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_黄易武侠小说全集

第3卷第七章淝水之战
    "咚!咚!咚!"
    战鼓声一下一下的敲响,缓慢而稳定有力。于天明前早整装待发,在黑暗中候命的北府大军,开出峡石城,驰下八公山,队形肃整地注入淝水东岸的平原地带,临滩布阵。
    士气昂扬的北府兵总兵力七万五千余人,八千人为轻骑兵,其余为步兵,列成长方阵,横布岸原。突骑八千分为三组,两组各二千骑,翼军左右,四千主力精骑居中,其它步军则分为两组,夹在骑兵之间,每组约三万人,分前、中、后三阵,前阵以盾箭手为主,后两阵均是利于近身搏斗的刀剑手,配以长兵器,可远拒近攻。不论骑士刀手,一式轻甲上阵,摆出方便渡河血战的格局。
    十二枝大旗,沿岸插置,随风飘扬,威风凛凛,而北府兵更晓得其中六枝,绣上"北府"之名的红白色大旗,正标示出过河的快速"快捷方式"。
    对岸胡角声此起彼落,氐秦大军亦开始调动,从寿阳和四周的营垒开出,在淝水西岸广阔的平野集结。
    苻坚也是倾巢而出,骑军十八万,步兵六万,总兵力在北府军三倍之上,声势浩大,军容鼎盛,前线以三万步兵为主,于离淝水百步许处列阵,两翼配以各五千轻骑助战,盾牌林列,加上强弩劲箭,拒钩长击,确有足以粉碎北府兵任何渡河行动的庞大实力。
    由于人数众多,除前方防御为主的步骑兵布成横长阵形,后方骑兵是十六组形成的偃月式阵势,每组约万骑,形成半月形的收缩密集队形,圆拱向着对岸,把防御线缩小,成一有机的防御体系,反击时可以发挥爆炸性的力量。
    余下的三万步兵,留守寿阳,当然随时可依令出城助战。
    刘裕随谢玄和谢石、谢琰驰下山城之际,双方仍在布阵的当儿,刘牢之和何谦等将领,早往前线指挥大军进退。
    刘裕策马杂在谢玄的亲兵群中,心情的兴奋,实是难以言喻。活到今天,他还是首次参与这幺大规模的会战,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或恐惧,不是因他不怕死,而是根本没有想过会输掉这场正面决战。
    在北府兵将士里,除谢玄外,恐怕只有他最清楚眼前局面得来的不易,而是谢玄费尽心力,巧施奇谋巧计,一手刻意营造出来的。
    看着前方谢玄鹤立鸡群,一身白色儒士服不穿戴任何甲胄的雄伟背影,刘裕禁不住生出想哭的感觉,情怀激烈。
    环顾南方,只有谢玄宽敞的肩膀,能承受得起大晋安危存亡的重任,亦只有他能令将士归心,肯效死命。
    刘裕相信,目下在战场上每一个北府兵,均抱有与他相同的信念,就是谢玄只会领导他们走上胜利的康庄大道。而谢玄正是人人景仰的谢安在战场上的化身,即使苻坚倾全力而来,也没法击败谢玄。
    打从开始,谢玄便看破苻坚行军的大失误,前后千里,旌旗相望,把战线拉得太长,且心存轻敌,以为可以像秋风扫落叶般轻取南晋,岂知给谢玄全盘掌握主动,百万大军只落得三成许兵力舆北府兵争锋。
    在这一刹那,刘裕感到自己完全掌握谢玄作为统帅的窍诀,能否做到是另一事,至少晓得其中法门。
    对岸一簇旌旗,在有如汪洋般的骑兵阵内缓缓移动,显示苻坚和他的亲兵亲将,正往前线推进,好看清楚东岸的局势。
    谢玄终策马至东岸河原,沿河布阵的北府兵立即爆起呐喊和喝采声,人人高呼谢玄大帅之名,士气立即攀上巅峰。对他们来说,谢玄已不止是一位领袖,而是只会带来胜利的天神。
    谢玄仍是那副从容大度的油然神态,不住向四方战士挥手致意,忽然又握拳击天,每当他偶有这个动作,均惹来更激烈的呐喊,人人如醉如痴,浑忘战场上的凶险。
    位于谢玄和谢琰间的主帅谢石,丝毫没有不悦神色,反为自己的侄儿得到拥戴心中欢喜。刘裕心中不由更佩服谢安,他不避嫌疑的起用亲族,正是要予谢玄放手而为、全权指挥的自由和机会。换过谢石或谢琰是任何人,谢玄也不无顾忌,至乎碍手碍脚,不能把北府兵的战斗力和精神发挥致尽。
    居中的骑兵队往两旁分开,让谢玄的队伍三人一排般长蛇似的注入骑兵阵,帅旗高举下,往淝水推进,两旁骑兵拔刀高喊致敬,刘裕虽晓得他们喝采的对象是前面的谢玄,也感与有荣焉,全身热血沸腾。
    对位处这边河岸的每一名北府战士来说,今仗绝无任何疑问是保家安国、出师有名的正义之战,目标明确正大,遂生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
    反观对岸,虽兵力远胜,却是师劳力竭,特别是氐族外其它各族的战士,根本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身在那里?为甚幺而战?
    宽达三十丈的淝水,在刚升起的太阳照射下闪闪生辉,把敌对双方泾渭分明的隔开,河水默默流动,对即将发生的大战漠然不理。
    忽然一阵急骤强劲的鼓声轰天响起,原来谢玄一众已抵岸缘,遥观敌阵。
    高踞马上的苻坚在苻融、乞伏国仁、吕光等诸将簇拥下,来到箭盾步兵阵的后方,朝对岸瞧去,目光落在白衣如雪的谢玄身上,似看不到其它任何人般,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穿白衣者,是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苻融点头道:"正是谢玄。"
    长风刮过大地,苻坚等身后的数枝大旗随风猎猎作响。
    苻坚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把梁成一军被击垮一事完全置于脑后,冷笑道:"我还以为他长有三头六臂,原来只是一个到战场上,仍扮作风流名士款儿乳臭未除的小子,就凭他现下的区区北府兵,竟敢大言不惭,我要教他个尸葬淝水。"苻融见对岸的谢玄状如天将,北府兵士气如虹,很想提醒苻坚勿要轻敌,不过,时、地均不适宜,只好婉转的道:"谢玄确没有足够实力渡河攻我,我们只须以静制动,此仗必胜无疑。"乞伏国仁等闻弦歌知雅意,纷纷同意点头,敌故不能攻我,我更不宜攻敌。
    吕光想起河水的深浅,狞笑道:"若谢玄敢挥军渡河,我们可待其渡河途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再吃苦他尾巴攻往对岸,保证杀他一个片甲不留。"乞伏国仁皱眉道:"谢玄若愚蠢至此,没有人可助他渡过此劫。"众将齐声哄笑。
    那边岸沿的谢玄,正全神留意苻坚与诸将的神态表情,见状向谢石和谢琰哑然失笑道:"苻坚中计哩!还以为有便宜可检,放弃主攻,待我军渡河攻击之际才发动反攻,可笑之极。"谢石皱眉道:"苻坚若真按兵不动,即使我们人马能迅速渡河,仍难破其坚固的阵势,一旦对方凭压倒性的兵力,迫得我们退返南岸,兵败如山倒,我们说不定会失掉此仗。"谢石旁的谢琰和后面的刘裕也心中同意,分别在,刘裕晓得谢玄必另有对策,不会鲁莽渡河去送死。
    谢玄从容不迫的答道:"那就要看苻坚对我的憎恨是否盖过理智?是否心切求胜?"忽然大喝道:"击鼓三通!"
    布在岸边的鼓手闻言,立即鼓声雷动,三通鼓响后,倏地静下来。
    两岸鸦雀无声,唯只河水流动的声音和此起彼落的战马嘶鸣。
    刘裕心中一动,猜到谢玄用的是针对苻坚好大喜功、一意孤行、不甘受辱,且轻视敌手的激将法,而关键处,更在乎此刻正指挥前线步军的朱序,只是仍不知谢玄心中之数。
    就在鼓声刚歇的一刻,谢玄大喝过去道:"苻坚,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配合刚敛歇的鼓响,他这一句话不但威风八面,更是霸气十足。
    果然,对岸苻坚勃然大怒,却不怒反笑,大笑道:"南方小儿,大言不惭,若我大秦天王欠此胆量,今天就不会舆你对阵于此,知机的立即下跪投降,我不但可饶你一命,还可赏你一官半职,否则后悔莫及。"北府军方,立时自发的爆出一阵哄笑,嘲弄苻坚在另一枝先锋军惨吃败仗下,仍敢说出这番话来,苻坚才是大言不惭的人。
    谢玄摇头失笑,喝道:"休说废话,苻坚你仍未答我刚才的问题,就是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苻坚给气得两眼凶光四射,谢玄当众,左一句苻坚,右一句苻坚,毫不尊重他,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神态语气,此可忍孰不可忍,怒笑道:"谁在说废话,够胆便放马过来,我要你填尸淝水。"谢玄好整以暇道:"苻坚,你现在置阵逼水,只在作持久之计,而非是要对阵交锋。若有心决一死战,何不全军后退百步,让我们渡河较量,以决胜负。若乏此胆量,苻坚你不如返回长安,弄儿为乐算哩!"北府兵听他说得有趣,二度发出哄笑。
    笑声传入苻坚耳内,变成嘲辱,苻坚环顾左右,人人脸泛怒容。
    谢玄的声音又传过来道:"若稍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与公拥辔而观之,不亦乐乎!"最后这几句充满诗意,语调客气,一派世家大族的名士本色,不知如何,听在苻坚和众将耳中,反份外刺耳。
    苻坚盯着对岸的谢玄,沉声道:"此子是否不知死活!"乞伏国仁讶道:"照道理,谢玄该不会是如此有勇无谋之徒。"苻融也道:"其中可能有诈,请天王三思。"
    祖渠蒙逊冷哼道:"有淝水阻隔,他要全军涉水过来,至少需半个时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湿透身兼加上西北寒风,不劳我们侍候,早把他们冷个半死。"秃发乌孤也发言道:"会否待我们退后让出空地时,谢玄仍按兵不动,然后嘲笑是把我们愚弄了?"吕光狠狠道:"那时没面子的是他们,微臣以为,谢玄确是一心希望渡河作战,因欺我们长途行军,元气未复,又怕我方后续部队源源而来,遂以为现在有可乘之机。"苻坚深吸一口气,暗下决心,道:"谢玄能在朕手心翻出甚幺花样来呢?现在两军对垒,清楚分明,当他渡河大半之时,我们举军全力击之,先以盾箭手临岸长距劲射,待敌溃退,再以铁骑衔尾追杀,此战可获全胜。"乞伏国仁道:"吕光大将所言成理,只要我们避不交锋,令谢玄失去孤注一掷的机会,最后的胜利必属我们。"苻融也道:"国仁之言值得天王考虑,大军实宜进不宜退。"苻坚长长呼出一口气,断言道:"若今次我方不敢应战,下面的人会以为朕怕了他,且若他退守峡石,攻之不易,若依朕之计,待其渡河时迎头痛击,南晋的江山,将是朕囊中之物。"说罢大喝过去道:"南方小儿听着,我们便后退百步,尔等须立即过河,决一死战,勿要出尔反尔。"接着发下后撤百步的命令。
    对岸的谢玄松一口气,向左右叹道:"苻坚果然不负我所望。"后面的刘裕,看着敌方的传讯兵策骑奔驰,通知各领军将员,头皮兴奋得发麻,他终于掌握到谢玄致胜的谋略。
    成也淝水,败也淝水。
    谢玄肯孤注一掷,投入全力求取一战功成,是因为有秘密设置可以快骑迅速渡河;苻坚所以肯"小退师",是要趁己军渡河欲速不能的当儿,回师痛击。
    像苻坚方面,多达二十万以上之众的军队,等若一头臃肿不堪、脑袋难以指挥四肢的庞大怪物,不要说后退百步,后退任何一步均牵涉到二十多万人,一动无有不动,其乱势可想而知。
    兼且敌阵采取偃月式的密集守势,防守上固是无懈可击,进攻亦可井然有序,可是若掉头往后走,不但协调困难,且会把原先紧密的阵式系统拉松破坏。
    苻坚方面当然不会这幺想,会以为谢玄待他们重新布好阵势,才渡河决战。
    现在,主动已绝对地掌握在谢玄手上,刘裕有信心,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刻,下达渡河进攻的命令。
    谢玄凝望敌阵,胡号高鸣,敌人大后方的骑兵队开始后撤,由于敌方人多,最远的三支部队,离前线足有半里之遥,越过寿春城北。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和苻坚的对话,接到后撤百步的命令,肯定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心生疑惑。
    对岸的苻融,此时离开皇旗在处的苻坚,率领十多名亲兵驰往最前线,来回飞驰,大声吩咐前线由朱序指挥的三万盾箭手,固守原地,直至他发下命令,始可后撤。
    朱序则神情肃穆,默然不语,可以想象,他心情的紧张。
    谢玄心里谨记,那天是如何输掉与谢安下的那盘棋,保持心境的平静,微笑道:"苻融果然是知兵的人,明白紧守最前线的关键性。"此时,敌人整个大后方均开始掉转马头往后撤退,动势蔓延至中军,原先固若金汤的阵势,已烟消云散。
    谢石紧张至气也透不过来,急喘两口气道:"何时进攻?"谢玄油然道:"当苻坚主旗移动,就是我们挥军渡河,克敌制胜的一刻。"谢琰瞧着苻融从前线另一边飞驰回来,与亲兵勒马敌阵最前方处,离朱序只有十多步的距离,正虎视眈眈的目注己方,担心道:"若对方盾箭手仍固守前线,我们恐怕无法突破他们的防线,纵使成功渡河,也将饮恨敌阵和淝水间的百步之地!"谢玄淡淡道:"敌方在重整阵势前,军心已乱,兼我方马快,百步之地瞬即到达,盾箭手既缺后方支持,一冲可破,败势一成,对方将回天乏术。苻融虽想得周到,欲待骑兵重整阵势后,方撤退前线步兵,可惜却没有调走朱序,这失着将令苻坚失去他的江山。"谢石道:"苻坚动哩!"
    谢玄亦看到苻坚的皇旗移动,两旁的骑兵队左右夹护,掉头后撤。
    整个前线也移动起来,包括左右翼的骑兵队,由于战马不宜以马屁股往后退走,必须掉转马头,所以变成漫原的马屁股,不断去远,蔚为奇观。如此景像,敢说自古有战争以来,从未之有。
    三万盾箭手与苻融、朱序仍留守前线,摆明到一切妥当,方肯后撤。在这样的情况下,步兵当然比骑兵灵活。
    谢玄大喝道:"击鼓!"
    旗号手闻令立即打出旗号,布在前方的十二台大鼓,在十二名力士鼓锤齐下,节奏如一,檑鼓声立时震天响起,传遍战场每一角落。
    敌队中包括苻坚等在内大部份人,均给鼓声吓了一跳,纷纷回头望来,更有以百计战马吃惊跳蹄,情况转趋混乱。
    "铮"!
    谢玄拔出震惊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只见剑缘一边开有九个小孔,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高叫道:"儿郎们,随我杀敌取胜。"一马当先,领头冲落淝水,踏着河内的碎石包路,往对岸杀去。
    谢石、谢琰、刘裕等一众将兵,齐声发喊,随他冲入河水。
    刘牢之和何谦率领左右翼的两队骑兵,亦毫不犹豫冲落淝水,像两条怒龙般涉水而去。
    敌方后撤的骑兵一时失去方寸,不知应掉头迎敌还是继续后撤,苻坚也忽然失去指挥权,皆因胡角声全被敌人的鼓声掩盖。
    一时蹄声轰隆震耳,河水激溅,苻融虽大声呼喊箭手弯弓搭箭迎敌,可是他的喊叫只变成鼓涛中微弱的呼声。
    大秦兵军心已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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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第八章淝水流绝
    燕飞不徐不疾的在路上走着,非是他不想赶路,而是怕内伤发作。昨晚已三次出现发作的征兆,累得他要停下来行气活血。任遥的邪功确阴损厉害,若非他的日月丽天大法已窥先天真气门径,合于自然之道,恐怕早像荣智般一命呜呼去了。
    由此更可猜测,任遥下一个杀人的目标是刘裕,因为,他会认为自己也像荣智般命不长久。而晓得天地佩秘密的人,除鬼脸怪人外便剩下刘裕,干掉他,任遥便可一劳永逸,不虞他把秘密泄露予曾拥有天心佩的安世清父女。至于鬼面怪人,只要他不是安世清便成,没有天心佩,得物亦无所用。
    现在连燕飞也对那甚幺洞极经生出好奇之心,究竟其中包含甚幺惊天动地的秘密,令像任遥般等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高手,也不择手段的你争我夺,斗个不亦乐乎。而目下占尽上风的,肯定是任遥。
    他取的路径靠近睢水,应是通往淮水南岸的盱眙,盱眙为建康北面的大城。
    可以想象,这条驿道以前必是非常热闹,现在却是野草蔓生,日久失修,凹凸不平,但不久前曾有车马经过,遣痕犹新,大有可能是曼妙夫人那队车马。她的目的地难道是建康?
    燕飞心中盘算,当到达淮水,便泅过对岸,沿淮水南岸西行,顶多两天工夫,可抵峡石,还可以好好休息疗伤,又不虞碰上往寻刘裕晦气的青媞或任遥。
    纵使两人比他早上一天半日到达峡石,总不敢公然摸入城内四处找寻刘裕,因那是北府兵重地,惹翻谢玄,即使高明如任遥,也可能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他两人只能隐伏城外,找寻机会。
    转过路弯,燕飞一震止步。
    前方不远处,赫然有一人伏尸地上,佩剑断成两半,陪伴尸旁,看服饰分明是护送曼妙夫人的逍遥教年青武士,尸身仍有微温。
    燕飞心中泛起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脑海浮现出被卢循所杀,遍布道上的太乙教道徒。忙趋前详细检视其死因,但表面却无任何伤痕,显是被震断经脉。
    曼妙夫人车队的实力与太乙教徒不可同日而语,曼妙夫人更是高手,且任遥又在附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何人有此能耐呢?
    燕飞继续沿路疾行,不一会又见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个还是曼妙夫人的俏婢,行凶者不但心狠手辣,且连女子也不放过,可肯定非是替天行道的正派人物。
    他虽对逍遥教任何人物绝无好感,亦不由心中恻然。三人死法如一,均是被凶手以绝世玄功,硬生生震断心脉而亡,全身不见其它任何伤势,如此阴柔至极,却能摧心裂脉的手法,他从未遇上,邪恶可怕至乎极矣。
    再转过一个路弯,果然不出所料,那辆华丽的马车倾侧路旁,四周伏尸处处,令人惨不忍睹。
    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追袭曼妙夫人者的武功,当在卢循之上,如此人物,天下间找一个都不容易,偏偏这几天内,他们却一个一个仿如从地府钻到边荒来,作恶人间。究竟是甚幺一回事?
    当北府兵的轻骑兵分三路渡河,由于河道低陷下去,氐秦前线布防的盾箭手又离岸达百步,其角度只能看到敌人的头盔,瞄准不易,兼之鼓声震耳,一时乱了方寸,只有部份人盲目发箭,均给敌人高举的盾牌阻挡。
    苻融居于马上,看个清楚分明,见敌人以近乎陆上奔马的高速渡河,而河水最深处,顶多只及马膝,方知中计,大叫不妙下,拔出马刀,高喊前进,却给鼓声把他的呼喊完全盖过去。转呼放箭时,以百计的劲箭,已像暴雨般从河上射过来,投往己阵,登时射倒数十人,坚固的前阵立即乱起来。
    谢玄一马当先,跃上岸沿,大叫道:"苻坚败哩!"要知,前线秦兵离岸只有百步,以骑兵的速度,眨眼工夫便可冲入阵内,秦兵顶多只能多射上两箭。
    谢玄的出现,惹得人人往他发射,岂知谢玄左盾右剑,盾护马,剑护人,就那幺把箭矢挡格拨开,威风至极点。
    三路骑兵同时冲上淝水西岸,如狼似虎的往敌阵杀去。
    正撤退的秦兵乱了阵脚,部份掉头迎战,部份仍继续退走,你撞我,我阻你,形势混乱不堪。
    苻坚和一众将领见对方来得这幺快,也知中计,慌忙勒转马头,喝令四周手下回身反击,可惜,已阵不成阵,队不成队,形成更大的混乱。
    空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无法发挥应有以众凌寡的威力。
    最前方的苻融见势不妙,大喝道:"拔出兵刃,近身作战。"以汉人为主的步兵,见敌人来势汹汹,正不知该奋战还是后撤之时,朱序见是时机,也大嚷道:"秦军败哩!"领着手下亲兵亲将,掉头便走,左右的秦兵哪知发生甚幺事,立即跟随,前阵登时露出个大缺口,牵一发而动全身下,整个前阵乱上加乱。
    苻融见状怎还不知朱序是叛徒奸细,孥刀策马往朱序追去,大喝道:"后撤者斩!""飕"的一声,一根劲箭从敌方处射来,从左胁透入,直刺苻融心脏要害。
    苻融长刀脱手,临死前勉强扭头瞧去,见谢玄正朝自己冲来,手上长弓重挂回马侧,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晓得不但输掉此仗,大秦也完蛋了。
    前线众兵瞧着主帅从马上堕下,一头扑倒,朱序等又不断大嚷"苻坚败了",敌人又已杀至近前,登时抛弓弃刃,往西四散奔逃,把要回头还击的骑兵冲个分崩离散,肢离破碎,溃不成军。
    只见人踏马、马踏人,马翻人堕,呼喊震天,谢玄方面的三队骑军已破入阵内,战争再不成战争,而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
    北府兵的步军在孙无终等诸将指挥下,尾随骑兵渡河,当他们登上彼岸,大局已定,整个西岸河原尽是四散奔逃的大秦步骑兵。
    回头欲要迎敌的苻坚,看得睚毗欲裂,不顾左右劝阻,硬要拚命,可是其亲兵团却被败退回来的步兵所阻,欲进难前。
    乞伏国仁见谢玄的骑兵队正朝着他们歪倒的皇纛杀来,知败势已成,孙子下凡也回天乏力,死命扯着苻坚马缰,大叫道:"天王请退回边荒集。"苻坚还要抗拒,一支流矢射来,插入他左肩,痛得他惨哼一声,伏倒马上。
    乞伏国仁无暇检视他伤势,扯着他战马往淮水方向驰去,吕光等一众大将亲兵,忙护持在他左右,同往淮水逃去。
    大秦军终告全面溃败。
    那负责驾车的秃头大汉倒毙马车旁,背心衣衫破碎,隐见一个紫黑色的掌印。他的左右手不自然地探出来,中指屈曲,似要在泥地上挖点东西。
    燕飞来到他身旁蹲跪细看,果然,秃顶大汉在临死前,硬在泥土上写出一个"江"字,中指嵌在最后一划尽处,然后不支毙命,附近却不见其它被害者。
    有那个高手是姓江的?
    忽然心中一震,已想到是谁。
    杀人者定是太乙教之主江凌虚,事实上他也因天地佩潜到边荒来,只因道门碍于某种誓言没有出现于汝阴,当发现荣智等被害,知是任遥出手,勃然大怒下跟着车轮痕迹追来,大开杀戒。任遥既没有随队南行,这批逍遥徒众当然遭殃。
    这幺看,南方人人畏惧的"天师"孙恩也可能在边荒某处。
    这秃顶大汉是唯一有明显致命伤势的人,燕飞推测他武功远高于同侪,一人独力截着江凌虚,拚死力战,好让曼妙夫人等逃走。
    想到这里,燕飞目光扫视道旁密林,不一会有所发现,左方林内有因人冲入而枝断叶落的痕迹。
    燕飞跳将起来,掠入林内,空气中残留着青媞所施放的烟雾弹的辛辣气味。可以是其它逍遥教徒施放,又或是曼妙夫人。
    对于妖女青媞,他是敌友难分,不过绝无恶感。她虽是行为难测,反反覆覆,可是忆起她天真无邪的如花玉容,在宁家村催他逃走的神情,总感到她并不像任遥般邪恶透顶。
    他有点不由自主的深进林内十多丈,一具女尸高挂树上,长发披散,是曼妙夫人另一名婢子。
    燕飞生平最难忍受的事,就是强男凌虐女流,逍遥教的女徒虽非是弱质女子,更非善男信女,可是江凌虚的狠下毒手,仍激起他心中义愤。
    本抱着姑且看看,不宜沾手插足邪教互相残杀心意的他,终抛开一切,往林木深处依据蛛丝马迹,全速追去,浑忘己身所负严重内伤。
    谢玄立马淮水南岸,凝视对岸林野荒山,由苻融设立,横跨淮水的三道浮桥展现前方,大晋的水师船逆流沿淮水而来,转北进入颖水,旗帜飘扬的北上开往边荒集,进攻敌人大后方的据点,务要先一步摧毁苻坚唯一可藉以翻身的老本。
    刘裕与一众亲兵策马居于谢玄马后,心中充满胜利的兴奋,又夹杂着战争中人命如草芥的伤情。
    淝水之战以"秦兵大败"而告终。只是敌人"自相践踏而死者",已是"蔽野塞川"。现在,刘牢之和何谦各领一军,分别在淮水两岸追杀逃亡的敌人,谢石和谢琰则负责收拾残局,接收寿阳,处理敌人伤亡者和收缴敌人遗下的战马、兵矢和粮草物资。
    谢玄率领二千精骑,甫抵达便立马凝思,包括刘裕在内,没有人明白他在想甚幺。
    谢玄忽道:"小裕过来!"
    刘裕拍马而前,到达他身侧稍后处,全心全意恭敬的道:"玄帅请吩咐!"谢玄双目射出凄迷神色,轻叹一口气,道:"你有甚幺感觉?"刘裕大为错愕,老实地答道:"当然是心情兴奋,又如释重负。苻坚此败,将令北方四分五裂,我们不但有一段安乐日子可过,还可乘势北伐,统一天下,刘裕只愿能追随玄帅骥尾,克服北方。"谢玄没有回头瞧他,看着其中三艘水师船,缓缓靠往对岸秦人建设的临时渡头,神色漠然道:"若一切如小裕所说那幺简单,则世上该少却很多烦恼事,可惜事与愿违,小裕该谨记'人心险恶'这四个字。"刘裕此时,已视他为胜于祖逖的英雄人物,闻言心中一震道:"小裕不明白玄帅的意思。"谢玄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战争是无情的,现在我们必须乘势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尽量收复过去数年的失地。唉!以前我一直深庆边荒的存在,让我们可以保持苟安和繁荣的局面,但在此刻,边荒却成为最大的障碍。"刘裕心中同意。
    边荒因是无人的缓冲地带,途上没有补给的城市村落,南北任何一方要攻打对手,均要大费周章,在行军路线和粮草运输上更要费尽心思,且让对方有充足时间作好迎战的准备,变成南晋的天然屏障。
    可是,现今苻坚大败,由于南晋并没有充份北伐的准备,顶多只能收复像襄阳等位在边荒以南失陷于氐秦的大城,不易乘势追击,一举克服北方。
    待北方诸族站稳阵脚,形势将逆转过来,再不利于北伐,所以谢玄生出这番感叹。
    而北伐能否成事,还要看朝廷的心意,谢玄的"人心险恶",至少有部份是由此而生。
    战马从那三艘水师船源源卸到岸上去,看得刘裕大惑不解,不知从何处忽然钻出这群战马来,且是十中挑一的精选良马。
    刘裕忍不住问道:"这些马……"
    谢玄微笑道:"小裕难道忘记了洛涧之战吗?"刘裕恍然大悟,晓得这批优质战马是击垮梁成一军俘获的战利品,心中有点明白,道:"玄帅是否准备亲自追击苻坚?"谢玄终朝他瞥上一眼,颔首道:"小裕的脑筋转动得很快,这就是穷迫猛打,赶尽杀绝,否则我如何向朝廷交待?"刘裕心中叫绝,更是佩服。谢玄确可得算无遗策的美名。若换作是自己,肯定会把战马用在刚才的战场上,那一来,或会令敌人生出警戒之心,没有那幺容易中计。
    而把这批生力军的战马,换上座下因战事疲乏不堪的马儿,再以之追杀人疲马乏的苻坚,实在是上上之策。
    难怪谢玄一点不心急苻坚愈逃愈远,因为有这一批养精蓄锐,吃饱粮草的马儿作脚力,追赶疲不能兴的敌人时,必可轻轻松松把对方收拾。
    早在胜负未明之际,谢玄已拟定好追杀苻坚的全盘计划,这才配称明帅,战胜后,尽量争取最大的胜果。
    谢玄淡淡道:"你猜苻坚会采取那条路线逃走?"刘裕毫不犹豫答道:"边荒集!"
    谢玄哈哈笑道:"答得好!苻坚对此战之败肯定非常意外,又心痛苻融之死,必全速逃往边荒集,希望借边荒集数十万兵力,加上重整的败军,再图反攻。我将利用他这心态,教他永远不能重返北方。"刘裕兴奋的道:"任苻坚如何精明,绝想不到慕容垂和姚苌会出卖他;以为凭两人丝毫无损的兵员,可助他扳回此局。但,如今已可肯定,慕容垂固然按兵不动,姚苌闻苻坚败讯,亦会立即率领手下撤返北方。在边荒集没有出色大将主持下,加上人心惶惶,我们水师攻至,边荒集的守兵将望风而逃,不战而溃。玄帅此着确是高明。"谢玄默然片晌,忽然沉声道:"我们要小心慕容垂,现在他心愿达成,苻坚的氐兵团已七零八落,他和我们的关系已彻头彻尾改变过来,再非互相利用。"刘裕点头受教,又心中感激,谢玄对他确是另眼相看,不但肯和他谈心事,更对他谆谆诱导,望其成材。
    谢玄道:"我们去吧!"领头策马驰下浮桥。
    刘裕和众骑追随其后,马蹄踏上浮桥,发出密集的清响,仿佛如对苻坚敲起的丧钟,强大的氐秦帝国,已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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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第九章噬脐莫及
    燕飞疾走近五里路,仍是在淮水北岸广阔的林原内兜兜转转,当来到一道林内小溪旁,燕飞哑然失笑,在溪旁坐下,探手掬起溪水,痛快地喝了两口。夕阳的光线温柔地洒射林顶。
    他笑的是自己。
    一路寻来,总有明显或隐蔽的痕迹,供他循线索追踪,不会走失。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江凌虚追去,以令曼妙夫人能朝另一方向逃之夭夭。
    只看自己亦被骗至此处,直至失去痕迹,方醒悟过来,可见此人机智高明,轻身提踪之术更是一等一。在刚才车队诸人中,除任遥外,只有青媞妖女有此能耐。
    当然不会是任遥,他只会与江凌虚一决雌雄,而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落荒逃走。所以十有八成是妖女青媞,而她显然有在任何危难下可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能在边荒集躲过如云高手和无数氐兵的彻底搜查,自然是潜踪匿迹的能手,江凌虚只得一个人,在这样一片密林中,找得到她才是奇事。
    "喂"!
    燕飞给吓了一跳,骇然往前方林木高处瞧去,那是声音传来的位置,但见繁茂的枝叶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生辉,却没有任何异样情况。
    蓦地,其中一团枝叶忽生变化,现出妖女青媞天真艳丽的玉容,和包裹着她动人高跳的动人胴体的华裳丽服。她笑脸如花,从立处的树杆间往下跃来,手中提着一块颜色古怪、布满枝叶纹的大花布,落到溪水对岸,然后一个旋身,衣袂飘扬下,像一头美丽的彩雀向他全面展示优美的身段,再面对他时,手提的大花布已不知藏到身上那裹去了。
    燕飞还是首次目睹,这种能令人隐身枝叶处的法宝,摇头笑道:"难怪你敢出卖我们,原来有此隐身的骗术。"美丽的青媞,本是喜孜孜的表情敛去,嘟长可爱的小嘴儿,往对岸另一块石头坐下去,隔着半丈许阔的小溪,幽幽道:"不要再翻人家的旧账好吗?那次算我不对,不过,奴家已立即后侮得想要自尽,所以没再落井下石,那两个大混蛋不也沾你的福荫,逃过大难?你知奴家为甚幺要后悔吗?"燕飞心忖,你这妖女摆明一副要媚惑老子的诱人样儿,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子一概不受落。想虽是这幺想,脑海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当日她从水池钻出来,浑身湿透,曲线尽露的美景。不由心中大讶?自己自长安的伤心事后,见到美女一直是古井不波,因何眼前这妖女,总能勾起他的绮念。想到这里,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又荡漾心湖。
    青媞不依的催道:"快答人家的问题,你是好人来的啊!嘻!刚才你笑得真好看,取水喝的神态更是潇洒。"燕飞略一摇头,似要挥走脑袋的诸般苦恼和那淡淡失落的难言滋味。皱眉道:"你们逍遥教整队人,被江凌虚下毒手杀害,你却竟有闲情说这些事?"青媞瞪大美目看他,讶道:"你怎会晓得是江老妖下的手?"燕飞心忖,若江凌虚是老妖,那她便是小女妖,没好气的道:"我身有要事,你既有自保之术,我须立即动身。"青媞唇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道:"难得遇上嘛!人家还有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且与你的混蛋好朋友有直接关系呢。"燕飞奇道:"你不怕令兄吗?竟敢出卖他?"
    青媞花容失色,不能相信的道:"你怎会知道这幺多事?"燕飞叹道:"因为当时我并没有离开,听到你们的对话,后来还给令兄察觉,大家狠狠打了一场。"青媞的美目睁至无可再睁,失声道:"你竟能全身而退?"燕飞洒然笑道:"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说罢站起来。
    青媞也跳将起来,道:"没有可能的,你是甚幺斤两,奴家一清二楚。""砰"!
    两人举头望去,只见西南方远处的高空,爆开一团鲜艳的绿色焰光。
    青媞色变道:"不好!江老妖竟追上曼妙那贱人,奴家走啦!唉!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说罢展开身法,全速去了。
    燕飞给她一句"贱人",弄得对她和曼妙夫人间的关系摸不着头脑,正要取另一方向离开,不知如何心底总觉得很不舒服,而事实上他对青媞并没有任何责任。
    再沉吟片晌,最后暗叹一口气,追在青媞背后去了。心想,若因此碰上任遥,确是自作孽。
    苻坚坐在一块石上,任由左右为他解开染血的战甲,拔箭疗伤,懊悔和痛恨,像毒蛇般噬啮他的心,使他感觉趋于麻木;切身的痛楚,像与他隔离至万水千山之外。
    马在喷雾,人在喘气。
    全力奔逃下,他们来到汝阴城北的疏林区内,捱不下去的战马一匹一匹的倒下,原本的五千多骑,只剩下千余兵将,有些是追不上来,又或途中失散,一些则是故意离队,因为再不看好苻坚。
    仍随在身边的除乞伏国仁外,只有本族的大将吕光、权翼、石越、张蠓、毛当诸人。而人人均晓得,返回边荒集前,他们仍是身处险境中。
    南征的决定,于去年酝酿,当他苻坚首次在朝议提出来,反对者众,权翼和石越更是拚死力谏,连他最信任的苻融也持反对意见。现在苻融已惨死淝水之旁,恨事已成定局。现在仅余边荒集一个后着,他能否卷土重来呢?
    他最宠爱的张夫人,当日劝止他南征的说话,仍是言犹在耳,她道:"妾听说天地滋万物,圣王治理天下,无不顺从自然,所以能够成功。黄帝服牛乘马,是顺应了牛马的本性;大禹治水,是顺应了地势;后稷播种百谷,是顺应了时令;汤、武灭桀,纣,是顺应了民心。由此看来,做任何事情,都要有所顺应自然。现在大臣们都说晋不可伐,陛下却一意孤行。不知陛下顺应了哪一点?民谚说'鸡夜鸣不利出师,犬群吠宫室将空,兵动马惊,军败不归"。今年秋冬以来,鸡常在夜间鸣,狗不住的竟夕哀嚎,厩中的战马老是受惊,兵库中的武器经常自动发出声音,这都不是出师的好征兆。"当时他只答了一句"打仗行军的事,不是你们妇人所应当干预的!"便阻止她说下去,此刻方知良药苦口,张夫人句句都是金石良言。自己还有面目回去对着她吗?
    若有王猛在便好了,他肯定可以阻止南征的发生。
    犹记得王猛临终前,对他说过"南晋地处江南,君臣团结一致,不可轻易出兵。我死之后,希望天王千万不要有攻打南晋的主意。鲜卑、西羌,是我们的仇敌,最终会发动叛乱,天王须先逐步消灭他们。"当初决定南征,他把王猛的遗言置诸脑后,现在却是噬脐莫及。
    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他耳鼓响起道:"我们必须继续行程,尽速赶回边荒集,请天王起驾。"苻坚行尸走肉的勉力站起来,上马去了。
    两骑北府兵,箭矢般冲过朱雀桥,急起急落的马蹄踏上御道,一骑朝城门疾驰而去,另一骑转入乌衣巷。
    只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儿,便知他们是从前线赶回来,中途多次换马。把守关防的卫士,知有天大要事,那敢拦截。
    蹄声惊破秦淮河和御道两旁民居入夜后的宁静,路人固是驻足观望,屋内的人也赶到门外看个究竟。
    两名骑士再忍不住心中兴奋,同声发喊道:"打胜仗哩!打胜仗哩!"他们的喊叫立时惹起哄动,闻声者都欢喜若狂奔到街上,又有点难以相信,争相追问,那情景既混乱又兴奋。
    冲向城门的士兵,扯尽喉嘴的在马上大喊道:"淝水之战大获全胜,苻坚给打跑哩!"守卫城门的士兵首先狂呼大喊,人人状若疯狂。似是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发生和实现,天下景仰的谢安,创造出至大的奇功伟绩。
    此时谢安正和支遁在忘官轩下围棋,听到御道处群众的吵声,却听不清楚所因何事,皱眉道:"发生甚幺事?"支遁心中也十五、十六,道:"会否是战事已有结果?"谢安微笑道:"原来大师心中一直挂悬此事,所以立即想到那方面去。若战事有结果,他们当以飞鸽传书送来快信。除非……"两人同时你眼望我眼。
    支遁接下去道:"除非是全面大胜,苻坚给赶回淮北去,那依军例,小玄将派人回来报告。"话犹未已,宋悲风已领着那传讯兵扑将入来,后面还跟着整队过百人的府卫婢仆,没有人再恪守谢府的森严规矩。
    那传讯兵扑跪谢安身旁,兴奋得热泪狂涌而出,颤声道:"报告安公,我军今早与苻坚二十五万大军隔江对阵,玄帅亲率精骑,以碎石包藏于河底,分二路渡江进击,当场射杀苻融,秦军大败,坚众奔溃,自相践踏或投水而死者不可胜计。现今玄帅率骑追击苻坚,直奔边荒集去。"谢安神态悠然的听着,神情静如止水,整座忘官轩静至落针可闻,挤得厅子近门处的一众侍卫婢仆,人人不敢透一口气,静待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人作出第一个反应。
    谢安把手上黑子按落棋盘,轻松的道:"这局我胜哩!"支遁半眼也不瞥向棋盘,只孥眼紧盯着他。
    事实上,每一对眼睛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大战虽发生在淝水,他谢安方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关键。
    谢安捋须一笑,淡然自若道:"小儿辈,大破贼了!"众人齐声欢呼,一哄而散,抢着去通知府内其它未知情的人。
    支遁为之哑然失笑,大有深意的瞥谢安一眼,似在说,他直至此刻,仍扮作"镇之以静"的模样,事实上可肯定,他必在心裹暗抹一把汗,并大呼侥幸。
    宋悲风道:"请安爷立即起驾,入宫向皇上贺喜!"谢安以笑容回敬支遁的暧昧眼神,道:"给我好好款待这位兵哥,备马!"宋悲风忙领着报喜兵去了。
    支遁起立道:"谢兄不用理会我,要下棋时随时传召,刚才那局棋我绝不心服。"谢安哈哈一笑,告个罪后匆匆离开,刚过门槛,支遁在后面叫道:"谢兄小心足下!"谢安讶然下望,原来跨出门槛时,把木屐底下的齿儿撞得折断,自己竟毫不知情,还是支遁眼利。
    谢安摇头苦笑的去了。
    正是"东山高卧起来时,欲济苍生未应晚。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谢玄驰上高岗,遥望挂在汝阴城上的明月,随在后面的刘裕和二千精骑,追到身边方勒马停下。
    仍是同一样的月亮,但落在谢玄眼裹,已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为月照下的大地,已因苻坚的惨败,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不会回复到先前的情势。
    人心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人对千古不变的月儿的看法。
    在苻坚统一北方八年后,北方又重新陷入战乱,这次的诸胡混战,将比苻秦前的情况更加混乱惨烈。
    他谢玄奉有若此战获胜,便全力收复北方之意。可是桓冲之死代之以桓玄,使他对这想法再没有把握。
    缺乏荆州粮草军马的支持,他将举步为艰,何况尚有朝廷的掣肘。
    事实上桓玄升为大司马后,由于荆州军权独立,比他更有条件北伐。在这样的情况下,桓玄一天不对北方用兵,他谢玄便无法北上,因为他必须留守北府,以制衡桓玄。形势忽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确是始料不及,令他坐失良机。
    对桓玄的野心,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桓玄一直不甘心在"九品高手"榜上屈居于他之下,且曾两次约期挑战,名之为切磋,可是其用心路人皆见,都被自己以"同为朝廷重臣"婉言拒绝。
    可以想见,当慕容垂撤出郧城,桓玄将会对秦军穷追猛打,一边收复边荒以北所有陷落的城市,更会挥军攻打川蜀,以扩大地盘,更可名正言顺招募各方豪勇,增强实力,令朝廷不敢兴起削弱他军力权势的任何念头。
    他谢玄挟着大败苻坚的威势,各地反动力量会暂时敛旗息鼓,不敢妄动。可是一旦与桓玄的利害冲突表面化,加上司马道子的兴风作浪,破坏二叔和桓冲竭力营造出来的团结稳定局面,大乱将会如洪水般破堤卷来,令南方也不会比北方好上多少。
    谢玄不由叹一口气,心中所想的事大大冲淡他因胜利而来的喜悦。
    身后的刘裕低声问道:"玄帅何故叹息?"
    谢玄重重吁出一口气,抛开心中杂念,道:"我们由此全速飞驰,即使不能在途上追到苻坚,谅可先一步到达边荒集,再恭候苻坚大驾。我们走吧!"说罢领头冲下山坡,二千精骑一阵风般往汝阴城直驰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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