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东升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
    慧剑斩情丝
    袁菊辰睡着了,发出了沉重的出息声音。
    洁姑娘、彩莲为他关好了门,双双走出来。
    一片艳阳穿檐直下,照射着眼前这片小小院落,像是洒了一地金子那般的明亮。
    推开了上房房门,潘夫人正眼巴巴地盼着:“嗳!你可回来了!”夫人问:“袁先生的病怎么样了?”
    “还发着烧,病得不轻……”
    原想把他为毒药暗器所伤的经过说出来,却怕母亲吃惊,随便应付道:“看样子也许不要紧,休息几天也就好了……”
    “那可怎么办?”潘夫人皱眉头道:“刚才侯亮来说,洪家那边已派车来接,明天要走了……”
    “这么快?”
    “还快?早到早安心吧!”
    “可袁大哥他还病着……怎么走呢?”
    潘夫人想想也是无奈。
    “看看吧,说不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再不,去跟侯亮说说,再晚一天走……”
    洁姑娘说:“我这就找他说去。”
    侯千户摇着头说:“这就难了……”
    “为什么?”
    一听对方不答应,洁姑娘不由发起愁来。
    “一来是大人那边命令昼夜兼程……再方面……”侯亮干笑了一声:“大小姐您还不清楚吗?这一路上有多不平静?还有那……”
    他的声音忽然放小了,身形前倾说:“听说京里又派下了人来……”
    这句话,不禁使洁姑娘为之吃了一惊。
    “早走的好……早走的好……”
    说话的是“双灵驿”的驿丞许太平。
    这人伸着细长脖子,一脸紧张模样:“大小姐,夜长梦多呀……万一京里来了人,我……”
    搓着两只手,许驿丞一脸为难地道:“这个责任太重了……我担当不了呀!”
    倒也是实话,凭他一个小小驿丞,是个官儿都比他大,若是锦衣卫来此要人,他能拒绝?一面是直属长官,一面是京里权宦,夹在两难之间,那可真要他的命了。
    “可是……”她心里放不下的还是袁菊辰:“袁大哥他还在病里……还在发烧……”
    许驿丞一笑说:“这个简单,袁先生可以留下来,放心在这里住着,等病完全好了再去。”
    侯亮说:“就是这话,他病好了,还怕找不到门?这就用不着操心了。”
    “可是……谁服侍他呢?”
    “我,我,”许驿丞用手指着自己鼻子:“我本人亲自服侍他总行了吧!”
    侯亮哈哈笑说:“你瘦里瓜吉的,没四两肉跟个鸡似的,哪能侍候人?”
    “我专门派两个年轻的服侍他总行了吧?”
    这么一说,连洁姑娘也忍不住笑了。
    想想也是,万一京里锦衣卫再派下人来,一家人性命堪优,袁菊辰又在病中,自是无能抵挡。对方要抓的是潘家人。正主儿既然走了,当然不会留难他一个外人,倒不如留下他独自在这里好好休养,等伤势好了再去太原相会不迟。
    心里虽然这么定了,总是依依难舍。
    记得当日动身之先,袁菊辰已经说过,他此行只是护送自己母女,却无意入住洪家,这也是人之常情。每一想起,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紊乱,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承他全力照顾,人家既然豁出了性命,保护自己母女的平安无恙,哪能再对他心存见外?
    微妙的感情,便种因于此……
    短短几日的相处,其间更多凶险,却是无阻于她内心感情的滋长。却是因此而认清到对方高尚的人格,伟大的同情,两者交汇,从而形成了袁菊辰“侠士”的造型,也赢得了洁姑娘的芳心暗系……
    她却也知道,这是不智而愚蠢的。
    不如运施慧剑,斩断情丝,彼此珍重,就此分手了吧……
    离情
    分别的时候,天上下着蒙蒙小雨。
    病榻相对,不尽依依别情。
    只仿佛他充满感情而祝福的眼睛,直直地向她注视着。接着这双眼睛又转向潘夫人,流露出的依然是一个“侠士”的伟大同情。
    “夫人请多珍重……”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分手吧!”
    “孩子,你多保重吧……”
    紧紧抓住了他的肩,夫人一时亦为之语塞。
    她说:“这一路多亏你了,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想着来太原一趟,我们再见一面……
    知道吧?”
    看着她母女,袁菊辰爽朗地笑了。
    多日以来,沉重的心理负担,至此才似脱卸。
    “大哥……”
    才叫了一声,洁姑娘的眼圈儿红了。
    “别急着赶路……好好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在太原等着你,一定要来……”
    “我一定来。”他又爽朗地笑了:“你们放心去吧!”
    侯亮由外面进来说:“车套好啦,夫人跟大小姐请上车吧!”
    潘夫人应了一声,把一个包有银子的绸子小包,塞在他的枕下:“这个你路上留着用吧。”
    “我……我用不着。”
    打心里他就不愿意收下,可是她们母女那么诚挚的表情,却使她难以拒绝,也只有领受了。
    接下来彩莲撑起了一把油纸花伞,同着侯亮,侍候着她们母女来到了院子里。
    迈出门坎儿的一霎,洁姑娘缓缓回过身来,那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
    领受着她临去的多情一瞥,一切都在默默不言之中了……
    扶着床架,用长剑的鞘子,推开了纸窗一扇。斜斜的雨丝,便飘洒进来。
    看见了远远停着的那辆油碧马车,黑漆描金的车身,被雨水冲洗得黑光净亮,黄铜的车灯架罩,明晃晃金子似地闪着黄光。
    这么讲究的马车,便是在北京也不多见,不用说洪大人为接迎故人身后,连自己的座车也打发出来了。
    随行兵弁,每人都穿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十几匹骏马,前呼后拥着。
    随后,三个女人相继登上了马车。
    像是心有所触。
    洁姑娘忽然回过身子来。间隔着一天的蒙蒙细雨,一叶芭蕉,一扇窗户……那么多的障碍,却不曾阻隔着他们的眼睛,出乎意外地,他们彼此都看见了。
    一丝笑靥,展现在她略似苍白的脸上,接着车厢门便自关上……
    辘辘车声里,带动着眼前漂亮马车的离开,军士们的前呼后拥,乱蹄践踏里,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收回了长剑的鞘子。
    袁菊辰脸上显示着一丝落寞的苦笑。多少日子以来,他为潘家的事昼思夜想,心里担忧,如今这一霎,理当是轻松愉快,却又似牵挂着一丝离情别绪,特别是对于洁姑娘,更似有一种难以割舍的离情。
    他却也知道这种感伤是纯属多余……
    对方即将与洪家公子见面,结为连理,当是顺理成章、最称理想的一对,理当为他们衷心祝福,祝他们早日成双,两情和谐。
    至于自己……
    今后的何所去从,倒是该好好地盘算一下了。
    不经意,他的眼睛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忽然心头一动,才自警觉过来。
    这口古剑原是潘家的传家之物,只是暂时借来一用,却忘记奉还,如何是好?
    转念再想,自己既已答应去太原拜访他们母女,便在那时亲手璧还,应是不迟。
    这口长剑,形式古雅,不知铸于何朝,剑柄吞口处凸出一方玉虎,雕刻着“吹雪”
    两个古篆,便应是此剑的名号了。由剑身的轻灵,极为锋利几至吹毛断发判断,必出自古代名匠之手,正是武林中万金难求的神兵利器。
    所谓的“宝剑赠予侠士”,不期然它竟落在了自己手里,虽说是暂时借来一用,却也暗合着一段缘份。打量着手里的剑,未尝没有一份豪情壮思的激动。却是这番豪性再一次淹没于洁姑娘临去的回眸笑靥里,如是又变作儿女情长了。
    好一阵子,他把玩着手里的“吹雪”长剑,百无聊赖,欲振乏力。
    头上的热虽已退了,终因毒势犹烈,尤其是一只左脚兀自肿胀,连鞋子也穿不上,身上遍体酥软,更似连一些力道也提不起来,便自这样,不知不觉,抱着长剑睡着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异音,一团火光,猝然出现眼前。
    天已经黑了。
    不速之客
    正是由于眼前那一团灯光,使得他吃了一惊,随即发觉到敢情天已经黑了。
    耳边传来窸窣声响,眼看着那团灯光渐渐向自己行迎过来。
    袁菊辰猝然一惊之下,待将出声喝问,不知怎么一来,他却止住了这个冲动。
    长剑“吹雪”犹自在手里抓着。
    这个突然的警觉,终使他心里大为放松。即使在病伤之中,兵刃在手,也足能发挥相当功力,端看对方来人到底是何等角色,再定行止。
    火光闪烁,照着来人那一张瘦削的脸,细长的脖子——原来是他!
    许驿丞,许太平。
    袁菊辰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去。
    “许老爷,这是干什么来了?”
    “啊!”
    像是吓了一跳,许驿丞忽然站住:“你……还没睡着?我来瞧瞧你的病怎么样了。”
    说时,他已移步而近,用手里的油纸灯笼高举起向他脸上照着。
    袁菊辰将长剑藏置身侧,只向他点了一下头,表示感激。
    “噢……瞧着是好多了,肚子饿不饿?要吃点什么不要?”
    “不必了,谢谢。”
    一面说,袁菊辰已撑着坐起来。
    “不……睡下,睡下。”
    他倒是还真关心,伸出一只瘦手,摸着他的额头:“噢噢……不烧了,不烧了,这就好了,好了!”
    再用灯照照一旁桌上:“给弄个暖壶,盛点热水,看看少些什么只管招呼,甭客气!”
    鼻子里哼哼卿卿,东照照西照照,这才转身走了。
    人不可貌相。
    像许驿丞这个样,脸上没四两肉,脑后见腮的德性,倒有这么一颗好心!
    袁菊辰心里相当纳闷儿。
    远处传过来敲梆子的声音。
    三更三点。
    夜可是深得紧。
    喝了一碗热水,一面运功调息,发了些汗,这会袁菊辰感觉着轻快多了。
    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拣回来了。
    常听人言,江湖黑道有剧毒“子午穿心散”,施之暗器,顺血而流,中人心脏必死无疑。看来对方那个婆娘所施展正是此物,却是更有甚之,用之以细小飞针,设非是自己内功精湛,不使毒气攻心,加以毒针又恰恰夹在骨节缝中,二者只疏其一,自己这条性命也难以保全,这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毒质虽去,元气却已大伤,非一两天即能复原,不得不耐下性子,在这“双灵驿”
    站暂住下来。
    却是方才水喝多了,小腹胀得发慌。
    袁菊辰懒散地由床上下来,披上件外衣,把“吹雪”长剑连同剑鞘权作手杖,缓缓来到后面院子。
    茅厕在马厩旁边,不待走近,已是臭气熏天,另一面是沃沃田野,也就不必受罪,倚着一棵大树,就地解放,倒也干脆。
    人真是极其脆弱,以他那般结实强壮的身子,一次病下来,不过在床上躺了两天,感觉着竟是这般的轻飘。头重脚轻,摇摇欲坠,像是一阵大风也能把自己刮倒了。
    天色清明,星皎云净。想是日间的那阵子雨,把云雾一搅而清,此刻看来便只是一脉清辉。月光影里,万物静观,无限透剔玲珑,却是萧萧夜风,带给人几许寒意,再见落叶的飘零,感觉着像秋事已深了。
    袁菊辰有一丝落寞的伤感,这怅怅愁怀,却不知向谁人倾诉?
    为何那个姑娘——洁姑娘的美丽面靥,又自浮上了他的眼帘。
    他想:她们此刻到了哪里?如果沿途没有耽搁,此刻应已是数百里外,当在雪中山脉之间,不出一二日,也就应该到达太原了。
    独自个倚树遐思。却是斜刺里的一束火光,猝然打断了他的思维。
    紧接着蹄声得得,一个小伙计拉着三匹马,打着盏灯远远走向马厩。
    如此深夜,竟然还有人来投宿?
    思念方兴,耳边即已听见了人的寒暄——便在那一隅,黑忽忽的几个人影凑在一团。
    是许驿丞的声音,低沉、沙哑。
    “三位老哥辛苦了,等了一天,请进,请进!”
    一个人说:“人呢!还在吗?”
    “在在……”许驿丞声音很低:“睡了,睡了……还病着。”
    “好!”那人喝风似地笑着,三四个人在许驿丞带领之下,进了驿站堂屋,房门随即关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黑吃
    袁菊辰简直吓呆了。
    好一阵子,他伫立在眼前这棵大榕树下,但觉着遍体生冷,直由脖子向外冒凉气。
    来者三人,难道竟图对自己不利?而这里的驿官许太平,竟然与他们勾串联合,沆瀣一气,却是为何?
    若是这个猜测,不幸成为事实,它所牵连的后果,简直令人不寒而栗,袁菊辰略一思忖,几乎不能自己。
    虽说是还在病中,为了刺探进一步消息,不得不勉力以赴,随即匆匆把衣服穿好,试着提吸真力于下腹丹田,霍地纵身而起,宛若飞云一片,“呼”地已落身对面瓦脊之上。
    休看他眼前犹在病中,一经精神灌注,仍然余勇可贾。
    几个起落打转,夜月下一如白鹤翩跹,不多时已来至驿站中庭。
    来者三人正在据案吃喝。
    桌上酒菜,早已备好。一盏高脚架灯,摇晃出一室的迷离,昏黄的灯光,不时把活动的人影拉长了又弄矮了,看去十分阴森。
    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却是每一个字都落在袁菊辰的耳朵里。
    清一色的灰布大褂,腰上加着公门惯见的“闹腰”,衣着虽是一致,模样却大有不同。
    一老二壮。
    老的约在六十七八,三角眼,八字眉,弓背缩腰,个头儿却是奇高,坐在那里比人家站着还高。
    其他两个约在四旬上下,一个黑面细眼,生着绕口虬髯。另一个身骨峨凸,骨架子极大,却是肉不见多,大手大脚的,样子很是阴沉。
    三个人都有浓重的风尘气息,举手投足之间,显示着公门当差的那种特殊圆滑。
    “来来来……”老的一个向着许驿丞举手相召:“坐下陪咱们哥们儿三人喝酒!”
    黑脸虬髯的一个,不等坐下来,先已仰脖子干了一盅,咂着嘴,骂一声:“还真够劲儿,这一路飞赶,老子骨头都散了!”
    三个人都坐下来。
    许驿丞连连抱拳行揖,笑得满脸皱纹,随即在下首落座:“三位老哥一路辛苦,兄弟敬三位一杯,先干为敬!”仰首而干,杯底向着各人照了一照。
    却把声音放小了:“三位喝酒,我就不奉陪了,回头……”
    话声未完,一只胳膊已被身旁高个头老人抓住:“那怎么行?你不能走,回头好戏,还要你一旁指引,帮个人场!”
    许驿丞推脱不开,只得坐了下来,一脸苦笑道:“别的事兄弟都能帮忙,这……杀人的买卖,兄弟可真叫外行,怕是……帮不上忙!”
    黑脸汉子哈哈一笑:“你客气啦!一回生,二回熟,没有许老爷的指点,我们哪能成事?”
    “这……”许驿丞讷讷说道:“人在后面院子睡着,三位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别慌……”老的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时候还早得很,天亮以前准能完事,我们走了,你再睡觉不迟。”
    “这件事,总兵大人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许驿丞犹在心里发毛。他的官位太小,一点风吹草动,将来怪罪下来,都不得了。
    三个人对看一眼,彼此相视一笑。
    许驿丞立刻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太露骨,不合官场门道,也太外行。
    只要想想对方三个人的特殊身份一一总兵大人的贴身护从,这句话实在是多此一问。
    他的心也就踏实起来。
    “老哥,”黑脸的那个用手拍着他的脊梁:“就算是不上‘品’吧,大小你也总是个官儿,作官的要懂得官经,你明白吧,能说的才说,不能说的只能拿眼睛瞧,心里有数就得了。”
    八字眉的那个老头嘿嘿一笑:“就是这句话,咱们兄弟要不给你兜着,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传出去落在别人耳里,你这个驿丞也就别想干了,说不定连命都得赔上,你明白吧?”
    许驿丞一时脸上变色,连口答应着,作揖赔笑。
    “三位老哥的金玉良言,兄弟永生不忘,刚才的话算是没说,三位多多包涵……”
    “这就是了!”高个子老头笑眯着两只眼:“今天晚上的事今儿晚上了,明天天一亮,啥都不知道,谁问也不知道,知道吧?”
    “啊!”许驿丞先是一愣,接着才会过意来,连声应着:“是是……知道!知道!”
    “知道就好了,咱们兄弟一向不占人便宜,麻烦人家,有银子开销。”
    袖子抖了一抖,“叭”地落下一锭银子,光圆铮亮,总在二十两之数。
    许驿丞顿时眼睛一亮,伸手待取的一霎,却又笑着摇摇头:“这……我不能收,一顿酒饭又算什么?算是兄弟孝敬三位老哥……”
    “嫌少?”
    “不……怎么会!”
    “那就拿着。”老头说得豪爽:“还是那句话,帮忙不能白帮,再说一遍,稳住了你那张嘴,知道吧!”
    “老兄你大可放心,今夜以后,一问三不知总行了吧!”
    嘴里说着,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把银子收了下来。
    银子到手的一霎,心里有数,毫无疑问,这是才从行库出的本省官银——换句话说,一般人是不能随便到手的,设非巡抚总兵大人的亲自出手,则又自当别论。
    许驿丞顿时心里明白——凭他们哥儿三个身份,岂能有此手笔?不用说,这是洪大人亲自开销,用以封闭自己的一张嘴,应无可疑。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洪大人的亲自出手,断断不应只此数目,少说也应在百两之上,才与他洪大人的官位相称。
    这么一说,二十两之外的多余之数,他们哥儿三个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吞”了下去,可也忒狠了点儿。
    有此一念,许驿丞可就笑不出来了。越想不是滋味,这二十两银子可真收得“窝心”
    得慌。
    他许太平也不是省油的灯,把心一横,银子原封璧还,不要了。才收进去,又掏了出来,双手奉上。
    “干什么?”高个子老头为之一怔:“嫌少?”
    “岂敢!”许驿丞结巴着说:“为大人效劳,理所当然,何况又是三位老哥亲自出马……”
    话还未完,黑脸的霍地虎下脸来:“你……”
    高个子老头拿眼睛制止了他,转而一笑,如沐春风:“说你糊涂,你可又聪明了,得了,这二十两你先收着,另外二十两也跑不了,回头一总给你。你为什么!咱们又为什么?总不能让咱们老哥儿们白忙活吧!是不是?”
    话几乎已挑明了,毫不讳言的是吞了他的“赃”,许太平眼睛可得放亮一点,再要不见好就收,往下可得自己伸量伸量,是否能摆得平眼前这个局面了!
    六只眼睛,别具阴森地直瞅着他,许驿丞哪敢再哼个“不”字,乖乖地把退回的银子又收了回来。
    这才是皆大欢喜。
    杀人夜
    天亮前后。
    一顿酒饭吃喝,总算侍候完事。许驿丞领着三个煞星,悄悄走出堂屋。
    半轮残月已复黯淡,这一面适当老榕树的大片阴影,尤其黑得紧。
    在许驿丞陪同之下,三个人各处走了一转,跨进了后进院子,便是里面的上房三间。
    “就是左面的那一扇。”许太平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看见了吧,多多偏劳,兄弟在前面候着,这就不奉陪了!”
    “去你的吧!”
    老头子挥了一下手,许太平皇恩大赦似地即抽身而退,临去的一霎,却不忘嘱咐:
    “小心着点儿,听侯百户说,他身上有功夫……”
    这一点不用他饶舌,姓侯的早关照过了。
    好汉就怕病来磨,就算他真有功夫又怎么样?一来有病,二来还在睡梦之中,更何况哥儿三个有备而来,怕他个球!
    许驿丞退出。
    三个人燕子也似地纷飞而走。
    好快的势子。俟到许太平闻声而警,回头再打量,却已不见了对方三人的身影。
    彼此相识,颇有时日,只当是三个油嘴混混,哪有什么能耐?这一霎才知道,敢情人家身上还真有本事,牛皮不是吹的。这就回去堂屋,独自个再喝两盅吧!
    轻轻地用手一推,房门就开了。
    黑脸汉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前,等了好一阵子,才闪身进入。
    凭着他老练的眸子,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约摸着看见个大概,床上确是睡着个人。
    头朝里,屁股朝外——是“拱”着身子的那种睡相。
    听不见沉重的呼吸声音,凉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清风,窗扇紧闭,却是为何?
    原来是斜侧上方,那一面小小透气的天窗敞开着。这就难怪了。
    “反手金刀”方大可——这个外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早先未跟随洪大人当差以前,哥儿三个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冀北一带,提起“燕山三狼”,多有耳闻。
    “紫蝎子”孙九。
    “病大虫”管同。
    “反手金刀”方大可。
    哥儿三个今夜可都没闲着,全卯上了,却由“反手金刀”方大可打了头阵。
    打斜刺“天窗”吹过来的这股子贼风,冷飕飕地侵入毛发,直觉得令人心里发毛。
    方大可刀交右手,这“反手金刀”一式。左右施展,最是拿手。老长的一截刀身,反抡臂后,几至全然不显。
    随着他的一式前扑,脚尖飞点,“呼”地已窜身床前,紧跟着的一手“推窗望月”,拉动着右手的长刀,“噗哧”一声,已把床上人切开两半。
    刀锋不谓不快,动作也够利落,只是一样,“人头”不对。
    说白了,这一刀“切”的不是人。
    倒像是一团棉花。
    方大可刀势方出,顿知不妙,收刀、旋身,夜鸟似的一个打转,呼地撤身四尺开外。
    紧跟着长身直立,纸人也似地直向墙上贴去。
    这一手“藏影”之术,方大可施展得极是老练,用以失风夜战,常能于一击不中之后,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今夜晚他可是遇见“鬼”了。
    方大可纸片儿似的身子,方向墙上一贴,却是一个人先他一步,或许更早一点,早就“贴”在那里了。
    鬼影子也似的,那人的一只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极其自然地便攀着了他颈项。
    一收而紧,力逾万钧。
    这一手无疑是“无极门”的“金刚铁腕”之术,暗中人堪称深得三昧,施展得极是老道,伸、曲、盘、扣,宛若一式,不容方大可有所知觉,已落身敌手,再想转动,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这人右腕的一式急收.方大可只觉着眼前一阵子发黑,金星乱冒,顿时岔过了气去。
    随着这人的一只大手,五指箕开,同时间已按在了他的“心坎”穴脉。
    一股劲道,紧叩前心。
    “反手金刀”方大可陡然打了个哆嗦,长刀嗒然而垂,便自一声不吭,七孔流血而亡。
    神不知,鬼不晓,匕首不惊,一条人命便自结束。
    顶上雷鸣
    这个人其实也不是别人。
    袁菊辰。
    以一手“金刚铁腕”之功,举手之间,勒毙了“反手金刀”方大可,微妙处,乃在于全无声息。
    显然这一切,俱在事先安排之中。
    ——即使那一面斜开的天窗,也早于事先开启,如此一来便可从容进出。
    像是一条硕大无朋的蜥蜴。
    袁菊辰展示了他不为外人听知的“收骨卸肌”之术,长躯伸缩,又似鱼龙游走,妙在全无声息,极其轻巧地已自那一面小小天窗游身而出,攀上了屋顶冰冷的瓦脊。
    现在,他贴身于滑冷的壁角,正用一双深邃的眼睛默默向四方打量着……半面残月,光色如晦,偶有小风,唰啦啦卷动着瓦面的枯叶,景象十分萧索。
    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袁菊辰却是信心十足。
    他知道.暗中藏置的另外二人,势将不耐久候,必将出现。
    事实非但正如所料,且要快些。
    一条人影,极其轻飘地已由西侧面,掠上了当前瓦脊——动作之快,宛如穿帘之飞燕。却是脚下稍欠利落,发出了“喀”的一声。
    身势一经下落,绝不停留,滴溜溜一个打转,已跃身正面屋檐,顾盼之间,神色里显示着焦躁不安。
    袁菊辰却已看清了他那张脸——
    三角眼、八字胡、弓腰驼背,衬着他旗杆似的一截长躯,正是三人为首的那个老者!
    “紫蝎子”孙九。
    身子甫落,捏口打了一声长哨。
    静夜里,有似怪鸟鸣空,听来极是刺耳。
    似乎是认定了袁菊辰已刀下人亡,但怎么也不应拖延如此之久。
    却是这一现身,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紫蝎子”孙九哨声一起,身子已霍地拔起,长烟升空又落向正中过道。
    一片月光,打斜面正照着这一面的山墙,墙角阴影处站立着一个人,正向他点手相召。
    “紫蝎子”孙九“哈”了一声,直觉地认定了必是方大可无疑。
    但不吭声又是怎么回事?
    若照孙九惯常的行事机伶老到,万不应有此疏忽,只是人到“霉运当头”之际,常常举止反常。
    “怎么啦?”
    话出人起,轻轻一晃,已来到了当前墙角。
    猛可里,墙角下的那个人,一阵疾风似地闪身而出,其势之快,疾若飘风。
    “紫蝎子”孙九一惊之下,才知认错了人——敢情不是“亲”家,是“冤”家。
    说时迟,那时快。
    一念未兴,来人——袁菊辰的一双手掌,飞鹰搏兔般,霍地直向他两肩扑来。
    孙九“嘿”了一声,点足就退。
    却是袁菊辰的身子,所形成的庞大气势、阴影,有似怪风一阵,紧临着他的身子,扑面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紫蝎子”孙九劈出了一掌,一缕尖风,直劈向对方面门。
    可是这一掌,也在对方算计之中。
    随着袁菊辰的陡然站定,“老子坐洞”,上躯霍地向后一收,孙老头那般奇怪的出手,亦为之落了个空。
    “哧!”指尖一线,险险乎直擦着袁菊辰的鼻尖劈了下去。
    一招失手,大事不妙。
    “紫蝎子”孙九陡地定住了身子,疾鹰怒滚地向侧而一个疾翻,却是来不及了。
    袁菊辰这只深鸷的鹰,早已蓄势以待。
    随着他右手的翻起,那一只巨掌,已向孙九当头罩落。
    虽说是大伤新愈,功力亦颇可观。
    宛若一声鸣雷,响自孙九的头上顶门,即似有万钧巨力,霍地直灌而入。
    这一手“翻天掌式”,袁菊辰无疑全力施展。昔日练功时,内力注足时,足可将一面青石磨盘击为齑粉。
    孙九一颗头颅,不比青石磨盘,一霎间更不及提聚运力,随着袁菊辰翻天掌式之下,顶上雷鸣一声,当场顶骨震碎,“腾腾腾”后退三步,面条儿似地瘫了下来,便不再移动。
    三招两式,解决了如此大敌。动作不谓不快,但仍然有所不足,惊动了暗中的那个人:“病大虫”管同。
    休看他病态支离,拖着“瘦骨峨凸”的一副骨架,却是三人之中最具实力的一位。
    酒筵之上,彼此对答,独独这个人一言不发,像是有一肚子的心事,却又是吃酒不多。
    那当口儿,袁菊辰就注意到了他,对他也特别留下了一分仔细。
    这一霎,连杀二人,仍不见此人的露面——足足证明了此人的阴鸷沉着。
    无论如何,袁菊辰“除恶务尽”,却是放他不过,万万容不得他逃身事外。
    凶讯
    袁菊辰绕到了这一面角落。
    依然是静悄悄,不见一些动静。
    忽然,他听见了一隅马厩里,传过来牲口的“响鼻”声音。
    便是这一点异于寻常的启示,使得他乍有所警,猛可里身势前纵,起落之间,扑向马厩。
    马厩里黑漆一片,却在一隅角落处,悬挂着一盏极是昏暗的“气死风灯”,所能见到的光度,也只在寻丈之间。
    袁菊辰认定了这一面的事有蹊跷,却非无的放矢——即在他飞纵的身势,方一临近马厩当前,猛可里“嘶”的一声细响,两点银星,已临当前。
    对方颇似深精暗器的名家,施展的是“弹指飞丸”暗器手法,一法二丸,并排而驰,直认着袁菊辰一双眼睛打来。
    这就证明袁菊辰所见不差。
    敢情是“那个人”真的藏在这里了。
    袁菊辰一声冷笑,反手一抄,“叮”的一声由侧面把一双“亮银丸”抄在掌内。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哧”地腾身而起,狸猫似的已蹿上了西边院墙。
    “噗噜噜——”长衣下摆疾振有声。
    对方这人——“病大虫”管同,却像是不战而遁,脚尖方及墙角的一霎,沉肩甩手,“嘶”地又发出了暗器“亮银丸”。
    依然两粒并排,却是上下之式。上取咽喉,下奔小腹,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一闪而至。
    袁菊辰早在对方出手的同时,腾身而起,一缕炊烟般的轻巧,身腾夜空,对方的两粒银丸,饶是不失准头,却也打了个空,“叭!叭!”分别打在了粉墙之上,由于劲道十足,竟深深嵌入墙内。
    ——迎合着袁菊辰自空坠落的身子,“病大虫”管同一个疾翻,惊魂一瞥的当儿,展出了兵刃“十三节亮银软鞭。”
    这条软兵刃原是紧束腰际,随着他的出手“唰啦啦”挥洒出大片银光,一式“拨风盘打”,直向袁菊辰当头直挥而下。
    袁菊辰再也不闪身回避,长剑“吹雪”,随着他猝然下落的身势,“太公钓鱼”铿锵一声,已与对方十三节亮银软鞭迎在了一块。
    由于这口古剑过于锐利,加上袁菊辰内力十足,“呛”的一响,竟把对方细长的鞭身,削下了老长的一截。
    十三节变成了十一节。
    “病大虫”管同一惊之下,吓出了一身冷汗,脚下用力,忙向侧面纵身而出,落身于院墙之外。
    认准了对方纵出的势子,袁菊辰抖手发出了银丸——原物奉还。
    “打!”
    “病大虫”管同一个滚身之势,唰啦啦挥鞭以迎,打落了一双银丸,袁菊辰的身子却已似抄波燕子,极其轻灵地来到了近刚。
    剑花轻盘,一剑当心而刺。
    管同“嘿”了一声,挥鞭待振的一霎,才发觉到手上软鞭,已为对方抄在了手上。
    一惊之下,再想回身,已似不及,“噗哧!”已为对方手上长剑贯穿了前胸。
    一沾即退。
    随着袁菊辰跃出的身子,“病大虫”管同身子一连晃了几晃,才缓缓地倒了下来。
    堂屋里灯光未熄。
    许驿丞独自个在喝着闷酒——要不是为了还有二十两银子好拿,他早就去睡了。
    三个人去了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透着有些“玄”。
    难道说哥三个早就完了事,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自走了?果真如此,那可就太不够意思。
    越想越是坐不住,就掌灯站起来,到外面瞧瞧去。
    从衣架上拿起了棉斗篷披上,再点了个油纸灯笼,转身走向门前,刚要起手开门的一霎,风门自开,“呼”地带进了一阵子寒风。
    一个人鬼魅似地闪了进来。
    “啊哟……”
    许驿丞惊呼一声,仰身就倒,却是这个人出手极快,左掌轻探“噗”地已抓住了他右面肩头。
    许驿丞叫声未已,对方手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经比在了咽喉上。
    紧接着这个人左手松开,放开了紧抓住的对方肩头,许驿丞抖颤颤地后退了好几步,“砰”地撞在墙上。
    饶是如此,仍然未能躲过对方的宝剑。锋利刺眼的剑尖,犹自比着他的喉咙,感觉着对方剑尖分明已处及肌肤。任何情况下,只消顺势略推必当溅血当场。
    许驿丞直吓得牙齿打战,目光望处,才发觉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个,竟是后院卧病在床的那个姓袁的。
    他竟然还没有死?
    一惊之下,面色惨变,只觉着全身打颤,差一点倒了下来。
    “你……你没有……”
    “不错,我还没死!”
    袁菊辰冷锐的眸子,直直向他逼视着:“我要是死了,天下也就没有‘公理’两个字了!”
    “是……”许驿丞抖颤着:“他们……他们三个呢?”
    “死了!”
    “噢……”直觉着眼前金星乱冒,许驿丞简直要昏了过去。
    “你……别……别下手……”
    “那可得看你是不是实话实说了!”
    “我说……说……”
    “要是有半句虚假,别怪我剑下无情。”袁菊辰声音里透着冷:“刚才来的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们……他们是总兵大人的当差……随身护卫……”
    “为什么要对我下毒手?”
    “这个……因为……这是大人的交代……”
    “大人交代要杀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剑势略前,许驿丞“啊哟”一声,顺着脖子直向下面滴血,冷冰的剑尖分明已抵住了他的喉管,只消前进少许,必死无疑。
    “我说……我说……”
    许驿丞张着大嘴,直向里面吸气,整个身子抖成了一片:“这不关我的事……是洪大人的命令……要杀潘……潘家的人。”
    袁菊辰神色一震,简直难以置信。
    “为什么?”
    “为……这我就不知道了……”许驿丞张着大嘴倒气儿,“侯百户奉命,半路迎接……
    要害潘家母女性命……他临走以前交代,要把你……好好看着……”
    “我明白了!”
    袁菊辰缓缓点了一下头:“所以派他们三个来暗算我,是不是?”
    “是……这是他们……不是我!”
    “再问你一声,潘家母女……怎么样了?已经死了?”眼睛一酸,一时热泪泉涌。
    “这……”许驿丞哆嗦道:“我不知道。”
    袁菊辰“哼”了一声:“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去哪里?说!”
    一股子血,由许驿丞脖了浸出来。不知怎么回事,手劲儿施大了一点,许驿丞那一边可就万万吃受不住了,身子一连抽了几抽,便瘫了下来。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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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代州在望
    呼哧呼哧策马狂奔。一口气跑了十里之遥,才勒住了马缰,却是东西莫辨,跑晕了头。
    天还没有亮,黎明之前的天色尤其黑得紧,伸手不辨五指。
    一气杀了四个人,黑天扑地的一阵子狂奔,俟到此刻勒马而止,才觉着眼前金星乱冒,体力透支过剧,几至有坠马之危。
    他好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竟被“侯百户”那个狗头的外表忠厚给蒙骗了过去,以至于轻而放弃职责,把潘氏母女交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是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
    姓侯的固然卑鄙,却是听令其主子洪大略教唆行事,真正的元凶大恶毫无疑问应该是姓洪的。
    “洪大略,你这无义的小人!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不出的那种激动,马蹄践踏,人马就地团团打转。牲口打着响鼻,呼噜噜喷着长气儿。
    “老夫人!洁姑娘,你们在哪里?等着我,千万死不得……我就来了……”
    仿佛是一把锋利长刀扎向心窝,一时间怒血泉涌,狂流滴沙,无能自己。
    恨不能肋生双翅,一飞而近。
    恨不能……唉!若是能死,便一头撞死算了。
    却是潘氏母女,如今又在哪里?
    “接迎”潘氏母女,车过“繁峙”时候,不过才晌午时分。
    那里却早已得了消息。
    繁峙县令李树屏,会同驿丞迎露早就恭候在站,问安之后,盛筵以款,稍事歇息,便自恭送如仪。
    照侯百户的意思,今夜务必赶到“代州”,在那里歇脚过夜。
    母女主婢三个人,尽管累得全身酸软,想想亲家翁洪大人那边,倚盼如此殷勤,又怕路上不太平,夜长梦多,在侯亮好意的催促之下,也就顾不了身上的劳苦,便又上了马车。
    仍然是洪大人讲究的油碧彩车,牲口却是新换的。这一路风光绮丽,五台、夏屋双峰并峙,一道蜿蜒长城,直似卧龙起伏,车行指点,平添无限乐趣,倒也不觉苦闷。
    这一路沿途古迹亦多,所见碑刻,多魏晋物,潘夫人虽读书不多,洁姑娘却博学多闻。晋省一地,虽时有干旱,但文风颇盛,棉丝铁瓷,举国闻名,即以平定“阳泉”所产瓷器,色白如玉,世称“定窑”,便是较之瓷乡“景德镇”所产名器,亦不少让。至于“五台寺院”更是天下知名。周成王封邑“叔虞”,汉高祖大伐匈奴,往前推,便是唐尧禹舜,也都与山西脱不了关系。且听洁姑娘娓娓而道,如数家珍。
    潘夫人倚身半侧,聆听着女儿解说,不时地脸现微笑。
    她在想:“倒是不知这孩子如此文采,只可惜生就女儿身子,要是个男孩儿家,该有多好?丈夫潘照盛年英逝,身后乏嗣,只留下这个女儿,难得她知书达礼,事亲至孝,虽是女孩儿家,自幼却也没有娇惯了她,如今事当大故,一路上出生入死,要不是她在身边服侍,即使有袁菊辰的挺身而护,自己又何能幸免?真正是难为她了。”
    想着,想着……心里越是爱怜有加。一路折腾,早先在驿站不及梳理,头上的发髻儿都散开了。
    背过身子,拿把牙梳,招呼女儿给好好梳理一下,却把个碧绿翠簪叩向嘴里。
    却不知,那翠玉碧簪失口滑落,跌向脚下,轻轻一跌,竟自拆了,一分为二,成了两截。
    “啊……”
    伸手待拾的一霎,她却是又愣住了。
    “宝钗拆分”似是不祥之兆。
    难道说,眼前有什么祸事,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凶兆
    这个念头的忽然兴起,由不得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都仿佛僵住了。
    好一会儿,才似清醒过来。
    打量着手里的两截断钗,摇头叹息一声:
    “啊……断了!”
    洁姑娘接过来看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道:“不要紧,叫金器铺子给镶个箍子,照样好看!”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哪里能体会大人的心思?更何况这类金属灵性的感觉征兆,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彩莲由潘夫人随身携带的首饰匣子里又挑了根玉钗,和洁姑娘两个人配合着总算把她的“元宝发式”给梳好了。
    照照镜子,光洁油亮,连一根跳丝也没有。却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阴影笼罩着,再也提不起一些兴头来了。
    却在这时,前道上车马喧哗,仿佛有人来了——同时间这辆所乘坐的油碧彩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到了?”
    彩莲忍不住探向窗外,望了一下,收回身子。
    潘夫人用着强烈震撼的眼神儿向她望着,直觉地觉出了不妙。
    “来了好些人,侯亮正在给他们招呼说话。”
    洁姑娘说:“大概是代州衙门里来人了。”
    听女儿这么一说,潘夫人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真教洁姑娘猜对了。
    代州衙门差人来了。
    一个姓陆的“同知”,押着大队人马和一辆空着的马车,像是“路迎”来了。
    侯百户说得好:
    “陆老爷亲自来接夫人小姐来了。”
    来人陆谦,虽然职司“同知”,因为所任职的“州”衙门要较“县”衙门高上一级,按明朝制度,“知州”是“从五品”的官阶,“同知”是“知州”之下的一等属员,也有“正七品”的功名,与“知县”不相上下,是以派头不小,差不多的时候,皆可代表主官行事。
    潘夫人虽说是朝廷二品大员的诰命夫人,但如今与过去判若云泥。实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仰仗着那位未过门的亲家翁抬举,哪能有眼前排场。
    听说是陆同知亲来迎接,慌不迭与女儿下车相见——对方骑在马上,捋着一部黑须,频频点头说:“你就是巡抚大人的官亲,潘夫人吗?”
    潘夫人应了一声。
    陆同知眼睛转向洁姑娘:“这是你女儿潘洁?”
    潘夫人又应了一声,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
    若是平日,堂堂侍郎夫人、千金,凭对方区区一个七品同知,焉敢如此放肆?即以当前而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看在洪大人面上,亦不该如此托大,显然是个不识时务的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也只能自叹自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事本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再在乎这些了。
    陆同知一双眼睛在洁姑娘身上转了一转,咳了一声说:“我家大人正在恭候,特着我来接待,你们这就换过车来吧!侯百户也好回去复命去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移目侯亮,后者赔笑道:“陆老爷有他们自己的马车,侯亮这就跟夫人、小姐告别,不再侍候你们啦!”
    说着抱拳躬身一拜,转身待去的当儿,不知怎么竟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老夫人、小姐……你们多保重,侯亮人卑言轻,一切听令行事,作不得主……这就……”
    一言未已,语下咽塞,竟淌出泪来。
    一旁的陆同知哈哈一笑,插口道:“侯百户,你太多礼了,这就请回吧!”
    侯亮其时悲从中来,原似要说些什么,听见陆同知这么一说,才似有些发觉,一时收敛失态,含糊应一声,由地上爬起。
    陆同知微微笑道:“老哥回去见着抚台大人,就说我家大人听令行事,一切自有安排,请他老人家不必挂念,过上几天,兄弟同我家大人再去问安,面禀一切。失礼、失礼,老哥这就请走吧!”
    侯亮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叹了口气,拱了一下手,随即转身上马自去。
    潘夫人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车上的箱笼什物,早已转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这辆车虽不若先时乘坐的那辆舒适华丽,却也不差。
    潘夫人一行三人上了马车,未及多言,马车即在陆同知带领前导之下,浩浩荡荡踏上了未竟征途。
    黄尘弥漫里,犹见侯亮一行人马,伫立驿道,远远目送。
    洁姑娘说:“倒是看不出来,侯亮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彩莲不解道:“好好在他们车上,干嘛又换过来?我们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呀。小姐?”
    洁姑娘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去代州……”
    微微一顿,她却也有一些纳闷,转向母亲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侯亮不是来接我们的吗?怎么他们又打发他回去了呢?”
    潘夫人脸色苍白得厉害,聆听下仍然是一言不发。
    “娘,您怎么啦?”
    只当是母亲仍然为着那一支“断钗”心存不快,一面说一面用手轻轻向她推。
    这才似把潘夫人由梦中惊醒。
    “孩子……”她说:“我们不好了……怕是……”一言未已。眼泪已簌簌淌了下来。
    “怎么回事?”
    洁姑娘吓得睁大了眼睛。
    “但愿我是猜错了……”潘夫人嚅嚅说道:“别是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吧?”
    “怎么……会?您是说……”
    “我是在担心,洪大人把我们出卖了……”潘夫人脸色白里透青:“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是你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真要是这样,他可是连禽兽也不如,我们全家都瞎了眼睛,这一次是羊入虎口,命该如此了……”
    几句话出口,直把洁姑娘与彩莲吓得面无人色,半晌作声不得。
    “不……不会……”
    定了定神,洁姑娘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太多心了,洪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这种事。娘……一定不会是这样……您放心吧!”
    “是不是这样,等一会就知道了!”
    长长地叹息一声,潘夫人喃喃说:“我们太傻了……不该把袁菊辰留在双灵驿,要是有他跟在身边就好了……”
    长夜
    在这个黑黝黝的小房间里,三个女人足足等了一个更次,仍不见“知州”大人的传见。
    呼呼夜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在银红纸糊就的窗户上,发着轻微的那种唰唰声音——
    月影偏斜,把一行松树的影子,倒映在窗户上,那个滋味看上去可就更单调了。
    房子里只点着一盏灯,光度晦黯,似乎还不如外面的月色明亮。
    在土炕上,潘夫人和衣而卧,竟日车行,不胜劳顿,躺下不大会儿她就睡着了。
    洁姑娘与彩莲捉对儿在炕上坐着,用一床被子盖着腿,却是不敢睡。
    这里的人刚才关照过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要见过了知州大人,才能安歇,偏偏这位大人恁忙碌,这般早晚还不传见,母女二人这个“候见”之苦可是大了。
    虽在落难之中,这“大家”风节,却也不能不顾。
    生怕有失仪态,母女两个人“盛妆”以待,连件外衣也不敢脱。
    这地方似乎比北京还凉,不过是深秋光景,入夜以后,竟很有股子冷劲儿,脚丫子冰凉冰凉的,在被窝里半天都悟不热。
    “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嘛!”
    彩莲伸着胳膊,打了个老大的哈欠,语焉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话明儿个不能说吗?非得今天?”
    洁姑娘看她睡眼惺松,有点支持不住的样子,不由大生怜惜,轻轻道:“那你就先睡吧!带着你出来可真是个累赘!”
    彩莲“小可怜”似地瞧着她,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又自瞌睡地打了个哈欠,便老实不客气地缩下身子来,头才挨着了枕头,便睡着了。
    瞧着她那张不失稚气的脸,洁姑娘好生不忍,轻轻叹息一声,把被子为她拉起来盖好了。
    这当口儿可就听见了院子里的梆子声,三声梆子,三点小锣——三更三点,敢情是“子”夜来临,夜深了。
    对着银红纸窗,俄倾间,潘洁竟自发起呆来。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把人弄得不上不下,像是悬在了半空中……
    冷静的思索之下,她才似觉出了有些不妙。母亲的话语犹在耳,这一霎尤其尖锐,像是一根针,猛然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莫非是自己一行,真的被洪大略在暗中给出卖了?
    再想,那个自幼就相识的侯亮,离别时的诸般反常,分明已在预示凶耗,自己偏偏一时糊涂,竟没有看出来,倒是母亲心思够细,悟出了个中道理。以方才印证此一刻的遭遇,绝非“杞人忧天”,可是真正的不好了!
    一念之警,洁姑娘不禁打了个冷战,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先时的困倦,早就忘了个干净。
    紧紧的咬着唇儿,脸色白中透青。
    “可眼前又是怎么回事?”
    总不成洪大略碍于自己母女的情面,不便相见,便暗中唆使这个“代州”的知州,中途向自己母女下手陷害?
    若是这样,今晚明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丧失性命,端看这个知州大人如何发落执行了。
    潘洁可真是坐不住了。
    寒嗖嗖地揭开被子,下了炕,总是心里不死——她悄悄走向窗户,轻轻地把窗子推开条缝,向着院子窥伺。
    小小院落,倒也清幽可人,寒月下花叶扶疏。不像是州县衙门的正堂所在,更不像是用以囚人的牢房,倒像是州大人的内宅所在,或是一个通向内宅的别院。
    有一条蜿蜒而前的廊子,通向深邃的一个门洞,门前伫立着一个佩刀汉子,地上插有长灯一盏。再看,附近左面,也有两个同样穿戴佩刀汉子,各踞一面,坐在石鼓上。
    除此而外,可就别无人影儿。
    悄悄地关上了窗户,洁姑娘倚墙直立,心里扑通通直跳,看来情形不妙,好像是被人家看守起来了,即使有心脱逃,也属妄想。
    若非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潘洁总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总不敢相信,这个父亲生平第一知己,会是这样的人。
    即以常情而论,父亲既已身死,大不了这门婚事告吹,又何至于非要对孤女寡母施以毒手?也许自己纯属多虑,且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东想西想,总是难以持平。
    长夜漫漫,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有眼无珠
    她这里刚忍受不住,待要上床歇息,耳边上却听见了一行人的脚步声,沙沙来到近前。
    即听得门上“砰砰”两声力拍,一个人粗着嗓子喊道:“起来!起来!大人来啦!”
    正在睡觉的潘夫人和彩莲,俱不禁由梦中惊醒,慌不迭仰身坐起。
    潘洁忙过去为母亲加件衣服。彩莲找着鞋子,还不曾为她穿好,门外锁链声响,房门已推了开来。
    一片灯光璀璨,随即走进四个人来。
    走在前头的两个人,分属当差,各人持着一盏书有“代州”字样的棉纸灯宠,进门之后,分向左右站立,后面的两个人,才是正主儿。
    两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披风,右面瘦高的一个长脸,留有黑须,正是日间郊迎潘氏母女来此的那位陆同知,陆大老爷。
    左边的那个料必就是“代州”知州汪大人了。
    汪大人官印“汪昭”,看上去年岁不大,似较那位陆同知还要年轻,不过三十来岁,个头儿不高,却似极有精神,一双高耸的颧骨,配着鹰样的一只鼻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即知道是一个极有城府的厉害角色。
    “噢!里面太黑了,点灯!点灯!”
    陆同知也附和道:“叫他们掌灯!”
    外面有人回应,随即抬进来一只高脚架灯,顿时屋子里光华大盛。
    汪大人挥挥手,连先时两个打灯笼的人也打发出去。房子里便只有他和陆同知以及对方三个女人。
    汪大人一面看着陆同知递来的一张手本,一面对潘夫人母女频频打量。
    “对不起,衙中事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看望你们,嘿嘿……你就是潘夫人——郭氏?”
    “是……”潘夫人看看他点了一下头,指了一下女儿:“这是小女潘洁……”
    洁姑娘福了一福:“参见二位大人!”
    “起来,起来,坐下……坐下……”汪知州抬起手来摸着下巴颏上的短须:“吃过饭了吧?”
    潘夫人说:“吃过了。”
    “路上可太平?”
    “嗯……不太好……”潘夫人微微苦笑:“不过……总算过去了!”
    “噢……”汪知州轻轻一咳:“你们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一些,这是要上哪里去?”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忽然有此一问,三个女人一时都为之一愣。
    “是去太原!”潘夫人直话直说:“太原洪家!”
    “哪一个洪家?”
    “洪巡抚,洪大人府上。”
    “原来是洪大人府上!”
    一面说,汪知州情不自禁“赫赫”有声地笑了。一只手习惯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两只眼睛只是在她们母女身上打转。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洪大人府上么?”
    潘夫人定了一定:“先夫潘照,与洪大人是同科进士,结有金兰之好,小女与他家公子自幼有文定之约,所以特来投奔!”
    “原来如此。”
    说着,这位汪知州又“赫赫”有声地笑了。
    “若是如此,嫂夫人你就大可不必了!”
    “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潘夫人大惑不解。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汪知州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曾是朝廷命妇,怎么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潘侍郎目无君上,廷杖而死,就是不死,如今也已削为庶民,洪大人如今位居高官,你们两家门不当户又不对,岂能高攀?”
    几句话直说得潘家母女透体发凉。
    “说的也是……”潘夫人哈哈笑道:“这几句话不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还是汪大人自己的意思,倒要请你说个明白!”
    “哼!”汪昭脸色一沉:“这又有什么分别?”
    “分别很大!”潘夫人脸色铁青道:“若是洪大人亲口所说,我们母女便只当眼睛瞎了,立时回头就走,若是汪大人你说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事有不同,总要分辨清楚才是。”
    “倒也有理!”汪昭转向侧座的陆同知呲牙一笑:“抚台大人的手谕,可在身上?”
    陆同知应了一声:“在!”双手呈上。
    汪昭接过来,转向潘夫人道:“我这里奉有抚台大人的手令,不许你们到太原胡闹生事,大人更有交代,对你母女沿途拒捕,打杀官差各节,着令本官秉公处理,严查究办,不得徇私宽容!”
    “这……是洪大人说的?”
    “谁还骗你?”汪昭嘿嘿一笑:“得!拿过去你自己看看,也就死了这条心吧!”
    抖颤颤接过信来,潘夫人匆匆过目一遍,一时冷汗涔涔,苦笑了一下,转向女儿道:
    “你也瞧瞧吧!”
    潘洁伸手接过来,看了一遍,低头不语。
    汪昭“嘿嘿”笑道:“怎么样,明白了吧!”
    “明白了……”潘夫人微微颤抖道:“我认得他的字,是他亲手写的……我们母女……
    连她死去的父亲,我们的眼睛都瞎了!”
    说时忍不住热泪涔涔而下。
    “只是……”她却有不解之处:“既是这样,为什么派侯亮来接我们?他又是安的什么心?”
    两位大人相视一笑。
    “你好糊涂!”陆同知忽然插口说:“要不接你们,你们会自己来么?”
    汪大人聆听之下,“哧哧”笑了起来。
    魂兮
    “就这么办啦!”
    汪知州一只手摸着胡子:“太原你们是别打算去了,先在我这衙门里住着吧!”
    “这……”
    潘夫人冷森森地笑着,微微摇头道:“不,谢谢你……我们得走。走……”
    说到“走”,立刻她就站了起来,潘洁和彩莲也跟着站起,像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汪知州不由“嘿嘿”有声地笑了,眼睛珠子向着身边的陆同知看了一眼,要“借”
    他的嘴说话。
    姓陆的当然会意,一手拍向椅子扶手,“叭”的一响:“放肆!”
    三个女人陡地为之一愣。倒是没有想到说得好好的,对方说翻就翻,忽然变了脸。
    陆谦的这声叱呼,可也并没有把对方三个女人“唬”住。
    “怎么,不叫我们走?”
    潘夫人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无比阴森,气得全身打抖。
    “我们不去太原……难道还不叫我们走……”
    “走?”陆同知翻动着一双小眼:“走上哪去呀?要不是看在你家大人过去在朝廷为官的份上,你们母女早就下到大牢里了,还能在这里跟你们坐着说话?”
    “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不能走?“
    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洁姑娘忽地闪身而前,水汪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凌厉,那样子真像要把对方两个人给吞到肚子里。
    汪知州倒似吓了一跳,可是接下来,他却“度大量大”地又“嘿嘿”有声地笑了。
    深邃的一双长三角眼睛里,迸射出“色情”的火花——他是用“欣赏”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少女品评地看着,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一些恼态。
    陆同知很明白这位上官的意思,“爱乌及屋”也不便发作,一时也嘿嘿有声地笑了。
    “为什么?大姑娘你这话问得好,难道你还不知道?你们母女,就连这个小丫头也算上……”
    伸手一指,把彩莲吓得打了个哆嗦,慌不迭闪向小姐一边。
    陆谦说:“你们这一路上杀官拒捕,犯的罪可大了,还想能活着回去?走!走到哪里去?”
    “谁杀人了?”
    洁姑娘气得声音都抖了:“我们连个鸡也不敢杀,谁杀人了?你可别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好厉害的小嘴!”
    陆谦歪过头,向“知州大人”打趣道:“抚台大人的公子幸亏没有娶了她,要不然还得了?过门三天非弄‘崩’了不可。”
    汪大人却是欣赏地“哈哈”一笑,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样子是有点累了。
    “子珍,这堂官司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明天见面再说吧!”
    一言未已,张开大嘴,连打了两个哈欠,这堂夜审看样子他是审不下去了。好在有个心腹陆同知,交给他决计是错不了。
    送走了知州大人,再回过头来坐下,陆同知老爷这个派头儿,确实够瞧的了。
    一脸的轻率浮华,把一双腿脚高高跷起来,放在大理石方几上,陆同知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却只是向着眼前潘家姑娘频频打量不已。
    “大姑娘你今年十几了?”
    “我……”洁姑娘生气地把脸扭到一边:“不知道!”
    “好,”陆同知嘿嘿笑了两声:“不说我也知道,既是婚配之年,总也有十六岁了吧!”
    “陆老爷,你问这些事情干什么?”
    潘夫人脸色极是阴沉:“我家大人虽然已死,却是清白之身,我们没有犯罪!你还问不着我们。”
    “问不着?”
    陆同知那张黑脸上一霎间布满了阴森气息:“不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还真糊涂——
    实告诉你们吧,你母女这个罪犯的可大了,抚台大人的手谕,你们刚才也看见了,老实告诉你们,哼哼……你们母女的两条性命,如今全在我家大人手里,你们可明白?”
    听到这里,一旁的彩莲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潘夫人冷笑一声道:“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反了……这还有王法吗?”
    “放肆!”陆同知一声喝叱,再一次手拍椅把道:“你这个女人……嘿嘿,事到今天,你还敢如此嚣张?告诉你,只凭你们私离京城,一路杀差拒捕的罪名,就是百死有余……”
    “什么杀差拒捕?”潘夫人全身颤抖道:“我们也没有犯罪,为什么要抓捕我们?
    是你们想杀人灭口,反而说我们杀差拒捕!”
    洁姑娘赶上去扶着她:“娘您就少说两句吧,何必跟他们费唾沫,大不了一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办吧!”
    一言出口,潘夫人已不禁热泪盈眶:“孩子……可怜的孩子……我们这一路千里迢迢,为的是什么?李老大人……你老人家的一番好心白费了,白费了……也只有来生再报答你了……”
    彩莲扑上来跪下,大哭道:“夫人!夫人!你千万别哭,别难受了……”
    但潘夫人积怨已久,悲忿膺胸,一经发泄,哪里抑止得住?彩莲这一劝说,她却更伤心地大哭起来。
    “袁先生……袁菊辰……你现在在哪里?你要是来了,也就没人敢欺侮我们了!”
    哭声未已,却为陆同知的一声喝叱打断。
    “大胆刁妇,你当这是哪里?容得你如此哭闹嚣张!”怒叱一声:“来人哪!?
    门外就应一声,立时闯进来两个带刀的衙役。
    “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押下去,打入大牢!”
    两个衙役应了一声,侍向潘夫人抓去。
    “不用!”潘夫人霍地站起来:“我自己会去。”
    “娘……”洁姑娘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倏地反身怒向陆同知:“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母亲下入牢房?”
    “再说连你也一块下去!”陆同知一声喝叱:“押下去!”
    “你们敢!”
    洁姑娘霍地拦在了母亲身边,却为一个衙役用力地把她拉向一边,便在这一霎,潘夫人忽然作出了令人骇异之事,一把抽出了这个衙役身上佩刀。
    陆同知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却只见潘夫人身子一转,靠向墙角,刀势乍翻,却把雪亮的刀尖比向前心,这个突然的动作,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禁面色大变。
    “娘……”
    洁姑娘花容失色,为之手足失措。
    “孩子……你的命好苦,娘不能再照顾你了……娘走了。”
    话声未已,双手力送之下,一口冷森森的长刀,已插进心里,紧接着身子前仆,连人带刀一并倒了下来,霎时间鲜血淌了一地,直把目睹的洁姑娘、彩莲吓了个魂不附体,尖叫声中,双双扑了过去。
    什么都来不及了。
    在染满了血污的那张苍白脸上,她看见了慈母的凄凉笑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自含恨地去了。
    痛定思痛
    窗前一片月光,如霜似雪。
    听见了彩莲含糊的梦呓呻吟声,潘洁欠身坐起,先把床前的灯拨亮一些,随即披衣下床。
    打从两天以前,潘夫人撒手离开的那个晚上,彩莲连惊带吓,竟病倒了,两天以来高烧不退,全身火热滚烫,看样子可是病得不轻。
    壶里只剩下了半碗水。
    洁姑娘端过来,把她扶坐起来,慢慢地喂她喝下去。彩莲只喝了两口,摇摇头就又躺了下来。
    无限凄凉地挤出一丝笑容,潘洁轻轻拍着她:“你好好睡吧,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明天会找个大夫给你瞧瞧!现在你就安心睡吧!”
    “小姐……”
    一言未已,彩莲已泪流满面!
    “夫人死得好惨……”
    “我知道!”洁姑娘眼泪打转地缓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坚强地活下去,知道吧?”
    “可是……他们对小姐你没安好心,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小姐你可得要早拿主意呀!”
    “我知道。你还发着烧,少说话吧!一切等病好了再说……乖乖地睡吧!”
    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像个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
    彩莲瞧着她,感激地点着头,眼泪淌了满脸,连枕头都打湿了。
    窗外传过来梆子点的声音——二更三点。夜却似很深很深了。
    为彩莲盖好了被子,把灯拨暗了,潘洁缓缓来到窗前,透过了薄薄的一层绵帛,清晰地映衬着院子里银白色的一地月光。
    她有满腹的悲怨、辛酸,几已无法忍耐。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连续遭遇到父母双亡的奇惨境地,如今身陷樊笼,未来结果,不得而知,她已经作好了准备,如不能生离此境,便当像母亲一样魂兮归去,追随父母于黄泉路上——那却是最后万不得已的选择,只是此刻想来,却已像是唯一的出路,一经念及,不寒而栗,真个坐卧难安。
    陆同知已经来了两回,态度很是暧昧。
    似乎是那个汪知州对自己没存着好心,有心要收纳自己,姓陆的话说得很婉转,旨在探测自己的心意,眼巴巴地等着她的点头答应。
    “真正是瞎了他的狗眼……”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亦不禁有穿心刺骨之痛,那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受过的奇耻大辱。不是为了彩莲的病和冥冥中对上天一个极大的盼望,她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那个小人贼官陆同知竟会误认为她心里活动了——或许因为这样,才答应为彩莲延医治疗,才能有眼前的片刻安静。
    潘洁的心在颤抖……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也没有料到,洪大略竟然会是这种人?这门婚事原来自己的兴趣就不大,吹了正好,心里的一块石头就此落地,却是这番羞辱之情,深入骨髓,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想起来冷一阵热一阵,即使在母亲新丧之余仍难自己。
    对于洪家父子她有说不出的恨恶,从内心鄙视他们,一想到他们父子,都会遍体生寒。像是一场噩梦,生平最丑陋的一场噩梦,想一想也会觉得恶心,偏偏是她却无能忘怀,因而她的心就一次次的刺伤,流血不止。
    却在这时,一行脚步声,由远而近。
    纸窗上闪现出灯宠的火光,猝然间使她警觉到更大的不幸,将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
    夜审
    本能的,潘洁以极快的速度换好了衣裳,却把一口利剪藏置身上。
    门外脚步声停,有人在说话。紧接着门板“碰碰”响了两声,一人嚷道:“潘洁起来了,问案子啦!起来,起来!”
    房门乍开,进来两个公差,各人一盏灯笼,身上佩着长刀,敢情是提“犯人”来了。
    所谓的“夜审”,特别是对于不便公宣的隐秘要犯.夜晚审问案情亦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么稀奇。
    出得门来,一名差役把一条锁链套向潘洁颈项之上,呲牙一笑:“大姑娘你多担待,上面交代,怕生意外,没法子的事!”洁姑娘的手腕方自抬起,“咔嚓”一声已被锁了个结实。
    灯光照处,一条深幽小径,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里面的内宅。
    潘洁忽然站住,冷着脸道:“这是上哪里去?”
    “问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两只小眼,一脸油气地邪笑着:“没听过‘夜审’这码子事?经历经历,保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既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只好逆来顺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里已升着“火”啦!
    红通通的大盆炭火,摇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过洁姑娘的眼睛,却似无比阴森!
    人———个人半倚而坐。
    既无官“衣”,更无官“箴”。
    陆同知罩着件大红色的红丝袍子,“闹腰”也没有束上一根(注:明俗当官人的束腰带谓之闹腰),一只脚踩在火盆架子上,叉开来的里面裤裆,却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实在有失体统。
    一个头梳高髻的骚娘儿们,喜孜孜运施着粉团儿的一双细手,正为他拿捏着肩上的“骚”筋。或许是太舒坦了,陆老爷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便演变成了眼前这份“德性”。
    “唔……你来啦!”
    陆大老爷才坐起一半,却又被身后的那个婆娘嘤然贱笑着给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清水杂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托办的事,哪还有什么“架子”好摆的?
    眼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两个衙役早就搁在门外,花厅的门坎儿也没有叫他们迈进来,此时此刻,这种场面,完全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哪像是问案子,洁姑娘为之暗吃一惊,简直不明白这个“案子”将是如何一个问法?
    怪不自在的,陆同知脸上挤着一抹子笑。
    “是这么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对方瞅着,洁姑娘满脸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陆同知干笑了两声,把身子坐正了:“咱们这不是问案子,是闲话家常。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给你戴着家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洁姑娘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看他一眼也觉得烦。
    “令堂的身后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过了,厚予安葬!抚台大人那边,我们自有安排。哩哩……”
    说着他可就贼忒忒地笑了,眼角鱼尾纹重重叠叠,总有八九十来条之多。这一霎的他,哪里有“官人”的气派?倒像是欢乐场中的一个老混混。
    一霎间,潘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竟然有些害怕了。
    “这里没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说话!”他欠起身子来:“老实告诉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虽说是心里早已猜知的事,乍听起来也不免吓了一跳,洁姑娘“不”了一声,倏地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陆同知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干脆说吧,就等着你的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哼!真的不明白?”
    身后的那个骚婆娘给他装上一杆烟,递过来“纸媒\姓陆的接过来“噗”一声吹着了,“噗突!噗突!”一连吸了好几口。
    “那就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用手里黄玉烟杆向她指点着:“州大人的一房爱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适当的姑娘,那天瞧见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洁打心里生出了一片冷颤,几乎要倒了下来。
    “陆老爷,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嗯?”陆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脸,洁姑娘说:“这么做,难道你们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们杀死我们吗?”
    “不错!”陆同知嘿嘿一笑:“现在你母亲已经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你一个大忙……”
    “帮我的大忙?”
    “这你就不明白了!”陆同知脸色油滑地说:“我家大人是有心开脱你,只要你点头答应,抚台大人那边自有我们应付,完全不必顾虑……譬如我们可以说你已经死了……”
    潘洁打了一个冷颤。
    “好计……我已经死了!”
    “对了!”陆同知嘿嘿一笑:“当然,你要改个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阴险的一条诡计。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处死回文洪抚台,甚而京中权宦,打消了双方顾忌,美人儿潘洁却可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汪知州的新宠小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事天衣无缝,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忽然,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仿佛是感觉着内里的那颗鲜红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失了魂儿那般,痴痴地坐了下来。
    她用“沉默”回答对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认”。
    陆同知总算未负上官所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时眉飞色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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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出红差
    “大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主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陆谦贼忒忒地笑着:“一切水到渠成,顶多再熬上十天半月,定可把潘家丫头弄到手里,到时候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向大人讨吃的了!”
    向着上首的本官拱了一下手,陆同知半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用筷子夹起来一块“羊羔冻”放进嘴里——许是吃多了几盅酒,连脖子都红了,正所谓“酒酣耳热”快意时候。
    汪大人半眯着眼睛,脸上似笑不笑,神态微醺。他有个“不说话”的毛病,什么书非等到对方把话说完了,才肯搭腔。不言则已,出言必中,即所谓“语多玄机”。
    像是老和尚念经样的.汪大人嘴里不知在“咕噜”些什么,忽然睁开眼睛说了个“好”字。
    夹了块“肥肠”放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好是好了,却是未能尽好。总像是还差了点什么。未能尽如人意。
    黄澄澄的灯芯在薄如蝉翼的纱罩子里晃动不已,衬着知州大人的一张脸,可是怎么看都有些“碍”眼,那是一张相当不讨人喜欢的脸,但瞧着这张脸的人,却都笑颜以迎,怪是不怪?
    当差的老周上来给大人斟酒。陈年的“老王汾”洋溢着浓郁的醇香,主属两个,都是酒鬼,这一回“夜”酒,少说还有多半个时辰好蘑菇,可就难为了当差的老周,抱着个罐子,悄悄站立在暗影角落里,这个位置,叫作“背听”,意思是上官无论说些什么,一概都听不见。听见也当听不见,日久天长,真的也就听不见了。
    闷了老半天,汪大人总算开口说话了。
    “给抚台大人的回文拟好了没有?”
    “还没有!”陆同知说:“快得很,明天一早就能发出去!”
    “说是……”
    “暗室处死!”
    “不行!”汪大人说:“改改,改‘明正典刑’,文到之日,已是就地正法!”
    “这……”
    陆同知一时开不了窍,有些糊涂。
    “就地正法?可没有这两个人……”
    “当然不会自己出来,得找呀!”
    “大人的意思是……”
    “找两个替死鬼,明榜昭示,就地正法!”好阴损的障眼高招!
    “这……我明白了!”陆同知发了一阵子怔,脸上才现出了狡黠的笑容:“大人这一手偷天换日,真正高明之至,佩服、佩服。”
    汪知州哈哈大笑了几声:“你这是损人。不过是玩一手障眼戏法,瞒过抚台大人那边的多疑——如果我记得不差,去年春上监里收了几个女犯,正好有用,在里面找出三个,一老二小,一刀子了事,永绝后患。”
    “罪名是……”
    “私谋不轨,买通主使杀人的通缉要犯!”
    “好!”陆同知呵呵一笑:“大人高见,这么一说,真是死有余辜了。论功行赏,抚台大人那边对大人当有一番重赏才是!”
    “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咱们这是上下串通,不分彼此……”
    说到得意时,汪知府又哈哈大声地笑了。
    却是,他犹有悬心之处。
    便是潘洁姑娘的下嫁归心问题。
    陆同知说得好:
    “左不过她还是个雌儿,还能翻得出大人的手掌心儿?不出一月,定能让大人称心如意!”
    饮尽了面前的酒,打躬一揖。天色不早,便向汪大人告安而退。
    像是一声迅雷,霹雳而惊,整个“代州”都为之轰动起来。
    这年头,菜市口砍人如同切菜,原也算不了什么稀罕之事,值不得大惊小怪。怪在所杀之人,竟是三个女人,三个出自朝廷显宦家门的女眷,情形可就大为不同,莫怪乎东西二城,那一张杀人的告示方一贴出,顿为之人潮汹涌,万人空巷。
    城里城外,一传十,十传百,黑压压挤满了人。
    根据现场无数目击者的口述传言,死者三人,一个五旬左右的妇人,两个年轻的姑娘。
    红纸黑字的告示,写得很清楚,姓名分别是“潘氏”、‘潘洁”、“许彩莲”。
    墨迹犹新,人已断魂。
    大炮三声,人头落地,出“红”差的黄麻子,人称黄一刀,一口十七斤重的雪花朴刀,打磨得光可鉴人,杀人如同砍瓜,或许说更要利落一些,这玩艺儿讲究干脆利落,据说熟能生巧,刀架平肩,轻轻用胳膊肘子那么一拖,犯人那一颗项上人头,便滚落下来。
    像是杀了三只鸡那样的方便,便把这一件满城轰动的“体面”红差事给照顾了下来。
    黄麻子不愧是“黄一刀”,这会子他的威风可大啦。坐店喝酒,大马金刀,胸脯一挺老高。号衣两开,露着黑茸茸一片胸毛,睥睨而顾,俨然有“大王”之风。
    不同于惯常的“曝尸三日”或是“枭首示众”,今天是人头方一落地,连带着三具女尸,一并都由衙门口收拾包办,芦席一卷,拖上马车就走。
    听说是拖向乱石岗,就地发葬,一埋了事。
    人死如灯灭,怕是生前异常乖巧的魂灵,也会随风而散,不再存在了……
    迟来之恨
    黄麻子饮下第二瓮酒,人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斜仰在椅子上,四仰八叉,大狗熊似的那股子憨劲儿。
    那一口杀人的刀,就搁在桌子上,映着穿帘直下的阳光,白花花银子似的一片璀璨,偶尔扫上一眼,也觉着刺眼生疼。
    七八十来个毛孩子,像看什么似地团团围着他,撵了好几次都撵不走,黄麻子是他们心里的头一号人物,大英雄——其刀一落,斗大的人头满地乱滚,乖乖,这般威风谁人能及!
    黄麻子的气派更不止此。
    譬如说,他抱着刀在谁家买卖门口一站,用不着招呼,这家掌柜的就得赶紧巴结,有啥送啥。绸缎庄子送绸缎,布店送布,明明是整匹的材料,要说是“擦刀布”。元宝银子,不说是钱,叫作“保福安”。谁要是连这个钱也吝啬,那可是自己找骂挨,黄麻子只要用那一双杀人的火眼,狠狠地向你盯上一眼,你可是倒了霉了,不生一场大病才怪!就是街坊邻居也能把你给活活咒死。
    “掌柜的,来酒……好酒……”
    黄麻子翻过身子来,含糊地挥了一下手,酒喝得太多,舌头都短了。
    “行啦,黄爷,不能再喝啦!”
    老掌柜的在一旁赔着笑脸,转过身子撵着四周围看热闹的小孩。
    “去去去,没见过人喝酒?滚!”
    这一发脾气,才算把他们给吓走了。再回过来瞧瞧,黄麻子竟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
    说睡就睡,鼾声如雷。
    倒是省了事啦,老掌柜的望着他鄙夷的笑笑。这种人,他是压根儿打心眼里就瞧不起。
    “什么事干不了,干这个?真他娘的缺德带冒烟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转到了另一个座头上。
    这位主儿看上去也不是好相与。
    六尺有余的个头儿,一身灰布长衣,伸着一双长腿,坐着竟像是比老掌柜的站着还高。
    刚来还没一会儿,失魂落魄的那般沮丧,坐下来一言不发,只是睁着双发红的眼睛向对座瞅着,一脸的憔悴,形态极其疲惫。
    “大爷,你要吃些什么?招呼过了没有?”灰衣汉子这才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转到了老掌柜的身子。一阵子落寞失意,感染着他那一张憔悴的脸。
    “就来一壶热茶吧!”
    他这里是酒馆,卖吃卖喝,就是不卖茶。
    难得的是和气生财,老掌柜的会巴结顾客,一笑而应,转身侍离的一霎,却被灰衣来客出声唤住。
    “等一等。”
    “噢……”老掌柜的又转过了身子。
    “有件事要向掌柜的打听一下。”
    “啊……是是……”
    “是关于刚才杀人的事!”
    “杀人?你是说法场砍杀人犯?”
    “不错!”灰衣人黯然无神的脸上更像是着了一层凄凉:“老掌柜的可知详情?”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老掌柜的说:“不是三个女人吗?”
    灰衣人点了一下头:“老掌柜的你可亲眼看见了?”
    “人太多了,我挤不上……”老掌柜的说:“这种事每年秋后总有几回,反正就是那么回事,青不看都一样,怪血气的!”
    听说对方不曾目睹,灰衣人脸上顿时现出了失望表情。
    老掌柜的嘿嘿一笑:“你来晚了,没赶上?”灰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茶来了,他端过来,揭开盖子慢慢地就口喝着,一双微肿泛红的眼睛,便又落在对座“呼呼”大睡的黄麻子身上。
    “对了!”老掌柜的忽然笑道:“出红差的黄爷就是他,你去问他吧!”
    灰衣人目光不转,谛听之下,表情依旧,却是一口口慢慢地喝着手里的热茶。
    他身无长物。桌子上搁着个软皮行囊,行囊里插着一把家伙,凭老掌柜的经验,只瞟上一眼.即可测知里面包的是什么玩艺儿。
    顿时,对于面前的这位主儿,心里生出了一丝畏惧,也就不敢赖在眼前多逗留。
    “您慢慢喝吧!”随即转身离开。
    杀人者死
    搁下了手里的茶碗,慢慢地由位子上站起来。
    眼睛里交炽着灼灼红光,灰衣汉子把桌上的皮革囊背好了,却不忘茶资的开销,在桌子上丢下了一串钱,脚下移动,一径来到了黄麻子的座位当前。
    大家伙的眼神儿不由自主地俱都向着他集中过来。
    倒是件新鲜事——向刽子手打听杀人的事。来人这个灰衣汉子究竟意欲何图?
    灰衣人身子刚一站定,黄麻子即刻停住了震耳的鼾声。那样子像是忽然为人推了一把,蓦地由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
    “赫——”
    一下子坐正了身子,黄麻子直向眼前灰衣人望,模样儿大为稀罕。
    “干啥?”
    “向你打听件事!”
    “啥事?”黄麻子虎然作势地站了起来。
    “刚才杀了三个女犯人……是你下的手?”
    “不错,怎么啦?”
    愣了一愣,黄麻子眼睛里可是透着“空”。
    “是老子杀的,怎么啦!”
    一霎间,眸子飞转,直把灰衣人全身上下看了个里外透穿——却似有股子深深劲道,无数条小蛇似地直钻了过来,入骨透肌,滞留到骨节缝里,黄麻子那般魁梧架式,亦不禁吃受不住,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你奶奶的!”
    随着后退的脚步,一把抓住了桌子上的大刀。
    刀势未起,即为来人灰衣汉子一只右脚踏住,“叭”的一响,踩了个结实。
    黄麻子力量不小,平素练功,双手常能抡动两百五十斤的石锁。今天却是偏偏不济,连桌子上一把刀也举不起来。
    他这里越是使劲,灰衣人神态越见从容。
    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仍然是抽不出对方脚下那一口薄薄钢刀。
    一惊之下,黄麻子非但睡意全消,七分酒态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奶奶的!你……这个小子!”
    “向你打听件事!”灰衣人神色冷静地说:“刚才你杀的真是三个女人?”
    “娘的,不是娘儿们还能是汉子?”
    黄麻子脸上透着稀罕:“你他娘的问这个干啥?”
    灰衣人神色黯然,不愠不躁。
    “多大年岁了?三个什么样的女人?”
    黄麻子用力地扳了一下刀,仍然是纹丝不动,再回头看看,对方灰衣人竟是不怒自威,尤其是瞪着的一双眼睛,目光如炬,真个有凌人之势,以他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一霎竟然也有些心怯胆虚。
    “你……这小子,尽问些废话!”
    直起了腰来,黄麻子瞪圆着一双牛眼:“好吧.俺就告诉你说,一个年老的、两年轻的.是北京下来的钦命要犯,犯的是主使杀人的通天大罪……知道了吧?”
    灰衣人全身一震,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闭了一闭.缓缓问道:“年老的多大年岁?
    年轻的又是多大?你说清楚了。”
    “老的四十来岁,并不算老,年轻的不过是两个姑娘。”黄麻子霍地一挑浓眉:
    “咦,你这小子……”
    说声未完,对方灰衣人的一只巴掌“叭”的一声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别看黄麻子平素威风,自负神力,眼前这一霎却难当灰衣人的轻轻一拍。随着灰衣人掌势落处“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他个子极其硕大,半截铁塔似的身子,蓦地向下一坐。只听见“喀喳”爆响声里,座下的板凳竟吃受不住,当场折断。
    黄麻子滚地元宵似地摔了个四仰八叉,野牛似地咆哮起来。
    一个鲤鱼打挺,霍地由地上反身蹿起,这家伙却也有些能耐,张开两只大手,怒鹰搏兔般直向灰衣汉子脖上叉了过来。
    却是有一股无形的气势,看不见、摸不着。
    黄麻子怒熊似的身子,方自向上一扑,吃对方这股无形气势一撞,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扑通”一声,第二次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酒坊里爆雷似地传出了欢笑之声,黄麻子被人打了,这个乐子简直比看他杀人更要热闹。
    “你他娘的……”
    爆吼声里,黄麻子一个咕噜由地上翻起,抢前几步,嗖然作响声里。已把桌上大刀抡起。
    “俺活劈了你这小子!”
    话出刀下,“唰”地一片刀光,直向灰友人头顶上直落而下。
    酒坊里再一次爆雷般传出了乱嚣,群情大哗。
    乱声未己,闪亮的刀锋,已劈面而下。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
    灰衣人身势不转,脚下不移。千钧一发之际,双手乍起。“啪”地一声,已把对方迎面而落的刀锋,夹在双掌之中。
    四下里轰然雷动,纷纷叫起好来。
    黄麻子牝牛似地怒声喘着,到此犹不肯认栽罢休。可他虽施出了全身之力,却不能把合于对方双掌之间的一口长刀抽出分毫。
    头上青筋暴跳,霎时间已是汗下如雨,黄麻子这个苦头可是吃大了。
    “你这个小子……老子跟你拼上了!”
    “凭你也配!”灰衣人眼睛里流露着凌人的怒光,更似有难以抑制的“穿心”之痛,以至于泪光婆娑,几欲夺眶而流。
    潘氏母女一家三口的“刀下丧生”.已经证实,再无可疑。自己的迟来之恨昊天罔极,已是于事无补,真正是痛穿肝肠,五脏俱焚,使他万难自己,看看已是不支,偏偏眼前这个杀人的刽子手黄麻子,犹自频频惹厌,纠缠不休。
    虽说是奉命当差,与他无干,但潘家三口,死在他的刀下,却是事实。
    只此一端,这个黄麻子便是死有余辜。
    心中怒火,已到了难以抑制地步,却不忘仍然给对方一条活路之机。
    双手乍分,黄麻子拔刀过猛,一个跟跄,差一点又自摔倒。在此同时,灰衣人已转过身子。
    “臭小子,你纳命来!”
    黄麻子真是凶神附体了,随着他旋风般的一个怒扑,掌中刀自斜侧面直挥而下。刀势飞展,烁若银虹。
    可是灰衣人早就防着了他会有此一手,身回、剑出。
    长剑“吹雪”闪烁出匹练般耀眼的一道奇光。
    黄麻子刀势未落,“啊呀”一声,那一颗六魁阳首,已脱项而起,陀螺般地飞卷而出,叭喳!大响声里,坠落一隅方桌。
    “哧!”大股怒血,像正月里花炮似的,直由他无头断项狂喷出来,像是下了阵血雨般的,飘落满场。
    群情大噪声里,灰衣人长剑落鞘,已转身步出。
    黄昏的太阳,无力地洒了一地。
    时间约莫在“申”时时分。
    怒由心起
    凝血如膏,颜色紫黑。
    月色之下,尤其凄惨,有一种阴森的感觉。时有微风,漾溢起的血腥气息,中人欲呕。
    人死不能复生,那屈死九泉的魂魄,如今又在哪里安身?抑或是仍在现场徘徊不去?
    等待着至亲好友的临场烧祭凭吊……那可是太凄惨了。
    即使钢铁心肠也为之动容,更何况古道热肠一住深情的他?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伫立在道边。
    这里是店市一隅,日间三个女犯便在这里行刑。
    只为一怒杀了“刽子手”黄麻子,顿时锋头大盛,官兵云集,四下捉拿,不得已藏身荒郊野祠,直到现在夜露更深,才敢出现。
    随身所携,有一个小小竹篮,里面是香烛纸钱,相知一场,恩情并重。一旦判决,人天远离。眼前这“焚心”之痛,将与日俱增,已是无能化解。今生今世,自己势将背负着这个“无义”的包袱,为德不足而抱恨终生。
    火光明灭,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眼泪再一次涌出来,点点滴滴洒落地上,为着三个“屈死”的灵魂,暂祭心香一瓣,此时此刻,真正无语以问苍天了。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你们在天上有知,保佑我为你们复仇,杀死那个陷害你们的狗官……洪大略呀洪大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夜风迂回,昏灰飞场。
    朦胧里,真像有幽灵出没,洁姑娘等三人的影子不期然现诸眼前……
    袁菊辰难掩内心悲痛,伏身地上痛泣起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发自身后:
    “果然是你这个小子,姓袁的,你死定啦!”
    随着袁菊辰猝然转过来的身子,一个人早已切身而过,一片刀光直向前者当头直落下来。
    惊惶一霎里,来不及出剑以迎,却把个装盛纸钱的竹篮,蓦地飞起,“嚓!”一声,砍了个结实。
    竹蓝碎片里,袁菊辰已闪身一侧。
    来人一身黑色劲服,长脖子,长脸,个头儿极是瘦高,手上虽然施用一口长刀,却在腰上扎着一道铁链,十字扣花紧扎脚,一望之下,即能猜出是来自公门的捕快。
    这类人等,总不免染有浓重的衙门习气,即使不说话,打量着那副穿着打扮,也能猜出八九。
    一点也不假。
    日间黄麻子一死,州衙门已起了震撼,陆同知即席指示,布下了天罗地网,料定着袁菊辰有此一着,果然为他料着了。
    十二名公门捕快,早经部署,满以为对方不过是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却不知这个人忒也厉害,简直是要命的煞星。
    来人姓金,字永昌,号称“锁子金刀”,忝为代州府三班捕头,手下功夫不弱,若非是陆同知的一再关说,他何曾会把袁菊辰这样的一个人物看在眼里!
    只是眼前的这一刀,却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
    姓袁的好快的身法。
    “锁子金刀”金永昌一刀劈空之下,袁菊辰身如电转“唰”地已闪在了他的身后。
    金永昌心里一急,慌不迭向侧面一个跨步,脚下才跨出半步,已为袁菊辰递出的右手,击中脊梁。
    “噗!”掌力疾劲,极是可观。
    金永昌“啊呀”一声,叫声未已,向前一个急跄,便自倒了下来。
    怒火之中,袁菊辰已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力贯丹田,提吸一气,几至无坚不摧,金永昌什么角色,焉能当得?登时五脏尽摧,一命归阴。
    一片灯光,霍地自暗中亮起。有人怒叱:“射!”
    弓弦连响声中,一片飞矢雨点似地齐集而中。袁菊辰早已预料及此,掌击金永昌的同时,已抢扑地上,就地一个飞滚,“哧”地掠身而起,已飞身道侧。
    其时长剑出鞘,怒发如狂。一片斩杀声中,为首的几个人,顿时倒卧血泊。
    持灯的一名捕快,来不及操刀,即为袁菊辰手中长剑贯穿,手上长灯足足摔出丈许开外,入地疾滚,呼哧哧为之燃烧起来。
    却于这一霎,袁菊辰飞纵而起,浑身于沉沉夜幕,消失不见。
    远路
    袁菊辰真的病了。
    全身发热、发冷,几次坐起,几次又倒了下去。嘴里念的尽是潘氏一家三口的名字,这个打击,于他来说,简直不能招架,即使是最称锋利的钢刀,也难望能把人割伤得如此之深。
    此去太原,路远迢迢。
    前半夜不过是刮了阵莫名其妙的风,后半夜的暴雨倾盆,才是致病之因。
    风狂雨骤,夜路泥泞,真正行不得也。
    便在这僻区一隅的“淮江”小栈,落住了行脚。
    却是病了。
    小伙计江顺一大早进来,吓了一跳——
    “哟,这位大爷,你别是病了吧?”
    瞧瞧可真是吓人,这姓袁的客人,乱发蓬松,面红如火,眼睛都塌了下去,再加上满脸的胡碴子,那样子像是个鬼!
    倚身炕角,袁菊辰喘作一团,却是目光如炬,呼哧哧怒目而视,便是画上的锺馗,看上去也没有他可怕,真有点骇人!
    雨犹自哗啦啦下着。
    顺着瓦檐子,大股雨水怒倾如注,说是暴雨倾盆,真是一点也不夸张,这般雨势,在这个季节还真少见,多年来也难得一回,可是透着有些稀罕。
    搁下了手上的木盆。
    “爷,你洗个脸吧!”
    瞧瞧窗棂子一片水湿,今年春上才新糊的窗户纸却教连夜的大雨都浸透了。
    雨势不歇,天黑如染,白天像是黑夜,简直又是一奇。
    “淹水啦。”江顺说:“老大桥叫大水给冲垮了,赶驴子的二三十个都困在了‘二道楼子’,走不动啦。”
    袁菊辰只是听着,吭也不吭一声。
    油灯稔子噗突突跳个不歇,泛出来的一片昏黄,婆娑摇曳,映照着他刀把子也似木讷的脸,懵懂醉酒样的酣糊。
    瞧瞧这般架式,也知道病得不轻。
    没说的,这就多赔些小心序细吧!江顺挽高了袖子,拧了个手巾把儿,为他擦了个脸,谁知触手火烫,吓了他一大跳。
    “老祖宗!简直像火……”江顺一惊说:“得找个大夫瞧瞧才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袁菊辰只是向他望望,又偏过脸来,看着那盏灯,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雨越下越大,不时还夹着风。
    风中有雨,雨中生风,扫在湿透了的老桑皮纸窗户上,唰啦啦撒豆子样地响着。
    天昏地暗,白日天光。
    这般阵仗,打出娘胎,江顺还是头一次见过。
    推开门瞧瞧,乖乖,一片汪洋大海,简直就要淹到房子里面来了。
    老掌柜的蹶着个屁股,正在檐子下面舀水,生怕大水漫过了门坎儿,要是那么一来,整个屋子都淹水,可就糟糕了!
    顺着房檐子,满都站的是人,个个都像是落汤鸡,人人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行路在外,遇着这种天,真叫人没有法子!
    有人在檐下已站了一夜,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住不起店,便只好露天依檐而立,人穷志短,瞧着也是可怜。
    雨总算是小了。
    却是水势偏高,非但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街上满都是水,就差“陆地行舟”了。
    到处都是漂着的什物,破罐子、烂桶子、大小木盆、破碎的门板,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鹅鸭家禽,穿梭游泳,好不热闹,其状惨不忍睹。
    有人家的墙倒了,也有房子塌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穿行,俱都蹚水而过。黄澄澄的泥水几乎涉到了腰,一副劫后破碎景象,惨不堪言。
    老掌柜的苦着脸,隔着一扇门,向外面望着。
    这场大雨连带淹水,给他带来的损失不小,土墙倒了不说,房上的老瓦都几乎坏完了,到处都在漏水,叮叮咚咚水点子滴在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里,音阶矩细下一,倒也颇有音韵。
    要不是这里地势略高,再加上每间屋子都砌有很高的门坎,保不住就像别处一样地淹了水。
    对门老街坊曹二拐子在他这里喝茶,看着眼前一片凄凉,长吁短叹,频频苦笑。
    “世道不同了,算命的李瞎子说,年年咱们这个地方都祭河神,去年满第五年该给河神娶媳妇了,偏偏庄稼欠收,地方闹穷,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噢?”老掌柜为之一愣,煞有介事地道:“倒是有这么一说……河伯娶媳妇,这是一件大事,怎么给忘了呢!你看看报应来了吧!”
    他这个人别瞧着老了,腰干还真结实;粗手大脚丫子,还真能干粗活儿,给他十个好天,他就能一准把山墙给重新砌好。
    短脖子粗腿,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人老偏是不服老,早年干的是单帮生意,三条骡子一双腿,不出两年,就让他挣下了这片家当。
    “淮江”小栈买卖不大,可是生意不恶。老掌柜的年轻时候,闯过江湖,南来北走,讲究是义气二字,他这个买卖也就全仗着这两个字给撑起来的。小地方哪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他这块招牌也就算好的了。
    老者出马
    “给你指明一条发财之路!”曹二拐子竖出三根手指头:“买卖上门,我分三成,就当是周济穷人,老哥哥,怎么样?”
    倒是件新鲜事儿,墙倒瓦漏,分明倒霉透了顶,哪里还有什么发财之路?
    “行,一句话,你就说吧!”
    “一言为定!”曹二拐子两只手拄着他的那根拐子:“咱们可别耍赖!”
    老掌柜的精神一振:“你说吧!三成就三成,钱赚了大家花。”
    “好!”
    曹老头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别瞧他脚下不大方便,动作可还真利落,一个闪身就到了窗户前面。
    “看见没有?”他用手里的拐子向外面溜瓦檐下面指着:“这些都是财神爷,给你送钱来了!”
    “财神爷?”
    “前面桥坏了,路不通,到晚上,人还要更多,我给你算过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都是去‘二道楼子’挖煤的,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一个人收他半吊,你算算一百个人该是多少?”
    一说到钱,二拐子笑得满脸都是皱纹,眼睛都睁不开了。
    老掌柜的为人老实憨厚,一时还真有些糊涂。
    “你是说这些人……来住店?”
    “当然,不住进来,哪能赚钱?”
    “可哪有地方呀?”老掌柜的说:“总共四间房子都满了,就只剩下这间柜房,堂屋还漏水……”
    “对了,”曹二拐子笑说:“说的就是这间堂屋,连柜台也算上,足足能睡下五十个人!”
    老掌柜的愣了一愣:“那怎么行?我还做生意不做了?再说“这就是在做生意!哼哼,要做还得快,错过了今天,大水一退,前面桥一通,你就是想留人家,白给钱人家也是不留下……”
    “啊!”老掌柜的兴趣大增:“你再说说,给我说清楚了,这个钱怎么赚?”
    “这还不容易?”曹二拐子说:“漏水不怕,马上雨就停,雨一停,自然也就不漏了……”
    “嗯,有理!”
    老掌柜的连烟也忘了抽。
    曹二拐子越说越带劲儿。
    “我早就看见了,你后面柴房有的是木头板子。”
    “对!”老掌柜的说:“那是留着夏天钉板炕用的。”
    “也别留着夏天用了,现在正用得着!”曹二拐子说:“三块板子算一个床,一晚上租金半吊,不算贵吧?可不带铺盖(被褥),明天水不退,一个人就是一吊钱,算算看,一百个人就是一百吊,只管茶水,饮食自理,小孩减半,你看看这个生意好不好?”
    老掌柜的也想明白了,一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好,只是……这屋子只能装五十,你说的是一百个人……还有五十个怎么个安置?”
    “不难……”二拐子龇着一嘴黑牙,笑嘻嘻说:“厨房能容二十,柴房十个,你自己睡的房子腾出来,再容二十个毫无问题!”
    “这……把我睡的房子也算上了?”
    “那有什么法子?要赚钱嘛!没什么说的,你就委屈一下,到我那里挤挤,反正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凑合一个晚上算了!”
    说干就干。
    老掌柜的亲自动手,先找来两张红纸,写上大字:
    “床位出租,一宿半吊。”
    二拐子的话还真有理,红纸上一贴出去,立刻门庭若市。
    沿街两檐的一帮子穷汉全都来了。
    曹二拐子的腿也利落了,连同小伙计江顺,一起帮忙,把柴房里的木头板子全搬出来了,数目还真不少,一个人三块,凑起来正好睡一个人,乱嘈嘈的好不热闹。
    不大会的工夫,三间屋子全住满了。
    大门才关上,却又被人给推开了。
    “慢着,还有两个!”
    进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
    像是夫妻两个,挺体面的一身穿着打扮。
    男的三十上下,猿背蜂腰,白面无须,一双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小了点,又细又长。
    尖下巴颏儿.背着箱子,上面落着个猴子。
    竟是个卖艺耍猴儿戏的。
    女人年纪更轻,顶多二十五六,一身大红衣裤、胸前十字盘结,把一对鼓膨膨的奶子高高兜起,衬着蛇样的腰肢,看来分外惹火,惹人暇思。
    “这可是抱歉了,人都满了,连柴房里都容不下了,都是人,实在不能住了。”
    老掌柜的连连拱手,作揖连带打躬。
    两口子只当是没看见,照样往里面走。
    蹚着满院子的水,一径地走了进来,堂屋看看,后面看看,三间客房,一十八个炕位,不用说人早满了,不在话下。
    慢着,这里还有一间。
    却是只住着一个人。
    袁菊辰。
    “对不住……”老掌柜打躬又作揖:“这位客人怕吵,又生病,早就说好了,没法子……”
    女的一个劲撇着嘴直笑。
    “何必多说?人家有钱嘛。”
    一口山东腔,字正腔圆。衬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这娘儿们模样透着娇媚,倒是有些姿色!
    纤腰一扭,走了过去。
    身后的年轻汉子,背着个猴儿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向侧面院子走了过来。
    桂花飘香
    侧面院子,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泥泞。
    有个低矮的马厩,倚墙斜搭,挂着盏泛黄的油纸灯笼,若非是注意看,真还分不清楚。
    “这是什么?”
    年轻汉子忽地站住了脚。
    “马房,”老掌柜的说:“里面还拴着牲口。”
    “过去瞧瞧。”
    说话的那个年轻娘儿们,率先向着马房走来,身后两个男人只得跟了过来。
    老掌柜的苦着一张脸,短短十几步路,却弄了一脚的泥,就着手里的灯笼照照,对方那个年轻的娘儿们脚上却是一点泥也不曾沾上,红缎子的弓鞋,上面还绣着花——衬着那一身红衣裤,乍看之下,还真当是哪家的新媳妇少奶奶呢?说是行走江湖卖艺糊口的搭档,还真不大像,可也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像。
    老掌柜的心里透着稀罕,嘴里可没有吭气儿。
    年轻汉子已推开了马房的门,走了进去。
    老掌柜的挑高了手上的灯,一照之下,心里还真纳闷儿一一什么地方都想到了,却是忘了这里。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地方竟是出奇的好,上面既不漏水,地上又不潮湿,牲口都集中在那一边上,空出的一间“料房”,堆满了干草,四面既不通风,足可容下十来铺位。
    老掌柜的怔了一怔,心里正自稀罕。
    年轻的女人已娇声说:“就是这里吧,天晚了,懒得再走了。”
    “这……”老掌柜的心里还在算能放几个铺位。对方汉子已摸出了一块碎银子。
    “拿着!这地方我们包下了,不许第三个人住,知道吧!”
    就这么说定了。
    虽说是拴牲口的一间“马房”,一堆乱草,经过女人的双手那么一布置,情形顿有不同。
    外面推进来个“鸡公”小车,上面的东西不少,各样什物齐全,一样不缺。
    窗户上挂着红布帘子,床单被褥全有。粉红色的缎子面儿上面绣着鸳鸯,银色的烛台插着一双红蜡,一经点起,活色生香。
    不用说,这小两口儿刚拜过天地,还在新婚头上,到这里“圆房”来啦!
    远远地瞧着红彤彤的窗户,老掌柜的直纳闷儿,透着稀罕。
    “还真有这档子事,到这里办好事来啦!”
    “马房当洞房,真有他一手。”
    曹二拐子眯缝着两只眼睛,张着个嘴,一脸的“艳羡”,就差“哈拉子”没淌出来。
    “也算是功德一件吧!”老掌柜的脸上堆着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别净瞧人家啦,累了一天,你也该‘挺尸’去了。”
    天色阴沉,却是不再下雨。
    咕噜噜,天上响了个滚雷。
    闪电明灭,照着这院子内外,分外清晰。
    袁菊辰揭开帐子,蹒跚着下了床,用剑鞘支着地,想要去倒碗水喝,只觉着头重脚轻,全身没有四两力气。
    此番病势不轻。
    敢情是前番病体未愈,再加上后来的一翻折腾,心情的过分悲伤,几下里合在一起,猝然发作,便成了这个模样。
    看样子一天半天不会见轻,在此小栈尚不知要耗到几时,想来好不心急。
    潘氏母女既已命丧黄泉,照理说应是别无急务,他却心怀仇恨,一心念着要为她母女报仇雪恨,直奔太原,手刃巡抚洪大略,非如此不足以消除心中之恨。
    只是病来磨人,力不从心,好不气闷。
    找着了桌上瓦罐,倒了一碗清水,刚喝了一口,便迎着了亮若灿银的一个闪电。
    电光一明复灭,却似有个人隔窗伫立,直直地站在那里。
    一惊之下,水也不喝了。
    袁菊辰身子向后一缩,隐身于壁角,借助于一片树的阴影,挡住了身子。
    便在这一霎,那个人已闪了进来。
    好快的动作。
    即使在黑夜里,袁菊辰亦能感觉出对方是个女人——那是由于对方窈窕的倩姿以及身影飘动之时所带出的淡淡清香。便是这种特有的香气,使得袁菊辰心中为之一动。
    一个念头,突地自心头升起。
    记得方才初夜之时,老掌柜的曾经带领一对年轻的夫妇,打自己窗前走过,便有这种桂花油的香味飘过,以之印证此人,香味完全一样,不用说,便是那个女人了。
    一念之警,使得袁菊辰心头为之一振。
    说时迟那时快。
    黑暗中“呼”地一片疾风,夹带着疑为女人的那个身影,已向着袁菊辰卧炕飞扑过去。
    人影乍落,刀光一片。
    “喳!”
    一刀砍了个结实。
    却是砍了个空。
    袁菊辰虽看不清对方的脸,整个动作,却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这一刀,刀势急劲,绝非平常泛泛身子,以至于刀光闪处,整个帐幔劈作两片。
    来人一刀下之,立刻发觉落了空招,脚下毫不迟疑,一个“倒卷飞帘”之势,待将向窗外扑出。
    袁菊辰却是放她不过。
    长剑“吹雪”便在这一霎,陡地振腕而出,直向对方飞卷的身子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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