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十九妹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三十九
    夜。
    孤灯。
    石洞。
    摇曳的人影。
    风声,狼吠,林木的萧萧声……
    一切的总和,幻化成此一刻的落寞、悲伤、无情与单调!“话”谈得够清楚了。
    尹剑平再一次地揭起了自身的伤疤,把过去所经历的一切,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都畅诉了出来。只是瞒下了片段不可告人的儿女之私。
    “金翅鹰”阮南岂止吃惊,他简直震惊了。
    两个人。面对面,各踞一角。默默地时看着!
    很久,很久,阮南才似由梦中惊醒一般,他眨动了一下眸子,轻叹一声,又摇摇头。他还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说道:“奇迹!”抬起那双深邃的眸子,盯向壁角的尹剑平:“我是说,你能够活到现在而没有死,的确是奇迹,当然!
    事实上,在你经过了这些之后,你已经不会再死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尹剑平不语,默默地听阮南说着。
    “一个人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已经成为不死之身!”阮南由衷地叹息着:“因为你已经学会了保护自己不死的方法,任何人已无奈你何!”
    尹剑平苦笑着摇摇头:“阮三叔,你是没有见过那个姑娘,不知道她的精明干练。”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阮南道:“听了你这番详细的描述,我对于这个甘十九妹已经了解得够清楚了,她果然是一个武林罕见的姑娘,我想,即使当年的水红芍复出,亦不过如此!”
    尹剑平冷冷地道:“如今最使我担心的还不是她,而是她师父水红芍,我想她就快要到了!”
    阮南微微一笑:“一个人种的什么,必定会收什么,水红芍早年多行不义,此番报应她也逃不脱的。尹贤侄,你用不着担惊受怕,对付这个女人,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我穷其心智所研究出来的三种手法,老实说,就是准备对付她的。”
    尹剑平一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三叔你不曾离开过这座蟠龙岭呀!”
    “不错!”阮南一笑道:“但是,我早已熟记了她的身法,非但如此,根据她的身法,我更假想出数十种变化然后各个予以击破。我所以这么做,原想着有一天还会跟她见面,现在……唉……”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又缓缓地说道:“可是当我听过你的这一番遭遇之后,毫无疑问的,我觉得你比我更有资格去杀死这个女人,我就成全你吧!”
    尹剑平神色一振道:“你是说……”
    “往后的日子,你先就住在这里,我会把那个女人的一切都告诉你。”他冷冷一笑道:
    “虽然这一切都是我对她的假设幻想,但是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基于那一点‘灵性’的发挥,我自信在某一系列的动作方面,已经把她摸得够清楚了!”
    尹剑平大喜道:“果真这样,那可是大好了!”
    阮南喃喃地道:“当然,如果仅仅只凭着我的这一番臆测,那是不够的,我对你的自信还在于你得自吴老夫人的草堂秘功,那些招式足可当得上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才是你未来得能在武林界大放异彩的凭借和靠山……了不起……了不起……这种成就足可震烁古人,万世不朽!”
    尹剑平苦笑道:“三叔太夸奖了,实际上,我直到现在还在摸索中,每发一式事先毫无预知与任何预兆,这叫我感到十分困惑……”
    阮南感叹着道:“其微妙之处也就在这里,如果你事先能有所预感也就无所谓是什么灵性的发挥了!”一面说,他感伤着摇摇头又道:“……我原有意,请你传授我一些灵异招式,这么看起来,如今是万万办不到了!”
    尹剑平也只有苦笑的份儿。
    的确是这样,他所精擅的“草堂秘功”,老实说只是一些表面看来毫无意义的点线交接,如果不贯以突发的“灵性”在内,简直是“小儿涂鸦”,根本看不出丝毫奥妙之处!自然也就不能理智地整理出一套有系统的学问来用以授人了。
    尹剑平本人仅知道这是一种奇异不可捉摸的灵思,而阮南却推崇为开天辟地前无古人的武学玄功,必当为未来之武林大放异彩!
    在阮南的鼓励之下,尹剑平信心大增。
    他二人经此一番交往之后,遂即种下了深切的情谊!尹剑平也就戏剧性地在这里住了下来。
    ※※※
    一阵山风,红叶飘零。
    大片枫树,汇集成一片血海,风起时层层相叠,上下波动,有如万马奔腾,景致煞是壮观!
    红叶常常是骚人墨客,有情人笔下的宠物,也是他们灵思的源泉!
    红叶也同于红豆一般,为有情的男女传递相思之情,笺中枕畔,柔情万缕!
    阮南同尹剑平并肩站在山前,却非是在领略什么诗情画意,他们的神态甚是严肃,认真地注视着,像是要领悟些什么似的。
    “你留意地看下去,就要出来了。”阮南甚是肯定地道:“每天这个时候,一定会出现的。”
    山风由斜面的岔口袭过来,其声轰隆,一时间万树齐摇,落英缤纷,满空红叶,呼啸天际,在山洼子里盘旋了几转,纷纷下坠。
    这一刹间,就像是下了一天红雨那么的壮观!
    尹剑平目睹之下,情不自禁地点头赞了一声:“妙啊!”
    话声方自出口,耳边上却听得一阵啁啾声,响自林内,蓦地飞出了大群白鸟。
    红的树叶,白的鸟羽,在夕阳下,一时蔚成奇观!妙的是,两者并不混淆。
    在红叶的落英缤纷里,但只见白鸟的翩翩翻腾,上下翻飞。其身法之美妙如意,真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出白鸟红叶之戏,足足持续了有盏茶之久,遂即叶落,鸟去!
    尹剑平目放异彩!
    阮南却含蓄着深奥的微笑!
    “这‘叶落鸟飞’身法迥异,大有学问,我那‘分身化影’的招法,正是由此脱胎而来,你如果细心敏悟当能有所领会,用以来对付水红芍的‘流水散花手’法,却是最恰当不过。”
    尹剑平怔了一下:“流水散花手’?”
    阮南点点头道:“那是水红芍最拿手知名的身法之一。”
    说罢,转身离开。
    阮前尹后,来到了一处池沼边侧。
    夕阳下,那片沼泽地方,蒸腾起浅浅一片水汽,水汽映以阳光,反幻出瑰丽七彩,很有些海市蜃楼的味儿!几只长腿鹤,正自涉水啄食,景象较诸图画看来要传神得多了!
    阮南停住了脚步道:“自然界的和谐常常在暗示着某种神秘,就像眼前的群鹤啄食,这里面也大有学问的。”
    尹剑平道:“它们在吃什么?”
    “黄鳝,”阮南一哂道:“一种比蛇更狡猾的东西。”
    话声出口,一条全身呈金色的巨鳝倏地由浅草沼泽里跃身而起,极其轻灵巧捷地穿向别处,夕阳下泛出了醒目的一道金光!
    “好身法!”
    阮南出声喝赞时,那条巨鳝,已扎落了浅水。
    三只大鹤,同时由三个不同的地方拍翅疾掠过来,水花翻溅里,显示着鹤的腹翼翅爪!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却表露得完整无遗。
    尹剑平会心地赞叹一声,紧接着那条巨鳝被迫地由水中昂首立起,那副样子一如择物而噬的毒蛇!
    接下来是鹤与鳝的一番对搏,进退拧转,穿掠潜伏,加以众鹤鼓噪,群起交鸣之声,引发起此一刻自然奇景的无限杀机!
    尹剑平下意识地只觉得身上一阵奇寒,每一个汗毛孔都情不自禁地大将开来,足下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阮南偏过头,微笑地看着他道:“你的感受如何?”
    尹剑平摇摇头道:“可怕极了!”
    阮南一笑道:“你果然是一块练武的料子!这种杀机是一般人万万领受不到的,你能有此慧心明目,可见你是高人一等!”
    尹剑平那双眸子瞬也不瞬地逼视着当前奇景,脸上显示着兴奋之情!
    阮南道:“你可注意到这其间巧夺天地造化的灵异身法?”
    尹剑平目不旁瞩地道:“注意到了。”
    水声再响,浪花四溅,那条巨鳝再一次地挣脱了鹤喙,穿落出丈许以外!
    大鹤拍翅群集,快速地追上去,乱叫一团,却不再见那巨鳝。
    阮南点头笑道:“优胜劣败,适者生存。那条鳝如果没有戏弄它们这些扁毛畜生的能耐,焉能在此生存,更不会长得这么大了!”
    说罢他转向尹剑平道:“贤侄,你可注意到那条金鳝掠起的身法?这其间,共有几种变化?”
    尹剑平想了想,点点头道:“三种。”
    阮南笑道:“你可以分别说出来吗?”
    尹剑平道:“起,飞,落,大概就是这三式了!”
    阮南点头:“你能注意到这三种不同势子,实在是难能可贵,只是还略有不尽之处!”
    尹剑平哦了一声,点点头道:“还有一式,一共是四种姿态!”
    阮南惊奇的道:“第四种姿态在哪里?”
    “在水里面。”
    “这就对了!”阮南几乎为之钦佩地点着头道:“那最后的一招姿势,的确是在水里面施展的。”接着他兴叹一声,又道:“我观此变异,足有数月之久,才看出了那最后一式变化,而你竟能在一眼片刻之间识破悟出,真令人惊异不止!”
    尹剑平道:“三叔夸奖了!”
    阮南频频点头道:“奇才,奇才,凭这一点,你的成就将要高出我不知多少!”叹息一声,他面现欣然地道:“我把那鳝行乱水四式连成一体,演变为一式绝招,用以敌对水红芍的‘千剑红妆’一招!”
    “千剑红妆?”
    “不错!”阮南冷笑道:“那女人曾以这一招,杀害过无以数计的武林高手,我本人也几乎丧生在此一剑之下,是以才会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一面说撩起衣袖来,一直捋向肩处,在那个地方,显露出一道深深的剑痕落疤!
    尹剑平目睹之下,叹息道:“水红芍果然剑技高超,这一剑她可是闪身由背后发出?”
    阮南点头道:“正是由背后发出。”
    忽然,他怔了,接口问一下道:“你竟然看出了……”
    阮南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他十分惊异地端详着尹剑平,慨然道:“你的悟性与联想之力更见超人一等,这些便是成就上乘剑术的要件之一,弥足珍贵!”微微一笑,他盯着面前这片沼泽道:“在这里,我曾花费了半年时光,才悟出了鳝鹤对峙之功,也许你不用这么多时间,来,我再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大风起,草原上显示出一片肃杀。
    无数的晴蜓在起落着,西天远际镶染着一片淡淡的金黄颜色,落日只剩下最后的一些余晖,像征着白昼的即将结束。
    阮南伸手指向草原道:“剑平,你看见什么了?”
    “晴蜓,草原。”
    际南点点头,说道:“这是眼睛可以看得见的。”
    “什么是看不见的?”
    “风!”阮南一笑:“虽然你看不见,但是你却一定能感觉出来。”
    他扬起一双手,两只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是风最大的一个地方,”阮南喃喃地道:“每天这个时辰,这里的风就从来也没有停止过,你站起来就感觉到了。”
    尹剑平站起来,只觉得风力由背后袭过来,其力极猛,方才来时不曾发觉,忽然间竟会刮得这么大,倒是他事先未能想到的。
    阮南道:“疾风知劲草,你只要留意到这其中的道理,也就尽知其中的自然天机了!”
    尹剑平道:“这确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所幸……”
    “所幸什么?”
    “所幸这些蜡蜒提供了我一个观察的方法!”尹剑平微笑着道:“这样可使我识透不少大机!”
    阮南含笑道:“你的见解完全正确,这种‘疾风劲草’之功,一旦你能体会出来,将会无惧于敌人的各方迫害,尤其使你能对敌人的动向体察入微!”微微停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也许你还不知,水红芍练有一种厉害的掌功,名叫‘千面埋伏’,最是厉害,一旦施展出这种武功,常使敌人无所适从,突然而毙于她掌力之下。这‘疾风劲草’功,正是用来对付她这种掌法的。”
    尹剑平感慨地叹息一声道:“丹凤轩一意孤行,结怨四海,整个武林鲜有不受其害,众志成城,同声一讨下,看来是覆之在顷了!”
    “那倒也未必!”阮南微微摇头道:“如果没有你这样的敌人。你这样的苦心孤诣,任论报仇,又谈何容易?这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
    他苦笑了一下,看看尹剑平,又道:“三种武功,外表看来并不见其深奥,却是我细心默察多年的结晶,一旦你融会贯通之后,必然会使你的武功达到一个崭新的境界,那时候,也许就是你去会见水红芍的时候到了。”
    尹剑平毅然地点点头道:“我期待这一天早早来到。”
    银心殿依然像往同一样地耸峙在水面江心。
    阳光照射在碧绿的琉璃瓦上,交织出点点星光,这座耸峙在半岛的巍峨建筑,似乎经过了一番新的整理,亭,台,楼,阁,一切凡是能着眼的地方,看上去都是那般的井然有序,清新爽目!
    半岛的弧状水湾里,停泊着大小不同的舟舶,这些船只只有极小的一小部分是属于甘十九妹攻打银心殿时所带来的,其它绝大多数,都是银心殿原来所有。其实又何止这些船只?
    就连这半岛上的人,有一多半都是银心殿的原班人马。当然这些人已经绝对不同于昔日,他们是经过一番严厉整肃之后。所留卜的硕果,毫无疑问地是在接受新的领导。
    银心殿的各类建筑,已见前文,只是自从甘十九妹率众占领之后,经过了一番整修规置,此刻看上去就更庄严雄伟,美化美奂!
    尤其是今天这个日子。银心殿更是被装饰得焕然一新。新漆的廊柱子,迎着朝阳闪闪有光,园子里百花含笑,和风舒徐。
    一匹鲜红色的绸子。由湖岸边一直迤逦直铺而上,通向正前面的银心大殿。
    数百名年轻弟子,各着新衣,人人腰际斜挎有一口弧状的腰刀,服式刀式,完全一致,这些人分作两列.由湖岸两侧引伸排开,雁翅般地延展开来。
    看样子,像是有什么难得的贵宾要莅临于此。人人面现严肃,这么多的人,竟然连一个大声咳嗽的都没有。
    未几,传过来一阵极为清楚的“当当”声,一个青衣小僮,正自聚精会神地在撞着钟。
    洋溢的钟声,惊动起一天水鸟,即见银心殿里,步出了一行鲜衣彩帽的人来。
    走在最前面,婆娑多姿,宛如玉树临风的那个妙龄少女,正是甘十九妹!
    她身着一袭鲜艳的红衣,像往常一样,粉脸上宠着一袭浅浅的面纱。
    在她右侧紧紧跟着的是那个活死人似的跟班儿阮行,左边是新近收服、对她忠心不贰的得力手下“黄面太岁”花二郎,之后,依序是“紧背低头”莫三畏,“血蚱蜢”孔翔,“吊客”谢连城,“飞索刀”李平等十数条好汉子。这些人侥幸不死,遂即都成了银心殿的英雄人物,水涨船高,一个个按功行赏,都有了一份相当不错的职位,莫怪乎俱都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大群人簇拥着甘十九妹来到了湖边石亭,后者轻移莲步,步入亭内坐下来。
    天高水阔,自此望向湖心,尽可以一览无遗。却见碧绿微波的湖面上,点缀着点点帆影,千顷金波,倒映着碧空一览,端的好一番水天景色。紧侍在她身边的那个“活死人”阮行,上前一步道:“轩主的船驾还不曾看见,要不要卑职前去迎接?”
    甘十九妹道:“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我要你事先准备的快舟,备好了没有?”
    阮行躬身道:“备好了。”
    言罢上前一步,向着当前举了一下手,即闻欸乃一声,由旁边芦丛中穿出了一艘银色快舟,操舟的两名汉子,身着彩衣,猿臂蜂腰,极见豪迈不羁,显然系特别挑选出来的健卒充当!
    那艘银色快舟,在此二人的操纵之下,一经现出,其快如矢,哧,哧,哧!水面上一连穿出了三道纹路,已来到眼面前水面。
    长蒿扎水,只一下,已把前进的舟身,纹丝不动地定在水面上,观其出手,果然利落老练,不愧是个中高手!
    甘十九妹点点头赞许地道:“很好。”
    偏头向身边的“黄面太岁”花二郎道:“花兄,你跟我走一趟吧。”
    花二郎躬身道:“属下遵命!”
    话声方落,甘十九妹娇躯已自腾起,有如红云一片,闪了一闪,已经落身在那艘快舟之上。紧接着“黄面太岁”花二郎、“活死人”阮行也都双双纵起了身子,直向快舟上落去。
    二人身法固然俱都极见轻灵,只是如与前行的甘十九妹比较起来,却是大见不及,这一点只须见诸那艘银色快舟,即可判知。
    原来甘十九妹纵身下落时,舟身平稳如常,俟到花二郎、阮行下落时,那艘快舟却禁不住轻轻地打了个颤儿!虽然是微着痕迹,亦可见彼此轻功之显著分野!
    甘十九妹上船之后,那双盈盈秋波一转,遂即认定了一个方向道:“她们来了。”
    花、阮二人顺其目光看去,即见万顷金波间,闪出了一点奇光夺目的银光,随着波动起伏的浩渺烟波,有如星丸跳掷般地,频频起伏不已。
    阮行原是“丹凤轩”的来人,只一眼已认出了来船正是轩主的“银钩快舫”。
    原来这艘特殊式样的坐舟,遍体系闪光银片所镶制,首尾两端高高的弯起来,活似两把朝天卷起的巨大钢钩,尤其奇特的是那尖出的头部,两边卷包而起,却现出犹如斧刃的船锋,以此劈风破浪,莫怪乎速度要较之常船快上许多了!
    “噢,”阮行脸上极现惊喜:“真的来啦!姑娘,你看轩主她老人家可在船上?”
    甘十九妹黯然地点点头道:“既然是‘银钩快舫’,当然是她老人家亲自来了。”
    阮行咧口笑道:“那敢情是好!她老人家来的还真是时候,这么一来可就不愁拿不下清风堡了!”
    甘十九妹挥了一下手,命令二舟子道:“迎上去。”
    快船全速前进。
    习习湖风拂动着三人身上长衣,破舟的浪花,反卷上船身来,把整个船头都弄湿了。
    甘十九妹的眼神儿,认定着前面的“银钩快舫”,却不似预期的那么兴奋,反倒似笼有一抹淡淡的轻愁!
    “黄面太岁”花二郎一直在留意着她,见状试探街道:“轩主一个人来吗?”
    “不。”甘十九妹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金、银二位公主也一定来了。”
    “金、银二位公主?”
    化二郎对于这个称呼,显然感觉到有些陌生!
    甘十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她们是我的两位师姐。公主,是对她们的尊称!”
    花二郎一笑道:“这么说,姑娘在轩里也当被称为是三公主了?”
    “当然!”阮行在一旁插口道:“这是规矩,等一会见着了轩主与二位公主之后,花当家你就知道了,嘿嘿!金、银二位公主可要比我家姑娘难说话多了!”
    花二郎怔了一下,这才知敢情将要来的两位主子,大大的不好侍候,心里正在思忖着,对方那艘“银钩快舫”已经驶到了近前。
    阮行喝令着两名舟子,将座船停住,却见那艘“银钩快舫”乘风破浪己达当前。
    一名身材矮小,留有长须的黄衣老者,当舱直立,像是发号司令之人,这时即见他双袖高举,前后左右四名银衣舵手,遂即将疾驶如飞的快船定在波心。由于舟行过速,突然停住,迫向前头的浪花,都反卷上来,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条闹海银龙!
    两舟己是当头对立,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及一丈,起伏不定的浪花将船身抛起来,又低低地沉下去。
    甘十九妹移步上前,娇唤了声道:“魏管事吗?”
    黄衣老者看了一眼:“啊唷”一声道:“敢情是三公主亲自驾临,老奴有眼无珠,失礼,失礼!”一面说遂即向着甘十九妹深深拜礼。
    甘十九妹浅笑道:“魏管事不必客气,快快请起,轩主她老人家与二位公主来了吗?”
    “来了,来了!”黄衣老人抱拳笑道:“老奴这就去通报一声。”
    甘十九妹一笑道:“不必!”
    香肩轻晃,翩若惊鸿般己掠向对舟。
    即见“银钩快舫”上,帘珠哗啦一响,一个长眉细服,纤腰丰臀的长身女子,闪身而出。
    女子肤色微黑,长发披肩,身着半短罗衫,却在颈项以及两只玉手上,各戴着玉翠,乍看上去一团珠光宝气,以衬对方黑中带俏的面颊,极见撩人之势!
    二女乍一交目,甘十九妹便即上前,含笑唤了一声:“二师姐。”
    来女敢情是水红芍身前的二弟子银珠,又称“银衣公主”的便是。
    双方乍一见面,这个银珠嘤然笑道:“我算计着你该来了,果然是你,咱们姐儿们,可很久未见面了!”
    一面说,只见她轻抬纤手,已把甘十九妹罩在脸上的那方面纱揭了下来。
    甘十九妹回头看了一眼,面现微羞笑道:“轩主呢?”
    银珠一笑道:“来。”说时,手拉着甘十九妹已步向舱内。
    “银钩快舫”布置得极见奢华,地上是松软的长毛地毡,舱壁上除了细致的雕工之外,更悬配装饰着各型多样的奇怪摆设,在正中一盏低垂的琉璃吊灯炫耀之下,各见玲珑凸出,真可当得上琳琅满目!
    穿过了正中这处畅舱,来到通向内舱的“残月”洞门前。
    一片银灰光彩,由那别致的内舱映出!
    透过这扇“残月”洞门,即闻得一阵清脆悦耳的丝竹管弦之声。
    甘十九妹笑道:“这又是谁呢?”
    银珠低笑一声道:“这一次轩主想着会多住些时候,所以连‘彩家四姐妹’都带了来。”
    话声方住,即闻得内舱琴瑟在一阵拔起之后,猝然收住!却有余音绕梁的韵味。
    “是甘丫头吗!”一个含蓄着十足女人的口音道:“进来吧。”
    甘十九妹应了一声:“是,轩主!”
    轻分珠帘,她与银珠步入内舱。
    但见鹅黄色的松软地毡上,陈设着灿烂豪华的家具摆设,四名清艳绝尘,出落得异常标致的少女俏立左右,却在正中一具圆形铺有兽皮的锦墩之上,盘膝坐着面蒙黑纱的妇人。
    妇人身着一袭银色缎质长衣,那长衣式样绝不同于一般妇人,称得上别具匠心,长长的裙有如一匹彩缎般,足足伸延出七尺开外。只可惜那袭面纱在她脸上笼罩得过于严密,你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出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其他便别无所见。然而,那露出衣外的一双水晶皓腕,以及宛若春葱的尖尖十指,连同她露出的半截粉颈,一抹酥胸,却是极尽诱惑挑逗之能事!
    这个外相极具妖烧美艳的妇人,敢情就是数十年前以艳迹称绝天下,颠倒武林众生的“丹凤”水红芍!
    如果以逝去的岁月来加以推算的话,这个妇人少说也当在七旬以上,然而此刻所见到的她,抛开那掩饰的面纱之后,难窥全貌的面容不论,仅以那暴露于衣着之外的粉颈酥胸,皓腕纤指而论,即使豆寇年华的小姑处子,亦不能望其项背!以此而论,这个水红芍设非是精于“养颜”之术,万难臻此奇妙境地!
    就在水红芍下首,另一张湘妃椅上,坐着另一个形容极见消瘦憔悴的少女!
    称呼她为“少女”,多少像是有些牵强,如就此外表而论,实难猜测出她正确的年岁,说她三十不为多,说她二十又不能算少,苍白的脸上更因为失去了笑容的关系,是以看上去只是死板板的那种冰寒,加以两条浓黑而长,却向下搭的眉毛,更是令人看而生畏,即使她不曾开口说一句话,却能令你感觉得出她的不易相处与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个面象严肃,貌冷若石膏雕塑的女子,穿着一袭紧身长衣,那露出衣外,形若鹤颈的瘦细脖颈上,却佩戴着一串粒粒圆润,光华夺目的珍珠项链,如此装饰非但不能给她带来预期的美丽,却更加其丑!
    能够在水红芍面前得一坐席,自然不是简单的人物。她就是丹凤轩的弟子,人称“大公主”的金珠姑娘!
    连同先前现身的那个银珠,人称“金银双妹”,为水红芍早两年所收的弟子,以武功而论,连同甘十九妹在内,这三名女弟子,当得上各有千秋,尤其是这个金珠,由于从师甚早,独得异术,再加以生性冷酷,出手狠毒,除了本身容貌难与当年之水红芍相提并论之外,下手之阴狠恶毒,却是较水红芍当年犹有过之。
    甘十九妹进门之后,先向着正中的水红芍深深一拜,嘴里道:“弟子甘明珠,叩见轩主,并请宽恕接驾来迟之罪!”
    那个掩饰在黑纱之后的神秘妇人“水红芍”,发出了宛似少女般的一声娇笑。
    “得了吧,三丫头,这一次还真难为了你了,快坐下来吧!”
    甘十九妹叩了个头站起,又转向大师姐金珠座前,冉冉拜下去道:“小妹拜见大公主。”
    金珠憔悴消瘦的脸上,依然是不着丝毫的笑容,冷冷地点了一下头,那副模样看起来简直较诸水红芍气焰还要大上许多。
    彼此既有同门之谊,甘十九妹当然把她习性摸得一清二楚,是以丝毫不以为意。
    当下缓缓站起,就一边座位上坐下来。
    手捧乐器的彩家四姐妹,遂即上前,向着甘十九妹冉冉地拜倒,口呼“三公主”不己!
    彼此见礼之后,主座的水红芍才缓缓笑道:“你的情形,我大概都有耳闻,虽然与我交待你的任务,有所出入。却也相差不多!”
    微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尤其是进占银心殿,比我所希望的,还好得多,我很满意。”
    甘十九妹原本还在担心师父怪罪,聆听之下,这才宽心大放,当下恭敬地道:“轩主谬赏,弟子还在担心轩主会责怪弟子呢,事实上这一仗,弟子这边损失惨重,若非花二郎这一伙人誓死效忠,想要这么容易的就拿下银心殿可是真不简单呢!”
    “啊?”水红芍偏头向侧座的金珠道:“这个人又是谁呢?”
    金珠冷冷一声道:“轩主大概忘了,这个姓花的,弟子曾有一份很详细的报告,他是十三把刀那伙子人的首领,论武功也数他最高,在整个皖北的地面上,所有的黑道人物,这个人很有调度的能力。”
    水红芍点头道:“对了,你这么一提,我就记起来了!”
    甘十九妹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这才知道敢情师门对自己的动向取舍,摸得一清二楚,以此惴度,只怕自己的行径也难逃这位大师姐的观察之中:
    想到这里,禁不住脸色微微红了一下,心里未免有些忐忑不定。偷眼看了那位大师姐一眼,所幸尚还没有什么异态。就在这时,听得这艘快舟上“当当”响了两声钟声!银珠站起来道:“大概是银心殿到了!师妹还不出去瞧瞧!”
    甘十九妹应了一声,赶忙掀帘步出.须臾又自回来。向着主座的水红芍道:“启享轩主,银心殿到了,所有殿内弟了俱在恭候,请轩主与二位师姐移驾登岸吧!”
    水红芍点点头,遂即姗姗站起,甘十九妹上前几步。轻伸玉腕,水红芍却似不胜娇弱地将一只青葱也似的玉手。搭在了她的腕上。
    “好吧!”她含笑的语音,慢吞吞地道:“这是我们多年以来光彩的事情了,金珠、银珠、彩家姐妹,我们一块上去吧。”各人答应了一声都紧随在她身后,向舱外步出。
    水红芍边行边自含笑道:“回头你把那个花二郎指点给我瞧瞧,我们这一次江湖之行,该杀的自然是不可轻恕,不该杀的就该好好招待,尤其是为我们丹凤轩立过功的人,更不可慢待!”
    甘十九妹低声应道:“弟子省得!”
    一面说时.她抬手把面纱从新遮好,水红芍点点头道:“对了,我们丹凤轩的人,永远不能被外面的人摸清楚了。全珠、银珠,你们也乔装一下吧!”
    二女遂即各自取出一方面纱,遮住了双眼以下的部位。一行人才步出了舱外。
    守候在外舱的那个黄衣长须老者魏总管赶忙上来行礼见过,接着是甘十九妹身边的那个跟班儿阮行上前见礼。他毕恭毕敬地陆续向水红芍以及金珠、银珠二位公主大礼参拜之后,一声不响地退向一旁站好。
    水红芍隔着一袭黑纱盯着他,频频点头道:“阮行,这一趟你服侍三公主,建功不少,等定下来以后,自有一份厚赏!”
    阮行年膝跪地。惊喜地道:“卑职叩谢轩主的赏赐!”
    “起来吧!”水红勺嘴里说着,透着这层面纱,她的眼神儿斜视向一角侍立的“黄面太岁”花二郎,“哪一个是花二郎?”
    “黄面太岁”花二郎上前两步,高唱道:“卑职就是。”
    阮行道:“花当家的,这就是我们轩主和大、二公主,还不上前叩头见过?”
    花二郎应了一声,双手抱拳,向着水红芍等三人分别打了一躬,高声道:“属下花二郎,参见轩主与二位公主!”
    水红芍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即见那位金珠姑娘由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姓花的你好大的架子,见了轩主竟能不跪?”“黄面太岁”花二郎闻言,顿时神色为之一惊!
    水红芍一笑接道:“大公主是与你说着玩的,这一次小徒得顺利攻占银心殿,你的功劳甚大,包括你手下的人,都有功劳,我知道,我会给你们每人分别赏赐的。”
    花二郎躬身道:“这全是三公主督导有方,卑职以及手下人,幸赖三公主照顾才得不死,哪里尚敢居功,论功行赏,三公主才该独居大功呢!”
    “是吗?”
    水红芍微笑着,偏头转向甘十九妹道:“三丫头,只为你督导这一桩,就该当受重赐,咱们上去后再说赏赐吧!”
    甘十九妹恭声答话道:“谢谢轩主,轩主请!”
    是时船上人早已将一条板搭向岸上,在数百双惊怪目光注视之下,一行人已陆续通过搭板,登上彼岸。水红芍师徒,每人身怀有极见精湛不可思议的武功,只是,目下所展露在各人眼前的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娇弱姿态!虽然如此,大家镇慑着丹风轩如雷贯耳的威名,却没有一个人,为此而胆敢心存轻视!
    一片欢呼中,纷纷向着水红芍等一行人行了跪拜之礼!其实包括甘十九妹在内,丹风轩的师徒四人,对他们都称得上是讳莫如深,尤其是水红芍,整个头部,都笼罩在那方面纱之内,各人也只能凭借着她丰腴体态,以及皓腕雪肌,想象着她的绝世花容。
    越是看不到的事情,越能引人入胜!
    “水红芍”果然有着出乎常情的诱惑之功,仅仅凭着她娇美的声音,美妙的体态,竟然在一上来就抓扣注每一个人的心弦,使得原本对她完全陌生的人,都心里充满了对她由衷的崇拜而甘为驱驰!
    当下就在甘十九妹、阮行、花二郎等数人的导引之下,水红芍等一行人大概地视察了一下银心殿的内外形势,对于银心殿的盘踞天险,水红芍师徒俱都深感满意!
    甘十九妹由是乃道:“轩主与二位师姐的行馆香闺都已布置妥当,这一趟旅途长远,轩主与二位师姐也该歇息了!”
    水红芍点点头道:“好吧,你就叫他们各自散去休息吧!今明两天各人支银一两,可以自由行动,任意出入。”当下即派阮行代为传令,银心殿各职属下,一律赏银一两,放假一天,一时欢声雷动,纷纷散开而前往领赏告退!
    众声欢呼喧哗中,甘十九妹、阮行已陪同着水红芍师徒三人来到了早已布置完善的行馆。
    这地方原是樊氏父子当年兴工所建,留为自己居住所用,樊钟秀喜爱享受,是以这所房子兴建得极见宽阔雅致而兼华丽!
    宅院里苍松翠柏,花石镣绕,一石一木,都十分考究。至于住处房舍,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这一点倒是深深投合了水红芍师徒的脾胃。对于甘十九妹的这番安排,大感满意,赞不绝口!
    一切安排之后,甘十九妹才似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下暂时辞别了水红芍,转回自己居住之处。不意她这里方迈出庭院,即见那个魏管事匆匆地走过来,向着她深深一礼道:“卑职魏聪,参见三公主,三公主玉体金安!”
    甘十九妹深知这魏聪,虽然名分只是丹凤轩的一个管事,然而据悉他早在年少之时,即为帅父水红芍身前的心腹之一,数十年来,从来未曾离开这轩主水红芍身边左右。
    据某些未经证实传说显示,这个魏聪早年与水红勺的关系。似乎极不简单,他的身分似乎绝不仅止乎于一个心腹的管事而已,出而可以推想他极可能是水红芍的早年面首之一!当然这只是甘十九妹所听知的一个传说而已,却不能据以为真,因为据她所知,凡是曾被师父所垂青过而成面首之人,最后俱都难逃一死,魏聪何许人也,何能独得幸免一死?
    然而,却又有许多地方显示出,师父水红芍似乎对这个魏聪,有一番异乎寻常的眷念,魏聪身分虽仅仅不过是一个管事。但是在丹凤轩内,人人俱都知道,这个管事的权力,却是异乎寻常的大,除了师父与自己姐妹三人之外.魏管事可以说权力最大,甚至于在某些地方,魏管事所显示的权力,更要较诸自己与二师姐银珠还要大得多。正因为有了以上这一层认识,是以甘十九妺素来对他就留有戒心,不得不另眼相待!
    这时,甘十九妹忽然见他对自己大礼参拜,未免心里愕了一愕!当下,她遂即含笑道:
    “魏管要不必客气,你一路辛苦,怎么不去休息呢?”
    魏聪摇动着白髯道:“多谢三公主关怀,老奴还不累!”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左右看了一眼,却见那个活死人阮行正自由后面走过来,魏聪到口的话一时难以吐出,遂即吞到肚里。
    阮行似还不知,大步走过去,向着魏聪抱了一下拳道:“总管事您老辛苦了!可有什么差遣,要小弟效劳之处。请即刻关照就是。
    魏聪一笑摇头道:“阮头儿人客气了,不敢,不敢!”
    甘什九妹目光何等锐利,一眼之下即知魏聪肚子里必然有话要向自己诉说,眼下碍于阮行在场,不便明言而已!心里有此明见,当下遂向阮行道:“啊,我差…点忘了,方才我见轩主行馆后面的紫藤花架,枝叶过于茂盛,那院子花开太茂,轩主让我找人修剪,我看这件事不便外人插手,阮头儿你这就辛苦一趟吧!”
    阮行听聆之下,不敢怠慢,当下抱拳应道:“卑职遵命,这就马上去。”言罢向着那个魏管事抱拳为礼,遂即匆匆掉身而去。
    目送着阮行离开之后,甘十九妹轻轻一哂道:“魏管事有话,现在可以说了!”
    魏聪微微一愕,嘻嘻一笑,抱拳道:“人道三公主秀外慧中,聪颖过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老奴是有几句话要向公主面陈。”
    左右看了一眼,他喃喃地接道:“只是这里……”
    “啊,”甘十九妹含笑道:“你看我好生胡涂,这里地近轩主与两位公主的行馆,惊了轩主的驾,可是吃罪不起,这么吧,魏大叔,你跟我来一趟吧!”
    这一声魏大叔,也只限于甘十九妹在无人时对魏聪的一种尊称,已是呼之有年。殊不知这一“怀柔”政策,却令这个魏大管事内心大生感激不已,多年以来不知为甘十九妹挡了多少风险。即以这一次甘十九妹能够单身领命远行,魏聪的幕后协调关说,却是功不可没!
    眼前魏聪聆听之下,后退一步,抱拳汗颜道:“三公主,千万不要这么称呼,折煞老奴了!”
    甘十九妹道:“此处并无外人,魏大叔对我多年关爱之情,我实是感激有余,想必有了关照,请同我走一趟,背人一谈如何?”
    魏聪躬身道:“老奴正想瞻仰一下三公主的行馆,这就请吧!”
    甘十九妹含笑点了一下头,遂即转身向前行去。魏聪后随跟上,顾左右道:“老奴只当舍丹风轩而外,再也找不到美好落脚之处,想不到这银心殿更较丹风轩犹有过之!”嘿嘿一笑,魏聪又接下去道:“这么一来,老奴敢想轩主这么一舒坦,可就不想再动弹了,势必要长久在这里住下去了。”
    甘十九妹不禁站住了脚步,眉头微微一蹙:“大叔是说,今回轩主她老人家暂时没有回转丹凤轩的打算吗?”
    魏聪一笑道:“情势正是如此!”
    甘十九妹微微一吟哦道:“那么……”
    魏聪一笑,说道:“哦,这海棠花开得好美!”
    甘十九妹一怔,正自待说话,即见左前侧一排雪松处转出两个人影,却是彩家姐妹中的老三老四。二女乍见甘十九妹,忙即上前礼见别过。甘十九妹心忖:好险,差一点被她二人听见,由此更不禁深深钦佩这个魏聪的心细如发!当下遂即不再探询,足下加快,循捷径转入到自己居住的“藕香院”。
    一入藕香院,鼻中立刻飘过来一阵沁人心田的清芳荷香,眼前却见展延半顷的荷田碧荷,虽说这个时令荷花多己凋零枯落,只是些残留的荷叶,然而越是这般情景,却越有其惹人垂怜之处!
    在一片梧桐影里,聆听着吵耳的蝉鸣之声,遂即来到甘十九妹所居住的房舍。这片房舍,全系上好的黄石所筑,墙面上满生芭,其上面开满了一种黄色的小花,就整个建筑而论,虽不若水红芍下榻之外那般宽阔雄伟,却别有幽雅,一眼看去立即深深引人入胜!甘十九妹最是喜静,是以她所下榻之藕香院平素是不许任何人擅自闯入的。
    院子里置有茅亭一处,面对荷池而立,看上去最称闲情雅意!
    甘十九妹在前,魏聪在后,二人遂即步进亭内。
    魏聪谢了座,坐下之后。对着一池残荷深深地吐了口气:“好雅洁的地方,这里实在太美了!”
    甘十九妹道:“这里只有我独自一个人,闲人不经招呼,不能擅自进来,魏大叔你有什么话,只管放心地对我说就是了!”
    魏聪点点头道:“老奴在三位公主之中,对姑娘最算缘厚,姑娘对老奴,亦最是敬重,是以轩里凡是有关姑娘之事,老奴都会特为留意。”顿了一下,也轻叹了声,才又接下去道:“就拿这一次姑娘身领重任,外出去闯江湖来说,老奴无时无刻不对姑娘你的行踪寄以无限的关怀……”
    “魏大叔,你可是听了关于我的一些什么话吗?”
    “这个……”魏聪目神左右看了一眼,一笑点头道:“老奴正有禀报之意!”
    甘十九妹一愕,道:“敢莫是轩主她老人家……”
    “那倒不是!”魏聪微笑了一下:“轩主对于姑娘情谊有如母女,这一点老奴即使不说,想必姑娘也是知道得很清楚!”嗯。”甘十九妹缓缓点了一下头,甚是疑惑地道:
    “那,这么说,莫非是有什么人在轩主面前说了我些什么?”
    魏聪摇头道:“那倒也未必!只是……”
    谈到这里,他临时又顿住,轻咳一声,一时要说不说,有点迟疑不定!
    甘十九妹一笑道:“魏大叔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这里目下除去你我之外,没有任何外人。”
    魏聪轻叹一声道:“姑娘这么说,老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老奴生性并非饶舌之人,更不擅背后论人是非,老奴所以要说,亦是基于对姑娘一番善意,生恐姑娘一时无察,而为人……”
    甘十九妹谛听之下,沉默了一会,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是大师姐她……”
    魏聪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姑娘是聪明人,老奴也就不必多说了!”
    甘十九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大师姐生平对人,最算严谨,再说我与她并无瓜葛,她又何必要陷害我呢!”
    “老奴并不曾说有人要陷害姑娘!”魏聪苦笑着摇头道:“老奴之意是想请姑娘对最近所行,要不时提高警觉,否则……”
    “嘿!我明白了!”甘十九妹轻轻点了一下头,道:“难道是说大师姐对于我的行为,起了什么疑心不成?”
    魏聪点头含笑,说道:“恐怕详情正是这样……”
    “哦,”甘十九妹忽然发觉到事情的严重:“原来这样,大师姐她又为……什么……
    呢?”
    魏聪道:“大公主行为最算诡异,对任何人都抱有怀疑,姑娘与她虽然谊在同门,也不例外,老奴是因为姑娘素日行为较为任性,生怕万一有所……不检,一旦落入了她的眼中,就不太好。
    甘十九妹不禁脸色微微红了,聆听之下,沉默了一刻,冷冷一笑道:“大师姐这么做,未免太无同门之谊了,不过,即使她对我有所怀疑,我看她又能察出些什么,好在轩主面前邀功?”
    魏聪道:“这个老奴就不尽明白了……老奴只知道大公主在姑娘出门十几天以后,也离开了丹凤轩,这期间曾多次转回,又多次离开。”他嘿嘿笑了几声,才又接道:“老奴偶然听到轩主提出此事,才知道与姑娘有关!”
    甘十九妹缓缓的道:“魏大叔,你听见些什么了?”
    魏聪道:“这……似乎大公主怀疑到姑娘对师门的效忠之意……”
    “这……哼!大师姐她真的这么认为?”
    “她……的确有这个疑心!”
    “轩主也这么认为?”
    “那倒不会!”魏聪摇头道:“要是轩主也这么认为,姑娘又岂能有今日之风采?”
    甘十九妹微微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明白了!”
    魏聪轻叹一声道:“姑娘心里知道就好,这件事千万不能形诸表面,因为大公主这个人精细过人,要是被她看出来,就不太好了!”
    甘十九妹冷笑道:“有什么不好?这几年我可是一直在受她的气,她要是欺人过甚,我也不是好欺侮的,她就等着我的好啦。哼,哪个还怕她不成?”
    魏聪呆了一下,才劝解道:“姑娘这件事千万不要再闹大了,老奴我可是一番好意,姑娘还是暂时忍耐的好!”
    甘十九妹抬起手,把脸上面纱揭下来,由于魏聪在师门关系不同,是以三位公主对他都另眼相待,从不敢以下人视之!
    揭下了脸上一袭面纱,甘十九妹轻轻一叹道:“魏大叔放心,我只是一时气话而已,再怎么她也是我的大师姐,我又岂能在她面前撒野?”
    魏聪才似得放宽心,聆听之下,如释重担地笑道:“姑娘这么说,老奴也就放心了!”
    甘十九妹含笑道:“魏大叔可知道大师姐在背后都编排了我一些什么?”
    魏聪道:“这……据说大公主对姑娘行径甚是有疑,而且她得到消息,说是姑娘对一个人心生好感,而有了叛师之心!”
    甘十九妹面上不动声色,微一吟哦道:“哼,说的好,你可知大师姐说的那个人姓什么吗?”
    魏聪仰天想了一下道:“这个……好像是尹……像是两个字的名字……”
    甘十九妹心里一动,顿时不再吭声,那张花容月貌遂即浮起了一片红潮!
    “哼!”甘十九妹看了魏聪一眼,喃喃道:“她还说我些什么?”
    魏聪道:“据说姑娘因为认识了那个姓尹的之后,受了他的引诱,因而才对本轩心生二心,还说姑娘心里很犹豫,并且有了叛师的潜意!”
    甘十九妹冷冷笑了一声,表面上像是很沉着,可是内心却不免忐忑不已。糟了!她暗忖道:这些事她竟然也知道了,奇怪,她又怎么会知道的?莫非在我身边,大师姐安排的还有内线不成?
    这么一想,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她慢慢地把一双眸子转向魏聪,冷冷地道:“魏大叔,你可曾想到大师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魏聪瞠目道:“啊,莫非大公主所说的这些全是真的?姑娘,你真的是认识那个姓尹的?”
    “哼,你以为呢?”
    “这……老奴绝不能相信姑娘会对本轩心生叛异,这件事一定是有人造遥生事!”
    “那你看这个造谣生事的人又会是谁?”
    “这个……”魏聪愕了一下:“这……老奴可就不知道了。哦……”
    “什么?”
    “啊,没有!没有什么!”
    “你是不是想到了一个人?”
    “我只是……我没有。”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骗我,我问你,阮行这个人,你对他印象怎么样?”
    魏聪怔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对他印象不深!他对本轩主却是忠心耿耿!”
    “你说的不错!”甘十九妹思忖了一下,道:“我只是想知道阮行是怎么进入丹风轩的?”
    “这……”魏聪道:“自然是有人保举,才能进入本轩,阮头儿当然也不例外。”
    甘十九妹冷笑道:“我正是在问,是谁保举他进来的?”
    魏聪想了一下,忽然神色微微一变道:“是……大公主!啊,真的是大公主!”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这件事我竟然不知道,哼,原来大师姐把他有意安排在我身边,我届然把他当成我的心腹之人!”
    魏聪道:“看来情形正是这样……姑娘却要小心……不过是不是真的是他,姑娘还是最好暗中观察一下才好!”
    甘十九妹点头道:“我知道了。”
    魏聪站起来道:“老奴在这里已耽搁了很久,万一要是被大师姐跟踪的人看见了……只怕她们又要多生疑虑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笑话,难道我说话也在她监视之列吗?”
    魏聪陪笑道:“老奴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娘还是与大公主和平相处的好。”
    说罢退出亭外,向甘十九妹躬身为礼道:“老奴这就告退了!”
    甘十九妹道:“有什么消息,还请随时通知我一声才好!”
    魏聪躬身道:“老奴谨记!”
    甘七九妹刚要说话,却见前面花丛间似有人影一闪,不禁清叱一声道:“什么人?”
    话声方出,红影再闪,那个人已现身,红衣红帽,手持的竹棍杖,正是阮行其人!
    阮行乍然现身,还向着甘十九妹深深一揖道:“姑娘金安。”话声方歇,那双眸子却已转向魏聪,嘻嘻一笑道:“想不到总爷也在这里,怎么我刚一来,总爷你老却就要走了?真是太巧了!”
    魏聪一笑道:“我是就轩主息驾之事,在这里向三公主讨个商量,阮头儿有事吗?”
    阮行忙自转身道:“岂敢!”
    甘十九妹上前一步道:“魏管事忙你的去吧!”
    魏聪又应了一声:“是!”这才转身而去,阮行却瞪着一双小眼,一直送着他离开之后才转过头看向甘十九妹道:“卑职……请姑娘用餐!”
    甘十九妹冷冷一哼,道:“今天好像早了一点!”
    “是的!”阮行弯下身子道:“是大公主传话要请姑娘过去一同用餐!”
    “啊!”甘十九妹翻起眼波看着他道:“你不是去轩主那边整理花树去了吗?”
    阮行躬身道:“正是,卑职才刚由轩主那边出来,中途遇见了彩姐儿,是她传话说是大公主有请!”
    彩姐儿就是彩家四姐妹的老大,依序是彩莲儿,彩萍儿,彩珠儿等四人。四人除了精擅琴瑟、国乐之外,身分与丫环无异。
    甘十九妹听阮行这么一说,心里倒也不再怀疑,当下略一思忖点点头道:“知道了。”
    阮行欠身道:“卑职告退!”
    甘十九妹道:“慢着。”
    阮行翻动着一双眼皮道:“姑娘有什么差遣?”
    甘十九妹那双剪水瞳子凝视着他道:“阮头儿,你这一趟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论功行赏,轩主一定会有一番厚赐……”
    阮行道:“这全是托姑娘的福,有姑娘在前面,卑职等一些人,可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了!”
    甘十九妹点点头道:“你很会说话,现在轩主与大公主、二公主都来了,我们的责任总可以减轻了一些,你原是大公主保荐进来的人,我打算把你送到大公主那边去,你辅着她总比跟着我有出息多了,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阮行只是一呆,接着摇摇头道:“姑娘这是说哪里话,莫非是不要我了……”
    甘十九妹摇头笑道:“你不要误会,不妨平心静气地想想,跟着大师姐才不会被埋没吃亏!”
    阮行脸上红了一下,喃喃道:“是魏管事这么建议姑娘的吗?”
    甘十九妹摇头道:“这与魏管事没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阮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道:“姑娘已经这么决定了?”
    甘十九妹道:“你不妨好好地想想看,因为就我所知,轩主与二位公主来,很可能对我有所不满,也许攻打清风堡的事,不会再落在我身上!”
    “这,”阮行越见尴尬地道:“不……会吧!姑娘才在师门立下了大功,轩主她们又怎么会对姑娘……心生不满呢!这一定是姑娘误会……了!”
    “是吗?”甘十九妹道:“我看不是误会!你不妨回去想想看,明天告诉我好了!”
    阮行嗫嚅欲言,却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甘十九妹察言观色,心里约摸有了七成的把握,情知这个阮行果然大有问题。她生性率直,尤其是恨两面恶的小人行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一经对阮行心生疑念,便不能再行容忍!当下她冷冷一笑道:“阮头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阮行吃吃的道:“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甘十九妹道:“我正要问你,哼哼……”一面说,她轻移莲步,陡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一股内家无名力道,陡地向着阮行身上袭了过去,这种突然的举动,由不往使得阮行大吃一惊!也当然心里有数。越是这样,越不甘心就这样在对方手里丧生,当下张惶地转身就退!不意甘十九妹一经出手,就决计不让他逃出掌心!
    这时随着阮行的退势,霍地向前踏进一步!阮行当然觉得身侧四周左右,就像是忽然间加了一圈钢箍,哪里移动得了!
    当下他不禁大吃一惊,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甘十九妹一不做,二不休,冷笑一声,一只玉手突地握向胸前短剑,阮行登时身上一阵发冷,为之动弹不得!
    “阮头儿,你只怕今天出不去了!”
    她说着这番话时,那张美丽的脸上,带出了一片笑靥,丝毫看不出凌厉之色。然而阮行随她身边有日,却独独能体会出那种凌厉的杀机!甘十九妹越是笑脸相向,越加地显示出她的诡异莫测!
    “姑……姑娘……有话好说……千……千万……”就像闪了舌头那般,阮行结结巴巴,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阮行,你还想活着出去吗?”
    陡然间,她脸上罩起了一层寒冰,阮行下意识地又打了一个寒噤,只觉得立刻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那只握剑的纤纤玉千,似乎立刻就将挥剑出鞘!那一刹的凌厉无情,无坚不摧,阮行是知悉甚清,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打心底深处,潜生出那种深深的寒意,预感着性命休矣!
    阮行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能活过这要命的一刹!
    然而,呈现在眼前甘十九妹的那张脸,忽然间为之一变,阮行立刻觉得身体为之一松,笼罩在身侧的那股森森剑气,陡然间,为之冰消。
    “下去吧!”甘十九妹冷冷地笑了笑:“我是试着你玩玩的!”
    “这,”阮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谢姑娘……不杀之恩!”
    甘十九妹在微笑。
    阮行却独独能体会出她含蓄在那双剪水瞳子里的凌厉杀机!
    就在这时,一条纤细的人影。忽然现身在院门前。
    目睹如此,阮行心里才算为之一松。
    现身的女子,正是彩家四姐妹的老大彩姐儿,只见她上前一步,遥遥向着甘十九妹请安道:“婢女叩见三公主,请见恕冒昧,大公主请你快去用餐!”
    阮行忽然心里一松,暗忖道:敢情是这个丫头的忽然来到,才救了我一条活命。只是他却又不能这么肯定地加以认定,到底甘十九妹是因为看见了彩姐儿,才不得不对自己手下留情,抑或真的如她所说,只是对自己开个玩笑而已?无论如何,眼前这条性命总算保全,这倒是一件值得可喜的事情,再不识相快走,可算真是笨蛋了!当下忙即上前向着甘十九妹深深一躬道:“姑娘如无差遣,卑职就告退了!”
    甘十九妹笑道:“慢着!”
    阮行顿时一愕,垂首站住,道:“姑……娘……”
    甘十九妹眸子在他身上一转,面现笑靥,心里可是有数得很,暗忖着,老小子,你休想这么容易脱身,我要不把你折腾个够,你不知道我的厉害。
    微微一笑,她缓缓地道:“等一会,两个时辰以后,你再来一趟,现在先走吧!”
    阮行呆了一呆:“两个……时辰……这么晚了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甘十九妹慢吞吞地道:“无事不敢劳动尊驾,你下去吧!”
    阮行尴尬地笑了笑道:“姑娘这是在骂卑职,卑职岂敢……卑……卑职这就走了!”一面说,深深打了一躬,悻悻地转身离开!
    甘十九妹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
    彩姐儿奇怪地道:“阮头儿,他……怎么啦?”
    甘十九妹摇摇头:“没什么!哦,我都忘了,大公主、二公主她们都在哪呀?”
    彩姐儿道:“在八角亭子里,那个亭子叫什么名字,小婢倒是没有看清楚。”
    甘十九妹笑嗔道:“傻东西,是你给那亭子加了两个角呀?”
    彩姐儿俏皮的伸了一下舌头,笑道:“是六角亭,三公主请快去吧!”
    甘十九妹笑道:“你慌些什么,我先换件随便点的衣服,来,你陪我进屋里去!”
    彩姐儿笑道:“好呀!婢子还正想参观三公主的闺房呢!唉,这里真漂亮,比咱们丹凤轩可要好多了,有花有草,房子又大又多,而且呀,四周还有水,碧绿碧绿的!”
    甘十九妹聆听之下,微微一愕,却又面含微笑道:“你真的觉得很好吗?”
    “当然好了,我真高兴死了!”
    说时她情不自禁地还跳了一下。
    甘十九妹皱了一下眉,轻叹一声,转身回房。
    彩姐儿由后面跟进来:“怎么,三公主您不高兴。”
    甘十九妹喃喃道:“你可知道,这地方本来不是属于我们所有的。”
    彩姐儿道:“啊,可是现在已是我们的了!”
    “那是我们硬抢过来的。”
    “抢?”
    彩姐儿想了想,迷惑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已是我们的了。”
    甘十九妹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带着彩姐儿一径地返回到自己闺房……
    她所以不再说什么,那是因为她忽然发觉到丹凤轩里每一个人,都似乎已经沾染了轩主水红芍的强梁霸横习气,要想破除这个根深蒂固的习气,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甘十九妹陡然间的有所觉悟,目睹此一切,便觉得处处有悖正义,叛规离道,每一思及,便觉心似刀割,恨不能早日脱离此一组织才好。
    只是,她的这些思想,也只能深藏心底,尤其是眼前这般情况之下,更得处处小心,否则一经为水红芍或为那个冷酷无情的大公主所知悉,只怕一经降罪下来,便是凶多吉少。然而,无论如何,那一股反叛之火如熊熊火焰,早已在她心里燃起!说不定什么时候一经燃着了,就要爆炸开来。那一天也许是她拨乱反正,真正出人头地的一天!也许就此完了。“完了”的意思就是代表“死无葬身之地”的意思,如此大事,她焉能不寄以小心谨慎?
    换了一袭便装,甘十九妹看上去更雅致动人。
    长长的一头秀发披散在肩后面,白净的脸上虽然不着任何脂粉,只是发白肉色那种原有的红,看上去更增艳丽,确是十分艳丽动人的一个女孩于。她穿着一袭浅苹果绿的长裙于,足下是一双软皮十长统的靴子。一派家居的随便衣着,更点缀出她的高贵气质。和任何女孩子站在一块,都能显示出她鹤立鸡群的绝世风华。
    彩姐儿端详着她,“啧”了一声道:“好美,二公主已经够美丽的了,可是这么一来,可叫三公主给比过去了。”
    甘十九妹盯着她一笑道:“这话可不许胡说,要是给二公主听见,你可活该会有挨揍的份儿呢!”
    彩姐儿一笑道:“才不呢,二公主跟我最要好了,有时候我犯了错,她不但不罚我骂我,还帮我兜着不叫大公主和轩主知道呢!”
    甘十九妹一面对着铜镜,理着长长的秀发,一面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二师姐为人最和气,我也和她最要好,只是……”说到这里,似乎心里动了一动,遂即把梳子放下来,“我们走吧,得罪了大公主可不是好玩的!”
    穿出了“藕香院”,甘十九妹又戴上了那袭薄薄的面纱。对于手下的这些人来说,她永远是神秘的。
    神秘,有时候也代表尊严,丹凤轩的轩主连同三位公主,就是借着那一袭神秘的面纱,长久以来,维持着她们高高在上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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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华灯初上。
    六角亭早已备好了一桌丰盛的筵席,亭子的六个角上,每一边都垂坠着一盏光华灿烂的琉璃吊灯,由此而放射出来的光华,恰如子夜寒星,渲染得这地方里外都似着上银色。
    大公主、二公主早已在座。
    亭子里,除了彩氏三姐妹之外,没有任何人。
    甘十九妹同着彩姐儿一脚踏进了这片院子,遂即揭下了脸上的面纱。
    二公主银珠首先站起来笑道:“三丫头来了。”一面说,她忙即站起迎出。
    二女见面,手拉着手,说不出的那种快乐喜悦。
    金珠由位子上站起来,冰冷的脸上总算也沾了一些笑容!
    甘十九妹赶上几步道:“大师姐,对不起,我来晚了,师父呢?”
    金珠坐下来,冷冷地道:“轩主如今功力日高,最近又在练习辟谷之术,间月才进食三日,现在正在练习静坐沉息之术,要一个时辰之后才能走动。”
    甘十九妹点头道:“原来这样,师父的功力可是越来越高了。”
    银珠拉着她的手道:“快坐下来吧,我的好妹子,咱们可是好久没有聊聊啦!”一边说,便将甘十九妹拖在位子上坐了下来。
    甘十九妹道:“二位师姐对这边的口味还吃得来吗?我特别关照厨房,要他们准备几样可口的菜肴,但愿二位姐姐喜欢才好。”
    银珠一笑道:“怪难为你的。”一边说,伸手揭开了面前银器的盖子。
    闪亮耀眼的银钵里,盛着一只香啧啧的鸭子。
    “嗯,好香!”银珠道:“黄澄澄的,这是怎么弄的?光嗅味道已经知道好了!”
    甘十九妹一笑道:“我知道二师姐要吃鸭子,所以特别叫他们准备下来的,这是真正北京的‘白毛鸭子’,用熊掌山口蘑,慢慢煨出来的。”
    银珠笑嘻嘻道:“难怪味道这么好呢!”
    甘十九妹见金珠死板板的脸上不着丝毫笑容,只不过瞟了那鸭子一眼,又把眼睛移向别处。
    甘十九妹心里会意,遂即笑道:“还有大师姐爱吃的‘清蒸豹胎’,我也叫人准备下来了。”
    “啊?”一丝惊讶,显现在金珠的脸上:“真的?你怎么找着的。”
    (按:“豹胎”与“熊掌”、“燕窝”、“猩唇”、“驼峰”、“猴脑”……等共列为海内八珍,惟怀孕之母豹难觅,味成绝响,较其它各样,更加珍贵万分。)
    甘十九妹内心暗笑道:“我只是当你是个木头人呢,原来你也有感兴趣的事情。”心里想着,遂即笑道:“大师姐先不要问我怎么找到的,看看是不是就知道了。”
    才说到这里,即见彩氏四姐妹之一的二姐彩莲儿啊了一声道:“菜来了。”
    边说边自奔出亭子,穿过一道朱廊,就在通向朱廊一端的月亮洞门处,两个青衣小婢合捧着一具银器,那是一只承托在紫檀本架上的银盘,上有覆盖,盖边铸有两条戏珠的银龙。
    只看这盛器,已是价值不赀,大大透着不凡!
    彩莲儿由两个小婢手上接过了银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直来到六角亭内。
    银珠笑道:“大师姐的‘口福’来了!”
    说时,彩莲儿已把这只银盘轻轻地放下,甘十九妹一笑,道:“揭开盖子,让大公主瞧瞧。”盘盖揭开,现出了盘子里热气蒸腾的珍肴。
    金珠身子微微前探,鼻子嗅了一下,点头道:“果然不错,还是个‘阳胎’呢!”说到这里,那张冷漠的脸上,才浅浅地着了一些笑容,点点头道:“谢谢!”
    甘十九妹道:“大师姐用不着客气,这盘豹胎,不过才用了一半,尚有一半,小妹命人陈置在冰窖里。大帅姐什么时候想吃.随时就可以命人调弄。”
    金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为这东西,你花了不少工夫吧?”
    银珠啧啧两声道:“你们可真是残忍,为了一时口腹之欲,居然忍心下手杀害一只怀孕的母豹,啧啧!”
    金珠冷哼了一声:“二妹这话就错了,天生万物,哪一样不是为了人,就是动物本身,又何尝不是弱肉强食,人也不例外。”
    银珠挑了一下柳眉,说道:“话是不错,可是……这种吃法儿总是残忍了,尤其是三妹。”眼睛一膘甘十九妹,微笑道:“你一向不是心地挺软的吗,怎么会……”
    甘十九妹道:“二姐责的是,但是却有所不知,老实说,这道菜亦非是我孝敬大师姐的。”
    “哦,”银珠道:“那又会是谁?”
    甘十九妹道:“是阮行那个奴才。”
    金珠聆听之下,木讷的脸上,轻着了一些笑容,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头。
    银珠冷笑一声道:“这家伙一心一意只知道讨轩主与大师姐的好,哼,马屁精。”
    金珠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二妹怎么可以这么说话,阮头儿对丹凤轩,说得上忠心耿耿。就拿这一次奉令陪侍三师妹来说吧,他的功劳可是不少。”
    银珠一笑道:“我不过是一时气话而已,谁不知道她是大师姐保举进来的人呀?”
    金珠冷冷地道:“我对轩里的人,一视同仁,二妹以后不要这么说话。”
    银珠想不到自己姐妹说着玩玩,这位大师姐竟然也会当真。当下只得笑笑,不便再说什么。
    甘十九妹发觉气氛不合适,忙即打圆场,笑笑道:“二位师姐快用饭吧,等一会菜就凉了。”
    银珠笑道:“你不提我还忘了,我还带来了一瓶轩主自制的‘百花佳酿’,是特地送给你喝的。”说着拍了一下手道:“彩莲儿,你到我房子里去把我那瓶好酒拿来。”彩莲儿答应一声,转身而去。
    这里彩家另外三个姐妹侍候着三位公主用餐,金珠独自享受那一盘“豹胎”,银珠吃“口蘑鸭子”,甘十九妹却只找一些清淡的下箸。
    须臾,彩莲儿回未了,拿来了一个白泥封日的瓶子,为各人斟上一盏,一时香气四溢,整个亭子里弥漫起一种醉人的醇香,确确乎大异寻常。
    甘十九妹知道轩主本身并不嗜饮,所酿制百花佳酿,一年一次,遍觅百花之蜜。去芜存菁,加入少许异果,用特殊方法加以酿制,一经服用,对于练功人大有裨益,是以,她虽素来不擅饮酒之人,也乐得饮上一盏。
    一席酒饭吃到皓月高悬,才尽兴而散。说到“尽兴”二字,似乎只适用于银珠,对于那位大公主金珠来说却是不然,除了对那一盘珍肴感觉兴趣以外,别的什么,都好像并不能提起她的兴趣似的。饭后,由彩家四姐妹侍候着,把杯盘撤了下去。
    银珠道:“哦,今天这顿晚饭吃得好舒服!三妹,自从你离开之后,这些日子以来,我天天都在想着你,今天晚上我们可要好好地聊聊。”
    甘十九妹道:“我也正有此意。”忽然心里想到了什么。转目看向金珠道:“不知道关于进攻清风堡之事,轩主和大师姐可有什么指示没有?”
    金珠摇摇头道:“这件事轩主已有万全高见,到时候她自然会关照下来,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事。”
    甘十九妹道:“那么大师姐呢?”
    “我吗?”金珠眼睛缓缓地在她脸上转动了一下:“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甘十九妹一愣。道:“大师姐有话直说无妨。”
    “哼!”金珠摇摇头:“今天罢了,改天我门再说吧。”
    说罢缓缓站起,也学着“丹凤轩主”水红芍的样子,把一只瘦白的手缓缓探出,彩姐儿忙赶上一步伸腕架往。金珠就这般,木乃伊样的缓缓踱出亭外。
    甘十九妹站起来,恭敬地欠身道:“送大师姐。”
    “罢了,”说了这么一声,她头也不回的,拖着长长的衣服,老佛爷也似地去了。看着她的背影。银珠撇了一下嘴角,冷冷一笑。
    甘十九妹看出不对,遂向着侍奉在亭内的另外彩家三姐妹挥挥手道:“你们都辛苦了,也该去歇歇啦!”
    银珠道:“对了,你们都下去吧!”
    彩莲儿以次三个姐妹相继跪安之后,遂即站起来告辞步出亭子。这会儿可就只剩下了甘十九妹与银珠姐妹两个。银珠这才无所忌讳地冷笑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嘛,大家都是同门师姐妹,于嘛偏偏要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了,好像就只有她高高在上似的,我就是看不惯这一套,哼,真把人气死!”
    甘十九妹一向与这个二师姐要好,过去在轩里,二人最谈得来,无话不谈!听她这么说,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你这又何必生气,这还不是她的老毛病。”
    “老毛病?凭什么就该这么作威作福的?啊?我们就是天生的受气呢?就该看她的脸色?”
    银珠越说越气,挑着一双细长的眉毛,那双剪水瞳子里交织着一派凌人的盛气,那副样子像是随时一点火就将大发。
    甘十九妹轻轻拍了她肩膀一下道:“二姐,算了吧,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何必呢!”
    银珠睁圆了的一双瞳子缓缓收了一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道:“其实我还不是只能背后发发牢骚而已,连师父她老人家都吃她这一套,我们姐妹还能怎么样?还不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道:“这话也是,只是轩主为什么也容忍她这样呢?”
    银珠挑了一下眉毛,冷冷道:“你还不知道呀!”
    甘十九妹道:“知道什么?”
    银珠道:“师父不是说过吗,她老人家说只有大师姐生性最纯最冷,永远不会受到外界干扰,是她最忠心不二的入室弟子3
    甘十九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说到这里像是忽然触发了什么,缓缓地低下了头。
    银珠显然还没有发觉,谛听之下,冷笑一声道:“师父也太偏心了,怎么大师姐忠心不二?我们难道就三心两意?真太气人了!”
    甘十九妹苦笑道:“师父既有此一说,想是别有所见,也许她老人家说的是真的,大师姐对于本轩的确是运筹帷幄,建功不小。”
    “哼,你这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银珠撇了一下嘴,冷冷地道:“要说忠心不二,建功最大,这一次谁又比得了你?大师姐她就会在背后出出主意,丹凤轩有今天这个排场,还不是你一手打出来的吗?”
    甘十九妹说道:“可是大师姐的计划,也功不可没,我只是奉命行事,照方抓药罢了。”
    银珠又气又笑地白了她一眼,笑嗔道:“没见过你这种臭好人,我在这里为你一个劲儿的气不平,你自己却不把当回事儿!好吧,你不气我也不气,真是!”
    甘十九妹道:“二师姐对我好,我心里自然有数,只是……唉……我……”顿了一下,她苦笑着又摇摇头道:“我实在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才好……我只是觉得师父眼睛雪亮,咱们任凭什么心事,也别打算能瞒过她老人家,就是大师姐那边,也不容易混得过去。”
    银珠心里一动,奇怪地看着她道:“听你口气,真好像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说到这里,好像是忽然触发了一件心事,紧张地抓住了甘十九妹一双肩头。“哦,妹子,我好像听说了一些什么,难道这件传说是真的?”
    “什么事?”甘十九妹不解地道:“你听见些什么事?”
    “这……”银珠左右看了一眼,喃喃地道:“是真是假,我可是不知道,我只是听说你今次出外好像不大对劲儿……”
    甘十九妹道:“二姐有话直说,你听说过些什么?”
    银珠一双眸子在她脸上转了一转,说道:“听说你最近心眼很活,好像忘了师父对你的关照。”
    甘十九妹否认道:“我哪里敢!”
    银珠握着她一只手:“听说银心殿那位少主樊银江你是存心放他逃走的,可是?”
    “胡说!”甘十九妹脸上现出一抹冷笑:“这是谁造的谣?”
    银珠想了一下,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听见了这个风声。师妹,咱们俩可是情同手足,无所不谈,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话:可得跟我实话实说呀,你可不能瞒着我呀!”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不会……”
    说到这里却禁不住由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那双大眼睛里顷刻之间聚满了泪水,由不住缓缓低下头来,这副姿态一经看在银珠眼睛里,禁个住吃了一惊!
    “三妹!你怎么了?”
    “我……没有……”
    一边说,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种笑太勉强了。
    “不对!”银珠紧紧地握住她一只手:“三妹,你心里一定还藏着什么事没有告诉我……快点说,告诉我!”
    甘十九妹缓缓抬起头来,二女目光相对,四只眼睛交接在一起,甘十九妹说不出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忽然眼圈一红,两颗晶莹透剔的泪珠,由瞳子里涌了出来。
    “啊,你这是怎么了?”银珠吓了一跳:“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谁欺侮你了?”
    甘十九妹摇摇头,微微嗔道:“别瞎说了,谁能欺侮我。我只是心里难受……”
    银珠愕了一下:“可是为什么呢?”
    甘十九妹反手握住这个顶疼她的二师姐:“二姐,我要是把心里的话告诉你,无论你赞不赞成,你可不能对外人说,要不然,我可是一个字也不说。”
    “哎呀三妹!”银珠蹙着双眉道:“怎么现在你连我也信不过了?真的……”左右看了一眼,她小声道:“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心里的话,就跟我说吧。”
    甘十九妹轻轻一叹:“好吧,二姐,你……心里有没有想到过,咱们可能以后不再在丹凤轩里面呆下去了。”
    “嗤!”银珠左右看了一眼:“你说什么?三妹,你好大的胆子!”猛地由位子上跳起来,四下里仔细地看了一眼,才又回过身子,一把拉住了甘十九妹的手!“三妹……你好大的胆子,我的老大爷,在轩主的眼皮子底下,你居然敢说这些话,你是不想活下?”
    甘十妹惨笑了笑:“我是有点不想活了……怎么二姐,你害怕了?”
    “唉!”银珠重重地叹了口气,左右看了几眼,才坐下来道:“我的老天,原来,那些传说竟是真的,原来你真的有反叛师父的意思……”
    甘十九妹苦笑道:“不错,我心里确实这么想过,只是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起过……师父,她老人家根本也不可能知道。”
    银珠呆了一会儿,才似把那颗过于惊吓的心定了下来,那张黑里俏的面上,微微泛着一些白:“妹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
    “就是这一次出来以后的事。”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说道:“二姐,也许是我这一次杀人太多了……
    我……”
    “傻妹子……你可不要这么想……”银珠看着她喃喃道:“师父的脾气你可知晓,咱们姐妹都在内,犯了什么别的错都好说,可就是这一样,要是她老人家一旦知道你心里生有反叛之心,那可是绝对别想活了!”
    “唉,”甘十九妹期艾地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情不由己。”
    “情不由己?难道还有谁勉强你?”
    “那倒没有,是我自己勉强我自己。”
    “唉,这可是为什么呢?”
    “二姐,难道你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吗?”甘十九妹眼睛显现着坚毅:“这一次我出来以后,才深深感觉到师父她老人家过去的所为,实在是……”
    “实在怎么样?”
    “她老人家过去的一切,实在是大错特错……而我……”浅浅叹息一声,甘十九妹显出十分沉痛的样子又道:“我却是充当了她的杀人工具……”
    “你……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甘十九妹道:“我有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什么又能瞒得了我?我一切都已经弄清楚了。”
    银珠声音颤抖着:“你……都听见了些什么?”
    “太多了……”甘十九妹微微闭了一下眸子:“她老人家的过去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怜那些过去冤屈死在她老人家手下的人……”她喃喃地接下去道:“可怜那些如今又冤屈死在我剑下的人……唉……我的罪孽实在太重了!”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两行泪珠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唉,妹子,你可真是变了!”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我是变了!二姐,如果你也同我一样,这一次杀死了这么多人,你也一定会变的……想想看,用你手里的剑,用着使人无法抗拒的‘毒’,去恣意地杀害那些善良的人……唉……太惨了,太惨了……我作的孽实在太深了……”
    银珠呆了一下,道:“你都杀了些……什么人?”
    “你要听吗?”甘十九妹无神地看着她:“好!我都告诉你吧。”
    “先从洞庭湖畔的岳阳门说起,”甘十九妹脸上现出一抹凄惨:“从岳阳门的掌门人‘无双剑’李铁心说起,其下是该门的四堂长老。”接着她说出岳阳门彭、谢、孔、段四堂长老的名字,再下面是该门前掌门人“一鸥子”冼冰,以及该门数十名弟子……”
    她历历绘影绘声,把当日杀害经过细细描述一遍。
    言者痛心,听者颤然。
    临终,甘十九妹深深叹息一声,又道:“就这样,岳阳门全上下老小,全都丧生在我手中。”
    “这……”银珠叹了一声:“帅父复仇的手段实在也是太毒了一点……难道说岳阳门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来吗?”
    甘十九妹缓缓摇了一下头,却似忽然想起一人,呆了一呆:“不,除了一个人。”
    “一……个人?”
    “不错,还剩下一个漏网之鱼。”
    “阿弥陀佛!”银珠脸上现出了一丝笑靥:“总算皇天有眼,为岳阳门留下一个后人,只要有一个人,也算该门祖上有幸了!”
    “可是,这个人将是我们丹凤轩来日的一个大敌,”甘十九妹喃喃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他将会来复仇的……”
    “他是谁?”
    “一个姓依的,”甘十九妹说道:“依剑平!”
    “依剑平?”银珠摇了一下头:“我可没听过这个名字,你可见过他了?”
    “见过。”
    一提起来,甘十九妹下意识地潜生出一种畏惧,又有一种激动!如果不是过高估计对方,她感觉到这个依剑平正是她这一次出道江湖以来所遭遇到的最大劲敌。
    银珠奇怪地道:“你们可曾动过手?”
    “动过!”甘十九妹唇角掀起了一丝冷笑:“他实在是我这一次出道以来,所遇见过的最厉害敌人。”
    银珠更惊讶了:“什么?难道说,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我们不分胜负。”
    “啊,”银珠道:“这么说起来,他倒真是一个少见的劲敌了!”
    甘十九妹道:“可不是,他实在是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我曾与他定有后会之日……
    那一天也快到了,那时候将是我们决定胜负生死的时候……”说到这里,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来,脸上现出一片凄凉:“二姐,不知你是不是有这种感觉,我常常觉得,我们的生活太刻板了,太单调了,有时候,我甚至于会想到了‘死’!”
    银珠又气又笑地道:“看看你,又在胡说了!你刚才说到曾与那个姓依的岳阳门下定了后会之期,那是什么时候?”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什么地方?”
    “岳阳门!”
    “嗯!”银珠点点头道:“好,到时候我去助你一臂之力!”
    “不!”甘十九妹摇摇头:“我要独自与他一战,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银珠皱了一下眉:“可是……你有把握胜过他吗?”
    “很难说!”甘十九妹皱了一下眉:“他功力似乎较我略差一筹,剑法也不若我精湛,只是他却有过人的智慧,尤其是惊人的灵思……这一点似乎连我也比不上!”
    银珠道:“可是,师父不是常说你最聪明吗?”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可是这一次我却是见了比我更聪明的人了,我们先不要谈他,你不是要知道这一次我到底杀了多少人吗?”
    银珠摇摇头道:“算了,听你说的那么残忍可怕,我真不敢再听下去了。”
    甘十九妹看了她一眼:“你还没有听完呢,我一定要告诉你全部情形,你知道以后,就明白师父过去的所作所为是怎么不对了!”
    银珠十分为难地笑了一下道:“好吧,你既然一定要说,我只有听了!”
    甘十九妹想及前情,木然地发了一会儿呆,才继续接下去,把此行一段使命经过,详详细细讲叙了一遍,只隐瞒了与那个“尹心”的一段私情而已!
    这毋宁是一段冗长痛苦的回忆,奇怪的是在当时甘十九妹执行的时候。并未感觉出什么异状,而此刻回忆叙述起来,却是充满了血腥、凄惨,谈到凄惨处简直令人不忍卒闻。
    银珠聆听之后,站起来走向亭边,倚着一根亭柱,前眺着当面沉沉夜色,这一刹,她似乎整个人的心都乱了。
    “二姐,你想什么?”
    “唉,”银珠叹息了一声:“老实说,这会于我的心里乱透了,我真不能相信轩主是你所说的那种人……不过却又不容得我不信。”
    甘十九妹道:“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再也真实不过,二师姐,我绝不骗你!”
    银珠回过身来喃喃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真敢叛离师父?不。”她冷冷地摇摇头,又道:“就算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是逃不过师父她老人家的手掌心。唉!三师妹,我看,你还是打消了叛离的念头吧!”
    话方说到这里,就听见甘十九妹“嗤”的一声,一面向她摇一下手,示意她噤声!
    银珠登时一怔,瞪圆了眼,问道:“什么事?”
    甘十九妹一笑,放大声音道:“天一晚什么妖魔鬼怪,夜魔子都出来了。”一面说时,她伸手向外指了一下,遂即又道:“你等着看吧,我这就把他给赶出来。”
    银珠着实吃了一惊,须知她虽然功力不在甘十九妹之下,但生性温顺,一直都在水红芍的羽翼之下从未离山一步,是以根本就不曾动过什么“叛异”念头,方才耳听甘十九妹论及,已自吓了个魂飞魄散!
    须知这类事如果传人了水红芍或是金珠耳中,一经降罪下来,必是死路一条!有此一见,是以在她突然获知有人“窃听”之后,心里禁不住杀机突起!为了自身安全,她决计无论如何不能放过这个人生离此境。
    无独有偶,甘十九妹竟然和她一样地抱持着同一个念头。
    是时,就在甘十九妹话声方一离口的当儿,即见她娇躯轻拧,有如一缕轻烟般,已自飘身亭外。
    原来甘十九妹早已窥伺了对方藏身之处,虽不敢十分确定,却也猜了个八成。现在,就见她身子乍一扑出,疾如飞鹰搏兔,猛可里直循着亭子右侧方的一座紫藤花架上扑了过去。
    这一手果然厉害。
    甘十九妹身势未曾落下,双手同时推出,由其一双掌心里发出了凌人的劲道。
    那个隐藏在花架里的人,想是知道厉害,是以就在甘十九妹的掌力未经触及之初,先自窜身而起。那是一式“潜龙升天”之势,暗中人想是心存惊吓,不敢与她见面,身子一经腾起,捷如飞鸟般地直向右侧方遁去。
    这人的身法算得上奇快无比!但是并非真正的无比,起码较诸眼前二女来说,却是要慢了一些吧。
    银珠显然较甘十九妹更为紧张,这时一经发觉到果然有人,自然是不肯放过。当下一声不吭由左侧方猝然腾身包抄了过去!
    夜色里,看不清这人是一身怎样的穿着打扮,总之长衣飘飘,十分飒爽!
    这个人当然知道眼前两个女人的厉害,所以压根儿就没有跟二女动手的念头,身子一经腾起,倏地落下,却踩在了一棵大雪松树上的尖梢。
    一坠一弹,姿态甚是生动,猝然拔起三数丈高下,直向右侧方落下来,这么一来,无巧不巧地正迎着了银珠凌厉攻势,丹凤轩嫡传武技果然大异寻常!这位二公主好快的身法。只见她曼妙的体态,有似飞云一片,猝然一闪,已迎着那人来势,纤手突扬。“叭”一掌,拍在了那人肩头之上。休看这轻轻一掌,那人竟是吃受不起,嘴里“吭”的一声,已被打得斜飞了出去。
    那人虽然身上中掌,却是万万不敢还手对抗,借着银珠的掌势,足下施展出全力,蓦地弹纵而出,饶是这样,仍不能把所中银珠的掌力化解干净。
    “噗通”一声。
    他身子重重地摔了下来,紧接着一个快速的滚身之势,旋身三四丈以外。
    这地方他万万不敢停留,身子一经落地,第二次施展出“狸猫三捕鼠”的轻巧绝技,“哧!哧!哧!”一连三个纵身已窜出这座院落。
    甘十九妹同银珠焉能放过了他。
    就在这个夜行人方自庆幸逃出的当儿,面前人影乍现,甘十九妹已似神兵天降般地落在了眼前。
    这个人吓得“啊”的一声,瘦小的躯体,霍地向后就倒,甘十九妹一声冷哼:“你还想跑!”玉手前穿,“噗”一声,无巧不巧地击中在他左肩头上。
    方才银珠击中他的右肩,甘十九妹这一掌却击中池左肩,这人身子一个踉跄,一个斤头倒翻了出去。
    是时,银珠却由另一个角度,“星丸跳掷”般地穿了过来,娇躯轻盈地向下一落,正好堵住了这人后退之势!而随着银珠逼进的身势,好一大股的凌人劲道,蓦地向前袭来,这人竟是难当其冲,被逼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身子尚还不曾站稳.紧跟着背后又自冲过来一股大力,把他后退的身子又推向前,偏偏当前的银珠却无丝毫放松之意。如此一来,这个人正好成了两股力道的交会之点,只把他看来瘦小的躯体冲激得滴溜溜直打转儿。无论他如何的滑溜,却抵不住四下里加迫过来的力量,只是团团打转,却休想能擅自冲出一步。
    银珠,甘十九妹二女对面而立,相距不过两丈,这个人就被困在她们两者之间这块“方寸”之地。
    这人一身黑衣,脸上紧紧扎着一方黑色面巾,仅仅只露出眉目。
    吊客眉,三角眼!
    “好大的狗胆!”甘十九妹炯炯目神,直直地盯着他:“你蒙着脸,就当我认不出你是谁了?”
    这个人吓得打了个哆嗦,倏地转过身来,不意这一面的银珠,更是放他不过,就在他霍然转身的一刹,银珠猛然向前踏进一步。
    仗着这一步之力,那入竟是吃受不起,蓦地发出了一声猝咳,忍不住发声道:“二位公主手下留情,是我……”
    甘十九妹早已猜知他是谁,聆听之下,丝毫不以为奇,只是冷笑不语,可是银珠却大惑不解。
    “咦,你到底是谁?”
    “小的是……是……”
    一面说,那人被迫无奈地抬起手,揭下了脸上的那一方面罩。咳!敢情是那个活死人阮行!
    “是你?”银珠怔了一下,道:“阮头儿!”
    一边说,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阮行才松了一口气,由不住重重喘息一声。
    “阮行,”甘十九妹那双剪水瞳子狠狠地盯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姑……娘……三……三公主!”阮行全身打颤地道:“我……小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阮行喉结咽动了一下,瞟了一下银珠:“只是来打探一下,小的不知道是二位公主在谈话,要是知道,就是跟老天爷借一个胆子,也不敢偷听……”
    “哼!你好大的胆!”这一次说话的是银珠,脸上陡然间罩起了一片凌厉:“这么说,你已经听见了我和三公主说的话了?”
    “这……没……没有……没有……”
    一边说,阮行那颗头颅摇的就像是小鼓一样!
    “没有?哼。”甘十九妹摇摇头:“这个话可是叫人难以置信!”
    “真的没有!三公主,你可一定得相信我,我……不敢……”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道:“口是心非!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话吗?”冷笑一声,她转目向银珠道:“二姐,这个人不能留,咱们把他给剪了!”
    阮行乍闻之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全身一连打了两个冷颤,不容他心生别念,一股冷森森的剑气,蓦地直袭过来,那双眼睛也就敏感地注意到,对方甘十九妹的一只玉手,已经握住了当胸短剑的剑柄之上。
    这一惊,更不禁使得阮行如同置身寒冰!
    “啊……三公主……二公主……二公主……”一面说他的一双眼神儿,转向银珠:“冤枉……二公主救命啊……二公主救命……”
    银珠迟疑了一下,才向甘十九妹道:“阮头儿这次跟你出去,立了不少功劳,他又是你身边人,我看不至于……”
    “二姐你有所不知!”眼睛逼视着阮行,嘴里却是在跟银珠说话:“你还以为他是我跟前的人吗?”
    银珠怔了一下,道:“怎么?难道他……不是?”
    “当然不是!”甘十九妹紧紧握住剑把,眼睛仍然注视着当前的阮行:“他是大师姐派来监视我的奸细,哼……我却一直把他当成了可以信赖的心腹之人!”
    阮行顿时打了一个寒噤:“三公主……不……这是谁说的……这是天大的冤枉呀!”
    甘十九妹冷笑道:“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吧、但是无论如何,你今晚上却休想逃得过我的宝剑!你死定了!”
    阮行只吓得全身打颤,一双三角眼咕噜噜直打着转儿:“三公主……你不能杀我……
    这……这是冤枉的,三公主要是不信,卑职可以起誓……”
    甘十九妹摇摇头,冷冷地道:“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我看你还是从实招了吧!。
    阮行嘴里怪委屈地叫了一声三公主,只觉得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一时频频磕头不已。银珠见状,一时心软道:“算了,三妹,也许是你误会他了,我看他还不至于……再说距离这么远,他又能听见什么?”
    阮行听银珠这么一说,更不禁频频叩头不已,一时涕泪交流不己!
    “没有用,阮行!”甘十九妹喃喃道:“我已经把你摸得太清楚了,念在这几天你跟我一趟,就让你自己来个了断吧!”
    阮行聆听之下,忽然止住了泣声,那张瘦脸一刹时变得雪也似的白。
    “三公主,你不能对我这样!”一面说,他缓缓由地上站起来:“我阮行来到丹凤轩,少说也有十年了,素日对轩里可称得上忠心耿耿,二位公主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轩主和大公主就明白了,嘿嘿!有功不赏,无罪要杀,这个差事可是不好当,三公主,卑职斗胆,可请你一同到大公主那里去评评理了!”
    甘十九妹看了银珠一眼,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样,二姐,现在,你总应该明白一切了吧?”
    银珠将信又疑地道:“难说他真的是……大姐派来监视你的?”
    甘十九妹冷笑道:“这还错得了?”
    话声方住,即见阮行霍地身子一躬,箭也似地射空直起,直向着侧面院墙纵去。
    然而,他的这一点心思,却早已在甘十九妹预料之中,随着阮行腾起当空的身势,即见她右手倏地向外一翻,“噗”一道光华,电闪而出!
    迎着阮行腾起当空的身势,这道光华恰似掠空而过的一颗寒星!这一式短剑出击,与她最拿手的那一手“星鸟出袖”的绝招“剑星寒”,看来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时间,部位,配合得那般恰恰凑巧。
    阮行腾起当空的身子,不过才拔了起来,遂即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由空中直坠了下来。
    “噗通”一声,坠落地上。
    二女一左一右,几乎是同时纵身过去,却见阮行身上颤抖着弯身坐起,不过才坐起一半,却又直直地倒了下去,在他前心要害之处,插着革十九妹那口银光闪烁的短剑,由于力道至猛,那口短剑剑锋深深陷入,几至没柄,大片鲜血,在甘十九妹猝然拔起的剑锋之下就像箭矢也似喷了出来。
    阮行怒目凸睛,状极狰狞,张开嘴,他嘶哑地说了几句,却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却涌出大口鲜血,紧接着一头倒于血泊,遂即一命呜呼!
    银珠似乎吓了一跳,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惊道:“呀,他死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哼,道:“本来,就是要他死的。”
    银珠左右看了一眼道:“要是被人看见可不知怎好?我可有点担心!”
    甘十九妹怅惘着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她曾与阮行共处一段时日.对方也曾是自己得力的手下,此刻上天竟然安排自己亲手把他结果,确是十分凄惨之事。
    她默默无言地走过去,提起了阮行的尸首,银珠赶上几步道:“你怎么处置他?”
    甘十九妹伤感的道:“这里三面濒水,只有把他丢进湖里去了!”
    银珠道:“好主意!来,我给你把风。”
    话声一落,相继隐身暗处。
    ※※※
    一阵水花溅起,吞噬了阮行僵直的尸体!
    湖风轻泛,水面上起了片片涟漪。
    这濒水之滨,已有些初秋的寒意!
    明月当头,前瞻着洪泽湖浩瀚的湖水,一片烟波,展延无际,点点渔火,就像洒落在穹空的繁星,恰如明灭脑海的无限记忆,你似曾相识,却无从记忆!更不可捉摸!
    二女并肩在湖边漫步行着。
    甘十九妹含有伤感的语气道:“二姐,你已经可以看出来我急于脱离师门的决心……今夜我杀了阮行,大师姐早晚必能猜知,绝不会与我善罢干休的,我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
    银珠道:“大师姐的确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你可要小心提防着她一点。不过,所幸轩主对你还一力倚重呢,就算大师姐放不过你,只要你咬紧牙,给她来个死不认账。我看她对你也是无可奈何!”
    甘十九妹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二姐,不是说你,虽然你比我早入师门,可是对于师父,我自信却要比你摸得清楚一些。”
    银珠一笑道:“当然,谁不知道轩主最疼你,你是她的宝贝心肝儿!”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但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了!”
    “什么地方不同?”
    “因为师父已经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
    “看出来我已有叛离之意。”
    “不会吧!”银珠颇是纳闷地道:“我倒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甘十九妹叹了一声:“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了解师父,比你要清楚得多,她老人家越是有什么疑惑之事,她越是放在心里,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可是,你又根据什么,认为她对你已生疑心?”
    “凭她老人家那双眼睛!”甘十九妹喃喃地道:“我对她老人家的眼神儿,认识太清楚了!”
    微微停了一下,她接下去道:“……二姐,你应该不会忘记一件事……”
    说到这里,她脸上猝然现出了一阵惊悸神色。这件突然忆起的事情,使得她有些毛发耸然。
    银珠见她如此,不禁吓了一跳,道:“什么事?”
    甘十九妹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你应该还记得,红姨她是怎么死的?”
    红姨本名李秀姑,外号叫“红叶仙子”,据说是“丹风”水红芍的同门小师妹,然而,这位小师妹却一直住在丹凤轩,一身武功有一多半是水红芍这个大师姐传授的,平日与银珠、甘十九妹相处,亦不自恃长辈身分,因而二女对她甚是乐于亲近。
    是以,甘十九妹忽然提到了她的死因,不禁使得银珠为之大吃了一惊。
    “哦……”她喃喃地道:“你怎么会想到了红姨?她不是染患了‘桃花毒瘴’而病死的吗?”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转身步向柳荫之下,在一堵大石上坐下来。银珠也跟过去坐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银珠实在有点迷糊了:“谁不知红姨是病死的!你怎么说不是?
    莫非这里面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不成?”
    “当然!”甘十九妹冷冷一笑:“二师姐你为人太过敦厚,什么事都不太用心去想,有关红姨的死,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
    银珠脸色微微一变,低头寻思了一下:“这倒是怪了!我记得红姨有一次深入桃山,返回之后不久,就病倒床上,过了没有多久,她的病势才发作,全身水肿……那时我还奉师父之命,在病榻侍奉她……后来没有过几天她就死了!”
    甘十九妹苦笑道:“不错,但是你可注意到她的病情有什么症状?”
    银珠道:“全身红肿,遍体桃花红斑,正与传说中的桃花毒瘴没有什么两样。”
    “我看就不一样!”
    “不一样?”银珠一笑,道:“三丫头,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服气了,那两本《百毒真经》,你读过我也读过,每一页我都能讲得出呢!”
    “好!那我倒要考考你了,二姐!你说说看,中桃花毒瘴的症状!”
    银珠道:“我刚才已经说了。”
    甘十九妹道:“但你说得不够仔细。”
    银珠一笑,道:“好吧,那我就背诵给你听。”
    说罢,她闭目微微思忖了一下,遂即背诵道:“面肿,身肿,身泛桃花之红,时呕吐,冷热不定,清醒时能说擅道,背发奇痒而终,还有……”
    “够了!”甘十九妹插口制止道:“你果然记得清楚,这些已经足够了!”
    银珠道:“这些现象,红姨都有。”
    “不一定!”甘十九妹冷笑道:“你既是侍奉红姨病榻之人,我倒要问问你,红姨可曾经醒过?”
    “这,”银珠仔细寻思一下,摇摇头道:“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注意!”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她可曾跟你说过一句话?”
    “这……”银珠摇摇头道:“没有,不过,是师父关照我不要跟她说话的。”
    “不错,可是师父并没有关照她不准说话……再说!”甘十九妹进一步,抽茧剥丝地道:“这显然与病情不符!”
    “咦?你这么一说,我才好像想起来,是有点不太对,她好像从来没说过话。”
    “不是她没说话,”甘十九妹道:“是她不能说话。”
    “不能说话?为什么?”
    “因为她舌头肿胀,根本就说不出一个字来。”
    “哦,对了!”银珠似乎还依稀记得这件事:“我记起来了,红姨当时情形,的确是这样,记得有一次我喂她喝水,她张开嘴,我才看见……她是舌头肿了,肿得又红又大。”
    “这就对了,”甘十九妹道:“桃花毒瘴的症状之中,何曾有这么一点。”
    银珠甚是纳闷地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点疑心了……这么看起来,果然与症状不符,那你看红姨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甘十九妹冷笑道:“如果我告诉你真实情形,你一定会吓一跳……红姨是中毒死的!”
    “中……什么毒?”
    “青蛇涎!”
    “青……蛇涎?”银珠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那不是师父所收藏的最毒的毒药吗?”
    “本来就是。”
    “可是怎么会……”
    “我说是傻二姐!”甘十九妹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红姨本来就是被轩主谋害的……这件事我原以为我们姐妹三个都知道,原来你毫不知情!”
    银珠怔了一下:“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了?”
    甘十九妹点点头道:“我早就知道了。”
    “大师姐呢?”
    “她当然早就知道了,”甘十九妹一笑:“非但她早就知道,而且这件事还是她一手布置的呢!”
    银珠怔了一会儿,苦笑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就是我一个人不知道……真的不敢想,师父和大师姐竟然会下这个毒手!红姨是师父同门师妹,她……竟然会狠得下心?实在是太可怕了!为什么呢?”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银珠漠然地摇摇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在我印像里好像她们姐妹过去一向处得极好,只是后来好像彼此有了些隔阂!”
    甘十九妹道:“问题就是出在这个隔阂之上!”
    银珠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睁着光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甘十九妹。
    “二师姐,”甘十九妹耐下心道:“红姨虽然出身崆峒派,但她生性高洁,当得上莲花出于污泥而不染,对于师父的某些作风,她是不能适应的。我还记得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她房去,问我喜不喜欢她……”
    甘十九妹脸上现出了一丝凄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一刹间含满了泪水。
    “我只觉得她好可爱,好惹人喜欢……我就点点头说我喜欢她……红姨紧紧地搂住我,又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我当时不知怎么回答,只觉得红姨好美,好可怜,她问我我就跟着点一点头,说愿意。当时红姨好高兴,就叫我赶快去准备衣服,收抬东西,说她过一会儿就要走了,要我跟她一块去,最后还关照我,要我千万保守秘密,不能把这个秘密露给任何一个人知道。”
    “有这种事?”银珠吃惊地道:“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呢?”
    甘十九妹黯然神伤地垂下了头:“当时我就当真听了她的话,回到房子里赶忙收拾东西,准备好了一个小藤筐子,就在房子里等她,那时,天已经很晚了……我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也不来,夜已经很深了,等着等着我竟然睡着了!”
    银珠关心地问:“后来呢?”
    “后来她来了……”甘十九妹慢慢回忆着道:“什么时候来的,详细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天很晚了,红姨把我背在背上,还用一根绳子把我捆在她背后,我手里抱着箱子……红姨自己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口宝剑!我就向红姨说,你为什么不带东西?红姨就拍了一下她的剑说,我只有这一把剑就够了,走遍天涯海角也没有人敢欺侮我。我高兴得要命,就紧抱着她亲她的脖子,她怕痒,笑得要命!”
    甘十九妹说到这里,脸上由不住带出了一片笑靥。可是不久,那片笑靥就化成了凄惨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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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那一夜,外面好冷,下大雪!”甘十九妹继续接下去道:“红姨背着我由后山翻到了顶峰,夜里又没有灯,只是白茫茫的雪,好冷好冷,冷得人骨头打颤……我紧紧地搂着红姨的脖子,风吹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耳朵里所能听见的除了风声就是狼叫……我真是从来也没这么害怕过……”
    银珠惊道:“你们胆子太大了,师父说过,那座绝峰,除了她本人以外,很少有人能攀上去,山上全是冰雪,一个不慎跌下来,势将粉身碎骨……”
    “不错!”甘十九妹道:“可是红姨的轻功却是顶儿尖儿的,我看绝不在师父之下!”
    银珠点头道:“这倒是实在情形,我们姐儿三个的轻功不都是她教的吗!嗳,我急死了,你快说下去吧,后来怎么样了?”
    甘十九妹慢慢地接下去道:“红姨背着我好不容易翻过了最危险的后面山峰,来到了半岭山腰,你知道,那里有一条可以直通的捷径,红姨打算带我从那里逃走的。”
    “结果呢?”
    “结果,功亏一篑!”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原来在白天的时候,红姨已事先在那里安置下了一匹马,却没有想到,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那匹马竟然不见了。红姨仔细地察了一下地面,登时就觉得不妙!发觉到地上有凌乱的脚印!
    “这时候,忽然迎面射来一道光,大师姐带着四名手下,竟然已埋伏在那里。”
    银珠惊讶地道:“大师……姐?难道她也敢跟红姨作对吗?”
    “她怎么不敢?”甘十九妹冷笑道:“有师父为她撑腰,她才不怕呢!”
    “老天!”银珠感叹着道:“那时候我都干什么呀,家里翻了天,我连一点影子也不知道。”
    甘十九妹摇摇头,无限凄惨地道:“还是不知道的好……”她接下去道:“红姨当时大是吃惊,我还记得她告诉大师姐说,请大师姐念在昔日之情,网开一面,放我们过关,来日她必有厚报!”
    “唉!”银珠轻轻一叹,道:“大师姐怎么说?”
    “大师姐的心也太狠了……”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当时她听了红姨的话,一点也不感动,只是冷笑,说她是奉了师父的命令来的,一点也不能通融。”
    “这……这也难怪她的!”银珠道:“师父她老人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她老人家交待下来的事,谁又敢不遵?”
    甘十九妹摇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但是这件事却不一样,如果当时大师姐稍微网开一面,红姨和我就一定可以过关了。”
    银珠不能不听下去:“你再说下去呀!”
    “这件事情我到如今还是记得很清楚,”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当时,她们就在那峰顶上动起了手脚来。”
    嘴角挂着冷笑,甘十九妹积压已久的一段秘事,直到今天才开始吐出来:
    甘十九妹凝思着,视线落在远方:“大师姐的武功果然不错!二师姐,你也许还不知道,直到今天我还是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
    “什么事不明白?”
    甘十九妹道:“我怀疑师父有些偏心,因为就当时我亲眼所见的情形,大师姐所会的招法剑术,有很多都是我没有见过的。”
    银珠苦笑道:“她本来比你我入门早嘛,当然学的要比我们多,现在大家会的也都差不多,在我看,我们姐妹三个当中,倒是你这个小三妹反而最杰出了!”
    甘十九妹苦笑着摇摇头,她脑子里只是憧憬着当年那件往事,无暇再想其他。
    “当时她们在雪地里打得好厉害,红姨因为背上还背着我,所以动起手来显得很不方便,就把我放在一个雪堆上……大师姐虽然很厉害,但是到底还不是红姨的对手,唉!其实红姨的心太软了!”
    银珠岔口道:“怎么回事?”
    甘十九妹喃喃道:“我记得当时大师姐被红姨打倒在地,而且红姨的剑指着了她的前心,唉!那时要是红姨的心狠一狠,大师姐一定就没命了,偏偏红姨不此之图,她居然放过了大师姐,一点都没有伤害她!”
    银珠点点头:“红姨一向是这样的。”
    “可是她的好心,却没有得到好报!”甘十九妹愤愤地接下去道:“就在红姨收剑的那一刹,大师姐忽然由地上跃起,并且向红姨发出了暗器‘丹凤毒签’,一下射中在红姨的腿上。”
    “啊!”银珠呆住了。
    甘十九妹忿忿地道:“红姨中了毒签,心知这种‘七步断肠红’的厉害,当时也顾不得再和她拼打,赶忙拔下暗器,将那一条腿的血气闭住……在这个危难关头,她居然还挂念着我,把我由雪堆上抱起来,亡命般就跑。”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脸上情不自禁地挂出了两行热泪。
    “可是大师姐居然还放不过她……就在这时候,她发出了本门的信号‘火鸳鸯’!”
    听到这里,银珠似乎已经可以想到未来的下场,轻叹一声,脸上现出一番悲戚之色!
    甘十九妹闪烁着泪光的眼睛注视着她:“师父来了,就这样红姨和我落在了她手里!”
    银珠睁大了眼睛:“师父……她怎么对付红姨的?”
    甘十九妹道:“我只记得,红姨她先是被师父掌力所伤,吐了好多好多的血……人就昏了过去。”
    “可怜!”甘十九妹缓缓地接下去道:“她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睡在了师父所居住的那幢楼上!”
    银珠点点头,道:“这以后的事,我都知道了!”
    “你不一定知道。”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当时我被师父吊起来毒打一顿,哼,我永远忘不了师父和大师姐的那一副嘴脸!”
    银珠奇怪地道:“咦,这件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甘十九妹苦笑一声,道:“师父严令我不许对任何人吐露一个字,大师姐不说,你当然不知道!”
    银珠苦笑着摇摇头道:“看起来我这个人可真是个胡涂蛋,什么事都不知道。”
    甘十九妹失意地笑了一下:“就这件事来说,二师姐你显然是被蒙在鼓里!”她凄凉地接下去一笑,道:“师父把我交给了大师姐严加管教,大师姐就把我又吊了起来,吊了我一天一夜……我原以为大师姐和师父是想把我吊死,可是第二天她们居然把我放了下来!”
    银珠道:“红姨呢?”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我正奇怪,她们对我的处罚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重,原来她们是另有用心。”
    “什么用心?”
    “因为她们紧接着就把我派到了红姨的房子里。”
    “为什么?”
    “要我去侍候红姨!”
    “为什么要你去侍候?”
    “因为这是红姨的要求……”甘十九妹苦笑道:“红姨对师父和大师姐派去的人都不信任,指明要我。”
    银珠点点头:“红姨对你真好!”
    “但是我却害了她……的命……”甘十九妹哽咽着道:“我太对不起她了!”
    “怎么回事?”
    甘十九妹轻叹了一声,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青蛇毒涎……”
    “青蛇毒涎?”
    “不错!”甘十九妹木然道:“因为红姨只相信我一个人,吃的喝的,都由我一个送去,所以师父就利用这一点,在红姨的药里,掺下了青蛇毒涎,由我端去亲自喂她喝下去。”
    银珠吓得睁圆了眼!
    甘十九妹凄然一叹,道:“只怪我那时年纪太轻了,什么都不懂,对毒性的经验一点也没有……”她擦了一下腮边的眼泪,讷讷地又说道:“……我还记得红姨当时吃下那碗药的神态……可怜她痛得满床打滚,披头散发,全身都现出一种黑色……
    “……我吓得要死,只知道哭,红姨当时抓着我,问我药里有什么?我说我不知道……
    她嘶哑地叫着,告诉我有人在碗里放了毒,并且说出了是‘青蛇毒涎’,说了这个名字,她的舌头就肿了……声音也哑了……全身都泛出了红色的大块,人变得臃肿、瘫痪……不能动,也不能说出一句话……”
    甘十九妹缓缓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面对着浩瀚的湖水,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银珠紧张地抓住她一只手:“你!也真是,这件事为什么直到今天你才告诉我?”
    甘十九妹冷冷地笑道:“要不是今天我杀了阮行,我还不会告诉你。二师姐!”她抓着银珠,又道:“事情演变到今天这个样,我已经不能再忍下去了……”
    “你……”银珠左右看了一眼,惊惶地道:“傻丫头,你想干什么?”
    甘十九妹冷冷地笑一下:“事情逼到今天这个田地,我也只有豁出去了!二师姐,平常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们俩最好,我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了,你看看该怎么办?”
    银珠呆了一晌,轻叹一声:“我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奇怪,师父既然对你早存戒心,为什么又会派你出来,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你?”
    “那是在试探我的真心……”
    “可是你这一次表现得太好了。”
    “唉……”甘十九妹期艾地道:“二师姐,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罢了……你说的不错,我这一次出来,的确是在事事求好,为的也是想消除师父和大师姐对我的猜疑,所以我尽可能地把一切事情作得最好,最圆满,可是,却也有力不从心之处……”
    “力不从心?”
    “二师姐,你实在太老实了……”甘十九妹喃喃地道:“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阮行是大师姐派来监视我的?”
    银珠点头一笑道:“这个我现在当然知道,可是他已经死了,以后对你再也发生不了什么作用,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太晚了!”
    “怎么会呢?”
    “因为,”甘十九妹吟哦着道:“阮行已经把我的一切都报告了大师姐,当然,大师姐必定也已经转告了师父,所以,她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银珠皱了一下眉:“难道你还有什么把柄落在阮行手里?你犯了什么……错?”
    “哼!错可大了!”甘十九妹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对师门不满,有心生反叛的意图……”
    “这一点阮行也知道?”
    “他当然知道。”甘十九妹喃喃地道:“第二,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吧!”银珠紧张地道:“咱们姐儿们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唉……”甘十九妹脸上现出了一片讪讪的表情:“二姐,你可不许笑我。”
    说着,她缓缓背过身子来,低下了头。
    “怎么回事?”银珠眨了一下眼睛:“难道你……在外面有了……朋友?”
    甘十九妹忽然抬起头来:“咦?二姐,你怎么知道?”
    “好家伙!”银珠脸上充满了兴奋,惊惶:“你真的有了?”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她平时一向是顶大方,这一刹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问害起臊来了,一刹间,连耳根子部红了。
    “老天!你的胆子可真是太大了!”银珠用力地抓着她的手:“快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甘十九妹微笑了一下:“你不认识的人,姓尹,叫尹心!”
    “尹心?”银珠重复地念了一遍:“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
    甘十九妹一笑道:“认识得很偶然……”
    银珠大为好奇,甘十九妹也就不再隐瞒,遂即把认识尹剑平以后交往经过,大概他说了一遍!银珠聆听之下,不胜惊喜,却又似略有隐忧!
    “听你这么说,我猜想这个人一定长的很俊了?”
    甘十九妹膘了她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银珠笑了一下,却又皱眉道:“我真有点为你担心,万一师父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甘十九妹默默地说:“说不定,师父已经知道了一点风声!所以……我已别无选择,只有狠下心一走了!”
    银珠道:“这可是太危险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说真的,”甘十九妹喃喃地道:“我现在心里实在乱极了……二师姐,你可愿跟我一起走?”
    银珠徬徨地说道:“这个……三妹,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急……我们要好好地商量一下……”
    “来不及了……”甘十九妹道:“今天晚上你好好想一夜,明天听你的回音。”说罢她站起身来道:“我要回去了。”
    银珠道:“你先别走,唉……我的心比你还要乱,我们再好好地聊聊看。”
    甘十九妹刚要说话,忽然心里一动,银珠也同时发觉有异道:“有人来了。”
    话声方落,即见一道灯光匹练也似地照射过来,紧接着光移别处,面前人影一闪,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经到了近前。二女方认出来人正是彩家四姐妹之一的彩莲儿,彩莲儿上前请安问好!
    她身上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裙,一只手上高高地举起一盏筒状长灯,这是丹凤轩专门设计的灯式,灯罩经过特别的设计,使用时可以任意搬动,挡在最前方的罩面,灯光即可向你需要的方向任意发射,的确是夜间供照明用的理想物件。
    银珠十分奇怪地道:“咦?彩莲儿,你来干什么?”
    彩莲儿道:“婢子奉轩主之命,出来找寻二位公主,是有要事商量,找了老半天呢!”
    二女对看了一眼,心里俱都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
    甘十九妹点点头道:“你可知道,有什么事吗?”
    彩莲儿摇摇头道:“婢子不知道,大公主也在,像是在跟轩主商量很重要的事情!”
    银珠道:“好!你头里带路。”
    彩莲儿答应一声,提着灯在前面带路,银珠和甘十九妹远远在后面跟随。
    “你看师父找我们干什么?”银珠颇为紧张地道:“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甘十九妹摇摇头:“二姐你大可放心,眼前她还有用我之处,绝不会对我下手的。”
    银珠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还是你聪明,我想定是这样。”
    说话间已踏入一座院门,进入到一处极为幽静的花园,有一方翠匾,上面雕着“拾翠园”三个隶书大字!
    这座院落真可当得上“美仑美矣”,四面香花缭绕,亭台楼榭,无不齐备,院子正中,有一波清池,池内设有一座朱红亭子,却有一道回廊直通到亭脚。这番布置倒与碧荷庄十分酷似,就连那个亭子的建筑式样,看起来也与碧荷庄的“湖心亭”,一模一样!
    这时,亭子里一片光明,隔着四面垂下的细竹湘帘,隐约地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
    丹凤轩的轩主水红芍和大公主金珠,对面相坐。
    甘十九妹与银珠一起来到池边,却见湘帘卷处,彩姐儿现身而出,高声说:“轩主有令,二位公主即刻进见,不必拘礼!”
    银珠一愕,甘十九妹道:“走。”
    二女同时掠身而起,起落之间,有如双飞海燕,闪得一闪已来到了亭子脚前。
    彩姐儿曲膝先请上一个安,反手卷起帘子,银珠与甘十九妹双双移步进入。
    她二人步入之后,即听得亭内金珠的声音吩咐道:“彩姐儿你也下去,好好地在水边给招呼着,不许人擅人一步。”
    彩姐儿高声应道:“婢子遵命!”
    话声甫落,遂即腾身而起,眼见她窈窕的身子,直直的落向波面,紧接着一连三数个起落,竟然施展“登萍渡水”的径功绝技,达于彼岸。
    这等轻功,在江湖上来说,显然已足足可当得上一流身手,而彩姐儿的身分,不过是丹凤轩里的一个婢子,艺妓而已!
    ※※※
    亭子里真的就只有两个人:水红芍,金珠。
    大理石的圆桌上,置着一盏高脚玻璃灯盏。“丹凤轩主”水红芍已经另换了一袭粉色长衣,只是脸上仍然遮罩着来时的那袭黑纱,给以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只是那曼妙的体态,确实能勾起一个男人十足的思念。仅仅只由外表看来,你当然不能想象出,她竟然已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妪了。
    金珠已除了脸上的面纱,坐在她对面。
    憔悴,冷酷,看上去她好像永远只有这么一副表情,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件事能够提起她的兴趣让她付出感情似的!
    银珠、甘十九妹向师父请安问好,再向这位大师姐道了安,才相继落座。
    水红芍含着微笑的声音道:“我叫你们来,有一件大事想要跟你们商量。”
    甘十九妹道:“轩主可是想到要提前进攻清风堡吗?”
    水红芍看了金珠一眼,微微颔首笑道:“还是三丫头聪明,最能明白我的心意!”
    金珠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这件事原本是由她负责,她当然清楚。”
    水红芍“咯咯”一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的师姐,还跟你小师妹吃的哪门子飞醋呀,只要我一夸她,你就怪不服气的样子。”
    金珠欠身道:“轩主,弟子以为三师妹此番建功甚大,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即在清风堡还不曾拿下,轩主何不责成由她全权处理,如能一鼓作气,将清风堡拿下,也算她为师门尽了一次全功,不知轩主意下如何?”
    甘十九妹聆听之下,心里由不住暗骂道:好阴险的东西,轻轻一番话,即把我送入火口,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心里想着,遂即向银珠递过去一个眼色。
    银珠立时会意,暗中生愁道:好丫头,把这么烫手的热山芋,扔到了我的手上,想叫我给你缓颊化解不成吗?你不敢惹大师姐,却要我来……
    她和甘十九妹其实都一样,一直对于这位大师姐,都存有戒惧,原是不敢出言顶撞,可是禁不住甘十九妹求助的目神,当下只好硬下头皮代为出言缓颊。
    轻轻咳了一声,她喃喃道:“这件事……弟子以为,只是责成小师妹一个人,只怕不能胜任!”
    水红芍还没来得及说话,金珠已冷笑一声道:“为什么?”
    银珠几乎不敢看她一眼,尤其不敢接触她那双冷漠的眼睛,眼不见为净,她的胆子也就放大许多。
    “大师姐请想,”银珠喃喃地道:“如果三师妹真有这个本事,她早就下手了,为什么还要眼巴巴地等着我们来呢!再说这件事关系着我们师门的名誉,我以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以还是慎重从事的好。”
    金珠聆听之下,频频冷笑不已,正在说话,不意水红芍却是颇表赞同地点点头道:“银珠这几句话,也不无道理,金珠,我看我们还是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好了。”
    金珠欠身恭应了声:“是!”遂即不再说话。
    水红芍透过黑纱的一双眼睛,注定向甘十九妹道:“明珠,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甘十九妹道:“弟子和二师姐的意见一样,认为这件事关系着你老人家的盛誉甚大,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为今之计,便当由轩主亲自押阵,自无不胜之理!”
    水红芍“哼”了一声道:“我就权听你的建议就是,樊钟秀那个老狗他也配……”
    金珠道:“轩主是问你进攻清风堡的意见,不是问你应不应该去进攻。”
    甘十九妹见她口锋犀利,原想出言顶撞,可是转念一想,却又吞下了这口气。
    “是,大师姐!”含着一种微笑,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大师姐提到进攻清风堡,小妹倒想到这件事恐怕只有大师姐出面,才较容易得手了!”
    金珠翻了一下眼皮,冷冷地一哼,道:“我当然会出面,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面冷心软?不过,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一定要我出面?”
    甘十九妹道:“大师姐,你有所不知,清风堡主樊钟秀,这个人虽然传说很厉害,但是倒也不足为虑,令人担心的是,他们堡里的一个人。”
    “是推?”
    “这个人姓左。”
    “左明月?”
    “大师姐原来早知道?”
    “哼!”金珠冷漠地笑了笑:“我和轩主虽然平常足不出户,可是这个天底下所发生的事情,却很少有我们不知道的。”
    甘十九妹一笑道:“大师姐既然知道一切,小妹也就不多说了。”
    水红芍道:“不,我要听听你对这个人的批评。”
    甘十九妹道:“是,弟子以为,这个左明月机智鬼诈,擅布奇兵,最厉害的是他通晓各家阵法,常有神来之奇,实在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水红芍冷笑一声道:“他的布阵之法,难道比你还高明吗?”
    甘十九妹道:“这个……弟子以为还不至于……”她立刻接下去道:“只是他们目前占有地利之便,弟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哼!”金珠恨声说道:“什么地利不地利,这个姓左的,明天我就生擒他下来,给你看看……”
    甘十九妹微一欠身,说道:“小妹绝对相信大师姐有此功力,只是却要劝大师姐,千万大意不得。”
    金珠冷冷地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哼,不过我却以为真正厉害的敌人不是他,大概还另有其人吧?”
    甘十九妹怔了一怔,问道:“大师姐指的是谁?”
    金珠斜着眼睛看着她,缓缓的道:“三妹真的不知道吗?”
    甘十九妹摇摇头:“大师姐不说,小妹又如何会知道?”
    金珠笑了笑,冷冷道:“这个人姓依,依剑平……”
    甘十九妹登时就像是兜心着了一拳那么的痛苦!
    这几天以来占聚在她脑子里的,一共有两个人。
    尹心。
    依剑平。
    前者是“情”,后者却是“仇”,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消受,却俱都一样的魂牵梦索,使她一想起来就坐卧不安。
    老实说对于依剑平这个人,她只要一想起他来,就会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当然,她绝对不会忘记与对方所定下的那个约会“八月十五”之夜,她相信那一天也正是自己生命史上,所接触考验最切实的一天,也是判定从武以来,最有价值的一天。在那一天,她和依剑平二人之间,必然会分出一个胜负来,而且极可能两人之一将会不在人间。
    失败与死亡常常在一线之间。
    胜利却与快乐相关连。
    武林中人求生求死,所要追求的也许不止是胜利和快乐,却必然与尊严有关。
    甘十九妹所坚持的正是她人性的尊严,与她存在的价值!因为这个缘故,依剑平,就被她选择为考验自己的一个里程碑,即使没有师门仇恨这档子事,依剑平这个人,她也决计会跟他别别苗头的。
    金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想不到竟然会带给她莫大的感触与痛苦!也许这是她事先所不曾料想到的,原来依剑平在她心目中,竟然会占有这么重的分量,这个分量沉重得足以使她想杀死他,或者是死在他的剑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平静下来。
    “三师妹,你不认识这个人吗?”金珠脸上现出微微的冷笑:“依剑平,岳阳门的一个弟子。”
    甘十九妹轻轻地掠起目光,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我当然认识。”
    金珠道:“他可是岳阳门硕果仅剩的一个弟子?”
    甘十九妹心里一动,这才知道对方果然正如其所说,无所不知。却也使她获得证实阮行确是她派到自己身边的内应。心里这么想着,甘十九妹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回答道:“不错,正是岳阳门目前唯一活着的一个人。”
    金珠冷笑道:“为什么他还活着?”
    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甘十九妹却领悟出含蓄在其中的隐约杀机!因为就事而论,这件事可大可小,一旦水红芍以此降罪下来,甘十九妹可就万无生机,这其中当然因为是牵扯到一纸“军令状”的关系!
    原来甘十九妹在出山之前,被迫在轩主水红芍面前,立下了类似“军令状”的规令,如果此刻水红芍就此怪罪,单单是放过依剑平一桩而论,甘十九妹就有丧命之危了。
    甘十九妹心中乍然一惊,目光向着师父水红芍瞟了一眼,发觉到水氏神态安详,并无怪罪之意,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大师姐有所不知,”她不得不耐下性子来:“这个人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人。”
    “难道连你也对付不了他?”
    “小妹确实不能肯定。”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水红芍忽然插口道:“我不信,岳阳门中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人。”
    “师父说的不错,”甘十九妹吃惊地道:“岳阳门包括它的掌门人李铁心在内,俱都称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唯有这个依剑平除外。”
    “这倒是奇了,你知道为什么?”
    “这个,”甘十九妹谨慎地应着:“依弟子看来,这个姓依的,禀性奇特,他虽是出身岳阳门,但是却学数家之长,尤其厉害的是这人深具灵性,所出招式,多属自创,令人防不胜防,实在是弟子此次出行江湖以来所遇见最最厉害的一个敌人了。”
    “丹凤轩主”水红芍冷笑一声,缓缓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个人必然是一个劲敌了,他今年多少岁了?”
    甘十九妹道:“这个人是个神秘人物,平素现身也同本门各人一样,面系黑中,所以看不见他的庐山真面目,不过弟子由他言谈举止猜看,显然他还是一个年轻人,约在二十七八岁之间。”
    水红芍思忖了一下:“你时常与他有所遭遇?”
    甘十九妹点头道:“这人当得上神出鬼没之人,自从岳阳门瓦解之后,他时时对弟子暗中窥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突然现身试图取弟子性命。”
    金珠冷冷地道:“但是你仍然好好的没事,足证他的武功还不是你的对手。”
    甘十九妹看了这位大师姐一眼,漠漠地道:“大师姐这么说,显然不当。”
    “难道我说错了?”
    “当然错了,”甘十九妹冷笑了一声,喃喃道:“以小妹所见,小妹第一次与这人交手时,他显然技不及我,可是以后再见他时,他的功力确是精进了不少,而且招式翻新,如果不是我临近收手,很可能就不是他的敌手,丧生在这人之手。”微微顿了一下,她立刻接下去道:“他与小妹又是势不两立,小妹也不会放过他,下一次再见面时,就是我与他一分生死之时。”
    金珠一哂道:“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甘十九妹原想将与对方八月十五岳阳楼之约道出,话到唇边,又复吞到了肚子里。
    摇摇头,她含着苦笑道:“不知道,但是我感觉得出来,快了。”
    “哼哼!”金珠冷笑一声道:“轩主一再赞誉你是我们三个弟子之中,灵性最高的一个,想不到你居然也会遇见了劲敌,我相信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能杀死对方,我等着这一天,要不然……三师妹,你应该知道,违背军令的下场,我不希望有一天,眼看着你会遭遇到我们门规的整肃,望你能小心从事,自己好自为之吧!”
    甘十九妹谛听之下,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她一向要强成性,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输口认弱,金珠显然抓住了她这一弱点,迫令她肖着“轩主”水红芍面前,再作一次口头承诺,甘十九妹果然上当了。
    “大师姐放心,”甘十九妹赌气地道:“小妹如果不能杀死这个姓依的,甘愿受门规处置,绝无反悔。”
    银珠在一边听得心惊肉跳,遂即岔口道:“三妹,轩主和大师姐都在,我看你还是不要逞强斗狠,这件事还是请轩主做主的好。”
    金珠冷冷地道:“本门门规一向如此,绝无戏言,轩主令行更是执法如山,岂能由三妹身上开例。”
    银珠正想再说,金珠却又改口轻笑,道:“二妹,你大可放心,小师妹既然敢这么承当下来,当然是胸有成竹,只须杀死那个依剑平之后,便是全功一件,论功奖惩,便是大功一件。”
    水红芍聆听之下,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金珠的说法。
    甘十九妹看看苗头不对,遂即站起道:“轩主沿途劳累,如果没有别的事相遣……弟子这就告退了。”
    水红芍道:“你不要走,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差遣。”
    甘十九妹恭应了一声:“遵命。”遂即又复坐下。
    水红芍一只看来玉洁冰清的纤纤玉手,探入袖内,遂即由袖内抽出了一个纸卷几,打开来是一张线点交错的攻防地图。
    “这是我与金珠事先在船上布置的进攻路线。你们两个先看看。”
    一面谈着,水红芍遂即把它递过来。
    甘十九妹双手接过来,银珠凑近共观。
    她二人细细过目之后,才知道对于进攻清风堡之事,轩主与大师姐,早有完美的计划。
    非但如此,即以清风堡地势而论,这张地图上也标注得极为清楚。甘十九妹不禁暗暗吃惊,心里不能不大是钦佩,她与银珠深悉本门各式暗号术语,是以这次进攻路线地图虽是点线错综,一经过目,毫无困难地也就全盘了解。
    阅完之后,银珠、甘十九妹谨慎卷好,双手呈向水红芍道:“轩主请收回。”
    水红芍道:“你二人认为如何?”
    甘十九妹恭敬地赞佩道:“太微妙了,称得上面面顾到,清风堡这一次势将不保了。”
    银珠也连连称道,赞不绝口。
    水红芍点头道:“你二人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就当遵照行事,兵贵在速,三日后子时出发,甘明珠,你速速策应手下去吧。”
    甘十九妹应了声:“遵命!”遂即起身告辞。
    水红芍道:“慢着。”
    甘十九妹忙即站住。
    水红芍冷冷地道:“事属机密,动身之前,你二人不得向任何人吐露,动身之后,亦不许任何人无故离队,违令者当场格杀勿论……去吧。”
    银珠,甘十九妹同应一声,不敢延误,匆匆告退辞出。
    过去的日子,总算不曾虚度,当尹剑平由“蟠龙岭”又转回到碧荷庄客栈时,显然已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山居无岁月。十天在他来说,不过是一霎眼的事情,上天奇妙的安排,却让他在短短的十天学到了一些梦寐难求的东西。因此,当他由自然造化中,领悟出前所未闻的三招怪异招式后,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真正的变得强大了,强大得足以与任何敌人抗衡。
    辞别了前辈奇人“金翅鹰”阮南之后,他仍然转回到碧荷庄客栈住了下来。
    尹剑平静静地在期待。
    期待着八月十五,那一天的到来。
    无数次,他脑子里充满了甘十九妹美丽的笑靥,尤其是那夜的邂逅给他留下了刻骨的相思,无可奈何,势将克制再克制的相思。
    几番回溯,几番叹息,平添了无比的惆怅,爱恨交加己是够人消受,更何堪情仇岔集?
    把柔情万缕的相思之情和血淋淋的仇恨揉成一团,那种滋味真不足为外人道。爱到柔肠寸断,恨到血脉怒张!只要一静下来,他就免不了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所左右,真正是情何以堪!今夕何夕!
    透过半开的窗扇,怅望着一天星斗,明月半轮,距离着满月之期还有多久?……十天?……半个月?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了。
    记得初来时,时值盛夏,池中荷花朵朵盛开,阵阵荷香沁人心肺,曾几何时,荷花凋谢了,时令亦由盛夏转入到仲秋,“少年子弟江湖老”,怎不令人望景生叹!而兴“今夕何夕”之伤怀!
    尹剑平取出了很久没有吹过的笛子,面对着半池残荷,娓娓吹奏起来。
    笛声如泣如诉,显示着此一刻,他内心无比的沉重。
    一条人影掠向荷池。
    月光展示着她窈窕娉婷的倩影,洁白的长衣,迎着当空皓月,两者交辉,更增明艳,有如玉树临风,真有仙子一般的风采!
    笛声忽止,尹剑平缓缓放下了笛子。
    下意识里,他已经猜知是谁来了,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缓缓站起来。
    足下践踏着拈茎残荷,这个白衣长身姑娘,身法至为轻灵,起落之间已跃身岸边。
    然后她轻移莲步,直趋窗前。
    尹剑平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激动!
    甘十九妹……只凭着对方那般出类拔萃的身法和动人的姿态,他已经可以认定。
    甘十九妹已经站在窗前,一双明媚的眼睛里,含蓄着无限情意!
    尹剑平亦直直地盯视着她。
    四只眼睛深情款款地对看着,像是自嘲又似玩世不恭,尹剑平脸上显出了一抹轻佻的笑容。这一刹,他不啻把压积在内心的仇恨,抛置向九霄云外去了。
    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得欢乐时且欢乐,切莫辜负了当前美景,花月良宵。
    “我来了。”半天,甘十九妹才吐出了这三个字,脸上展露着甜甜的笑靥,那样子几乎有点不像她了。
    尹剑平轻轻“嗯”了一声,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甘十九妹香肩轻晃,彩蝶也似地,飘身而进。
    两个人仍是面对面地站着,甘十九妹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额的几络散发,笑了笑,偏过身来。
    “你不欢迎?”
    尹剑平摇了摇头,心里热血澎湃,先前的洒脱、玩世不恭心意,一刹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是欢迎?”甘十九妹又向前迈近了一步。
    尹剑平禁不住又向后退了一步。
    “喂……”轻笑了一声,甘十九妹站定住脚步:“你怎么了,怕我吃了你?”
    尹剑平深邃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她,进而强悍,时而懦弱,一番心神交战之后,总算缓和了下来。
    甘十九妹嘴角轻启,露出如贝之齿,她真有荡魄蚀骨之美。
    “爱人,你害怕了?”
    一边说着,她轻起玉腕,把一只雪藕也似的皓腕,轻轻搭在了尹剑平肩上。
    尹剑平就像触了电似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他脸上兴起了一片红潮,缓缓抬起手,他轻托着甘十九妹的下颚,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震惊武林、名闻逻迹、倾国倾城之貌的少女脸颊,心里荡漾着火样的热情,“仇”固然要报,“情”不可不酬!
    忽然,他把这件一直困绕在内心,难定取舍的问题想通了,一刹间,内心如释重负。
    “明珠,”呼着对方的名字,他猿臂轻舒,已把站立在眼前的这个罕世佳人搂到怀里。
    一番热炙的纠缠之后,甘十九妹滑溜地脱出了尹剑平的怀抱,她秀发披散,眸子里含蓄着火样的情焰,却是娇喘频频。
    “尹心,”她轻声地叫着:“我……的时间不多,我隐瞒了师父出来会你的……”
    尹剑平一哂道:“可是要进攻清风堡?”
    甘十九妹惊异的瞥了他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尹剑平叹息一声道:“你也要去?”
    甘十九妹摇头一笑:“你猜错了!”
    “那么说,你别有任务了?”
    甘十九妹又点了一下头。一刹间,她脸上现出了隐隐的悲戚表情!
    撩起了密密的长长睫毛,无限情怀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难以割舍下的心爱的情人,破例地,她吐出了心里的真心话。
    “我要到洞庭去一趟。”她默默的说:“会见一个人……约莫有十天半个月的耽搁……
    然后再到这里来找你,你可愿等我?”
    尹剑平微愕了一下问道:“见什……什么人?”
    甘十九妹道:“是个姓依的,你不认识。”
    尹剑平冷漠地笑了笑:“依剑平?”
    “咦?”甘十九妹显然吃了一惊,可是,立刻她又恢复了平静,淡淡地笑了一下:“你的记性多好,我几乎忘了曾经对你提起过这个人。”
    尹剑平的脸色努力地保持着平静:“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莫非还会在乎这个姓依的?”
    “唉!”她脸上兴起了一种漠漠表情:“我很在乎,也不知为什么?”
    尹剑平低哼了一声:“为什么?”
    说了这句话,他才忽然体会过来,自己声音里隐隐现出的敌意,情不自禁地垂下头来,所幸甘十九妹井没有感觉出来。
    她像是沉湎在自身的隐忧里。
    听了尹剑平的话,她微微苦笑道:“因为这个人是我生平所遇见的第一大敌,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胜得过他。”
    她缓缓抬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心上人,道:“我与他见面相争,其中必然有一个会死,要是我赢了,我会回来找你,我们远走高飞……要是他赢了,什么也都别谈了。”说到这里,她眼睛里闪动着隐约的泪光,接着上面的话:“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世,甚至于比你还要凄惨不如!”
    尹剑平用眼睛传达了他的怀疑,却没有勇气开口去问,对于甘十九妹的每一分同情,他都是吝啬的,换句话说,他绝不愿意在与对方决战之前,先自消蚀了心里的斗志。
    甘十九妹冷笑了一下:“最起码,你还知道你的爹娘是谁,多多少少还曾领受过一些双亲的恩泽爱护,而我……却连我的爹娘长的什么样都不知道……”
    尹剑平“嗯”了一声,把目光转开一旁。
    “你怎么了?”甘十九妹的手轻轻地搭向他肩头,摸着了他的脸:“你怎么了?对不起,我是不该跟你提这些的。”
    尹剑平一笑道:“对了,还是不要提这些才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徒增悲伤又有什么用?”
    甘十九妹道:“你的话不错,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就没有去想过那个问题,我不敢想,可是人总得有个根儿呀!”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住,抬起左手来,打量着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只戒指,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红玛瑙的“马镫”戒指罢了,只是戴在她修长白嫩的纤指上,却是说不出来的那么好看。“就是只有这只戒指,”她抬起手,动着那一根戴有戒指的手指:“是我娘留下来的,上面还有她的名字,秦氏贵芝,贵芝就是我娘的名字了。”她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只戒指,又在脸上贴了一下:“这就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一件东西,只要我不死,我发誓一定要找到她老人家。”
    尹剑平探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头上黑亮的长发,甘十九妹干脆把身子转过来,偎进了他怀里。翻起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甘十九妹仰起娟秀的脸:“心哥,我这么叫你好不好?”
    尹剑平道:“不如叫我的姓好听。”
    “那么,我叫你尹哥……”
    尹剑平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紧紧地把她拥到怀里。他用力抱着她,甘十九妹反应激烈,一直到他们彼此感觉到几乎透不过气来。
    泪光在他瞳子里打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他终于淌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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