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_黄易武侠小说全集

第3卷第一章御龙之君
    燕飞终于无可逃避地面对着堪称中土最神秘教派的领袖--逍遥派之主‘逍遥帝君’任遥。
    自涉足江湖,燕飞从未遇上任何人能告诉他,逍遥帝君生就怎幺一副样子,甚至对他的年纪,高矮肥瘦亦一无所知。现在他却活勾勾出现眼前,还摆明不杀自己不会罢休之势。
    只是任遥的一身服饰,让司马曜看到已足以构成杀头的罪名。三国时魏文帝曹丕曾说过‘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中原一向被称为礼仪之帮,衣冠服饰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皇帝和后妃有他们的专用品,锦帐、纯金银器均为禁物,王公大臣亦不得使用。其它绫、罗、绸、缎的物料,真珠翡翠装饰缨佩均依品级限制。
    任遥穿戴的却是帝皇也只在出席庆典和重要场合才会穿着的礼服衮冕,头顶通天冠,前后各垂十二旒,以珊瑚珠制成,尺寸大小形制一丝不苟。身穿的是龙袍,衣画而裳绣,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把他衬托得一身皇气,彩丽无伦,也与其孤独单身的现状,周遭荒凉的境况显得格格不入。
    身佩饰物更是极尽华美,尤其挂在腰侧的剑,剑把竟是以黄金铸成,剑鞘镶上一排十二粒散发蒙蒙清光的夜明宝珠,随便一粒拿去典卖足够普通人家食用数年。
    任遥的外貌绝不过三十,以他一教之主的地位,实在年轻得教人难以相信。他本该非常俊伟秀气,可是在比例上似像硬拉长了点的脸庞,却把他精致的五官的距离隔远了些许,加上晶白得来隐泛青气的皮肤、似欲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别人内心秘密。长而窄的锐利眼睛,令他有种打骨子裹透出来的邪恶意味,又别具一种说不出来吸引人的诡异魅力。
    他从长街另一端似缓实快的往燕飞迫来,并不见其运劲作势,一阵灼热气劲早铺天盖地的涌过来,把燕飞完全笼罩。
    燕飞一边运功抗拒,心神晋入剑道止水不波的境界。他平时虽然懒懒闲闲,可是每遇紧急情况,身体和脑筋的敏锐会自然而然提升至巅峰的状态。
    任遥到达他身前两丈许处立定,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忽然举手施礼,柔声道:‘多谢燕兄赏面,本人绝舍不得一剑把你杀死,像你这般高明的对手,岂是容易遇上。’他的声音柔和好听,似乎暗含无限情意。
    燕飞却听得皮肤起疙瘩,手按剑柄,默然不语,双目一眨不眨与这堪称天下最可怕凶人之一的高手对视。
    任遥像一点不急于动手,举袖随意扫拂身上尘埃,好整以暇的油然道:‘燕兄当是心高气傲的人,并不把我任遥放在心上,所以去而复返。我也不得不承认燕兄是潜踪匿迹的高手。可惜,当本人故意令青媞去处置刘裕时,你的心脏跳动加剧,被本君察觉,致功亏一篑,更难逃死劫。由此亦可推知,燕兄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哈……真好笑又是可惜!’他的语气充满嘲弄的味道,更似猫儿逮着耗子,务要玩弄个痛快,方肯置之于死。
    燕飞则心中大懔,若他的而且确是故意提到刘裕来测试自己是否在附近,那此人心术便非常可怕,而他可对自己心脏的跃动在那种距离下生出警觉,更是骇人听闻。不过他却夷然不惧,非因他有必胜的把握,而是一个已进窥剑道的高手基本的修养。即使被对手杀死,他仍能保持一片冰心,保持无惧无喜的剑道境界。
    微笑道:‘任兄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
    任遥现出讶色,奇道:‘燕兄不奇怪因何本人感到那幺好笑吗?’忽然横跨一步,侧转负手,仰望夜空,油然道:‘人性本恶,情义只可作为一种手段,不过天下总有不少愚不可及之人,深溺于此而不自觉,致终生受害。纵观过去能成大业者,谁不是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之辈?以燕兄的聪明才智,竟然看不破此点,不是非常可笑吗?而燕兄今晚劫数难逃,亦正是被情义所害,更是明证。’当他横移一步的当儿,正压迫燕飞的灼热气劲倏地消失无踪,代之是一股阴寒彻骨的气场,把他紧紧包裹,无孔不入的在侵蚀消融他的真气和意志,就如在烈日曝晒的干旱沙漠,忽然给转移到冰天雪地的环境中,那种冷和热的变换之间,刹那的虚无飘荡,更使燕飞难受得要命。也因此无法掌握机会,掣剑突击。
    如此功法,燕飞不但从未碰过,亦从未想过,于此亦可见任遥虽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但已进窥某种邪功的堂奥,使功力造诣达到能扭转乾坤的惊人境界。只是这点,燕飞已晓得今晚凶多吉少。
    而任遥的狂言却不能不答,若无言以对,等若默认他的理论,在气势上会进一步被削弱。何况他更感到任遥便像一只逮到耗子的恶猫,务要把他燕飞玩弄个痛快。
    燕飞暗运玄功,抗御任遥可怕的邪功异法,边从容哂笑道:‘任兄的看法虽不无道理,却失之于偏,即如说人性本善,也不全对。愚意以为人性本身乃善恶揉集,至于是善是恶,须看后天的发展。任兄以为然否?’以任遥的才智,也不由听得眉头一皱,露出思索燕飞说话的神情。
    燕飞立即感应到任遥笼罩他的阴寒邪气大幅削弱,如此良机,岂肯错过,猛地后退,蝶恋花离鞘而出。
    任遥一阵长笑道:‘燕兄中计哩!’
    ‘铮’!
    以黄金铸为剑柄的宝刃离开镶嵌夜光珠的华丽鞘子,化成漫空点点晶芒,暴风雨般往燕飞洒来,好看至极点,也可怕至极点。
    燕飞退不及半丈之际,已知不妥。原本他的如意算盘,是趁任遥心神被扰,气势骤弱的当儿,退后引任遥追击,再以聚集全身功力的一剑,硬把他击退,那时退可守、进可攻,不像先前处在受制于他气场的劣境下。
    岂知后撤之时,任遥的气场竟从弱转强,阴寒之气似化为韧力惊人的缠体蛛丝,把他这误投网内的猎物缠个结实,他虽尽力把蛛丝拉长,身体仍是陷在蛛网之内,且有种把他牵扯回去的可怕感觉,他已掉进任遥精心设置的陷阱。
    燕飞别无选择,不退反进,借势加速,像一颗流星般投入任遥那仿似笼罩天地的剑网去。
    蝶恋花化作青芒,生出‘嗤嗤’剑啸,直刺入敌手剑网的核心处,宝刃凝起的寒飙,有若冲开重重障碍,破出缺口的洪流,把任遥的阴寒气劲迫得往两旁翻滚开去。
    这一剑不单是燕飞巅峰之作,更代表他全心全灵的投入,充满置生死于度外,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勇气和决心。
    当这一剑击出,他把谁强谁弱的问题完全置于脑后,无喜无乐,无惊无惧。
    任遥大笑道:‘来得好!’
    千万点剑雨,倏地消失无踪,变回一柄握手处金光灿烂、长达四尺半的宝刃。
    任遥脚踏奇步,忽然侧移,长剑闪电下劈,一分不误地砍在燕飞蝶恋花的剑锋处,离锋尖刚好-寸,准确得教人难以相信。
    ‘叮’!
    燕飞全身剧震,最出奇是蝶恋花只像给鸟儿啄了一口似的,没有任何冲击压力,可要命的是胸门处却像给重锤轰击,浑体经脉欲裂,气血翻腾,眼冒金星,难受得想立即死掉会更好。
    若非心志坚毅,此刻便会放弃抵抗,又或全力逃生。
    燕飞却晓得两个选择均是万万不行。而他之所以一个照面即吃上大亏,皆因被任遥牵着鼻子走,凭气机交感,准确测到他的剑势。-声冷哼,日月丽天剑诀全力展开,驱走侵体的阴寒之气,尚未有机会发出的剑劲回流体内,旋动起来,浑身一轻,终凭旋动的劲气从任遥的气场脱身出来,迅即挥剑往任遥面门划去,一派与敌偕亡的壮烈姿态。
    ‘当’!
    任遥竖剑挡格,剑招朴实无华,已达大巧若拙的剑境。
    蝶恋花砍中任遥的剑,便如蜻蜒砍石柱般,不能动摇其分毫,且所有后着均用不上来。
    燕飞‘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往后疾退,别无他法下,重施对乞伏国仁的故技,布下一重一重的剑劲,以阻截这可怕对手的乘势追击。
    那知任遥竟昂立不动,只以剑尖指着他,一脸轻蔑的神态。当两人扯远至两丈的距离,燕飞忽然立定,剑尖反指任遥。
    他不是不想趁势逃走,只因任遥的剑气把他遥遥锁紧,假若他多退一步,拦截对方的剑劲立时消散,加上对方全力逼杀下,他肯定在敌进我退的被动形势中捱不上多少剑,成有死无生之局,故悬崖勒马,留下拚死一战。
    任遥哑然失笑,道:‘燕兄确是高明得教我意外,自出道以来,我任遥从未遇上十合之将,但看来要杀死燕兄并不容易,令本人更感兴趣盎然,乐在其中。’燕飞心忖此人不但残忍好杀,还以杀人为乐,今次若能死不去,定要好好潜心练剑,除此为患人世的恶魔。
    有了这个想法,更激起他求生的意志。以微笑回报道:‘小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任兄。’任遥欣然道:‘若燕兄是想拖延时间,本人不但乐于奉陪,且是正中下怀。因单是看着燕兄,已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事。难怪我那看不起任何男人的妹子,会对你刮目相看。’虽然他那好听的说话背后,实充满冷酷狠毒的讥嘲本意,燕飞也不得不承认他谈吐高雅,兼之其举手提足或动或静,均潇洒好看,活如披着美好人皮的恶魔。
    两人仍是剑锋遥对,互以真气抗衡,不过若单听他们的对答,还以为是一对好朋友在谈天呢。
    燕飞感觉着精气神逐渐集中往手上的蝶恋花,从容道:‘任兄作帝皇打扮,显然已非是一般有意争霸天下的豪士,而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本就是九五之尊,这令小弟想到,任兄大有可能是某一前朝的皇胄之后,而任兄的本姓也不是姓任,请问小弟有否猜错呢?’任遥两眼闻言忽然眯起来,精芒电闪,手上剑气剧盛,低叱道:‘好胆!竟敢查究本人的出身来历。’燕飞本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此时见到任遥的变化,那还不知已猜个正着,勾起任遥心中的大忌,立即穷追猛打,长笑道:‘原来真是亡国余孽,不知任兄本来是姓曹,姓刘,还是姓孙呢?’任遥一改先前的潇洒轻松神态,双目凶光闪闪,但他尚未进击,燕飞的蝶恋花已化作一道青芒,激射而来。
    任遥见燕飞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实暗蕴像充塞宇宙般无有穷尽的变化,不敢怠慢,挽起一团剑花,再如盛开的鲜花般往蝶恋花迎去。
    两大高手,再度交锋。
    只见两道人影在月照下闪跃腾挪,鏖战不休,双方均是以快打快,见招拆招,剑刃交击之声不绝如缕,忽地燕飞闷哼一声,往后飞退,把两人距离拉远至两丈。
    任遥并没有乘势追击,反把横在胸前的剑提高,双目深情地审视沾上燕飞鲜血的刃锋,柔声道:‘燕兄可知这把将于今晚饱饮燕兄鲜血的宝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吗?’燕飞蝶恋花遥指任遥,鲜血从左胁的伤口涔涔淌出,染红半边衣袖,任遥的剑虽只入肉一寸,可是其剑气已伤及附近经脉,令他左半边身子麻痹起来。
    可是他却不惊反喜,任遥的唯一弱点是过于自负,否则只要他乘胜追击,他肯定捱不过三招。而任遥正因以为已吃定他,所以好整以暇。不知他的日月丽天大法,有奇异的疗伤速效,可使精神体力迅快回复过来,以致令他错误预测他的反击力。
    现在既然任遥尚有闲聊的兴致,他当然乐于奉陪,淡然笑道:‘任兄既自命为帝皇之尊,用的佩剑当然有个尊贵的名字。’任遥目光往他投来,摇头叹道:‘好汉子!哈!无悔无惧的好汉子。到这刻明知必死,仍是从容自若,能杀像燕兄这样的人才有意思。本人保证要你留尽最后一滴血,看你是否还能笑出来?’燕飞早习惯他那以杀人为乐的心性言行,耸肩道:‘任兄仍未说出佩刃的名字.
    任遥微笑道:‘记着哩!本人对燕兄是另眼相看,所以亦不愿你作一只胡涂鬼。
    此剑名‘御龙’,来自庄周《逍遥游篇》的‘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
    看剑!’
    伤口虽仍是痛得要命,不过血已止,经脉回顺,燕飞心神再进入止水不波的超然境界,瞧着任遥主动进击,御龙剑依循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两丈外弯击而至,而剑未到,惊人的剑气已完全把他锁紧笼罩,令他除硬拚一剑外,再无他法。如此以气御剑,一切全由御龙带动,可见任遥已臻宗师级的境界。
    当任遥剑锋离他不到半丈的当儿,燕飞终于有所反应,且完全出乎任遥料外。
    蝶恋花往右侧拉后。
    要知任遥御剑攻来,看似攻击燕飞胸口的位置,其实其真正针对的是燕飞的蝶恋花,其攻击,赖的是高手争锋间的微妙气机感应,而蝶恋花正是燕飞的精气神所在,任何反击,均会被任遥凭交感察悉其气势变化,无法隐瞒。现在蝶恋花不前攻反移后,全身破绽大露,完全暴露在任遥的攻击下,换过别的未达任遥以气御剑的高手,等若燕飞把身体奉上,任由敌剑由任何一个部位进击身体;偏是任遥在气机牵引下,御龙剑有了新的感应,自然而然取向燕飞右侧蝶恋花所在处。便若冲击长堤的巨浪,忽然遇上一个缺口,当然朝此破口涌入,而此刻的缺口正是燕飞蝶恋花的剑锋。
    任遥非是没法变招,只是任何变招均会破坏其一气呵成的如虹优势,且更欺燕飞左胁受伤,兼且燕飞后移的蝶恋花仍保持强大剑气,可在任何一刹那由亏变盈,发动反击,所以仍依势而行,以蝶恋花为标的。
    燕飞长笑道:‘帝君中计哩!’
    蝶恋花继续后移,左掌闪电劈出,蝶恋花为‘日’,左掌撮指成刀为‘月’,日明月暗,阳阴两诀同运,一掌重劈在御龙剑锋侧处。
    任遥全身一震,整个人被带得往燕飞右方跌开去,攻势全消。
    燕飞浑身一轻,再不感觉到任遥劲气的压力,深知好景一瞬即逝,猛一扭身,月移日换,蝶恋花如影附形,疾刺侧退的任遥咽喉要害。
    这是燕飞压箱底的杀着,若仍不能奈何任遥,将只余待宰的份儿。
    ‘叮’!
    任遥只退两步,御龙忽然爆成一团剑芒,迎上燕飞的蝶恋花,冷哼道:‘找死!’燕飞心知糟糕,蝶恋花已给对方挡个正着,硬荡开去。
    任遥因先着失利,动了真怒,再顾不得要燕飞流尽每一滴鲜血的说话,离地弹起,双脚屈曲,以一美妙诡邪的姿态挥剑划向燕飞面门,教燕飞难以挡格。
    燕飞再一声长笑,身子螺旋般转动腾起,蝶恋花旋飞一匝,反扫敌手面门,一派同归于尽的招数。
    由于他旋飞的高度高出任遥两尺,任遥的御龙剑变得划向他腰部的位置。
    任遥心叫一声‘蠢材’,就在燕飞长剑离面门只余五寸许的距离,御龙倏地加速,先一步扫中他的腰背。
    ‘叮’!
    出奇地御龙没有丝毫割开对方皮肉的血淋淋感觉,反是砍在金属硬物之上,任遥忽然醒悟过来,记起妹子说过不知燕飞背后插着甚幺东西之语,不过已悔之莫及。
    犹幸他用的是阳震之劲,好把燕飞一剑劈得抛飞开去,以解他临死前的反击,否则必被燕飞的剑砍入脸门去。
    燕飞果然应剑横飞,还有暇笑道:‘多谢任兄相送!’就那幺借势腾空而去,越过破村的屋舍,投往村西后的密林。
    任遥亦腾空而起,先落在一座破屋顶上,足尖一点,望燕飞追去并大笑道:‘燕兄欢喜得太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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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第二章动人眼睛
    在离地五丈的高空,燕飞再喷出小口鲜血,他今晚是第三度受伤,且每次都凭特异的功法强压下去,今晚如能侥幸逃生,肯定需要一段颇长的时间才可复元。
    可是他却别无选择,任遥的魔功非常霸道,而目下他的衣袂破风声已在后方传来,愈追愈近。燕飞猛提一口真气,运行全身经脉,一头撞入一棵参天巨树茂密的枝叶里,落足巨树近顶的横枝上,蝶恋花指着正横空而来,一身皇帝打扮,状若从地府钻出来向他讨命的冥皇任遥。
    换过其他人,纵知逃生机会微之又微,仍会尽一切努力,希望凭着领先的优势,深入密林为生命逃亡。可是燕飞却非是寻常人,际此在战略形势占有上风的当儿,却立下死志,誓死反扑。对他来说,高手争锋,胜败并不是只由剑法或功力高低所决定,战略和意志同样重要。撇开生死,任遥实是最佳的练剑对手。
    剑气扑脸而来,随着任遥的临近,眼前尽是点点芒光,只要他功力差少许,根本不知真正的御龙剑由那一个方向角度攻来,既不知其所攻,当然不知何所守。燕飞却是心中叫好。
    任遥是不得不采取惑敌的战略,因为燕飞背靠坚实的树干,而任遥则是凌空攻来,若正面硬拚,由于任遥无处着力,吃亏的肯定是他。所以任遥得施尽浑身解数,务要教燕飞应接不暇,穷于应付,沦为被动,不能采取进攻招数,还要守得吃力。
    燕飞眼前的点点剑芒,从枝叶丛间迎头盖面的洒射而来,其主人任遥便像消失在剑芒后,显露出任遥的真功夫。
    燕飞闭上眼睛,日月丽天大法全力施展,心神静如止水,感官提升至极限,只从任遥摩擦枝叶的衣袂声,他几可用耳朵把任遥的位置以人形在脑海里描述出来。
    更重要是,他掌握到任遥表面看来声势汹汹,事实上却只是要争取立足之点,如让他取得借力点,那时燕飞将优势尽失。
    燕飞一剑劈出。
    任遥的御龙剑离他不到五尺的距离,他却不是要对敌人挡格或反击,而是气贯剑锋,劲气离刃疾发,一根粗如儿臂的枝干应剑气立即断成两截,连着大蓬树枝树叶,往下堕去。
    任遥惊哼一声,随断树往下急堕,甚么绝招奇技全派不上用场。最可恨是燕飞断树的时间拿捏得精准无伦,恰好是他脚尖点在枝梢的刹那,令他无法借力变化。
    燕飞双眼猛睁,长叱声中,两手握剑高举过头,弹离树杆,居高临下往下堕的任遥扑去,蝶恋花闪电劈向任遥戴着皇冕的头顶。
    一个是蓄势以赴,一个是阵脚大乱,优劣之势不言可知。
    论剑法论功力,燕飞确逊于任遥,且不止一筹,可是燕飞运用智谋战略,加上日月丽天大法独异之处,终于首次争得上风。
    任遥也是了得,临危不乱,御龙剑往上挑卸。
    燕飞也不得不暗中佩服,因为若任遥只是横剑往上格档,他有信心可在任遥于仓卒间无法贯足全力下,硬生生把御龙劈断,破冠砍入他的头顶去。
    "呛"!
    任遥怒哼一声,虽挑开燕飞必杀的一剑,也给劈得往下直堕,处于捱打的局面。
    纵使在如此有利于燕飞的形势下,燕飞仍生出难以伤敌分毫的颓丧感觉,可知任遥何等高明厉害。不过此时他若要选择逃走,成功的机会将以倍数增加。可是他完全不作此想,冷喝一声,一个筋斗剑爆青芒,头下脚上的笔直往急堕的任遥追去。
    任遥亦在头顶上方剑化寒芒,全力还击。
    两人一先一后,上下分明的往地上急堕,眼看两剑相交,而此时任遥双脚离地已不足一丈,异变突起。
    一道剑光,从离地最近的树杆射出,横空而来,直击任遥。
    以任遥惊人的能耐,亦要给吓得魂飞魄散,偷袭者的剑气,比上方杀至的燕飞更要凌厉,且招数奇奥精妙,拿捏的角度时间精准至无懈可击。
    上面的燕飞见到一个全身裹在披风斗篷里,只露出一对眼睛的灰衣人,从树扦处疾扑出来,猛攻下堕的任遥,那还不知机,加速挥剑下击。
    "当"!
    任遥全身剧震,御龙剑往上绞击,在此两面受敌的情况下,仍成功挡格来势剧盛,不留后着的敌手强攻。同时另一手往前疾劈,正中灰衣人的剑锋,借势往荒村的方向飞退。
    "哗"!
    任遥张口喷出鲜血,肯定已受重创,却仍能提气说话,声音自近而远,遥传回来道:"丹王亲临,本人只好暂且退避,异日再作回报。"当任遥消没在荒村之内,燕飞和任遥所称的丹王已先后落到地面。
    那人背对燕飞,凝望任遥消失的方向,平静地道:"任遥此人睚眦必报,你最好有那么远逃那么远,否则若待他事后省觉非是我爹亲临,必回头找你算账。"赫然竟是把女子清甜优雅的声音,而只是声音,其悦耳动听处已足使任何人不论男女老幼,都生出亲切感和一窥其貌的渴望。
    此女当然是"丹王"安世清真正的女儿,她作安世清一向的打扮,致令任遥生出误会,不用说她是为取回第三片玉佩而来,在远方见到逍遥教的烟花讯号,适逢其会遇上此事。
    燕飞很想多谢她援手之恩,可是见她背着自己,颇有不屑一顾的高傲冷漠,兼之语气清冷,使他话到唇边偏是说不出口来。
    女子终于缓缓别转娇躯,往他瞧来。
    以燕飞一贯对人世间人情物事的淡然处之,亦不由看得心中剧震,完全被眼前那对秀美而深邃不可测度的动人眼睛把他的心神深深吸引。
    她的斗篷上盖至眉毛的位置,另一幅布从下罩上来,遮掩了眼睛下的脸部,只余一对明眸灼灼地打量他。此女身形极高,只比燕飞矮上少许,纵使在宽大的披风包裹裹,仍显得身段优美,风姿绰约,眼神更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
    燕飞从未见过这般美丽奇异的眼睛,彷似含情脉脉,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无情。她拥有的是一对世上没有男人不感到心跳的动人美眸。
    她对燕飞的注视似是视若无睹,眼神没有惊异又或嗔怒的任何变化,语气保持平静冷淡,轻轻道:"你的剑法很不错,但仍远非任遥对手,故勿要把我的劝告当作耳边风。我走哩!"说罢腾身而起,从燕飞上方投往密林去,一闪不见。
    燕飞生出屈辱的感觉,旋又哑然失笑,心忖人家既不屑与自己交往,怨得谁来,但总难压下不忿之心。正思忖间,忽然打个寒颤,身体生出疲倦欲睡的软弱感觉。
    燕飞暗吃一惊,知是因任遥而来的内伤发作的先兆,再无暇去想安世清女儿的事,迅速掠入林内,好觅地疗伤。
    午后时分。
    峡石城放下吊桥,一身白色儒服的谢玄策马驰出,后面跟着的是刘裕和十多名亲随,城门和下山驰道两旁石垒的守兵均致敬欢呼,士气昂扬,显示出丝毫不惧敌方雄厚兵力的气概,更自发地表示出对谢玄的忠心。
    谢玄一脸从容,毫不遗漏地二向手下含笑挥手招呼,激励士气。
    跟在他马后的刘裕也感到热血沸腾,若谢玄此刻着他单骑杀往对岸,他肯定自己毫不犹豫的依令而行。
    他今早睡至日上三竿,勉强爬起床来,内伤已不药而愈,梳洗后被带往见谢玄,立即随他出巡。
    看着谢玄挺拔马背上的雄伟体型,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谢玄统军的法门。一身儒服,本该绝不与目下两军对峙的环境协调,偏偏却使人更感到他风流名士的出身背境,更突显他非以力敌,而是智取的儒帅风范。可是他挂在背后名震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却清楚地提醒每一个人,他不但韬略过人,更是剑法盖世。刘裕虽像大多数人般没有亲睹他的剑法,可是谢玄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过十合之将,却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而在战场上,他的九韶定音剑更是挡者披靡,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谢玄不单是北府兵的首脑主帅,更是北府兵的精神所在。包括刘裕在内,对他的信心已接近盲目,没有人不深信他可领导全军踏上胜利的大道。
    谢玄忽然放缓马速,变得与刘裕平排,微笑道:"小裕昨晚睡得好吗?"刘裕大感受宠若惊,有点不知所措的答道:"睡得像头猪那样甜。"谢玄见他慌忙勒马,温和的提点道:"战场上不用拘束于上下之礼,即使同席共寝又如何?"刘裕尴尬点头,忽然记起一事,道:"有一件事,下属差点忘记为朱大将军转述,朱大将军着下属转告玄帅,他对安公为他作的事,非常感激。"在北府军中,"安公"是对谢安的匿称,以示对谢安的尊崇。
    谢玄点头道:"他有说及是甚么事吗?"
    刘裕摇头道:"朱大将军没有道明,我则不敢问他。"谢玄往他投上深深的一眼,淡淡道:"当年他被擒投降,司马道子力主把他在建康的家属全体处死,全赖安叔大力维护,又派人把他家眷送往广陵,由我保护,然后力劝皇上,使皇上收回成命,现在终得到回报。小裕从这件事学懂甚么呢?"刘裕动容道:"做人眼光要放远些儿。"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做人必须守稳原则,认为对的便坚持不懈。"刘裕老脸一红,赧然无语。
    谢玄目光投往驰道尽处的岸滩和对河阵容鼎盛的敌营,一队巡兵正驰到西岸旁向他们注视,柔声道:"小裕不必为此感到惭愧,好心有好报并非时常会兑现的。重功利和成效也没有甚么不对,只要为的是万民的福祉,用上点手段是无可厚非。告诉我,我要听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一个成功的统帅,最重要的条件是甚么?"他们此时驰出下山马道,沿河向南缓骑而行,忽然间他们的行藏全暴露于对岸敌人的目光下,那感觉既刺激又古怪。
    对岸蹄声轰鸣,显是有人飞报苻融,告知他谢玄亲自巡河的事。刘裕知道谢玄在指点他,心中一热,对这个昨夜谢玄曾下问过他的问题冲口答道:"要像玄帅那样才成。"谢玄仰天打个哈哈,忽地驱马加速,领着众人直驰往靠岸一处高丘,勒马凝注对岸。
    刘裕和一众亲随高手追在他身后,纷纷勒马,扇形般散立在他后方。
    谢玄招手唤刘裕策马移到他旁,淡淡道:"再说得清楚点!"刘裕见谢玄这么看重自己,恨不得把心掬出来让他看个清楚明白,诚心诚意的道:"只有像玄帅般能使上下一心,愿意同效死命,军队才能如臂使指,否则纵有盖世兵法,也无从施展,唉!"谢玄目光缓缓扫视对岸敌营和寿阳的情况,讶道:"为何忽然叹息?"刘裕老实答道:"玄帅对下属的眷注,令下属受之有愧,下属实不值得玄帅那么费神。"谢玄没有直接答他,油然道:"安公的风流,我是学不来的,但有一方面,我却自问确得他真传,那便是观人之术。刘牢之和何谦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而他们亦没有令我失望,小裕你现在虽然职位低微、又欠战功,可是我谢玄绝不会看错人。你有一种沉稳大度的领袖气质,成功不骄傲,失败也不气馁。而这还不是我真正看得起你的主因,因若此也顶多只是另一个刘牢之和何谦,你想知道那主因是甚么吗?"寿阳方向驰出一队百多人的骑队,领头的是一批胡将,领先者身穿主帅服饰,不用问也是苻融,直向他们立马处的对岸奔来。
    谢玄仍是一脸从容,亦没有露出特别留心的神态。
    刘裕连忙点头表示愿洗耳恭听。
    谢玄道:"想成为成功的主帅,你须先要成为军中景仰的英雄人物,而你正有那样的条件和气质。刘将军向我推荐你负责往边荒集的任务,正因你是军内公认最出色的探子,不论胆识、智计、武功均高人一等。而在听过你完成任务的经历,我还发觉你有运气,终有一天,小裕会明白我这番说话。"此时苻融一众人等,已驰至对岸,只隔开三十多丈宽的淝水,对他们指点说话。
    刘裕点头受教,却不知说甚么话回答才好。
    谢玄目光投往河水,道:"若隔江对阵,小裕有甚么取胜之法。"刘裕对谢玄早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汗颜道:"若洛涧西岸的敌军被击垮,下属有信心可凭江阻挡敌人一段日子,可是当敌人兵员源源南下,集结足够的兵力,我将陷于苦战捱打的劣势。"谢玄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淡淡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吃败仗,而是要打一场胜仗,且是漂漂亮亮的一场大胜仗。小裕你有这种想法,正代表对面的苻融也会这般想。你给我去办一件事。"刘裕聚精会神道:"请玄帅赐示!"
    谢玄道:"你给我预备两万个可藏于身后的碎石包,此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可让敌人察觉。"刘裕全身剧震,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谢玄仰天笑道:"孺子可教也。"
    蹄声从后方传来,回头瞧去,胡彬孤人单骑,一脸喜色的疾驰而至。
    谢玄淡淡道:"好消息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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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第三章别无退路
    燕飞从深沉的坐息醒转过来,森林空寂的环境,透林木而入,午后冬阳的光线,温柔地抚摸他饱受创伤的心灵。
    任遥的魔功阴损之极,他虽暂时以日月丽天大法,大幅舒缓经脉受到的损伤,但仍要依时行功疗治,始有完全复元的机会。若在这段期间再度受创,即使日月丽天大法也帮不上忙,后果不堪想像。
    他心湖首先浮现是那对明媚深邃的动人美眸,他从未见过这么吸引人的眼睛,这么坚强和有个性的眼睛。而她显然对自己丝毫不曾为意。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令他感到被伤害,那种感觉颇有点自知甘苦的味儿。
    接着想起庞义,在他身上究竟发生甚么事呢?为何他会脱手掷出护身的砍菜刀?而那把刀现今仍紧贴腰背。
    然后是刘裕,那已变成一个他不得不踩进去的陷阱。
    任遥既看穿他是重于情义的人,当然猜到他会去警告刘裕。故任遥只要先一步去杀死刘裕,便可再布下罗网待他投进去,总胜过踏遍边荒的去搜索自己的踪影。
    唯一的复杂处,是安世清女儿的出现,当任遥如安女所言,终省觉那并不是安世清本人,又怕自己会破誓把玉图之秘尽告于她,那时他将会有甚么行动?以任遥的为人心性,是必要杀他们两人而后快,刘裕方面则交给任青媞负责。
    想到这里,禁不住头痛起来。
    就在此时,西南方远处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若非仍在静寂的半禅定状态下,肯定听不出来。
    不由大吃一惊,难道是任遥截上安女,想想又不大可能,因以安女的身手,现在最少该在数十里之外。又或可能与庞义有关,而不论那一个原因,他均不能坐视不理。
    燕飞跳将起来,往声音传来处全速掠去。
    氐将梁成的五万精锐,入黑后开始借横牵两岸的长索以木筏渡淮,并于淮水之南、洛涧西岸连夜设置木寨。
    当其人困马乏之际,刘牢之和何谦水陆两路并进,于天明前忽然掩至,先截断其河上交通,此时氏军尚有近万人未及渡淮。
    水师船上的北府兵,先发火箭烧其营垒,当疲乏不堪的氐兵乱成一团之际,刘牢之亲率五千精骑,分四路突袭梁成已渡淮的大军,梁成的氐兵立即崩溃,人人争跃淮水逃生,战争变成一面倒的大屠杀,刘牢之斩梁成及王显、王咏等敌将十多人,氐兵死者超过一万五千,其他四散逃入边荒。
    刘牢之收其军实,凯旋直趋峡石城。
    捷报传至峡石城,举城将士欢腾激奋,对谢玄更是充满信心,人人宣誓效忠,士气攀升至巅峰状态。
    此时苻坚的二万轻骑刚过汝阴,不过他的心情与日出起程时已有天壤云泥之别。
    追在他马后的朱序对谢玄信心倍增,更坚定其背叛苻坚之决心。
    在正午时他们已从峰烟讯号,收到梁成兵败的坏消息,可是到刚才遇上败兵,方知梁成竟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且有人目睹梁成被刘牢之亲手斩杀。
    对苻坚来说,残酷的事实彷如晴天霹历,对他的实力和信心造成严重的打击。要知梁成的五万骑兵,是氐骑裹最精锐的部队,倘能和占领寿阳的苻融那二十五万步骑兵遥相呼应,他苻坚便立于不败之地。现在一切部署均被谢玄的奇兵打乱,变成寿阳与峡石敌我两军隔着淝水对峙之局,跟预估的形势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苻坚此刻再无退路,亦没有时间作重新的调动和部署。
    现在留于边荒集或正陆续抵达边荒集的部队,是以步兵为主,战斗力不强,且机动性极低,际此军情紧急之时,帮不上甚么忙。尤可虑者是梁成的五万骑兵若能立足洛口,可设河障于淮水,阻止谢玄水师西上,保证粮道水运的安全,现在此一如意算盘再打不响。
    苻坚放缓马速,与乞伏国仁并骑驰出汝阴城,沉声问道:"国仁认为在如今的情况下,朕下一步该怎么走。"乞伏国仁心中暗叹,自今天听到梁成兵败的消息,苻坚一直默言不语,到此刻方肯垂询于他,可见苻坚已因此事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对苻坚他是有一份忠诚,感激苻坚当年灭燕时不杀之恩,还让他和家族享尽荣华富贵,不过,当然仍远及不上像吕光般那些苻坚本族的大将。
    乞伏国仁分析道:"我们虽初战失利,仍是有失有得,现在天王该明白,谢玄因何放弃寿阳,皆因自知无法应付腹背受敌的情况,所以把兵力集中,倾巢突袭梁将军在洛涧的先锋军。"苻坚点头道:"我们得的就是寿阳。"
    乞伏国仁续道:"我们的兵力仍占压倒性的优势,而敌人在洛涧的战事中也必有损伤,我们如今最稳健的做法,是全面加强寿阳和淝水西岸的防御力,待大军集结后,渡水进击峡石,谢玄理该不敢以卵击石,渡淝进击我们。不过这也很难说,若我是谢玄,唯一生路是趁我们兵力尚未集结,阵脚未稳前,挥军拚死一战。如果此事发生,将是我们洗雪前败的良机。进攻退守,亦全掌握在天王手上。"苻坚双目精芒闪闪,燃烧着对梁成部队全军覆没的深刻恨意,狠狠道:"若谢玄斗胆渡过淝水,朕会教他有去无回。"乞伏国仁一对眼睛射出残忍的神色,沉声道:"现今形势分明,若能击垮谢玄的北府兵,建康城将是我们囊中之物,桓冲则远水不能救近火,只要我们截断大江水运交通,又分兵驻守寿阳峡石两城,桓冲只能坐以待毙,国仁以为须立即调来慕容上将军的三万精骑,当其兵至,谢玄的末日也将来临了。"苻坚眼睛亮了起来,点头同意道:"好!一于照国仁的提议去办,在上将军抵达前,我们先作好渡河的准备,就让谢玄多得意一阵子。"乞伏国仁心中再叹一口气,他们现在再无退路,若撤返北方,谢玄和桓冲必借水师之利,沿途突袭,截断粮道,那时南征部队士气锐气全失,将不战而溃。
    他也有想过,请苻坚掉头返回边荒集座镇,遥控大局,不过,更知如此会对刚受挫折的南征军的士气严重打击,遂取消此意。
    谢玄一着奇兵,击溃梁成的部队,已令苻坚对他生出惧意。形势发展下,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与谢玄决战于淝水,南征大军已由主动沦为被动,以前怎想过会陷于此种情况呢?
    燕飞穿出密林,来到穿林而去的一条驿道上,入目的情景,令他生出惨不忍睹的凄凉感觉。
    从东南蜿蜒而至的林中道路,伏尸处处,有十多具之多,在林道北端弯角处,一辆骡车倾倒路旁,拖车的两头骡子亦不能免祸,倒在血泊中。
    不论人骡,均是天灵盖被抓破而亡,出手者不用说也是太平天师道的妖人卢循,此正是他最爱的杀人手法。
    可以想像,当这队人驾着骡车,从南往北之际,卢循由南面追至,出手突袭,被袭者死命顽抗,且战且走,结果全队覆灭,车毁兼人骡俱亡。
    散布地上的死者,全体一式道人打扮,道袍绣上太极的太乙教标志,表面看来该是太乙教的人,并没有荣智在内。太乙教与天师道为死敌,被卢循遇上,自是手不容情,可是却连无辜的骡子亦不肯放过,实教燕飞愤怒莫名。
    燕飞怕卢循仍在附近,提高警戒,虽明知自己内伤未愈,不宜动手,但仍恨不得卢循走出来,让他有机会拼死除恶。
    来到骡车旁,忽然发觉道旁草丛内有个破烂的长型木箱,大小可放下一个人。心中一动,想到这批太乙教徒是来接应荣智等三人,箱子是用来藏放依计划掳得的曼妙夫人,岂知好梦成空,被任遥设下陷阱,令荣智三人两死一伤,而荣智还命不久矣。
    燕飞越过骡车,道路朝西北方弯去,隐有水声传来。
    他此时想到的是荣智逃离宁家镇后,赶到某处与这队徒众会合,再取道眼前路线,潜返北方。任遥说过,荣智能跑到十里之外,已非常了不起。由此推知,这队等待荣智的太乙教徒,与荣智会合的地点,不该离此地太远,否则这批人该仍在苦候荣智。不过因要躲避逍遥教的搜杀,故躲至此时,方才起行,却仍是劫数难逃。
    燕飞继续前行,一边思索。
    荣智刻下在那里呢?究竟是生是死?
    令次应是殃及池鱼,卢循只因追踪他燕飞等人,凑巧遇上这批太乙教徒,否则他们该可安然返回北方。
    转出林路,豁然开扬,道路尽处是一条从西北流往东南的大河,路尽处还有个小渡头。这条大河该是睢水,往东南去汇入泗水,再南下便是南晋近海的重镇淮阴,沿泗水北上是彭城和南兖州。
    燕飞目光巡视远近,河上不见舟楫,空寂无人。心忖,照道理太乙教徒取此路线,自该有舟船接应。难道船只已给卢循来个顺手牵羊,扬帆而去?细想又觉得没有道理,卢循正急于找寻他们,怎会舍陆路而走水道?
    想到这里,隐见北面不远处,似有道分流往东的支流,忙朝那方向疾掠去了。
    刘裕依谢玄指示,与工事兵的头子张不平,研究出谢玄要求的碎石包,又以兵士演练,证明确实可行,遂发动所有工事兵,于八公山一处密林中辟出空地,动工制造。
    张不平本身是建康城内的著名巧匠,多才多艺,这几天才赶制起数万个穿军服的假兵,现在又为制石包而努力。
    不知如何,刘裕忽然想起安玉晴,奇怪地他对她不但没有丝毫怨恨之意,反觉得,她的狠辣令她特别有女人的味道和诱惑力,一派妖邪本色。
    她究竟凭甚么方法躲过乞伏国仁翻遍边荒集的搜捕,那绝不是找间屋子或废园躲起来可以办到,由此可知她必然另有法宝。此女行为诡异,不似是"丹王"安世清的女儿。直到此刻,他终对安玉晴的身份生出怀疑。
    这时孙无终来找他,此位老上司刚抵达不久,两人见面自是非常高兴。
    孙无终亲切地挽着他到一旁去,道:"小裕你今番能完成玄帅指派的任务,又先一步侦知梁成大军的动向,连立两大奇功,参军大人和我都非常高兴。现在立即举行作战会议,玄帅更指名着你列席,参军大人和我均感到大有面子,你要好好的干下去。"孙无终挽着他沿林路往峡石城走去,刘裕道:"全赖大人多年栽培提拔。"孙无终微笑道:"若你不是良材美玉,怎么雕琢也是浪费时间,玄帅今趟把你连升两级,你定要好好掌握这个机会,将来必能在北府军内出人头地。"刘裕忙点头应是。
    又想起安五晴的所谓"丹毒",若真是"丹王"安世清炼出来的毒素,自己怎能轻易排出体外?不禁更怀疑这美女的身份,又暗叫不妙。自己和燕飞把玉佩上的图形默写出来交给她,有大半原因是因她是安世清的女儿,如她是冒充的,岂非大大不妙。
    孙无终那想得到他心内转动着这些无关刻下说话的念头,续道:"待会在议事堂内,没有人问你,千万不要主动发言,明白吗?"刘裕立即明白过来,他虽升为副将,成为孙无终的副手,事实上仍未有资格参加北府军最高层军事会议的地位。
    在一般情况下,他的事只能由孙无终代为汇报,谢玄点名要他列席,是破格的做法,不由对谢玄更生感激。
    孙无终特别提醒道:"你对何谦大将,说话要特别小心,这次击溃梁成军的功劳,被参军大人领去大半,听说他为此曾在葛侃和刘轨两位大将前大发牢骚。你是参军大人的人,说不定他对你在言语上会不客气。"刘裕呆了半晌,至此方知北府兵内亦有派系斗争,以前位低职微,孙无终根本不会向他说这方面的事。
    现时他虽位至副将,可是在北府兵里副将少说也有数十名,仍只属于中下级的军官,要升为将军,不但须立下大战功,还要得人提拔才成,不由往孙无终瞧去。
    这位一向以来,他感觉高高在上的北府兵大将,虽不像以前般遥不可及,但以职位论,双方仍隔着难以逾越的职级鸿沟。
    即使将军,也分很多等级,普通将军、大将和上将便已是不同的级别,更有兼领其他职衔,在权力和地位上更大有分别。像刘牢之以大将身份兼任参军,便成北府兵内谢玄麾下最有权力的人。不过自己也很有运道,得谢玄和刘牢之两人看重,孙无终更视他为本系子弟,与胡彬又关系良好,倘能再立军功,正如孙无终所说的,将来必可出人头地。
    孙无终年纪在三十五、六间,比刘裕高上少许,身形颀长,一派出色剑手的风范,气度优雅,五官端正。在北府诸将中,他是唯一出身南方望族的人。谢玄肯重用他,证明谢玄并不计较南北望族的分别和对立。所以,孙无终对谢玄忠心耿耿,一方面固因谢玄是充满魅力使人心服的统帅,更因是心存感激。
    他们是最后抵达议事堂的两个人,刘裕才发觉,今次作战的领导层云集堂内,气氛严肃。
    谢石和谢琰均在座,其他刘牢之、何谦、葛侃、高衡、刘轨、田济和胡彬诸将,全体出席会议。
    谢玄亲自把刘裕介绍与不认识他的将领,果然,何谦和属他派系的葛侃、刘轨态度冷淡,谢琰则是神情倨傲,一副世家大族不把寒门子弟放在眼内的神态,反是谢石没有甚么架子,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最后依职级坐好。
    谢石以主帅身份,坐于议事堂北端最尊贵的位置,谢琰和谢玄分别左右上座,其他将领依职级高低依次排列下来。
    刘裕当然是敬陪末席,坐于孙无终之下,还要坐后少许。不过对刘裕来说,能坐下来已感光宗耀祖,心满意足。
    谢石说了一番鼓励的话,又特别点出刘牢之和何谦大破梁成军的功劳,然后向谢玄道:"现时情况如何?"谢玄从容一笑,淡淡道:"苻坚终于中计南来,正亲率轻骑,赶赴寿阳,今晚可至。"众将无不动容,不过,大多不明白为何谢玄会说苻坚是中计,包括谢石和谢琰在内。
    刘裕却心中剧震,晓得朱序终发生效用。而随着谢石等的来临,北府兵已尽集于此,与苻坚的主力大军正面对撼,此战的胜败,将成南北政权的成败,直接决定天下以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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