因而敖楚戈便把这个问题藏在心里没说出来,这个问题是—一—业已受伤的“十龙门”那见条龙;目前经过医治的情况如何?他要从对方痊愈的比例中,研判出对方现在的实力来。
    这样的研判,在他而言,是极其重要的。
    入夜后,乔忠在他女儿乔小情的随同丫,来得比较早,在他替效楚戈换过药,刚刚净了手,敖楚戈已不绕弯子,简单明了的开了声:“老丈,有事正想请教——”坐了下来,乔忠忙道:“不敢当,小哥,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好了,只要能力之内、无不效劳。”
    敖楚戈低声道:“想请者丈示下,‘十龙门’的伤者近来情况如仍?”点点头,乔忠道:“原来是这件事,本来昨晚上我还记着同你谈谈的,不知怎的又搞忘了,现下正要告诉你,便是你不提,我也会说与你听。”
    注视着对方,敖楚戈凝神道:“愿闻其详。”
    干咳—声,乔忠道,“那十龙中的第三个,‘怒龙’方亮,业已成了残废啦,他的背脊骨被重力砸为数段,虽然替他接合起来,但能否重生重长,吻黏如初,大成疑问,就算接得好,无法再行使力运劲,甚至连腰杆子都挺不直;硬朗点的:或可佝偻腰身以拐杖支撑移动,身底子薄点的,就只有躺在床上,容人服侍了,走几步路都要扶着才行……”
    顿了顿,他又道:“总算将方亮及时送来我这里,否则,他除了脊骨碎断之外,内腑也受了震荡,血气逆涌,正在大量吐血,若非我紧急施救,恐怕他那条性命早就完结了:“敖楚戈连忙道:“那么,方亮就算能够好起来,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运转自如,挥洒如常了?”
    连连摇头,乔忠道:“运转自如,挥洒如常?老天,说得太美啦,他将来能以自己走几步路就算上苍保佑,挽了高香喽,小哥,你大概也知道,脊骨折断,最是难治,各类骨折情形中,这—种就叫人没法儿!”
    敖楚戈颔首道:“很好,姓方的不足为害了!”
    乔忠又接着道:“那第四条龙一一‘毒龙’开明堂的左边肋骨折了三根,肩肋骨折了三根,肩膀也曾脱了臼,另外,亦受了内伤,开明堂的那三根肋骨,我已替他接合,约模个把两个月左右可以长合,脱臼的那条肩膀我也重给他接回原位了,只是他受的内伤讨厌,那不能急,得慢慢来,恐伯也须要个把两个月的时间才行……”敖楚戈静静地道“看样子,开明堂也暂时卖不得狠,发不得熊了!”
    乔忠低声道:“这位开四爷的情势你放心,—两个月之内,他包管还起不了床!”
    敖楚戈道:“少一个敌人,我便多一分机会,老丈。”
    乔忠道:“这个,我自是明白;哦,那位‘妖龙’胡昌的一只左眼是报废了,照常情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人硬生生挑出了眼珠,对于整个身体的元气大受影响,人.也就会衰弱不振上一段极长的辰光,但是,这个胡昌却端的与众不同,他只是敷了药,止痛,看起来就和平素的模样—般无二了,而且犹要森酷阴沉些,除了精神有些萎顿外,他几乎和一个健康的人差不多!”
    敖楚戈缓缓地道;“至少有一点不同以往,老丈、—个有两只眼的人骤然只剩一眼,在聚光的把握与距离的判断上就要差了,等习惯于一只眼睛,重新将焦点校正,就仍须要一段日子揣摸演练才行!”
    乔忠佩服道:“不错,一点也不错,那胡昌最大的困难便在于此,一只眼同两只眼视物,总是多少有点不相似的,尤其是在人的习惯上……”敖楚戈道:“武家终生习武,讲究的便是那毫厘之差,否则只此一分,便要谬以万里了。”
    乔忠又道:“除了这三个伤得最重的,那‘翼龙’郑天云也伤不轻,他左肩上一道口子,深及骨路,失血不少,便在愈合之后,那条膀子使起来,也不会像往昔一样灵便了……”敖楚戈问:“老丈,你看郑天云左肩上的伤势,要多久时日才能完全愈合?”
    沉吟了一下,乔忠道:“至少也要半个月以上吧……”敖楚戈微喟道:“这就要比我快了……”乔忠无可奈何地道;“我也恨不得他的伤势长不好,但事实上,小哥,我不能这样做……”点点头,敖楚戈谅解地道:“这是你的天职,老丈,不能怨体。”
    乔忠继续道:“另外,那‘白龙’尤少君的左胸口割伤盈尺,‘癞龙’余上服肋间硬是被割掉巴掌有的一块人肉,‘力龙’韦海面颊上也见了彩,但他们伤得却不算重,如今业已能够活动如常了,就是尤少君还弱了点……”敖楚戈低声道:“这三个人也都不是好缠的,他们一旦派得上用场,我所受的压力便会相对的增加了!”
    乔忠忽然严肃地道:“但是,小哥,你不必在乎他们!“敖楚戈笑笑,道:“怎么说?”乔忠郑重地道:“十龙门’倾十龙之力,都不能占你丝毫的上风,而且弄了个灰头土脸,丢盔曳甲,现下他们‘十龙门’中倒有三龙身受重创,四龙挂彩见血,完好无损的只有‘驼龙’童寿春‘火龙’朱济泰‘魔龙’康玉麟,小哥,十龙全力犹奈何不了你,如今他们受损至此,你又何须顾忌?”咧嘴苦笑,敖楚戈道:“老丈,你忘了我并不完整,此战之后,我元气大伤了!”乔忠正色道:“不然,好生调养,即可痊愈如初,甚至胜以往!”
    敖楚戈道:“待我调养竣事之后,他们也差不多全好了,即使方亮与开明堂登不上场子,只那八龙,也一样够我消受的了乔忠迷惘地道:“小哥,莫非你能力敌十龙,还会在意更减其二?”敖楚戈稳重地道:“老丈,你切莫小看了‘十龙门’中的这十条龙;他们个个都是顶尖的好手,一等一的练家子,哪一个也不好招惹;不错,我以一敌十,还重创了他们,但我自己也同样被他们所重创,换句话说,他们力量的总合超过我个人许多,两相比较,我可以一对一、甚至对二、对三,再多我就难保自己不受损伤,他们十龙能用六龙来与我易命,可是我,却只有一条命呀,拼到最后,我完了,十龙仍在,即使残缺,依然能够昂首阔步,重挂招牌,甚至招兵卖马,另起炉灶,我敖某人—但躺下,可就永也没有这一番风光了!”
    乔忠怔仲地道:“说得也对,是不宜硬拼……小哥,你莫非还有更高明的应付方法?”
    敖楚戈道:“目前还没有,到时候,我再相机应变吧,但除非势不得已,我会尽量避免与他们硬碰硬的正面上,那样,没有我的便宜占。”
    乔忠谨慎地道:“小哥,他们一一—呢,不讲究武林中的规矩?”敖楚戈问:“什么规矩?”有些微窘的搓搓手,乔忠道:“我曾听人说,武林中讲究的是光明磊落,公平无私,譬喻说不管敌对双方人数多寡,都得以—对—;单挑独斗,不能以众凌寡……”
    想笑又不好意思,敖楚戈只好吸了口气,神情古怪地道:“不错,老丈,武林中是有这样的规矩,也讲求这样的道义,但是,却要看是什么人物而定,像‘十龙门’,同他们谈这些,不仅是荒谬、要且有如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了……”乔忠楞楞地道:“他们不管这些?”摇摇头,敖楚戈:“他们不管,他们只讲求暴力,讲求目的,只要能遂所愿,一切手段都在施展之列的,同他们讲武林规矩,江湖道义,更如缘木求鱼,愚蠢得可笑了!”
    乔忠揣揣地道:“那么,也就是说,‘十龙门’的人再遇上你,就会一涌而上,来一场群打群杀,任什么道理规矩全都不理不睬?”用力领首,敖楚戈道:“老丈,正是如此,而且,他们也已证实过一次给我看了!”
    乔忠愤然道,“简直无耻,如此这般,岂不是和野狗抢食一般无异,还混计么世面,跑什么江湖,又称他哪一门的字号?”敖楚戈笑道:“对了,他们原本不配,所以我虽处劣势逆境,亦不甘受此欺压,咽下这口怨气,好歹总要与他们周旋到底!”
    叹了口气,乔忠道:“说真的,小哥,我这几天确实为了这件事摘苦恼,心里有些恍惚,老是迟迟疑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有心要帮你——不只是像这样消极地帮你;而是要积极的帮你,我曾几次三番考虑过暗动手脚,使‘今龙门’的伤省情况恶化,至少,延缓他们痊愈的时日,但是,在我个人的意愿上说,我很想这么做。不过这却大大违背—了一个大夫的医德.也不见容于自已的良心,我—辈子没做过这样的事,因此,尽管是在想,就下不了手……”敖楚戈诚恳地道:“老丈千万不可如此,你的一番盛意,我是全心领受,你却要考虑到,你自身的处境,老丈,姑且不论你个人的医德与良心问题,就在实际上说,万一你在‘十龙门’的伤者身上动了手脚,而令他们的伤情有所变化,他们一定会追根究底,探索真象的,‘十龙门’的人;个个精明于练,且极多疑,假若查出是你在其中玩了花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们定会对你加以异常残酷的报复,这不是我所愿见的、我也担待不了这样的精神负荷——”乔忠低沉地道:“这层顾虑我也明白,而我—再思量之下.对这一方面的计划竞找不出什么两全其美,不启人疑窦的法子来……”摇摇头,敖楚戈道:“不须了,老丈,务请到此为止,切莫再进—步为我冒险,否则,若有意外,老文爱我始足自害,我就终生不得安宁了!”
    乔忠绉着双眉道:“但听你方才的说法,对付‘十龙门’又似并无太大把握?”敖楚戈道:“我说的也是实情,然而,像这种斗命之事,其最后胜负的关键,却并非绝对建立在力量的强弱厚薄上,往往是运气、智慧、巧合等因素也占了极大的比例,如今我势虽不利,也未必就一定会输,倾力周旋之后,我认为我仍有很高的成功希望……”乔忠苦笑道:“小哥,但愿如此,你可不能只是故意说着安慰我碍……”敖楚戈道:“我说的乃是经验之谈,老丈,以寡敌众,于劣势里搏击优势中的对手,我已经历过太多次了,邀天之幸,我大致都能达成目的,至少也落个全身而退;在这样的境况下应该如何挣扎自卫,我夸言一句——也堪称为行家了!”
    乔忠道:“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但情势对你来说,也实在是太险恶,不能叫我不替你担忧着急!”
    忍不住了,乔小倩说道:“敖大哥,你还充什么英雄好汉?你在这里养伤的事,除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一旦伤势痊愈,悄悄溜走,他们怎会找得着你?”敖楚戈笑笑,道:“我会知道怎么做的,乔姑娘。”
    乔忠低声道:“小哥,倩儿所言,也未尝不是一种暂避锋头的法子……”敖楚戈的神色有些忧郁,他沉缓地道:“老丈,多谢贤父女如此的关爱,但事实上却无此可能!”
    呆了呆,乔忠道:“这——怎么说法?”
    乔小倩悻悻地道:“还不是敖大哥要充英雄?认为丢不起这个人!”
    一瞪眼,乔忠斥道:“不许胡说!”
    敖楚戈不以为件的一笑,平静地道:“乔姑娘,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当然英雄好汉是谁都爱扮的,可是真个要以玩命来充英雄好汉的时候,只怕谁也会考虑再三了,用血肉来衬托虚名,实际上没那么容易,尤其我,不做这样的傻事,我之所以明言我无可逃避眼前的危难,乃有我的苦衷在——”乔小倩厥着嘴道:“我就不相信除了活命最重要之外,还有什么‘苦衷’比活命还重要?”乔忠呵责道:“倩儿,你先听人家说话,别净是在那里打岔!”
    敖楚戈安详地道:“我告诉你是为了什么,乔姑娘;其一,‘十龙门’与我既有旧恨,又有新仇,旧恨新仇加起来,就不共戴天,势必得我而后快,他们对我痛恨的情形,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不报复我是决不会甘休的,这一次就算我逃得了,还有下一次,今天我逃得了,我能躲一次,避两次,逃一月、逃一年,但我不能者是像这么逃下去,躲下去;我是个人,是个正常的人,因此,我也要求正常的生活,安宁的岁月,平静的心境,我怎能终生处于忧惶中,惊疑里,不安下?我又怎能一辈子东逃西躲过日子?这样精神下的折磨我实在难以承担,故而,长痛不如短痛,是好是歹,我已打定主意,要同他们来一个彻底的了结!”
    舐舐嘴唇,他又接着道:“其二,乔姑娘,不瞒你说,我是个男人,是个真正的男人,我不敢自譬志节高超、铁胆豪情,但是,我却有血性、有骨气,有自尊,另外在我所处身的环境里,我也多少有点地位,我不能在劣势之下便畏缩逃避或受辱贪生,这不仅我处身的环境传统所不允许,也为我的尊严与人格所不允,我宁肯血淋淋地任白刃割肉,也做不到因势不利而退避,我宁肯无所愧疚地死,也难以承受将来自尊的挞伐!”
    乔小倩的脸蛋上表情复杂,有些儿凄惶,有些儿焦虑,有些儿怨恚,又有些儿颤栗,但无可讳言的,敬佩与仰慕之情却占了更大的成分!一伸大姆指,乔忠赞美地道:“硬汉子!”
    敖楚戈笑得极苦:“天生就是这么一付不服输,不向人低头的性子,明知是愚蠢,但偏偏做不了聪明事,说起来,实在不堪一赞!”
    乔忠正色道:“你错了,小哥,天下就是因为还有你这种明是非,辨忠奸,不畏强权,不忌危难的刚烈人物在,这世上才有公理长存,才使正义不泯,如果谁都得过且过,能以苟安便求苟安,那么,邪恶烂滥、奸先横行,还有谁来主持公道,阴遏暴虐,这人间世,伯也早不成个样子了!”
    敖楚戈叹息着道:“老丈,我实不似你夸誉的这般神圣清高,但我绝不忘做人的本份,凑合着不达人伦道德,勉强不做个坏人也就是了。”
    乔忠道:“你很自谦,但由此也可见你的人品内涵都是不同凡俗的人……”乔小情在一边插嘴道:“爹,先别净顾着说好听的了,敖大哥将来的性命能否保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呀!”
    沉默了一会,乔忠道;“你敖大哥武功高强,为人机警,对于应敌却难得经验又极其丰富,在‘十龙门’重创之后的情形下,我想,他不至于太过吃亏了一一”乔小倩急切地道:“这只是朝好处想,爹,你有没有考虑到——若是敖大哥万一失手栽了跟斗,又怎么办?这不是不可能的,难道说,到时我们只有喊天?”乔忠愁眉苦脸地道:“倩儿,你知道爹不是在害愁,但……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敖楚戈道:“老丈无须为我担心,这个阵仗,我自己会应付,不劳老丈过虑,老丈对我的帮助到此为止,若再进—
    步.则是冒着性命之危,这非但大不必要,而且,我也断然不会接受!”
    唇角抽搐了几下,乔忠呐呐地道:“我真惭愧……”敖楚戈坦率地道:“正好相反,老丈赐我良多,觉得难以为报的该是我——”忽然——乔小倩好像想起了一条什么万全的计策一样,兴奋地道:“对了,敖大哥,爹和我可以去替你请帮手!”
    乔忠也连连点头:“不错,小哥,这倒是个好法子,我与债儿可以代你去外面邀请帮手前来助拳,他们人多,你也可以找人,如此一来,优劣之势扯平,情况就会大大改观了!”
    微微摇摇头,敖楚戈道:“多谢贤父女一番盛意,不用了。”
    乔小倩气恼地道:“为什么不用?难道这又犯了你的忌,影响了你的威名,沾辱了你的自尊吗?”笑笑,敖楚戈道:“不,原因很简单,只因我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可以相助的朋友!”
    父女二人都怔住了,乔忠疑惑地道:“你——没有能以相助的朋友?”敖楚戈道:“没有!”
    乔小倩忿然道:“又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了,敖大哥,我可不信你的话,你在江湖有那么大的名气,又跑了那么多地方,混了这些年头,莫非你就真会没有个把连心托命的知交?连秦桧都有三个好朋友呢!”
    敖楚戈的神色平静又安详,他道:“我说的是实话,乔姑娘;我刚才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在这种情形之下’可以相助的朋友,更明白点的意思是,我不能拖累我的朋友,让他们和我一样面对‘十龙门’的强大压力,接受可能遭至的伤害,我宁肯自己担负一切不幸的后果,但我内心平安,如果任何一个人为了我而蒙受牺牲,则我势必终生愧疚,这是最重要的理由,另一个事实是——这附近,我也没有足俱力量能以在此事上相助的友人,所以,这个想法就无法成立了。”
    乔小倩怔了一会,幽幽地道:“敖大哥,你就是这么倔,这么替别人设想,依我看,你前面那个道理才是真的,后面那个‘事实’只怕不一定是事实吧?”笑笑,敖楚戈道:“我没有骗你,乔姑娘,活命总是好的,举凡人,谁又不想活着?我岂会有使自己生存下去的法子而楞不肯用的道理?”乔忠赶忙道:“小哥,倩儿不懂事,你可别把她说的话当了真——不过无论如何,总得怎生筹思个妥善对策,应付得了那‘十龙门’才行……”
    点点头,敖楚戈道:“我会好好筹思考量的,这一层,老丈就无须代为顾虑了。”
    乔忠又关切地道:“但是,你也不能太过耗费心神,以免精力透支过巨,影响了你痊愈的辰光……”敖楚戈道:“多谢老丈体恤,我自当加意养息——”突然,他双目光芒一闪,紧接着道:“有件事,想请教老丈。”
    乔忠殷勤地道:“不客气,有什么话,你尽管开口好了!”
    敖楚戈低声道:“有几味药,老丈不知是否储存着?”乔忠道:“不知小哥指的是哪几味药材?”敖楚戈道:“是‘金英豆’‘黑莲子’‘龟壳内绒’‘童虎鞭’‘珍珠粉’‘参根’?‘珍珠粉’不能少于十五年以下的老蚌珠磨研,‘参根’须要六十年以上的老参……”瞪了敖楚戈好一阵,乔忠方才吁了口气:“老天,你所说的这六味药材,俱都是价值昂贵得吓人,而且极为罕见的珍异种类;此中价格倒不在话下;尤其难找难求,等闲的行医者,往往当了一辈子郎中,没有见过这六种药材一样的也大有人在……”
    敖楚戈道:“我晓得,所以我也只是姑且一问罢了。”
    乔小情急切地道:“爹,你倒是说话呀,到底你那儿有没有存着这几味药材?”呵呵笑了,乔忠道:“看你这丫头片子,怎的就这么样迫不及待法?你是非要把为父的这一点家底子都抖露净了方才称心如意么?”原来下怀着什么希望,敖楚戈仅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意——他本身是曾习医道,钻研过各类药物,是而方才所提出的几味药材,其珍罕难求处,自然也相当明了,然而,如今一听乔忠的口气,倒好像真的藏有这些罕见的药材一样!
    乔小倩更是惊喜,她望着乃父道:“爹,爹啊!莫非你有?”乔忠颔首道:“有,但却不全。”
    敖楚戈精神一振,双目放亮:“老丈,我方所提的那几味药材,老丈果真藏备着?”
    乔忠笑道:“不错,‘金英豆’‘黑莲子’‘龟壳内绒’‘珍珠粉’‘参根’等我都有,‘珍珠粉’的原蚌者珠至少在二十年以上,那参根也是不会少于百年的老参了,只少了一样‘童虎鞭’。”
    沉吟着,敖楚戈在自言自语。“少此一味,则效能即减一半……虽可使其他药材顶用,却仅俱胶合之功,怕也达不到原有的神效……,昭!倒是再想想看……”乔小倩直幌父亲的手臂,撒着娇央告:“爹,好爹爹!你想个法子嘛,看看到哪里再把这差缺的一味药补全,爹爹,在这一方面,谁也比不上你的门路,你是道行最高,神通最大的了,爹爹,亲爹,你帮帮忙,好歹为敖大哥凑齐这味药材……”敖楚戈道:“不须麻烦了,只五味药材合渗,效果固不及六味齐全那样来得神速,但也俱有—般药物所不能比疑的神效,乔姑娘,能够获有其中五味药材,来已是大为不易了,千祈莫再烦托令尊。”
    说到这里,他蓦而表情窘迫,十分歉然地道:“看我这人,怎的一下子却迷糊到这等地步?全是在做一厢情愿的打算了,还不知乔老丈能不能割爱交付呢?”。
    乔忠恳切地道:“药材本身便是活人之用,储存药材亦乃为了不时之须,只要小哥的身子有这几味药材能以补益之处,我又怎会吝而不舍,密而不示?小哥释念,你若需要,我定然奉上;所缺的‘童虎鞭’一项,我这里固是欠缺,但我的一恢老友那边据我所知却收有了三条之多,我想向他索取一条,是不会被拒的……”敖楚戈感激地道:“多谢老丈关怀——”这时,乔小倩一下于扑过来搂着老爹脖颈,兴奋地在乔忠面颊上‘啧啧’亲了几下,娇蛮地笑着:“爹,你真好,你真太好了……”乔忠大笑着在爱女臂部轻拍,道:“看看你这疯丫头,越来越放肆了,客人面前,不许这么胡闹。”
    乔小倩狡诘又俏皮地道:“我是替放大哥谢你哩,爹,敖大哥不会见怪的,他眼看着我对他这么卖力,不但不会见怪,恐怕更是乐在心中,谢在心中呢——”侧脸朝着敖楚戈眨眨眼,她又道:“是不是呀?”敖楚戈笑道:“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顿了顿,他接着道:“老丈,这几味药材皆极珍贵,想老丈当初购藏之际,必也所费不贷,我亦不能白受,还请老丈示下价目,以便奉上原银——连连摇手,乔忠道:“不,不,不,这怎么可以?小哥千万不能如此见外,这几味药材,就算我赠送给小哥你的,其他都不值一提……”敖楚戈道:“贤父女对我爱护备至,关怀有加,人情上说,我已欠负大多,怎能再使贤父女在银钱上再有耗费?老丈,请容我略表心意——”乔忠正色道:“小哥,你是江湖豪侠,亦为武林义士,这—类人,皆有明爽磊落之胸怀,慷慨激昂之天性,突破世俗,不拘小节,怎的你却在这臭不可闻的银钱一项上斤斤计较?
    你何尝欠我父女的情?倒是我父女欠你的恩才终此一生难以报答,区区几味药材,你若必以货值衡度,那么,你救了我子女一命,保住了子女的贞洁,我父女又该用多少银子来抵价呢?”窒了窒,能言善道的敖楚戈却是一时反而说不上话回答了。
    乔小倩也老大不悦地道:“放大哥,你这样说就太不够意思了,完全把我爹和我当作外人了嘛,我爹说得对,你救了我,我们又该用多少银子来赏付你?”’苦笑一声,敖楚戈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展颜一笑,乔忠道:“对了,这样才是大丈夫的风范,伟男子的气度!”
    哼了哼,乔小倩道:“敖大哥,不是我要数落你,可全是你自己找的!”
    敖楚戈无可奈何地道:“你别见怪,乔姑娘,我只是——”打断了他的话,乔小情抢着道:“只是什么?只是觉得于心难安,对不对?那你待我这般恩重义隆,我又该怎么办?干脆一头撞死,不是一了百了?”敖楚戈忙道:“哪里话?你言重了!”乔小倩悻悻地道:“好,既然你也觉得不像话,你就给我好生躺在床上,乖乖地接受我爹送你的药材,再要多提一句‘钱’的事,我就一根绳子吊死还你的情!”敖楚戈赶紧道:“没这么严重,没这么严重,我受下就是,受下就是……”眼珠子一转,乔小倩这才漾出一丝笑意:“昭,说了半天,只这几句话才不冲耳朵。”
    乔忠却有些迷惘地道:“小哥,据我所知,‘金英豆’功能合肌补肉,‘黑莲子’滋润肺腑内藏最有奇效,‘龟壳内绒:配合其他补药可以提神凝气,‘童虎鞭’强肾壮阳最著,而‘珍珠粉’,老‘参根’只是上好的进补药材罢了,至少能使皮肉细致,容颜光鲜,这六种药材只其中数样对你适用,但另几桩无关的你却拿来作甚?”敖楚戈微笑道,“合起来煎熬,待成浓胶状时,便一同吃下。”
    楞了楞,乔忠惊异地道:“我行医数十年,倒还没听过这六味药材合煎的方子,而其效能各异,药性迥殊,小哥,你不会搞错吧?要知道药石乱投,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呢……”
    敖楚戈道:“这是一帖偏方,老丈,不会有问题的,你放心好了。”
    乔忠担忧地道,“你真不会弄错?小哥,这可不是能够大意的事,合药配方,其中学问深奥无比,药材的配合,数量的多寡,往往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哪种药材可以搭渗另一种药材,乃是有一定规格的,万一疏失,就大不得了,明明是补药也会变成毒药,明明可以这几成力道,、也都会比例适得其反了;因此你若没有绝对把握,还是不要冒险为佳,小哥,开不得玩笑碍……”敖楚戈平心静气地道,“老丈释怀,我还想多活些年岁,岂会拿着自己的性命儿戏?我当然有一定的把握,否则,我也不敢麻烦老丈赠我如许珍罕药材了……”摇摇头,乔忠道,“可是,我悬壶行医了大半生,论医道、谈见识,说经验,不敢自比扁鹊华陀,但在时下也堪为上乘者了,怎的像你所说的这种药方,我就压根子不曾听说过?”敖楚戈道:“这是偏方,老丈。”
    乔忠道:“就算是煽方吧,我也知道数百种之多,可是,独这一味却闻所未闻!”
    犹豫了片刻,敖楚戈坦然道:“老丈,有几句话,我且向老丈说明一下,老丈或许就能了悟了——医术访佛武艺,浩瀚如诲、探不可测,而其中纷歧杂陈,百家各派,干头万绪,且无奇不有;一个医道精湛的郎中,只是说他已能把握住一般的病情,在寻常的医理上可做正确的判断,作适当的治疗,但是,这位郎中医术再好,他却也无法通晓天下所有发生的疾病源和医治天下所有的疾病,而且也没有任何一个郎中能够全然洞悉世上每一种药物的功用以及每一种药物搭配后所产生的反应,这正如一个习武者,小之足以防身,大而能以伤人,神而玄乎其艺,奇而俱有特技,但任是这个习武者如何功力高强,他也只是在一般的以防身术上有所心得,至多专擅于某几类特殊的武功,却亦不可能囊所有武术精华于一身,总总般般明了,却也极为不易;天下事,奥妙无穷;繁杂不尽,想学得全,习得全,习得齐,在人类的智慧、记忆、体质,以及生命的时日上,都是无可负担的,而学一件事,又有许多路途,许多捷径,事倍功半也好,事半功倍亦罢,只要能求个‘殊途同归’也就是了……”沉思良久,乔忠道:“不错,小哥,你说得很有道理,的确很有道理……”敖楚戈道:“得罪了,老丈。”
    乔忠呵呵笑道:“哪里是‘得罪’?我可真算受益良多,小哥,一个人,活到老,学到老,是一点不差的,若未听你这一席话,我还一直在沾沾自喜,以为自己了不得呢,今日印证,可见我该学的事还正多着,不说别的,就指歧黄这一门吧,我就有好些地方尚得再下功夫,再仔细琢磨!”
    乔小情笑道:“好新鲜哟,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爹爹对他的医术说过这种谦虚话呢……”乔忠笑骂道:“不许塌爹的台,疯丫头!”
    敖楚戈又道:“但话又说回来,老丈,单凭老丈现下的医术,已是足当一‘面而有余了;我所知晓的;些邪门外道,老丈或者有所不知,然而老丈精擅各种医理,我及不上的恐怕更要多之又多!”
    乔忠大笑道:“小哥,你可别再朝我脸上贴金啦……”乔小情顽皮地道:“爹还害羞呀?”眯着眼,乔忠道:“疯丫头,当心老爹打你的屁股!”脸蛋儿一红,乔小倩娇羞的往乃父怀中钻,边不依地道:“我不来了,爹你怎么当着人家敖大哥的面,这么说人家嘛……”敖楚戈笑道:“没关系,不伤大雅,不伤大雅。”
    好不容易把女儿从怀里扯开,乔忠喘了一阵,方道:“这丫头,简直被我娇惯得太不成样子了;小哥,你可别见怪。”
    敖楚戈忙道:“父女亲倩,天伦之乐,我羡慕都来不及,怎会见怪呢?”乔忠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问:“对了,小哥,讲了这老半天,你还没告诉我,你要的这六味药材,合煎之后会有一种什么样的功用?”敖楚戈低声道:“造血生迹提神凝气,固本保元尤俱功效,最大的好处是可令伤口加速长合,效能之快,要比—般的药物治疗快上很多—
    —简直有些像奇迹!”
    睁大了眼睛,乔忠道:“真有这么灵法?”点点头,敖楚戈道:“一点不假,我往年曾亲眼见过—个实例!”
    乔忠道:“那么,有没有什么其他不良反应呢?”敖楚戈颔首道:“有—点,但不足为虞,就是在服药之后,身上会起些小红斑点、微微痛痒的,三天之后便可自行消除,以后就没有其他问题了!”
    乔忠笑道:“如此说来,这可真是一个好方子了!”
    敖楚戈道,“是的,所以我们有句俗话常说——‘偏方治大帛。”
    乔小情忽道,“敖大哥,你这人也真叫迷糊,既知有这么一个好方子,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却;直拖了这么些天,耽搁了许多辰光……”敖楚戈道:“这也不能怪我,前几日我一直晕晕沉沉的,这两天方才有了精神,再说,我一时也没想到这上面,是方才提起,心里头亦不寄什么希望,因为我知道这几味药材十分难寻,若要六味齐全是极其不易的事,只可遇,不可求,先前想到,也不过随意问问罢了,岂知老丈却居然藏备得有,这真是想不到的收获,天上掉下来的运气……”乔小倩咯咯笑道:“你呀,敖大哥,我看你真有点对什么事都蛮不在乎的味道!”
    敖楚戈道:“也不尽然,至少,对我自己的性命,我就一向非常慎重的。”
    在父女两人的笑声里,乔忠又道:“小哥,明天晚上,我就把你需要的六味药材给你送来,份量上,你再说,看每一种要多少?我大概都还够。”
    敖楚戈熟畅地道:“‘荚豆’两只‘黑莲子’十粒‘龟壳内绒’三钱‘童虎鞭’一条和‘珍珠粉’五钱‘参根’三钱,老丈,数量足么?”乔忠道:“足,我多得有余了!”’敖楚戈道:“明晚上送来,老丈是否来得及向贵友去讨取那味‘童虎鞭’?”乔忠道:“没有问题,我那老友也是和我一样干郎中,家就住在镇北角上,来回散着步也便到了,我亲自去向他要这味药去……”敖楚戈道:“偏劳老丈了。”
    摆摆手,乔忠道:“自己人,莫要客气。”
    乔小情声道:“原来爹说的那人就是镇北的何二叔呀?”乔忠道:“不错,就是你何二叔。”
    笑了,乔小倩道:“那还有不给的?不给,我去揪他胡子!”
    乔忠瞪了女儿一眼,又朝效楚戈道:“小哥,但愿你把这帖药眼下去之后,能够加速身子痊愈,争取时效,你早一天恢复健康,你那些仇家便少一分胜算,否则,单凭你孤身一人,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未免令我父女太过忧惶……”敖楚戈严肃地道:“我明白,所以我才尽量挖空心思,设法使自己早日康复,如果能在对方之气势未及补足之前适时动手,我的机会便大得多;总之,彼此之间,能够行动的时间迟早,便与胜负的关系成出正比,我必须要抢在他们前面,才有活命的希望!”乔忠道:“你会成功的,小哥。”
    敖楚戈道:“便讨老丈你这句好口彩了!”
    乔小倩也激昂地道:“敖大哥,你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叫他们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微微一笑,敖楚戈道:“放心,乔姑娘,两军对阵,白刃相向,我就不会是善人了,我在那样的场合里,素来是怎么做狠毒便怎么于的!”
    乔忠低沉地道:“务必珍惜自己,小哥。”
    敖楚戈诚挚地道:“我会的。”
    站起身来,乔忠向敖楚戈告辞,由乔小倩送出房外,敖楚戈精神奕奕,心里觉得十分振奋,至少,他已有了一个指望——在时空的距离上争取优势的指望,如今情况业已稍有改善,他不是光居于挨打的地位了人在能够求得较大的生存机会的时候,总是喜悦的,纵然这原本便是他的权利,纵然这个机会的比例尚不是绝对的,但却要较那种空茫的未知数扎实多了;敖楚戈可以预期,他今晚必有一场好梦。
    敖楚戈的话并没有错,就在他服下那帖自开的药物之后,他的伤势便加速复原起来,那种复的速度,不由把一个行医多年的乔忠也弄傻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桩超乎他所知悉的一些吱黄之理的异道,这是另一样对于医术奥妙无穷的证明,这也是奇迹!
    只有十天的功夫,敖楚戈身上的创伤全已合口生肌,长合的部位甚至连疤痕都不易看出,平滑细致得几与从未受过伤害一样,同时,他的气色也一天比一天丰润明朗了,惩般的爽健法儿,脸上透现着淡油油的红光,行动举止,自若如常,假设让一个不知内情的人去端详,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他只在半个月之前曾领受过那等严重的伤势。
    乔忠是又服贴、又惊讶,却又暗里喜悦,对他的职业来说,他算又多学了一门,只这一门,可能便会带给他莫大的受用啦。
    最高兴的乔小情,她的想法十分单纯;敖楚戈身子的健朗日速,便表示他体气功力的恢复越正常,这便意味着他在与敌周旋的形态中占着较大的比重,乔小倩当然明白,敖楚戈能尽早一天痊愈,则制敌的机会便大一分,这不仅是人与人争,势同势争,更是时间上的一场残酷竞赛!
    于是,敖楚戈在继续养歇了两天之后,已经决定即日离开此地,进行他对“十龙门”
    的反击行动,他老早便想这么做了,他一向不是个惯于龟缩着挨打的人,一有机会,不管这机会是肯定的可微渺的,他都将竭力运用发挥,予敌痛创,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
    —宁可为断头鬼,不甘做窝囊废的人。
    这些天来,他心中窝着的一股子乌气就差点鼓破了胸膈,他豁上再削掉十斤身上肉,也非要出这口气不可。一待他能够这么做了,他便立时要做,片刻也不耽搁,虽然,他明知这口气要出得异常艰辛!
    在后园里,乔小倩眼圈泛着红潮,呜咽着道:“敖大哥,哪有像你这么急性子的人?
    说走就走,连我爹也不知会一声?至少,你总要等我爹来了打个招呼嘛!”
    敖楚戈全身披挂——还是者打扮,只换了一袭黑衣,模样儿透着十分粗壮,神色也开朗得紧,他笑开了一口白牙道:“放心,我与令尊,是一定还得再相面的,倩姑娘,贤父女的恩情未谢,我又怎舍得去死?好歹办完了这桩麻烦事,我就马上回来。”
    乔小倩伤感地道:“但你身上的伤一一”敖楚戈挺挺胸膛,活动着胳膊:“早就好了,你看,我如今的身架骨,壮实得就像一头大公牛,比我未曾受伤以前更要强健得多,包管没有问题!”
    哽着声,乔小倩犹牵心挂肠地道:“我看,你最好再养歇几天比较牢靠……”敖楚戈和悦地道:“别替我担忧,乔姑娘,我们相处,也这么多天了,我是个义气用事或逞能卖狂的角色么?如果没有把握,我怎会冒这种不必冒的险?这是玩命的事,若非自觉体力已经确可胜任,我又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凑近了一些,他又道:“至于见过令尊再走,事实上无此必要,更可免了一些离别之际的黏缠;人要分手了,总是多少带点帐惘同离意的,叫我一人尝此滋味吧,不须把令尊也硬拖上;再说,我的行踪不会太远,还要回来和你们重聚些日子呢,眼前的暂别,不值得难过,你快乐点,别把气氛搅混了,权当送我上街沽壶酒……”乔小倩幽幽地道:“大天白日的,敖大哥,为什么不等入了黑再走?”笑笑,敖楚戈道:“说走就走,这才叫干脆俐落,拖拖拉拉,我最不喜欢,何况迟早也是得走,延到入黑亦一样要上道呀;大白天行动,并不一定较晚间困难,因为对方在白天的警觉也会跟着降低,当然我更加小心……”叹了口气,乔小倩道:“如果正好碰上了他们呢?”敖楚戈道:“碰上了就只有硬干,那还有啥说的?原本我也就是抱了这个目的而去,什么辰光,什么地点豁上刀子,那就容不得精挑细拣啦!”
    乔小倩低沉地道:“好吧,反正我也知道留不住你,任是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你的心意……”敖楚戈安慰着道:“别这么依依难舍法,叫我心里泛酸,这又不是一去不回,你有什么好犯愁的,而我已告诉过你,只待这桩麻烦了结,我定管回来再和令尊及你盘桓一阵……”拭拭眼角溢出的泪水,乔小倩垂下头去:“敖大哥,说话算话,你可得一定回来,别忘了爹和我惦着你……”敖楚戈忙道:“当然,我什么时候不是一言九鼎?”
    又抬起那张悲戚、怅惘、眷恋同关怀揉得白素素的清水脸蛋,乔小倩的声音里泛着那样浓重的情感:“敖大哥……保重自己……”轻轻一拍她的肩头,敖楚戈温煦地道:“你宽怀,凭那些兔崽子还要不了我的命!”
    不待乔小倩再说什么,敖楚戈身形倏掠而起,凌空一个转旋,便穿越枝梢之间,鸿飞冥冥,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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