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三十六
    夜雨、孤灯。
    这一场雨下了有好几天了。
    尹剑平整整两天,足不出户。当然这意思并非是说他真的连房门都没有出过,而是说他不曾离开过所居住的客栈碧荷庄。
    窗外是聒耳枯燥的蛙鸣声。这些小动物各据一荷,仰头向天,沐身在霏霏霪雨里,只管不停不歇地叫个不休,雨声、蛙声在这个时刻里,似乎占有了一切的空间。
    聆听及此,你会感觉到无比的烦累、困倦,全身上下侵满了那种恼人的不自在,却又驱之不去,挥之不离!因此一切的“懊丧”和“不如意”都会在这个时候向你开始侵袭不已!
    尹剑平在灯下看着他的剑,那口新得的“海棠秋露”。碧莹莹的剑身,映着摇曳的灯焰,乍飞起满室的莹光。桌子上置放着细脖大肚的一壶酒,他不时地端起来灌上一口!火辣辣的一股子热气,由嗓子眼一直通向丹田。人哪!有时候就喜欢这个调调儿。
    这一刻看剑饮杯压制着他满腔的英雄气概,不会有所发泄,相对地抑助长了儿女情怀!
    似乎有一刻已进入到真正的忘我境界。那一刹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有如一张白纸那么的单调,然而这一刹,当他瞩目于宝剑飞萤时,却又禁不住兴起了一腔激动!
    人是静不得的,静极思动!
    人也是动不得的,动极思静!
    只有深明动静,识大体的人,才能在此“动”与“静”二字之间,寻觅到那种适度的折衷!
    耳边上蛙鸣鼓噪,眼前剑气如虹。而尹剑平的心却早已飞跃出这个巢臼,正在从事追捕着某种大自然的神秘。
    所谓:“师今人不如师古人,师古人不如师自然!”
    此刻,尹剑平似乎已经领略到了这句话的真谛。
    此刻当他神游于吴老夫人那些奇妙的壁画图案时,脑子里反映的却是一片自然。以自然来印证那些纯属灵性的幻想,常能启发他一些新的境界。
    这几天,他常常借着神游太虚之便,领略了更多的智灵,对于吴老夫人那些纯属灵性自然的武功谜结,也就解开了不少!他的进度极其惊人,只是人我不知!
    有时候,他像梦呓般地嘴里说着什么,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比划几下,自得其乐地笑上一笑,这里面往往包含着神秘的学问,说不定正是一式绝妙灵招的心领与突破!他的进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急飞猛进的。
    蛙鸣声使他陷于沉思而神游太虚幻境。哇鸣声的突然停止,却又使得他乍然警觉,意识到某种事态将要发生!正如眼前的这一刹。在蛙声突然停止的一刻,尹剑平的那口罕世宝刃“海棠秋露”却已经归入剑鞘!
    此时此刻,“帘外雨瀑瀑,春意阑珊……”正是“罗衾不耐五更寒”时刻!
    蛙鸣鼓噪,显示着一切正常,而此刻的突然中止,却似乎反倒有异寻常了。
    尹剑平手掌前送,那盏高悬在空中的灯盏应势而灭,一刹时,房子里笼罩着一片黝黑!
    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尹剑平只是静静地运用着他的灵思,灵智所聚,耳聪目明。自此,在他环身左右十数方丈内外,他能够细细地观察到一切动象衍生。
    蛙声沉寂。
    这现象显示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形象仍在持续之中,直到现在仍未消失!
    他悄悄把背部后靠,凝神静气,神游五中!
    顿时他就感觉到一些轻微的脚步声音,这些声音也许听在任何人耳朵里都极为平常,可是听在尹剑平耳里,却认为极不寻常!如果你不留神倾听,简直就无法辨出那种轻微的“嗒!嗒!”细响。
    尹剑平一经入耳,立刻就感觉出那是一种特殊情况下才能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的脚,踏行在碧绿阔大的荷叶面上。尹剑平似乎可以认定,必然是这样,因为只有在这情况之下,才能会发出这种声音!一个人,能够踏行于水面荷叶,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个人设非具有一流的轻功身手,可难为力。
    尹剑平把长剑往背后一插,手肘轻按,“呼”地腾身而起。起落之间,已跃向窗前。轻轻点破窗户纸,他凑近一只眼向外观察着。沉沉夜色所显示的一切甚为模糊,所幸有几间房子里透有昏黄的灯光。借着这一点昏暗灯光的衬托,倒使得他可以隐约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他看见一条人影,正由水面上踏波而过,那人身材高健,尹剑平着目他时,来人已飞跃而起,轻巧地落向湖心敞亭。
    自从甘十九妹等一行出征洪泽湖以来,这所碧荷庄里,再也不曾看见一个江湖道上的人物,这人突然的现身,倒不禁引起尹剑平十分的关注与好奇!
    那个人站立在亭子里,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珠子,向着尹剑平居住的这一边观望着。
    借着湖心亭一角高悬的一盏吊灯,尹剑平猝然看清了那人的脸,禁不住心里大大地动了一下!
    “云中鹤!”他心里禁不住大声地呐喊着:“你好大的胆!”
    一点都没错,这个人正是前此在凤阳地面上误打误闯,所结下的那个对头“云中鹤”!
    这人原想偷盗尹剑平岳阳门的“铁匣秘芨”,不意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竟把他本身一口罕世宝刃“海棠秋露”失去,落在了尹剑平的手上。不用说,他是越想越气不过,此番前来,必定为了要夺回失剑和湔雪前耻而来。
    尹剑平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冷笑,心里暗忖着,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少不得我要代尉迟家门向你讨回那件“锁子金甲”。这一次,又看你是怎么个逃法?心里这么想,他贴着窗角凝神闭息,一动也不移动地向着窗外注视着。那个云中鹤想是悉知尹剑平此人的扎手,虽然心怀仇恨,只是大敌当前,却不能现出丝毫大意神态,两只精芒暴露的眼睛,从这一边移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移到这一边,转动之间,凶光四射!
    由于这一面共有上房十间,外表看过去模样完全相似,一时使他乱了方寸,弄不清自己所要找的人,到底置身在哪一间房子里?
    忽然,他身子由湖心亭里蓦地拔空而起,直向着尹剑平所居住的这一排房舍为首的那一间屋脊上落去。
    把握住这一刹,尹剑平陡地推开半扇窗,身形一个快速的滚翻,已飘身窗外。
    随着他左手后勾,极其轻巧地把敞开的那半扇窗户关闭,同时足尖飞点,有如“夜蝙剪空”,“哧!”掠出三丈四五。
    这一手轻功,施展得既惊又险,然而却是恰到好处!云中鹤落身屋脊的一刹,也正是尹剑平落向石后的一刹。无形中,倒像是两个人忽然掉换了一个位置。
    这时,尹剑平匿身在一堵凸起丈许的假山石后,正可赖以障身,不愁为云中鹤发现。
    云中鹤身法至为灵巧,只见他快速地在屋瓦上踏行一遍后,蓦地身形一晃,飘身而下。
    尹剑平方自心中一动,这个云中鹤已极其轻巧地向着一扇亮有灯光的窗户附身过去。
    现在尹剑平可以十分清楚地看清眼前的一切,就见那个云中鹤正自点窗而窥,而且发觉到室内那个人不是自己所要找寻的对象,身中一闪,又移到另一间窗前依然如法炮制,向内窥伺一番,然后,很快地又看向了另一扇窗。
    尹剑平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对方必然是在搜索自己,意图下手暗害。心里想着,他遂即由地上拾起了一粒小小石子,那枚小石子约莫有黄豆大小,但是一经着以内力,却可当作暗器般地施用!
    尹剑平把这枚石子扣在指上,用“铁指金丸”的暗器打法,陡地弹了出去!
    一丝极为细微的尖啸声,蓦地袭向云中鹤后脑!
    云中鹤方自身形前倾,忽似有所警觉,霍地一个倒剪,紧接着一式“潜龙升天”,高颀的健躯猝然腾身而起!在他起身的一刹,足尖飞点,已把直奔自己的那粒小小石子踢飞眼前。他似乎已经感觉出敌人的方向,是以身形猝然腾起,霓虹经天般直向着尹剑平栖身处扑了过来。尹剑平就在他身子方一袭来的同时,反身踹足,“唰”的一声,把身子倒穿出去了,直向着湖心亭内落过去。
    云中鹤忽然发觉尹剑平的猝然现身,由不住大吃了一惊!他原是尹剑平手下败将,这一次来,无非是想乘着黑夜,对方熟睡之际才暗下毒手,倒不曾想过与对方明张旗鼓地硬拼硬打。可是眼前形势,却又使得他不得不与对方一较长短。当时狠下心来,鼻子里冷哼一声,右手翻处,发出了一支“瓦面透风镖”:
    这枚暗器一出手,哧——带出了一股尖锐劲凤,直循着尹剑平前胸打到。
    尹剑平就防着他有此一手,见状右手斜封,用顺手椎舟一式,叮的一声,已把这支镖封了出去。
    云中鹤暗器一经出手,身子紧跟着拔空直起,蓦地向下一落,已扑到了尹剑平身边。后者其时早已蓄势以待,云中鹤掌势猝然向下一沉,两只手用“飞鹰搏兔”之势,霍地直向着尹剑平两肋上插下去。尹剑平一声冷笑,他决心要接对方这一招,而且还有心要让他吃点苦头,当时霍地扬臂上封,用“双柱锦旗”硬硬地向着云中鹤双腕上封了过去!
    四只膀臂交接之下,其力道何止万钧?
    在一阵颤抖之下,云中鹤的两只手,竟然被硬硬地拉了开来,从而滋生出来的余劲,由不住使得云中鹤足下打了个踉跄,蓦地后退一步。
    尹剑平这时近看来人,由对方那双凶光毕露的眸子,以及衍生在下巴上的一丛胡子,更可判定,来人正是那个横行数省,甚至于惊动朝廷,到处绘影图形要捉拿的钦命要犯“云中鹤”!
    尹剑平一经着目之下,顿时兴起了切骨之恨,想到了前此剑伤之仇,真恨不能立刻将之毙于剑下。然而眼前这个地方,却令他心存忌讳,似乎不便放手与他一搏。是以,就在云中鹤方自退后的一瞬,他身躯猝然向后一仰,“哧!”又自纵出丈许以外。
    云中鹤未及深思,只当是。对方怕了自己,见他不战而退,心里好不怨恨,一声低叱道:“哪里走?”足尖一点,循着尹剑平退身之势,快速地追了上去。
    二人一退一追,相继落身在眼前这片荷花池上,那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刹!
    眼看着两个人的身势,在荷叶面上倏起倏落的,其势一如“靖蜒点水”,又似“星丸跳掷”,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相继循出院墙以外。一出栈外,尹剑平更是足下加快,其势有增无已。
    云中鹤这一刹,实在也有些鬼迷了心窍,他其实应该想到对方既然有此身手,又何惧自己?然而,他一脑子想着要夺回自己那口‘海棠秋露”,乍然发觉到对方不战而退,哪里能够容得!再者,云中鹤之所以胆敢以身犯险,另还别有原因,除了他内穿的那一袭“锁子金甲”之外,他身上还带有一件厉害的玩艺儿,只要时机适合,猝然展出,必然将使尹剑平难以招架,因为有了这双重原因,才会使得云中鹤心怀必胜,不顾一切地直循着尹剑平猛追不舍。
    一逃一追,转瞬之间已奔出三数里以外。
    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乱石沙地,那淅淅细雨兀自下个不停,任何一等一的轻功绝技,亦难能逃开雨势的笼罩之下!两个人身上早已被雨水湿透了。
    蓦地,前面的尹剑平忽然站住,缓缓回过身来。云中鹤之所以有了这么一个外号,自然是因为他轻功造诣深湛,然而这时和前面尹剑平较量起来,显然差了一段相当的距离!
    对于云中鹤来说,简直是一件他认为奇耻大辱的事情,心里正自怒不可遏,乍见对方忽然停住,哪里按捺得住?借着一个快速的扑身之势、两只手猝然直向着尹剑平肋上猛插了下来。
    尹剑平一声冷笑道:“你还差一点!”嘴里说着,身子霍地向后面一吸。云中鹤那么快的身手,依然是落了个空,十根手指擦着对方的衣边落了下去。
    尹剑平擦身错步,把身子飘出丈许以外。
    云中鹤眸子里精光四射,瞬也不瞬地盯向尹剑平:“请恕我健忘,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我姓尹,”尹剑平面若寒冰地道:“云中鹤,你也报上个万儿听听吧!”
    萧萧细雨继续飘落着,两个人脸上都沾满了雨水,点点滴滴顺腮直淌下来。
    “金……”云中鹤抬起手腕子,在脸上擦了一下:“金步洲!尹朋友,金某人不辞风霜劳苦,总算是找着了你,嘿嘿!光棍一点就透,朋友你当然知道在下的来意是什么了。”
    尹剑平在他说话时,一双眸子早已兼,顾了四方。这里虽说地方够空旷,但是一旦动起手来,却也是不尽理想之处,主要是可供掩身的地方太多。
    聆听了对方话后,尹剑平冷冷地摇了一下头:“尹某不敏,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好!”云中鹤冷笑了一声,说道:“兄弟是想问朋友要回一样东西!嘿嘿!老兄要是再装作不知,支吾其词,可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尹剑平一哂道:“好说!”
    反手一拍背后长剑,“海棠秋露”“当”的响了一声:“金兄说的是这口‘海棠秋露’?”
    “哼哼!”金步洲那双眸子简直就像是要喷出了火来:“尹朋友你真是明知故问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要请朋友你发还的,正是这口‘海棠秋露’。朋友你大概还不会说这口剑原本为你所有吧!”
    尹剑平一笑道:“红粉赠于佳人,宝剑能者居之。金兄你又何能说这口‘海棠秋露’原来即为你所有?是不是?”
    “云中鹤”金步洲怔了一怔,由不住后退一步,一时目射凶光!
    “赫赫……”他嘴里一连怪笑了几声,频频向尹剑平打量着:“听足下口气,莫非是有意要把这口‘海棠秋露’据为己有不成?”
    尹剑平一笑道:“不错,目前我是有这个打算。”
    金步洲陡地探手腰间!尹剑平也同时握住了剑柄。一蓬剑气,陡地由他背后拉开一线的剑鞘里升起来。
    “云中鹤”金步洲显然是剑道中的高手,对于所谓的“内家剑炁”当然不会不知道。这幢发自对方长剑上的剑炁,顿时使得他止住了一时冲动,探向腰间的手,慢慢地又收了回来。尹剑平那只握剑的手,也遂即为之缓缓松开。
    “金兄不必心怀不忿!”尹剑平慢吞吞地道:“在下方才也已经说过了,宝剑能者居之,这口剑不过暂为在下所保管而已。”微微一顿,他遂即接下去道:“……即使现在,阁下你仍可以随时拿回去。不过,有一个先决的条件,那就是先要问一问阁下是否有这个能力!”
    “云中鹤”金步洲陡地一呆,冷森森笑道:“尹朋友你的意思我明白,没有三分三,不能上梁山,哼哼,在下既然来了,当然不能空手而回。”
    尹剑平道:“你来得正好,其实我正有事要找你。”
    金步洲紧紧咬着嘴唇,聆听之下,徐徐地道:“洗耳恭听!”
    尹剑平道:“既承见问,我倒要告诉你,在下受人所托,也正是要向金朋友要还一件东西。”
    “噢,那倒是一件新鲜事了!”
    “一点也不新鲜,”尹剑平一哂道:“套用一句老兄的话题,你是明知故问。”
    “哼哼……”
    一面冷笑着,金步洲那双眼睛里交织着凌厉的杀机,可是他却迟迟不敢出手。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子夹着斜风,打在人脸上麻刺刺的挺不是滋味!
    即使稳操胜券的尹剑平也忽然感觉到这种情形之下对他来说是不适宜出手对敌的,毕竟对方“云中鹤”这个人非比寻常,而且是惯施鬼诈出名。
    “云中鹤”金步洲竟然也已经有同感。
    “尹朋友,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云中鹤用手前指一下:“那一边,有一所废置的‘青云道观’,我们到那里避避风雨如何?”
    尹剑平道:“很好,不过我不认识那个地方!却要烦老兄你领前带路了,请!”
    金步洲凌笑一声,腰身猝拧,箭矢也似地率先纵身而出,一路轻登巧纵,倏起倏落直向前道扑进。他一口气跑出了二三里外,足下方自站定,却意外地发觉到敢情尹剑平就站在身边!心里一凛,就像是着了一记闷棍那么的不自在!
    那所“青云道观”显然就在眼前。
    歪斜的观门有一半已经倒塌了,一道回廊曲曲折折地直由观门向里面延伸下去,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卧地的巨龙!道观有一半早已经塌了。那歪斜的一半,原已不蔽风雨,整个屋顶都早已“上空”,如果说在这里还能找到一处躲避风雨之处,那舍弃这道迂回长廊,可就再没有另外之处了。尹剑平、金步洲两个人毫不疑迟地踏入长廊。由风雨中蓦然踏向避风雨处,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之感。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踏进长廊。四只脚步一经着地,顿时向两下里猝然分开来。
    尹剑平往左,云中鹤往右。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霍地又转过身来,成了“照脸”之势,双方的距离约莫在一丈二三。
    “说吧!相好的!”金步洲一双眸子瞪得又圆又大!“你受什么人所托?又问我要还什么东西?”
    尹剑平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
    “尉迟太爷所托,问足下讨还家传至宝“锁子金甲’!”
    这几个字讲说得再利落不过,云中鹤乍然听到尉迟太爷其名,禁不住大吃一惊,容得尹剑平话声一落,他一连后退了两三步。
    “哼!很好,这么说,我今天晚上的确是找对人了。”一面说,他伸出一只手,在胸上拍了一掌,“嘭”响了一声:“不错,你要的锁子金甲,现在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够由我身上拿走它。”
    一面说,右手抖处,“呛”的一声脆响,一条银光灿然的“蛇形软枪”,已由腰间抖了出来。
    紧接着在空中舞了一转,唏哩哩一阵子串响,蛇也似地又盘在了胳膊上,那一截蛇头梭子形的枪尖子却捏在他手心里。
    尹剑平冷笑一声道:“很好,咱们看来是标上了,我输给你,背上长剑由你拿回去,你要是输给了我,说不得我却要剥下你身上的锁子金甲。”
    话声方自出口,只听见金步洲一声轻叱,蓦地掠身而起,速度之快,出人意外。这一式出手,显然他蓄势已久,身子一经纵过去,两只足尖捷如流星般地直向着尹剑平一双眸子上猛踢了过来。
    尹剑平身子霍地向下一矮。
    “呼”的一声,“云中鹤”金步洲的一双脚尖,双双踢了个空,可是紧接着云中鹤的身子随着他猛然举起的双手,蓦地拔空而起。
    这一手,尹剑平倒是万万没想到的。
    金步洲既名云中鹤,当知轻功不弱,看他眼前这一手滚翻之势,更是极不平凡。
    只听见“噗噜!”一连衣袂飘风声,云中鹤的身子已到了尹剑平身后,掌中的索子枪“哗啦”一声脆响,直向尹剑平身后抡打过来。尹剑平心中一惊,若以常情而论,眼前情形,他一定要旋身面敌,可是不知如何,就在他脑子里方自兴起这个念头的同时,却又有另一个念头蓦地升起,一时随着后者这个奇异的意念,整个身子平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去。
    “云中鹤”金步洲这一式滚翻盘打之势,原有十分把握要制胜对方,甚至于他早已盘算好了,在尹剑平一旦回过身来时,转以何种手法来制胜对方,只是却万万不曾想到,对方竟然拼受着挨打之害,大悻常情地全身直向前倒下去,这种意外的情形,由不住使得“云中鹤”金步洲吃了一惊。当下冷笑一声,掌中“蛇形软枪”加速向前挥落下去,其势有如“流星赶月”,快到了极点,却是令人匪夷所思。
    尹剑平的身子是如何向左面旋滚而出,云中鹤是压根儿也没有看清楚。
    简直是莫名其妙。
    反身,出剑,跃起,三式连成一气。
    以“云中鹤”金步洲印象所及,脑子里还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例子,不曾有过任何一个人,能够把这三种动作揉成一起;而旋展得这么矫捷自如。
    眼前的这个尹剑平,你说他是“人”,而在他旋展这一式杰出而不可思议的杀手时,简直形同鬼魅。
    “云中鹤”金步洲惊心之下,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掌中“蛇形软枪”固然原势挥出,只是莫名其妙地竟然会失去了准头。就在对方“蛇”也似扭转了的身形里,金步洲的软枪已经走了一个空。一招落空,却已把他自己身形暴露在对方凌厉的剑锋下,无法脱困。
    像是闪电般地亮了一亮。
    尹剑平手上的那口“海棠秋露”,在炸开的一点剑星里,铮然一声,己刺在了金步洲的前心上。金步洲的身子被扎得弹空而起,可见对方出剑之猛。按常情而论,金步洲剑中要害,万无活命之理,无奈他内着的一袭宝衣“锁子金甲”,却使他意外地又逃得了活命之机。
    尹剑平长剑一经递出,立刻觉出了有异,剑势拉动之下,将“云中鹤”外衣划开了一道长口子,后者借力施力,倏地身躯一个倒翻,“哧!”穿出了一丈以外,落身长廊之外。
    “云中鹤”无疑是惯用心机,绝顶聪明之人,对方这一剑早已使得他心胆俱寒,却也使他认清了自己万万不是对方对手。即以方才一招而论,若非是自己身上那一袭“锁子金甲”,此刻还能有命在?一惊之下,吓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啻由梦中惊醒,这才知道敌我之间,功力相差得也太悬殊,再不见机脱离,必无幸理。
    一念之余,云中鹤哪里再敢多留片刻。
    是以,就在他身形一经穿出长廊的同时,左手抬起,食指下扣,按动一管紧贴在腕上的特制箭筒,“卡喳!”一声轻响,一枚蛇头银羽小小弩箭,陡地射出,直向尹剑平的前胸力射过来。金步洲暗器一经出手,足下哪里再敢丝毫逗留,身形陡地一个倒拧,用“鹞子钻天”之势,猛地凌空直起!只是他身子才纵出一半。陡然问,黑暗里一条人影,有如“飞星天坠”,蓦地落下来。
    随着,这人一声清叱道:“去!”
    “云中鹤”金步洲简直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双腕臂两侧已吃对方十指拿住。一股透骨奇寒气劲,由这人两只手蓦地传过来,云中鹤只觉得一刹间痛楚难当,纵起在半空中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已被按落下来。
    情形更不止此。
    随着这人向外翻动的掌势,“云中鹤”金步洲身不由己的已被摔了出去。
    来人似乎一经现身,就认定了云中鹤其人绝非善流,是以这一摔之力着实施展得格外劲道,以云中鹤之武功身法,竟然难以化解。随着这人的猝然出手,“云中鹤”金步洲的身子远远地飞出了两丈开外,“噗通”一声跌倒在残垣断壁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云中鹤”金步洲根本还来不及翻身站起的一刹,来人身形再度穿起,夜幅穿空般,再次来到了他身前,右足乍出,“噗”一声已踩在了金步洲前胸之上,金步州身子还来不及站起,随着这人足踏之势,“嘭”一声又倒了下来。
    夜色迷漫里,他虽然一时看不清对方是怎么一个长相,可是那长长秀发,以及轻盈体态,却是逃不过云中鹤的观察之中。他猝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对方敢情是个少女。
    来人青绢扎头,在水盈盈的一双澄波瞳子之下,系扎着一袭黑色面纱,是以难窥全豹。
    “云中鹤”金步洲陡然惊心之下,方待抡起手上“蛇形软枪”,蓦地只觉得胸前“玉堂”穴上一阵发麻,敢情已吃对方少女那只小蛮靴的靴尖点在了穴道之上,顿时全身一阵麻软,遂即动弹不得。
    人影再闪。
    尹剑平已由廊子里飞身迎前。
    他乍然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女,不由心中吃了一惊,当下后退一步,将掌上那口“海棠秋露”倏地背向身后,目注向正面少女道:“是甘姑娘吗?失敬!”
    长身少女微微颔首,说道:“尹兄不必多礼,也是我来得凑巧,意外地帮你拿住了这个恶贼。”
    一面说,她那双盈盈秋波,先在地上的云中鹤身上转了一下,遂即转向尹剑平。
    “尹兄你要怎么发落他?交待一句话就行了。”
    可笑“云中鹤”金步洲平素该是何等狂傲之人,今夜一旦落在强人手上,景象竟是这等凄凉。他虽是被对方足尖定住了穴道,到底神智未失,也不碍开口说话。尤其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沦落在眼前情景,一个不对,立刻就有丧失性命之忧。这情形之下,“云中鹤”金步洲可是一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了。
    “这位姑娘,”他语音打颤地道:“有话好说,千万请手下留情。”
    来人——甘十九妹,眸子里微微现出了一抹笑意。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眼光遂即向着一旁的尹剑平一瞟:“要看这位尹先生了。”
    微微一顿,她遂即向尹剑平道:“怎么样尹兄?到底要怎么发落他?”
    尹剑平对甘十九妹的忽然出现,着实吃了一惊。然而,越是这般突然的情况,他越要表示出特殊的镇定。静听之下,他缓缓地,来到二人身前站定。
    “甘姑娘,此人欠我朋友一样东西。”他缓缓的说道:“且容我亲手为他讨还回来吧。”
    甘十九妹像是一笑地道:“是吗,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话声一落,她那只践踏在云中鹤前胸“玉堂”穴上的脚,蓦地松开来。
    云中鹤心下早已蓄势以待,甘十九妹的脚一松开,他身上穴脉顿时也跟着解开,当下迫不及待地一个鲤鱼打挺,兀地自地上跃身而起。只是一旁的尹剑平,显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只见他足下猛地踏进一步,左手虚空向外劈出一掌,封住了云中鹤的退路,右手长剑疾若流星,只一闪已比在了后者喉结之上。
    出手之快,简直出人想象。
    云中鹤的跃起之势,不谓不快,只是较之尹剑平的出手,却仍然是慢了一步。一时,在尹剑平冷森森的长剑封喉之下,他吓得当场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哼!金步洲,你还想跑吗?”
    尹剑平的剑锋几乎已经挨着了他的喉管,无论任何情况之下,对方只要稍有异动,他剑势向前一推,即可将其首级取下。正因为这样,云中鹤才被吓得不敢心存异动。只是,他为人极有心机,却也不会就此甘心。冷声一笑,那双深湛的眸子,在尹剑平身上一转:“要不是这个姑娘多事,金某人又岂能这么轻易地落在你的手上?姓尹的,你也用不着这么神气活现。”
    尹剑平微微冷笑道:“我知你会此一说,尹某岂能占你这个便宜?好,我就再给你一次出手之机,看看你是否能够逃开我的手去?”
    说罢,长剑倏地向后一收,不意,他这里剑势方自一撤,“云中鹤”金步洲早已迫不及待地拧身纵出。他胸有城府!“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哪里还有心真的与对方恋战。
    是以,就在他身子乍然纵出的一刹,紧接着右足力顿,施展出“燕子钻空”的一式轻功绝技,第二次钻天直起。
    然而尹剑平却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云中鹤足下力顿,方自窜起一半,乍然间当头剑光压顶,冷森森的长剑,直向他当头力劈下来。
    “云中鹤”金步洲若胆敢无视于此,必得丧生剑下,惊魂一刹间,他身子陡然向左一个快闪,掌中“蛇形软鞭”刷啦啦盘打而出,直向尹剑平手上那口“海棠秋露”力卷过去,同时他身子也施展出“大力千斤坠”身法,霍地向下落来。尹剑平决心要在云中鹤面前施展一番,一来叫对方心服口服,再者也可给一旁的甘十九妹瞧上一瞧。
    他自从参透了吴老夫人双照堂秘功之后,所出招式往往奇形怪状,不可捉摸。
    即以此时而论,云中鹤蛇形鞭方自挥出一半,猝然就觉出不对,眼看对方摹起当空的身子,有如晴空飞絮那般忽然升了起来。“云中鹤”金步洲心中一慌,摸不住对方这一手到底是什么路数,恍惚间,手上的“蛇形软枪”已走了个空招,一惊之下,这才发觉到对方招式有异,大非等闲。他这里方自惊心,不容他心生别念,尹剑平却已由斜刺里快速地切身进来。云中鹤只觉得身上一冷,紧接着肩肿上一紧,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禁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敢情已吃对方那口明晃晃的剑锋压在了肩上。情势与先前并无二致,云中鹤只要心存逃脱,管教他身首异处,当场横尸就地。“云中鹤”金步洲一惊之下,高举在空中的“蛇形软鞭”情不自禁地松了下来。
    “唉!”他叹息一声,看了尹剑平一眼,无可奈何地道:“我输了。”
    尹剑平冷笑一声:“既然你自认输了,你我有言在先,又该如何?”
    金步洲苦笑道:“大不了把身上‘锁子金甲’脱给你就是了。”
    尹剑平道:“很好,你就脱吧。”
    “云中鹤”金步洲看了一下肿肩上的剑锋,冷笑道:“这样你要我怎么脱法?”
    尹剑平在他说话时,却己留意到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情知他必有意图。
    这时聆听之下,冷冷一笑,长剑猝然收回道:“好,这样总可以了吧?”
    云中鹤似乎没有想到对方这样容易就信过了自己,见状由不住呆了一呆。看到这里,一旁的甘十九妹微微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云中鹤”金步洲样子显得很紧张,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在显示着狡智与不安。尹剑平一双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云中鹤冷笑一声,似乎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被逼得不得不从命。只见他缓缓抬起一只左手,慢慢解开着身上衣服的盘扣钮子。
    第一个扣子解开了,他又去解第二个,第三个……整个一件箭袄的扣子都解开来,他忽然不自然地向着一旁的甘十九妹看了一眼。
    “姑娘。”他冷笑着道:“莫非你不回避一下吗?”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我只要眼睛不看你也就是了。”一面说,她遂即把眼睛转向一旁,再也不看他一眼。
    “云中鹤”金步洲狞笑了一声,这才缓缓将一件箭袄脱下来。顿时,尹剑平就觉出眼前一亮,一片金红色光华,由金步洲身上闪起。这才看清了,就在他上身紧贴中衣处,穿着一袭金光耀眼的锁子金甲!那袭兵刃不伤的宝衣,原来为一片片金钱大小的薄薄金色亮片穿缀而成,却在每小片连接之处,缀有一颗红宝石,那闪闪红光,正是因此而起的。金红相映,宝气上冲,端的是一件武林罕见的防身至宝,即使是一个不识货的人,也能在一眼之下,断定其价值连城!
    “云中鹤”金步洲抖着身上那一袭“锁子金甲”,发出了唏哩哩一阵子声息。
    “姓尹的,我看这件锁子金甲,你未必就会还给尉迟太爷吧?别是你阁下自己吞了。”
    一面说,云中鹤眸子里闪烁出忿忿的凌光。
    尹剑平冷冷地道:“那是我的事,你就用不着操心了,姓金的,你脱你的衣服吧。”
    他说时剑尖缓缓探出,却由剑尖之上白蒙蒙地吞吐着一种剑气,显示着他杰出的剑术功力。这副形象看在“云中鹤”金步洲眼睛里,不免滋生出一种新的畏惧。他试图向后退一步,尹剑平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那口剑上的光华却显然又比前增强。
    金步洲两只手像是在解脱着“锁子金甲”上的特殊扣子,忽然,尹剑平意外地发觉到,金步洲的双手捧着胸前一件饰物。
    那是一件像是金锁般的东西。
    总之,就在尹剑平的眼睛方自接触到这件东西的一刹间,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响。
    一片白烟,雾也似地陡然自金步洲身前升起,于此同时,更有一蓬细若牛毛的银雨,没头盖脸地直向尹剑平,甚至于连俏立一旁的甘十九妹也不放过,大片银光有如怒海狂潮,万点银星罗罩着丈许方圆的空间,幕天席地飞卷了过来。
    其实尹剑平和甘十九妹早已看出云中鹤的行为有诈,但他们却谁也没料到对方手段如此之毒!就在银光耀眼里,尹剑平、甘十九妹不约而同地双双腾身而起。随着尹剑平左手挥处,极其迅速地把长衣脱下挥出。这一手“铁衣”功夫,尹剑平在其上更灌注了无穷内力,是以随着他挥出的衣浪,空中劈拍一声爆响,鼓动起极大的一团气窝,其势直如排山倒海,端的骇人已极。
    也亏了他有此一手。
    眼看着那一天银雨,猝然遭遇到尹剑平的这一手“铁衣振腕”的回击,两股气势甫一交接,空中银雨顿时彼炸开满空,顷刻间消逝无形。即使那一片云中鹤用以掩身的白烟,吃这股强大的气流猝然震荡之下,也同时消逝无形。“云中鹤”金步洲以为这一手必然可以奏功,却没有料到竟然也会失效。
    是时,他早已反窜出三数丈外。
    猛可里头顶上黑影掠过,甘十九妹竟然又赶在了他的前面。落身,出击。
    一股尖锐疾劲掌风,极其凌厉。
    “云中鹤”金步洲猝然当受之下,简直无从躲闪,他已是惊弓之鸟,更不曾想到攻防措施,情急之下哪里躲避得及。
    “嘭”一声,不偏不倚地击中在云中鹤左胸上方。
    就算他身着“锁子金甲”,也只能勉强保其不宛,将掌力化解一半,而那余下的一半力量亦是可观,足足将他身子震得离地飞起三四尺高下,一个斤斗翻了出去。
    “云中鹤”金步洲毕竟狡智兼具,只要一息尚存,绝不甘心雌服。这时,就在他身子倒地滚翻的一刹,仍然忘不了乘机伤人,即见他右手再次按动当胸金锁,砰然大响声中,再次飞出了一片银光,狂风骤雨般,直向着当前甘十九妹全身上下飞卷了过来,其势端的惊人已极。甘十九妹岂能不知。
    就在云中鹤暗器方自飞出的一刹,甘十九妹亭亭娇躯,在一个极快的后仰势子里,直直地平倒了下去,好俊的一手“铁扳桥”功夫。
    大片银雨,凤卷残云般全数都由甘十九妹身上呼啸着飞了过去。
    值此同时,狡智的云中鹤身子一个疾滚,霍地跃身而起。他身法虽然至为快捷,奈何当前两个敌人,不啻是当今乾坤两道上最拔尖的两个人物。在尹剑平、甘十九妹这样两个人面前,若想使诈脱身,简直是无异梦想。
    于是,云中鹤身子方自腾起,猛可里,一股疾风已临面前。
    云中鹤方自着出来人是尹剑平,后者一只肉掌已临眼前。尹剑平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这一掌可不再半点留情。“嘭”一声,正正地击中在云中鹤前胸右侧。
    尹剑平是施展“小天星”掌力,再加以他巧妙地利用出掌角度位置,更可兼收“四两千斤”之势。云中鹤饶是有宝衣护体,亦是难当其锐,登时,他身子直直地平飞了出去。
    “嘭”一声,背部猛烈地撞在一堵石柱上,“轰隆”大响声中,合抱粗细,高约三丈的一根擎天石柱陡地从中两折,分作两下倒了下去。云中鹤就算他是铁打铜铸的身子,也是吃受不住。随着倒下的石柱,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啸,也同时像那半截倒下的石柱一样,一时直直地倒了下来。一口鲜血,直直地由他嘴里喷出来。
    饶是如此,他仍然放不过迎面而来的尹剑平,就在他倒下的一刹,掌中那口长剑已抖手飞出,划出了一道银虹,直向着尹剑平脸上直射了过来。当然,这一剑他是万难奏功。
    “呛啷”一声,已为尹剑平挥剑格落在地,紧接着他身形前跃,只一脚已踏在了云中鹤前胸之上。为恐他再施鬼诈,尹剑平这一脚运足了劲力,一脚下去,只听云中鹤惨叫一声,再次喷出了一口鲜血,当场昏死过去。一场要命的搏斗,到了这时,总算告一段落。
    尹剑平将一口长剑收落匣内。意外地,忽然发觉到身侧亮起了一蓬灯光,敢情是甘十九妹亮着了“千里火”!一只手扬着千里火,甘十九妹面若芙蓉地含笑道:“怎么样,这个忙帮的是时候吧。”
    尹剑平最怕与她单身相处,却又无法回避,见状只得抱拳称谢。
    “谢谢姑娘仗义援手,差一点,叫这厮跑了。”
    “这个人是谁呢?”
    “他姓金,叫金步洲。”
    “我没听过,”甘十九妹摇摇头:“是干什么的?”
    “是个独行大盗,钦命缉赏的要犯。”
    “钦命,哼!”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斜过眼珠来瞧着他:“这可是新鲜,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尹兄你是公门里当差的人物呀,失敬,失敬。”
    “姑娘多疑了。”尹剑平伸手把云中鹤由泥地里提起来:“来,我们到廊子里再说!”
    二人先后纵身进人长廊。
    甘十九妹一只手亮着千里火,却把身子倚着一根廊柱,她脸上含着逗人的微笑。自从那一夜与尹剑平有过特殊的邂逅之后,他们之间已有了微妙的感情进展,尤其是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种情谊简直前所未见,足令她魂牵梦索,虽然说蕙心兰质,冰雪聪明,然而一经着染了“爱”的成分在里面,却会使之大大变质而乱了方寸。
    尹剑平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正要动手把云中鹤身上的“锁子金甲”剥下来,忽然,他心里动了一下,倏地偏过脸来,直直地看向甘十九妹。一刹时,他充满了激动,心里陡然兴起了强烈的震撼,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惊惶的特殊感觉,使得他竟顾不得剥下那袭“锁子金甲”,而惊惶地站了起来。
    “怎么啦?”甘十九妹扬着一双秀眉:“你看什么?”
    “我,”尹剑平强制着自己,镇定下来,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奇怪姑娘摘下了面纱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甘十九妹竟然解下了那袭一直蒙在脸上的面纱,现出了她难得一见的庐山真面目。
    细长的一双蛾眉,其下是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大小适宜,而略呈弧度的一张嘴,尤其在含笑的这时,嘴角轻启,一颗颗贝齿,洁白而有光泽,确能引人注目,心旷神怡。
    尹剑平在一度注视之后,又蹲下来,有意回过头,不再看她一眼。
    “为什么又不看了?”
    “已经看过了。”
    “嘤!”甘十九妹低笑了一声:“你难道以前没有看过我的脸?”
    尹剑平摇摇头:“好像没有!”
    “真的?”
    一面说,她轻转莲步,缓缓走到了尹剑平跟前。
    尹剑平心头只是“噗通”地跳着,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他刚才看了她一眼,心里竟然会如此激动,是她有勾魂摄魄的姿色?抑或是心底潜意识的仇恨作祟?只怕是两者兼而有之。尹剑平一声不吭地由云中鹤身上剥下了那袭“锁子金甲”,尽快地穿到自己身上。
    甘十九妹看得很奇怪。
    “咦?这件衣服是……”
    “锁子金甲!”尹剑平道:“是我一位前辈的传家之宝,却落在了这个贼子身上。”
    甘十九妹喃喃地念道:“锁子……金甲?啊,我好像听说过。”
    尹剑平站起身来,打量着地上的云中鹤,一时真不知道怎样处置他才好!
    甘十九妹道:“一剑结果了他算了!”
    尹剑平偏过头来看着她。
    “怎么?”甘十九妹道:“你认为我的心太狠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的确是这样!”
    他轻叹一声,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莫非在动手杀人之前,从来都没有动过恻隐之心?”
    甘十九妹一笑道:“好呀,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哼,怎么没有,如果我真的见人就杀,只怕阁下这条小命,也活不到现在了!”
    这倒是实话。一想到那夜二人剑锋相对,设非是甘十九妹手下留情,尹剑平的确已没命了。只是尹剑平却不领这个情。
    他冷冷一笑道:“姑娘何以要对我手下留情?”
    “哼!你好像还不领情似的!”一面说,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着:“说良心话,你这个人真叫我……弄不清楚……”
    尹剑平微笑道:“一个人认清一个人并不简单,这就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清楚我!”
    甘十九妹道:“是吗?”她笑了一笑,睨着地上的云中鹤,道:“这个人,你要怎么处置他?”
    尹剑平一笑,道:“我原先也和姑娘一样念头,想杀了他,可是,转念一想,一个人要练到他这样一身功夫,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你的心软了!”甘十九妹冷哼一声道:“这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贼,这种人一旦落在我的手上,我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尹剑平一笑:“贼固然可恨,可是这个天底下比贼更可恨的人还多得很,而这等人却并不一定都得到了坏报应!”
    他原已拔剑在手,说到这里,突然又有所感,“呛”的一声合剑入鞘。
    “怎么,大侠客,你动了恻隐之心了?”
    “不错!让他躺在这里吧!”
    “他死不了!”甘十九妹看了一下地上的云中鹤:“而且他就要醒过来了!”
    一面说,她纤指突出,突地点中云中鹤左脉下侧方,后者突地身上打了个哆嗦,遂即不动。
    尹剑平一惊道:“你杀了他?”
    “没有,你放心好了!”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我才犯不着做这个恶人呢!只是叫他再多躺一会,这样才不会打扰我们两个说话。”
    “只怕并不止此吧!”
    “还有什么?”甘十九妹一双盈盈秋波凝视着他:“你猜猜看?”
    “这还用猜吗?”尹剑平一笑:“姑娘你是不愿意要他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
    甘十九妹娇笑了一声:“你很聪明!”
    她把手里的千里火放在地上,然后倚着一根柱子抱膝坐下来。
    尹剑平选择了一个面对她的地方,也坐下来:
    二人相距不远,隔火对座,轮廓分明,火苗子“哧哧”地窜着,闪烁得两人的脸时明时暗,含蓄着无限的神秘朦胧!
    甘十九妹随便抓了一根树枝在手里玩着,眼睛却瞟向尹剑平道:“我是从很远地方,赶来看你的。”
    “啊!”尹剑平打量了她一眼:“姑娘从哪里来的?”
    “银心殿,”甘十九妹神秘地看着他:“听过这个地方没有?”
    尹剑平点点头:“你是说樊银江所占据的那个银心殿?”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也认识樊银江?”
    尹剑平看了她一眼,对于这个姑娘,他无时无刻不提高了警觉,只要有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暴露了自己身分,也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机,才打进到她身边,自是不愿前功尽弃!
    聆听之下,他微微一笑:“你以为呢?”
    甘十九妹心里一动,暗忖道:那一天,我看见他跟樊银江同桌饮酒赋诗,晚上又来讨公道,是了,我不如诈他一诈,看看他是否居心叵测!嗯!她心里继续想着:我如果说他认识,他必将说不认识,我如果说他不认识,他是不是会说认识呢?心里这么想着,她遂即一笑道:“我想你们一定认识?”
    说了这句话,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如果尹剑平说一句谎或是言不由衷的话,她必然会看出一些破绽,这一点她确可自信。然而,她的这一试探,似乎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尹剑平点点头道:“你猜对了!我们不但认识,而且交情不错!”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们可见过面?我是说,他可知道你住在碧荷庄?”
    “当然知道!”尹剑平道:“他非但知道,而且还来看过我。”
    甘十九妹漫不经心地用手里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尹剑平道:“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姑娘!”
    甘十九妹一双盈盈秋波,不禁转向黑沉沉的雨夜,心里情不自禁地说道:尹心!你是真的言出至诚呢?还是在跟我斗智?然而,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人却是越来越对了她的胃口。
    事实上她的来,早已证明了她的钟情于先,只是在选择一个异性知己之前,不得不使她慎重从事,虽然在一开始已有了偏差。
    “这个樊银江说来有点小家子气。”甘十九妹笑道:“既然你们是好朋友,他应该把你接到他家里,好好招待,岂有任你这个贵客沦住客栈的道理?”
    尹剑平摇摇头,道:“姑娘错了,我们虽是好友,但却是君子之交,姑娘当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吧!”
    甘十九妹看他,脑子里回忆着那日在窗内偷偷打量他们的一幕。那一日,他们赋诗饮酒,确实是一般读书仕人的应酬模样!她一向是怀疑人惯了,可是这一次竟然破格对尹剑平寄以信任。“甘十九妹微笑了笑,她遂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尹剑平冷笑了一声,反问道:“听你口气,好像你已经拿下了银心殿似的!”
    “我本来就拿下了银心殿。”
    “那!”尹剑平似乎吃了一惊:“樊……樊银江呢?”
    “你放心,他死不了,因为我已经把他放了。”
    一面说,她十分注意地观察着尹剑平的神色。
    “我不得不这么做!”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
    尹剑平保持着原有的沉默,是要紧关头,随便说一句即可能暴露自己的身分,所以他干脆一句话也不说。
    甘十九妹笑了笑:“为了实践我对那个人的诺言,所以我才放走了他,可恨的是,那个左明月也走了!”
    “左明月?”尹剑平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
    甘十九妹忽然站起来,苦笑道:“有什么用?他们逃过了这一次,却逃不过下一次!
    哼,即使能逃过了我,却逃不过……”
    “逃不过谁?”
    “哼!”甘十九妹看着他微微一笑:“也许你还不知道,轩主就要来了!”
    尹剑平心里一惊,道:“你是说丹凤轩主,水……”
    “水红芍!”甘十九妹伸出一根纤指指着他:“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直呼我师父的名讳,只能称她老人家轩主,否则,你可是跟你自己过不去,到时候万一出了事,连我都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尹剑平一笑道:“原来令师是这么跋扈的人,我倒是还没有听过。”
    “岂止是跋扈,哼!”
    说了这一句话,她却又似有些碍于出口,话到唇边又吞到肚子里。尹剑平心里动一动,他忽然发觉到敢情对方师门,已有了怨隙,这倒是他始料非及。
    “姑娘莫非有什么碍难出口之处吗?”
    “那倒也不是……”甘十九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的感触,不是你能体会出来的!”
    “为什么?”尹剑平有意试探地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我,”甘十九妹似笑又颦地看着他:“那你说说看,我应该是属于哪一型的人?”
    尹剑平道:“你的武功高,任性,人又漂亮,这一型的人似乎不会有什么伤感!”
    “你一直是这么认为?”
    “难道你不是这样?”
    “如果你这么认为,你就错了!”
    一面说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副伤感,苦笑了一下,遂即把目光投落在沉沉夜色里。
    忽然她偏过头来,向着尹剑平一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些吧!老实说,我虽然跑了这么远来看你,却并不期望着你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尹剑平道:“在我事情未办完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你原来是来办事情的。”甘十九妹似乎很惊讶:“什么事?”
    “我已经办完了。”
    甘十九妹脸上立时飞起了一层迷惘。
    “姑娘不信吗?”尹剑平笑道:“这桩事我刚办完。”伸手指一下昏睡的云中鹤:
    “嗱!就是他!我等的就是他。”
    甘十九妹含笑道:“你是说要取回他身上那件‘锁子金甲’?”
    “不错!”尹剑平道:“现在衣服我要回来了,事情也办完了,随时都可以离开了!”
    “你是说,你就要走吗?”
    尹剑平摇摇头:“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可以走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离开呢?”
    “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甘十九妹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我们就换个题目,谈谈其它别的吧。”
    尹剑平一笑,道:“我对什么题目都有兴趣!”
    甘十九妹那双深邃的眸子,隔着一片火光,打量着他:“在生我的气?”
    “姑娘你误会了!”
    “不!”甘十九妹注视着他:“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仇恨!”
    她似若有所失地凄惨一笑:“我真希望你的仇恨不是因我而起就好了!”
    尹剑平微微一怔,喟然长叹了一声,由不住垂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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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自从与甘十九妹见面之后,他就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彼此的立场不容许他去接近她,但是战略的运用,却又不能容许自己过早现出敌意,如何保持着一种属于个人的超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想到这里,尹剑平只得暂时把激烈的仇焰抛开一旁,不得不虚与委蛇一番。这毋宁是尹剑平所感到最最痛苦的一件事。如果抛开这些加诸在他身上的仇恨不论,那么甘十九妹早已赢得了他的爱情,即使现在,每当他向她注视之时,也会有突然性的迷惑之感!如其说这是由于甘十九妹的美使然,倒不如是她那种特殊的气质所以致之!
    尹剑平在立场上不得不仇视她,但是如果舍开立场这两个字不论,对方实在早已深获他心,她的一颦一笑,甚至于她尖锐的谈锋,无不是他所欣赏的范畴!
    现在,当他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时,情不自禁地内心又起了强烈的震荡!“孽障!”他心里不禁呐喊着:“上天为什么这么来安排我和她?”
    一想到二人最终的结局,尹剑平只觉得起自足心的生出了一阵凉意!毕竟他久已习惯了痛苦折磨,受人之所不能受,忍人之所不能忍!内心几经翻腾,感触几经压制,终于使得他再次平和了下来。然而明眼如甘十九妹,却已由他奇异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丢下了手上的树枝,她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一直走到尹剑平面前站住。
    “难道你这几天,从来也没想过我?”
    尹剑平几乎不敢接触对方那双眼睛:“我……没有!”
    “我不信!你说谎!”甘十九妹近看着他:“你怎么不看着我?”
    尹剑平沉默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两双目光交接之下,尹剑平轻叹一声,遂即把眼睛转向别处。
    甘十九妹秀眉轻轻皱了一下:“说真的,我的确有点想不透你,你心里一定包藏着什么,藏有一个极大的隐秘,我看得出来。”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任何人都可能有一两件不可告人的隐秘,姑娘也不例外!”
    “但是你的显然和一般人不大一样,”甘十九妹浅浅地笑了一下:“干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尤其是一个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什么事要你这么想不开?”
    尹剑平不擅说谎,却又万万不能对她诉诸实情,聆听之下,不禁呆呆地看着她,一时不知何以作答。
    甘十九妹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嗯!你怎么不说话?”
    尹剑平忽然站了起来,倒不禁把她吓了一跳!
    “姑娘,我心里烦得很!”顿了一下,他看着甘十九妹道:“我走了!”说罢转身踏出长廊。
    外面雨还没停,顷刻问他已全身尽湿,践踏着断壁残垣,一径向着观外步出。
    忽然身旁多了一个人。
    甘十九妹也淋着雨,陪着他一块走出来。
    一阵寒风吹过来,雨水更像是拍打在礁石上的浪花,兜头盖脸地泼过来。两个人也躲不过,俱都成了落汤鸡。
    尹剑平冷冷一笑,打量着她:“你这又何苦?”
    甘十九妹两只手分掠了一下头上的长发,那些柔细美丽的发丝,早已被雨水淋得透湿,一束束就像蛇也似地垂挂在她肩上。
    似乎没有一些痛苦,怨尤,她脸上显示着一派纯真,听了尹剑平的话,她低头笑了一声,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像是极聪明而又有些“痴”的眼睛看着他。
    尹剑平漠漠地看着她,内心不无冲激,暗忖着:她原是这等天真无邪的姑娘,我却把她当作胸罗万机、口蜜腹剑、蛇蝎少女!唉!他心里继续想道:有朝一日,我下手杀害她时,岂能下得出手?另外一个念头,忽地又由脑中闪过:尹剑平!你这是为她感情所惑,难道你忘记了诸师是何等凄惨地罹难在她手中?忘记了她下手杀害各位师长的残酷手段?你岂能以天真无邪四字,轻轻抹煞了这笔吴天罔极的血海深仇!这一个念头的陡然兴起,不禁使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一时有如置身冰窖!
    雨势继续着,有增无减。
    两个人像是由水池子里刚捞起来那么的狼狈。只是谁又能想象到,包藏在腹腔内的那两颗心却是那等热烈、激动!
    尹剑平圆瞪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忽然心里一动,忖道:是了,此刻也许正是我下手报仇的良机,不如狠下心来,侍机给她一个重创,料必她无能防范,对,我就是这个主意!一念之兴,陡地杀机升起,一只右掌也就在动念之际,早已聚结了功力,缓缓提起。然而,在这一刹,甘十九妹竟然纵身而出,窜出寻丈以外!她身上正落向半塌的门框之上,一面向远方打量着,脸上荡漾着无邪的笑,何曾顾虑到一刹之前,身侧同伴对自己所动念的无限杀机!
    看到这里,尹剑平那只原已要推出的手掌,情不自禁地又缓缓放了下来。不!他心里几乎有些颤动地忖思着:我不能这么做,大丈夫做事要光明磊落,岂能出手暗杀一个少女?这件事,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做。
    “尹兄,我有个好主意。”
    甘十九妹身形再转,翩若惊鸿地又来到了他面前。尹剑平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却留意到她转侧之间的迷人轻功,即以眼前这一旋一回,即使在骤雨中,亦不显丝毫滞迟!利落,快捷,俨然大家身手!
    看到这里,尹剑平不禁起自内心又升起了一些警惕。他情不自禁地暗笑了一声:我也未免太夜郎自大了,这个姑娘又岂是好暗算的!只怕一个出手不慎,反为自己惹下了杀身大祸。
    思念电转,使得他不禁联想到前此不久与她在银心殿的一场搏杀。无疑的,那是双方各尽所能,各尽实力的一场拼斗,然而结果,尹剑平并未获胜,险些丧生其手!想到这里,尹剑平一腔凌厉,情不自禁地消下了一些。
    甘十九妹看着他,微微一怔:“奇怪!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尹剑平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内心兀自离不开下手杀害她的念头。
    甘十九妹格格一笑道:“你也别发呆了,我倒有个主意,可以消消你心里的闷气,看见没有?”伸手一指对面黑沉沉的一座高山,“咱们比一场轻功怎么样?”
    尹剑平点点头道:“好主意,姑娘你要怎么个比法?”
    甘十九妹道:“我们从这里开始,目标是前面那座山,谁先到谁就算赢,怎么样?”
    尹剑平点头道:“好!”心念一转忖思道:“这可是天赐良机,我不如利用这个机会,中途下手杀她便了。”想到这里,遂即向甘十九妹道:“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甘十九妹把一头为雨水淋得透湿的头发,挽了挽,脸上不再含着笑靥,那副样子端的童心未混,尹剑平简直不能再看她一眼,因为每看一眼,就会令他心里大为犹豫,而狠不下心来。
    “姑娘可准备好了?”
    “嗯,”甘十九妹偏过头来看着他:“你好像想要赢我的样子!”
    尹剑平一笑道:“既要比赛,当然要求胜,我们这就开始吧!”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想要赢,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说罢身形倏地向下一折,一声清叱道:“走!”蓦地射起如箭,向外直穿了出去。
    尹剑平原已蓄势以待,见状自不甘人后,身形倏地腾起,随着她起身之势,一并向外纵出。
    二人几乎是同起同落,俟到足尖沾地,相差不过一肩,紧接着两个人身形同时又纵了起来,向着一座高出的断墙上落去。
    说起来,这的确是个巧合,二人所取落身角度,竟然是一致,双双向着同一落足点上坠身直下!
    甘十九妹较尹剑平抢先一步,她身子自一落下,尹剑平已自她身后猛袭上来!
    这一刹,不啻是天赐良机!
    尹剑平杀机陡然兴起,双掌猝然一合,正思用“双撞龙虎掌”向她背上击去。不意就在这一刹,甘十九妹忽然回过头来!笑咪咪的一张脸,充满了女孩儿家逞强好胜的那种稚气!
    尹剑平忽然心里一软,该出的双掌,竟然难以递出,就这么一腔凌厉,顷刻为之冰消!
    甘十九妹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娇躯已再度腾起,自此如飞燕般的灵巧,连着几个快速的起落,已纵出十数丈外。
    尹剑平到底年轻气盛,不甘心就此服输,是以不得不暂时压制着杀机,遂即展开身法,一路轻登巧纵,施展出浑身解数,到底要与对方别一别苗头。
    这是一段长距离的赛程,各人大可一展身手,天黑再加上下雨,到处都是泥泞,所幸二人都具有一身极为杰出不凡的功力,一经展开身法,其速度端的惊人已极!
    刹时间已是百丈开外。
    有一段甚长的距离,二人几乎保持着平行,即使有所差距,亦不过三四步之间。然而再过些时候,这个差距可就拉开了。甘十九妹足足领先丈许之遥。尹剑平既惊又气,只是观诸甘十九妹起落身步,实在显示出卓然不凡,的确是较诸自己技高一筹!
    看看前行已临近山侧,甘十九妹却显然领先两丈有余,尹剑平气恼固不待言。忽然甘十九妹足下慢了下来,尹剑平一连三四个快速的迸身,终于赶上来。就在贴近山根的位置,两人同时抵达终点!甘十九妹非但不曾占先,反倒落后了一肩。
    甘十九妹一声娇笑道:“呀,被你追上了!”
    尹剑平心头有数,对方分明是存心相让,他确信自己的确已施展了全身功力,两者相较之下,单以轻功而论相差何止一皮。尹剑平的确只觉得一阵透心发凉,没有什么话好说,对方姑娘就是要比自己高上一筹!然而,明明她已领先自己,何故却又故意放慢了脚步,反倒要自己占先一步?当然,这个原因不难想知!
    一刹,尹剑平眸子里,流露出“领情”光采!
    甘十九妹也用着一种奇异的神态盯着他!
    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
    忽然,当空亮了个闪电,清楚地照见了他们彼此的狼狈!
    甘十九妹恍惚向前走了几步。
    尹剑平只是直直地看着她,雨水斜斜地飘在他脸上。闪电再亮,照着他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早已丧失了原有的凌厉杀机!
    不知何时,他的呼息变得急促了。就在这时,甘十九妹投进到他怀中,闪电再亮,雷声隆隆,巨雨倾盆!
    两个人却是那么紧紧地拥抱着!咆哮的天籁,却似与他们毫无关联,他们几乎溶成一体!
    一边耸立着大树。
    就在那棵大树下,他们热烈地拥吻着,雷声拖长了尾巴,密如贯珠由头上滚过去。
    闪电频频,照见了前面山洼子,那里像是有一个天然可避风的石头洞。
    两个人跌跌憧撞,踉跄奔进。
    感情的奔放、突破,真像决堤的河水,事先既无征兆,临事更不知何以应措!
    由雷雨闪电交加的旷野忽然奔入到宁静、舒适、滴雨不沾的干燥石洞里,那份温馨、甜蜜,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也许这洞里曾经有人盘桓过,地上铺着软草,角落里的瓦罐里,还盛着灯油。
    两个湿淋淋的人,紧紧地拥抱着,彼此更能清楚地听见心跳喘息声。
    甘十九妹这位曾为武林切齿,畏若神明的女中翘楚,想不到一旦作为爱情的俘虏之后,竟然柔顺如斯!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情泪,柔弱得就像是一只小猫!她用喜悦羞涩的窘迫,承受着尹剑平的拥吻。
    这种可怕的转变,简直是尹剑平事先难以预料的,恨之深,爱之切,恨之益深,爱之也益切!多少仇恨,忧怨,悲切,忍耐,沉郁……一股脑地揉成一团,在无边情火的熔炉里,汇成了此刻“欲火”的奔放。
    山洞里是黑黝黝的,任什么也难以看清,只在偶尔闪电亮时,彼此才得以辨明一切。
    情火的蔓延,似乎已经迫近到紧要的关头了。
    “啊……尹心……不……你不能!得寸进尺……不行……我不能失身……”她语音颤抖,说话时几乎要哭了出来!
    闪电大明,亮同白昼!
    甘十九妹的脸,一如雪也似的白,雨水,眼泪,湿糊糊地沾满了面颊……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
    闪电频亮,石洞里时明时暗。
    “尹心……我求求你,求求你……”甘十九妹一声声地在讨着饶。一身武功,满腔豪情,这一瞬间会变成了如此柔弱。
    透过晶莹的泪水,她那么柔软,害怕无助地看着他,打从尹剑平见她之始,还不曾见过她这般软弱过。尹剑平怔了一下,定住了身子,闪电使他忽然认清了甘十九妹这张脸,曾是不共戴天,又复魂牵梦索的那张脸……
    几个奇快又复鲜明的意念,深深地打入脑海。
    顿时,那焚身的欲火,如同着了一盆冰露般地被生生压制了下来。
    一阵冷风吹袭进来。
    尹剑平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嚷,在震天价响的一声雷鸣里,他忽然就像是被冰冻住了那样的动弹不得。
    闪电,鸣雷,一次又一次地亮着,响着,整个大地都为之动摇!
    甘十九妹终于冷静了下来!她同时也发觉到对方的面色有异!
    “你……怎么了?”
    缓缓地坐起身来,那么认真地看着他。
    尹剑平忽然掉过身子来,难以排遣的懊丧,深深地困绕着他,一时仿佛有千万把尖锐的钢针,扎向他内心深处,其痛苦真是无以名状!
    “尹心,你怎么了?”
    甘十九妹显然大吃了一惊,一双纤细的手由他后颈绕过去,接触在他两边脸上!那么体贴地抚摸着他。
    “啊!”她吃惊地道:“你的身子在抖!一定是冷了!”
    说到了冷,她自己也由不住打了个喷嚏!
    刚才双方热情如火,自然谁也感觉不出来,这时相继冷静下来,再吃冷风一吹,自然觉出冷来。
    甘十九妹匆匆站起来,摸着身上道:“糟了,我的千里火忘了带来了!”
    “叭打”一声,一幢火光由尹剑平手上亮起来,石洞里立刻大现光明。
    甘十九妹喜道:“原来你带在身上。”
    当下忙由他手上接过来,转过去把洞角的那盏灯点着了,等到灯光也亮起,她才忽然发觉到自己身上的狼狈,一身漂亮的衣服被雨水淋得湿透还不说,其上满沾泥沙,真的狼藉不堪!
    尹剑平忽然回过身来看着她,二人默默地对看着。
    甘十九妹情不自禁地背过身子来:“干嘛这么瞪着人家看?”
    尹剑平一经冷静之后,总算也想明白了这番境遇,遇此非常际遇,自不能以常情来衡量处置。他自信自己再不会像方才那般的迷失,却也把心定下来。彼此都是出身武林的顶尖尖儿人物,也不会像一般世俗小儿女那般钮泥作态!
    他深深地告诫着自己:先把心定下来,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且容过了眼前再说。想到这里,看着甘十九妹道:“姑娘大概受凉了,我来找些干柴,看看是不是能生一一堆火,先把衣服烘干了再说。”
    甘十九妹聆听之下,微微点了一下头,脸上现出了一片晕红!
    尹剑平四下看了一眼,倒巧得很,想什么竟就有什么。石洞一角非但堆有大堆的干柴,竟然还有石头支好的炉灶,即使连锅碗瓢桶,也无不具备。方才两个人为情火烧得昏天黑地,加以没有点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现在灯光一亮,看清了这一切,都不禁暗暗纳罕。
    甘十九妹奇怪地注视一周,越现惊异:“呀,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这里住的有人?”
    “大概是吧!”
    尹剑平就着现成的炉灶,支好了于柴:“管他的,既然没有、人,外面雨又这么大,只好在这里将就一夜再说吧。”
    甘十九妹漫吟了一下:“这真是奇妙的一夜!”
    一面说,她背过了身子来,拧着头发上的水!
    尹剑平回过身子拿千里火,目睹着她此一刻的婀娜多姿,不禁微微一呆!
    火光跳动着,只见她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尤其是敞开的那一截颈项,玉洁粉搓,在火光之下映衬里别具诱惑!
    掩忍仇恨,不使发作,固是需要一番内里功夫,而面对色情,不为动心,更是难能可贵,尤其是情欲高张,亟望有所发泄之际,能够坚守分寸不使放纵,更为不易。
    尹剑平心神交战了一刻,拿起千里火,重新转过身来。一刻工夫,火生着了。
    石洞里光华大盛。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盯着他道:“倒看不出来,你文经武略,样样精通,居然连烧火举炊也不例外,真难得,我看你升火的手法很高明,内行得很呢!”
    “当然。”
    尹剑平苦涩地笑了一下,添了一大截干柴在火里,火光熊熊里,爆发出一阵劈啪声,他脸上一刹间显现出沉痛之色!
    “我不像你,千金之躯!”尹剑平往火里扔进一大截干柴:“姑娘,到目前为止,我整个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坚忍挣扎痛苦之中!升火举炊,更是我童年日常之事……故此不会忘记。”
    一面说他解开盘扣,把外衣脱下来,敞开来在火上烤着。
    甘十九妹掠着头上的长发,炉火熊熊,照着她嫣红可人的脸颊。斜过那双剪水瞳子,打量着尹剑平魁昂的健躯。
    对方那种蓬勃豪迈的气质,一次又一次地打进她的心坎里。
    智暂的一刹。
    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有于柴着火,散发出的劈啪声。
    尹剑平用力地抖了一下衣服,一笑道:“只顾了我自己,倒忘了姑娘你了,有了!”他抬头看见了一根吊索:“这里有根绳子,我可以作个帘子,姑娘也可以宽宽衣服!”
    “这个……”略微犹豫了一下,她含笑点点头道:“也好!”
    尹剑平遂即动手,把一件宽大外衣权作帘幔挂在绳索之上,用以遮蔽甘十九妹更衣。
    甘十九妹睨着他道:“难道你里面的衣服没有湿?”
    尹剑平摇摇头道:“还好,除了两只袖子以外,里面的衣服都还没有湿透!你知道为什么?”
    甘十九妹是时已潜身入幔,一面悉索地脱着衣服,一面脉脉含羞道:“为什么?”
    “因为我里面穿着的那件水火不侵的宝衣锁子金甲!”
    甘十九妹轻轻“哦”了一声,道:“难怪呢。”
    她已把外衣褪了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出来,脸上现出了尴尬表情。
    尹剑平一笑道:“好人作到底,你交给我吧!”
    甘十九妹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上的衣服递过来。
    尹剑平接过来,用两根于树枝把它高高挑起来在火上烘烤着。甘十九妹脉脉含情的一双眸子,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
    “今天晚上,可真是奇妙的一夜!”她喃喃地说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呢?”
    尹剑平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闪电仍然不时地在明灭着。
    倏地一件物件划空向洞中飞来。尹剑平心中一惊,正待用手上的树枝连衣挥去,身后的甘十九妹却先已出手!只见她纤手倏地抬了一下,耳听得空中“吱”的一声,坠下一物。尹剑平赶上一步,仔细的一看,才发觉到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编蝠,也不知甘十九妹是怎么伤了它,只见它遍身是血,在地上颤动了一下,顿时一命鸣呼!
    甘十九妹也看见了,微微一笑道:“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一只蝙蝠!”
    尹剑平深有所感地道:“姑娘好手法,佩服,佩服!”
    嘴里说着,不禁对甘十九妹奇妙的暗器手法,大存戒心,敢情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高度的戒心,果真认为她手无寸铁,衣不蔽体,就可以任人欺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尹剑平眼睛看着地上的蝙蝠,心里却在暗庆着自己并没有向对方乘机出手。否则,是否也会同地上这只死去的蝙蝠一样,落得同一下场?
    “你在想什么?”甘十九妹含笑道:“是不是觉得我的心太狠了?连一只小小的蝙蝠,也饶不过?唉!我如果早知道是一只蝙蝠,就不会下这个毒手了,可见得我的暗器功夫还不够火候!”
    “这话怎么说?”尹剑平回过身子道:“在我看来,姑娘你的暗器手法已当得上炉火纯青地步,举手之间能使飞蝙蝠毙死,这般功力,只怕普天之下没有几人!”
    “心哥,你这就错了!”
    尹剑平忽然发现她对自己改了称呼,一种莫名的歉疚浮上心头,霍地回过头来,瞳子里交织着极为错综复杂的表情。
    甘十九妹被他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奇怪,她作了一个奇怪的微笑:“怎么,你不喜欢我这么喊你?”
    尹剑平摇摇头,改口道:“那倒不是,我是在想你刚才的那句话,在我想来你的暗器手法,确实已到了顶尖的程度,再高明又能如何?”
    “你听我说给你听,你就知道了。”甘十九妹娓娓说道:“如果我真的达到你所说的那种程度,刚才我就不出手了。”
    尹剑平点点头,叹息一声道:“我明白了,只是什么人能够有这种眼力?”
    “我师父就有。”
    “你说的是‘丹凤轩主’?”
    “不错!”甘十九妹津津乐道地说:“一个人暗器手法达到了极高超境界,他的目力也必定更高人一等的,当然,如果他目力高人一筹,也就等于他本身的内功势将也更高人一筹了,所以说起来,武功这一门学问,虽是勾技流结,其实却是殊途同归,一门精,百门俱精,那是丝毫也偷不得懒的。”
    尹剑平颇有所感地点了一下头,内心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层淡淡悲哀!
    他坐下来,继续在火上烤着衣服,顺口问道:“这么说令师丹凤轩主的功力,较你还要高出许多了?”
    “当然!”甘十九妹轻叹一声,道:“虽然她自言把一身所学都传授给我了,事实上也则是如此,但是要论及火候,那我却比她差多了。”微微一顿,她遂即接下去道:“就拿方才那一手暗器来说吧,也许我出手的手法确实已无懈可击,甚至于我的眼力,也不见得就比她老人家差,但是在临场镇定上来说,却要比她老人家差远了!如果是我师父,她根本无须出手,而我却失之于急切毛躁!”
    “你知道吧!”她笑了一下又道:“急切毛躁,是我们这一行道的大忌呢!”
    尹剑平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使我获益不浅!佩服之至!”
    甘十九妹一笑道:“用不着客气,你的武功造诣较之我并不差,说良心话,直到现在为止,你在我心眼里还是个神秘人物呢!”
    尹剑平摇摇头道:“不,你太客气了!不过姑娘你确实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因此而把你作为心目中难以达到甚至于超越的一个愿望。”
    一面说,他把手上那件烤干了的外衣挑向甘十九妹道:“这件衣服烤干了,姑娘可以先穿上。”
    甘十九妹接过来道了声谢,匆匆把内着的亵衣脱下来换上。
    虽然说有一件衣幔遮着,尹剑平更是背向着这边,但毕竟相距咫尺,想到此,一张脸早已羞得红通通的。
    “心哥,我要你一直背向着我不许回头,我才肯出来,好不好?”
    尹剑平虽然不曾回头,但是耳中却清楚地听见她悉索的脱衣声,内心忐忑不已!谛听之下,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垂下头。
    甘十几妹见他已经默许,遂即步出了衣幔。
    炉火熊熊,她挨着边坐下来,那袭长衣,虽勉可遮住身上要紧部位,但遗露处在所难免。
    所幸尹剑平真个的依其所言,始终是背向着她。连头也不回一下。甘十九妹看见尹剑平正襟危坐,始终不曾回过头来,倒也款款地放下心来!当时她也学着尹剑平先前模样,用树枝挑起脱下的内衣就火上烤着。
    一面烤着衣服,她偏过头打量着尹剑平的背影道:“真想不到,你竟然是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又道:“这一次江湖之行,能够认识你,总算我不虚此行。”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实在说姑娘又认识我多少?人心隔肚皮,一个人要认识另一个人,在我来说,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了。”
    甘十九妹一笑道:“这话倒也不错,不过人生在世,有时候不要太过于认真,能够带着三分呆痴,故意不把事情看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尹剑平心里一动,遂即不再吭声。
    甘十九妹烤干了一件又换上另一件,炉火正旺,照着她娟秀可人的脸颊,黑油油的一头青丝也都干了,云也似披散在她肩上,更显现出一番娇柔绮妮!较之昔日的玉洁冰清,却又大大不同。
    石洞里早已不再寒冷,尽管外面雷电交加,风狂雨暴,石洞里炉火正炽,却是如沐夕阳,和煦如春!
    甘十九妹望着红红的火焰,忽然笑了笑道:“你相不相信?自从我离开师门,下山以来,从来就没有像今天夜里这么高兴过,唉!一个人实是有本事能够留住飞逝的韶光该有多好?果能那样,我愿以未来十年的生命,换取与你今后三天在这洞中相互厮守!只可惜……
    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却难以达到。”
    尹剑平心里如同着了一拳般的难受,聆听之下,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心里不禁思忖着:看来她确是一个纯洁至情的姑娘,我却一直把她当作杀人的女魔头来加以防范,更存着时刻致她于死的念头,较之她的至情天真,岂不问心有愧?唉,甘十九妹呀!你怎地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当真就看不出来我尹剑平正是你未来的大敌?正是你日思夜想要斩草除根的唯一祸害吗?
    这么想着,他内心更不禁浮现起一阵悲哀,对于自己的胸罗险诈,深深感觉到愧疚!
    当时忍不住蓦地回过头来!
    原来甘十九妹相信对方君子风范,心里也就未加防范,内衣既已烘干,乐得就在此地换过,刚要将一袭外衣褪下,对方偏偏竟在这时回过头来。
    甘十九妹在一刻极度的羞窘之后,身形猝转,抱起衣服,转到了衣幔之后。
    真是,说不出的又羞又气,却又能奈何?
    只说了句:“你……唉……”
    尹剑平聆听之下,赶忙转过头去。脸色发红,喃喃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不是……故意……”
    甘十九妹这时衣服已经换好,步履姗姗地由衣幔后转出来,一直走到尹剑平面前。
    “傻……东西……谁又在怪你呢!”
    一面说时,却把一只春葱般的玉手,插进到尹剑平的头发里,她的另一只手轻轻盘起,紧紧地拢抱着他的脸,这一刹不啻肌肤相亲。
    她幽幽地发出了一声轻叹:“经过今夜之后,我对你的感情更深了一层,只怕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会看上另一个人了!”
    尹剑平只觉得佳人面贴,玉手无力,紧接着整个的上躯,已为对方紧紧搂入怀中,一种少女的温馨,就像是电流般传到了他身上。
    他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能克制这等温腻柔情?
    顿时,他张开了双臂,将对方紧紧拥入怀中!
    炉火劈啪有声地在燃烧着,时而有火星四溅!
    男女两个人的热情如火,却较诸这一炉烈火犹有过之!不知何时,甘十九妹变得像是小猫般的驯服!
    她用无限温馨。含笑着晶莹的泪光的眼睛,注视着加诸她“痛苦”与“喜悦”的年轻人,忍受了上天所安排,命运所加诸的一切……
    天色仍然是那么黑……
    炉子里的火已成了余烬。倒是摇曳在一角的那盏豆油灯,仍然如同先前一般的明亮,灯芯笔直地燃烧着,不时的耸上一耸,算是这洞里唯一不休止的东西,是黑暗里唯一醒着,对于过往所发生的一切,曾经目睹而可作见证,活着的东西。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空气是那么的静,尤其是在此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如果你是一个午夜梦回的人,那么寂寞的侵袭,势将是在所难免的了。
    甘十九妹欠身起来,一刻小睡,并不能少缓她身上的疲态。打量着熟睡中的那个人,她脸上现出了一抹微笑,却又有说不出的余悸!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个胆子?这种体力?印象里的那种斯文,一时己变得不可捉摸。
    “唉,野人哪!”
    心里想着,固不知这一刻的酸甜苦辣!
    婆姿的昏暗灯光里,她翻过了身子来,纤手支颐,近近地,凝视着他。
    一刹问,她只觉得对方是那么陌生!
    那张颇有男子气概的俊脸,映着灯光时明时暗。宽厚的天庭之下,两道俊朗的长眉,直直的鼻梁曾经不止一次的昭示着她,他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就是这一点神秘的暗示,才使得她上来不及招架,在情场上打了败仗,作了他爱情的俘虏!
    一阵冷风袭过来。
    甘十九妹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悄悄地盘过身子来,披上一件衣服,在炉子里添上几根柴,这洞里立刻大现光明。
    炉火揭开了这洞里曾是不可告人的一些隐私!
    石洞里,第一次传出昆虫的鸣叫声!
    贪睡的那个年轻大男人,翻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了只有熟睡时才会发出的均匀鼻息声。
    甘十九妹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缓缓地伸出一只尖尖玉手,想去触摸一下他的脸。然而她止住了这个动作,又探出,想去触摸一下他半裸的前胸,她又止住了……
    “不……”她脑子里在想:“这个时候我可不能吵醒他!”方才的一切,走马灯似地由她脑子里掠过,想到了窘迫处恁的由不住她脸色大红,怀里就像是揣了一头小鹿般地乱撞着。
    炉火的映照下,这洞里已不再神秘。
    看着,看着,由不住她心里一阵子发酸,两行泪水汨汨地顺腮滑了下来。
    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地……她淌着泪,悄悄地掩饰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尴尬!
    长发早已凌乱了,却是没有心情再去理它,胡乱地挽了挽,心里这一会简直是乱透了,又怪得了谁呢?把脸埋在了胳膊弯里,她真恨不能放声痛哭一场!
    她可不是这种好哭的女人,只是眼前的这种事,来得那么突然,生平是那么希罕,何尝经历过,简直连想也不曾想过,也就莫怪乎临阵张惶,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偏偏这一刹,她的思虑又这么多!
    “唉!尹心,今夜之后,我固是非你莫属,而你呢?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的痴情,抑或是心有别处,果真那样,可就休怪我
    心里一阵发凉,真像是当头淋了一盆冰雪那样,顿时就怔住思念电转,不禁想到了师门严厉的规矩,在那么许多的禁令规矩里,似乎有关于“男女授受不亲”那一项,最称严厉。休说今后与这个尹心的婚事是异想天开,果真一旦为师门获悉自己与此人之些许亲近交往,以师门律令来说,也是必死无疑。想到了这些,她的心里可真是乱透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剑柄。偶一触念,她遂即又松了开来。
    不!她心里强烈地在冲突着:对于他,我怎能下这个毒手?
    然而,思虑再转:如果此人守口不住,有一点风吹草动传到了师父耳朵里,我命休矣。
    那只方自松剑的手,不禁又紧紧地抓住了剑柄。
    不!我不能杀他!甘明珠,你不是曾经打算过脱离师门吗?这一次机会来了,有了他,岂不是你一个最称心如意的帮手吗?
    可是师父怎能善罢于你?
    不如眼前与此人远走高飞?
    心里一动,方待伸手去拥他,却又忽然制止住这个动作,一时后退一步!
    唉……不行,不行,这件事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方可决定……
    最后这个念头,终于使她冷静下来。
    雪白的脸上,交织着错综复杂的表情!
    这件事我且留置心头,眼前却不可轻举妄动,她默默地想着:且待打下了清风堡,完成了师门所交付给我的重任之后再说吧。
    这么想着,她遂即悄悄站起,怪不得劲儿地穿上衣服,一切就绪之后,她再次打量着尹剑平。
    说不出的难以割舍!
    只是此刻不走,可就难了,一侍他醒转之后,自己又得以何等面目去见他?
    想到这里,她蓦地飞红了脸,可真是羞死了!
    眼睛里的光采,最能反映出心里的情愫!
    这一刹,她心里所交织的却又是剪不断的柔情万缕,依依难舍地睇视着他。
    一阵寒凤袭进来。
    火光里,两只骗蝠相继低飞而进,在石洞里打了转,遂即又穿梭而出。
    甘十九妹忽然惊了一下,意识着自己该要离开的时候到了。
    悄悄地拔出了佩剑,就着火光,她清楚的在地上留下了“情深意浓,君且珍重”八个字。
    回剑入鞘,悄悄步向尹剑平身边,默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足顿处,箭矢般地穿身而出,遂即消逝于沉沉的夜色之中。
    炉火成烬。
    灯芯成灰。
    黎明的曙光,划开了穹空一线!
    到处都是淙淙的流水,小流成溪,池水高涨,夜来风雨,给原野带来了一番新的面貌。
    未几,东半天起了一片火红的云霞,红光渲染着清泉,光彩夺目,色如唬琅。
    ※※※
    石洞里,尹剑平一觉醒转。
    先是睁开双眼,触目着石洞顶壁,他发了一阵子呆,忽然坐起来。
    昨夜的一切,历历由脑海中掠过。
    蓦地挺身跃起。
    在石洞里快踏一遍之后,他又回到原处坐下来。
    甘十九妹!
    再也没有这个名字,此一刻给他的印象更深刻了,脑子里想着这个名字,鼻子里立刻敏感地嗅着了她的身上那种独具的幽幽清香。
    眸子也就在此一刹,接触到地上的八个字:“情深意浓,君且珍重。”
    顿时,他就像个石头人那般地定住了。
    昨夜的一切,再清楚不过地浮上眼睛,他心情忐忑地坐下来仔细盘算着,脑子里更不知道是如何一番滋味!
    他知道,昨夜自己竟然没有勇气下手杀了她,以后只怕将是更难下手了,何况两者之间,更加上这等关系以后又将如何自处?
    这么一想,他真禁不住兴出了一种透骨的寒意。
    石洞里日光渐盛,昨夜的风雨凄厉,雷电交加,都成了过去,无限的温情,两心媚绻,随着日光的大量泄入,也渐渐为之黯然!
    尹剑平经过了一番沉痛的心神交战,才似由梦境里回到了现实。他开始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石洞,越觉得它的存在绝非偶然。
    这石洞有十丈,内里十分干燥,石壁为坚硬的黄岩所开,壁面上现出斑斑斧痕,显然年月已久,其上都生有一层毛茸茸的青苔。洞里除了前述的炊具之外,石桌石椅,高矮适度,看似纯然天成。其实如经留意,也却能看出人工所加诸的巧妙安排与独具匠心。
    淙淙的流水声,引导着他走向洞角,使他意外地发觉到一股粗如儿臂的清泉,怒蛇也似地由地面涌起,在积满了五尺见方,半尺深厚一个贮水池之后,才向外开始溢出。
    想是昨夜那一阵山雨,泉水大盛,满溢的流水,顺着洞边的沟渠潺潺流出。
    尹剑平弯下身来,掬起一捧水来洗脸。不意他手指方一触及水面,顿时才发觉到水质温热,敢情竟是温泉?这一突然的发现,使得他心里猝然一惊,遂即大喜!当下不假思索褪下了衣裤,先在外洗涤一番,终不过瘾,遂即纵身入池,洗了个欢乐尽情。
    当他双足踏实之后,才觉出地底石质其热异常,整个的贮水池简直就形同是一具大鼎釜,无穷的地热就似釜底柴薪。妙在水温达到一定的温度之后,即不再升高,沐浴其中,无限乐趣!
    尹剑平原是忧心仲忡,有些儿神不守舍,无意中触此奇兴,先时的困恼柔肠,一股脑地抛向九霄云外,遂即大肆开怀的在水里洗起澡来。原是一池静水,被他尽兴地一搅,蒸腾起一片茫茫雾气。洗了一刻,只觉得全身上下血液流畅,无限舒服,只是浸泡略久,即有一种昏沉沉的过度之感。这倒使得他暗吃一惊!
    尹剑平一向体力极佳,以常情而论,沐浴片刻似乎还不至于有如此感觉,但是那种突然加诸的昏沉感受,的确是再实在不过,迟疑片刻,更是加重其势,几乎是立刻挺受不住,即要昏倒池内的样子。
    这一突然的感受,顿时使他大为惊心,当下慌不迭地跃身池外。身子方一离开,人可就情不自禁地就着池边躺了下来,顿时他就感觉出无比的舒泰,即使这一块眼前供自己躺卧的石面,也似乎绝非偶然,人躺其上,只觉得长短光平正当,曲直适度。
    的确是怪极了。
    莫非这一切,也都是前人的慧心运用?
    更妙的事情,接踵而至!
    就在他方动念的一刹,眼睛却奇妙地发现到洞顶有一件怪事。
    敢情在峥嵘不平的洞顶之间,凿雕有一具凸出的石像!
    如非是尹剑平恰恰睡在这个地方,如非是他的视线正好由这个角度看上去,他万万不会有所发现!现在偏偏却正好被他发觉到了。
    那是一具奇妙的平仰睡姿,虽然雕凿得并不精致,但是却使人很清楚地可以看清一切。
    图面显示着的形象,是一个人平仰睡姿,一只右手抚按在小腹肚脐上,另一只手却横搁在前额,形状很奇,亦不知是什么缘故?
    尹剑平看得奇怪,不自觉地学着浮凸的样儿比试了一下,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就在这时,忽然他感觉到洞外传来了一些声音,情不自禁偏过头来。
    殊不知这一看之下,使得他心里怦然大动了一下,目光所及,只看见一个形容憔悴,乱发蓬松的汉子,正自踏步进来。这人想是压根儿也不曾想到,石洞竟然会有外人,但见他赤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一只手挽着褪下的绸质蓝衫,那副样子看来像是正要沐浴的神态,不意忽然发觉到尹剑平的存在,顿时大现惊异!他蓦地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圆了,直直地看着尹剑平,表情不胜惊讶,怪异!
    尹剑平慌不迭地翻身坐起来。
    就在这一刹,他只觉得眼前白影子闪一闪,再定目时,才发觉到那个人已遁出洞外。
    这一个奇异的发现,不啻使得尹剑平大吃一惊!
    脑子里不假思索,他身形一个快闪,赤裸着身子扑向洞外,目光所及,对方那个形容憔悴的赤身瘦体,却似己拔身在百十丈高下的峻岭高峰。
    尹剑平这么快的身法,却只看见了此人临去时的一个背影。
    那种起落的速度,的确是出乎意料的快,不过是晃了两晃,又行揉升了十数丈高下,像是猿揉般顷刻消逝在浓林密处,顿时失其踪影。
    尹剑平如非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也万万难以想象,一个人的轻功竟能达到如此境界,简直是匪夷所思,却是再实在不过的事实。
    在洞外呆立了一会,再也不见那个怪人的现身。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个石洞,热泉,浮凸……简直无一不奇,现在更加上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顿时使他如陷身五里雾中,一时方寸大乱!
    返回石洞,他坐到池边的青石板上,脑子里的思绪由甘十九妹转向方才那个乱发不修的怪人身上。
    的确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怪事!
    这个人是谁?
    他何以存在在这里?
    观诸他那一身奇特的轻功绝技,这个人分明是一杰出的武林人物,只是他何以会沦落到如此模样?
    回忆着方才他初入石洞的情景,不难测知他是来洗澡的,忽然发觉到自己的存在,才会张惶地逃走。由这个人的奇异出现,不禁使他联想到,此人与这个石洞的特殊关系,从而使尹剑平此刻联想到,这座石洞内的一些东西,诸如炉灶,灯盏,这些东西的存在,敢情正与对方有不可化解的关系。
    想到了这些,尹剑平一颗心,更加忐忑不已。
    对方那个人,虽然匆匆一现身遂即消逝,但是尹剑平却把他观察得十分清楚。
    第一,他绝不是一个化外之人。
    第二,他虽然乱发不修,形容憔悴,但面相斯文,颇有读书仕子那般的神采风范。
    第三,此人更有一身超越常人的武功,说他是一流身手,亦不为过之。
    如果以上三点可以认定,那么这个人的存在,的确是太奇怪了,忆及方才他现身时的羞涩,尴尬神色,这个人分明涉世未深,很可能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涉世的经验?
    “这人又会是谁呢?为什么会居住在这里呢?”
    “他……”
    问题实在太多了。
    一道阳光穿洞而入。石洞里顿时大放光明,这却使尹剑平才恍然警觉到自己的立场,不禁暗自好笑地思忖道:我自己的问题够多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理论这些?这人与我非亲非故,我又何必管他?心里这么思忖着,遂即不再多想,只是却掩不住原有的好奇,又转向方才沐浴的温泉池边,躺下来向着洞顶的那座浮凸细细地观看一番。经过他一番研究之后,遂即断定了那浮凸人像,存在洞顶绝非偶然,这其问必然大有学问!
    一个念头,陡然闪电也似地升起。
    尹剑平忽然想到了常闻人言及深山大泽之内每多仙人异迹,这类人以道术焙炼真元,最终却能炼成元婴,身外化身,以至于出入青冥,飞升境界,莫非眼前这座石洞,正是道人修真之处,先时那个瘦削青年,也正是修炼上乘道法的异人不成?
    这种想法自然过于传奇而失却真实性。
    他仰身在先时躺卧处,目光直直打量着那个浮凸,越看越觉得涵有真义,当下情不自禁地又依样地将两手置于额、脐。
    不意,他方自学样而为,遂即兴起了浓重的睡意。
    一种极度的疲倦的感觉,再一次地袭上身来,那种困迫感觉,简直真是令人难以招架得住!恰于此时,他听见了身边一阵细微之声,由不住转过目光向洞口注视过去。一看之下,顿时使得他心里又是一惊!敢情前此所见的那个乱发瘦汉,又自出现眼前。
    这一次较前一次略为不同,前次这个人是全身赤裸着进来。现在他却是衣衫整齐——一身蓝色绸于长衫,闪闪有光,看来质料高贵,而且十分清洁,全身上下不染纤尘,而且连一个皱纹都没有。
    这人正如前述,一张白皙的脸上丝毫不着血色,含有深切的病容,倒是那一双圆大的眼睛看来颇具神采,似乎电同尹剑平一般,满存好奇心,向着尹剑平直直逼视着,神态奇怪之极。尹剑平按说应该立刻起来,与对方弄个明白,无奈那种突袭的困倦感觉,实在大浓了,根本不容他脑子里转过念来,遂即呵欠一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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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这一觉,又不知睡了多久。
    当他睁开眸子时,石洞里充满了柔和的金红色光彩,轻风由洞前徐徐吹过,树帽子磨擦出声,片片树叶各有光泽,景象舒徐和谐,甚是适人。
    尹剑平伸着懒腰由池边站起,一时耳聪目明,神智至为清爽,心里想到必然是睡眠之功。莫名其妙地又睡了一大觉,真是好没来由。
    当他身子一站起时,一袭长衣由身上落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敢情还是裸着身子,当下慌不迭将衣裤穿好,心里却不禁在想着,记得方才临睡前,分明看见那个蓝衣怪人又出现洞前,而自己偏偏就在那一刹支持不注而沉沉睡去。
    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一惊,赶忙查看自己那件随身宝衣“锁于金甲”以及随身宝剑“海棠秋露”,所幸,这两样东西都还不曾遗失。这不禁使他心里更是奇怪,当下忙将“锁子金甲”穿好,佩好长剑,方侍向洞外踏出,不意目光掠处,忽然心中又是一惊。
    敢情,那个蓝衣怪人分明是又在眼前。
    隔着洞口,蓝衣人像是正由外面走进来,一只手上提着老大的两个野生桃实,忽然发觉尹剑平向外步出,不禁吃惊地站住!也许对于尹剑平,他已有了数面之缘,心里不再见外、二人面面相对时,蓝衣人只用着奇怪的目神,直直地向他逼视着。
    尹剑平心里紧张稍去,被对方目光逼视得不胜狐疑,当下忍不住微微一笑,向着这人抱了一下拳道:“这位仁兄请了,还没有请问仁兄大名,仙居何处?这洞府莫非就是仁兄的居住之处吗?”
    他心里充满了大多问题,是以一见面即迫不及待地向对方提出。
    蓝衣人那张病容深布的脸上,忽然带出了一些笑容。只见他霍地右手一抬,只听得“呼”的一声,手上连枝的一双桃实,直向着尹剑平迎面猝然飞来。
    尹剑平想不到他忽然有此一手,心里一惊,当下毫不迟疑,右手突起,蓦地向着来物一兜,就势二指轻翻,已拿住了桃枝,信手一抡,已将两只巨桃,连枝带叶地提在手上。
    这一番动作,看似无奇,其实若非具有非常手法,实不易为!
    蓝衣人想是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有此身手,乍见之下,苍白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些惊讶,身形略闪,风卷落叶般地飘身入洞。
    尹剑平紧跟其后,闪身而入。
    蓝衣人足捶轻旋,有如灵猫一般,“呼”的一声己转向洞角,坐于一尊石几之上,动作极其熟练,想是平素日常早已习惯之动作作之。
    尹剑平看在眼中,越知其必然身上藏有罕世异功,一时好不钦佩!当下忍不住赞道:
    “仁兄,好功夫。”提了一下手上的桃子,他看向蓝衣人道:“这两枚桃子是送给我的?”
    蓝衣人点了一下头,一双眸子只是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个不休。
    尹剑平几乎一日未曾进食,眼前被这两个大桃子乍然勾起了食欲,当下道了声谢,随即急不及待地将一只大桃子吃到肚子里,那桃子极其甜蜜,人口即化,真是越吃越好味。他匆匆忙忙吃了一个,正想再吃第二个,忽见对面蓝衣人摇摇头道:“好了,这一个等一会再吃吧。”
    尹剑平好容易盼到他开口出声,心里真有意外的惊喜,虽然他只开口说了短短一句话,却可由其语音里听出浓重的南方口音。
    蓝衣人湛湛目光注视着他道:“桃性大暑,少食有益,多吃了却是不好,尤其是你现在不好。”
    尹剑平抱拳道:“承教,还不曾请教仁兄贵姓?何以深居这荒山之内?”
    蓝衣人忽然脸上现出了一种为难,多少有些不悦地摇摇头道:“我己多年不见生人,更不曾在人前道及姓氏,再说年月太久,多已记忆不清,你也不必多管。”
    尹剑平怔了一下,心中固是狐疑,只是对方既然这么说,实在也是不便再讨无趣。
    蓝衣人芜尔一笑,露出自白的一嘴牙齿道:“附近这个山名唤蟠龙岭,山势并不很高,但却多险崖,人不易攀,由于山上除了石泉之外,树木不多,是以通常连樵夫也不多来,这里虽是山脚,却因多狼,人迹亦渺,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尹剑平道:“在下昨夜为雨所困,胡里胡涂地闯来这里,若非发现仁兄这座石洞,真还不知何以度过?”
    “不必客气,”蓝衣人摇摇头道:“这座石洞并非我所有,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这么说仁兄你并非住在这里了?”
    “不一定,”蓝衣人道:“我在山顶上另有住处,这里每过三五日来上一次,兴之所至,偶尔也会在这里住上两天。”一面说,他转过脸打量着那池温泉道:“这里适当地眼,全山仅此一处温泉,水质奇佳,可去百病,对于我辈练武之人,更可兼修培元固本之效,只是地岩穴眼,所喷元磁地火,如无相当内功之人,万难当受,只宜在池外略作冲洗为宜。”
    尹剑平这才忽然想到自己何以会有昏昏欲睡之感。原来竟是池中温泉所致。
    蓝衣人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方才进洞时,见你昏沉入睡,就知你必是沐浴过久所致,一般人更不知所以,贸然全身入池了,如无实在的内功支持,只怕有性命之忧,以你方才情形来看,你的内功,实在已具有相当的火候。”
    尹剑平黯然道:“原来如此,仁兄如果不说,在下倒还不知,原来这一池温泉,竟有如此神秘!”
    蓝衣人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姓名吗?”
    尹剑平心里一动,暗忖道:这可好,我问他的来历,他守口不说,现在却要来盘问我的根底。心里盘算着,原不便实说,可是却禁不住对方那双眸子的注视,第一次见面,应待人以诚。当下略一盘算,遂即点点头道:“在下姓尹名叫剑平,自幼许身武林,粗通武技。”
    蓝衣人嘴角掀了一下,他像是已消逝了一上来的那种羞涩之感,脸上微微带出了一丝笑容。
    “少年人,你用不着谦虚!”他喃喃地道:“你的功夫据我看已是很不错了,你师承何人?”
    尹剑平被对方这句“少年人”称得心里好不自在,对方看起来顶多不过较自己长上几岁,居然如此托大,心里纳闷,但也不便出言顶撞。
    蓝衣人静静地打量着他,似在等着他的回音。
    尹剑平笑笑道:“在下师承数家,倒也不能肯定说是哪一门户,仁兄你呢?”
    蓝衣人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一番凄苦神色:“我知道,你是对我有所提防,不肯告诉我实话,不过……”微微一顿,他发出了一声冷笑。又缓缓地道:“眼前情势特殊,我有了解你身世的必要,希望你对我实话实说吧。”
    尹剑平略微思忖了一下,沉声道:“仁兄是……”
    蓝衣人摇摇头,说道:“你不能这么称呼我。”
    尹剑平抱拳道:“那么兄台请了。”
    “哼!”蓝衣人惨白的脸色里,微微现出一些青色:“兄台?你可知我有多大年岁?”
    尹剑平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有此一问,登时怔了一下:“你今年……”
    蓝衣人哼了一声,说道:“我今年六十七岁了。”
    尹剑平猝然一惊,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蓝衣人冷笑道:“你不相信?”
    “这……”尹剑平茫然地摇了一下头:“在下实是难以相信。”
    “信不信由你!”
    蓝衣人气呼呼地说了这一句,由不住仰头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也许更难相信,我来到这座蟠龙岭,已经有二十六度春秋了。
    尹剑平又是一怔,却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山中无寒暑,更无人事纠纷,”蓝衣人喃喃地道:“数十年,晃眼即过,脑中了无牵挂,这就是我所以能够驻颜,看来并不老态的原因了。”
    “那么你……”尹剑平奇怪地在他脸上注视着:“你说的是真的?”
    蓝衣人道:“绝无只字虚假。”
    “可是,”尹剑平沉着地道:“这又为了什么,请恕我好奇,我想你一个人独自隐居深山,必然是有非常的原因,可是?”
    蓝衣人点点头:“当然有原因。”
    说到这里,他深湛的眸子直视过来,目光里头显然含蓄着几许神秘与凌厉。尹剑平立刻发觉出对方目光有异,只是这显然是对方的隐秘,自己却不便刺探。
    蓝衣人一笑道:“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独自一个人居住在这里?”
    尹剑平点点头道:“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当然想知道,但是如果你不便出口,在下也就不敢多问。”
    “我会告诉你,”蓝衣人苦笑了一下:“即使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只是,我却有一个先决的条件。那就是,我要先了解你!”
    尹剑平微微一笑,道:“如果我不肯告诉你呢?”
    蓝衣人道:“你一定要说。”
    尹剑平挑了一下眉毛:“哼,这个天底下,我倒还看不出来,有什么事情能够勉强我做的。”
    蓝衣人脸上飘过一丝苦涩:“但是这件事,我就要勉强,否则,你休想生离此处!”
    “笑话……”
    尹剑平霍地站起来,可是继而一想,他却又收敛了怒容,看看蓝衣人,他摇摇头道:
    “由阁下谈吐风度看来,你显然并非作事莽撞之人……”
    蓝衣人神色一寒道:“这件事与作事莽撞没有什么关系,你的身世,我一定要知道。”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很有趣,”略一思忖,他颔首道:“好吧,既然你如此蛮横,可见有恃无恐,我也正好一时技痒……”
    蓝衣人道:“你是说要与我动手?”
    “不错,”尹剑平道:“我们这就印证一下武功,分个强弱高下吧。”
    蓝衣人冷冷地道:“然后呢?”
    尹剑平冷冷一笑:“这就简单了,如果我技不如你,我对你有问必答,否则,你也一样,如何?”
    蓝衣人那张白脸上,现出了两道深刻的纹路,微微点头道:“很好,就这么办。”
    说了这句话,他霍地由位子上站起来:“那么,你就出手吧。”
    尹剑平自目睹对方之种种奇特情景之后,心中早已存想着要伸量一下对方武功如何,眼前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真是正合心意,当下向前走了几步,微笑道:“既然这样,阁下就挑一个地方吧!”
    “那可不必!”蓝衣人冷冷地道:“这里就很适合!”话声出口,蓝衣乍飘,捷若飞云般已袭身而前。
    尹剑平倒没想到对方竟是说出手就出手,其势如此疾快。心中猝然一惊,立即就感觉到,随着对方前扑的身子,一股绝猛的劲道,陡地将自己身形罩定。
    蓝衣人这种打法,无异“捆而杀之”,只以本身所练内炁元罡,一上来固定住对方手势,随后再待机出手,对方必无招架之力。
    这种打法,显然是一般高人贯施的手法。
    无奈尹剑平早已由甘十九妹处习惯了这种打法,况乎这种打法,更是他对敌时喜用的方式,所以,蓝衣人虽然功力深湛,却也未能得手。
    就见尹剑平身势霍地向下一矮,右掌向侧面击出一掌,这一掌功力神湛,便是将蓝衣人所加诸的阻力攻开一个破口,紧接着他身躯轻晃,轻若飞燕般地穿身而出,起落间已飞身七八丈开外。
    蓝衣人那么奇快的一式出手,竟然会扑了个空,一双瘦长的手双双落空。这一出手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不禁怦然一惊。
    尹剑平把握住此一刻良机,倏地反手一掌,直向蓝衣人背上兜了过去。蓝衣人显然是绝顶聪明之人,一招失手之下,立即就感到他会有此一手,顿时拍掌迎上。两只手看来是一般的快速,只听得“卜”的一声,已然迎在了一块。这种迎接对方之式,堪称实力的一击!就在两只手掌甫一交接下,整个石洞都似乎为之震动了一下。
    尹剑平与蓝衣人两个人先是木然不动,不过是极短的一刹,遂即双双分了开来。
    蓝衣人往左,尹剑平往右。
    这其间,蓝衣人的身法,显然透着特别.就只见他身势倏地一个快转,瘦削的身子,霍地拔起,宛若飞云一片!眼看着他腾起的身子,几乎已经挨着洞顶,却又猝然落下,一起一落之间,真有“鹰飞星坠”之势,好快的身法。尹剑平简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在石洞里施展这种身法,确是大出意外。
    蓝衣人这一式身法端的格式特别,大脱武林前人窠臼,观诸他起身,贴顶,滚翻,下落,四式连而为一,施展时浑然天成,一气呵成,真有高山流水之势,大大地扣人心弦!
    说时迟,那时快。
    尹剑平根本不容抽招换式,已为蓝衣人一双手掌拍在了背上。
    蓝衣人一声冷笑道:“你输了。”
    只是未免出声太早,三字未曾说完,忽然就觉出自己双手微微一松,对方身子陡地向前一栽,却似怪蟒般地翻过身来。
    蓝衣人双掌一错,正待第二次攻对方面门,忽然就只见对方身子一矮,两只手作“十字摆莲”似地向前一挥,休看这奇怪不成格式的一招,却有出乎意外的奇妙效果。
    蓝衣入原来作势攻上的身子,蓦地就像忽然遭遇到一种阻力。他脚下由不住,一连向后退了几步,忽然,身子再次掠起,改向尹剑平的身形反侧面切进。然而这一面较之前一面并没有什么两样。
    蓝衣人走势极快,只是在对方莫测高深的封锁之下,依然不能得心应手!就只见尹剑平一手高举,一手下沉。
    这种看来稀松平常的招式,却是蕴含着无穷的威力,蓝衣人一经体会,登时吃了一惊,他进势快,退势更快,一进一退,快若旋风。
    身形乍前忽后,“呼”的一个拧身,已倒折出丈许开外。
    尹剑平由于多日来的细心领略,苦思穷索之下,已能大体上悟出吴老夫人的“草堂秘功”,这一次用以来抵挡蓝衣人的招式,较之前些与甘十九妹对敌时又自有所不同,显然已识得个中三味!
    蓝衣人不啻大吃了一惊,他挑动了一下长眉,满脸惊讶地道:“咦,这些招式,是谁传授给你的。”
    尹剑平摇摇头:“没有人传授。”
    “那么是你……”
    “不错,的确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蓝衣人将信又疑地愕了一下,忽然道:“对不起!”嘴里说着,他陡然转了一个半圆的圈子,霍地自尹剑平背后侧身快切而入。
    尹剑平蓦地身子半转,拳掌前封。这一掌,他贯足了真力,因知蓝衣人非同小可,是以不敢掉以轻心。哪里知道他这一掌方自劈出,即见蓝衣人的身子滴溜溜一个打转,眼看着对方瘦削的身子,有如一股轻烟似地拔空而起。
    说时迟,那时快,在一天蓝衫影里,对方蓝衣人陡然间像是变成了许多人,显然是一种微妙的幻觉促使,只是任何人出此幻党的一刻,都会感到别无主张!尹剑平心里一阵发慌,还不及转念,他只觉得两肩上“叭”的一声,已为对方两只手掌搂了个结实,紧搂着两处,“云门穴”上一阵子发麻,遂即动弹不得。
    蓝衣人进身快,退势亦快。
    就在尹剑平双肩上一阵发麻之同时,倏地又恢复原状,蓝衣人却已飘出了丈许以外。尹剑平心里动了一下,才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一时脸色微变!他奇怪地打量着蓝衣人,冷笑地点点头道:“我输了,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蓝衣人苦笑了一下:“不对,严格说,我们只能称为互有胜负。”
    尹剑平摇摇头道:“你这一手大妙了,老实说,我简直就没有能看清你的身子,不怕你见笑,我看见的是许多的影子……”
    蓝衣人点点头,得意地道:“当然是这样,你可愿意知道我这一招身法的底细吗?”
    尹剑平奇道:“难道你会告诉我?”
    “有何不可,”蓝衣人微微一笑:“我方才所施展的那一式身法,乃是我穷毕生之力,所研习出来的三种身法之一,名叫‘分身化影’,施展时必须要适应其时,巧妙地运用足心与两肩上的力道,就好像这……”
    说时他猛地双肩一摇,霍然间变成了三条人影,只是当尹剑平疑目认定,对方显然只是子然一身,“真”与“不真”,只在对方身形变化之一刹那!
    蓝衣人微微一笑道:“你可看见了?其实这只是一种巧妙的身法运用而已,主要在利用人们眼神的错觉,把握住难能的千钧一刹。”微微一顿,他遂即接道:“你当然知道,致胜强敌的诀窍,常常只在弹指的一刹,谁能够把握住这难能的一刹之机,谁也就可以说是赢了!”
    尹剑平心里好不钦佩,眸子里情不自禁地现出了向往之色!蓝衣人看了他一眼,忽然叹息一声,转过身来,走向一旁,默默无言地坐下来。忽然间,他脸上浮现出一片伤感,却又像似遭遇了什么想不通的疑难大故,总之,这一刹他像是忽然陷入了苦思境界。
    尹剑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你怎么了?”
    蓝衣人轻叹一声,缓缓转向尹剑平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尹剑平摇摇头。
    蓝衣人喃喃道:“想你方才施展的那几手身法。”
    “我的身法?”
    “不错,”蓝衣人慢慢的点了一下头:“奇奥,高妙,匪夷所思,为我毕生仅见。”
    尹剑平冷笑一声道:“那有什么用,我还是输了!”
    蓝衣人眯起眸子来,看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其实你本来可以赢的。”
    尹剑平微微呆了一下!
    蓝衣人苦笑道:“你也许不知道,方才你所施展的那些怪异招式,完全运用错了!”
    “运用错了?”
    蓝衣人点点头,遂即凄然一哂道:“你自己并不知道这个错误,能看出这个错误运用的人,只怕不多,也许只有我,而且也只有我会告诉你。”
    蓝衣人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又道:“你明白这个原因吗?天下最自私的人,就是我辈武林中人。”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尹剑平还在等待着他指出自己的错误。
    蓝衣人缓缓地道:“其实我也是一个自私的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你不要奇怪,因为我告诉你之后,你立刻就能反败为胜,我再想胜过你,可就不容易了!”
    尹剑平道:“那你还是不说的好。”
    蓝衣人一笑道:“我还是告诉你吧!”
    尹剑平道:“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蓝衣人冷笑道:“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轻易放弃原则的人,那可就错了,我所以对你特别好感,那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一个值得我相交的人!”
    尹剑平微微一笑:“你真的这么认为?事实上除了我的名字以外,你对我一无所知。”
    蓝衣人冷冷地说道:“我马上就要认识你了!”
    尹剑平心里一动,这才想到方才双方有言在先,自己既然已经败在了他手上,按照事先的约定,对于他便该是有问必答,一时却是无话可说。
    蓝衣人看着他点点头道:“你放心,我要知道的不多,但是你却要据实以告。”
    尹剑平轻叹一声,说道:“谁叫我技不如你,你问吧,只要我能告诉你的,一定是知无不言。”
    蓝衣人道:“我已知道你名字叫尹剑平,据我所知,江湖上这一姓氏而又精于武技的人,似乎不多,在我印象里,较为有名望的似乎只有‘黄时剑客’尹雁翎这么一个。”
    说到这里,他话声忽然顿住,面上显然愕了一下。尹剑平更是难以掩饰住脸上的惊惶!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蓝衣人脸上带出了一丝希罕神态:“啊,告诉我,尹雁翎是你什么人?”
    尹剑平乍然听见了屈死九泉之下父亲的名字,一时禁不住激动万分。他以十分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蓝衣人道:“你……你怎么认识……这个人?”
    蓝衣人冷笑一声道:“不要忘了,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告沂我,尹雁翎可是你的亲人吗?”
    尹剑平愕了一下,缓缓点头道:“你算问对了人,尹老先生正是先父!”
    蓝衣人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面现笑靥道:“这就不错了,你们父子的确长得很像,想不到尹大哥身后竟然会留有如此神俊杰出的后人……唉!如果他地下有知,却也该含笑于九泉了!”
    尹剑平身子一震道:“你……你称呼他老人家是大哥……莫非……”
    蓝衣人轻轻哼了一声:“令尊与我交非泛泛,你既然是他后人,当然听说过与他交非泛泛的‘三金鹰’,你可听说过这三个人?”
    尹剑平后退一步,惊诧地道:“你是说,有‘金岭三鹰’之称的三位前辈?”
    蓝衣人笑道:“对了,就是这三个人。”
    尹剑平又是一惊,那双眸子,注向蓝衣人:“足下……是蓝衣人苦笑了一下:“我姓阮……”
    尹剑平“哦”一声,道:“阮……莫非你老就是人称的‘金翅鹰’阮南……阮三叔?”
    蓝衣人缓缓点了一下头,一时间眸子里聚满了泪水,瘦躯晃了一下,在一尊石座上坐了下来。
    “不错,我就是你阮三叔……”他喜极泪落地道:“金翅鹰……阮……南……这个名字,我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听过了。”
    尹剑平木然呆立了一下,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悲沧,他哽咽着叫了一声:“三叔!”忽地扑倒就拜。
    蓝衣人抬起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含笑道:“这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难以会见故人,想不到会遇见了你这个故人之子,起来吧,我们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
    尹剑平叩了个头,站起来道:“岳阳初见三叔时……我还小得很……后来随父南迁,就再也不曾见过三位伯叔了,爹爹在世时每每谈起三位伯叔,便不禁悲从中来……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在这荒山僻壤见着了你老人家……”
    “金翅鹰”阮南道:“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尹剑平凄然笑道:“爹爹在世时常常谈起三位前辈野鹤闲云惯了,常因未能与三位伯叔聚首而深深遗憾,一直到他老人家身罹恶疾而终之前,还是对三位前辈念念不忘!”
    阮南白皙的脸上,显现出两道痛苦的纹路:“这件事我当然听说过了……哼哼,事到如今,莫非你还以为你父亲是死于恶疾?”
    尹剑平倏地睁大了眸子。
    “三叔的意思……莫非认为……”
    “唉!”阮南长叹了一声道:“如果事到如今,你仍然以为令尊是死于‘黑斑’瘟疫,那可就太傻了……太傻了,只怕令尊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谅解你的不孝与疏忽!”
    尹剑平全身由不住起了一阵颤抖,对于父亲的死,他焉能会不有此怀疑?然而却苦于无明确的证据与头绪!聆听之下,他情不自禁地深现一番伤感,当下紧紧咬着牙齿,恨声道:
    “我爹的死,实在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只是苦无头绪,不瞒阮三叔说,这多年以来,我每一想起,就不禁痛心欲裂……只是你叫我向谁去倾诉?我又能怀疑谁?”
    “金翅鹰”阮南冷森森地笑道:“这么看来,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尹剑平直直地看着他:“阮三叔!莫非你知道关于我爹爹的……死因?”
    阮南苦笑道:“我当然知道。”
    尹剑平神色一震,顿时目射精光!
    阮南冷笑道:“你不要激动,坐下来,我慢慢地告诉你……哼哼……可怜的孩子……”
    尹剑平只觉全身热血沸腾,他双掌紧握,在激动之中却能保持住镇定。
    “阮三叔,你说吧!”
    “尹剑平,”阮南唤着他的名字:“也许你还不知道,在你父亲故世的第二年,我大拜兄段神州也跟着死了!”
    “啊!段大伯,”尹剑平显然吃了一惊!“段大伯也……故世了?”
    “哼,”阮南冷冷地道:“和令尊一样,从外表看来就和令尊的死状一样,是黑斑症,但是事实上,却不是的。”
    尹剑平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那双眸子却闪烁着无比的坚毅忿恨!
    “金翅鹰”阮南冷笑一声道:“当时情形正与令尊一样,人人都说他是死于‘黑斑’瘟疫,只是却瞒不过你燕二伯!”
    “金毛鹰”段神州,“金顶鹰”燕昭,连同“金翅鹰”阮南,这就是当年武林见重的“三金鹰”.也是尹剑平之父尹雁翎当年三位至交好友。
    尹剑平微微点头道:“燕二伯精通医理,曾经悬壶济世,这个我是知道的。”
    “金翅鹰”阮南道:“不错,如非是燕二哥为人精细,细察究竟,段大哥的死因尚不易就觉察出来!”
    尹剑平一惊道:“这么说,段大伯莫非是为他人所陷害?”
    “当然是这样。”
    阮南那张削瘦的脸,忽然间变得毫无血色:“段大哥既经鉴定不是死于黑斑症,遂即使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他是死于一种人世间罕见的奇毒!”
    尹剑平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这和他的猜测完全吻合。
    “于是,我和燕昭遂即细心地在死者身上搜索,终于找到了致死段大哥明显的凶器!”
    “是什么?”
    “一根细若牛毛的毒针。”
    尹剑平一惊道:“一根毒……针?”
    阮南凄惨地笑了笑:“若非是我够仔细,连段大哥一头长发都不曾成过,简直无从发现,那根针长不过二寸,通体乌黑,细若牛毛,正正地插在段大哥头顶乱发之间,深入‘大池’一穴,攻心之毒,就是这里散播出去的……对方下手之毒,用心之巧,真是莫此为甚。”
    尹剑平紧紧咬了一下牙,想到了父亲与义父东方杰之死,今日才算真相大自。
    “阮三叔,你可知道,是谁下的手?”
    “岂止知道?”阮南凄然笑了一下,看着尹剑平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尹剑平心念一转,遂邵点点头道:“这么说,你老莫非是被仇家所迫?”
    “你说的不错,正是这样。”
    “这个人是谁?”
    “你不会认识的,”阮南喃喃地道:“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美艳如花,心狠手辣的妇人。”
    尹剑平陡然一惊,全身猛然地抖颤了一下:“我知道了,莫非是人称‘丹凤轩主’的水红芍?”
    “金翅鹰”阮南…惊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尹剑平一阵黯然,心里反倒不如以前那么激动了,对于“水红芍”这个人来说,他的仇恨早已达到了饱和,称得上恨之入骨,似乎所有的仇恨,简直没有一桩不是与她直接有关。
    聆听之下,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心里却思忖道:又是你!水红芍!我们这个仇结定了,可真是‘死约会’不死不散了!
    睁开眼睛,他的脸色一片雪白,“金翅鹰”阮南的一双眼睛,仍然盯着他。
    “你是怎么认识这个水红芍的?”
    “我并不认识她!”尹剑平慢吞吞地道:“只是,我却知道她,对她的一切知道得很清楚!”
    阮南欣然于色道:“好极了,等一会你再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
    尹剑平冷笑道:“我爹爹与段大伯他们莫非与水红芍结有宿仇?”
    阮南怔了一下,道:“这个……”
    摇摇头,他脸上出现一种颇为为难的神态,苦笑了一下,又道:“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
    尹剑平冷笑道:“但是我却想得到的,阮三叔,有关我爹爹的死,请你实话实说!”
    阮南道:“我当然要告诉你实话。”
    他冷冷地接下去道:“这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你父亲曾经一度迷恋于水红芍的美色,二人几乎沦及婚嫁,想不到水红芍却又移情别恋。哼哼,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个水性杨花的淫妇,其实在她与你父亲相交的同时,外面就还有许多面首,在此之前,我那段大哥也曾经是她可怜的玩物面首之一。”
    尹剑平聆听之下,默默不置一词,这些话如果他闻自别人嘴里,一定令他难以相信,但是出自阮南之口,却使他不得置疑。
    阮南冷冷一笑道:“原来水红芍这个淫荡女人,有一个奇怪残忍的怪痹,这也是我事后才知道的,那就是凡是曾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异性,在她厌弃之后,务必不留活口……她本人深精百家之毒,一经计陷,死者很少能逃离她的手去,你父亲与我拜兄就是死在她巧妙安置的毒针之下的。”
    尹剑平黯然垂首,仍是一言不发,他心里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死去的义父东方杰,感伤着原来他也是水红芍的面首之一。这不禁又使他联想到岳阳门已死的长老“一鸥子”冼冰……
    这些人无不是名重一时的知名侠客,而想不到竟然俱都先后为水红芍美色所迷,最后落到万劫不复的可悲下场,水红芍这个女人,可真是一个可怕的魔鬼,一定具有某种使得男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否则绝不会使得这么多的有为之上为她神魂颠倒,趋之如骛地视死如归!
    阮南追忆着过去一段痛心的往事,继续道:“我与燕二哥发觉了那根使段大哥致死的毒针之后,经过燕二哥的细心查证,终于断定仇人即是那个当时艳惊天下的水红芍,为此,我就与燕兄联手找到了当时她所盘踞的凤凰山!”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脸上现出了一片凄苦之色!“水红芍一身武功,我们当然不敢轻视,所以事先我与燕兄练习了几手绝招,决心要将她毙命手下。哪里想到事情竟然完全出乎我意外!”阮南脸上浮现出一片痛苦:“我们找到了凤凰山,费尽了心机,才见着了水红芍这个贱人!”
    尹剑平抬起头喃喃道:“她可承认。是她下的毒手?”
    阮南点点头:“承认了,即使你父亲的死,她也但承是她下的毒手!并说了刚才我所说的原因,我与燕兄忍无可忍之下,当时就与她动起手来。”
    尹剑平沉沉地道:“水红芍深精毒术,二位前辈可曾事先留意,有了准备?”
    阮南苦笑一下道:“你说的不错,我们怎么会忽略这一点,只是虽然如此,仍不免着了她的道儿。”
    “怎么?”尹剑平一惊道:“她莫非对你们二人也施了毒?”
    阮南默默点了一下头,苦笑道:“贤侄,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叫做‘七步断肠红’的剧毒吗?”
    尹剑平冷笑了一声,心思忖着:你可真问对了人了,只怕当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比我对这剧毒的印象更深了。
    聆听之下,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这是一种借着空气可以散播的剧毒!”
    阮南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果然对她知道得很清楚,只可惜当时我与燕拜兄对于这种毒的认识一无所知……燕拜兄竟然首当其难,着了她的道儿,横尸荒野。”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眸里闪烁出一片泪光!
    尹剑平惊得呆住了。
    他简直难以计算,有多少人死在水红芍的手上,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这些所死的人,几乎每一个或多或少的,都与他直接或间接的有着密切的关系。聆听至此,他不由自主地细细数着每一个死者的名字,以及与自己的深切关系,一时间,只觉得整个躯体都为之麻木了!
    阮南道:“你在想什么?”
    尹剑平一惊,苦笑着摇摇头不发一语。
    阮南才道:“……燕二哥死得好惨,七孔流血而亡,是我一时心灵,闭住了呼息,一番瞎闯之后,总算命不该绝,而意外地逃得了活命!”
    尹剑平喃喃道:“然后你老人家就匿居到这里来了?”
    阮南摇摇头,说道:“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他深深地又叹息了一声。
    “是我锻羽而返,不意那个妇人却是放我不过。”他回忆着这段往事,慢慢地道:“那一天。也就是我返回的第五天,当我方自把燕二哥的尸身装殓埋葬好之后,忽然,那个水红芍率领她得力的两名女弟子找上门来。”
    尹剑平心里一动,道:“两个女弟子?三叔可知她们的名字吗?”
    阮南点点头道:“我当然记得,她们二人,一个名金珠,一名银珠,武功都非常了不起,的确得了那个妖妇真传,我当时率同十二门人,仓促应战,不想这一次败得更惨!”
    尹剑平已经猜出了这一次悲惨的结果,不忍卒闻地低下了头。
    “金翅鹰”阮南冷冷一笑:“结果,十二名门人先后伏诛,山舍火焚,被烧得片瓦无存,而我竟然义意外地逃得了活命!”
    尹剑平芙)笑了…·下,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倒似乎与他肩“几分相似!
    阮南颓丧地道:“经此一战之后,我更发觉到这个妇人的厉害,凭我当时武功,万万不是她的对了;她既决心要制我于死命,我的性命确是堪忧,果然随后的半年时间J运无时无刻不在惊险之中。这才促使我远遁尘世,来到这咀苦心练功。”
    他那双眸子,几乎同尹剑平一·佯地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阴沉。
    只有在身心饱受折磨之后,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网只眼睛凄凉地互州对观看。
    谁也不再多说…“甸话,任何的…一句话,都会显得大多余,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使复仇的意志与九死一生的求生过程也极其相仿!
    甚久之后,尹剑平微微一笑,含蓄着几许怆怀道:“三叔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记不起来了!”阮南摇着他乱发蓬松的头:“总有十几快二十年吧!”
    微笑了一下,他继续道:“山居无岁月,每天,我只是相同地练习着例行的功课,所吃的无非黄精首乌,野果山桃.日久天长,竟然收到了轻身益气之功,那年,我无意之间,发觉到了这座石洞,发觉了洞里的温泉,更悟出了沐浴健身之功,我的功力进展更有一日千里之势!”
    说到这里,他那双眸子直直地看向尹剑平道:“直到今天看见了你,才像是忽然有所感,而使我体念到我的存在……你是我这多年以来第一次所看见的人,巧的是,竟然会是故人之子!”
    他慢慢收缩起那双眸子,收成了两道细缝。道:“看见了你。使我想起了人生,往事。
    也使我记起了仇恨……我……今天真是一个大不平常的日子……”
    尹剑平感慨地道:“我真羡慕你,我想一个人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脱离现实,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捆缚的环境里,就像三叔你这个样!”
    “你说的不错!”阮南冷笑了一声:“但是对于我来说,很可能这一段日子已经成为过去。”
    “为什么?”
    “因为看见了你!”
    他那苍白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些怒容:“看见了你,就使我不禁想起了你的父亲,就不禁触及了我的刻骨铭心的仇恨!”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阮三叔,你这些话我不便苟同,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以前,就能忘得了加诸在你身上的那些仇恨?”
    阮南喃喃道:“起先我忘不了,但是后来,尤其是近几年来,我确是忘了!”一面说,他把那张痛苦的脸,深深埋在自己的一双手掌心里,甚久,他才抬起头来。“……这么多年以来,每日无时无刻不与自然相依,尽观山川流水,野鸟山花,仰看明月繁星,上体天心,深深感受着自然界的美好,而一切违背自然的内在外在因素。都是痛苦的源泉,渐渐地,我不再去回想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这样我过得极是惬意自然!”
    他是那么的落寞,在他诉说到这里时,忽然脸上现出了前所未见的愁容,似乎所有的快乐,在这一刹间果然离他而去。
    尹剑平心里一阵黯然!不禁垂下头来。
    他忽然发觉到,自己果然是个不幸的人,凡是与自己接交的人,简直没有一个能得到好的收场,以往的斑斑血渍往事,一幕幕地由眼前掠过,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死人……
    尹剑平想到这里,只觉得心血翻涌,像是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他用着几乎含有歉意的眼睛,注视着面前这个父执辈的长者,心内的自责更是无能自止。剥夺个人的快乐,似乎比剥夺个人的生命,更为残忍。准此而观,自己又如何能予对方以补偿?天底下,又有什么东西的代价能够补偿一个人失去的快乐?看着看着,他眸子里淌下了热泪!
    此番伤感,更要较诸以往那几次目睹死亡更为深切!毕竟他的智慧已经更趋成熟,更何况他所具有的那种灵性,却是一般人所没有的。
    人的悲哀常常取决于那个人所具有的灵性深浅,灵性越多的人,其痛苦越甚,直到有一天,人性能够冲开天性的捆缚,也就去仙不远,那一天似乎才能谈到快乐的来临!是以,在你未能成为仙人之前,即使你是一等的超人,却都未能兔除烦恼与痛苦的侵袭!
    他好像刚刚才想起这一个有关仙人的故事。眼前的这个阮南,几乎已经是他想象中的仙人了,是自己的双手,把他由仙境之中又拉回到了凡世,因此他才又感觉到做为一个凡人的痛苦。
    阮南由他的举止沉思里,忽然发觉到这个年轻人的大异寻常,从而对他产生了好奇!
    “尹贤侄,你的心里,为什么也充满了仇恨?”
    “因为我的遭遇,远比你更为凄苦!”尹剑平苦笑了一下:“却没有三叔你的修养与度量!”
    阮南喃喃道:“大海有尽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满为心,贤侄,你能够体会这首诗的涵意吗?”
    尹剑平怔了一下,重复道:“大海有尽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满为心。”
    一阵黯然袭上心头,什么人作的这首诗?什么人有这等心境修为,这等超凡人圣的魄力豪情?他的感触,又岂止是区区钦佩而已!
    阮南看着他道:“你能作得到吗?”
    尹剑平颓然地摇摇头,心里再次地袭起了一阵悲哀!
    阮南一笑:“我也作不到。”
    他叹了一声,接下去道:“但是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有此胸襟!可惜我失败了!”
    尹剑平道:“你仍然可以保持你原有的生活方式,复仇的事三叔你可以交给我。”
    “交给你?”
    “因为我们的目标对象是一致的。”
    阮南忽然挑了一下长眉:“嗯,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只是你有把握吗?”
    尹剑平冷冷一笑:“有没有把握,我都必须一试。因为我别无选择!”
    阮南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尹剑平摇摇头,无可奈何地道:“因为我还没有死。”
    看了阮南一眼,他加以补充的道:“虽然活着没有死的人,到处都是,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有复仇的义务!”
    阮南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尹剑平苦笑一下道:“你当然不明白,因为我活下去的意义,是要为无数人复仇!”
    阮南皱了一下眉:“无数人?”
    尹剑平点点头,面上现出一片戚然,这一刹间,他脑子里闪烁过无数条人影。这些人包括父亲尹雁翎,义父东方杰,岳阳门的长老冼冰,掌门人李铁心,双鹤堂的堂主米如烟,拜兄晏春雷,再下去是积翠溪的吴老夫人,以及岳阳门满门上下……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条命!
    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鲜血,无数呻吟!这么多屈死的冤魂,团团围绕着他,数十双鬼眼,更像是无数支冷箭,一支支都射扎到他的内心深处!他再也支持不住,长啸一声,夺门而出,直向着山岭上,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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