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溅花红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第三章含笑遗妻儿
    胡先生一声狂笑道:“朋友,你也太猖狂了,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得尔鼠子猖狂!”
    那人陡然闻得对方出声喝叫,似乎心中一惊,掌中剑一抖,分心就刺。
    胡先生顺着对方的剑头,滴溜溜一个快转,陡骈二指,照着这人眉心就点。
    来客嘿嘿一笑,左手向上翻,猛撩胡先生的腕子,掌中剑向左一个倒转,如同扇面也似的,割出了一片弧形光华,冷光如电,斜劈向胡先生!
    可能是胡某人太轻敌了,也可能是彼此距离太近了一点,剑芒吞吐之间,只听得“嘶——”的一声,锋利的剑锋,在胡先生的长祆上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大口子。
    胡先生打了个冷战,错身回步的刹那,来人已施展“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扑上了围墙,身子再闪,已扑出墙外。
    谭府已惊动了,七八条人影,自前后院分别扑到!
    胡先生道:“你们别动,看着家!”
    说时从一人手上接过了一口“鱼鳞刀”,快闪一下,已经纵扑出墙外!
    他身子落外的一刹那,已看见对方夜行客身势倏起倏落地直向西边那片冰河上扑去。
    这人身子确实够快的,瞬间已来到了河边,他似乎仍然施展“八步凌波”的故技,由水面上回去,这时候胡先生已由身后风也似地扑到近前。
    来人向前一上步,刚要向河面上落去。
    就在这一瞬间,河面上人影一闪,一人如同鬼魅般地现身而出——
    一个面相清瘦,身披银色长衣的老者,捷如拍翅水鸟般地踏身岩上,由于上来的势子太猛,差一点和这人撞了个满怀。这人大吃一惊,掌中剑不加思索,照着银衣老者面门上就劈!
    剑光一闪,劈脸砍到!
    银衣老者冷笑声中,但只见他那只鸟爪般的长手向前一递,银光烁目间,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手法,总之,那口光华夺目的长剑,已到了老者手中!
    夜行客大吃一惊,银衣老者一声斥道:“去!”
    左手长袖向外一拂一卷,夜行客身躯一个倒翻,已被卷出了丈许以外!
    所幸这人身手毕竟不弱,在老人一片袖风之中,仅仅受了一下虚惊,可是当他身子直立站起来,却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面前这个银衣老者,用着双细长、含蓄着无限神光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对方来人——
    “朋友——来到了青松岭,就是我谭雁翎的客人,你又何必慌在一时?”
    银衣老者不愧是大家之风,上来就自己报出了字号,敢情就是这所宅子的东家主人!
    来客脸色一阵子发白,由他那双锋芒毕露的三角眼里,可以看出他内在的情虚,以及满胸的仇怒!
    “谭雁翎?——嘿嘿!好一个谭雁翎!光棍一点就透,谭老头,你晃的是什么花枪呀!”
    一口道地的山西土腔调,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一种刺耳感觉——
    这人说了几句,后退一步,原本就不高的身子,向下微微一蹲,两只手拉开架式,闪烁的瞳子既要打量着正面的谭雁翎,却也忘不了侧面的谭家账房胡先生。
    银衣老者一听对方口音,以及闻知语意之后,微微地愣了一下。
    这时胡先生已来到近前,先向着银衣老者抱了一下拳道:“东翁来得正好,这厮深夜进府,不知意欲何为,却不可放他逃走!”
    说到这里,脸色一沉,回看着来人冷冷笑道:“相好的,有话说清楚一点,当着大爷的面,今夜你还想走么?”
    来客虽然居于极为不利的形势之下,可是那番狂傲的神态却是丝毫不减。
    像是夜猫子般地怪笑了一声,这个人打着哈哈道:“胡子玉,你他妈的少给老子来这一套,你以为脱了那层血衣裳,老子就不认识你了?”
    胡先生与谭老爷陡然大吃了一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隐居青松岭将近二十年之后,还会被人识穿了本来面目,胡先生目光一扫谭老太爷——
    两个人内心是同样的吃惊,目光里同样显现着惊惧、疑惑和隐隐的杀机!
    “胡子玉”这个名字,已经近二十年不曾听人说过了,难怪胡先生的那张苍白的面颊上,显得那么的不自在!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来人的状貌——
    在对方那层短发下,是一张如同枣核般尖长的脸,一对闪烁的眼珠又小又圆,仿佛每一眨动间,都会滚出来一般模样!
    ……这人约有五十岁,或许还不止这个年纪。
    胡子玉陡地由记忆深处,想起了一个人,像是在一团乱丝里找到了丝头一般!
    “足下莫非是姜……”他还有点举棋不定,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这个人,所以只说了一个“姜”字,就临时吞住!
    来人怪笑了一声,那双如同巴豆般的眸子,一阵子眨动,怪腔怪调地说道:“胡老七,这就对了,足见得咱们过去还有点交情……兄弟正是昔日的小九子姜维!”
    胡子玉“啊——”一声,后退一步,却用眼睛去看一旁的谭老太爷!
    谭老爷子的一张脸,在此一霎时,似乎也有所曲扭了。可是,二十年心如止水的岁月,早已磨练成此老的“处忧不惊”,他陡然感觉到,最可怕的事情可能就要来到了……
    ——尽管如此,他仍然还有相当的自信!
    “姜维,二十年来,你也变了很多啊……”谭老太爷那双凌人的双瞳里,不仅仅是悲愤、仇恨,更多的还是凄凉感伤。
    姓姜的后退一步,枣核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尖酸刻薄,他向着谭老爷子看了一眼,两只手抱了一下,深深冷笑着道:“谭老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想不到咱们兄弟,还会在这里见面吧!”
    胡子玉在一旁沉声道:“姜维,你敢对二哥这般无礼么?”
    “哈哈……”姓姜的把尖脸一拉,不屑地道:“二哥——不错,二十年前的二大哥,二太爷,二当家的……可是胡老七你要搅清楚,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凭我小九子敢对你这么说话,论家法就该得上一个死字,可是二十年后,嘿嘿……”
    姓姜的那一嘴山西音调,听得人实在难受,就只是末尾的几声笑,就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一敛,他目射凶光地道:“……二十年后,咱们不是兄弟,是冤家了!”
    胡子玉面色一沉,转向谭老太爷抱拳道:“东翁岂容得这厮如此猖狂?不如下手剪了他!”
    谭老太爷伸出一只手阻止胡子玉再说下去,事实上他那双闪烁着锋芒的眸子,早已为泪水浸满!
    往事使得他不胜感伤——
    喟然长叹了一声,他讷讷道:“老九,人往高处走,不往低处流……二十年来我和胡七弟韬光隐晦,创下了这份家当,可谓之得来不易……这二十年,我二人对与昔日几位死生与共的兄弟,十分地惦念……老九,大哥、三弟他们还好么?”
    “托福,托福……”
    姜维说话的时候,身子骨那么不自在地晃着,打着哈哈,头上那层灰白的短发,真像个活刺猬似的——一个劲地分着他身上的那些个刺!
    “大哥已是近八十的人了,三哥也七十了,四哥、五哥的坟头草都老高了——”
    “怎么老四、老五已作古了?”谭老大爷伸出一只留着长指甲的手,在眼睛下抹了抹,像是流出了泪。
    “哧——姓谭的,你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掉泪吧!”
    “住口!”胡子玉身子一闪,已到了姜维面前,右手五指叉开,一掌向着姓姜的脸上打去!
    姓姜的也不含糊,左手斜着探出去,和胡子玉的手乍一交接,两个人的骨节,俱都“喀”地响了一声,彼此的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
    “胡老七,你这身功夫,亦不过和姜某人相差不多,怎么,来到了你们家门口了,欺侮人是不是?”
    胡子玉怒声道:“你胡说!”
    “先别冒气,”姓姜的冷森森地道:“该冒的是我,还轮不着你……怎么着,今天你姓胡的摇身一变,有了钱了,是十八家皮货商行的二东家,大账房,眼睛里就看不起以前的穷兄弟了!”
    “老九——”这一次,发怒的是谭老太爷,他到底不同于胡子玉,确是有些个威严。
    他心里不服,满腔的不服。
    冷笑了一声,谭老太爷凄苦地一笑道:“这么说,这些年你把我们摸得很清楚了。”
    “嘿嘿……”姜维冷冷说:“够清楚了!”
    “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这个——”姜维一双小眼机警地看着面前的大敌,冷笑着道:“那要看大哥怎么个指示!”
    说到“大哥”时,他的两只手抱了一下拳。
    谭老太爷很显明地由这个昔日的拜弟“老九”身上,看出来失去了二十来年的江湖气味,对方身上依然笼罩着那么沉重的凶杀气味,可以猜得出二十年来,他们依然没有离开那种刀口沾血,风里来,雨里去,见不得人的黑道生活。
    他想说话,可是却也明白如今自己已失去了说这些话的立场,再想到这些哥儿们那种杀人的手段,禁不住脊骨里有些冷嗖嗖的感觉。
    “大哥他们现在哪里?”
    “在……”姜维冷冷地道:“不在青松岭,却也不太远!”
    “各位兄弟呢?”
    姜维道:“除了四哥五哥以外,都托福健在!”
    谭老爷冷冷一笑,道:“还是老行业?”
    “哈哈……问得好!”
    姓姜的重重啐了一口:“呸!别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了,怎么就许你们发财,人家就得受一辈子穷,胡老七,我告诉你一声,咱们兄弟今天很衬当子了,家当不比你们小!”
    谭老爷怔了一下,点点头,叹道:“这就好……能早一天脱离开江湖,总是好的!”
    “老头,那你可就错了!咱们兄弟论家当不比你小,可是饮水思源,一辈子也忘不了本儿,一天喝江湖水,身子可就卖给江湖了……”
    “一句话不是,还是老行业。”胡子玉闷了半天了,冷笑着道:“姜维,你听清楚,我和谭二哥二十年前叛离舵子窑,乃是情非得已,刀伤老八和大娘子,也是势非得已。
    我们出来的时候,腰里可是一个毛钱儿没带,这些年能够有此成就,全是二哥领导有方,我们是一土一石垒起来的,二十年来,我们安分守己,难道你们就真的放不过?非要干个你死我活?!”
    平常难得的说上一句话的胡先生,一下说了这些话,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儿,话里可就暴现出鲜为外人所知的一件秘闻往事了。
    这番话对眼前这位姜老九来说,可就等于“东风驴耳”,“对牛弹琴”,一点用也没有。
    “胡老七,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姜维龇着碎碗碴似的一嘴烂牙,啧啧怪笑着道:
    “实在告诉你吧,大嫂子死了,八哥现在是个活瞎子——”
    “怎么说?”
    谭老太爷一惊,道:“大嫂……她……死了?”
    “反穿皮妖,你装的是哪门子羊?谭老头,这该谢谢你那一手‘燕子翻云手’,大嫂子当时确实还留着一口气,可等到大哥回来的时候,才断下了气,一尸二命,谭老头你知道吧,一尸二命呀!”
    “一尸二命……”谭老太爷脸上发青地道:“这话怎么说?”
    姜老九狞笑道:“怎么说?大嫂子当时已怀了五个月的身孕,不是一尸二命是怎么着?”
    像是晴空里响了一个焦雷般的,谭老爷子,胡先生,两个人顿时都傻住了。
    姜维那一嘴碎碗碴的牙齿,一个劲儿地向里面倒吸着气,一种狞人的怪笑——喝风的怪笑!
    “谭老二,你可知道大哥那时六十的人了,眼巴巴地等着那个儿子,你……你这老小子可给他断了后啦!”
    “住口!”胡先生气忿地道:“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当时我在场,是她纠缠着二哥要带她走,带着金珠细软跟定了二哥,二哥怎么能做这种事?当时死不答应,那个女人,就死着撒野,说要在老大面前泄底,还用‘梭子镖’,伤了我的胳膊,喏——”
    他拉开了袖子,又道:“伤还在这里呢!”
    “你——你放狗屁!”姜维像疯了似地扑了过来,两只手朝着胡先生双肋上猛插下来。
    胡先生双手一格他的两腕,前进一步,用“童子拜观音”,双手一合,“拍”的一声直向姜维的脑门上磕来!
    姜维使了一招“蜉蝣戏水”,身子一个旋转,飘出丈许以外。
    胡先生正要纵上去,谭老太爷喝道:“住手——”
    胡先生顿时止住,姜维身子一晃,就想向水上纵落,可是谭老大爷身子就在河边上站着,哪里容得他就此脱逃?他手里尚拿着姜维方才的那一口室剑,这时向上一举,嘴里冷笑道:“你还不能走!”
    剑身一指,由剑尖上匹练般地射出了一道白光,即所谓剑道中最具有威力的“剑炁”。
    白光一闪,姜维想是知道厉害,吓得凌空一个倒翻,又飘向原处。
    身子一站定,他那两道疏密不一的眉毛,往上一挑,恨声道:“怎么着,谭老二,你……你还不叫我走?”
    谭老太爷哈哈一笑道:“姜维,你刚说的好,我们早已不是兄弟,而是冤家了,你要仔细地答话,否则莫怪愚兄剑下无情!”
    姜维嘿嘿连声笑着,足下频频后退,由他的闪烁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怯意。
    谭老大爷道:“说,今天晚上谁要你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
    “你来干什么?是来卧底?”
    “既知道何必多问!”姜维哈哈笑着,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我找着了你们,二十年前的一笔血账,该好好算一算了!”
    “这么说老大、老三他们还不知道我住在这里?”谭老太爷试探着问。
    姜维怪笑道:“快了,等我回去,他们也就知道了,那时候我们‘江南九鸟’又该聚一聚了!”
    “你还回得去么?”谭老太爷这一刹那,脸上猝然现出凌厉的杀机。
    姜维猝然吃一惊,忽然想到自己话说的太直了,只怕眼前一言之失,大难降临了。
    一念之间,姜维顿时失去了那番傲态,后退了几步,他惊愕地道:“你想……杀人灭口?谭老二……你……你还敢这么做?”
    “我怎么不敢?”谭老太爷深邃的目光,一扫胡子玉,说道:“子玉,你断后路—
    —”
    胡子玉早已不耐,闻言纵身两丈以外,落向石板道中,守住了姜维的退势。
    姜维面色一变,怪笑一声,道:“谭老二,你向我下毒手?莫非你不怕大哥、三哥他们放不过你——”
    “他们早已经放不过我了!”谭老爷子无限凄凉地道:“老九,这是你们逼我下手的,当年事是非不分,就算谭某人说破了嘴,只怕也难以取得老大、老三的信任,我不能看着你们这般不法之徒,把我眼前基业毁了,说不得只好放手一拼!”
    “谭雁翎,你是作梦——”
    由说话的声音里,已可以听出他内在的怯意。
    人到了危机时候,总会有几分机智,来设法保护自己,姜维当然也不例外。
    “大哥武功高过你十倍,谭老二,你还想拼?嘿嘿,你再想想,三哥的‘追魂指’你敌得过么?还有六哥的‘天狼钉’,八……八哥虽然瞎了,这些年人称‘眇目阎罗’,武功更是一日千里,嘿嘿……这里哪一个只怕也不会比你差……”
    谭雁翎森森一笑道:“这么说就更放不得你了!”
    剑尖一指,指向姜维前心。
    姜维霍地一呆,道:“我此来青松岭……大哥他们是知道的……万一出了差错,你更脱不了干系!”
    谭老爷子一声斥道:“姓姜的,你纳命来!”
    剑光一闪,快斩姜维咽喉。
    姓姜的人称“过天星”,轻功上有极佳的造诣,这时随着谭雁翎的剑势,身子霍地向后一个平倒,就势以掌击地,“唰”一声,击起了一天的泥沙,直向谭雁翎身上飞去。
    谭老爷子二十年纳福青松岭,却没有一天把功夫搁下过,目下武功正是登峰造极地步,他原打算着“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天,可是由姜维嘴里得悉一切,他这种想法完全幻灭了。
    昔日的同盟兄弟,说开了,正是今日的要命冤家!
    他深深了解这帮子人的个性,多说无用,只有以实力相拼,才有生存之机,躲避再也不是好办法。
    二十年了,这些人仍然操持着打家劫舍、无恶不为的旧行业,算算看,他们每人手上的血腥,身上背的命案,又将是一个何等的惊人数目——
    一刹那,他内心充满了痛恨,他恨这批旧日的兄弟的堕落,不长迸。
    他不能再忍下去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韬晦,心平气和,都不能化解的怨恨,也只有以武力应付了。
    眼前这个人——“过天星”姜维,是个奸猾又邪恶的家伙,绝不可能希冀着他的改过自新,或是为自己化解什么,不如除去的好!
    谭雁翎转念之间,心如怒潮澎湃,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就像是陡然为人投入了一块大石头,激起了汹涌的浪花。
    他不再对眼前这个人心存姑息了!
    “过天星”姜维借着地面砂土为掩护,骨子里自然是存着逃走的意图。
    掌势一出,身似旋风而起。
    “谭老二,你真下毒手——”足下一顿,双掌同出,施展出他这些年来练就的掌功“探云手”。
    空中响起了一股子疾凤,双掌之上,各夹着一团白气,直向着谭雁翎的身上击去。
    谭老爷子身起如风,闪过了他的兜心双掌,他腾在空中的身子,拖曳着迤逦的长衣,姿态之美,有如云海仙翁,在落下一刹那,左手五指已弧形地落下来。
    血光一现——姜维身子打了一个踉跄。右手臂上,已为谭雁翎五指划伤,留下了深深的五道爪痕。
    “过天星”姜维怪叫了一声,斜着身子穿出去。
    可是这一面有胡子玉把守,哪能容他轻易逃走!
    “过天星”姜维身子方一纵出,胡子玉迎面而来,当胸一掌,“砰”一声击中在姜维前胸上。
    这等内家高手人物,不出手则己,出手绝元便宜好占,姜维身子一个倒翻,高高地抛起,重重地落下来,“噗”地坐了个屁股蹲儿。
    胡子玉一向练的是“绵掌”,姜维当然知道,中了这种掌,千万不能开口说话,能够耐过了那一股上翻的血流,即可保无伤,否则可就得落下终身的痨伤了!
    姜维死咬着牙不开口,鼻子里却发出了凄厉的一声闷哼,拧腰纵起,向着道旁的松树上落下去。
    借着树梢的一点弹力,姜维的身子二次腾起来,像是一道鬼影般的,直往冰河水面上坠去!
    谭雁翎双肩一摇,风也似地跟上去。
    “过天星”姜维在空中施了一招“细胸巧翻云”,折过身子来,用一双足尖飞点谭雁翎的小腹。
    可是他回身的势子太猛了,气机一开,再也难以压制着肺腹的一腔热血,“噗——”
    一声,血箭子喷出了老高。
    与此同时,谭雁翎的剑也递了出去,不过是一卷一挑,姜维惨叫一声,已为自己的那口剑劈为两半。
    尸身“噗通”地落在了冰河里,谭雁翎身子向下一沉,足尖在姜维的尸身上轻轻一点,双手开合之间,已如大雁般,重又落在石板道上。
    胡子玉赶前一步,面色骇然。
    “死了么?”
    “死了!”
    低头看着手上这一口染满了鲜血的长剑,谭老爷振臂一掷,就像是一道闪电般的,这口三尺青锋,足足飞出了二三十丈以外,“哧——”地扎落冰河之内。
    姜维的两截尸身在河水里漂浮着。
    谭雁翎注视良久,陡地提吸起一口气,只见他身躯平着向水面上落去——
    就在他足尖一沾水面的刹那之间,双手已捞住了姜维两截身子。
    带起了一片血水,冰河面上“哗啦”的一声响,谭老爷子已落在了地面。
    这等精湛的轻功,就连一向追随他左右的胡子玉,也看直了眼——
    他上前一步,由谭老爷子手里接过姜维的身子,道:“交给我吧!”
    身子拔起来,在树梢上,如同星丸跳掷一般的,连连几个起落,已隐失于太华山麓。
    就像本来没事一般的,谭老爷子那等安闲地坐在铺有熊皮褥子的太师椅上。
    风门拉开,胡子玉匆匆进来。
    大厅里只亮着一盏灯,灯光闪烁着两个人的脸。
    谭家账房胡先生——胡子玉,看上去似乎没有谭老先生那般的遇事镇定!
    他一直走到老先生座前,站定。
    “料理好了?”
    “好了——”胡先生慢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在平常有人的时候,他从来不敢这么失礼的,也许是姜维点醒了他,使他想到了他曾经与这里的主人,二十年前曾经是结盟的兄弟……尽管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
    “谭二哥——”叫了这么一声,他发觉到谭老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东翁,这件事只怕不大妙——”
    “胡骏!”谭老一直这么称呼他,却不愿提起他已往的名字胡子玉——
    歇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从今天起,你我要加紧防守,看样了,等不了多久,他们总会找来的!”
    胡骏怔了一下,他脑子里想到了昔日的大拜兄——“鬼太岁”司徒火。虽然时隔了遥远的二十年,仍然由不住地打上一个冷战!
    ……那时候人称的“江湖九鸟”,事实上也就是闻名丧胆的九名巨寇。横行的范围其实不止江南,整个长江九省,全在哥儿九个手里。
    哥儿九个,都有一身好功夫,各有来头,依顺序是——
    “鬼太岁”司徒火。
    “九现云龙”谭霜飞。
    “怪鹅”孙波。
    “出山虎”方人豪。
    “十二连环”杜希平。
    “人面狼”葛啸山。
    “神手箭”胡子玉。
    “来如风”简兵。
    “过天星”姜维。
    这其中的“九现云龙”谭霜飞,也就是今天青松岭的谭雁翎老善人,“神手箭”胡子玉摇身一变,也就是谭家的账房胡骏胡先生。
    至于这两个人何以会洗手黑道,弃暗投明,由杀人放火的响马大盗,摇身一变而为安分守己的良善商民,其中的血泪经过,套一句俗话,那已经“事过境迁”,不过由二人与“过天星”姜维方才一番对白,不难知悉一个大概。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九现云龙”谭霜飞和“神手箭”胡子玉,厌弃黑道生涯,限于帮规严厉,始终无法脱逃,此其中身为大嫂,即“鬼太岁”司徒火的年轻妻子,却一直暗恋着这个比其夫英俊的谭霜飞,时时与之纠缠,使得谭霜飞精神不胜其苦,于是不得不加速暗图脱逃。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谭霜飞联合胡子玉意图脱离,偏偏事为大嫂所悉,久已厌烦盗妇生涯的大嫂,硬磨着谭霜飞带她一块走。
    这件事当然是不可能的,谭霜飞不得不表露他光明的心迹,无论如何,他不能背上拐诱大嫂,一辈子洗刷不清的罪名。尖酸刻薄的大嫂,羞怒之下,乃以告发二人为胁迫,迫使谭霜飞不得不向她出手,打斗中“来如风”简兵突然返回,在大嫂一面之词的蛊动之下,也向谭、胡二人出手,混战中,简兵和大嫂不是谭、胡二人对手,双双受伤,“来如风”简兵为胡子玉的“神手箭”射瞎了双眼,大嫂却为谭霜飞的“燕子翻云手”
    伤了两肋,大祸铸成,更只有逃走之一途了!
    往后的二十年岁月,谭霜飞化名谭雁翎,胡子玉化名胡骏,他二人为免于遭“鬼太岁”司徒火一干旧的兄弟的毒手,不辞关山万里,由内陆逃到了极边的甘肃地面,从事艰苦的新生事业!
    皇天不负苦心人,由于谭霜飞擅于经营,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从事皮货的转手工作,渐渐的摸清了门路,而主动地从事贩卖经营。
    辛苦工作的结果,几年下来,终于有所成就。
    于是他们把多年集蓄的资金,在河西四郡开设皮货商行,终于有了今日的大成,成了皮货业中的巨商翘楚!
    这时候的谭霜飞早已娶妻成家,生了一个女儿。
    女儿冰雪聪明,貌美如花,谭霜飞自幼传授了她一身武功,可是却深深地约束着她。
    他知道,昔日的一伙兄弟,几乎没有一日放过他,势必还会找寻他们,意图报仇。
    江湖黑道里,对于叛离组织的伙伴,处置之辣手,谭、胡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当然,他们更清楚昔日的大拜兄“鬼太岁”司徒火,以及众家兄弟的杀人伎俩,所以这二十年来,处处掩饰着锋芒——
    他们虽然从事大盘的皮货买卖生意,可是对外却决不出名,虽有一身杰出的武功,却从不敢轻易施展!
    ——只是有一次。
    那是前年的事了,谭家小姐路抱不平,打伤了几个马贼,引起了马贼的大举复仇,逼得谭雪飞不得不出手,于是掩饰多年的心血白费了。
    从那一天开始,谭老太爷擅武的名声张扬了出去,事后谭霜飞深深地忏悔着,他担心这一次的疏忽,可能为自己带来一场未来的大难。
    现在,他的这一番隐虑,似乎果然不幸而应验了。
    谭霜飞脸颊上,带出了一片深沉的颜色。
    “现在我们第一步,要打探出他们的动向。”谭霜飞视着胡子玉道:“明天请完客以后,你也去一趟。”
    胡先生点着头道:“是!”
    谭老长叹了一声,道:“二十年啦——我算计着他们也应该来了!”
    胡先生吁口气,说道:“东翁看看,我们该……”
    “逃不是个办法,好在这些年,你我功夫还没有拉下,司徒火想要我们的命,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他自己也得小心一点!”
    “可是嫂夫人那边……”
    谭老爷子脸上变了一下颜色,道:“——我也正在为这个发愁,我自己的事,不能连累上她!”
    “我看这么吧,青草湖那边,我们不是还有片马场么,我看不如请小姐同着嫂夫人到那边先去住些日子,等着风声平定下来,再搬回来。”
    谭老爷子点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明天一早就要她们赶快动身……贵芝那孩子虽然好动,可是这些年,她那身功夫却也很有长进,若有她陪着她娘,我倒也放心了。”
    说着,他步下位来,推开一扇窗户,徐徐注视着窗外,心里的事,老是搁放不下—
    —
    谭霜飞道:“子玉,那一年的事,你还记得吗?”
    胡子玉点点头:“怎么会忘得了?”
    “杜三娘真的会死了?”
    “要是真中了二哥你的‘燕子翻云手’,那只怕是活不成了!”
    谭老爷子眸子里现出了一些泪痕,冷然地叹息着道:“本不该用重手法伤她,可是……
    那种情形下又怎能……咳……咳……谁又知道她肚子里会有老大的种?……作孽……我真是作了大孽……”
    老泪由眸子里滚滚而出,一滴滴都挂在他银色的胡须上,他本来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可是在回忆起昔年的那件痛心往事时,竟然情不自禁地激动至此!
    胡子玉叹息了一声,道:“东翁保重……过去的事何必再去想它……现在他们几个联手不要咱们活,咱们可得想个法子对付他们才行!”
    “命——造化!”谭老爷子嘴里不停地叨叨着:“老大叫他来吧……我得跟他评评这个理去,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不能一直背着这个黑锅呀!”
    胡子玉道:“东翁……东翁……你怎么啦!”
    “来吧……都来吧!我谁也不怕了……”谭老爷子把身子歪倒在太师椅上,慢慢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像是睡着的样子。
    胡子玉有满腹的话想对他说,见他如此,也只好暂时不谈。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身而去。
    第二天清晨——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
    谭家表面是和平常一样,看上去静静的,没有一些异状,“午”时不久,谭家的账房胡先生,把府里两个最得力的武术师傅“混元拳”乔泰、“金枪”徐升平两个人找来。
    乔、徐二人来谭家有三五年了,过去在凉州镖局子里是干保镖的镖师,在谭家是负责护院的工作。
    两个人已经事先得到了指示,要护送谭夫人和小姐出一趟远门。
    这是一趟新鲜事,可是却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见面的时候,谭老太爷也在座上。
    乔、徐二人行了大礼,一边站定。
    胡先生首先开口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乔泰道:“套好了!”
    胡先生说:“谭夫人和小姐要到青草湖马场去住些日子,你们两个跟着,请两位多注意——”
    谭老太爷一双手摸着胡子,嘱咐道:“二位多辛苦了,为免惊动外人,二人口头上不宜张扬——”
    “金枪”徐升平道:“是!”
    胡先生就由袖筒里拿出了桑皮纸装着的两封银子,递过去,乔泰双手接住,怔了怔——
    “先生——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谭老爷子道:“收下吧,也许还得住些日子!”
    乔泰收下了两封银子,胡先生在一旁道:“老爷子所以挑选二位师傅去,是想借重二位身上的本事,青草湖马场一向没什么人照顾,二位去了以后,好好把那里整顿一下,马场里外都该专人照顾!”
    乔、徐二人应了一声。
    谭老太爷点点头道:“你们先下去吧,记住,这件事千万不可张扬出去!”
    “是!”二武师行礼告退。
    二人刚刚退出,一个穿着葱色小袄的丫鬟跑出来,向着谭、胡请了个安道:“太太、小姐来了!”
    胡先生赶忙站起来,就见软帘揭处,那位拾掇得异常标致的谭家大小姐谭贵芝同着一位中年美妇人由室内步出。
    那妇人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娥眉淡扫,樱口瑶鼻,身上披着一袭银狐披风,想系平素养尊处优,看上去比她实际年纪要显得年轻得多,望之不过三十左右的人,其实她实际上已有四十五六了。
    谭霜飞五旬成家,对于这位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妻子,自然是格外的宠爱,从来不曾分离过。
    妇人娘家姓陶,小字锦壁,父亲是著名的镖头“云中客”陶松,自幼家学渊源,也曾练了一身武艺,只是拿来跟今天她自己的女儿贵芝比起来,可就差得远了。
    胡先生抱拳唤了声:“嫂夫人——”
    谭夫人含笑点首道:“胡兄弟也在。坐吧!”
    谭贵芝冲着胡先生叫了声:“大叔!”就看着她父亲,撒娇地道:“我就知道爹明天请客,怕我捣乱,故意把我和娘支走。哼!”
    胡子玉最疼这位大侄女,闻言一笑道:“姑娘,在家里住久了,能换个地方散散心不是挺好吗?”
    谭贵芝噘嘴道:“外面又下着雨,干什么不等天晴了以后再走,娘——”她用手推推母亲吵着道:“你劝劝爹,叫晚两天再走嘛!”
    陶氏笑了笑,道:“你这孩子早怎么不说,现在车都套好了,走吧,你不是喜欢骑马么,到了马场,可由着你的性子骑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偷偷看了丈夫一眼,由谭霜飞的神态上可就看出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困扰着他了,身为贤妻,处处她都依顺着他。
    谭霜飞这时沉下脸来,看着女儿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一个姑娘家,性子这么野怎么好?到青草湖,好好听你娘和乔、徐二师傅的话,平常在马场里散散心无所谓,可不许往远处跑去,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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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勇士护花来
    谭贵芝还很少见父亲这么板着脸说话,一时臊红了脸,挺不高兴地低下了头。
    胡先生忙在一旁打圆场道:“姑娘你的剑呢?”
    谭贵芝绷着脸道:“在房里呢!”
    “唉——”胡先生笑道:“带着,带着。记着,走到哪里功夫都不能拉下,这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陶氏笑道:“是我不要她带的,怕她又惹祸。”
    谭霜飞摇摇头道:“不,还是带着的好!”
    那个穿着葱色小袄的丫鬟一跳就跑回去,片刻连剑带镖囊一大串全拿来了。
    贵芝接过来,脸上总算带了些笑容!
    “孩子,你听着!”谭老爷子声音很柔和地道:“这一次出门要听话,不许跟陌生人说话,好好陪着你娘,十天半月,爹这里事情交待清楚了就去看你们去!”
    陶氏微微一怔道:“雁翎,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只是各地方的皮号的人都来了,关外的皮货商人杂得很,怕她又惹事!”
    陶氏松了口气,笑笑道:“原来为这个呀,好吧,我也是闷得慌,出去散散心也好,贵芝,我们走吧!”
    那个丫鬟叫“彩莲”,却是高兴得了不得,倒只有这位大小姐好像心里老惦记着什么似的,只是父命难违,也只好打起精神,同着母亲出了大门。
    院子里停着一辆双马二辕的油壁车,乔、徐二师傅早已跨坐在前座上,车门敞开着,东西杂物都装载好了,彩莲侍奉着小姐和陶氏上了车。
    车把式小心带着马,直出大门。
    谭老爷子站立在厅前目送着车子离开,红润的面颊上带出了一种凄然,恍然如有所失的样子。
    车轮滚压在青石板道上,发出一阵鞭辘声。
    雨倒是停了,只是大块的黑云兀自飘浮在天上,风也吹不开。
    车过“冰河集”的时候,贵芝轻轻地揭开了车帘子向外面瞧着,她看见了“迎春坊”
    那座石头楼,楼前的招牌被雨水洗刷得异常干净,酒帘子迎风招展,远在十里以外,都能清楚地看见。
    谭小姐那双灵活的眸子,越过了帘子,跳过了那块招牌,一直向楼下食堂里面望,下意识地想着一个人……从她漠漠的目神里看来,她显然是没有看见她要看的那个人,感到有些失望。
    黑黑的长睫毛失意地垂下来——她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晶莹透剔的尖尖十指。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彩莲忍不住问,奇怪地道:“以前你不是吵着要去马场吗,现在好容易老爷子叫去了,你又不高兴为啥呀?”
    贵芝撩了一下眼皮,嗔道:“不高兴嘛,要你多管!”
    彩莲平常最爱跟她闹,有时候还顶嘴,只是现在谭太太在车上,她可不敢大放肆,碰了个钉子不敢搭碴,看着陶氏伸了一下舌头。
    过了一会儿,贵芝又推开了车后的窗户,向着外面张望了一下——
    “迎春坊”已到了车后头,依然是看不见那个她心里想看见的人。
    “你在看谁?”陶氏含着微笑道,“迎春坊有你认识的人么?”
    谭贵芝摇摇头没说话。
    陶氏看着彩莲道:“车子里闷气得很,你把窗户支开,也透透新鲜儿!”
    彩莲答应着,就把两旁的窗户全支开。
    “嗨——”彩莲长长地吸了口气,“还是外头好!”
    一棵棵的柏树,在如飞的车轮里向后倒退着,西面的冰河明如镜子,正有一列野鸭由水草里拍翅而起,水花渗合着一层雾气,反映着野鸭灰白色的肚腹,盘旋着升空而起,河水泛起了涟漪,确实美极!
    马车围绕着冰河一角跑了一程,开始进入到那条黄土驿道,两旁衬景由柏树换为干旱的庄稼——
    天上的云被风吹开了,太阳由云角边露出了一半脸,大地刹那间,变得有了几分生机。
    陶氏看着女儿不开朗的脸,轻叹一声道:“你一直还不了解你爹的为人,他是顶要强好胜的人,也是个遇事够小心仔细的人。我跟他这么些年,最知道他的脾气……现在,我判断他可能遇见了什么麻烦事了,要不然他不会把我们娘俩个支走!”
    谭贵芝微微一怔,这一点她倒是还没有想到。
    “爹不是说皮货商人杂,怕我惹祸的吗?”
    “那只是他这么说而已——”陶氏苦笑了一下道,“我看得出来,你爹遇见什么为难的事了,只是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怕我们受了连累,所以才叫我们走!”
    谭贵芝倏地一惊,说道:“爹有危险么?”
    “那还不至于!”陶氏很肯定地道:“这二十年来,他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从来也不惹是生非,再说……他那一身功夫,只怕敌得过他的人还不多!”
    这一点,谭贵芝倒是与母亲持同一看法,在她印象里,父亲的武功的确是高不可测,谁又敢轻捋虎须?
    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彩莲忍不住由窗口探出头来向后面看一眼,转回头笑道:“一匹大高马,一个穿紫衣服的人。”
    说着又要探头,却被贵芝一把抓住,道:“你有点规矩好不好?”
    她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可就不由自主向着窗外瞟去,这一眼正好看见——
    那是一匹本地少见的乌黑长毛马,瘦骨嶙峋,身上不带什么肉,可是脚程可快得很。
    不过是交睫的当儿,已和飞驰着的这辆马车,跑了个并排。
    马上人,穿着轻薄的一袭紫色长衣,戴着同样颜色的风帽,帽沿下的两根翎子,和他拖垂在马身上的衣角,随风飘拂着,说不出的一种“风流倜傥”味儿。
    那人长长的眉,朗朗神采的一双眸子,只是这些揉合在淡淡轻愁里,却给人一种伤感的感觉,莫名其妙地会赐以无限的关怀。
    谭贵芝神色顿时一惊,无限喜悦飞上了她的面颊。
    她的惊喜,可由她紧紧抓住母亲的一双手表露无遗——陶氏顿时由女儿紧抓的手指而有所警觉,顺着女儿的目光,她也发现到了车外那个马上的紫衣人。
    “桑南圃——”谭贵芝禁不住脱口低唤了一声。
    这一声虽然很低,可是却足以令马上的那个紫衣人听见,他的惊讶可以由他侧脸表情上看出来。
    含着微笑,在马上轻轻地欠了一下身子,那匹黑马践踏着春泥,一径地越过了马车,前驰如飞而遁!
    彩莲探头车窗,看了半天,才转回身子,说道:“好快呀——小姐,这个人,是……”
    谭贵芝的情绪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彩莲看出来了,当然陶氏更看出来了。
    轻轻推她一下,彩莲道:“小姐!”
    谭贵芝一惊道:“啊——干什么?”
    彩莲瞟了陶氏一眼,低头“噗”地笑了一声,陶氏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什么事?”谭贵芝脸色微微发红。
    “小姐,那个人是谁呀?”
    “你管他是谁!”——她把身子靠回车座上,想到了自己的失态,怪不好意思的。
    陶氏看着女儿,微微点着头道:“是个外乡客吧?”
    谭贵芝道:“您说谁呀?”
    “刚才那个骑马的,”陶氏笑了笑:“当然是说他了!你认识他?”
    谭贵芝不大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脸更红了。
    “怎么会呢?”
    “嗳呀——娘——没什么啦——人家昨儿个晚上到迎春坊去吃饭,就碰见他了嘛!”
    “你又一个人出门了?”
    “……人家闷死了嘛!”谭贵芝撩了一下眸子,察看母亲的脸色,她的心早就跟着前面的马跑了。
    陶氏还在看着她,“知女莫若母”,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尖锐的两根针,深深地刺到女儿的心眼里,小儿女的那一套,她也曾是过来人,她太了解了。
    彩莲两只眼睛也在怪样地瞧着她,的确是件新鲜事儿,小姐的性情她知道得很清楚,过去很少跟生人说上一句话,就是看上一眼,也多是那种不屑的眼神儿,今天这种情形那是太不平常了。
    谭贵芝装着没事似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来,却发觉到四只眸子仍在神秘地注视着她。
    “嗳呀——你们这是……不来了啦——娘——”
    “告诉娘!”陶氏握着她一双手,浅浅地笑道:“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谭贵芝低下眉毛,略似羞涩地笑道:“姓桑。”
    “桑?桑树的桑?”
    “大概是吧——”贵芝抬起头,脸上热辣辣的,气的是她越想装成没事儿,越是露出了马脚。
    彩莲低下头“哼”地笑了一下,才笑了一声,就被贵芝一把抓住了手腕子,吓得“哎唷”叫了起来。
    “死丫头子,你笑什么?看我不撕你的嘴——”说着,她真的作势要去拧彩莲的脸,彩莲吓得连连作揖讨饶,一个劲像猫似地尖叫着。
    陶氏微嗔说道:“别闹,别闹,没个样!”
    彩莲躲到角落里,手掩着脸还在笑,谭贵芝又羞又气地瞪着她,却转向陶氏撒娇道:
    “娘——你看她嘛——”
    “你不理她不得了吗!贵芝,我跟你说正经的,这个姓桑的是干什么的?”
    “是买卖皮货的。”谭贵芝索性老下脸来,不再害羞了。“我也是昨天才看见他。”
    陶氏点点头,道:“样子挺斯文的!他是哪儿人呢?”
    贵芝摇摇头:“不知道,呃——你这是干嘛呀!我不过才跟人家见了一面,哪知道这么多呀!”
    “哼,见了两面好不好?”彩莲岔嘴说:“刚才不是又见了一面?”
    “你——”谭贵芝挑着眉毛,装着生气道,“再说你就给我滚下去!”
    “好好……我不说了!”彩莲把脸埋在胳膊弯里,这一次倒真地不再吭声了。
    陶氏想着什么似的,轻轻地点头,说着:“倒是生得好模样。你跟他说过话了没有?”
    谭贵芝点了点头,不大好意地道:“说了几句。”
    “他会武不会?”
    “大概会……”谭贵芝想到了昨晚和盖雪松比功夫的那一幕,眸子里浮现出一片迷惑——如果真是他救了那姓盖的,那这个人的功夫可太高了——脑子里这么想,脸上的神采阴晴不一,她眼睛微微地眯着,真的,桑南圃这个人怎么会给她这么深的印象呢?
    这一点,真连她自己也想不透。
    她想探头出去瞧瞧,可是母亲和小丫环彩莲就在面前,多不好意思,只有把心里激动的情绪按住,抱着两只胳膊,她靠在车座上,一任车身颠簸,她再也懒得睁开眼睛了。
    陶氏有些话想问问她,一来当着丫环面前不好开口,再者也许时候还太早了一点。
    三个人谁也没开口说话,车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足足飞驰了约有一个时辰,眼前好像来到了一个小集子。
    前座上的“金枪”徐升平手勒着绳缰:“呼——”把牲口带住,然后跳下座头,来到车门前笑道:“主母,姑娘,下来歇歇吧!”
    “混元掌”乔泰也跳下来道:“下来吃点东西吧,这里炖羊肉还有点吃头!”
    车门打开,丫环彩莲第一个跳下来,接着谭贵芝和陶氏相继下车,车把式“老何”
    把马车拉到了一边。谭贵芝就见眼前是个小小露店,上面搭着篷顶子,两边是用芦席围着,熊熊的火由灶门里冒出来,火上正在煮着什么,香喷喷的很诱人!
    一边有个高有一人的平顶火灶,上面烤着锅饼,店里散放着三五张榆木桌子、长板凳。
    这时候,正有两个客人分坐在两边桌上吃着什么。
    徐升平、乔泰招呼着陶氏与贵芝等坐,自己二人另坐一桌,须臾上来了饭茶。
    谭贵芝向来对于陌生人不大理睬,她甚至连正眼也没有看那两个人一眼,可是小丫环彩莲却注意到了——她的脸上带出了无比的惊喜兴奋。
    弯下身子来,她紧张地道:“小姐……你看看谁来了?”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往旁边的座头上指了一下,怪样地缩了一下脖子。
    谭贵芝情不自禁地向着她手指处看过去,不看犹可,一望之下,那张秀俏的小脸蛋可就由不住绯红了起来,陶氏当然也注意到了。
    真巧,那张座头上坐的,可不就是刚才骑马而过的那位紫衣人吗?
    隔座的“金枪”徐升平,似乎也注意到了,挪了个座,他来到了谭贵芝这个桌上—
    —
    “主母可注意到了,这个家伙跟了半天了!”
    陶氏笑道:“徐师傅你太多心了!不会吧,听贵芝说他不过是个皮货客人。”
    徐升平一怔道:“是么?我可怎么瞧着他怪眼生的!”
    谭贵芝红着脸道:“我敢担保,他绝不是坏人!”
    徐升平又一怔,说道:“姑娘可怎么知道?”
    “我……”她微微嗔道:“反正我知道就是了——倒是这一个!”
    尖尖的一根手指头,向着另一个座头上指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随着她的手指一齐转了过去,顿时全都吃了一惊。
    这个人好一副德性——狼也似的一张长脸,双耳高耸,尖嘴猴腮,脸上汗毛极重,看上去毛糊糊的,重眉,细目,年纪总有六十好几了。
    乍然一看,众人吓了一跳。
    这家伙身上穿着一件大翻领的灰鼠皮褂子,可真是“老太太的被窝”——颇有年矣。
    上面毛剩得没几根了。光秃秃的,只剩下块皮板儿,披在身上,他的一双手一双腿,看上去好像都较别人要长出许多。
    尤其是那双手,看上去又瘦又尖,每一根手指在靠指尖的地方,都如同鸟爪一般地弯了进去。
    这些虽然有异于常人,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应该是他的那截长脖子了,长度最少较常人要长出一半来,而且深深地弯下来,在后颈地方还长着癣,白白地脱了一层皮——
    是这么样的一副尊容,叫人一眼看过去,准能吓上一跳,莫怪乎每个人都怔住了!
    这人正在大吃着一碗炖羊肉,每吃几口,即喝上一大碗酒。弯弯的五根手指头,有时候干脆舍筷而替,他这里风卷残云地吃着,那副样子,简直像只狼。
    看到这里,徐升平压低了声音道:“这人是哪里来的?好吓人的一张脸!”
    谭贵芝道:“不知道,我也是刚才注意到。”
    陶氏微微笑道:“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又何必大惊小怪,只要他们不侵犯我们,何必多事?”
    徐升平点点头道:“主母说的极是。”说到这里声音可又压下了道:“——刚才在府里,胡先生关照我们两个人说,沿途要特别注意形迹可疑的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谭贵芝皱了一下眉,道:“胡大叔还说些什么?”
    徐升平摇头道:“没说什么了……只是提醒我们两个说可能有人会不利主母或是姑娘!”
    “哦?”陶氏呆了一呆,“为什么?”
    “那我不清楚了!”徐升平好似深悔失言,笑笑道:“这也是我心里这么猜的,主母犯不着放在心上!”
    谭贵芝冷冷一笑道:“我不信,看看谁有这个胆子吧!”
    “姑娘声音小点!我过去了。”说着徐升平就移了座位,回到原来座位。
    谭贵芝的眼睛转了转,向着紫衣人桑南圃瞟了过去,正巧紫衣人的目光也望过来—
    —
    谭小姐不自然地点点头,笑了一下,桑南圃却似没有看见她一样。脸上冷冷的丝毫不露表情,却把目光移向了一边。
    谭贵芝心里怔了一下,怪不得劲儿似的!
    像狼的那个怪老人一口气吃了六七块锅饼,吃了两碗肉,喝了有八碗酒,这才停下碗来,把两只油腻腻的手在小皮褂上擦了又擦,抹了又抹,一双黄澄澄的眼珠子在房间里转了转,直直地瞪在了谭小姐她们的这张桌子。
    正巧这桌上的彩莲正在看他,两个人目光一对之下,狼面人忽地掀唇笑了起来,声如夜枭啧啧惊人,吓得彩莲赶忙把目光转向一旁。
    狼面人笑了几声,戛然而止,一个劲地自己点着头,用手把筷子折断过来,撕下一小条儿,权作牙签地在嘴里剔着。那双眸子逐个儿地在这房子里每个人身上转着,他好像对于那边座上的紫衣人特别留意,前额上的一层抬头纹时时地叠皱起来。偶然又偏过头来,作出一副想的样子。
    想了一阵子,看了再想。那副样子却令人费解得很!
    紫衣人桑南圃这时已站了起来,露店的小伙计赶忙迎了过来。
    桑南圃付了一串钱,却问那个伙计道:“这里去青草湖还有多远?”
    一句话,似乎使得全店里所有的客人都大吃一惊——当然,店伙计并不会感到吃惊!
    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小伙计道:“客爷你出了门往南走,要是马快的话,天黑以前大概可以到了!”
    桑南圃一笑道:“常听人说,这条路上不太平,有胡子什么,有这回事么?”
    小伙计一怔道:“这个……好像没听说过!”
    灶头上正在烤饼的店老板停下动作,笑嘻嘻地道:“客爷你放一百个心吧,这条路上太平得很,别说胡子了,连小毛贼都没有一个……”
    “那可不一定!”桑南圃笑笑说:“出远门儿的人,总是当心一点的好!别太大意,叫人家缀上了还不知道,那可就糟了!”
    谭贵芝顿时一惊,和母亲陶氏交换了一下目光——
    隔座的徐、乔二位,更是惊得脸上变色。
    桑南圃莞尔笑了笑,转身待去的当儿,却听得那边座头上的狼面人发出了狼嚎般的长笑。
    笑声一停,他直愣愣地看着桑南圃,道:“小伙子,这话说的有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天底下坏人还真多得是……时时小心点总是好的,只是有时候却防不胜防,老弟台,你说我这话有没有理?”
    紫衣人桑南圃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遂即步出,他转身在客店后面棚角,解下了他的那匹黑马,扳鞍上马,一直向南面去了。
    谭贵芝眉尖耸了一下,冲着陶氏道:“娘,咱们也走吧!”
    这时徐、乔二位也凑了过来,“混元掌”乔泰一本正经地道:“主母,听见没有,那个人可是也去青草湖,这就怪!”
    陶氏点点头道:“我听见了!二位莫非认为那个人有什么不轨么?”
    乔泰道:“很难说,主母,咱们还是早点上路,天没黑以前赶到马场就好!”
    陶氏点点头,乔泰就唤来伙计付账。
    大家转步出露店的一刻,谭贵芝回过头来特别盯了那个狼面怪人一眼,后者正在喝他的第九碗酒。
    车把式也吃饱了,乔、徐二人仍跨前座,陶氏等三人登车之后,这辆马车随着紫衣人桑南圃所行的方向,一径向南方驰去。
    这条道路可是越走越荒凉了。
    地面上衍生着一种近乎于沙漠地方上的蒺藜矮树,放眼望去漫无边际。轮下这条车道,就像是一条伸展无限的大龙,蜿蜒在地面上,伸展向无始无终的天边。
    在快速行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套车的两匹牲口,可就显得有些吃不住劲儿了,鼻子里一个劲儿喷吐着白气,全身俱为汗水所湿透,远远地可就看见“草青湖”那块绿地。
    这地方荒凉极了,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家,天上永远盘旋着饥饿的大秃雕,发出“吱——吱——”刺耳的鸣叫声音!除了远方的那块青草地,几乎看不出一点点春天的气息!
    坐在前座头上的两个镖师“金枪”徐升平和“混元掌”乔泰,自从刚才在小酒店遇见了姓桑的和那个满脸长毛的汉子之后,心里一直在犯着嘀咕——
    他们哥儿两个可是保镖出身的,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头可是看得大多了,凭哥儿两个四只眼睛,可就断定出刚才那两个人绝非是寻常的路人——
    换句话说,那两个人绝非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必定是有所为而来!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可就没人知道了。
    牲口放慢了下来。
    前面是一片青葱的水草地。所谓“水草”地,顾名思义当然是有水及草的一片地方。
    在干旱的西北地方,水草就代表了一切生命的源泉,那里飘浮着淡淡的一片轻烟,虽然距离还远,看不见牧者的牛羊却可似清晰地听见牧羊人的胡笳声,那些似蒸好的馒头般的乡舍帐篷,密密麻麻地集结着!
    看到这里,“金枪”徐升平长长叹息了一声,大声道:“好了,总算到了!”
    “混元掌”乔泰道:“还有一程子呢,牲口吃不住劲儿,得歇上一会子!”
    车把式带着缰绳道:“吁——”
    两匹牲口尽管是累得遍身大汗,可是鼻子里早已闻到了青草的气息,如何停得下来?
    仍然挣扎着往前走。
    乔泰问道:“还得多久才到?”
    车把式打量着眼前,道:“最快也得多半个时辰!”摇摇头,一笑道:“只怕还不能停下来——天快黑了!”
    可不是,满天都是沉沉的暮色,黑老乌鸦,在天上盘旋着,呱呱!叫得人心里发毛!
    忽然,前道枣树边现出一个人来——紫色的长衣,朗朗的神采,正是前番酒店遇见的那个俊秀小伙子桑南圃。
    姓桑的正向着这边招着手,而且不待车把式带缰,干脆他自己动手,两只手已经分别扣住了两只牲口的嚼环,硬把这辆车给停了下来。
    徐、乔二人顿时一惊。
    “金枪”徐升平往起一站,瞪眼道:“怎么回事?朋友你这是——”
    他的一只手,已经敏感地摸着了枪把子——那是一对精钢打制,尺码短,分量极沉的钢枪。
    紫衣人含着笑脸,十分礼貌地道:“对不起,我的马伤了腿,暂时不能走,我想搭个便走,请行个方便吧!”
    “混元掌”乔泰嘿嘿一笑道:“对不起,刚才朋友你已经看见了,车里是三个女客,你个大男人,我们怎么安置你——”
    不愧是镖行里混过的,八面光,当下抱了一下拳道:“对不起,对不起,爱莫能助!”
    冲着车把式点了一下头道:“走!”
    车把式连连带着缰,奈何牲口的一双嚼环子全在对方手上,怎么使劲儿,牲口却是一步也不往前迈。
    “这是怎么回事?”——赶车的老何可是个老粗,认定了对方是存心找别扭来的,手下可就不客气了——
    “起开——”他嘴里这么吆喝着,却把手上皮缰绳,照着紫衣人脸上抽过去。
    四根皮缰绳,要是一下抽上了,敢情不轻!可是他却没这个能耐——
    姓桑的只一招手,看上去不着一丝力道,皮缰绳已到了他的手上。
    “对不起!出门在外的人!彼此行个方便!”含着浅浅的笑,他继续央求着。
    车把式先是一怔,真没看清楚四根皮缰绳是怎么就到了对方的手里,一惊之后,他就用力向回拉皮缰绳。
    依然如故,一任他使出全身的力,那几根皮缰绳就好像是系在了山上一般,休想能拉动分毫!
    “瞎子吃馄饨”——肚子里有数,老何可就不吭气了。
    两个有鼻子有脸的大镖师,当然是难以忍下这口气。
    “金枪”徐升平一抬腿,“哦”了一声已落了下来,冷冷一笑,双拳一抱道:“朋友,你这是存心找碴来的,你报个万儿吧!”
    那个叫桑南圃的紫衣客,退后一步,春风拂面地道:“徐兄你误会了,桑某人只不过是搭个便车,怎敢拦车生事,在下蒙贵东家掷帖召见,至迟明午还要赶回冰河集,却又负有要事到青草湖一行,何不行个方便,只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而已,务请将敝意代为转达贵主母,也许尚不至于以唐突见责!”
    “金枪”徐升平一听对方将是明日东家的座上客,态度不禁缓和了一下。
    可是毕竟这件事有些难尽情理,况且自己身负的使命也太重大,担当不起丝毫差错!
    他的脸一沉,再次抱拳道:“桑朋友既是敝东家的座上贵客,当非泛泛者流,车内所坐正是敝舍主母与姑娘一行,男女有别,怎能冒失?桑朋友这件事请多多包涵吧!”
    “混元掌”乔泰也跃身下来,他早注意着姓桑的这个人了。
    这时他的脸色铁青着,认定了对方是没安着好心,所以一出口,也就特别的不是个味儿——
    “姓桑的,你快闪开,我们时间不多,天快黑啦!”嘴里说着,伸手就向桑南圃手上去套那根马缰。
    桑南圃一笑道:“朋友,你也太不通情理了!”
    手上的皮缰绳一下转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了乔泰的手腕子上。
    “叭”一声,抽了个正着。
    乔泰伸得快,收得更快,这一下子打得还真不轻,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时怒哼一声,右掌一沉,用“小天星”掌力,向桑南圃前胸上疾击过来。
    桑南圃一笑道:“乔兄何必认真?”
    他那一只看来不着力道的手掌向前虚应似地一推一接,乔泰那般劲猛掌力竟然是化为子虚,丝毫也看不出什么威力。
    看上去,有如故人握手一般,不过是虚晃了一下而已。
    这种情形当然是“瞎子吃馄饨”——肚子里有数。
    “混元掌”乔泰内心的惊惶情形可想而知,他的“混元掌”虽然说不上有十分火候,可是足有七成的功力,以他方才那一掌,就是一面尺许厚的石屏风,也能一掌打个透穿,可是妙在和对方触手之间,不动声色地就化为无形,简直有点难以想象!
    乔泰这一惊,宛如石人般地愣在了当场。
    另一边的“金枪”徐升平,却是明眼人,冷笑一声,双手一分,已把一对粗如鸭蛋,精钢打制的锋利钢枪取到了手中。
    “姓桑的——你想干什么?”
    双枪“当”地在空中一分,正要向着桑南圃背上扎过去。
    “不许胡来!”——车门开处,跳下来的,正是那位谭家的大小姐谭贵芝。
    “金枪”徐升平的钢枪经她这么一斥,倏地停在了半空,偏头一看,大小姐那张白净的清水脸上,可罩着一层秋霜,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徐升平后退一步,说道:“姑娘,这厮——”
    “徐师傅,这个人我认识,别拿人家当胡子刀客看!”
    说到这里转过脸来,瞧着面前的桑南圃,翻着一双大眼睛道:“桑兄是要上青草湖去么?”
    桑南圃欠身道:“正是!”
    谭贵芝点点头道:“那好,刚才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你是想搭个便车不是?”
    “是——”桑南圃略似不好意思地道,“姑娘如果方便的话!”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你的马伤了,这里又没有第二辆车,总不能让你走着去呀!”
    她的直爽,与前一刻的娇羞,简直是判若二人。
    “金枪”徐升平与“混元掌”乔泰两个人想不到大小姐竟然这么爽朗地一口答应了下来,看着她抛头露脸,那么不在乎的神态,两个人都惊得怔住了。
    这时候,车厢上窗户“吱”地一声被推开了,由窗户里探出丫环彩莲的头来。
    “小姐,太太请这位桑相公上来!”
    彩莲说完,赶忙又把头收了回来。
    贵芝抿着嘴笑了一下,翻着眸子打量着桑南圃道:“我娘也在车上,怎么着,你到底是上不上车,天可快黑了,我们没工夫多耽搁哩!”
    桑南圃点点头道:“这么说在下失礼了!”
    谭贵芝伸手拉开了车门,作手势道:“请!”
    桑南圃跃身上车!
    谭贵芝笑着向徐、乔二人打着招呼道:“二位师傅请吧,天可快黑了!”
    说完上车,车门“砰”一声又关上了。
    徐、乔二位相视一笑,耸耸肩膀,各自跃上车座。
    车把式这才重新抖动缰绳,马车继续前行。
    车厢里,桑南圃见礼已毕,正在跟谭太太陶氏搭话。
    陶氏对这位桑先生第一个印象极好,显得很高兴,他自从嫁与谭霜飞之后,这些年生活优裕,待人接物俨然大家风范。
    “桑先生在冰河集,打算停留多久时间?”
    “还没定,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桑先生是从事皮货而来的?”
    “不错!”桑南圃笑着欠身说道,“那只是近一年的事情,以前晚生在江南定居。”
    “江南?”陶氏脸上飞起了片霞彩,“那可真是好地方!桑先生住——”
    “晚生落户在杭县栖霞门。夫人也去过江南?”
    “我娘是在江南长大的,怎么会没去过?”——贵芝插嘴说。
    陶氏一笑道:“更巧的是我也住过杭县,你说的栖霞门,我小时候常去玩,城门上那条大金龙现在还在不?”
    桑南圃道:“还在,而且重新漆过了!夫人你的记性真好!”
    一抹浅笑飘浮过陶氏的脸盘,她记起了昔日大姑娘时候的一瞬,却也同大姑娘一般地笑了。
    “桑先生的宝眷也在江南?”——陶氏的一双美目,注定在桑南圃的脸上。
    桑南圃忽然发现出她们母女极为相似的一面,同样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轮廓的嘴唇,编排得如珍珠美玉般的牙齿……如果时光能够倒转,退后二十年,留住花样的年华,她们母女简直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
    他到底并非好色之人,虽然“好好色,恶恶臭”人之常情,他也仅仅限于目光浏过的一瞬!
    陶氏的话,问得他有点面上讪讪,“夫人,晚生还没有成家!”
    陶氏的眸子里,闪出一种喜悦,又有点惊讶的神采。
    这是难以想象的,像桑先生这般年纪,这般仪表,是没有理由迟婚的!
    车厢里只容得下四个人的座位,谭氏母女并坐一边,桑南圃与丫环彩莲并坐一边—
    —就因为这样,害得彩莲那个丫头,半天都低着头,连正眼也不敢看上桑先生一眼。
    “桑兄——你上青草湖去干嘛?”
    “去——”桑南圃一笑道:“去找寻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你朋友住在青草湖?”
    “很久以前是的,现在可就不知道在不在了。”
    说话之间,可就听见了车厢外马蹄翻飞践踏而过的声音,谭贵芝忍不住用手指把窗帘掀开了一角,正看见那奔过的一骑人马。
    灰色的一匹牧马,马上人高身材,大皮褂,满脸长毛的汉子——
    “是他!”谭贵芝脸上一惊。
    陶氏凑过去看了一眼,也怔了一下,皱了一下眉,道:“把帘子放下!”
    车外的那个长毛老汉,是存心找碴来的。
    只见他张开着两手,呼啸叫嚣着奔马而过,套车的两匹马惊吓得扬起四蹄,唏聿聿长啸着,几乎把徐、乔以及那个赶车的车把式给翻了下去。
    总算车把式老何是个中老手,两只灵巧的手,死命地扣住了马缰,一连串的吆喝,才把两匹受惊了的马给镇服了下来。
    那个跨坐在马背上像是发疯了的老者飞马而过,只不过在马车前打了个圈儿,又飞快地兜了回来,依旧是怪模怪样地舞动着两只长手大声地叫着。
    车把式老何生恐牲口再次受惊,当下一甩手中长鞭,“叭”的一声,直照着对方老者头上抽了下去。
    马上那个怪老人,怪笑了一声,长手伸处一接一扯,老何怪叫一声,整个身子随着手上的长鞭一下子就摔了出去,两匹马再次受惊人立前蹄,整个马车几乎向后倒翻了过来。
    车厢内陶氏与贵芝俱都大吃了一惊。
    贵芝两只手各按扶着一双椅背,用力地向下一按,使出了大力千斤坠的功力,那辆将要翻起的车厢瞬息间重复定了下来,一任前辕的二马如何地折腾怒嘶,这辆车却始终固若磐石!
    坐在前座上“金枪”徐升平与“混元掌”乔泰,惊魂甫定,猝加无限怒火——
    徐升平前在桑南圃身上受的一腔怒火,一股脑地发泄在对方那个怪老人身上。
    他们也已看出来,来者这个老怪人,正是此前在酒店所遇见的那个狼面怪人,原本就对他存下了十分的戒心,此番狭道邂逅,再加上这般作为,越加地可以断定出他不怀好意。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小子,你是吃饱了撑的——”徐升平嘴喝斥着,整个身子猝然腾起,一双钢枪一上一下,一奔咽喉,一挂小腹,急猛地直向着马上的狼面老者身上猛袭了过去,当真是势猛力足,锐不可当!
    眼看着连人带枪一下子已经砸到那个狼面老人的身上,对方老人怪笑一声,一只右手五指猝开,霍地向外隔空虚按了一掌。
    徐升平来得快退得更快。
    看起来就像是个大球般的,在狼面老人的掌势之下,徐升平身子连对方的身边也没有碰着一下,已倒卷如风退了回来。
    依然是原样地就空一折,“砰”地一声,又坐在了马车前座上,只是力道不同,直震得徐升平两眼发花,金星直冒!
    此一刹那,“混元掌”乔泰也怒斥了一声,由侧面扑上来,掌中抖出了一条索子枪,哗啦声中,索子枪的枪尖像是冬夜中的一点寒星,尖风一缕,直向着长毛老者前额面门上点了过来。
    怪老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只手倏地翻起。像是摘一片叶子般的,只是一拿一捏,已把“混元掌”乔泰的索子枪尖操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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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骤风雨满楼
    狼面老者冷笑着斥了声:“去!”
    索子枪“哗啦!”地响了一声,乔泰的身了忽悠悠翻起了五六丈高下,直向着地面上摔了下来。
    可以想见的,这么高摔下来,当然不是好兆头,不死也得当场重伤!
    眼睁睁地看着乔泰的身子忽悠悠直坠下来,就在此危机一瞬间,车窗内“噌”地纵出了一条人影。
    好快的身法,好美的人儿一一
    那么矫滴滴轻飘飘地往地面上一落,双手往空一举,不偏不倚,正好接住了“混元掌”乔泰落下的身子。
    这个由车厢出来的人,正是谭家的大小姐谭贵芝。
    偌大的一个人,接在谭家大小姐的手上,宛若稻草人儿般的轻若无物。
    轻轻地把他放在了地上,谭贵芝沉着那张清水脸,指一下旁边,向乔泰道:“乔师傅,请到那边去,让我来对付他!”
    “混元掌”乔泰对于这位小姐的武功简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保护人的反而被人保护,自然是面子上不大好看,红着个脸走到了一边——
    还好,另外还有两个人——“金枪”徐升平和赶车的老何,大家伙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三个人站在一块,谁也不比谁脸上有光。
    谭贵芝那张秀俏脸盘儿,霍地转向马上那个狼面老人,她像是压制着满腔无比的怒火,用手一指他道:“你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马上人那对黄光熠熠的眸子,咕咕噜噜一个劲地在谭贵芝身上转着——
    露出了七上八下的几个牙齿,他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大姑娘,你的这一手‘小天缩地’功夫不赖。不用说,一定是你爹教给你的是吧!”
    谭贵芝心里着实地吃了一惊——“小天缩地”这手功夫,江湖上可以说是一向罕见,对方居然一眼就看了出来,当然不是泛泛者流!
    狼面老人说完了这句话,一个劲地往嘴里喝风笑道,脸上的肉起了一阵颤动。
    “不用说我就知道……嘿嘿……嘿嘿……”狼面人上下打量着她,道:“姑娘,你十几了……十九……唔!应该有二十几了吧!”
    说着,他抬起了一只手,用弯曲如同鸟爪般的指甲,在头皮上一阵搔抓……
    “有二十多年了。有了!有了!”
    “你是谁?”
    “我……我……嘿嘿……”怪老人一只手按在马头上,不过是轻轻地一按,他就像是云般的轻飘,已由马上飘了下来。
    当真是“轻若无物,落地无声”,他落下的身子,弓着背、弓着腰,那样子简直像是个大马猴,可是当他舒背直腰起来时,全身骨骼上发出了一片咯咯骨节响声,却回复到他高人一头的奇高身材。
    “姑娘你问我是谁?嘿嘿……哈哈……”大概是笑得太急了,用力地咳出一口痰吐出来——
    “不是我老头子托大,姑娘,你叫我一声大叔,一点也小不了你,倒是……倒是……”
    “嘿嘿……哈哈……”下巴一个劲儿地掀动着,每当他这么喝风般地笑时,谭贵芝身上不由自主地就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每当他发出这种笑声时,他那双茧光灼灼的眸子里,也会发出一种凌人的锋芒,蕴含着一种难以向人倾诉的忧郁沉怨。
    这种笑声太可怕了!
    谭贵芝一拧手,“噌”的一声,把一口白光熠熠的三尺长剑撤在了手里。
    往前上一步,她倒交左手,道:“老人家你报个名儿吧!”
    “我……哼哼……哈哈……”老人家脸上起一阵难以刻画的怒容。
    “你不会认识我的……”他冷冷地笑着,一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样子。
    脸上那层黄毛,像刺猬般地竖了起来——
    “姑娘,你手里拿着剑,好吧!今天你叔叔要考究一下你的功夫。你就放剑过来吧!”
    说罢双手向两侧平伸一下,发出了“咯咯”的一阵骨节响声,那双凝视的瞳子,却是始终不离开贵芝身上。
    谭贵芝早已存下了戒心,知道对方这个怪老头绝非善于应付之人,当然不敢大意,由于对方那种汹汹气势,目高于顶神态,使她再也难以忍下心中这团怒火!
    当下,掌中剑向外一指,冷笑一声,道:“得罪了!”
    剑把一拧——“嗖”舞起一片剑花,剑光如秋水一片,直向怪人喉下斩去!
    长毛狼面老人怪声叫道:“好招!”
    嘴里叫着,那颗头颅霍地向后一缩,剑尖呼啸着仅差毫厘地挥了过去。
    谭贵芝足下一上步,倏地一个疾滚,掌中剑再施绝招——
    “五剑撩七星”这一剑声势果然不同凡响,剑尖在沉沉的暮色里,划起了一道奇亮的银虹,在这个孤形的剑光圈子里,怪老人的上中下三盘,全在锋利的剑势圈内,看起来对方却是险到了极点!
    武林中所谓的“高手”,其高也在于此。
    怪老人显然可以当此类高手而无愧!
    “好——”随着此老嘴里的一声怪叫,他那看来较常人高过一头的长大身躯,整个地腾空而起,他的身子整个地弯曲过来,谭贵芝的剑尖再次地呼啸而过,依然是砍撩了一个空。
    谭贵芝脸上一红,两次走了空招,足可证明对方这个怪状的老人,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她当然不甘心输在对方手上。
    昔日学习剑术时,谭霜飞特别指点了女儿贵芝几手败中取胜的招法,其中有一手“黑心回手剑”,最是诡异莫测!
    大概是那一手剑招太过于毒辣,是以谭霜飞告诫女儿,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使用,谭贵芝自从学成这一手剑招之后,还不曾有机会试过一次。
    这一次可能是机会刚刚凑巧——
    怪老人巨虾似的身躯,在空中倏地一振,两只大手十指均凌空照着贵芝脸、肩上抓下来。
    十指之间,带出了尖锐的十股风力。
    谭贵芝刚一与对方指力接触,顿时全身一震,发觉到自身护体游潜,有被对方尖锐指风攻破的可能,她身形一拧,甩头就逃。
    长毛怪人一声斥道:“你想跑?”
    身子再进,如影附形地欺了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谭贵芝霍地向前一弯腰,整个身躯由自己胯下倒窜而出,掌中剑如出水银龙,正是其父谭霜飞所传授的那一招“黑心回手剑”,名家精心创始的绝招,果然不同凡响真正有一招生死之感!
    剑光如蛇、如龙、如狂风疾电!
    总之,在你眼睛发觉到它的一瞬之间,再想逃走脱身已经嫌晚了一点。
    长毛老人当然不是弱者,在当今武林中已是罕见的高手,若非他过于自负,他是不会吃这个亏的,然而错就错在他过于大意这一点上。
    谭贵芝长剑直穿,集功力于一臂之间,当真是“意引力,力传神”,这一剑太快了,太妙了!
    “噗——”一声,深深地扎进了老人的左面肩窝。
    也许是剑身太薄,剑锋过于锋利的缘故,一进一出如过腐肉,如刀抽水,真是利落极了!抽剑、腾身,如宿鸟惊飞般,她美好的身段,却是美极了。
    她这里抱剑守一,凝目贯神,怪老人那边却剔眉张目,剑伤处,血涌如泉,刹那间,把他身上那袭皮褂全都染红了。
    长毛老人脸上是说不出的惊异,由惊异转为忿怒,瞬息间全身起了一阵颤抖,咧开了张那大嘴,喝风般地又自怪笑了起来。
    只是这般笑声,听在耳朵里较前番更不是一种滋味,“丫头,好剑法!比你爹那两手更毒,更狠!”
    说着,这老头儿身子霍地向下一蹲,一掌举顶,一掌下沉,如狼的面颊上,顿时现出了一片杀机,两只瞳子里闪烁着狠怒的血光!
    谭贵芝一剑得手,心里笃定多了,哪里知道这一剑为自己带来了危险杀机。
    狼面老人那只托天的大手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刹那间鲜红如血!
    突然间,他腾空而起,身子前伏的一瞬,也正是出掌的同时,一只棋盘大手一连在空中拍了三掌。
    三掌看来是一气呵成,“波,波,波”三声脆响,空中浮起了三双血般的手掌印于。
    看起来就像是在变戏法般奇怪,三只红色缥缈的掌影在初出之时,大小如老人手掌一般无二,只是弹指间见风即大,形成了磨盘大小般的三团掌影,紧紧随着谭贵芝的身躯一闪而至。
    谭贵芝忽然想起父亲似曾说过一种“血拍影”的功夫,心中一惊,可是那疾飞而来的三只掌状血影,其势如风,其快如电!
    贵芝回身躲避的一刻,也正是第一只掌影袭近的一瞬,——像是淡淡的一片轻烟,随着清风一缕,紧袭着贵芝的倩影一晃即过。
    谭贵芝忽然身上打了个冷战,足下由不住打了个踉跄,紧接着第二、第三两片掌影同时袭过来!
    急如云翻飞,像海燕掠空……这条人影出来得太快,太妙了!
    人影一闪,那个翩翩风度,气字轩昂的桑先生,已站定在贵芝的身前。
    由于时间的急促,他不得不先照顾着当空的那两片掌影。
    只见他双手猝提,向空中一扬,已接住了疾飞而来的两片血色掌影,怪的是那血色掌印,经他的手掌一接触,即为之消失。
    狼面老人却有了极大的反应,原来那发出的红色掌印,与他本身气血有着微妙的联系,此刻猝然给桑南圃收去其二,自是精血大亏,只见他脸色大变,全身突然大动了一下,像是被人兜心击了一记重拳,大口张处,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大吼了一声,身躯腾起如箭,起落之间已到了桑南圃面前,一双怪手霍地向着桑南圃抓去。
    桑先生好像早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冷笑之下,双手回扬——
    “噗”的一声,四掌接实,声如裂帛,桑先生身躯固若磐石,那狼面老人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地飘出了丈许以外!身子一落下,足下更显蹒跚。
    桑先生这才伸手拉住了摇摇欲坠的谭贵芝,陶氏也惊吓失措地扑了过来。
    “令媛受伤不轻,请扶她平坐,万不可令她倒下!”
    彩莲哭叫着跑过来,陪同着陶氏,匆匆把贵芝搀了下去!
    此一瞬间,只听得那狼面老人再次地发出了一声怪啸,循着陶氏的背影猛扑上来,桑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双肩微晃,几乎不见他双脚移动,却似浮光掠影般地再次拦在了狼面老人身边。
    他脸上已不像先前那般温文,似乎笼罩着一片怒火,只见他手伸之处,一翻一带,那狼面老人已被摔出三丈以外。
    狼面老人长啸声中,不待身形落地,就空一滚,已足尖先着地,再次地长啸着向桑先生扑倒!
    双方在快速的动作之中,“拍!拍!”一连击了两掌。
    在场数人几乎看不清楚二人是怎么动的手,总之,狼面老人两次吃了大亏,身子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十几步,踉跄着坐倒在地——
    这个怪老人生就倔强的个性,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服人的脾气,然而在他一连串吃亏受挫的过程里,体会出对方这个年轻人竟然是身负有高不可测的武功,一时间不禁为之气馁心寒!
    他这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那双狼般的瞳子,死盯在桑先生身上,脑子里挖空心思地臆测着,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江湖武林中,会有这么样的一个人物。
    “如果在下眸子不花,阁下想必是横行江南已久的‘人面狼’葛啸山了!”桑南圃冷冷一笑,接下去道:“这等拦道打劫,对一个后辈女子施以杀手,岂是丈夫行径,真是可耻之至!”
    狼面老人嘿嘿一笑,双手力按之下,长躯又复站起,他那双满面红丝的眼睛,死死瞧着对方,真恨不能一口把桑南圃生吞下去——
    “小子,你报个名儿吧!”
    桑先生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甚为不屑地道:“葛老儿,你惯日恃武行凶,今天却是遇见了我这个对头,先前在露店遇见你时本想惩治你的,却又想到你既是常在江湖走动之人,不应该不认得我这个爱管闲事的人,哪里想到你这老儿当真是有眼无珠,你既是目中无人,我也不得不给你点教训!”
    狼面老人目眦欲裂道:“你是谁?”
    桑先生忽然一笑,道:“我且问你,三年前在雁荡劫镖时,可有你这老儿?”
    狼面老人神色一怔霍地退后一步,道:“你是——”
    一抬头,正好看见对方那对丰朗神采的眸子,往事一涌而现,由不住使得他全身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
    刹那间,他想起了这个人——
    像是触了电,又像是打摆子般地哆嗦了一下,他一连退后了三四步。
    “你是——”
    “够了!”桑先生冷冷地比了个手势,道:“你既然知道就不必再说出来!”
    狼面老人连连点头,道:“是是……”接着长叹了一声,垂下头来。
    桑先生哼了一声,道:“你等来意我已尽知,请回去带话给司徒老鬼,就说冰河集有我这么一个人在,叫他多少留点情分,见了面也好说话。”
    狼面老人勉强地点了点头,狼脸上隐隐现出怒容,半于他才冷笑着道:“……这件事只怕不是你所管得了的。”
    桑先生道:“这话倒也是一句直话,冤有头,债有主,你等过去和谭某人,到底有什么梁子,我固然并非全知,可是巧的是不才恰为谭某人的座上客,多少总有点人情!”
    说到这里,点点头,冷笑道:“这么吧!我们不妨说好,先来上一个交易。”
    “人面狼”葛啸山尽管是内心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可是面前这个主子的厉害,他却是清楚得很,不止是他,就连他们“江南九鸟”中的龙头大哥“鬼大岁”司徒火在内,今天见了他多少也得买三分账!
    “阁下请直说,葛某能做到的一定答应,做不到了,也就无能为力。”
    桑先生冷冷地道:“我虽生平管了不少闲事,但是却也不平白无故多事,尤其是涉及仇恨之事我更是一向不愿多管。”
    “人面狼”葛啸山脸上带出一丝狰狞,尽管是怒火攻心,嘴里却不得不假作谦虚应了声:“是!”
    桑先生道:“姓谭的这件事我可以不管,但是却不容许你等向他妻女出手!否则的话,休怪我手下无情!”
    “人面狼”葛啸山凄冷地怪笑一声道:“桑先生你这是在为姓谭的老婆孩子请命吧?”
    桑先生面色一沉道:“说得客气一点是请命。”
    “要是不客气呢!”
    “就算是桑某人给你们兄弟的一顶帽子吧!”
    葛啸山怪眼一翻,凌声道:“这话怎么说?”
    “你们兄弟几个就是戴不下,也请顶着一点!”
    葛啸山顿时一愣,发黑的牙齿里浸着红红的血渍,“哼”了一声,抱了一下拳,道:
    “葛某人听清楚了!”
    说到此,身子一个倒折,像是一丝云彩般地已经落在了他的那匹灰马之上。
    那匹马紧接着长嘶一声,在他双腿力磕之下,放开四蹄,循着来路如飞而去。
    桑先生回过身子,“金枪”徐升平、“混元掌”乔泰,以及赶车的把式老何,就像看神仙般地盯着他看。
    徐升平上前一步,深深打躬道,“在下等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先生一方高人请不见罪。”
    桑先生笑道:“三位不必客套,请上车吧,此路一去大概可保平安无事了!”
    说罢,步向车厢。
    车厢内——
    三个女人,俱都用惊讶、神秘的目光注视着他。
    贵芝倚在母亲怀里,那双翦水瞳子里含蓄着伤感、自惭、钦敬与神秘——
    她的脸色泛着一层晕红,全身怠滞无力,看上去如不是陶氏和彩莲倚偎着她,她真要倒下去了,美人再加上三分病态,看上去更显得妩媚动人!
    桑先生坐下以后,马车继续向前驰。
    “谢谢你桑先生——”陶氏打破了眼前的静寂,“如果不是先生仗义援手,只怕我们母女已丧生在那个恶贼手里,桑先生真是我们谭家的大恩人!”
    桑南圃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夫人不必过谦,这件事原是在晚生意料之中,只可惜我一时疏忽,想不到对方竟然会以血影手法向令媛猝下毒手,致使令媛受伤不轻。”
    话声一顿,转望贵芝道:“姑娘你刻下感觉如何?”
    她神秘地笑了一下,凄凉地看着桑南圃道:“桑兄你原来有这一身好功夫……差一点我都被你瞒住了!”
    桑南圃一笑道:“你眼前伤势不轻,表面不显那是因为姑娘你内功深湛,尚能提着气的缘故,还是不宜多说话为是!”
    说完一只手探出来扣在了贵芝腕脉之上。
    贵芝脸一红,本想抽出手回来,却又中止住,那张原本晕红的脸,看上去更加的红了。
    桑南圃把脉少顷,放开道:“想不到姑娘竟然习过少阴玄功,这就无妨了!”
    贵芝眸子一瞟道:“怎么?”
    “少阴玄功功在五内玄机,也就是所谓的五行真气,有此功力,足可保护姑娘五脏不损,只是那厮血影掌也非比等闲,仅仅伤了姑娘护身游潜,今夜姑娘安歇时,只须凝神运气一周天,功行四肢,也就足可无虑了!”
    贵芝脸上一喜,瞧着他说道:“不碍事?”
    桑南圃松下一口气,道:“不碍事——只是目前姑娘还是不宜多说话的好!”
    贵芝一笑道:“好吧。我就暂时当哑吧,不说话就是了!”
    说完把嘴闭上,倚身车座一角,只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对方。
    陶氏面色十分沉重地看着桑南圃道:“刚才先生与那人对话,我都听见了,那人是谁?和外子究竟又有什么仇恨?为什么要对我母女下这种毒手?”
    桑南圃冷冷笑道:“昔日江南地方,有九名巨寇,人人武功精湛,号称江南九鸟,刚才那人乃是九人中行六的‘人面狼’葛啸山!”
    陶氏点头道:“这人我好像听说过,只是他与外子有什么仇?先生可知道?”
    “这个晚生就不太清楚了!”桑先生轻轻叹息一声接道:“武林中结仇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以晚生忖测,必是谭老先生当年交友不慎,而种下的祸端,至于详情如何,晚生也就不便置喙!”
    陶氏叹息一声,道:“外子乃一向谨慎之人,二十年来深居简出,为善地方,怎么会与这类匪人结下仇恨?实在是令人不解!”
    桑南圃微微一笑,道:“大风始频末,事出必有因,莫非老先生不曾与夫人提及当年之事么?”
    “先生的意思是……?”
    “晚生猜想,这段仇恨,必系老先生早年所结,这二十年来,老先生避居青松岭,不直接参与世事,必也与这件仇事有关!”
    “哦……”陶氏恍然而有所悟地呆了一下,徐徐点着头,说道:“先生说的不错,这么一说,倒有几分相似,这么说起来……当然,有些话是不便对外人说的!”
    陶氏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丈夫匆匆忙忙地要把自己和女儿送来马场,原来关键在此,可见得丈夫已经察觉到仇人的来到……
    这么一想,她内心禁不住升起了一片惊惧,脸上也就带出了焦虑之色!
    呆了一下,她讷讷道:“这么说起来,这些人必已到了青松岭……”
    桑南圃摇头道:“大概如此……只是我却是放心不下!”
    一旁的谭贵芝听到了这里,忍不住开口道:“娘!我们还是回去吧!”
    陶氏摇摇头道:“不!那样反而更拖累你爹!”
    贵芝道:“我总还可以帮帮爹爹的忙呀!”
    陶氏冷笑道:“你的功夫我已经见识了,如不是桑先生插手援助,只怕方才已遭不测,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你还能帮谁的忙?”
    贵芝羞得脸色通红,大概是当着桑南圃的面,觉得不大好看,当时赌气把脸扭过一边。
    桑南圃一笑道:“姑娘女中翘楚,能有这身功夫,着实是不容易的了,我想令尊所以要姑娘陪伴令堂前来青草湖,自然是要姑娘负责保护令堂安危,姑娘如果擅离青草湖,反倒不妙了!”
    谭贵芝翻过眼来,白着他,嗔道:“算啦,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不过我输得不服气,以后有机会能见着刚才那个姓葛的丑八怪,我非要好好地跟他比划比划不可!”
    桑南圃笑了笑,道:“姑娘觉得身子好一些了没有?”
    贵芝道:“除了头有点昏……别的没有什么!”欠起腰来,向窗外看了一眼道:
    “坐了一天的车,真把我闷死了!”
    话声才住,却觉得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又过了会,“金枪”徐升平拉起了车门,道:
    “到了!快下来歇歇吧!”
    每个人才注意外面天早已黑了,若非徐升平手里那盏马灯,简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当时由彩莲搀着谭贵芝,各人陆续下车,才见两个伙计,各自打着一盏纸灯笼,老远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人。
    大家见了面,那后来的几个人,皆是在马场负责驯马的师傅,当时上前纷纷见礼,一面开了栅门。招呼着大家进了场子,一面吩咐下去备酒为主母接风。
    这时候桑南圃才含笑向陶氏抱拳道:“夫人与姑娘请多珍重,我告辞了!”
    陶氏一怔道:“刚来就走?”
    “金枪”徐升平恍然道:“原来桑先生您是专程保护我们的……”言下面色腼腆,颇不是滋味!
    陶氏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留你了,只是也应该吃了饭再走不迟!”
    桑南圃道:“那倒不必,我马上备有现成的吃食。”
    陶氏说道:“先生的马,不是已经伤了吗?”
    话声才住,已闻得远远一声马嘶,夜色里但闻得蹄声嘚嘚,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龙驹,已到了眼前。
    “混元掌”乔泰用手里的灯照了一下——可不就是桑先生骑的那匹马么!原来这匹马一直在暗中尾随着马车,并未远离。
    桑南圃欠身向每个人施了一礼,扳鞍上马,却向着仁立道旁的谭贵芝点头微笑,道:
    “姑娘保重——”
    黑龙驹嘶叫着掉过身来,扬蹄前奔。
    谭贵芝忽然纵身而前,一追一驰,直跑出十数丈外,桑南圃才带住了马缰。
    “姑娘有什么吩咐?”桑南圃在马上注视着她。
    贵芝一只手扣着马缰,天黑,不十分清楚看得见她的脸,可是却很清楚地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眸子。
    “桑兄的大名是——?”
    “桑南圃——”
    “不!那是桑兄的化名,我是在问桑兄你的真名字!”
    “这……”桑先生脸上无比惊异地道:“姑娘何以认定桑南圃是在下化名?”
    谭贵芝黯然地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反正我是这么认为……还有——”
    她微微地偏过头来,那双眸子里除了某些情意以外,更多是无穷的猜疑——
    “我与桑兄不过是迎春坊一面之缘,桑兄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桑先生慨然地道:“姑娘这话就错了!武林中拔刀相助,抱打不平之事屡见不鲜,愚兄之举何异有之?”
    这番话,显然并不能使得这位大小姐释疑!
    她低头思忖了下,微微笑道:“抱打不平,仗义援手只适用于狭道途中,可是桑兄你却能事先得知。而且……唉……我真有点想不通……”
    “姑娘太多疑了!”
    谭贵芝微微一笑道:“自从第一次在迎春坊看见你,我就猜出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你的武功看来高不可测,就拿方才对付那个葛老怪物来说,你尽可以在出手之间制他于死地,但是并没有……”
    桑南圃道:“那是因为在下与他并无深仇大恨!”
    谭贵芝一笑,说道:“可是你却重伤了他——”
    “那是他咎由自取!”
    “你可曾考虑到,姓葛的自此将不会与你甘休?”
    “对在下来说,并非可忧之事!”
    “唉!”谭贵芝轻叹一声道:“我爹爹过去常说我是一个冰雪聪明,智力过人的女孩子,但愿我真有那份智慧来了解你这个人!”
    桑南圃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姑娘果然是一个聪明绝顶之人!”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桑兄与这其中的道理!”
    桑南圃朗笑了一声,月光映照着他半边俊秀的翩翩神采,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姑娘,你身体不适,不宜多言,还是早一点安歇好!切莫忘记睡前行功!”
    谭贵芝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桑先生一怔,说道:“不会有这么快的!”
    贵芝回过身来,发觉到母亲一行,远远地还在向这边注视着,遂即挥手大声道:
    “娘!你们先进去吧!”
    笑了笑,她才又回过身来道:“桑兄!刚才你在马车上为我把脉时,已暗以内炁打通了我的三处穴道,却美言我自身功力高强,你当我真不知道么?”
    桑南圃闻言一笑,道:“姑娘果然心细如发,察人之不能察!”
    谭贵芝秀眉微微皱了一下,又道:“可是你又以‘一气行功’暗中封了我百里一穴,使我微感不适……这又为什么?”
    桑先生沉下脸道:“这全是乌有子虚之言,姑娘也太多疑了!”
    谭贵芝甜甜地笑道:“我一点也不多疑,如果我没有学会‘气开’之术,看来三四天不易行动是难免的了……这到底为什么呢?”
    她似乎也为之困惑不解,自言自语地接着又道:“你为我解开了足以致命的三处死穴,却又暗中封闭我一处不关重要的轻穴,目的是使我不便行动,这又是为什么……?”
    桑先生冷冷地道:“那是要姑娘稍安勿躁!”
    “你真是一个莫测深浅的人物……”
    “姑娘你也是一样!”
    “但是……”谭贵芝微微笑道:“你究竟是我救命的恩人!”
    美丽的眸子翻起来,多情而感激地看着他——
    她爽朗地笑了笑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吧!还是就此而终?”
    “我们会见面的!”
    ——说了这句话,他轻抖了一下缰绳,胯下黑龙驹狂嘶着如飞而去。
    不过是惊鸿一瞥。人马俱已无踪。
    谭贵芝定了定神,对于他临别的一瞬,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似乎看见了对方那张英俊的面颊上,在临去瞬息之间牵扯出一种使人无法理解、难以臆测的笑容——就只是这一点,已经是够她彻夜深思的了!
    谭老大爷今天显得精神很抖擞的样子。
    他和账房先生今天都穿戴整齐,站立在天棚下面,迎接着与会的宾朋,客人中十之八九,俱都是经营买卖皮货的客商,仅有极少数是外来的朋友,但是却与皮货的买卖有关。
    “迎春坊”可以说全空了,所有的住客,几乎每一个都接到了一份谭家的请贴,成了此一刻谭府的贵宾。
    对于这般整天与山林野兽为伍的猎者来说,能够成为有“皮大王”之称的谭老太爷的座客,实在已是梦寐难求的一种珠荣,所以,大家的兴致都显得极高,每个人都穿上他们平日最漂亮的一件衣裳,欢欢喜喜地来到谭家赴宴。
    谭家的大厅,今天布置得焕然一新,每一张太师靠椅上,都加覆着一袭鲜艳的兽皮靠垫,有熊皮、虎皮、豹皮、金丝猴皮……营营总总不下百数十张,流目其间,简直就像是在参观一项别开生面的皮货展览,当然以此来接待与会者,更显得别有一种贴身的亲切,宾至如归的特殊感觉!
    四个穿着青红缎子小袄的俏丽的丫环,每个人手捧着香茗和精致的点心盘子,敬献在每一位客人座前,另有四个穿着青布大褂的听差,垂手侍立在大厅四个出入的门侧,听候着主客的任意差遣。
    客人里最显眼的该是“迎春坊”的老板娘“黑马蜂”花四姑了——
    她今天披着一袭翻毛的苣狐大斗篷,脱下了斗篷,现出了里面红色锦缎小袄,细腰丰臀,风姿绰约,尽管是三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还是顶惹人注意的!
    相对之下,她那个汉子左大海却显得太窝囊,太老气了,有点配不上的样子。
    左大海穿着灰鼠皮褂子,新刮的脸,只是他那张脸,却显得太宽了一些,而且其上横肉丛生,皱纹重重,两只眼睛即使很友善地看人,也会让人家觉得出有些凶狠的凌厉杀机!
    要讲究气派,那得推“赛吕布”盖雪松了,他手下有七八十个人,数千件大小皮货全控制在他手里,他点点头就能代表大家全数成交,摇摇头,可就一点法也没有!所以他笃定得很,带着他的人把谭家半边客厅坐得满满的!他可以说是这里的一个头儿。
    只有一个人例外——
    桑南圃!
    其实这所有的来客当中,最早来的是他。他一个人静悄悄地落座在大厅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丫环为他送上一碗茶,他接过来还说了声谢谢,然后独自在那里慢慢品喝着。
    客人陆续又来了很多。
    最后进来的是八个穿着体面的商人,对于这般专营皮货买卖生意的人来说,很少有不认识这八个人的!
    大家的一番私语之下,桑南圃也就很快地悉知了这八个人的身份,原来是“皮大王”
    谭老太爷手底下,在各处的八个皮号掌柜的。
    谭老太爷生意做得的确厉害,几乎是独占性的,北边几个省的大皮号几乎是由他一手包办,即使是紫禁城里的人物,每年添制的新皮货,也多半是由他负责筹办,别人很难能插得进手!
    谭雁翎——这个“皮大王”的称号,其实一向也只有很少数的人这么称呼他,这些年来,他可以说真正地做到韬光养晦,藏尽了锋芒!
    但是纸包不住火,日子久了,慢慢还是泄露了风声,直到今天为止,知道他老人家是“皮大王”的,已经很不在少数了,起码在座的百十个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底细!
    谭雁翎好像也不打算再隐瞒大家了,今天的盛会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今天一共来了两拨客人,一拨是以“赛吕布”盖雪松为首的迎春坊的皮货客人,除了盖雪松的一帮子以外,另外还有二十人的小帮子黑龙江来的皮货客人。这二十来个人一向是谭家最忠实的支持者,每年春秋两季所得皮货,毫无条件地全数供给谭家,为首的头儿复姓“欧阳”单名一个虹字!人称“雪中客”,因为他惯于在雪天出没捕获巨兽,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
    这一帮皮货客不是住在迎春坊的,而是下榻在“青松岭”的“客来轩”。
    来的人实在太杂了,大家乱哄哄地在谭家大客厅里高谈阔论着,直到谭家的主人—
    —有“皮大王”之称的谭雁翎与其心腹账房胡先生进来以后,才算静了下来。
    谭老太爷由胡先生陪同着站在大厅之中,向四下里抱了一抱拳道:“各位贵客!谭某人招待不周,尚请海涵!”
    四下里掌声如雷,这上来的一个彩头就给了主人一个十足的脸,的确够体面的了。
    谭雁翎接着咳嗽了一声,道:“各位大概也都知道了,谭某人是干皮货起家的,说直了一句话,那是全靠各位的大力支持!”
    大厅里又掀起了一阵子掌声。
    七十开外的谭老爷子,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神气内蕴,如果不是有些人事先知道他出身的底细的话,仅仅由他的外表,你是很难观察出来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人物。
    掌声稍歇,谭老太爷抱着拳继续道:“大家已辛苦了好几个月,来到了这个小地方,谭某忝为地方,理当有一番敬意,我这里敬备水酒数席,为各位接风!”
    皮客中不识得大字的居多,聆听之下,竟自吆喝了起来,一时掌声、叫嚣声混成了一片。
    谭老爷子还有很多话一时却说不下去,只得含着微笑,暂时坐了下来。
    这个局面暂时就由胡先生来主持,胡先生用力地拍了几下手,把混乱的场面压下来——
    “各位先生不要吵,在下还有更好的消息奉告——”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敝东这一次请各位来,是有意与各位直接地成交一笔生意!”
    全场顿时静了下来,每个人体会到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时,俱都仔细地静听下去。
    “敝东的意思,各位辛苦了几月,很想一次与各位作成这笔生意,这件事的细节问题,在下会与各位仔细地讨教!现在先吃饭——”
    两个听差的把客厅与饭厅之间的幔帘子拉开来。
    饭厅里早已摆好了酒席,各人喧哗着陆续入座!
    桑南圃也随着众人起身,他仍然是落座在毫不起眼的一个座头上。
    在他来说,这里每一个人对他都是陌生的,除了“迎春坊”的老板左大海、花四姑夫妇,以及“赛吕布”盖雪松等有限几个人对他略曾相识以外,他简直一个人也不认识!
    现在他屈坐在最侧的一张席位上,这张桌子本来可以坐十二个人,可是因为人头过于低下的关系,大家都不耻为伍,所以只有八个人,桑南圃居然侧身其间,为八人之一。
    但是,这样并不表示主人就冷落他。
    事实上,自从他一进来以后,谭老太爷就注意到他了。
    他在厅角悠闲地品茶时,谭老太爷也不止一次地用眼睛观察着他。
    现在他侧身末座,谭老太爷更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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