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_黄易武侠小说全集

第1卷第九章太平玉佩
    奉善道人哈哈一笑,全身道袍鼓胀,还有余暇道:‘人说先礼后兵,你们却是先兵后礼,有趣有趣。’说到最后一句,忽然腾身而起。
    攻击者全体一式夜行衣,并以布罩掩了面貌,一刀三剑,分取奉善背心、胸口、头颅和双脚,隐含阵法的味道,显然合作有素,把目标的进退之路完全封死,即使奉善往上腾跃,仍难逃他们刀剑而成的天罗地网。果然随着奉善的腾升,四人招式依势变化,改攻奉善头顶、小腹、背心、胸口四大要害。
    刘裕见四名偷袭者人人功力十足,甫上场即施杀手,心想换了自己是奉善,也穷于应付。
    安玉晴却不屑道:‘没用的家伙!’
    话犹未已,胜负已分。
    就在三剑一刀眼看着体的刹那,奉善的道袍倏地塌缩下去,变得紧贴全身,愈显他胖鼓鼓的体型,接着袍服再次暴张,气劲激响,竟纯凭道袍一缩一张生出的反震力,震得三名偷袭者连人带剑抛跌开去,显示此胖道人的气功已臻登峰造极的惊人境界。
    刘裕暗忖以奉善的功力推之,真不晓得他的师傅江凌虚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呀’!
    惨叫声来自从上方挥刀下劈奉善头顶的蒙面人,奉善施展出精微手法,劈手夺过他的刀,同时双脚上踢,先后命中硬被他扯下来的敌人胸腹处,然后一个筋斗,安然落往地面,肥胖的躯体展示出惊人的灵活。
    那人七孔流血,应脚抛飞,立毙当场。
    另一声惨哼来自被奉善震退的其中一名剑手,他被奉善震得血气翻腾,眼冒金星,兼听得同伴临死的惨呼,自知远非奉善对手,已萌生退意,正要借势远退,忽然发觉竟不由自生地以肩背撞人另一人怀内,魂飞魄散之时,头顶一阵剧痛,按着眼前一黑,勉强咽下最后一口气,颓然倒毙。
    另一边的燕飞也看得头皮发麻,奉善固是功力高强,手段狠辣,但比之他不遑多让的是由隔邻铺子闪出来的枯槁灰袍道人,以迅如鬼魅的身法先一步赶到其中一名往街北退走的偷袭者身后,便生生残忍地抓毙那人,爪劲之厉害,更是骇人听闻。
    奉善大笑道:‘卢道兄你好!’倏地立马躬身,隔空一拳往退往长街东端离他过丈的另一敌人轰去,那人被拳劲击个正着,鲜血狂喷,仰身倒跌,永远再不能以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蓬’!
    那被奉善连踢两脚的人,此时方重重掉在地上,可知连串交手,速度的快疾程度。
    ‘呀’!
    另一声惨呼响起来,余下的一人被枯槁道人追上,两个照面已给他抓破头颅,就此了结。
    奉善仍立原处,拍拍手掌,像要除去手沾的血腥气,又似若干了微不足道的事般,双目精光闪闪往离他不到两丈的枯槁灰袍道人瞧去,嘻嘻笑道:‘我还以为道兄爽约,不知多么失望呢。’暗里的刘裕正用神打量曾偷袭胡彬的灰袍道人,只见他瘦高得有如一根晒衣服的竹竿,轻飘飘的似没有半点重量,脸容枯槁蜡黄,以黄巾扎髻,双目细而长,配合精芒电射的眸神,令他一对眼睛像两把利刃,确使人望之心寒。
    安玉晴清甜的声音又快又轻的传入他耳内道:‘此人叫卢循,是天师孙思的妹夫,先世是范阳世族,待会当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的机会便来哩!’刘裕目光扫过横死街上的四名好手,皱眉道:‘他们是甚么人?’安玉晴不耐烦的道:‘只是些黄巾贼的余孽,理他们干吗?’卢循阴恻恻的笑声在外面响起,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听他道:‘奉善道兄勿要见怪本人迟来之罪,照理今夜之约,除师尊外,只有你知我知,偏是有人把消息泄漏出去,惹得些叛徒生出觊觎之心,本人遂花点时间先行清洗,此事确奇哉怪也。’奉善干笑一声,不徐不疾的油然答道:‘他们偷袭的目标是我而不是道兄,天下间岂有人故意惹人来对付自己的道理?唉!人的年纪愈大,理该愈好耐性,我却偏偏相反,你把东西带来了吗?’卢循仰起他那张窄长的脸孔,望往上空,道:‘这头畜牲不但在夜晚出动,还不住在我们头顶盘旋,道儿是否觉得邪门呢?’另一边的燕飞登时暗骂一声,晓得乞伏国仁不但复原,还寻到汝阴来。
    奉善也仰首观天,点头道:‘看来不会是甚么吉兆,今晚真不巧,刚碰着胡兵南犯,我们是否该另择地方,约期再战?’卢循摇头道:‘道兄的耐性该比本人好得多。此事既须解决,当然宜速不宜迟,就让我们在今晚分出胜负,以决定《太平洞极经》该归你们太乙教,还是我们太平道?’刘裕听得往安玉睛瞪过去,后者肩膊微耸,以束音成线的方法毫无愧色的道:‘洞极经内有炼丹之法,炼两颗出来,不是可以一人一颗吗?’刘裕为之气结,举步正欲离开,事实上他的确生出远离险地之心,既因此两人的妖功高强,难以应付,更因天空的扁毛畜牲令他生出警惕,加上此女立心不良,上策当然是先潜往别的房舍,再看情况趁天亮前借黑离开此是非之地。
    安玉晴黛眉轻蹙道:‘不要走!否则奴家会使法子令他们联手来对付你,那时你可吃不完兜着走呢。’刘裕恨得她入心入肺,一时间却拿她没有法子,只好乖乖的留在原处。
    奉善的声音在外边道:‘道兄既然雅兴不减,奉善当然奉陪到底,不知道兄有否依约把宝贝带来呢?’卢循答道:‘道门中人最讲信誓,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半只手掌般大呈半圆拱型的雪白古玉,在月色下闪耀着冰寒玉白中带点粉红的采光,只是宝玉本身,已属极品,最奇怪是下方是锯齿状的凹凸痕,单是要把古玉琢磨成这样子,肯定须花很多工夫。
    奉善双目立即射出渴想贪婪的神色,遥盯着卢循手上的宝玉,似欲瞧清楚玉上细致幼密的纹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古玉反光的本质令纹理若现若隐,且距离着实远了些儿。
    安玉晴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卢循高举的古玉,刘裕隐隐感到卢循这类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人忽然变得这般爽脆,大不合常理,但一时间仍猜不到他的下着。
    卢循从容道:‘礼尚往来,奉道兄是明白人,该晓得如何做吧?’奉善干咳雨声,点头道:‘这个当然,奉善有个提议,我们可分别把太平玉佩放在后方地上,然后动手较量,胜者便可携宝离开,道兄意下如何?’边说边掏出另一方圆拱型的宝玉,式样与卢循手持的完全相同,其锯齿状的两排缺口,若与卢循的宝玉接合,刚好接成一片手掌般大的玉环,中间有个寸许镂空的小圆孔。
    卢循阴侧恻笑道:‘何用多此一举,我索性把手中古玉交出道兄保管,然后再凭本领从道兄尸身上把玉佩取回来,不是更有趣和刺激吗?’说罢不理奉善是否反对,持玉的手一挥,宝玉化成白芒,疾往奉善面门射去,只听其破风之声,便知宝玉贯满真气,劲道十足。
    此一着大出旁窥的三人料外,奉善更是大吃一惊,虽明知卢循不安好心,却又不能任宝玉摔成碎粉,且存有侥幸之心,因为只要拿得宝玉,便可溜之夭夭,大功告成。
    奉善也是狡计多端的人,见卢循随玉扑来,知道若伸出另一空着的手去接,那变成双手均拿着易碎的珍宝,等若双手被缚,恐怕一个照面便要了账,但情况与时间又不容许把手中的宝玉先收入怀内去,人急智生下,阴柔之劲注入手中宝玉里,竟迎着照面飞来的另半边宝玉撞去,另一手握成拳头,照着疾掠攻来的卢循隔空一拳轰去,只要阻得对手片刻,他便可争取时间收得完整的太平宝玉,那时要打要溜,任他选择。
    眼看两玉相击,同化碎粉,岂知奉善使出一下精微的手法,不但化去卢循的劲力,还把两玉接驳起来,发出‘得’声脆响,四足锯齿接口接合锁紧,变成一个完美的玉环,用劲之巧,角度拿捏的精准,教人叹为观止。只可惜旁观的燕飞、刘裕和安玉晴,均清楚奉善的灾难就在此刻开始。
    两人武功相差不远,否则卢循不用行此险着,现在奉善大半的心神功力均分出来去接收另一半宝玉,兼且剩下一只手应付敌人,优劣之势,不言可知。
    果然卢循一声长笑道:‘道兄中计哩!’竟在拳劲及体的一刻,一个旋身,化去对方大部份拳劲,速度不减反增,硬要撞人奉善怀里去。
    奉善大吃一惊,全身道袍像先前般再次鼓胀起来,岂知卢循已腾身而起,来到他头顶上。
    奉善不但了得,也完全不顾身份,竟然往横滚开,大圆球般从街心滚过东面的行人道去。虽避过头爆而止的临头大祸,亦陷进更大的危机中,而到此刻他仍未有空隙收起重合为一的太平宝玉。
    卢循一个大侧翻,眨眼间追上奉善,奉善的双脚不知如何竟从下往上疾撑,分取卢循的小腹和胯下。
    卢循低叱道:‘找死!’双掌下按,拍在奉善左右脚尖处。一个是全力施为,一个是勉强反击,高下立判。奉善张口喷出漫空血花,被掌劲冲得加速滚动,卢循正要追去,了结他的生命,奉善终作出最不情愿却又是最正确的选择,猛力一扬,手上完整的太平宝玉脱手而去,直射往长街的高空中。
    卢循那还犹豫,一声‘多谢道兄’,煞止冲势,倒射而回,沿街往空中快速上升的太平宝玉追去。
    一声娇叱,静候多时的安玉晴早穿窗而出,像一只轻盈的美丽雀儿般,衣袂飘飘的赶在卢循前头,冲空追去。
    奉善受创颇重,‘砰’的一声撞破铺门,滚入刘裕隔邻第三间店铺里去。
    刘裕并没有拦阻安玉晴,在他的立场来说,孙恩和卢循的太平教,隐为南晋的心腹大患,若太平教依照宝玉上的图象,寻得那甚么《太平洞极经》,谁都不晓得会有甚么后果,故落入安玉晴手上,怎也较为妥点。何况卢循必不肯放过安玉晴,那他便可以施施然离开。
    太平宝玉此时升至顶点,正从十多丈的高空回落,而安玉晴离它只余五丈许的距离,卢循则仍在七、八丈外,眼白白的瞧着安玉晴势可捷足先登,气得双目差点喷火。
    就在这紧张时刻,一道白光,从另一边街的铺子闪电射出,直击宝玉,后发先至,肯定可准确无误地命中宝玉,把它击成碎粉,此着太出人意表,突如其来,没有人会想到有此突变。
    出手的人当然是燕飞,他像刘裕般对甚么《太平洞极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且对卢循没有刘裕般深悉他的底细,可是眼看奉善、卢循两人的作风行事,充满邪恶的味道,想到若这种人得到宝经,肯定不会是好事,他一向凭心中感觉行事,遂掷出匕首,好把玉环击碎,来个一了百了。
    刘裕此时方知对面屋内藏人,虽未知对方是谁,也大概猜到出手者的心意,因为他正在心中叫好。
    安玉晴眼看太平宝玉快要被击中,俏脸现出愤怒的神色,香袖扬起,袖内匕首脱手射出,迎往燕飞的匕首,因凌空运劲的关系,她再不能保持斜上的升势,往下落去。
    ‘当’!
    匕首交击,互相激飞开去,投在地面。
    卢循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双脚用力,斜掠而去,几可肯定可赶在安玉晴前把宝玉抢到手。岂知左方蓦地剑光大盛,燕飞穿窗而出,不理宝玉,只向他全力拦截。
    刘裕见到燕飞,立即把他认出来,他曾多次进入边荒集,当然晓得燕飞是何方神圣,每趟高彦偕他到第一楼,燕飞都坐在平台的椅子喝闷酒,在高彦介绍下,他们点过头打过招呼,却没有交谈,皆因燕飞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刻忽然见到燕飞,不由心中大喜,不但将可从他处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且或可通过他联络上高彦,那对于完成任务,有百利而无一害。
    想念及此,那还犹豫,亦穿窗而出,心忖只要快过安玉晴,就可先一步毁掉宝玉,完成燕飞的心愿。
    ‘蓬蓬’之声连串而急促的响起,急怒攻心的卢循施尽浑身本领,袖爪兼施,可是在力战之后,又受了伤,便被燕飞迫得往下落去,坐看刘裕赶往宝玉落点。
    燕飞见横里杀出个人来,虽不记得他姓甚名谁,亦不晓得他的真正身份,仍认得是与高彦有来往交易的南人,从空中见他掣出长刀,往天空落下来的宝玉划去,大喜叫道:‘干得好!’刘裕长笑应道:‘奸邪争夺之物,人人得而毁之,燕兄你好!’眼看长刀要击中宝玉,此时安玉晴一对纤足刚接触地面,尚未及运气发力,刘裕已在五丈开外进行毁玉壮举,尖叫道:‘不要!’在三人六目注视下,忽然一团红影飞临刘裕上方,袍袖射出长达丈许该是取自腰间的围带,先一步卷上宝玉,令刘裕的长刀画了个空。
    乞伏国仁。
    燕飞足尖点地,喜出望外的卢循和安玉晴再没有理会他的兴趣,一后一先从地上掠起往乞伏国仁杀去。
    刘裕扑过了头,带子正在他后方回收,一怒下弹起旋身,刀子随势画出,扫在布带处,布带应刀断开,他立即飞起贯足劲力的一脚,正中宝玉,本估量宝玉会应脚粉碎,岂知古玉坚硬得异乎常玉,竟然丝毫无损,只被他踢得激飞天际,改往燕飞的方向投过去。
    安玉晴和卢循那估得到有此变化,乞伏国仁则由上方落下来,他在旁暗观已有一段时间,知道此三人均非易与之辈,一个翻腾避开刘裕,抛掉布带,两袖拂出,攻向凌空而至来势汹汹的安玉晴和卢循。
    燕飞跃往空中,出乎刘裕意料之外地并没有辣手毁玉,而是一手拿个正着,高呼。‘兄弟!扯呼!’不用他招呼刘裕也不会放过他,忙移离战团,追着往西面房舍飞掠的燕飞去了。
    乞伏国仁、卢循和安玉晴三人已战作一团,你攻我,我攻你,杀得敌我难分,却没有人能分身去追赶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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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第十章患难真情
    燕飞和刘裕一先一后,窜入密林,均感力竭。前者跃上一棵高树之颠,后者则倚树别身回望,扫视密林外广阔的旷野,汝阴城变成东南方一个小黑点。
    燕飞回到他身旁,低声道:‘那头猎鹰没有跟来。’刘裕道:‘它的名字是否叫天眼?’
    燕飞讶道:‘兄台识见不凡,确是天眼。’
    刘裕笑道:‘我认得乞伏国仁的红披风,何况他形相怪异。燕兄大概忘记了我叫刘裕。’燕飞歉然道:‘刘兄勿要见怪,我喝醉时不会记牢任何事。刘兄确是有胆色的人,明知遇上的是乞伏国仁,仍毫不畏怯的挥刀断带。’刘裕坦然道:‘我从来不惧怕任何人,只是不明白燕兄为何不立即毁掉妖玉?’燕飞掏出宝玉,递给刘裕,淡淡道:‘我是以之扰敌,教乞伏国仁碍手碍脚。现在此玉作用已失,便交由刘兄处置。’刘裕接过宝玉,借点月色,功聚双目凝神细察玉上纹理,道:‘如此说乞伏国仁目的并非夺玉,正是冲着燕兄而来,却适逢其会,不知燕兄和苻坚有何瓜葛?’燕飞道:‘此事一言难尽,刘兄又是因何事来汝阴?那女子不是和刘兄一道的吗?’刘裕明白燕飞不愿答他,自己何尝不是有口难言,苦笑道:‘小弟也是一言难尽。那妖女叫安玉晴,是在城内碰上的,还想杀我。真奇怪,凭玉上的山水地理图,纵使认出是某处名山胜景,却没有标示藏经的位置,得之何用?’说罢把宝玉送到燕飞眼下。
    燕飞本全无兴趣,礼貌上却不得不用心细看,同意道:‘确是奇怪。’刘裕收起宝玉,道:‘此玉或许尚有利用的价值,燕兄该是从边荒集来的吧?知否高彦的情况?’燕飞对这位智勇双全的初交朋友颇有好感,不忍瞒他,道:‘你若立即赶往寿阳,或许他仍在那里。至不济亦可以从胡彬处得悉他去向,你和胡彬该是同僚吧!’刘裕一阵失望,没有正面回答燕飞,颓然道:‘那我只好自己去碰运气。边荒集的情况如何?’燕飞早猜到他的目的地是边荒集,微笑道:‘刘兄勿笑我交浅言深,苻融的先锋军已进驻边荒集,封锁所有进出之路,以迎接苻坚的大军,你这么到边荒集去,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不过若刘兄可以坦白的告诉我所为何事,我或有办法帮上你一把忙。’刘裕暗叹一口气,他虽与燕飞一见投缘,只看他明知乞伏国仁窥伺在旁,仍不顾己身安危的出手毁玉,以免妖人得逞,可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题在事关重大,倘若泄漏出他是去找朱序,又传入苻坚耳内,便一切休提。苦笑道:‘小弟奉有严令,请燕兄见谅。’燕飞洒然道:‘刘兄既有难言之隐,我便不再追问,趁现在尚未天明,我还要赶上一程,我们就在此分手如何?希望异日再有相见之时。’刘裕探出双手,与他紧握在一起,诚恳地道:‘燕兄没有见怪,刘裕非常感激。我对燕兄是一见倾心,若我还有命在,燕兄又路过广陵,可到孙无终的将军府来找我,小弟必尽地主之谊。’他这般说,等若间接承认自己是北府兵的人。
    燕飞听得孙无终之名,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异变忽起。
    开始之时,两人仍是如在梦中,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他们所处密林边缘区方圆三丈许的地方,枝叶竟摇晃起来,却又感觉不到从原野刮进林内的西北风有加剧的情况。
    按着呼啸声似乎从四面八方响起,先是耳仅微闻,刹那后已变成充斥林内的激响,塞满两人耳鼓,周围满布气劲,形成无数巴掌般大的急旋,利刃般刮割两人,就像忽然陷身一个强烈风暴之中,差点立足不稳,能勉强立定已是了得。
    燕飞感到整个天地暗黑下来,自然的光线当然不会改变,明月依旧,只是他的护体真气被袭体气旋迅速消耗,功力削减,致生视力大不如前的现象。而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来袭者的位置,只晓得此人武功之高,不但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且是他从未梦想过的。
    ‘锵’!
    刘裕掣出厚背刀,在燕飞迷糊的视野里左摇右摆,比他更吃不消,应付得更吃力。
    倏地两束如有实质、有无可抗御之威的气柱,分别直捣两人背心,若给击实,保证五脏六俯均要破裂,他们的护体真气,起不了丝毫保护的作用。
    燕飞纯凭感觉,晓得刘裕因无法躲避,被迫挥刀迎劈气柱,而来袭者的气功,不但胜过两人,且是全力施为,刘裕则是在势穷力蹙下仓皇应战,后果可以想见。
    燕飞一声长啸,蝶恋花出鞘,日月丽天大法全力展开,先以阴月之劲硬挡对方的气旋,接着月劲转为日气,剑尖发出嗤嗤破风之声,闪到两道气柱间的隙位,逆气流一剑往来人攻去。
    刘裕此时贯满全身真劲的一刀已命中气柱的锋锐,忽觉对方劲道收减数成,但已有如给千斤铁锤重重击中刀锋,‘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开去,到背脊不知撞上那棵树的粗干,才气血翻腾的滑坐树根上,差点拿不住从不离手的厚背刀。
    劲气交击声在林木暗黑处连串密集的响起,刘裕在眼冒金星中,见到一个体格高大魁梧、脸带狰狞可怕鬼面具的黑衣人,正两袖飞扬,打得苦苦撑持的燕飞东窜西闪,左支右绌,险象横生,动辄有命丧之虞。
    刘裕知道是燕飞冒死抗敌,救回自己。否则自己就不是坐在这里喘气而是成了伏尸!心中一阵感动,倏地回复气力,从怀内掏出宝玉,大喝道:‘太平宝玉在此!’一挥手,用劲将宝玉掷出林外去。
    那个魔王般可怕的高手一袖挥得燕飞打着转跌往一旁,倏忽间已穿林而出,往宝玉追去,快逾鬼魅。
    刘裕慌忙往燕飞扑过去,燕飞正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尽是血污。
    忽然怒叱和打斗声从林外传来,燕飞露出喜色,伸手搭上刘裕肩头,道:‘天助我也,是乞伏国仁来了,肯定他没有命或没有空来追我们。快走。’两人在密林内一条从两座丘陵间流过的小河倒下来,离遇袭处足有十多里远。
    他们伏在河旁冰冷的湿土处,不住喘息。
    刘裕忽然笑起来,又呛出一口血,教人弄不清楚他是快乐还是痛苦。
    燕飞本要询问,竟然自己也笑起来,笑得非常辛苦,但也是无比的开心。
    刘裕咳着道:‘我说妖玉有利用价值时,尚未想过可用来救命,岂知还可以凭它要了乞伏国仁的老命,唉!他娘的!天下间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看他不敢显露真面目,照我猜他不是孙思便是江陵虚这两个妖人。’燕飞爬前两步,把头浸进清凉的河水里,刘裕见他状甚写意,有样学样,也爬前把头浸进河水去。
    天色逐渐发白,这道小河在丘陵起伏的林木区蜿蜒而行,岸旁林木特别茂密,成为他们理想的避难所。
    刘裕首先从水里抬起头来,任由水珠淌着流下脸颊,思索道:‘那人又或许是安玉晴的老爹安世清,不过此一可能性较低,且看谁再会来追我们,便可推知那人是谁。’燕飞盘膝坐起来,行气运血,道:‘刘兄伤势如何?’刘裕翻过身体,变成仰卧,瞧着林顶上的晴空,道:‘只是疲倦,没有甚么大碍。还未有机会多谢燕兄的救命大恩。’燕飞微笑道:‘你救我,我救你,大家是患难相扶,你是否仍要到边荒集去?’刘裕油然道:‘愈艰难的事,我愈觉得有乐趣,或者我是那种不甘蛰伏,爱寻找刺激的人,譬如现在我反感到生命从未试过如此般的有意义。’燕飞点头道:‘你确是个很特别的人,先答我的问题好吗?’刘裕隐隐感到燕飞有话要说,经过刚才九死一生的激战,两人关系大是不同,颇有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感觉。答道:‘是的!我身负刺史大人重托,纵然要丢命,也只有这一条路走。’燕飞淡淡道:‘谢玄?’
    刘裕坦然道:‘命令确是由谢刺史亲自发下来的。’燕飞欣然道:‘因何忽然变得这般坦白?’
    刘裕往他瞧去,燕飞优美和充满男性阳刚美的轮廓线条映入眼帘,最难得不但没有江湖俗气,更是文秀爽朗,使人乐意和他结交和信任他。轻松的道:‘道理很简单,若没有你助我,我绝不可能完成使命,所以我终作出明智的选择。’燕飞目光往他投来,两道眼神交击,均感有会于心,再无先前的疑忌。
    燕飞道:‘实不相瞒,高彦到寿阳去,是为我约见谢玄,我本有办法让他赢此一仗,可惜现在又没了把握。’刘裕听得猛地坐起来,肃容道:‘愿闻其详。’谢玄策马立在广陵城外,陪伴左右是他视为左右手的得力大将刘牢之和何谦,两人均是一身革胄,益发显得谢玄的儒巾布衣随便写意,风神俊秀,与别不同。
    先锋军二万人,在谢琰的率领下,往前线开去,目的地是淝水东岸的战略要地八公山。
    谢玄瞧着北府儿郎们雄赳赳在身前经过,心内思潮起伏。
    自成立北府兵以来,他从未尝过战败的苦果。而令他威名远播,确立今天地位的一战是发生在四年前,当时苻坚派儿子苻丕率兵七万,大举南侵,先攻占襄阳,俘掳了刺史朱序,取得立足据点后,旋即派彭超围攻彭城,令建康朝野震动。
    在谢安独排众议下,那时经验尚浅的他受命出战,当时谢安只有两句话,就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于是他依足谢安之言,虚张声势似要攻打彭超辎重所在的留城,迫得彭超率军回保,何谦则趁机收复彭城。彭超与另一军会合后,以六万余人的兵力,再挥军南下,包围离广陵只有百里的重镇三阿,他立即从广陵率军西进掩袭,大破秦军,又焚烧敌方战舰粮船,断其退路;攻打三阿的六万秦军差点全军覆没,可惜他们已失去襄阳,种下今日苻坚要亲自倾师南侵之果。
    今次苻秦大军南来,与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不但猛将精兵尽出,慕容垂和姚苌更是勇盖当世的战将,使他实没有半分战胜的把握。
    不过他一向信任一手把他提掖的谢安,因他的看法从来没有犯错,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光?
    ‘砰’!
    桓玄一掌拍在楠木桌上,立时现出个掌印,他昨晚一夜无眠,一人在内堂独喝闷酒,心中充满愤郁不平之气。
    桓冲责怪他的话似仍萦绕耳边,他自问以任何一方面相比,他均在谢玄之上,偏是九品高手榜上谢玄占去第一,他只能屈居第二;现今苻秦大军南来,谢玄督师迎战,他只能困守荆州。
    愈想愈气之时,手下头号心腹谋士匡士谋的声音在门外道:‘士谋有要事须立即禀上。’桓玄沉声道:‘若不是急事就不要来烦我。’匡士谋放轻脚步,来到他身后,俯首低声道:‘大司马不知是否忧心江淮形势,见过南郡公后旧患复发,躺在床上没法治事,看来情况不妙。’大司马就是桓冲,桓玄的封邑在南郡,故为南郡公。四年前襄阳之战,桓冲中了秦人淬毒的流矢,自此不时复发,始终无法清除体内毒素,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兼且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
    匡士谋一身文士装束,身裁瘦削,一对眼贼溜溜的,最爱以心术计算人。
    桓玄再喝一杯闷酒,漠不关心的道:‘他死了最好,爹的威风都给他丢了。’匡士谋大喜道:‘就凭南郡公一句话,皇图霸业必成。’‘当’!
    桓玄手中杯子掉在桌上,变成破片,骇然道:‘你在说甚么?’匡士谋肃容道:‘战败则倾宗,战胜也覆族,此为南晋所有功高震主的重臣名将必然的结局。现在苻坚大军南来,朝廷乱成一团,若大司马有甚么三长两短,司马曜别无选择,必须让南郡公继承大司马之位,以安抚荆州军。此乃千载一时的机会,否则若让此事发生在安定时期,司马曜必会乘机削桓家的兵权。’桓玄脸色转白,道:‘若苻坚得胜又如何?’匡士谋道:‘只要南郡公兵权在握,可顺理成章自立为帝,号召南方军民,趁苻坚阵脚未稳,以上游之利,顺流掩击,把苻坚逐退北方,大业可成。’桓玄的脸色更苍白了,凝望桌面酒杯的碎片,一字一字的道:‘你是要我……’匡士谋忙道:‘士谋怎敢要南郡公去干甚么,一切由南郡公作主,士谋只是尽臣子之责,不想南郡公坐失良机。’桓玄默然不语,胸口却不断急剧起伏,显示心内正作天人交战。
    匡士谋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只要南郡公装作采望大司马病情,然后吩咐下人把一剂疗治养伤的圣药让大司马服下,当可遂南郡公得天下的心愿。’桓玄往后软靠椅背,似失去了一贯的力量,闭目呻吟道:‘若他服药身亡,我桓玄岂非成为不忠不义的人?’匡士谋道:‘南郡公放心,此药服后三天始会发作,其作用只是令大司马无法压抑体内余毒,包保神不知鬼不觉。唉!因士谋一向了解南郡公心事,所以费了一番工夫方张罗回来。’桓玄沉声道:‘药在那里?’
    匡士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桓玄睁开双目,盯着锦盒,问道:‘此事尚有何人晓得?’匡士谋自忖立下大功,眉花眼笑道:‘士谋怎会如此疏忽,此事只有士谋一人晓得。’桓玄点点头,忽然反手一掌,拍在匡士谋胸口,骨折肉裂声中,匡士谋应手远跌,竟来不及发出死前的惨呼。
    桓玄双手捧起锦盒,珍而重之的纳入怀内,若无其事地平静的道:‘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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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第十一章胸怀大志
    燕飞从树颠落下来,坐到刘裕身旁,挨着同一棵粗树干,半边太阳已没入颖水旁的山峦去,急赶三个时辰的路后,他们也应好好休息,何况今晚还要赶路,希望在天明前成功潜入边荒集。
    两人专拣林木茂密处走,怕的当然是乞伏国仁并没有如他们心愿般命丧于那超级高手手上,继续以天眼搜索他们行踪。
    刘裕取出干粮,递给燕飞分享,顺口问道:‘若拓跋圭能在集外约定处留下暗记,我们或可不用入集。’燕飞淡淡道:‘我们很快可以知道。’
    刘裕吃着干粮,欲言又止。
    燕飞讶道:‘你想说甚么?’
    刘裕有点尴尬地道:‘我想问燕兄究竟视自己为汉人还是鲜卑人,又怕唐突燕兄。’燕飞微笑道:‘我从不为此问题烦恼,更没有深思过。经过这么多年各个民族交战混融,胡汉之别在北方愈趋模糊,南方的情况可能不是这样子。’刘裕叹道:‘情况确有不同,我祖籍彭城,后来迁居京口,可说是道地的南人。对我来说,胡人带来的是不断的动荡和战争,他们中残暴者大不乏人,肆意杀人抢掠,造成骇人听闻的暴行,苻坚算是颇为不错的了,可是若要我作他的子民,我怎都受不了,宁愿死掉。’燕飞默然片刻,问道:‘谢玄是否真像传说般的用兵如神,剑法盖世?’刘裕正容道:‘谢帅确是非常出众的人,他有股天生令人甘于为其所用的独特气质。我虽一向对大阀世族出身的人没有甚么好感,他却是例外的一个,单凭他用人只着眼于才干而不论出身的作风,便教人折服。’燕飞微笑道:‘刘兄很崇慕他哩!现在我也希望他有如刘兄所说般了得,因若差点斤两也应付不了苻坚。’刘裕一对眼睛亮起来,奋然道:‘我最崇慕的人却非是他而是祖逖,他生于八王之乱的时期,后随晋室南迁,自少立志收复故土,每天闻鸡起舞,苦练剑法。想当年他击楫渡江,立下‘祖逖不扫清中原,死不再回江东’的宏愿,其时手下兵卒不过千人,兼全无装备可言,还得自己去招募和筹措军士和粮饷。’燕飞别过头来,目光灼灼打量他道:‘原来刘兄胸怀挥军北伐的壮志。’刘裕赧然道:‘燕兄见笑,在现在的情况下,那轮得到我作此妄想呢?’燕飞目光望往太阳在山峦后投射天空的霞彩,双目泛起凄迷神色,摇头道:‘人该是有梦想的,能否成真又是另一回事。’刘裕问道:‘燕兄的梦想是甚么呢?’
    燕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岔开话题道:‘祖逖确是了不起的一个人,擅用以敌制敌之计,兵锋北达黄河沿岸,黄河以南的土地全被他收复。可惜晋帝司马睿怕他势大难制,处处掣肘,令祖逖忧愤成疾,死于军营,壮志未能得酬!’刘裕双目射出愤恨的神色,沉声道:‘若我刘裕有机会领军北伐,定不教朝廷可左右我的行动。’燕飞竖起拇指赞道:‘有志气!’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有点像在痴人说梦。若我刚才的一番话传了出去,更肯定人头不保。’燕飞欣然道:‘这么说,刘兄是视我为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刘裕肯定地点头,道:‘这个当然,此更为我另一不崇慕谢帅的地方,他的家族包袱太重,一力维持不得人心的晋朝皇室。战胜又如何?还不是多纵容世族豪强出身的将领趁乱四出掳掠壮丁妇女,掳回江南充作庄园的奴婢,却对黄河以北潼关以西的土地弃而不顾,根本没有光复故土的决心。’燕飞动容道:‘刘兄竟是心中暗藏不平之气,且不肯同流合污。哈!看来我燕飞没有救错人。’刘裕不好意思的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燕兄该大概明白。嘿!我说了这么多,好应轮到燕兄哩!’燕飞淡然道:‘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有甚么好说的呢?’刘裕道:‘怎可能没有梦想?像你我这般年纪,至少也会希望有个漂亮的甜姐儿来卿卿我我,享受男女鱼水之欢。’燕飞双目痛苦之色一闪即逝,然后若无其事道:‘有机会再聊吧!起程的时候到哩!’刘裕直觉感到他在男女之情上必有一段伤心往事,识趣地不去寻根究底,随他起立继续行程。
    ‘姻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秦淮河本叫龙藏浦,又称淮水。相传秦始皇东巡路过此地,看中其形势之胜,于是凿断淮河中游的方山地脉为河渎,以泄其王气,故有秦淮河之称。
    当时朝廷推行九品中正制,令门阀制度盛行,家世声名成为衡量身份的最高标准,这种特权造就了一批腐化、愚昧,但知追逐名利,以奇异服饰、奢侈享乐、游逸宴饮,竟相攀比的高门子弟,他们活在醉生梦死的另一个世界里,国家的兴亡变得遥远而不切合现实,亦正是这些崇尚清谈逸乐,纵情声色之徒,使秦淮河成为烟花甲天下、征歌逐色的胜地。
    十里秦淮河两岸河房密集,雕栏画栋,珠帘绮幔,其内逐色征歌,达旦不绝。河中则舟楫穿梭,画船毕集。朱雀航一带的秦淮两岸更是青楼画舫的集中地,最著名的青楼秦淮楼和淮月楼,分立于秦淮南北岸,遥相对峙。它们不但代表着秦淮风月,更代表着江左权贵世家所追求的生活方式,生命的乐趣。
    一艘小船从相府东园的小码头驶入秦淮河,望朱雀桥的方向开去,载着的是有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的风流宰相谢安。事实上南晋早废除丞相制,政事操于中书监、中书令手中,现时中书监为谢安,中书令为王坦之,与左右丞相并没有任何分别,只是官称不同。
    八十多年来,出任中书监者,全是侨寓世族,没有一个是本地世族,而帝都所附的扬州刺史之位,本地世族亦无法染指,南方本土世族抑郁怨愤的心态,可以想见。加上侨寓世族仗势欺人,各自占地霸田,封山锢泽,直接损害土著世族的权益,令仇怨日深。
    不知为何,近日谢安特别想及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他非常需要可令他忘却所有这些难以解决,更不到他去解决的烦恼。只有纪千千才可令他乐而忘忧,只凭她甜甜的浅笑,已足可令他感受到生命最美好的一面,何况还有她冠绝秦淮的歌声琴音。
    小船在船后画出两道水波纹,温柔地向外扩展,与往来如鲫的其他船只带起的水波同化混融,灯火映照下,河水波光粼粼,两岸的楼房彷如一个梦境。
    苻坚的大军会否如狂风暴雨般,把眼前美得如诗如画的秦淮美景,埋葬在颓垣败瓦之下呢?
    刘裕和燕飞伏在颖水西岸一堆乱石丛中,目送七艘大船扬帆南下。刘裕如数家珍的道:‘两艘载的是攻城的辎重器械,另五艘是粮船,可知秦人正在淮水北岸设置据点,准备渡淮。’燕飞乘机调息运气,心忖刘裕的武功或许及不上自己,却肯定是天生精力旺盛,体质气魄均有异于常人的超凡人物;经过近两个时辰的全速奔驰后,仍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兼且胸怀远大抱负,沉稳坚毅,如此人才,只有拓跋圭可堪比拟。而两人一南一北,汉胡分明,碰头时会是甚么一番情况?确令人大感兴趣。
    刘裕往他瞧来,见他一脸深思的神色,问道:‘燕兄在想甚么?’燕飞当然不会告诉他心内的思潮,道:‘我在奇怪因何不见妖道妖女追踪而来,否则我们便可从而弄清楚戴鬼面具怪人是何方神圣。’若是卢循追来,那鬼面怪人便该是江陵虚或安世清,而不会是孙思,换过其他两人亦可如此类推。
    刘裕苦笑道:‘他们根本不用千辛万苦的跟踪搜寻,而只须到边荒集守候我们:卢妖道或安妖女均该猜到我的目的地是边荒集,又误以为你是到汝阴接应我的荒人。’燕飞听得眉头大皱,刘裕的推测合情合理,有这两个武功惊人兼又狡狯绝伦的妖人在边荒集狩猎他们,会横添变数,偏又避无可避。在此情况下,倒不如在没有秦人的威胁下,和他们硬拚一场,只恨在现今的情况下,纵有此心,却没法如愿。
    刘裕明白他心中的忧虑,道:‘我们打醒十二个精神,说不定可以逾过他们的耳目。’两人跃身起来,一先一后的去了。
    谢玄独坐广陵城刺史府书斋内,一张山川地理图在地席上摊开,展示颖水、淮水和淝水一带的形势,画工精巧。
    明天他将会亲率另两万北府兵开赴前线,由于敌人势大,若如此正面硬撼,不论他的一方如何兵精将勇,仍会给敌人无情地吞噬,可是若不阻截敌人,让对方在淮水之南取得据点,并即兵分多路,便要教他应接不暇,那时建康危矣。
    所以此战胜败关键,在于掌握精确情报,利用对方人数过于庞大,行军缓慢,粮草物资供应困难的缺点,以奇兵突袭,先斩其粮道,又趁其兵疲力累、阵脚末稳之际,对苻秦先锋军迎头痛击,挫其锋锐,以动摇对方军心士气。但想虽是这么想,如何办到,却是煞费思量。皆因对手自苻融而下,均是在北方久经战阵的人,深悉兵法,在各方面防备周详。
    ‘笃!笃!’
    谢玄仍目注画图,从容道:‘谁?’
    ‘刘参军求见大人!’
    谢玄心感奇怪,现在已是初更时分,明天更要早起,刘牢之究竟有甚么紧急的事,须在此刻来见他。便道:‘牢之快进来。’一身便服的刘牢之推门而入,在谢玄的指示下于一旁坐好,沉声道:‘刚接到寿阳来的飞鸽传书,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密携燕国的国玺,到寿阳见胡彬将军。
    谢玄愕然道:‘竟有此事?’接过传书,低头细读。
    刘牢之道:‘此玺制自慕容鲜卑族著名的传世宝玉白乳冻,晶莹通透,入手冰寒,异于常玉,上刻大燕国玺四字,胡彬所得肯定非是伪冒之物,现已派出一队精骑,送来广陵,至迟明早可到。’谢玄点头道:‘确是非常有趣,此玉一向是燕君御玺,为何会落在高彦手上?’刘牢之道:‘据传此玉在当年王猛奉苻坚之命攻伐大燕,擒捕燕王慕容玮和慕容评等人,想取得此玉好献予苻坚,却寻遍燕宫而不获。有人怀疑是落入当时任王猛先锋军的慕容垂手中,因此玉对慕容鲜卑意义重大,故他私下据之为己有,但因包括苻坚在内,人人畏惧慕容垂,最后此事不了了之,成为悬案。’谢玄默思不语,把传书放在一旁。
    刘牢之续道:‘燕国之亡,实亡于慕容垂之手,当年燕君慕容玮对慕容垂顾忌甚深,故对他大力排挤,慕容垂一怒之下率手下儿郎投奔苻坚,并自动请缨率军灭燕,苻坚只是因势成事。而若非有慕容垂之助,苻坚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统一北方。’谢玄道:‘但高彦这方玉玺是怎样得来的呢?’刘牢之道:‘高彦是为一个叫燕飞的人传话,约大人于十月初七西戊之交,即是四天之后,在寿阳外一处山头碰面,说有关乎此战成败的要事禀上大人,不过他坚持大人必须亲自去见他。’谢玄淡淡道:‘高彦是否可靠的人?’
    刘牢之答道:‘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与我们一直有紧密的联系,他的消息十有九准,且最爱在风月场所充阔花钱,所以经常囊空如洗,闲时便藉买卖从北方偷运而来的古籍文物帮补使用,除知道他是汉人外,其他一概不详。奇怪的是他说话带有江南口音,却又精通各族胡语。’他的奇怪是有道理的,南方汉人,罕有精通胡语,只有长居北方的汉人,因与胡人杂处,学懂胡语并不稀奇。
    刘牢之下结论道:‘高彦自发地提议自己作人质,可知他对燕飞是绝对信任,否则以他这种视财如命的人,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当然,他希望事成后,我们会给他一笔大财。’谢玄道:‘燕飞是不是那个名震边荒集的超卓剑手。’刘牢之道:‘正是此人,据我们的情报,燕飞孤傲不群,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终日埋首杯中之物。其剑法别走蹊径,不论单打或群斗,边荒集从没有人能奈何他。以这样一个人才,偏像没有甚么志向,甘于充当边荒集第一楼的保镖。高彦遇上麻烦,也赖他的剑来为之解决。据说他有胡人的血统,至于实情如何,便无人晓得。’谢玄道:‘假设他是代表慕容垂来见我,将证实我二叔所料无误,苻坚手下大将裹确有暗怀异心的人。’刘牢之道:‘但也有可能是个陷阱,燕飞是来行刺大人,连高彦都给他骗了。’谢玄微笑道:‘我知道牢之行事谨慎,这是好事。但我更想知道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刘牢之叹一口气,道:‘在大人有心防备下,谁有本领刺杀大人?高彦更是精明透顶、狡猾如狐的风媒,最擅鉴貌辨色,分辨真伪。他肯信任燕飞,肯定不会错到那裹去。高彦说到底仍是汉人,若让苻坚此战得逞,他将成为亡国之奴。边荒集的荒人一是为钱,二是为不须屈从于权贵的自由,高彦和燕飞均应是这种人。’稍顿续道:‘问题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纵使慕容垂有意背叛苻坚,但他可以弄出甚么花样来?他今趟随来的亲族战士不过三万人,在百万秦军中起不了多大作用。最怕是慕容垂奉苻坚之命,布下陷阱,我们在难辩真伪下,惨中敌计,而我们根本消受不起任何误失。’谢玄仰望屋梁,像没有听到他说话般思索道:‘真奇怪!燕飞把燕玺交给高彦的地方,应离汝阴不远,当时乞伏国仁正亲自追杀他,且照时间看燕飞于离开边荒集时,慕容垂和苻坚该仍未抵边荒集,他是如何与慕容垂联络上的呢?依道理这么重大的事,又牵涉到燕玺,慕容垂应不会假手于人。’刘牢之道:‘此事见到燕飞自可问个清楚明白,希望他确名不虚传,没有丧命于乞伏国仁之手。’接着欲言又止。
    谢玄拍拍他肩头,欣然道:‘不要低估慕容垂。此人不但武功冠绝北方,且智计超群,用兵如神,他必有方法扯苻坚的后腿。哈!要赢我谢玄嘛,他何用使甚么阴谋诡计,只要全心全意助苻坚作战便可因势成事。他肯拿这方玉玺出来,正证明他的心意。唔!我和你立即起程去见高彦,有很多事我要亲自问他才成,明天领军的事,交给何谦全权处理。’刘牢之起立揖别,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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