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东升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
    残月剑
    “我姓袁,袁菊辰。”
    这个人缓缓报出了名字,却把一双灼灼神采的眼睛,直直向对方脸上逼视着。
    “我早就算计着你会来,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光棍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足下脸上那一块遮羞的布,可以摘下来凉快凉快了!”
    蒙面人“唰”地闪身一隅。其势与袁菊辰侧面相交。
    “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说时鼻子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冷哼,细长的眼睛里,凶光毕露。
    “也好,就让你小子做个明白鬼吧!”
    一抬手,拉下了脸上蒙布,正是前天茅亭所见的那个身着灰衣的瘦高汉子。
    袁菊辰早就料着是他,打量之下,并不觉丝毫意外。
    “很好!”他向前踏进一步:“是打京里下来的?”
    “不错!”灰衣人一双眸子,只在对方身上打转:“上天有路你不去,下地无门自来投,小伙子,你就认了命吧!”
    反手一抡,银芒乍现,已把背后兵刃执到手上——半面残月样的弧光颤动里,显示着是一口“弧形”短剑。
    灰衣人兵刃在手,脸上杀机益盛。
    今夜行事不成,若能就便除了对方姓袁的这个人,也算不虚此行。
    “小子!你亮家伙吧!”
    话声出口,弧形剑平胸而抱,身子微微下蹲,拉开了一个架式。
    这姿态落在袁菊辰眼睛里,不由得心里一惊。
    “足下竟是‘两极门’的出身,失敬!失敬!”
    说话的当儿,身躯转动,迎着月影,站了一个如意架式,长衣飘飘,神色更见从容。
    灰衣人只以为对方会亮出兵刃,却是不曾。更加出其不意的是对方道出了自己的出身门派,便觉得不是好兆头,一时间大现忐忑。
    袁菊辰冷冷说道:“‘两极门’开派天南,虽是传人不多,在武林中秉持正义,很有好评,却是想不到,今日竟出了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势利小人,不用说足下当是服侍两厂‘锦衣’卫士的出身了!这就更失敬了!”
    灰衣人由不住又是一惊。
    一一盖因为此行出宫,直接受命于“东厂”提督马永成的面谕,嘱令隐密行事,绝不可事机外泄。
    倒是小瞧了对方这个雏儿了。
    一时间,灰衣人目光闪烁,脸色更见阴沉。
    “小子,你都说对了,只是知道得太晚了,你左爷爷这就打发你到阴曹地府去吧!”
    话声出口,自个儿怔了一怔,却是那一句“左爷爷”自己泄了底儿。
    事已至此,再无好说。
    紧跟着这个姓左的灰衣人,已自腾身而起。
    “呼——”宛若飞云一片。
    起落间,翩若惊鸿,已来到了袁菊辰正面当前。
    “弧形剑”划出了一道半圆形的银光,直向对方当胸劈到。
    袁菊辰早已拿捏好对方斤两气势,即使眼前的这一剑,也在他揣度之中。
    甚至于他站立的位置都没有移动,只是凹腹吸胸向里一收——那口半月状的弧形短剑,便自擦着他的衣边落了下去。
    这一剑力道十足。姓左的一招落空,由不住脚下打了个闪,差一点栽了下去。
    他却是诡异、凶狠,紧接着错身拧腰,第二剑“金鸡亮羽”,反手直撩,“唰”地直向袁菊辰脸上倒卷了过去。
    却是,对方这个年轻人的莫测高深。
    姓左的这一手,固是凶狠凌厉,仍然在他意料之中,是以灰衣人剑势方起的一霎,袁菊辰不差先后地与他掌中剑同时掠起——翩若飞鹰,“呼”地拔起了一丈五六。一起即落,掠向对方身后。
    灰衣汉子“唰”地一个疾转,掉过来身子,袁菊辰却先他一步落地站定,一派从容地对面站立。
    ——便是那种悠闲大度,无比从容神采,蓦地镇压了灰衣汉子的凌厉气势。一霎间使他认识到面前的这个袁姓少年深藏不露,悠悠难量。
    万万也没有料到,潘氏母女身边,竟然会隐藏着如此罕见身手的一位高人,今夜料将是凶多吉少了。
    袁菊辰从容不迫的眼神,眨也不眨地直向他盯着。
    “今夜来得仓猝,没有带着家伙……就用这件长衣暂时奉陪,同你玩玩吧!”
    说时从容款解,打转成碗口般粗细的一道巨索,忽悠悠蛇也似地缠在臂上。
    便在这一霎,姓左的已再一次发动了攻势。
    逆旅
    一片剑光,配合着灰衣人落下的身势,直向着袁菊辰当头猛劈直下。
    剑势凌厉,随着灰衣人大星陨落的自空而降,颇有泰山压顶之势。
    那一件紧紧缠在臂腕间的长衣,便在这一霎怪蛇也似地抖了出去——唏哩哩一阵子脆音声里,已自把对方弧形短剑倒缠了个结实。
    “撒手!”
    紧接着右手抖处,灰衣人手里的一口弧形短剑再也把持不住,“呼”地脱手而出,一时才破空直起,足足窜起来五六丈高下唰啦啦斩落下满天婆娑竹叶,声势甚为惊人。
    姓左的灰衣人由于势子过猛,连带着整个身子亦被带得飞天而起,一时虎口迸裂,鲜血直流。
    这一式“飞衣为刃”.功力十足。力道间含蓄着至为强韧的“气炁”劲道。灰衣人猝当之下,几难自己,眼前之势,非但乒刃出手,整个身子也像球样地抛了出去。
    “扑嗵!”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力道不轻,真像是把他全身骨头都摔散了,却也把他从“梦”中摔醒了过来——再不逃命,更待何时?
    一念之兴,姓左的手脚齐施,狗也似地向外窜了出去——却是仍然慢了一步。
    宛若一袭轻风,“呼”地来到了眼前。袁菊辰冷叱一声,右手抖处,一袭长衣宛似长枪怒剑般直穿而出,噗哧!刺中对方后背脊梁。
    这一刺之力,不啻长枪铁杵,内力之所灌注,几欲无坚不摧,姓左的血肉之躯,如何当得?惨叫一声。跄倒血泊,一命呜呼。
    袁菊辰悄悄回来的时候,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几乎闹翻了天。
    一眼看见了袁菊辰,张管事的重重在地上跺了一脚,大声道:“我的好人,你可回来了,这是到哪里去了,真把人给急死了!”
    “袁……大哥……”
    洁姑娘匆匆走过来,脸色发白地说:“可吓死我了……你瞧瞧去吧,李福他……他不好了……”
    李福就在隔壁屋里躺着。
    一袭素单遮身,早已身故多时。
    张厚与他最称交好,一朝人天远离,痛心欲焚,这一霎,双目红肿,只是默默向尸身注视,那样子像是个傻子。
    袁菊辰呆了一呆,缓缓走了过去,揭开素单瞧了瞧,一句话也没说便坐了下来。
    “是叫人用重手法给打的……脊梁骨都折了,这家伙好毒的心!”
    张厚紧紧地咬着牙:“这个人我见着了,还交了手,功夫极高,当时要不是你那条狗,我这条命怕是也搭上了!”
    张管事吓得直翻着白眼:“有一就有二,他要是再回来,可怎么得了?快吧,快吧!
    明天一大早咱就走吧,路上也别耽搁了。”
    袁菊辰摇摇头:“也不要急在一时……”
    张管事害怕地道:“他要是再回来了呢?”
    “不至于……”袁菊辰摇了一下头,心里自然有数,他已经为李福报了仇,对方那个姓左的,已是命丧黄泉,再也不会来了。
    由于姓左的来自大内的身份,不能不使他有所警惕,李福已死,自己的责任更重了。
    小小客栈,发生了这等人命大事,自是不免慌张,客栈掌柜的、账房先生、小伙计一时都来到跟前,七嘴八舌乱成一团,大家都嚷着要去报官。
    报官自是难免。只是这么一来,事情可就闹大了,不得已张厚只好出面,自个儿往衙门口跑上一趟,他有“李老相阁”这块护身符,一切当可便宜行事,原是不打算泄露的,事到临急,也就顾不得了。
    张厚由衙门回来,带来了令人气馁的消息——“良乡”县的县令要亲来查验尸身,嘱令潘氏一家不可离开。
    眼巴巴地盼着,好不容易,这位县大老爷来了。
    一切经过,张厚早已说明,大老爷姓唐,黑不溜秋,又干又瘦,要不是那身穿着,真当他是哪家煤铺里的大掌柜的。开口说话,一口浓重的湖北口音,人很深沉,话也不多。
    验完尸后,就在“银杏”小栈传令找主人问话,之后再传潘夫人母女。
    见面行礼,大老爷连口的“不敢当”双手亲与搀扶,请她们母女坐下。
    “夫人受惊了,这都是下官防范不力……”
    “大老爷不要这样称呼!”潘夫人说:“我家先大人已被皇上削为平民,我如今只是一名落难的妇人,夫人这两个字,是万万当不得的了。”
    唐县令“赫赫”笑了两声,咳一声道:“好说,好说!潘侍郎功在朝廷,今番不幸,也不能就一笔抹煞……这样吧,你们母女暂先委屈两天,一方面死者发葬,再者,李老相爷那一边,也不能不知会一声……”
    潘夫人摇摇头说:“李老大人那边,就不要惊动了……”
    “也好,也好……”
    唐县令皱着眉说:“他老人家岁数也大了,再说,这些小事也犯不着麻烦他老人家……
    这样吧,死者的后事,就由本县从优安置……夫人和大小姐先安下心歇上两天,本县再张罗着派几个人护送你们出境……”
    又道:“这良乡地面,京畿重地,一向治安良好,却怎么会……也不知是哪里的毛贼?”
    洁姑娘在一旁忍不住道:“什么毛贼这么厉害?分明是有人想置我们母女于死地……”
    潘夫人轻嗔道:“你不要乱说!”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后者脸上一红,默默地垂下了头。
    “噢……”
    “大老爷不要多疑,小女口无遮拦,当不得真的!”潘夫人凄然动容说:“我们母女落难之身,如今一无所有,谁又会加害我们呢!”
    夜店
    唐大老爷前前后后在客栈里走了一圈。
    临去前,呼来客栈主人,特别嘱咐了一番,留下两个捕役负责戒卫,这才抬着李福尸身去了。
    时间是黄昏时分。
    张厚陪同押护尸身还没有回来。
    老仆潘德却又病倒了。
    ——他岁数大了,身体原就不好,昨天夜里连惊带吓的这么一折腾,可就犯了病,所幸有个儿子潘恩在身边服侍,延医煎药,格外辛苦。
    夏嬷嬷掌灯进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
    烛光摇曳,把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朦朦胧胧,摇摇晃晃,更似无限凄凉。
    潘夫人和女儿正在吃饭,她只吃了半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眼巴巴地看向夏嬷嬷。
    “张头儿回来没有?”
    “还没有!”夏嬷嬷说:“他们是结拜的兄弟……怕是还有一阵子耽搁。”
    “潘德的病呢?”
    “正烧着呢!”夏嬷嬷坐下来叹了口气。
    洁姑娘接着道:“不是说要扎针吗?刚才我看过了,烧得好厉害!”
    夏嬷嬷说:“扎过了,郎中说他的病是‘紧头风’。头上有伤见了风,心里又有火毒,一天半天还好不了,这可真麻烦!”
    潘夫人点点头,苦笑道:“真是没有法子……我记得他老家是……”
    “河南府。”夏嬷嬷说:“我看……要不然就叫他们……”
    潘夫人叹了一声:“叫他们留下来吧……还有你,张管事的,年纪都大了,都别跟着了!”
    夏嬷嬷愣了一愣,欲言又止。
    潘夫人说:“我刚才也想过了,到山西去,我们是投靠人家,这么多人也说不过去,再说这一路上太危险……你们也都看见了……往后一路,可保不住危险生事!”
    洁姑娘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向窗前,向着院子里静静坐着。
    一想到离开这些昔日共守的老人家,她心里真像是刀子在割一样的难受。
    “先到潘德老家去住着吧,以后我们安定下来,再来接你们回去……”
    潘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看着夏嬷嬷道:“你、张管事的、潘德父子两个都留下来,以后我们定下了你们再回来!”
    夏嬷嬷什么话也没说,想着心里难受,掏出手绢擦着眼泪。也只好这样了,路上不太平,侍候不了主人反倒给主人添麻烦。能够在潘德家里先住下来,确是一条万全之策。
    这么一来,潘氏母女身边便只有三个人了,丫环彩莲,张厚和袁先生。
    彩莲自不用说,当是洁姑娘的陪房丫环,张厚是李老大人暂时打发过来的人,还要回去,袁先生呢,他原本是潘家的客卿,更不会在山西洪家住下去,一家人便这么无情地分散开了。
    夏嬷嬷找着了张管事商量,把夫人的意思转告了他,张管事生就胆小如鼠,一路上早已吓得神魂不安,夫人这个决定,正同皇恩大赦,心里虽难以割舍,为大局着想,也只好如此。
    他们两个随即去看生病的潘德,把夫人的打算告诉了他们父子。
    倒是那位袁先生,独个儿倚门而坐,没事人样的,长长地伸着两条腿,悠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大黄狗不用说,就趴在他身边。
    月色如雾,闪烁着一树的银杏泛着亮光。
    彩莲打个灯宠,从对面走来,远远站住。
    “袁先生还没歇着吗?夫人请你过去一趟……”边说边自后退,她实在怕那条大黄狗。
    他随即站起来,狗也站起来。
    “你留下来!”袁菊辰说。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大黄就又趴倒下来。
    潘夫人说:“我请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袁先生你看这些杀人的人是哪里来的?”
    袁菊辰想了想,说:“来人的武功很高,既然连李侍卫都不是敌手,而遭了毒手,我猜想这些凶手,是朝廷下来的……可能是来自东西两厂。”
    “啊!”洁姑娘吓了一跳,插口说:“是锦衣卫?”
    “很可能!”
    “只是,”潘夫人说:“他们的目的是我们母女,却是没有得手,你看他们会就此甘心?”
    “大概不会……”
    “那意思是说,他们还会再来?”
    袁菊辰摇摇头:“暂时不会……”
    “为什么?”
    “因为这种暗杀手段,不宜公然行施,这次李福的死已惊动了很多人,又惊动了官府,这大概不是他们所乐意看到的……”
    潘夫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
    “你说得很对,大人在世的时候,就说过,刘瑾和马永成这班人,平日坏事做绝,却是表面极要面子,更怕御史老爷的参奏……”
    袁菊辰说:“虽然如此,他们却不会就此甘心,而且,眼前我们却不能留在这里……”
    洁姑娘张大了眼睛:“为什么?是因为唐知县……”
    潘夫人看了女儿一眼,小声唤道:“你又乱说话了。”
    “姑娘说得不错!”袁菊辰道:“是他!”
    “唐知县?”潘夫人说:“他……难道会……”
    袁菊辰摇摇头说:“事情还有待证实,不过,这个人神色可疑,我担心他有异心,借故把夫人母女扣留,转而向上方请示发落,详情是不是这样,很快就知道了。”
    潘夫人“哦”了一声,神色变了一变。
    洁姑娘看着母亲,点头说:“袁先生猜想得很对……这个唐知县我看他也是个很工心计的人……娘!你可小心着点儿……不要上了他的当。”
    潘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袁菊辰苦笑道:“我们娘儿两个,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害我们的性命?这又为了什么……”
    说着一时垂下了头,忍不住淌出了眼泪。
    洁姑娘说:“张厚怎么还不回来?他回来就好了……”
    “我有点担心,他回不来了!”
    “什么……”洁姑娘一惊:“你是说张头儿……”
    潘夫人也似吓了一跳。母女二人用不胜诧异的眼睛向他望着,显然是大惑不解。
    软禁
    袁菊辰说:“我只是这么猜想而已。”
    接着他叹息一声:“希望我是猜错了,夫人与姑娘请想,如果这位唐县令有心扣留你们,像张厚这样的人,他们自然放他不过,如果今夜他不回来,便是不妙了。”
    潘夫人愣了一愣:“你真的这么以为?”
    “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袁菊辰说:“这个念头我已经跟张厚说过,劝他不要去,可是他不听……不过,我转念再想,张厚是李老相阁身边的人,唐知县即使有心向刘瑾邀功,目的只是夫人与姑娘,却未必敢公然杀害他的性命。”
    潘夫人点了一下头,神色稍微缓和。
    她说:“他们两个是李老大人身边的得力侍卫,只是派来暂时保护我们而已,李福已经死了,要是张厚再有意外,我们就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张头儿难道真的回不来了?如果这样,我们可怎么办?”
    洁姑娘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不会的……不会的……娘,你放宽了心,袁先生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袁菊辰刚要说话,丫环彩莲匆匆进来道:“衙门里来了人,要见夫人。”
    来人是县衙门的一个姓方的“典史”,俗称“四老爷”。
    “小人方召,给夫人、小姐请安。”
    一面说,这位方四老爷向着潘氏母女深深一揖请了大安。
    潘夫人拿眼睛看了袁菊辰一眼,讷讷道:“方老爷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吗?”
    方典史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在各人脸上转了一圈,耸动着一双过黑的眉毛,笑了一声才说:“有件小事奉大老爷之命,来知会一声,府上的那位张爷,因为李爷的丧事,暂时不能回来……总还有一两天的耽搁。”
    潘氏母女闻听之下,俱都吃了一惊,由不住一齐向袁菊辰望去。
    方典史嘿嘿一笑:“我家大老爷怕夫人小姐挂念,特别要我来知会一声。请夫人小姐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在这里住着。大老爷特别差派了本县的钱捕头,来听候差遣,负责保护你们的安全,如果有什么需要,只管向他招呼就是。”
    说着回头向外招呼道:“钱头儿,你进来一趟。”
    外面应了一声,一个矮小干枯、身着长衣的公门捕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向着各人,大声唱喏,随即走向门边。
    方典史特别指明了潘氏母女向他关照说:“潘夫人、小姐还要在这里住几天,你多操劳,负责照顾吧!”
    钱捕头应了一声,含笑一揖,便自转身步出。
    方典史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便起身告辞。
    临行之前,特别注意了袁菊辰几眼:“这位是……”
    潘夫人说:“是我们的一门远亲,袁先生。”
    袁菊辰抱拳道:“方老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好说、好说。”
    说时,便迈着八字脚向外步出。
    隔着窗户,远远地瞧着他正和钱捕头咬着耳朵,不时地回过头来向这边瞧上一眼。
    潘夫人怅惆地看着袁菊辰说:“真让你猜对了,他们扣下了张头儿……他要不要紧?”
    “不要紧。”袁菊辰十分镇定地道:“张头儿的性命不必担忧。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倒是我们这几个人却要早作安排!”
    “我们?”潘夫人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快点走,离开这里?”
    “不错!”袁菊辰说:“越快越好!”
    “可是怎么走呢!”洁姑娘说:“我们已经被他们看住了,刚才那个姓钱的,另外还有两个……”
    袁菊辰微微一笑:“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大行家
    马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夏嬷嬷第一个忍不住哭了起来。
    “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吧!”
    潘德父子也不禁眼泪汪汪,他们分别都向夫人、小姐叩头告别。
    张管事最后上车,登车前紧紧握着袁菊辰的手,一再地关照嘱咐。
    “老弟,一切你多操心了,到了地头,想着给我们捎个讯儿来……夫人、小姐那边……
    你就……你就……”
    说着说着,他也抽泣起来,一面用袖子频频拭着脸上的泪。
    两名捕快,左右各一,钱捕头和方典史也都出动——后者得讯请示之后才来不久,对于离开的四个人虽不曾阻止,却很注意,总算没有特别刁难,顺利放行。
    时间约莫是正午时分。
    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人。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袁菊辰。外加一条狗——大黄。
    彩莲和洁姑娘都哭肿了眼睛,潘夫人脸色一片苍白。
    比较起来,到是这个袁先生心情够宽,很看得开,脸上看不出一些悲伤的表情,至于内心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银杏大树在阳光照射下,泛射出一片刺目白光。时有小风,引动着一地的光彩迷离。
    潘夫人觉着累了,彩莲扶着她上炕去躺一会儿。
    袁菊辰有所示意地看了洁姑娘一眼,起身告辞。
    洁姑娘送他出来,在门口——
    “袁大哥……”
    “请转告夫人,准备一下,今天晚上我们要走了!”
    “今天……晚上?”
    一眼瞧见那位钱捕头就坐在那边树下乘凉,洁姑娘顿时把声音放小了:
    “你是说,我们……今天晚上要走?”
    袁菊辰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时前后……”他说:“一切都不必挂心,因为要走一夜的路,白天多睡一会儿!”
    这个消息太突然。
    洁姑娘脑子一时还转不过弯儿来,还想再多问清楚一些,袁菊辰却转身走了。
    钱捕头这个人诡异多疑,正像他外表一样工于心计,十分狡猾。
    因为他早年出身黑道,手底下功夫不弱,干了这个六扇门的差事之后,得心应手,一般小毛贼在他手底下服服帖帖。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公事上只要能过得去,按月再孝敬几文,眼睁眼闭,马马虎虎,也就彼此两安。
    今天这个差事,看着轻松,却是透着有些古怪。县大老爷和方典史一再关照,可见事非寻常,少不得“盯”紧点儿。
    昨天在衙门口,已经试量过了,那个叫张厚的李府侍卫,身手端的不弱,难不成这个姓袁的手底下也不含糊?
    一个下午,他就在“嘀咕”这件事。
    ——要是能把这个姓袁的给放倒了,剩下来的三个女人那可就好办了,根本无需再费事地狠“盯”着了。
    后面院子悄悄地走了一圈,钱捕头又来到了前面院子。
    赶车的老冯,还在给牲口上料,马槽里吊着一盏豆油灯,黑黝黝的看不甚清楚。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一一钱捕快很明白这个道理。
    看了几眼,觉着并无可疑,他随即来到了正面堂屋,两位捕快王亮、霍七正在据案喝酒。
    桌子上摆着个油纸包儿,里面是几样酒莱。“蒸豆烧”下去了有小半瓶。酒酣耳热,正是快意时候。
    “啊——头儿来啦?”霍七举手招呼:“来来来,喝两盅!”
    王亮抬腿,踢过来一张板凳:“坐!坐——瞎晃荡个什么劲儿!没事。”
    钱捕头一条腿搁在板凳上:“有件差事,咱们干完了再喝个痛快!现在先别喝!”
    一伸手把酒瓶子给拿了过来。
    王亮、霍七一片茫然,都傻了脸。
    “什么……差事?”霍七翻着一双红眼。
    “姓袁的屋里还亮着灯,不用说,这小子八成还没睡!”钱捕头冷笑一声说:“这小子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干脆咱们把他先收拾了,再回来喝酒。”
    王亮一愣:“你是说……”
    “两个法子,”钱捕头竖着两根指头:“第一,给他来个五花大绑,往牢里一送;第二,嘿嘿!干脆就把他给‘做’了,往野地里一拖,人不知鬼不觉,第二天人间不知,就当没这回事。”
    “好!”霍七高赞一声:“好主意!”
    王亮摸了一下脖子:“太损一点了吧?他一个念书的人。”
    “念书的人最坏,鬼点子最多!”
    钱捕头阴森森地笑着:“没看见?全走了,就留下他一个,上面关照了,姓潘的娘儿两个无论如何要看紧了,太爷已差人快马进京报信去了,说不定这两天锦衣卫就来提人,要是出了漏子,哥儿仨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霍七叱了声:“对!说干就干!”忍不住就手抄起了桌上的朴刀——刀身雪亮,只有二尺七八长短,却在尖梢处弯如钢钩。一望即知,是一把顶能杀人的家伙。
    钱捕头说了声:“好!”转向王亮道:“你到前面去看看,我跟老霍就足够了!”
    一拧身,把长衣褪下,打了个麻花条儿缠在腰上,却在两肋之间,分插着一双牛耳尖刀,便是素日称手的兵刃。
    天交子时,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时候。
    商量即定,王亮站起来往前院走——却不意风门乍开,一个高瘦的人影当门而立,紧随着此人的显现,一条黄影扑身而起——王亮的脚步才跨出一半,“啊呀”一声,被一个旋风打转,险险乎跌倒在地。
    大黄狗一扑而前,阻住了对方的去势,这一霎当门而立,露齿发威,却不再向对方进袭——紧接着来人,那个长衣飘飘颇高个头儿的袁先生,从容迈步而进,凉嗖嗖地引进来一股子冷风。
    如此气势,使得屋子里目睹的三个人,俱为之大吃一惊。
    “你?”钱捕头简直看直了眼:“干什么……”
    “几位不是要找我吗?”
    袁菊辰微微一笑,露着既白又整齐的牙齿:“那就不敢劳驾,我自己来了。”
    既斯文,又和蔼的那般从容神采,偏偏就有砭人骨髓的凌人气势,以至于连钱捕头那般老练专横的公门当差,一时间都被“镇”住,有些不寒而栗。
    “灯斗子”轻轻晃动,洒落出的一片昏黄,更见凄凉。
    钱捕头一双“照子”不空,猝然间已有所悟。
    眼前的这个斯文人物,绝非等闲。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今番不幸,怕是在对方这个“大行家”手里遭了报应。
    一念之兴,机伶伶打了个冷噤。
    冷不咭咭地方自挤出了一片笑容,待将交代几句场面话,再定取舍,却不意霍七自以为有机可乘,蓦地展开了凌厉攻势。
    随着他霍然的一式前蹿,掌中长刀盘若飞蛇,银光一片,直向袁菊辰颈项间挥落出手。好快的刀!
    小试牛刀
    好快的刀!
    好快的手!
    霍七的刀快,袁菊辰的手更快。
    一片刀光,眼看着已挨着了袁菊辰的脖子,却是他的手指先已巧妙地落在了对方的刀背上。
    虽然只是两根手指头,却显示了惊人的内力,以至于霍七虽是施出了全身之力,竟休想能够把手里的刀推进一寸。
    唏哩哩,摇曳出抖颤颤的一片刀光……
    对于霍七来说,一霎间的惊诧,真个是无以复加——前推固是不能,后拖亦是枉然。
    总之,这口刀就像是夹在了紧密的岩石缝中一样,除非是你有撼动山岳的能力……
    霍七当然没有。
    袁菊辰也就不再容情。
    霍七已似由对方凌然的眼神里,惊觉到了不妙,蓦地松手退后。
    ——对方的出手,却总是较他要抢先一步。
    他这里方具动势,袁菊辰的另一只手,已似燕子般地抄飞而起。一起而落,有似电光石火,只一下,已切在了霍七的脖颈上。
    这一下端的不轻。
    只听见“喀”的一声,像是断了根骨节的那种声音,霍七双眼一翻,便宜直地倒了下去。
    武林传说里,就有那么一种功夫——“碎玉功”,能以本身“至柔”内劲,力碎至刚,以之施人,常是外体皮肉不伤,内里五脏尽摧。
    眼前姓袁的所施展的这一手,若是这门传说中的功夫,霍七性命休矣!
    钱捕头一惊之下,陡地打了个哆嗦。
    ——箭已在弦,不容不发。
    “好小子!”
    嘴里一声喝叱,脚下顿处,有似疾风一阵,已自扑身而前,一双牛耳短刀,早已取在手里,顺着眼前这股劲头儿,双刀一上一下,上取咽喉,下扎小腹,蓦地直向着袁菊辰身上扎了过来。
    其势绝快,却仍然不出袁菊辰的算计之中———片掌影,其薄如纸,恰恰在钱捕头递出的双刀之间,电光石火般地猝然落下。
    “哧——”宛若长刀劈风,猛可里已现眼前。
    钱捕头手里双刀,几乎已经挨着了对方的肌肤,偏偏对方的掌锋就是快了那么一点。
    这一掌与前次的那一手,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钱捕头只觉得头顶上一声雷鸣,随着袁菊辰掌锋落处,登时头骨尽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举手之间,连毙二命。
    好厉害的“碎玉”手劲儿——这股劲道连行之下,肉掌大可当兵刃使唤——却把一旁目睹的王亮,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样子,简直像是遇见了鬼。
    “啊……”
    脚下一个打闪,差一点坐了下来。
    对方袁菊辰的身子,恰似一阵飘风,“呼”地已现之眼前。
    待将坐倒的一霎,已吃袁菊辰的一只左手,落在右肩之上。
    “啊哟哟……”
    一声惊叫之下,才似觉出对方那只手,并不若想像中凌厉,分明是不着力道。
    一刹那间,这只看似无力的手,却已灌注了凌人劲道,随着袁菊辰收动的五指,有似一把钢钩,简直像破衣直入,嵌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你……饶命……”
    王亮只疼得全身打颤,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简直像是脱眶滚了出来。
    “别怕,我不杀你!”
    “啊……是是……”
    这句话,总算是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却只把一双异常惊悸的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已,一时弄不清对方是何居心。
    袁菊辰这才冷冷说道:“你们的鬼蜮伎俩,我清清楚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要先向我下手,那可是他自己找死,他们两个就是最好的榜样。”
    “是是……”
    王亮只觉着全身透体发凉,禁不住两条腿又自悚悚打起颤来。
    “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与潘家毫无牵连!”
    冷冷一笑,袁菊辰接下去道:“回去告诉你们县太爷说,叫他少干缺德的事,要是再敢助纣为虐,陷害忠良之后,回过头来,我必取他性命!”
    王亮哆嗦着应了一声:“是……”
    “还有件事……”袁菊辰缓缓说道:“除了这两个之外,那边竹林子里,还有一具尸体,也得烦你们收一收,打点一下,给北京锦衣卫送去。记住,再过几天,尸体可就臭了!”
    王亮心里一惊,正待出声说话,忽然觉着对方那只抓着自己肩头的手指抖了一抖,似有一股劲道透过他的手指尖,霍地传了过来,即觉着身子一冷,顿时木头人儿般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一惊之下,王亮随即明白,自己已为对方这个人点中了穴道。
    果然不错。袁菊辰随即收回了那只紧抓着他肩上的手。
    “你已经被我点了穴道,八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不必害怕,要是你想中途挣扎,自求解脱,那你是自己找罪受了。”
    话声出口,右手轻转,那一盏高悬在半空中的灯斗,倏地打了个转,应势而灭。
    霎时间,室内一片黑暗。
    袁菊辰却已遁身而出。

举报

第四章
    土佬
    车声辘辘。
    马车沿着平沙铺就的驿道,在和缓的夜风吹袭里,顺势而前,轻快利落,进速极畅。
    袁菊辰跨在马上,傍车而行。
    一夜全速前进,俟到天亮前后,已到了“张坊”地面。车上的三个女人,潘氏母女、彩莲,不用说,心情都极恶劣,车行颠簸,一路无话,摇摇晃晃,都睡着了,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伏在座下,不再移动。
    袁菊辰的精神却是极好。
    事态的发展突变,不容置疑,护侍潘家母女一行安全的重任,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必须不顾万险,达成道义使命,应是责无旁贷。
    晨雾在日出的红光里迅速撤退,势如奔潮,日光照射下,七彩缤纷,堪称绝景。
    眼前一道河流,静波缓缓,源远流长,便是著名的“拒水”,若是舍车乘船,转向“涞口”,不出一日,即可越过长城,来到“开源”,而濒临山西省境。
    潘氏母女所欲投奔的洪大人,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全省兵符,一俟进了省界,便是他的地盘,以潘洪两家之交好,料是有个照应,再无可忧。把她们母女送到那里,应是可以大大松上口气了。
    只是眼前……
    袁菊辰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一双深邃的眼睛,沿着水流极目眺望。
    水面上雾气蒸腾,随着晨风渐次扩散,波光粼粼,灿若明镜。此时此刻,却不见一艘行船,不远处有渡口,拴着几叶扁舟,冷冷清清,还不是扬帆待发时候。
    心里盘算未已,马车已驰近前面渡口。
    却在道边不远,草舍三间,搭有一个豆坊,热腾腾的几个大锅上竹笼高架,正在做着豆腐生意——不用说,也兼营早市。
    中国人吃豆腐的历史无从考据,相信应是十分久远之事,“腐不呈以浆”,才有后来饮用的豆浆发明。
    一般人早点上豆坊,只是买两块热豆腐吃,多是白口而啖,为的是吃那股子原来的新鲜滋味,讲究一点的才想到掺以佐料。
    ——潘夫人便是最爱吃新鲜豆腐的人。
    老远嗅着了这股味儿,她就关照彩莲说:“瞧瞧,敢是那里有卖豆腐的地方吧!”
    彩莲探头一看,喜道:“真叫您猜对了,可不是前面就到了嘛!”
    折腾了一夜,人马都够呛!赶车的把式不待招呼,自个儿即把车子停了下来。
    彩莲第一个跳下来,转身搀扶潘夫人、洁姑娘都下来,袁菊辰在一边拴住了马,随即走了过来。潘夫人用那种渴望的眼神向袁菊辰看着。真的外出时候,身边没个男人跟着决计是不行的,“女主内,男主外”,外面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该由男人作主才是—
    —女人别瞧再能,一到事头上,可就没有主见,傻了眼啦!
    潘夫人就是这样典型的妇道人家,很细心精明的一个女人,遇事绝不悟越,而能尊人之长。
    ——就冲着夜半启程,匕首不惊,甩脱了良乡县衙门的监视纠缠这档子事上,不折不扣地已显示了袁菊辰的才堪大用。母女俩嘴里不说,心里对袁菊辰这个人可是服气到了家,深深庆幸这一趟身边有他跟着。
    袁菊辰说:“不妨事,您好好歇一会儿吧!”
    四个人围着个简陋的八仙桌子坐下来,各取所爱地点了豆腐、豆脑、豆浆,像牛舌头一样的烧饼、麻油馓子……
    一夜的奔腾,肚子早就饿了,吃起来香极了。
    洁姑娘喝了一大碗豆浆,吃了两个烧饼,发现到对座的袁先生吃的比自己还少,只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停著不食。
    不只一次地,他抬起来的眼神儿,向着当前的流水打量着,深邃的目光,在显示着沉着、睿智,却是神秘的——真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袁大哥,再多吃点吧!”
    “噢!我不饿。”袁菊辰笑了一下:“我早上一向吃得很少。”
    很敏感的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已对自己改了称呼。
    潘夫人也注意到了。
    “对了!”她说:“原是该这么称呼的,咱们这一行多亏了你袁大哥,论情分,你们该当是义兄义妹,以后就靠你义兄多疼你了……”
    说着不免触动了伤怀,眼泪直在眶子里打转。
    “娘一一”洁姑娘向着袁菊辰睨了一眼,怪不好意思的脸上现着微红。
    彩莲娇声娇气地说:“我的背好酸啊……手膀子都要折了。”
    一面捶着右面胳膊,撒娇似地向袁菊辰说:“袁先生咱们多歇会儿吧,下一站到哪儿呢?”
    洁姑娘嗔说:“就你娇嫩!早知道也把你留下来算了!”
    “人家说的是真话嘛……”
    怪委屈的样子,彩莲像是要哭了。
    袁菊辰点点头:“说得也是,我也在担心夫人挺受不住,所幸,后面的路应该是松快多了。”
    “怎么……”
    洁姑娘有些儿好奇,刚要问,却见那一面赶车的老冯,手里拿着个牛舌烧饼,一面啃着,一面走过来。
    “行啦,行啦,都谈妥啦!”
    袁菊辰眼睛一瞪,老冯才似有所警觉,赶忙把话顿住。
    “给来板热豆腐吧!”
    两个乡巴老头儿,忽然打老冯身后走上来,向着豆坊里面招呼一句,随即就座。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电也似地逼视过来,即只是一瞥而已,再不向二人多看一眼。
    像是本地常见的那种跑单帮的客人,两个老汉瞧过去总有六十开外的年纪,各人穿着一身黄蓝布的两截裤褂,一顶大草帽,各人都携带着个沉重的土布褡裢,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不少东西。
    秃顶扁鼻、黄脸高颧——再平常不过的两张脸,显示着惯有的那种风尘气息。
    豆腐来了。两个老汉饿虎也似的,以手代著,转瞬间,风卷残云般已把一整板豆腐吞吃了个干净。
    秃头的一个歪着嘴说:“好啊,这才叫够味。”
    黄脸的一个嚷着:“再来几个烧饼!”
    说话口音,前者是保定,后者黄脸的那个却带着山西腔调,一副旁若无人模样,食量却是惊人,十来个烧饼一上来马上就光了,还嚷着要。
    老冯站在袁菊辰面前,忍不住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又制止了他,他憋不住,干脆就坐下来,大口吃着烧饼。
    还好,两个土佬来得快,去得也快,拿块布把没有吃完的烧饼包起来,吆喝一声,丢下了半串小钱,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外面树下拴着两匹骡子,一人一匹跨上就走,真个来去如风,倒也干脆。
    人中香莲
    老冯这才松了口气,一面回头向着远去的一双土佬打量道:“这两个老头子……”
    袁菊辰说:“你刚才可看见过他们?”
    “有……”老冯说:“我刚才在租船的时候,他们在问路!怎么样?难道这两个人是……”
    “还说不准!”袁菊辰说:“船租好了?”
    “租好了。”
    老冯于是把租船的经过说了一遍。潘氏母女这才知道下面的路改乘船了,原来袁菊辰早有打算,此去山西,舍陆乘舟,一来方便,二来也安全得多。
    潘氏母女听后心里很高兴,特别开赏了老冯许多钱,对于前此负伤早已离开的两个车把式,也只有由衷抱愧了。却不意这个老冯,是个重义气汉子,除了先前讲好的本资之外,其他一概不收,推让半天,才收下了,言明作为前此受伤二人的赏金,这才告别而退。
    “这一趟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母女简直就别想动了。”潘夫人若有所思的眼睛盯向袁菊辰,徐徐地道:“菊辰,辛苦你了!”
    “袁大哥,我们下面的路怎么走呢?”
    洁姑娘清澈的眼睛在袁菊辰身上转了一转,却像是架不住对方炯炯的眼神儿,略似羞涩地又把头低了下来。
    “由拒水转向涞河,直放涞源,出了长城不久就到山西的灵邱了。”
    袁菊辰说:“到了灵邱,与洪大人搭上了线,夫人与姑娘就用不着担心了。”
    听见了“洪大人”这三个字,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
    “袁先生你也跟我们一块到洪家吧!”彩莲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却是正说到了洁姑娘的心里,才低下的头又缓缓抬了起来。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就不便打搅了。”
    潘夫人说:“总要住些日子再说吧!”
    袁菊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洁姑娘却别具慧心,看出了对方心里的涵意——分明是“婉拒”了。那一丝笑容里,又似蕴涵着一种不足道的苦涩,却是神秘的,真个费人思忖。
    虽然彼此相识多年,谈笑相知却只是这两天的事情,这个不轻易言笑、举止有度的年轻人,其实有着深邃的内涵,更不是一个随风摆动,没有主见的人,却是在和蔼诚挚之后,有所执著。
    一霎间,洁姑娘眼里露出无比的倾慕,却又似有些迷惘……对方这个人,其实深不可测,自己所知道了解他的,却是这么的少……
    日上三竿,流金万道。
    一阵和风,从拒河水面上吹过来,飘送着淡淡的一抹莲香。那一面舟舶窝聚之处,残荷万株,混合着淤集不散的水面积物,已丝毫没有美的感受,也只有偶尔吹袭的风,提醒着那一隅水面的夏日风光,毕竟莲荷本身自爱——出污泥而不染,象征着浊世君子的自恃与不随波浮沉——他也应有一种不取媚俗世的高风亮节……就像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吧!
    袁菊辰自位子上站起来。
    正在打盹晒太阳的那只大黄狗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
    说时,他用手指了一下。前面下游河边上,停着几只篷舟——其中之一,便是老冯雇好的此行座船。
    虽然不大,对于四人一狗来说,应是绰绰有余。
    行李家具,早已搬妥船上。人一上来,便即起航。
    水缓风和,丽日当空。招呼一声,篷舟已即时前行。
    蚱蜢舟
    风和日丽,水波不兴。
    扯起了一面风帆,倚舵而坐,撑船的艄公老马,至此才像是能喘上口气儿。
    由腰上拔出旧烟袋,打着火燃上了烟,深深地吸上那么一口,浓浓的白烟,就像是两条小蛇,打他鼻孔里溜出来,一个劲儿地往高里爬,渐行渐淡,终至化为飞烟一片,完全看不见了……
    瞧瞧他那股劲儿:闭着眼、拢着眉……仿佛已到了忘我之境,快乐里揉和无限痛苦!
    过去的岁月,已付于流水,未来呢,又岂能尽如人意?苟能化为飞烟一缕,上升天庭,飘飘乎羽化而登仙,那滋味该多好!
    老艄公眯起一只眼,向天打量着,歪下来的草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剩下来的那一半,黝黑、苍劲,一眼即能看出,这是一张半生与湖海为伍打过交道的脸,却是,那一道鲜红略呈紫色的刀疤,迎着偏斜日头,十分清晰。
    刀疤的一半,掩饰于密密浓浓的虬髯里,瞧着这片胡髭,和倚下来的长条个头儿,猛然间提醒着你,对方曾经是条汉子,最起码,也似有过强梁霸道的岁月,如今竟萧条了。
    像是滔滔不绝的河水,后浪急催前浪,再强的人,即使你是当今顶天立地的英雄,在无情的岁月催逼之下,也自有“泪尽无语”的一天。
    人心世道,知足常乐。
    人若是不知足,也就不快乐了。
    老艄公其实并不老,顶多五十岁,一多半的头发还是黑的,却是那重重交叠的皱纹,看起来直觉地认为他已经老了。
    和风徐徐,引人入睡。
    潘夫人仰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
    彩莲为她盖上一件衣裳,傍着长椅,自个儿也在打盹儿。
    洁姑娘手托香腮,染目于滔滔河水,这阵子倒不思困,却似有永远也想不完的心思,越想越烦,越烦越想……没完没了。
    像往常一样,袁菊辰半斜着身子,伸着一双长腿在晒着太阳。
    秋阳赛金,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那滋味真是有一番消受。大黄狗就趴在他跟前,一人一狗,都像是睡着了,模样儿分外亲切。
    翻过身子来,面向船尾。
    可就瞧见了身后的远近来船,大大小小,总有十数艘之多——大肚子的双桅货船,轻巧单帆的“两头翘”,甚而小到不能再小的“蚱蜢舟”,一一毕陈眼底。
    说到“蚱蜢舟”,这小家伙显然就在眼前不远。
    ——或许是行得太疾了,浪花卷处,窄小的船身看来像是要由水上跳了起来。如此一来,可就难为了船上把舵打桨的两个艄公。
    好精练的身手!
    船尾的一个,忽地抢步而前,“嗖”地纵身船头,合二人之力,硬生生把扬起来的船头给压了下去,却在船身平下的一霎,迅速地又回到了原来的船尾,前后兼及,纵退无迹,妙在来去进退,配合着船身的运行,时间不早不晚,动作不快不慢,真个恰到好处。
    操船的两个艄公,显然是此行道的顶尖老手,只可惜,一身能耐糟蹋了,不营水上生计的大船买卖,却划着这样的“小不点儿”,岂非是有些悖于情理?
    袁菊辰忽地翻身坐起。
    便在这一霎,触到对方之一仰起来的半边脸,四只眼睛交接之下,对方忽地垂下了头,长桨翻飞,小船很快地便擦了过去。
    袁菊辰确是眼睛够尖,惊魂一瞥间已看出了个中端倪。
    他却是不动声色地又慢慢躺了下来。
    风帆饱引,船行顺畅。
    午后“申”时左右,已接近“紫荆关”附近。
    但只见西岸峭壁如嶂,高插如云,宽阔的水面一下子却变得窄细了,那一面起伏于高山峻岭间的巍峨长城,勾画出此一脉的风光绮丽,江山如画。
    潘夫人头晕想呕吐。袁菊辰乃传话后首的艄公老徐,随即把船拢向岸边。
    岸石嶙峋,芦花翻白,好一副深秋景况。
    小船靠岸,在一株枯柳上拴上了缆,三个女人乃陆续上岸。
    女人家琐碎事多,袁菊辰亦不便插手,好在野处无人,石屏树障,大可方便行事。
    一切料理完毕,潘夫人吩咐彩莲在一片绿茵地上坐下歇息,取出食物干粮,随即向彩莲道:“去请袁先生过来。”
    袁先生不请自来。坐下道:“夫人觉得好些了?”潘夫人含笑道:“老了,经不住了,快坐下吃点东西吧!”
    洁姑娘随即把备好的烧饼夹肉送过来。
    “大哥,还要走多久才到呀?”
    袁菊辰说:“晚上大概可以到王安吧!”
    他坐下来吃着烧饼,一面说:“如果夫人和姑娘不累,我打算连夜走下去,那么天一亮,就可到涞源,就与山西搭上界了!”
    洁姑娘大似意外道:“这么快?”
    潘夫人却说:“这样就好,早一天到早一天安心,到了山西跟洪大人取上联络就好了。”
    洁姑娘恨恨地道:“这些人真可恶,爹爹已经死了,对我们还放不过!”
    “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的……这不就好了吗?”
    潘夫人眼睛看向袁菊辰说:“这个洪大人跟先夫过去最是要好!他们是同科进士,人既和蔼,又义气,我看你不妨就留下来,我跟他说说,大小也能给你谋个差事……”
    洁姑娘放过眼神来,直向他睨着,多希望他能点头答应,他却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却似忽有所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一艘小小的“蚱蜢舟”。
    出剑
    蚱蜢小船,停泊在芦花深处。双方距离,仅在一箭之遥,设非是居高临下,目光锐利,真还看它不清。
    袁菊辰却清晰地看见了。
    更清晰的印象是,这艘小船先前并无所见,那么它应是才泊岸不久,无独有偶地也来到这处风光明媚的中流野渡,却是人同此心,巧得很。
    一霎间,袁菊辰脸上显现出几许阴森,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缓缓向附近山岳、枫丛巡视。
    “大哥你发现了什么?”
    洁姑娘不觉有些警惕,开始有些不安。
    “没有什么……”
    袁菊辰起身换了个位置,又坐下来。
    “对了!”他向着洁姑娘微微一笑:“早先搬箱时我发现姑娘还带着一口古剑,能借我瞧瞧吗?”
    潘夫人先就笑了,指了一下女儿:
    “那是她爹留下来的,我们家从她爷爷起,这是第三代了,就没一个会使宝剑的,怎么,袁先生你还会武?是个行家?”
    “谈不上行家,略通一二!”
    “唉呀……”潘夫人忽地睁大了眼睛。
    洁姑娘更似惊异不置,母女二人用着简直难以置信的眼神儿向他瞧着,这当口,彩莲早已跑回船上,用不了一会工夫,已把那一口置在布套里的长剑拿了过来。
    “既是这样,倒真要请你看看。”
    一面说时,潘夫人转手把剑递到了他的手里。
    解套、取剑。
    好一口古剑。
    剑式修长,一色的青鲨鱼皮鞘子,剑把子特长,倒是与袁菊辰的这双大手很相称,其上密密缠扎着金丝银缕,却已为人手磨蚀得快看不清楚了。
    这就说明了,这口剑当年的辉煌岁月——它是一把真正用来对敌的兵刃,而不只被人家收留供着,用以为传家的古董。
    “可惜了这口好剑啦!”
    ——这可是袁菊辰心里的声音。
    “都生锈了!”洁姑娘说:“你抽出来看看。”
    袁菊辰摇摇头说:“那不是锈,是霉点儿!”
    他却不急于去抽剑出鞘,一双眼睛煞有介事地游转于眼前山岭。
    “用石灰块轻轻一抹就干净了。”
    他的眼睛随即移到了另一面。
    太阳的阴影在这一面构成了特殊的圆形,凸透玲珑,无尽绵延。
    萎萎芳草,绒面子也似地铺陈地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只探出头竖着长耳朵的野免。
    阴影映衬在黄草地上,形像似乎有些模糊,尤其是那一片摇动的枫丛,云也似的诡谲,摇摇颤颤晃动不已,像是包含着令人难以猜测的一个极大谜团。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离开过这片枫树的投影。
    凉风习习,潘家母女这一路从来还没有舒畅过,彩莲站在潘夫人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拿捏着肩膀上的懒筋,母女主婢喁喁而谈,浅浅而笑,欢洽的气氛,前所未见。
    一只野兔,忽然由草隙里探出了头,立刻就吸住了大黄的注意,“呼”地站起来,箭也似地扑了过去。
    草丛里顿时引发了一场追逐之战!
    便在这一霎,一条修长的人影,长空一缕烟般霍地拔了起来,紧接着飞星下坠般,直落而下。
    一起即落,势若飞云一片。
    便是由那一片摇动的斜阳投影上看出了端倪。
    袁菊辰恰恰便于这一霎,拔出了手上长剑。
    旋身、挥剑。
    匹练般地划出了一道银虹,“铿锵”一声,迎着了来人的修长刀势。
    “哎呀!”
    惊叫声里,彩莲拖着潘夫人,与扑上来的洁姑娘一并倒在地上。
    那一刀,原是直奔潘夫人头上而来,袁菊辰却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不缓不急,不偏不倚,恰巧在这一霎间转身出剑。
    刀剑交碰的一瞬,空中来人忽地一折,彩云翻飞般已飘出丈许开外。
    残阳斜照里,这个人身子真个鹰样的灵巧,却在翻身下落的一霎偏头沉肩,“哧”
    地打出了暗器梭子镖,直袭洁姑娘顶门。
    袁菊辰早就防着了对方有此一手,左掌乍翻,“呼”地劈出了一掌。
    梭子镖歪了一歪,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擦着洁姑娘肩头打了过去。
    “好个小子……”
    出口是酸不溜丢的山西腔调,紧接着这人的脚下一蹬,浪卷礁崖般的一个倒翻,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到了袁菊辰身边。
    秃顶扁鼻,大三角眼,正是清晨豆坊所见的两个土佬之一。
    日间水上一瞥,袁菊辰便已看出了蹊跷,却不料又在这里见到,这番邂逅,自非偶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内的魔爪子还真是多,当真的阴魂不散。
    眼前这个山西土佬,怎么看也不像是食禄皇差,不过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含糊,出刀之狠,身法之轻灵巧妙,皆属一流境界。
    想是心忿袁菊辰的从中作梗,出手更见狠毒,恨不能一刀把对方劈作两半。
    死亡约会
    袁菊辰剑倚右臂。
    山西土佬的一刀,恰于这一霎劈脸直下——刀光一闪,有若一条银线,劈空而至。
    所谓的“藏晖一线,如意布施”,山西人堪称刀法娴熟,是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
    正因为如此,袁菊辰的精神才越加抖擞。
    随着袁菊辰转动的身躯,有臂长剑方自划出了半个圈子,山西人似已有所警,陡地面色一变,收刀即退,却己是慢了一步。
    袁菊辰跨进的身势,就像是一阵风。
    刀光剑影闪烁里,那人“哼”了一声,拔身而起,人影翩跹里,已立身左面崖头。
    “好小子……有你的!”
    以刀作杖,“叮”的一声,点向石面,借以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一片殷红颜色,打他肥大的裤胯间渗出来,点点滴滴,顺裆直下。
    山西人硬是有股子狠劲儿,就是自恃不倒。
    却于这一震,一条人影,于左面大枫树上哗啦现身而下,施展的是“海燕掠波”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到了袁菊辰身后右侧。
    黄脸高颧,白巾加额,一身蓝布裤褂,正是豆坊初见二者之一。
    身势乍临,手底下哗啦一声,一把亮银索子枪,抖了个笔直,二话不说,直向着袁菊辰眉心打来。
    软兵刃能当刀剑施展,说明了来人的身手不凡。
    别瞧这两个一副土佬的卖相,手底下却各有千秋。
    后来的这一个,出手更狠,恨不能一家伙在对方身上留下个透明窟隆。
    却是这个后生小子忒棘手了。
    剑势回扬里,硬生生逼退了来人扑前的身子。
    沉肩、倒拧。
    蹿出了一丈三四。
    第二次作势,更欲前扑的一霎,崖头上的山西人忽然出声喝止。
    “蓝老二,算了吧!”
    这声呼唤,还真有用,后来的这个陡地闻声而止,身势微侧,螺丝转儿般一阵子打旋,已飞身直起,落在了崖上同伴身边。
    “小伙子功夫不坏——我们兄弟今天算是栽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伙子,你报个万儿吧!”
    说话时,山西人一头华发,刺猥似地直立而起,那一双三角眼,精芒毕射,简直恨不能一口把对方生吞下去。
    整个下半截身子,都让血渗透了,他却硬是直立不移,倒也是条汉子。
    袁菊辰略一迟疑,随即报出了姓名。
    山西人重复念着“袁菊辰”三个字,字音却似由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就对了……”山西人冷冷哼着:“西山鹤袁海天是你什么人?”
    袁菊辰猝然吃了一惊。
    “我看也像!”后来的蓝老二冷森森说:“不用说,是你爷爷了,好小子,连你爷爷西山鹤在世的时候,对我们尚且礼让三分,你这小子……”
    说话口音是浊音极重的“保定府”味儿,较诸前者的山西话,尤其刺耳。
    “好了!”山西人打断了同伴的话,三角眼里迸着火星,阴森森地说道:“我们这个梁子算是结上啦,小子,你今天伤了我一剑!我一定要在你心上扎上三刀六个眼,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话声一停,再也忍不住颓废之势,身子一软,几欲不支地倒了下来,却是蓝老二横臂一挡,紧急中搀住了他倒下的身子。
    蓝老二更不是省油的灯,像是喝风那般地呵呵笑着,一脸的阴狠杀气。
    “小子,咱们是死亡约会,不死不散,后会有期!”
    脚下一蹬,双双飞身而起。荒草里,连续几个起落,已是不见。
    直瞧着一双土佬跑没了影儿,再见蚱蜢小舟已解缆自离。
    好久、好久……袁菊辰才把手上长剑收入匣内。
    “袁大哥……”
    洁姑娘抖颤颤地抢步而前,脸上表情错综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悲,更多的却是无限惊诧……
    潘夫人、彩莲更像是三魂悠悠地由梦里醒转,连惊带吓,早已热泪汪汪。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木讷少言,极具内涵的这个年轻人,竟然会有这么一身不可思议的高超武功?要不是他的侍卫身侧,娘儿两个岂能还有命在?绝处逢生,几疑身在梦中,真正说不出的悲喜交加。
    “孩子……你……你……”
    一言出口,潘夫人情不自禁,竟出声痛哭起来。“雨过天晴,没有事了!”袁菊辰颇似感慨地微微一笑,向岸边打量一眼:“我们走吧!”
    “十三把刀”
    扯起了风帆一面,老艄公倚舵而坐,再一次点火抽烟,像是有沉沉的心事,使得他很不开朗。
    透过喷出来的浓浓烟雾,他用半眯着的一双眼睛,向着船头上的一人一狗打量着。
    风缓水疾,舟行甚速。
    这一带水道极窄,七扭八变,蜒婉如蛇。如此水势,即使惯以驶舟的老手,也得十分仔细,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岸边礁石,保不住人舟俱碎,葬身鱼腹。
    老艄公却似胸有成竹,一点儿也不慌忙,胳肢窝夹着舵把子,凭恃着他特殊的熟练反应,不时地左右移动,即能化险为夷——他犹能处变不惊,忙里偷闲地抽上口烟,这般镇定功夫,全在老到精深,却是修来不易。
    闲来无事,袁菊辰把一口宝剑拿在手里玩着。
    他不只一次地拔剑出鞘,明晃晃的剑身,映以天光,灿若秋水,直似镜子般的明亮,以之窥物,沿途景色,历历在眼,船上的一切,即为之毕陈眼底。
    由是,老艄公那一张生满了胡子的长脸,在银光颤动的剑身上,直似呼之欲出。
    ——那一面,大黄狗倚舷而卧,懒洋洋的显得很不精神。
    一向在陆地上生活惯了,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乘船,显得毫无生气,看起来那样子像是生病了。
    镜身再转——潘夫人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彩莲睡着了。倒是洁姑娘一声不吭地向水面上望着,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蹙着。
    她有太多的心事,未来的一切简直无法揣测,闷沉沉地压在心里,真叫人烦。
    偶尔转过脸来,却与袁菊辰的眼睛碰在了一块儿,随即报以腼腆的微微一笑。
    “你喜欢这把剑?”
    转过身子来,抱着一双膝头,用敬慕的眼神向对方望着。由于方才的一番经历,袁菊辰早已成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自是赢得了她衷心的敬佩。
    “是口好剑!”
    一面说,他已将长剑插落剑鞘。
    “只是现在还不能还给你们!”
    说时他轻轻一叹,深深体验到自己的任重道远,责任重大。
    “大哥……”
    洁姑娘似有所悟。
    袁菊辰缓缓又抽出了长剑,在眼下观赏着。
    他的声音忽然放大了:“刚才那两个人,不是一般江湖人物,却是大有来头!”
    “是朝廷派来的?”
    “不是。”袁菊辰冷冷一笑:“虽不是朝廷派来的,却也与他们沾了点边儿,不用说,是他们用银子请出来的,是两个不折不扣的黑道杀手!”
    “啊……”洁姑娘吓了一跳:“大哥,你以前见过他们?”
    “没有,不过听说过。”
    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在冀鲁江湖黑道,有个买卖叫‘十三把刀’,刚才那两个人,就是其中之二。”
    洁姑娘一惊道:“十三把刀?”
    语不惊人死不休,话声传处,老艄公的烟也不抽了。
    袁菊辰微微一笑:“十三把刀就是十三个人!专门打家劫舍,杀人灭口,无所不为的十三个人!”
    “他们……干什么要……”
    “我刚才已经说了。”袁菊辰说:“这十三个人一身厉害的功夫,武艺超群,多年以来在北几省,称得上坏事干绝……倒是没有料想到这一次竟然会听从权奸差遣,干起谋害忠良之后的黑心买卖来了……朝廷奸宦许以重酬,他们也就卖身投靠,真正不知廉耻!”
    船尾的老艄公忽然发出了一串咳嗽,大声嚷道:“小姐扶好了手,下去了。”
    话声方顿,船身猝然高高掠起,来了个疾行抢波,一下子直向半丈来深的河道下摔落下去。
    老艄公招呼是招呼了,却是晚了一步。这一带水流逆转,起伏极大,行水驶船,全在机警老到,必要时的出声招呼,应视为当然之事,老艄公如此历练,竟然也有此疏忽。
    洁姑娘原来手抓篷索,急切间使劲一抓,整个身子贴在了帆柱子上,诚然是稳住了。
    可怜的是彩莲,睡得正香,事发的一霎,简直无从防范,一个咕噜,直由椅子上滚了下来。
    ——却是有惊无险。
    袁菊辰的一只脚,不缓不疾,忽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轻轻一踏,便自定住不动。
    非仅此也,他还是手脚并用。
    脚下施展,手上更不闲着,却似更要快上一筹,那一半持在手里的剑鞘,突地搭上了潘夫人膝头。
    ——后者原在椅子上打盹,事发突然,保不住连人带椅,一并翻落江心,却是在袁菊辰妙手一搭之下,化险为夷。
    眼前一搭之力,看似轻巧,其实真力内注,以至于潘夫人连人带椅看来固若盘石,直似钉在了船板之上,纹风不动。
    随着怒涛的汹涌,“哗啦”大响声里,洒落下漫天的浪花,整个船身,都打得透湿。
    乍惊之下,恍若隔世。
    怒浪飞卷里,传过来“大黄”的一声哀鸣,谁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条黄狗,竟然落在水里。
    “啊呀——”洁姑娘惊叫了一声。
    叫声未已,袁菊辰已自船上飞身而起,直向波浪汹涌的疾流间落身而下。
    一起即落,浪花飞溅里,有如巨鹰天降,只一下便操住了大黄的颈上项圈,“哗啦”
    一声,大片水花飞溅里,已落回船上。
    这一手轻功提纵功夫,全凭一气连施,极是难能,直把船上各人看得目瞪口呆。
    独脚龙王
    船身乍沉又浮,哗啦啦溅飞起万点银星。
    却于这一霎,一条人影,陡地自船尾抢身而近,大吼一声,手上长篙怒蛇般直向袁菊辰背心刺到。
    事发仓猝,简直出人意料。
    怎么也不会想到,船上的老艄公,竟然野性大发,猝然间向袁菊辰施出杀手。
    双方距离如此之近,那杆长篙足有丈许来长,一经抖出,即行临近。
    偏偏袁菊辰周身是眼,却在洁姑娘再次惊叫声中“哧”地转过身来。
    回身,现腕。“噗”地一把已攀住了尖锐雪亮的篙锋,那样子真险到极点,差在毫厘,即把他刺了个透心穿。
    老艄公这一篙劲力十足,趁虚而入,满以为十拿九稳可以得手,却料不到对方如此滑溜,回身一攒,力逾千斤。
    双方力道俱称巨大,一经会合连施之下,直把鹅卵粗细的一截篙身,咯吱吱变成了一面大弓也似。
    老艄公越是用力,越不能得逞,抖颤颤的长篙,眼看着即将折为两截,对方长身少年却似钉在泥地里的一截钢桩,动也不动一下。
    “好个……小子……你……”
    一霎间,老艄公那一张漫长胡子脸,涨成了紫酱颜色,力道连施下,足下轻舟滴溜溜在水面上打转不已,隔着一截长篙,双方竟成了胶着状态。
    “认栽了吧,从一上船,我就认识你了!”袁菊辰炯炯目神,眨也不眨直向着当前的艄公盯着:“你的那两手,在我眼前耍不开。不用说跟刚才的两个也是一路的吧?”
    老艄公嘿嘿连声冷笑不已,头上的一抹子头发,刺猥似地直立着,圆睁着的一双火眼,衬着瘦削的长脸,满脸胡髭,真个“狼”样的狰狞。
    “你……小子又算老几?”老艄公脸现青筋地道:“一个初出道的雏儿……不知天高地厚……你爷爷叫字号的时候,小子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乘早跳江吧,还能落下个全尸!”
    话可是说得够损。
    一口豫西腔调,那么高瘦魁梧的身架子,较之袁菊辰可也并不含糊。
    船身在二人巨力踩踏之下,犹自在团团打转,转着转着,可就碰着了左面插天石壁,“砰”地发出了一声。
    却在这一霎,那一杆坚逾精钢的长篙,吃不住二人手上劲道,“咔嚓”折为两截。
    把握着一瞬良机,老艄公状似飞鹰地已掠身而起。
    “噗噜噜——”
    强大的衣袂荡风声里,老艄公手里的半截长篙“白蛇吐信”,嗖然作声地已点向袁菊辰前胸。
    袁菊辰冷哼一声,身子霍地向左一闪,右肩方沉,手上长剑作势欲起的一霎,对方却似已得了先机,不待招式用老,即行收招换式。
    一式“潜龙升天”,硬生生把前扑的身子拔起来一丈四五。
    好轻巧的身子。
    随着老艄公下坠的身子,单足微曲,不偏不倚恰好地落在了帆桅顶尖。
    一阵子船身打颤,连带着老艄公的身子也跟着滴溜溜连连打转,却是危而不坠,险中偏安,左舞右摆里显示出一手“风摆残荷”绝活儿。
    紧接着杆尖儿上的老艄公发出了沙哑的一声狂笑:“这就难怪了,足下施展的是‘紫流江派’身法,西山老袁是你什么人?说出来咱们也攀个亲家!”
    “那倒不必了。”
    袁菊辰随手把半截断篙丢向水里,却把一口寒森森长剑抽出剑鞘。
    一霎间,他脸现杀机。
    对方这一式“潜龙升天”连带着“风摆残荷”身法,确已是炉火纯青,陡然间使他记起了一个人来。
    正为如此,他也就越加的不敢大意。
    仰首当空,袁菊辰越见阴沉:“我这双眼睛还没有花,你们果然是一伙的,看起来,你们这十三把刀全出动了,独脚龙王解七,我认识你了!下来吧!”
    “哈——”
    乌鸦样的一声怪笑,紧跟着眼前人影翩跹,解老七已经下来了,真个晴空飞羽,轻到无以复加。
    野渡无人,轻舟自横。
    却是那滔滔河水尽势西流,日以继夜,淘尽了千古岁月,多少人间豪杰?
    三个女人不用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倒是洁姑娘的一份小心,生怕船翻了,大家伙葬身鱼腹,惊慌中不失镇定,死抱着一截舵把子,任凭船身打转,死也不松。
    她的一双眼睛却也没有忘了,泪汪汪一个劲儿地直向袁菊辰瞅着。
    俱在不言中了。
    皇天有眼,神灵保佑……
    水遁
    “打人一拳,防人一脚!”老艄公直视着对方,一双眸子鹰样的凌厉:“不错,我就是解七,阎老大已叫你伤了,还有十二把刀,一个一个地打发吧!够你忙的。”
    果然是解七。
    此人绰号“独脚龙王”,却非无因,一只右腿自幼即练有“铁扫帚”的横功,站起来一柱钢桩,有“入地半尺,横扫八桩”之能,断断非比等闲。
    在十三把刀里,他行“七”,外人即以解七称之,以实力论,在十三把刀里,虽非个中翘楚,却较为首的阎老大尤狠十分。
    “扑通!”抛下了手上断篙,解七的一只右手直探向前胸腰侧,“唰啦啦”耀眼生辉,一条“十二节亮银软鞭”,已撤在手上。
    “紫流江身法,已是江湖绝学,施出来叫俺姓解的也开开眼!”
    亮银鞭“唰”地抡向左手,身子骨滴溜一转,已到了右面船舷。
    夹着船舱,有一条小小过道。
    两个人各踞一端,颇似狭道相逢。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向对方望着,像是蓄势以待。他已设想出对方的狠毒居心,尽量思考着应对之策,以期出剑奏功。
    船身犹自在徐徐打转,洁姑娘的一双眼睛,已经完全被船上的两个人所吸引,再也无能兼及其他。
    “独脚龙王”解七忽然向前抢进了三步——也就止于此了——打对方袁菊辰那里传过来一股寒森森的劲道,一时隔阻住他的去势。
    解老七心里有数,愈是有功夫的人愈能体会,便是一种“练家子”所谓的“混元真气”,功夫的高下,其实不待真个刀剑来往,常常只是气机的一触,即能测知。
    除非是麻木不仁的白痴,解老七焉能心里没数?但是钢刀既出,实难入鞘。
    “嘿嘿……不含糊呀,小子!”
    嘴里尽管奚落,心里却是有数——一个拾掇不下来,一世威风,即将要丧失在对方这个后生小子手里,更有甚者,一条老命,是否还能保住,可就大成问题。
    他焉能不格外小心!
    “唰啦啦!”
    亮银鞭搭向左手胳膊,解七的身子忽地矮了下来——袁菊辰立时有所体会,敌人必将由上方趁虚而来,却要防备着他的声东击西。
    一念方起,解七的身子,已似飞猿般凌空跃起。
    正如所料。
    亮银鞭一溜银光,连着他巨大的身子,一并投落直下,其势巨大,有似泰山压顶。
    袁菊辰陡地侧身,转过半面身子,掌中长剑银芒乍吐,待将挥起的一霎,空中的解七,先已识透了玄机,按照他一贯的伎俩,弄险取胜。
    “呼”地就空一转,快到极点已翻向袁菊辰左侧,衣襟飞扬里,扇面儿般抡起了一片衣影。
    便在这一霎,手上的十二节亮银鞭,“唰”地抖了个笔直,直认着对方咽喉扎了过来。
    有了前此的经验,袁菊辰已把对方揣摸了个大概,这一手“声东击西”,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新花样了。
    话说回来,解七眼前的弄险,可是透着古怪,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兵刃一击,却已说明了解七的技不得逞。
    长剑迎着了鞭梢,发出了其声极是清越的一声脆响——“叮!”解七的十二节亮银软鞭,已自高高荡了起来。
    这个猝然的变化,显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
    “啊一一”
    猛可里腾身即起——一招不逞,对于解七来说,已是黔驴技穷,直把他吓得面色惨变,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欲逗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随着他的身子在空中一个疾滚,一式“飞燕抄水”,直向着眼前疾流中栽了下去。
    却是袁菊辰放他不过。
    一——片冷颤颤的剑光,几乎随着对方的身子同时翻起,“嘶!”
    银光乍闪,即化为一天血雨。
    这一剑虽不曾劈中解七身上要害,却也较“要害”相差不多。
    随着长剑划出的一片弧光,解老七的一条右腿,齐着膝盖生生被斩落下来。
    “砰!”坠落船板。
    ——紧接着“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里,已吞没了解七直栽而下的身子。
    江浪翻滚,随即把他吞噬了,只留下渗有鲜红血液的一片泡沫。
    真应了“独脚龙王”这个绰号了。
    船身犹自在江上打转。
    不用说,三个女人再一次吓得呆住了。
    袁菊辰一剑得手,冷森森持剑而立,那一双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直向眼前水面注视着。
    却似有一道细细纹路一径远循而逝。
    “独脚龙王”不愧是“独脚龙王”。
    他竟然还没有死。
    得饶人时且饶人,容他去吧!

举报

第五章
    大黄归天
    大黄狗生病了。
    整整一天,它卧在袁菊辰睡房的角落里,全身颤抖,时有呻吟。
    显然是病势不轻,一天都没吃东西,水也不喝一口。一直闭着眼,也只有袁菊辰在它面前蹲下来瞧着它的时候,才微微睁开眼睛,“吱吱”悲吟两声,随即又闭上了眼睛,眼角口边,流着浓浓的汁涎。一声也不吭,袁菊辰静静地瞧着它,像是在看着一个生平最好的朋友。
    “大黄不行了,过不了今天晚上,它就要死了!”
    站在门口,袁菊辰向洁姑娘、彩莲如是宣布。
    立刻,两个年轻姑娘都哭了。
    “就不能找个狗大夫给它瞧瞧?”彩莲说:“好可怜……一定是掉在水里淹的。”
    洁姑娘说:“人吃的惊风散,它能吃不能?”
    “应该可以……我已经给它试过了。”
    “没有用?”
    洁姑娘睁大了眼睛,脸上泪淌不干。
    “没有用……”袁菊辰摇摇头:“该试的都试过了。”
    “这么说……”洁姑娘大是不解地道:“它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会掉一次水就……”
    “落不落水,都没关系,它是中了毒。”
    “中……毒?”
    两个姑娘都吓住了。
    “有人在它饭里下了毒。”袁菊辰冷冷笑着:“是我太疏忽了,光顾了人,竟不曾顾着了它,害它遭了人家的毒手!”
    “是……谁?”
    “解七。”
    “解七?”洁姑娘大惑不解:“是那个……摇船的老艄公?”
    “就是他。”袁菊辰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太小看他了,这个人比我想的要厉害得多!”
    “啊……”彩莲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我看见他把吃剩的鸡骨头喂大黄吃……怪不得它吃下去不久就睡下老实了……”
    “哎呀……这个人好可怕!”
    洁姑娘脸色刷白的惊叹着,着实吃了一惊。
    袁菊辰苦涩地笑了一笑。
    “从一上船,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的一切,都落在我的眼里,譬如说,他给那两个人做信号、打手势,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只是百密一疏,却漏了这一宗,害了大黄。”
    “啊……你是说,那两个土老头儿也是他勾来的?”
    “他们根本就是一路的!”袁菊辰说:“桅杆上挂着一面‘八卦’铜镜,利用日光的反射,老远都能看得十分清楚,两个土佬就是认着这一点镜光,紧追不舍……我心里一直就有数……他喂狗吃骨头,我只当他是在与大黄套热乎,怎么也没想到,吃剩的骨头上,竟然会下了毒……可见人心之难测。”
    “这么说……大黄是救不了了?”
    洁姑娘眼巴巴地向袁菊辰望着。
    “不行了……”
    说话的时候,室内大黄忽然“唔唔”叫几声。三个人闻声而惊,忙赶进房里。
    他们看见了垂死前大黄的挣扎,随即便倒下来死了。
    虽然只是条狗,而带给他们的伤感,却不下于一个人,“狗”的忠实,有时候较人更有过之。
    大黄的死,竟然连潘夫人也掉了眼泪。
    这里是“涞源”县辖的“独山”镇城。
    站在客栈门向外望望,高大的“五台山”已清晰在望,山上的“金顶寺”黄琉璃殿瓦,在秋日照射下,反射着闪闪金光。
    五台山山势绵延,占地极广,事实上一踏入五台山界,也就是来到了山西地面。
    感觉上袁菊辰的心里轻松多了。
    潘家的未来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巡抚,兼掌兵符,在山西称得上是头一号的人物,官声也很不错,潘夫人对他的评语是:很够交情。
    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一进入山西,与洪家取上了联系,就算是“功德圆满”。
    傍晚时候。
    马车已进入五台山界。
    瞧见了山界边沿,那一块高大的青石巨碑——“山西省界”,每个人心里真的落下了一块石头。
    这一路甚是荒凉,沿途所见民房都是低矮草舍,间或有一二大户置有庄院,土墙延伸,却也为风沙所蚀,斑斑点点,望之疮痍满目,大不美观。
    这一带农户以“棉”产为大宗。收割后的棉田,看上去一片荒芜,山势盘桓,无尽绵延,农民求生不易,也像其他各省山居农民一样,开垦出片片梯田,种些杂粮、玉米。
    袁菊辰跨辕而坐。车把式是个早已汉化的蒙古人,说着一口道地的本省官语,酸不拉吉的,听起来很不是个味道。
    他告诉袁菊辰说,这一路野兽极多,常有豹子潜伏道边崖树,忽然出现突袭行旅客商,被伤害的人着实不少,而且前面五台山下丛林中,更时有强人翦径,是以他车座之前,特意地悬有一面长弓,无数雕翎,更有像关公一样的长杆大刀一口。
    这人膀大腰圆,满脸落腮胡子,乍然一看,真个有张飞之勇,一路上大吹法螺,说他曾经有一次力敌十二小盗,大获全胜,斩下了其中五个人头,以之悬挂车辕,一路行走,再无一人敢来招惹,他这个“活关公”的外号就是这么闯出来的。
    问他的名字,才知他本人并不姓关,姓“包”,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包胜。
    一路上尽听他一个人大肆吹说,又自夸他的箭法如何了得,说着说着即时兴起,拿弓拾箭,“嗖”地发出一支,射中道边石碑,“叮”地爆发出一点火星,包胜的豪兴越加大发,一时纵声狂笑,俨然唯我独尊。
    流星
    笑声未已。
    一条飞索,自空而降,怪蛇样地直向他头顶套落,一下子套个结实。
    于此同时,一根叶多茎粗的苍苍巨树,“咔嚓”爆响声里,拦向眼前。
    车行正速,怒马如飞,事发突然,简直无能自控,更何况“活关公”颈套飞索,自身不保。眼看着前奔怒马,唏哩哩长啸声中,马立前蹄向前,整个马车轰然作势,而后直掀而起。
    果真如此,车上各人万难幸免。
    却因为车辕上多了个袁菊辰,情形可就大为不同。
    事发突然,显然出乎袁氏意外,无如以他那般镇定功力,当为“泰山崩于前而不溃”,越是情势险恶,越见其临事镇定。
    眼前之一瞬,可资证明。
    飞索天降,怒马人立的一霎,袁菊辰坐姿不移右手轻抄,抓住了“活关公”包胜项上长索,同时足下力顿,施展出“大力金刚顿”功力。
    ——双足力顿之下,硬生生将几已掀起的马车压落下来,“哐当”大响声中,激飞起一天的尘土。
    那一匹受惊人立而起的壮马,却也吃受不住,登时立地不动,也为之老实了。再看前方断树,相距不及一丈,堪称绝险。一一随着袁菊辰右手力抖之下,一条人影,直由道侧飞崖坠落直下。这人自恃孔武有力,原打算把“活关公”包胜生生吊起,却是没有料到对方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如此了得。吊人不成,自己反受其害。
    眼前这一摔,力道不轻。
    “扑通”大响声里,登时一命呜呼。
    于此同时,“咻咻咻!”三条人影,分别由前道掠身而出,身法之轻巧,极是罕见。
    一起即落,疾若飞鸿。
    一经沾地,落地生根。
    眼前摆了个“品”字形,将马车正前方三面包抄,却是不可轻视。
    来者三人,二男一女。
    各人一顶马连波的宽檐大帽,衬着不同颜色的紧身衣靠,极是雄姿飒爽。
    两个男的,一老一壮,老者年在六旬,黝黑瘦高,浓眉细眼,嘴下留着一抹戏台上周仓似的胡子,一身白色短打劲服,背插双刀,神采间极是桀骛不驯。另外的一个却是矮壮精实、秃着个光葫芦似的脑袋,闪闪有光。
    ——这个人个头儿虽是不高,手里却提着一双南瓜般大小的流星双锤。曳着丈把来长的银色钢索,两只流星锤,同他那颗光秃脑袋瓜子一般,闪闪生光。
    却是居侧而立的那个妇人,细长窈窕,刚健婀娜——髯边插着一朵小小玫瑰,帽纱轻启,显示着一张棱角分明,极是刁钻模样的瘦削长脸。
    她是使剑的。一口七星长剑反抡右腕,细长的三角眼,刀子似的锐利,虽是个女人,看来较男人更要凶悍几分。
    二男一女的忽然现身激发着眼前的腾腾杀机,不用说,料是早经部署,却是不曾料到。袁菊辰的临场镇定,挽狂涛于既倒,使得对方未能如预期的即时见功,自是怒发如揭。
    “光棍一点就透,你就是那个姓袁的吧?”居中而站的干巴老头儿,骈着两根手指头,向袁菊辰指着:“好样儿的……佩服、佩服。”
    说时,这个瘦干巴老头儿一时嘿嘿有声地笑了。
    “小哥儿们,咱们讲讲斤两,为人家的事,犯得着吗?今天这码子事,只要小兄弟你一点头,我们绝不为难,只把车上的三个坤道给留下,你就走人。至于咱们之间的事……
    哩哩……可以以后再说,要不然……”
    说到这里,这个浓眉细眼的瘦老头子呲着一嘴被烟熏黑了的牙,冷森森地笑了。
    “你的那两手固然是高明,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总不成还能以一敌三?”
    “老三,给他闲磕牙干什么?”
    说话的秃头矮壮汉子,声音宏亮地嚷着:“这小子连伤了我们哥儿们好几个,哪能就这么便宜,白白地让他走了。”
    话声出口,手里的一双流星锤飕然作响地已抡了出去,却不是往袁菊辰身上招呼,只是在空中抡着,嗖嗖作响地舞出了两道银光,光华过处,叶飞枝断,其势甚是惊人,却无非虚作姿态而已。
    这般阵仗,自是唬不住袁菊辰。
    却把那一位“活关公”包胜吓了个不轻,张皇作势地把搁置车上的那口官刀拿起。
    这么一来,正予敌人以可乘之机。
    他这里刀势方举,一点银光,飕然作响地已划空而至,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他的官刀,“当”地一声大响,火星四迸里,包胜手里的宫刀,已自脱手飞出,哗啦啦砍倒了一片林木。
    包胜“啊哟!”痛呼一声,那一双紧握官刀的手,虎口尽裂,满是鲜血。
    对方秃顶矮汉见状由不住大声猛笑不已。
    “活关公”包胜直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道:“爷爷饶命!”
    顾不得刚才夸下的海口,就要下跪。
    凶婆娘
    却是——
    包胜一条腿方自着地,已被身边的袁菊辰抓住了背上衣裳。“有点骨头!”袁菊辰说:“给我坐好了!”
    活关公想不起来都不行,硬生生地被按坐在位子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直吓得全身打颤,哪里说得出一句话来。
    秃顶汉子的流星锤犹自在天上舞着,配合他宏亮夸张的笑声,更增无限气势,好几次,这双流星锤呼然作啸地由袁菊辰头上掠过,仍然也只是虚作姿态而已,并不曾真的贸然向对方身上招呼。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上盘旋,嗖嗖破空声,连带着龙飞蛇舞的两脉银光,确实给眼前增添了无比阴森气势。谁也料不到,这一双流星什么时候会忽然招呼到袁菊辰的身上.或是直袭向他身后的车厢——那里面的三个女官,如何当受得了如此沉猛的一击!
    袁菊辰却是那么的沉着镇定。
    对于空中的一双流星,他甚至于望也不望上一眼。那双湛湛有神的眸子,却只是向正中那个干瘦的老头注视——一或许是下意识里,这个人才值得他的一瞥。
    “谢了!”
    直到这时他才回答对方的话,那意思也就是拒绝了对方的一番好意。
    “不用说,三位也是十三把刀里的英雄好汉了?久仰之至。”
    一面说,微微地拱了一下手。
    那一口曾于万险中屡建奇功、出奇制胜的长剑,就压置在右腿之下,剑穗长垂,纹风不惊。这番镇定功夫,看在对方三人眼里,着实不敢对他心存轻视,以至于空中的一双流星锤,始终也只是虚张声势,不敢有所异动。
    老头儿哼哼卿卿地笑了几声。
    “何必逞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十三把刀,还能叫你一个人给挑了?”
    “那就走着瞧吧!”
    简单地应了这么一句,依然是沉着镇定。
    流星锤兀自在空中舞着,宛若奇光电闪,幻化着各种姿态。
    老头子圆瞪着两只眼:“这么说,你是刻意要跟我们作对为敌了?”
    “说错了!”袁菊辰说:“是你们刻意要跟我作对为敌,不是我!”
    瘦老头愣一愣,陡地往后面退了一步。
    “好!八仙过海,那就各显神通吧。看看谁强?”
    话声出口,脚下一蹬,却向侧面闪了出去——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却让身边的那个秃头汉子补了空缺。
    于此同时,矮汉子已飞出了他手里的流星锤——“哧!”有如闪电一道,更似神龙摆尾,栲栲大小的一团银光,直向袁菊辰当头飞来。
    早光袁菊辰的眼角就已经扫着他了。
    ——以他判断,这一锤仍然是虚张声势。
    果然,呼地疾风作响,这只流星锤却只是距离着他头顶半尺上下,呼啸着擦了过去。
    却在这一霎,一条人影,风掣电闪地已抢扑而前。
    那是个极快的抢扑之势。
    随着他落下来的一只右脚轻点之下,整个身子已向袁菊辰身上飞挤过来。
    来者正是那干瘦的老头。
    一双雪花长刀,配合着他急快的落身之势,陡然划出两轮银光,直向着袁菊辰两肩劈来。
    唏哩一声。
    长剑出鞘。
    随着袁菊辰拨动的右腕,“叮当”两声,已把对方来犯一双钢刀,拨开左右。
    非仅此也!
    迤逦剑势,璀璨出冷森森的一道银虹,硬生生把瘦老人蹿前的势子给逼了下去。
    袁菊辰身势倒翻,大鹰展翅的一式开合却已把身子落向车厢之上。
    如此一来,便可兼及车厢。敌人想要向车内的三个女人出手,可就要费点事了。
    袁菊辰的身法不谓不快,那一轮飞天流星,却比他更快。
    “哧!”银光穿处,连带着对方秃顶汉子的一声喝叱,这一锤真有“飞星贯月”之势,快到无以复加。
    酝酿如此之久,秃顶汉子才自出手,观其出势,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袁菊辰“唰”地一个疾转,对方流星锤却是直奔前胸而来,强大的劲道,虎虎生风,仓猝间真个难以招架——但袁菊辰却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
    身随剑转——
    长剑翻处,施展一手极其灵巧的剑招,剑花一扬,“唰啦”一声.己触及了对方流星锤的长长索链,忽悠悠——偌大的流星来势,顿为之走了偏锋,“呼”地由左侧方擦身而过。
    却在这一霎,一声尖叱道:“打!”
    紧跟着“咔嚓”一响,一蓬飞针,众蜂出巢,直向着袁菊辰全身袭到。
    声出、人起!
    噗噜噜衣袂飞处,一条疾劲婀娜人影,已抢身车厢——正是对方三人阵营里的那个娘儿们。
    身落,剑出,七星长剑“嘶”地兜心就刺,带着她的全身上下,有似狂风一阵,一古脑儿俱都向袁菊辰身上扑来。
    好厉害的婆娘!
    “细雨飞丝”
    袁菊辰确实也够沉着。
    身势轻转,滴溜溜疾若旋风,已踏向车厢前首,同时间右手挥洒,发出了大片剑光,势若狂涛,已将来犯的一蓬飞针,尽数击落。
    ——便在这一霎,对方妇人凌厉的剑锋,已自擦着身侧滑了过去。
    想是用力过猛,长躯妇人身子一个踉跄,几乎由车顶上栽了下来。她却是滑溜得紧,一刺不中,身若飘风,已转向篷车尾端。
    拧身、错步,霍地一个疾转,身后一截长发,马尾也似地甩了起来,却是舍剑不用,左腕突出,白森森一只细手,凌空作势一指。
    “咔!”
    哑簧响处,一蓬银丝,再一次直向袁菊辰背后袭来。
    另一面的秃顶汉子,更不示弱,这一霎,更是紧追不舍——一双流星锤,忽悠悠泛出大片银光,疾雷奔电般直向袁菊辰脸前击来。
    好厉害的联手夹击。
    像是炊烟一缕,袁菊辰已拔身而起。
    他那一双分开的脚步,恰似漫步幽灵,极是巧妙地竟自落在飞来的一双流星锤之上。
    随着他吐气开声的一声喝叱,似虚又幻,浪子踢球似地,又把南瓜般大小一双流星锤倒踢了回去。
    “唰!”
    宛若倒卷银河,忽悠悠反向对方击到。
    力道疾猛,势若排山。
    秃顶汉子怎么也料不到竟然会有此一手,直吓得面无人色,猛地抛出了手上锁链,欲待闪身,哪里还来得及?
    呼啸声中,银河倒卷。
    “砰!砰!”
    一双流星锤,已双双击中他全身上下。
    这般力道,自是可观。
    秃顶汉子“啊呀”一声,整个身子被击得倒蹿了起来,大口鲜血,随着他后仰的身势,怒泉般狂喷而出,“扑通!”跌落出丈许开外,顿时命丧黄泉。
    却是——
    袁菊辰低估了身后那个女人。
    飞身凌空一瞬,他却也没有忘记身后的一蓬飞针,是以特意地把身子纵高一些,就势挥掌,发出了大股劲道,即所谓的“劈空掌”力。
    那个体态婀娜的细腰女人,颇似难当袁菊辰的反手一击,整个身子向后直倒下去。
    好柔软的一式妙姿。
    随着她的娇姿一转,蜉蝣戏水般已飘身丈许开外。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起落间,有似轻风一阵,“呼”地直向她身后袭到。
    足方落地一霎,仿佛才觉出左面足踝微微一麻,不禁心里一惊。
    原来细腰女人在十三把刀之中,系以“暗器”见长,有“千尾毒蜂”之称。所发暗器细雨如丝,每一枚细若牛毛,为数千百,事先以细薄竹膜包卷,藏置弹筒,用时只需以小指微拨,即能发动机簧,猝然弹出,由于体积至为细小,肉眼极难辨认,一经着人,顺血而行,进入心脏,便是死路一条。
    袁菊辰吉人天相,这枚细小飞针,恰恰射中他左脚足踝关节之处,未曾顺血而行,只不过微有酸楚,却是无碍行动,心里虽知不妙,却也并不十分在意。
    细腰女人连番两次,发出“细雨飞丝”,都没有伤着对方,早已心里怯怯,更何况目睹同伴秃顶汉子的惨死,便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
    眼前一霎,袁菊辰身如狂风,已自背后袭来,长剑抖处直刺向她的脊梁。
    细腰女人“嗳呀”一声叫嚷,脚下一跄,一交跌倒地上。
    咕噜!就地一转,身子才自坐起,已被袁菊辰手上长剑比在前心之上。
    这一剑,袁菊辰原已蓄势待发,终是心存仁厚,俟到锋利剑尖,已触及对方肌体的一霎,霍地停住不动。
    另一面,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本已窜身而近,目睹着眼前的情景,突地一呆,惊叱道:“且慢!”
    袁菊辰长剑微起,“喳”的一声,已把细腰女人头上草帽劈作两片,如此一来,对方那张脸暴露无遗。
    高颧、尖额、目露凶光,只看一眼,即知道是一个厉害险诈的女人。
    “你……”这个女人明明吓得脸无人色,却仍是嘴硬:“杀就杀吧,干嘛吓唬人哪?
    姑奶奶不吃……这一套!”
    一嘴“唐山本地”的土话,虽然混着北京的腔韵,可是听起来就不是那么一个滋味。
    袁菊辰真有杀死她的冲动,但杀害一个无能还手的女人,终非所愿,若是就此白白放她逃开,却也太便宜了她。
    一时之间,颇是为难。
    冷冷一笑,他怒视着对方这个女人道:“你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哟!”那女人白着他,撇着嘴说:“杀就杀吧,何必多问?!”
    袁菊辰剑势一举,奇光暴射,直逼向她眼前,叱道:“说!”
    细腰女人吓得打了个闪,嘴里犹自不肯服输说:“干嘛呀!姑奶奶是吃饭长大的,可不是叫人给吓唬大的……”
    话声未了,随着袁菊辰的右腕轻振,剑光闪处,直向着对方女人当头罩落而下,后者“嗳哟”地叫了一声,踉跄着一连后退了三步,才自站定,只觉着头上凉飕飕的怪不是个味道,伸手一摸,清洁溜溜。成了个光葫芦头,一头青丝,竟让对方剃了个干净。
    “哎哟……哎哟……要死了……”
    一连串的“哎哟”声里,她竟嚎陶大哭起来。
    哭了两声,自觉不妥,一个窜身跳了起来,待将挥剑与对方拼命的当儿,面前人影猝闪,已为自己方面的那个瘦老头儿拦在眼前。
    “算了吧,大妹子!”
    铁青着一张脸,双刀成了“单”刀,另外一把,早在先时由篷车上摔下来时,丢得没了影儿。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袁菊辰一连展示了这几手绝活儿,眼下更是“手下留情”,再要不识趣,见机退身,可真是“耗子舔猫鼻梁骨”——“作死”了。
    “足下好纯的功夫,哥儿们认了,算是栽到家啦!”
    拱了一下手,瘦老头子那张脸像是给霜打了一样的黄。
    江湖武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设非是血海深仇大怨,一经交手,落败的一方若是自承不敌,甘拜下风,胜者一方,即使心怀不忿,也不能斩尽杀绝。
    眼前这个干瘦老头儿既是自承失败,甘拜下风,袁菊辰便万难再施以毒手。更何况他原本心存仁厚,一向出手,均留厚道,方才死的那位老兄,只怪他出手过重丧命在自家流星锤下,又怨得哪个?
    号称“千尾毒蜂”的那个细腰女人,好生生地失了一头秀发,变成了个光头葫芦,这口怨气真是从何说起!一见同伴向对方认败服输,如何依得?顿时又叫又嚷地撒起了泼,呼天抢地地抡着七星长剑,说是要跟对方拼命。
    瘦老头自是不容她去送死,死拉活拉地把她给架到一旁。
    “姓袁的,搁着你的吧——姑奶奶要不把你给大卸八块,算是你养的!不把你小子蛋黄狗屎给捣出来,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好泼辣的女人!
    声音又脆又尖,这一嚷嚷,四山齐应。好说歹说,总算被同伴那个瘦老头儿给架着走了。
    迎驾
    袁菊辰甚至于不再向他们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却为另一起来人所吸引。
    旌旗招展,尘土飞扬。
    夕阳残照里,来人一行已蜿蜒奔驰而近,将土的头盔、甲胄,在阳光渲染里,一片璀璨,难道是地方上驻防的马队骑兵?
    说来就来,还是真快。
    俟到为首马上战士的“八音号角”响起,一行二十人的鲜艳马队,风驰电掣地已来到面前。
    猝然而临,突然而止,激荡起漫天黄尘,雾也似的在当前团团打转,久久不散。
    为首的一个武官,相貌堂堂,长眉细眼,猿背蜂腰。想是一路骑马过久,脸上已见了汗渍,陡地举手延臂,止住了马队的前进,却把一双眼睛逼视着面前的马车。“这就是了!”
    目光一转,看向当面的袁菊辰,抱拳洪声道:“借问一声,可是潘老夫人的车驾?”
    袁菊辰神色一喜,一心期盼的人终于到了。
    “你们是……”
    “在下侯亮,奉总兵大人手令,专程迎接潘夫人、小姐一行,原指望可以出城迎接,想不到夫人车驾如此之快,迟来一步,还请恕罪。”
    说着滚鞍下马,眼睛直看向马车:“夫人呢?”
    凭着袁菊辰的直觉观察,来人一行应非匪类乔装,只是为慎重计,他却不敢稍有疏忽。
    “总爷刚才说到奉有总兵大人的命令,不知可肯赐示一阅?”
    姓侯的武官看他一眼,点头道:“这个自然。”
    回头一声招呼:“张得胜,把大人的手令拿来。”
    张得胜应了一声,滚鞍下马,即由身边抽出一截缠有彩带的竹筒,打开来,内有一纸手令。
    “大同镇营官百户侯亮出关一行,各城口关隘准予放行,此令。”
    虽是一纸手令,却也盖着颗“大同镇总兵官”红通通的大印。
    袁菊辰看了一眼,双手奉还。
    侯亮嘿嘿一笑道:“怎么样?错不了的。”
    话声才住,车门已打开来。
    洁姑娘第一个下来,轻声唤道:“袁大哥……没错儿,这个人我们认识……”
    侯亮哈哈一笑说:“哟!这不是大小姐吗?”
    上前一步,大声唱喏,行了个礼,问:“老夫人呢?”
    洁姑娘指了一下座车,其时彩莲已搀着潘夫人下了马车。一路的车行颠簸,连惊带吓,潘夫人那张脸可就明显变得十分憔悴,却也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侯亮,你早来一步就好了……那些个要命的土匪……要不是袁先生……我们早就完了!”
    侯亮忙上前行礼问安。自责道:“原打算出城去迎接您,来晚了,来晚了……潘大人的事,这里也听说了,唉……真是从何说起……”
    这个侯亮原来是洪家的老人了,一向在洪府当差。水涨船高,如今补了个百户的小武官,算是洪家一个心腹当差。
    潘、洪两家,过去称得上是通家之好,逢年过节,礼尚往来,洪大人总是打发侯亮奔走,故此认得。
    提起了潘大人的不幸,夫人可就由不住触动伤怀,少不得又落下泪来。
    侯亮才发觉说错了话,忙自打岔,用话遮过。
    又道:“这一段山路,平素就听说不大宁静,却是没有料到竟敢向夫人下手,真真该死!”
    说话时候,他手下的官兵已把道边死人远远搭向一边,一面用物什掩遮,回头再发交地方。
    羁旅
    马车继续前进。
    袁菊辰依然坐在前面车辕。
    “活”关公成了“死”关公,一声不吭地驾着车,经过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场交战。
    早把他吓了个魂飞魄散,直到现在余悸犹存,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侯百户在马车边,向潘夫人道:“回头到了地方,先在灵邱好好休息两天,一切小人自会安排,这就不用发愁了。”
    潘家这个未过门的“亲家翁”洪大略,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总兵官的兵符,原来驻防太原,后因朝廷议设“九边”.易地大同,仍由洪大略兼领“总兵官”,只是多了个“监军太监”。太原与大同距离遥远。既有“镇守中官”与“监军太监”的遥相呼应,他也就变得轻松,除非万不得已,他在太原稳如泰山,动也不会动一下。
    潘夫人一行,承他路迎,毫无疑问是直奔太原了。
    在马车里,潘夫人确是感触深刻。
    其时她心情宽慰,多日以来久悬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当下面现微笑地看向女儿说:“这就好了,我只当洪家那一边不会来得这么快,想不到他们早就预备下了……
    等到了太原,住下来,给你们小两口儿办完了事,我也就放心了,总算对得起你父亲在天之灵了。”
    不知怎么回事,洁姑娘最怕听这件事,每一次都臊得她脸红心跳一一她也知道,女儿家大了,这是兔不了的,她也曾仔细地去追忆,回想着这个未来的夫婿……想来想去,所得下的印象,依然极是朦胧,那么淡淡的……不着边际。
    “洪亲家这个人还真够义气,你父亲生前也只交了这么个朋友,要不是他,我们娘儿两个可哪里安身?唉!雪里送炭呀……人只有在患难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好坏居心……”
    说着说着,她眼角又淌出了热泪。
    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继续前进,前后有官兵马队的护侍,情势顿为改观。
    “娘……”洁姑娘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我们真的就住到洪家去了?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潘夫人怔了一怔。
    “再怎么说,我还没过门儿,也不能就算是他们洪家的人……更何况,爹爹才过世,还有孝在身上,住过去总不大好吧!”
    几句话说得潘夫人热泪汪汪,一个咕噜打车座上坐起来:“你……”
    紧紧抓着女儿的肩头,“孩子……话是没有说错,可是如今的情形不同,你难道没有看见?要是没有人家袁先生,我们这两条命还能活着?李老大人是怎么关照来着?你都忘了……”
    洁姑娘缓缓低下了头,便不再吭声。
    可是她忍不住。
    “住过去就住过去,可您得依我一个条件,要不然就拉倒!”
    “你这孩子……”
    “本来嘛,”洁姑娘说:“住过去是将就情势没有法子.可也是等爹的三年孝服满了,才能嫁人……”
    说到“嫁人”,她的脸又红了,那一双大眼睛,却是光采锐利,显示着她的倔强,一点也不含糊。
    “这……”夫人轻轻一叹:“再说吧……三年也许太长了……不过……再说吧……”
    洁姑娘见母亲松了口,才回嗔作喜。
    说话的当儿,马车已慢了下来。
    小丫环彩莲探头车窗,向外看了一眼,指着一间房子回头说:“到了……是这个客栈吧?”
    不是客栈,是驿站!
    “双灵驿”。
    ——顾名思义,当属来往于“灵邱”、“广灵”二县之间的官式“驿”站了。
    既有侯百户随行打点,“双灵驿”怎能不尽心招待。
    后面的三间上房,一向也只有各府县正堂才得享用,这时在侯亮的招呼之下,全数拨给了潘家使用。
    双灵驿的驿丞悉知是总兵大人的官亲,哪里敢怠慢?少不得杀鸡宰鹅,极尽巴结之能事。在他细心的招待之下,潘氏母女在宁静的后院上房,总算平安地度过了一夜,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早饭时刻。
    袁先生竟没有来。
    潘氏母女心中十分惦念,要彩莲告请。有好多事还要向他讨教,对于袁菊辰,她母女极是倚重,如今愈发是一刻也少他不得。
    却是没有料到,彩莲独自回来,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袁先生“病”了。
    毒
    或许是夜里受了风寒,还是中了暑?总之,头重脚轻,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儿,袁先生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听说是夫人小姐来看他,慌不迭披衣坐起。
    小丫环彩莲好心地拿了个枕头为他垫在背后,扶他坐好了,潘夫人、洁姑娘已双双步入。
    “这就不敢当了……”
    袁菊辰欠身向着二人拱了一下手。
    洁姑娘忙自上前,搀住了他:“你坐好了……”
    眼珠子一转,吓了一跳:“哎呀!脸这么红……别是烧得慌了吧?!”
    手伸了一半,终究“男女授受不亲”,不敢逾矩。怔了一怔,又收了回来。
    潘夫人却是落落大方地在他额头上摸了一下,不觉吃惊道:“烧得很厉害,这得找个大夫瞧瞧。”
    洁姑娘转身就去:“我找他们去!”
    “用不着……”袁菊辰唉了一声。
    洁姑娘回过了身子:“为什么?看样子病得可不轻呢!”
    潘夫人说:“我看是受了暑,又着了点凉,吃两副药就好了!”
    “叫他们去请个大夫去!”
    说着,洁姑娘又要转身。
    “姑娘不用了!”袁菊辰摇了一下头:“这不是病,是……我自己知道怎么治……
    请不要担心……”
    洁姑娘扬了一下眉毛:“你自己会治?”
    彩莲笑道:“我都忘了,过去张管事的老说,袁先生开方子,比大夫开的还灵验有用,袁先生本来就会给人看病嘛!”
    潘夫人含笑点头说:“真难得的!文武全才,既然这样,你就快开方子,请他们派个人赶快抓药去吧!”
    袁菊辰瞧着她母女一脸关怀的样,也就不再坚持,点头答应,随即由彩莲留下侍候。
    母女二人又嘱咐问候了几句,才自离开。
    药煎好了,浓浓的一碗。
    彩莲端过来,待要侍候袁菊辰服下。一面笑道:“这个药可是真苦……我可是不敢喝!”
    “你喝过了?”菊辰显然一惊。
    “没有……只咂了一点点。”彩莲说:“用舌头咂了一下。”
    袁菊辰才似放心地点了一下头。
    “这药不是吃的。”
    “不是吃的?那……”
    “是搽的。”
    袁菊辰看着她,点头说:“你来得正好,请关上门,帮我一个小忙。”
    彩莲依言行事,却是莫名其妙。
    袁菊辰说:“刚才不便多说……我不是受了什么寒暑,是……”
    “怎么……回事?”
    “是为昨天那个凶恶的女人暗器所伤……伤了我的脚!”说时,他已揭开了被子,露出了受伤的左脚。
    彩莲可不懂什么暗器不暗器的,却是知道昨天拦路打劫之中,有个厉害的婆娘,可厉害啦,再看袁先生露出的一只左脚,又红又肿,不由吓得差一点叫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怕,”菊辰说:“是毒!”
    “毒?”
    “昨天那个凶恶婆娘的暗器里竟然喂有剧毒……”
    才说到这里,话声一顿,刚要出声喝问,房门开启,洁姑娘已闪身进来,随手又关上了房门。
    “小姐……你也来了?”
    洁姑娘冲着她摆摆手:“别大声,娘知道又该害怕了!”
    一面说,趋前而近,看见了袁菊辰那只肿大的脚,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这……”
    袁菊辰苦笑了一下说:“不要紧……放一点血也就好了!”
    他随即由枕下取出了一把匕首,另有一卷绳索,即行动手,将足踝以上部分,用绳索紧紧绑扎结实。
    彩莲瞧着害怕地道:“要干什么?”
    袁菊辰用匕首指了一下门边的铜盆:“麻烦你……为我接着”
    彩莲应了一声,端过了盆子,放在菊辰腿边,却是心里紧张害怕,一双手簌簌打抖。
    洁姑娘向着她哼一声:“我来!”即把铜盆接过来,搁置袁菊辰腿下。
    袁菊辰感激地点了一下头,说:“那女人所发的毒药暗器名叫‘细雨飞丝’,十分细小,细若牛毛,我盘算是伤在足踝关节之处,等一下烦请姑娘仔细瞧瞧,拿出来也就好了。”
    洁姑娘点点头说了声好。
    彩莲即忙端了把椅子,让小姐坐好。
    袁菊辰抽刀出鞘,取刀待刺的一霎,再看洁姑娘,神情镇定,表情从容。以她大家出身,自幼生长深闺,一路之上,历经百险,难能不丧其志,这一霎面对白刃血污,更了无所惧,诚然极是难得。
    洁姑娘已作好准备,见他久久持刀不下,不免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怎么了?”
    袁菊辰说:“姑娘还是暂时避一避的好……小心血脏了你的衣裳。”
    洁姑娘摇摇头:“不要紧……”
    身子向后收了一收,双手持盆依旧。
    刀尖划破足踝的一霎,淌出了大股的淤血。
    洁姑娘闭了一下眼睛,随即又睁开来,心里确是有些不忍,却能力持镇定。
    只见袁菊辰缓缓用手推动那一只肿涨的脚,直到积存脚上的淤血全数流尽,颜色由黑色转为鲜红为止,他才停住了动作。
    洁姑娘长长地吁了口气说:“这就好了。”
    话声方顿,袁菊辰的刀尖,已自行划开了足踝皮层,现出了森森白骨。
    洁姑娘记住他先前的嘱咐,立时俯下身子,就其剥露的骨节缝隙细细找寻,却只见这一片骨色,白中泛乌,可知毒性之深。
    袁菊辰哼了一声:“姑娘可找着了?”
    “还……没……有……”
    “不要急,慢慢地看……那针细得很……多半是夹在骨缝之中……”
    话声才顿,洁姑娘已惊喜唤道:“看见了……”
    “在哪里?”
    随着她指尖指处,即见一粒极为细小的黑点,紧紧嵌在骨节缝隙之间,袁菊辰几经辨认,才看清楚了。
    “不错……就是它。”
    “可怎么拿出来呢?这么小……”
    洁姑娘试着想用指甲去挑。
    “不可……”袁菊辰说:“小心毒!”
    洁姑娘吓了一跳,慌不迭收回了手。
    袁菊辰身上有伤,却也功力不减,即行将手上寒森森的一口短刃探向伤处,一旁站立的彩莲,只以为他要用刀尖去挖,吓得叫了一声。
    却不知,袁菊辰功力内聚,早已灌注刀身,随着刀身落处,“琤”的一声细响,头发样细小一枚小小钢针,已自吸附刀身。
    各人趋前细细观看,只见那黑色的细小钢针,蜉蝣似地在刀身蠕蠕而动,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样的细小家伙,竟然有这般毒性,若是顺血而行,任它流向心脏要害,焉得还有命在?
    随后洁姑娘与彩莲亲自动手,在袁菊辰的关照之下,把那一碗浓浓药汁,遍涂伤处,再用干净白布包扎妥当,事情虽是简单,却是琐碎,一切就绪,已是晌午时分。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7 01:09 , Processed in 0.390625 second(s), 26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