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二十七
    看到这里,君无忌不禁皱了一下眉,大大觉着扫兴。小琉璃却气不忿地怒道:“这两个家伙太欺侮人,凭什么动手打人呀!”
    说话间,酒楼的主人、账房,一干伙计,七八个人俱都向两个闹事客人身边偎了过去。
    手里还拿着算盘,细脖子大脑袋的账房先生,跑在最头里,人未到先自高声嚷着:“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话,有话好说,哟!这可是不得了,怕是出了人命啦!”
    话声方住,眼前人影晃动,已被对方客人之一的那个高个头,拦在眼前,“老兔崽儿蛋,你倒是给爷们说个理字看看!”左手一把抓住了当胸,右手可也不闲着,“叭!叭!
    叭!叭!一连四个大嘴巴,差点没把这个账房先生给抽晕了,一时顺着嘴角直往下淌血。
    “别……别……哎唷唷……”敢情连大牙也掉了两颗,这就杀猪般地大叫了起来:
    “可不得了啦……打死人啦……”
    “去你娘的一边儿!”高个头的这个客人,敢情比那个矮个儿更辣手,手翻处,这位账房先生可真成了空中飞人,忽悠悠腾空而起,一连掠过了两张桌子,直向着楼梯当口直摔下来。
    一时间,全场大惊。这可真是玩命了,试看“空中飞人”这位账房先生,一副头下脚上的样子,一家伙直掼上来,怕不脑袋为之开花?事起仓猝,谁又能挽回这一瞬危机?
    君无忌目睹之下心里一惊。他原是好涵养,不打算过问这类闲事的,只是人命关天,又岂能袖手旁观?心里一动,正待以奇快身法,飞身而起,在空中救他一把,庶可免一步之危。
    心念方动,待将而起的一霎,空中形象,竟自有了变化,先者,似有一阵微风,轻轻吹起,直袭空中,说是“轻轻”吹起,其实却别有微妙,显然劲头儿不小,以至于空中的账房先生,竟自改了姿态,原是“头下脚上”一变而“头上脚下”。更妙的是,这阵“轻风”更似一只无形的大手,于此要紧关头,对落下的这位账房先生,形成了必要的一托。
    这般情势,局外人又何能辨清?紧接着“砰”的一声大响,空中的账房先生已摔了下来,却是坐了个“屁股墩儿”。
    “哎唷!”只以为定当骨断筋折,试了试却是不当回事儿,只是“墩”了这么一下,震得有点头晕,自个儿想想,也觉着有些莫名其妙。
    岂止他莫名其妙,所有在场的客人,都觉着莫名其妙,对于这位账房先生一霎间的空中变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离奇,无不啧啧称奇。
    一霎间的静寂之后,紧接着立刻又自热闹起来。
    “红叶庄”掌柜的“膏药刘”,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此人四十开外,早年在镖行干过几年“趟子手”,练过几年功夫,后来改行开了饭馆,一帆风顺,能撑到今天这个场面,当然颇不简单,尤其最近十年,生意越做越大,黑白两道也都有个关照,今天这个情形,还真没遇见过,大庭广众之下却不能睁着白眼吃这个亏。
    “喂!这是怎么说来着?”膏约剂睁着一双大牛眼,一口保定府的乡音,大声嚷着:
    “谁谁谁……毛六儿,快到衙门口给我找赵班头来一趟,这还得了?有王法没有了?当是在自己家里呀!”
    他这里正自怒发如火的大声嚷嚷,不经意那个肇事的要命煞星已闪身来到了眼前。仍然是那个平顶短发的高个头儿,手法也是老套,当胸一把,把个膏药刘抓得龇牙咧嘴。“啊呀……你小子这是……”一面说,抡拳照着对方高个头脸上就打,却为对方一晃脖子即行闪开来了。
    来人这个短发长身汉子,显然不是易与之辈,由于身分的绝对特殊,平日目高于顶,何曾会把一干寻常人等看在眼里。膏药刘一拳走空,才知道来人大非寻常,心里一惊,简直不容作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全身一紧,已为对方高高举在了当空。
    原来肇事者高矮二人,吃的是皇差,正是目下传闻中的“锦衣卫”卫士,各人俱有一身相当不错的功夫,此番奉命在京办案,原是不宜多事,却想不到以如此细故,暴露了身分,一旦开打出了手,也就说不得了。
    短发平头的那个高大汉子姓江名昆,人称“过天星”,练有一身杰出轻功。矮个头儿姓范叫长江,人称“矮昆仑”,一手“地趟拳”极是出色。两个人皆是早年出身江湖草莽,如今虽说食禄皇家,成了人见人畏的锦衣卫士.却是脱不了早年江湖草莽的一身习气。
    眼前“过天星”江昆一举而将“膏药刘”举在了空中,这一霎“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怒喝一声,倏地运施功力,直将手上人直飞了出去。这一次他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膏药刘在他运功力掷之下,简直像是脱弦之箭。直向着当堂中间的一根红木圆柱上力掼过来。
    各人看到这里,一时由不住张口结舌,俱都作声不得,只当是这一次非出人命不可了。
    偏偏是膏药刘的命大,也是怪事连篇。眼看着“膏药刘”箭矢般地飞出,几乎已经撞着了当中堂柱,猛可里就像是忽然中途遇着了一堵无形阻拦,那样子就像是撞在了一大堆棉花上一样,顿得一顿,就空栽了个筋斗,一个屁股墩儿,又自坐了下来。
    这番情形,简直就与刚才那位账房先生,看来并无二致,只是较诸那位账房先生更称神妙罢了。
    膏药刘原以为此命休矣,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只是虚惊一场而已。
    明眼人如君无忌者暗自是看出了个中端倪,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格外觉着震惊,一双眸子不自禁地便自向着食堂内逡巡过去。在他感觉里,分明是暗中有人,施展非常身手,用内气真力,迎向店东“膏药刘”,化万钧为无形,即所谓“四两拨千斤”,将一场明明非死不可的“血溅当场”变为“形同儿戏”的笑剧。如果这个揣测属实,那么也就是说,现场这为数众多的酒客之中,隐藏着一个大大高明的人物,以其内气真力的强度判断,这个人的功力,几已达到不可思议地步,莫怪乎君无忌一经判断之下,内心大大为之震撼不已。
    随着他缓缓移动的目光,已把现场众家吃客看了个一清二楚,心内越加惊疑,因为凭他直觉的判断,实在是看不出其中任何一人,能具有如此功力,由是目光再转,才自觉察到尚有为数三五的屏格“雅座”,不在自己的观察之列。那么,惟一的可能,便是这个神秘的“异人”,应是藏身于这些屏格其中之一了。
    君无忌只是心里自个儿静静地这么盘算着,却不知这一霎,现场竟自又掀起了轩然大波。
    “过天星”江昆与“矮昆仑”范长江这一双大内卫士,虽说武功未臻一流境界,能够跻身大内锦衣卫当差,到底也非泛泛。眼前情形一经落在二人眼里,顿时大感骇异。“过天星”江昆第一个忍不住,倏地跃身而起,落在桌上,嘴里嘿嘿冷笑了几声,大声道:“这是哪一位好朋友,暗中照顾咱们哥儿两个?既然有如此身手,又何必藏头缩尾?形同鼠窃,简直太不漂亮了!”
    大家伙听他这么一说,才自警觉到是怎么回事,一时纷纷起立,四下观望。“过天星”
    江昆一双闪烁着精光的三角眼,更是咄咄逼人地逐座儿细细观望。看着看着,不由得无名火起,嘴里也就大不干净地骂了起来:“这算是什么玩意儿?有本事打抱不平,却比个娘儿们还怕羞,算是哪门子好汉?我看……”
    “看”字才说了一半,不知道怎么回事,忽地张口结舌定在了当场,下面的话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非但如此,包括他整个的人,都像是忽然闪了腰般地定在了桌子上,那样子就像是个木头人,一动也不动,就这么张口结舌的“定”住了。
    现场各人目睹如此怪异,一时群情大哗。
    “矮昆仑”范长江眼见同伴受制于人,大是骇异,身形微晃,闪身来到了“过天星”江昆身边,只见江某一张脸已成了猪肝颜色,凸目张嘴,已是动弹不得,其时,一条口涎直由口角挂下,那样子简直像是个白痴。
    这番神情只要稍具江湖阅历的人,俱都看出来,他是为人点了穴了。
    “矮昆仑”范长江心头一震,知道今天这个跟头是栽定了,眼前情形,同伴江昆分明是为人用隔空点穴手法点了穴道,能够施展这等手法的人,当然不是一般武林人物,不用说今天是遇见了厉害的高人啦!令人畏惧的是,直到此刻对方兀自讳莫如深,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心里一阵子发寒,范长江一时几乎呆在了现场。
    这可叫人为难了,真正是进退维谷,一时脸都紫了,却在这一霎,耳边上响起了一丝异音,声色清细,分明妇人女子,“你这朋友出口不逊,已为我‘三阴’隔空点穴手法,点了穴道,你们这些东西,平日放着正事不办,专门在地方上兴风作浪,不能不给点厉害让你们瞧瞧,再不见好就收,连你也少不了,还不快给我滚,还愣在这里想死么?”声若蚊蚋,偏偏吐字清晰,一个字也没有落下,全部听在耳朵里。
    “矮昆仑”范长江心里又是一寒,久闻上乘内功中有“传音入秘”、“隔空点穴”之一说,想不到一霎间,全部让自己遇上了。心里一动,本能地顺着声音来处抬头看去,方自发觉到,紧靠边的那一排轩窗前,设有一面“屏格”的雅座,内中有三个女人。三女一坐二立,坐着的那个女人,脸上遮着一袭蒙面纱,衣着极是华贵,即使紧傍着她身后侍立的一双少女,望之也仪态出众,衣着不俗,颇有大家之风。除此之外,现场再无女眷,不用说方才那几句话,自然发自彼座,至于是三女之中哪一个发声说出,可就耐人寻味。
    “矮昆仑”范长江一向在大内当差,对于皇室妇女穿着,倒也并不陌生,妙在眼前三个女人的衣着,竟自与宫廷皇室女眷酷似,一经入目,禁不住大大吃了一惊。
    却于此时,耳边上前闻女子细声又自响起:“你那同伴虽然为我三阴手法所伤,倒也死不了,回去以后须用热水浸泡十二个时辰,穴脉自通,只是我恨他口头刻薄,已伤了他的音脉,暂时不能说话,委屈他先做半年的哑巴了!”
    “矮昆仑”范长江心里一惊,连连点头称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直向屏内三女看去,只见站立的两个少女,脸上一无表情,唇角未启,以此推测,说话之人必是正中坐着的那个颇似出身“皇族”的贵妇人了。
    一霎间,范长江就像是遇见了鬼也似的发颤,生平经历的怪事不少,万不若眼前之扑朔离奇。这一霎,他锐气尽消,剩下的只是心悦诚服,对于眼前这个离奇的宫妆妇人,再不敢心存敌视,谛听之下,只是连连点头称是不已。
    似乎那女人又吩咐了一声,范长江也就不敢逗留,一面点头称是,随即小心抱起了同伴,自桌上迈下,头也不抬的,直向楼梯走过去。去了一半却又定住,像是在留意听着什么,随即由身上取出了大大一锭官银,少说也有十两,转身放上,这才头也不抬地抱着同伴去了。
    对于现场各人来说,简直像是在观赏一场哑剧。各人既不闻知那宫妆妇人说些什么,只看见矮昆仑范长江独自做形若哑剧的表演,前倔后恭已不尽人情,最后竟然如丧考妣的留银而去,更是莫名其妙,一时忍不住各自称奇,纷纷私语起来。
    店主“膏药刘”绝处逢生,已是心里忐忑,眼见着范长江留银而去,更是心里纳闷,却已猜出其中必有蹊跷,无论如何,一场凶险就此平息,更落得大锭银子的赔偿,实在是意想不到的结局,心里一喜,上前把对方留下来的大锭银子拿起放在怀里。
    整个食堂,由于有了方才一段插曲,顿时热闹起来,纷纷论说不已。
    膏药刘指挥几个伙计,把打翻的桌子重新摆好,连声的向客人赔说不是,酒菜照赔,总算把客人给安抚下来。
    方才在台上表演的乐天老人、翠玉姑娘,经此一闹,已是兴趣索然,亦需膏药刘善加安抚。却在这时,过来一个伙计,低声地向着他说了几句,向着身后指了一指。膏药刘愣了一愣,便自同着他来到了隔有画屏的雅座。
    君无忌冷眼旁观,早就觉出事情有异,并已看出食堂内藏有高人,这时才算有了确定的答案,原来那个讳莫如深的高人,竟是藏身于与己一屏之隔的雅座之内,以之印证于最初的“一阵微风”来处,一时心内释然。
    却听得传自屏格娇嫩的少女声音道:“我家娘娘有令,乐天老人与翠玉姑娘的玩意儿继续表演下去,这锭金子是特别赏赐给他们的,叫他们不必回谢,我们听完就走,这银子是酒饭钱,也就不要找了。”
    君无忌原不知隔座何许人也,聆听之下才知是一干女眷,那“我家娘娘”四字一经人耳,由不住使得他心里一惊,本能地想到了春若水,难道说她也来了?只是观诸方才以内气空中点穴手法,即使自己亦略有逊色,自非春若水所能及,那么这个“娘娘”当是另有其人了。
    这么想着,内心颇有一窥究竟的激动,却又不便像方才小琉璃那般伎俩,只是压制着心里的好奇。
    思索之中,本店主人膏药刘已喜滋滋地由屏格雅座出来,想是得了好处,先时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一番张罗之后,眼前渐渐又恢复了先前景况。乐天老人与翠玉姑娘随即重新登场,改演了一曲《四合如意》,却较前番的《梅花三弄》更为动听卖力,想来必是隔座贵客的那一锭金子赏银,发生了奇妙效果,一曲方终,博得了如雷掌声。
    君无忌的一颗心,却已神驰隔座,对于那位所谓的“娘娘”产生了极度关切,只是沉着不发,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再谛听眼前绝妙的琴瑟双合。
    乐天老人演完了这曲《四合如意》,乘着休息的片刻,正打算偕同孙女翠玉姑娘,下来拜谢这位贵客,就便请其点个曲子,专为这位贵客表演一回,不意他这里一曲方终,屏格里那位“贵客”却要离开了。
    原来这位贵客已是连续第三天来这里用餐,说是用餐其实却是专为听乐天老人祖孙演唱来的。老人表演一完,她那里立刻就走,不过今天情形看来却是有些奇怪,也许事先已知道老人祖孙要来叩谢,有意地提前离开也未可知。
    “膏药刘”得到了消息,忙自赶过来恭送。君无忌乃能在这一瞬间,得窥究竟。只是他立刻为之大失所望。他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脸上遮着面纱的“宫妆”妇人剪影,说是“宫妆”其实较之真正大内宫廷女人的穿着,式样略有不同,质料极是华贵,所佩珠饰,光彩夺目,似极名贵。不只她本人如此,就是那两个看来像是随侍女婢少女的穿着,也与时下一般有异,质料式样俱称新颖。虽说是天子脚下的首府大扈,这般衣着形象也是罕见,莫怪乎现场各人的一双眼睛,俱似磁石引针般地,都被眼前三个女子吸住了。
    “宫妆”妇人的姿容固是凝于一袭面纱,无能窥见,只是她的从容举止、气质风范,实在已显示出大家风采。即使她身边的一双妙龄女婢,也绝不轻佻,望之俱有教养,颇有门第之风。
    这样的三个女人,无论何时何地出现,自然会具有相当震撼力。一霎间座客无声,人人为之注目,就连行动中的酒保,也都停下脚步,个个变成了斜眼公鸡。
    虽说是脸上覆着一袭面纱,君无忌锐利目光,却也不对她轻易放过,最起码对方的那一双眼神,却令他有所体会,“惊鸿一瞥”之间,为之留下了深刻记忆。
    楼帘高卷,三个女人在店主膏药刘的恭送之下,随即下楼离开。顷刻间食堂里兴起了一阵热络,各人俱都大声讨论起来。
    小琉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奇怪,这时忍不住向君无忌问道:“这三个女人是哪里来的?
    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君无忌微微摇了一下头,不欲多言,暂时却陷于神思之中。
    却听得邻座一个秃顶客人,大声与同伴道:“这个女人不是宫里来的,就是哪家王爷的妃子,瞧瞧人家那个排场手面儿就知道了。”
    一个六旬老者却摇头道:“这也不一定,真正要是这个身分,也就不会随便抛头露面出来了,不像,不像,可是……”可是怎么样,他却一时也说不清,只是皱着眉毛啧啧称奇。
    又一个客人说:“这两天听说‘东湖’来了一个外地的女客,出手极是大方,进出都是驷马轩车,不知是哪家王爷的亲眷,来京会亲来了,看样子就是这个女人。真叫人想不通。”
    君无忌随即站起来说:“我们走了!”
    “宫粉”色蝶翅山茶已经打朵,满是蓓蕾。“墨魁”、“黄鸥”的垂丝大兰,却已是花开漫烂,披挂上阵。“金盏”、“百叶”的盆景水仙,娇滴滴已露笑靥……时令在“金风送爽”之后,百花已尽凋零,它们却独占胜场,卓立寒秋。气势直迫梅兰,“却道天凉好个秋”!
    万花尽凋,已不见田田翠叶,但画楼依旧。冷月里几只野鸭拍翅群起,在一望无际的碧波湖水上施展绝世轻功,一阵踏波后旋空直起,投身于烟雾迷漫、蓊翳深邃的黝黝长夜。
    夜已深沉。
    君无忌独立船头,静静地向着烟波浩渺中的画楼打量着。
    翠楼,名花,两映生色。游东湖不游翠楼,固是遗憾,游翠楼不赏名花,更恨事也,高雅的来客,必得而兼之方才谓不虚此行。
    一非游湖,二非赏花,君无忌意在寻人,寻觅至今威胁着他生命最称凌厉的头号大敌—
    —“摇光殿”之主李无心。
    如果他的猜测不错,昨日“红叶庄”所遇见的那个奇特行径宫妆妇人,便是她了。在遍访湖外一干著名客栈,不见其踪迹之后,不得不把矛头指向这里——“翠湖一品”。
    人称“翠楼”的“翠湖一品”,原是前朝太守府邸,改朝换代里家道中落,子孙不肖,辗转变卖,辄入商人之手,摇身一变成了京师首屈一指的第一名栈。
    十二名花,四季交替,名楼碧湖,相映生色,来此居住的客人,十九都大有来头,一夜流连,也所费不赀,升斗小民也只得望门生羡,比之王公大臣的别府花园,更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小船在静静绕楼一周之后,缓缓舶向岸边,君无忌付了船资,摆手遣走了小船,随即步向登楼石阶。
    事实上这片湖心小岛,除了“翠湖一品”这座庞大建筑物之外,住户极少,入夜以后再无嘈杂人声,也就越加显得宁静。一盏盏红黄不一的油纸灯笼,悬挂在石道山腰,举目四望,类似这般的高挑儿长灯更不知多少,宛若一天星斗洒落眼前,“翠楼”这座看来颇具气势的宫殿建筑,巍巍乎耸峙岛峰之巅,宛若众星捧月,上邀河汉,下伏碧湖,真个气势不凡了。
    只因假想中“摇光殿”殿主李无心居住这里,君无忌未临之先,便已经存下了十分的小心,越为接近,越加谨慎,看看翠楼当前,干脆舍弃大路不行,潜身于乱石小径之间。
    他如今功力已完全恢复,大可如意施展。百十尺小路,不过几个起落,已临当前。
    眼前花开如锦,香花似海。虽说在黑夜里,借助于一天星月,眼前灯光,亦可见其大概,群花环峙,绿树叠障前,此所谓的“十二名花”,各有风骚,星罗棋布的错落点缀眼前,却是围绕着“翠湖一品”这座高大建筑,各辟畦范,美其名曰“翠楼花苑”。
    君无忌施展轻功,一路切进,来到翠楼濒东的一面,仰观翠楼,楼高十丈,共分四层,飞檐斜卷,碧瓦生辉,即使较之内廷宫殿,亦无多少逊色。思忖着其厢间客房,当不在少数。要在如此众多房舍里,找寻李无心这个神秘的寄宿客人,当非容易,尤其不可打草惊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君无忌虽说技高胆大,却因为这一次所面临的敌人,过于强大,不得不格外谨慎,之所以冒险来探,乃在于防患未然,却非对敌人有所异图。
    秋风瑟瑟,颤动着一架藤花,散落的花瓣儿,雨点儿般飘落眼前。
    君无忌观察甚久,正苦于无所适从,待纵身楼阁就近观察。却不意就在这一瞬间,自左面花丛间,箭矢般地飞纵起一条人影。好快的身法!于此深夜,朦胧星月下,来人身法,恰似一只剪空燕子,施展的正是轻功中难得一现的“飞燕朝水”身法,倏起倏落,交睫的当儿,已临面前。
    紫藤棚架微微作响声中,来人袅袅娇躯,已临其上,却是临风小驻,略作缓息。
    君无忌只以为自己行藏为来人识破,不由暗吃一惊,慌不迭贴身树后,借着稀落树隙,向对方继续观察。
    来人是个高桃身材的束发少女,一身月白绸衣,却在腰上加有一根垂有玉饰之丝绦,如此一来,也就无碍行动,夜月下窥物不清,难辨其真实面影,约约一窥,只觉得与昨日酒楼神秘妇人身边侍女有些相似。这个突然发现,由不住使得君无忌心里一动,暗自欣喜。对方不前不后,偏偏于此时出现,天从人愿,来得正是时候。
    却见来人少女,一只左手高高托起,素手上置着一个竹篮,篮子里盛着几只山果样的东西,想是来得匆忙,正自向眼前阁楼打量着如何落脚。忽地身形微塌,花架子“咔”地轻轻一响,己自腾身掠起,起落间如夜蝠掠空,一沉猝起,已自落身于对阁画楼。
    君无忌不由暗暗点了一下头,由对方少女这时所施展的一式轻功身法,以之印证于“摇光殿”出身的沈瑶仙、苗人俊一双健者,正是颇有神似。因以料定对方必是摇光殿来人,当属可以征信。
    眼前少女轻功虽不若沈瑶仙、苗人俊之登峰造极,却已十分罕见。君无忌为要确知她的真实去处,倒不欲急速跟踪,即见对方少女身子落向翠楼第二层楼栏,却是一落即起,毫不逗留。眼见她手足并施,随着她腾空的身子,右手已攀着了第三层楼台边缘的画栏,蓦地一个倒翻,身子极其快捷轻飘地已落于画廊之内,闪得一闪已是无踪。
    君无忌待将细看,已失其踪影。无论如何,却已知道了对方住在三楼。当下耐着性子,等候了一会儿,再不见对方出现,才自现身出来,随即施展轻功身法,攀上楼栏。君无忌轻功极佳,较之方才少女自不可同日而语。陡地腾身直起,宛若长空一烟,俟到三楼楼栏,微微一顿,借助于左手的轻轻一按,鬼魅般地已飘身入内。
    长廊静寂,没有一个人影,却只见一行棉纸团灯点缀其间。衬以隔空冰轮,真有些不胜寒冷,玉宇无声,四下里竞是出奇的静寂。
    君无忌身形甫现,紧接着一个快闪,隐身于楼柱之后,等了一会,才现身出来。
    翠翘曲琼,一排文窗,点缀得颇是诗情画意,却只见一蓬粉色光华,透过纱幔散发当前,如此深夜,竟然还有人挑灯不眠,却是为何?
    君无忌深吸一气,运施内功中“提升”功力,整个身体一时轻飘到纸人儿般地,也只是脚尖儿那么一点点触及地面,便影子般地飘了过去。他更擅施闭气功力,一口气压置丹田,甚久也无需呼吸,如此,即使在面临着李无心这般强大敌人,也大可不必顾忌。
    然而偏偏就是有人发觉了他。也许一开始就是一个有计划的陷阱,是以君无忌一登楼阁,便已落在了有心人的耳目之中。君无忌身子方自向着窗前偎近,耳边上却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阴森森的一声冷笑。
    此时此刻,这声冷笑,于君无忌言,真有石破天惊之感。一惊之下,“刷”地掉过身来。面前七尺开外,怯生生地站立着个女人。一袭金衣,面覆玄纱,正是昨日“红叶庄”所见的那个宫妆妇人。
    这个猝然的发现,一时使得君无忌呆住了。那是因为他生平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像眼前这么鬼鬼祟祟的“窥人隐私”,简直前所罕见,是以乍然与对方本主面对之下,真个不胜汗颜。
    长廊静寂,除却当事者二人外,再不见一个人影。冷月、昏灯交织下,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沾染了冷森森的鬼气。
    对于眼前的宫妆妇人,君无忌所能感觉出来的,依然只是仿佛透过面纱,那一双光彩内敛的眼睛。
    “果然是你。”疑是“李无心”的宫妆妇人,用着冷涩的口音,却吐字清晰地说:“昨天在红叶庄我就看见你了,我算计着你昨天深夜就该来的,三天之内如果你还不来,你知道你就不是你了。”
    这一句“你就不是你了”,却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绝不似初一见面的陌生口吻,倒似相知颇深的故人口气。因此听在君无忌耳中,大生震惊。然而,紧接着他也就镇定了下来。
    “这么说,前辈你当是摇光殿的李殿主了?失敬,失敬!”君无忌缓缓抱起拳,向着对方深深一揖。这般恭敬施礼,对他来说,实不多见,那是因为沈瑶仙、苗人俊均是自己挚友,对方既是他二人的至尊长者,理当尽上一分弟子之礼。
    宫装妇人老实不客气地受了他的大礼。“你说对了,我就是李无心,那么,你也应该就是君无忌了,是不是?”说时她缓缓地向前移近了一步。双方距离,当在丈许开外。
    君无忌一面运功调息,随时提防着她的出手加害。他当然知道,以对方“摇光殿”一代武学宗师的身分,不出手则已,一经出手,可就大非寻常,生死胜负往往在片刻之间,切切不可失之大忌。
    这一霎,他可真是全神贯注,丝毫也大意不得,两只手早已凝聚了真力,必要时的雷霆一击,实已是本身功力的精粹。在他感觉里,当今武林,实在找不出几个人能够承受得住,只是眼前这个女人,很可能便是极少数的例外之一。
    前文曾屡述及,大凡功力到了一定水准,惧都有自身所练的内气真气护体,乃致在进步之间,即能使敌人有所感应,而眼前的李无心却大反常规,并不曾使君无忌有类似的感受。
    君无忌不禁为此大大生出了悬疑。聆听之下,他恭敬地抱了一下拳。应声道:“在下就是。”说了这句话,大为感慨系之。只凭着李无心的料事如神,沉着冷静,实已不知高出了自己几许。
    真实的情况是,昨日酒楼中,彼此虽隔着一层画屏,对方脸上更蒙着一层面纱,她却已把自己瞧得十分清楚,或许她已认定了自己就是君无忌,却是那么从容不迫,并不率尔的加以认定,却自施展奇功,留下线索,蛛丝马迹,引诱着自己的步步上钩,自投罗网,自己真的来了,也就不打自招,无异说明了一切,即使有心扯谎,也是不能了。
    再看方才少女的出现,该是何等精细的布局?步步引君入瓮,果然如其所说,三天不来,自己也就不是自己了。“三天?”偏偏自己连短短的三天时间也按捺不住,李无心这个女人,何至于把自己揣摸得如此清楚?只此一端,已绰绰胜过了自己,真正的交手,倒似多余之事了。想到这里,君无忌一时面色大惭,以他个性,原应自甘落败,即行自去,只是眼前情形却不能一走了之,还得打点精神,继续对抗下去。
    “你知道吧!”李无心缓缓说道:“在这里,我只打算等你三天,三天之后,你不来我便认定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便会走了,昨天在酒楼你所表现的沉着,很让我吃惊。”微微顿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你的冷静沉着,几乎不像是武林中一个拿刀动剑人所具有的态度,所谓‘重为善,着重为暴’,那是古来明君圣主所持有的态度,一个不轻易在小事上行善的人,也必不会轻易为恶。因此我总算对你有了一些认识,你所以胆敢与我为敌。便是仗恃着这种内涵功力,比较起来,武功倒是次要的了。”
    说到这里,她幽幽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怪不得我女儿会败在了你的手里。废话少说,现在先让我瞧瞧你到底有些什么能耐?”
    君无忌感觉到她那一双隐藏在薄纱之后的眼睛忽似为之一亮,随着她退后的身子,倏的人影电闪,两个高佻窈窕身材的少女,已交叉着纵身而出,现身当前,正是李无心身边的一双女婢。其中之一,正是方才伪作摘果,引诱君无忌自行上钩的束发长身少女。不只是李无心本人的神出鬼没,即以她身边的这两个小婢来说,也是这般行动飘忽,乍然现身,宛若一双鬼影。
    二女猝然现身,却是心有灵犀,一经落定,左右各一,像是一双凸出的虎齿,紧紧把君无忌嵌在正中。
    君无忌在饭馆己见过她们一次,尤其对于其中之一,更不陌生,二女衣着完全一样,长可着地的缎质长衣上,各自系有一根丝绦,一双袖管,原是十分肥大,只在临腕部位紧收缩小,便自无碍行动,若是动起手来,长衣飘飘,虎虎生风,无形中增加了几分气势,在敌人心理上自当构成一种威胁。
    二女身材相等,高矮亦同,乍看之下,简直不易辨清,只是容貌各异,一个单眉杏眼,面冷如霜。一个眉如新月,望之有三分喜气。
    春花秋月,各擅胜场,凑巧“春花”、“秋月”正是二女芳名,隶属李无心身边四大爱婢之二,一向玲珑透剔,却又武技高超,故此李无心特地把她们带在身边。虽说是一双女婢,由于出身于“摇光殿”李无心的亲身教诲之下,便自大有不同,君无忌焉敢对她们心存轻视?
    其实,在二女猝然现身的一霎,已有大股凌人气机,分别由二女身上透逼过来。君无忌猝然后退一步,继而拿桩站稳。
    长廊冷寂,夜深无人。寒风时起,滴溜溜转动着眼前一溜长灯,无形中凝聚的阴森,给眼前平添了几许杀气。
    “君先生身手不凡,连瑶儿也无能取胜,你们不必顾忌,就亮剑一齐上吧!”这几句话无异要二女既现兵刃,又要全力一搏,自无手下留情之意,听在君无忌耳朵里,不免惊心。
    二女轻应一声,偏身抽剑,唏哩声中,一双银泓已分执手上。单眉杏眼,面若冷霜的一个叫“秋月”,眉如新月,带有三分喜气的叫“春花”。长剑在手,顿感无限杀机。尤其是殿主李无心亲自在场督阵,哪一个胆敢不全力以赴?四只凌厉冷锐的眼睛,早已向君无忌死死注定,随着长剑在手,已自左右拉开了架式。
    君无忌想不到一上来即被逼入到死角,目下情势发展,简直不容多说,似乎只有放剑一拼之途。
    李无心精深诡异,只看她眼前着令二女出手,自身仅作壁上观之安排,实是透着高明,君无忌战既失策,败无能遁,简直是死路一条,他却别无选择,只有伺机待变了。
    抱定了“搏狮当全力以赴,搏兔亦当全力以赴”的信念,对眼前二女着实不敢掉以轻心。当下不再迟疑,右手轻起,己自把背后长剑掣了出未,道一声:“二位姑娘剑上留情,请赐招吧!”话声出口,他下躯不动,整个上身却作左右地微微晃动起来,手上长剑由于内力的充沛贯入,益见璀璨,真似有刺目之感。
    看到这里,遥立一隅的李无心不禁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却是大家风范,人又自负,虽然看出了君无忌的用心,却是不与说破,端看一双爱婢春花、秋月如何自行解破。
    时机的酝酿,常常是一触而发。对于二女来说,她们所面临的,果然是生平所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强大敌人,君无忌诡异的身法,无异使她们相当困惑,只是苦待时机成熟,不出手比出手更难对付。
    一声清叱,出自“秋月”的芳唇,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两口雪花长剑.一左一右,同时直向着君无忌身上招呼下来,冷森森的剑气,扇面儿似地拉开了弧形的两片剑光,直向着正中的君无忌身上双双切下。
    饶是天衣无缝,却自走了空招。事实上君无忌眼前所施展的诡异身法。正是以虚掩实。
    二女挟其联手的强大剑势。自以为声势浩大,却不免走了空招。扇形剑光,交叉着自眼前闪过,恍惚里竟自失去了当前敌人的身影。
    其时君无忌却自剑光空隙里翩然鹄起,贴着长廊壁顶,一闪而过,衣袂飘风,噗噜噜,疾劲声中,宛若大星天坠,已自落在了二女身后。
    春花、秋月,既能追随李无心进出,自非无能之辈,一剑落空,倏地回身旋剑,旋风似地转过身子,动作不谓不快,却也难当君无忌神出鬼没的一剑。这一剑出奇的快,顺着君无忌潜下的身子,长剑一振而出,爆出了斗大的两朵剑花。分向春花、秋月二女咽喉上刺了过去。
    “啊!”春花、秋月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眼前地势敞阔,足可尽情施展,只是在君无忌狠厉剑招逼迫之下,春花、秋月二女却感觉到举步维艰,几无转侧之地。随着一声惊呼之后。双双踉跄后退。一时花容失色。几至跌倒在地。
    君无忌若是心狠手辣,足可运施内气真力,透过剑锋,于此一霎,迫取二女性命,他却是不此之图,见好就收,长剑倏地向当胸一抱,气定神清地哼了一声:“承让!”便自不再出招。
    春花、秋月惊魂甫定,见状始知对方的手下留情,只是就此落败,却又心有未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二人既承李无心间或指点,所学当不止此,只是上来大意,失了先机,被迫出手,乃致一招落败,下面的许多绝妙剑招,竟自不及出手,碍及“摇光殿”的盛名,终不便死皮赖脸地再往纠缠,只觉得迸退维谷,好不尴尬,又怕殿主以此降怒,一时小可怜儿般的,却把眼睛看向李无心,看看她如何发落。
    隔着一层面纱,自是无能看见她的表情如何,李无心久久没有说一句话。忽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向着春花、秋月二婢。颇似感伤地道:“我平日怎么跟你们说来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家不好好练功夫。一到外面可就丢人现眼,却又怪得谁来?还不给我退下去!”
    依照李无心昔日个性,极可能当场向二人赐死,若令她们横剑自刎,也非奇怪之事,想不到竟会这般轻松的一言带过。
    春花、秋月聆听下,不啻皇恩大赦,各自答应一声,退开一旁。自然,她们已猜出,殿主决计不会放过眼前的君无忌,势将要向他出手了。
    许多年以来,尽管摇光殿曾经遭遇过许多不顺之事,大不了苗人俊或是沈瑶仙二者之一,一经出马,事无巨细,无不迎刃而解,从来可就没有见过什么事儿,却要劳动她老人家亲自出马,至于亲自动手,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却是君无忌,这个人不但劳动了她老人家亲自出马,看样子更需亲自出手不可。“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家动过手了!今天倒是要破例一回。好吧!”话声出口,人已徐徐前进。
    感觉上她的一双脚步根本就没有移动,像是风中的纸人儿一般,便自轻轻前移,事实上她当然不是个纸人,当她定下脚步时,身子再不动摇。却又仿佛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根钢桩,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她晃动一下。
    君无忌呆了一呆,感觉中有一种起自内心的震撼,这才是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大敌。他却努力镇压着自己的情绪,不使少惊:“前辈指教!”说了这句话,随即作势准备将长剑还入鞘中。
    李无心摇摇头说:“不必了!”
    君无忌长剑已将入鞘,中途忽然停住,十分不解地向她看着。“莫非她想空手对敌我手中长剑?”这只是他心里的一个念头,一霎间闪过脑海。
    “不错!”李无心却回答了他心里的这个疑点。微微点了一下头,她缓缓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前辈是说……”
    “我只用这一双空着的手,来跟你玩一趟。”李无心说道:“你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有诸内,必形诸外’,孟子不是说过么:‘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你的眼睛已把你心里想要说出来的话,先已告诉我了。”
    君无忌呆了一呆,点头道:“前辈猜得不错,我正是有这个疑问。”
    “不是‘猜’,是我确实有此感觉。哼!”李无心阴森森地在冷笑着。
    只听见这个声音,己由不住令君无忌心里打颤,他多么渴望着能够一窥眼前这个女人的庐山真面,只是格于那一袭薄薄面纱,却不能如愿以偿,由是大生遗憾。
    “没有人能让我轻易拿掉脸上的纱!”再一次她显示了离奇的奇妙感应,“除非你胜过了我!”
    她用着冰冷的声音说:“如果你能胜过了我,非但你可以解除了心里的谜团,而且当然你也可以杀死我,否则……”接下来的又一声冷笑,却使得君无忌心惊胆战,“否则,你也就非死不可了。”
    说完,她的两只手微作环状由两侧向正中合拢,依然神闲气清,不着丝毫“烟火”气息。
    君无忌由是大生钦佩。多年以来,他已登诸武术的最高境界,所欠缺的正是类如眼前李无心所展示的这种宁静,不着一些儿烟火形态的优闲内涵。正由于多年来的追求力行,才使得他越加的体会到,这种心如止水的心境,远较最上乘的武术蓄华更难求得,从他内涵心境上来说,他已颇有收获了,只是较诸眼前的李无心来说,相形之下,却是差了老大的一截。
    目睹之下,由不住好敬佩。
    李无心冷冷地笑了,“你这个孩子,果然有许多可爱之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话声微顿,轻轻一叹道:“你所看见的一切,其实是很浅显的东西,‘万物静观皆自得’,人却往往自寻烦恼,武术也是一样的,我所施展的武功,其实别无奇特,只是‘无心’而已。”
    一言惊醒梦中人。
    “怪不得前辈取名‘无心’了?”君无忌眸子一亮,点头说:“无心无心,其实有心。
    有心有心,却自无心,我明白了!”一时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竟自忘记了眼前大敌当前,生死瞬间。
    李无心谛听之下,着实地向他打量了几眼。无疑的,这几句话,确是真知灼见,一言道尽了“无心”真谛。往昔岁月,她不知虚掷多少才自摸索出“无心”术的真谛所在,眼前这个青年,福至心灵,竟然一念之间贯穿前后,顿时悟彻,虽说得力于一霎间的“灵性”感应,若无绝顶智慧,何能至此?一霎间,李无心这个“无心”之人,亦禁不住大生感叹了。
    她不禁有此一想:试拿眼前君无忌与自己一双义儿作一比较,论胆识智慧,他已丝毫也不较人俊、瑶仙逊色。若论及玄妙的灵性悟彻之力,苗人俊固所不及,即使素蒙自己激赏的义女瑶仙,相形之下,也有所逊色,这等美质,偏偏坐令失之交臂,已是可叹,悲哀的是,今日处境……
    “你这个孩子……”容得这句话说出,李无心才自突有所警,中途忽然停往不言,这哪里像是敌对的口气?哪里又像是出自一个“无心”之人的口气?
    多年来,她所予人的印象,分明如槁木死灰,早已没有了生气,这“孩子”二字,该是何等亲切口吻?那是充满了慈爱的双亲,对膝上儿女惯常的称呼,何至于自己这个久己冰封了的无心之人,在面对着自己意欲击杀的敌人,竟然会离奇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李无心几乎呆住了。一霎间,她几乎无视于面前的君无忌用着那么奇特的目光,向自己打量着。她只是无比的震惊,震惊于自己的如此心态,不啻是大大悖离了惯常的心境。
    对于君无忌来说,却也感触微妙,想象中的李无心该是何等冷酷无情?应该不是眼前她所展现的这般模样。虽然面对着她这样强大的敌人,自己这一霎的感触,竞不似预期的那么紧张与恐怖,这个目前仍不为自己所窥知真面的女人,竟然奇妙到对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应,那一句“你这个孩子”,尤其打动了他的心,让他忽然触及到自幼即已失离的母亲,一时魂飞缥缈,以至于竟然也愣在了当场。
    对于双方来说,这感触尽管震撼,毕竟也只是片刻间事,况乎目前正面临着交手的一霎,焉能掉以轻心?
    君无忌一惊之后,立时警惕着向后退了一步,长剑的冷光寒焰,刺激着他,再一次深戒着他敌人的强大,不可掉以轻心。
    李无心深邃的眼睛,透过面纱,再一次向君无忌注视着:“君无忌,你本事很不错,这身功夫是谁传授给你的?能告诉我么?”
    君无忌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那是因为这个女人给自己的震撼力太大,生怕一开口即行松懈了斗志。对于她,他务必要保持着冷静,更何况对方所问的问题,他亦不便照实回答。
    李无心见他不答,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你是不会说的。来吧,把你剑上的绝招,尽情施展,看看能伤得了我不?”话声一停,右手轻拂,一只水袖“劈啪”声中,即向君无忌脸上拂来。
    君无忌右肩一沉,向左面侧过半步,那只水袖竟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倏地向下一沉,怪蛇也似地直向他颈项间缠来。
    君无忌心里一动,脚下飞点,在极快的一霎间,一连变幻了三个步位。这一式身法,原为他参照师门所学,自行独创,招法新颖,前所未见。正是如此,乃使得他一上来,躲过了一步大难。
    原来李无心果有毒手加害对方之意,这一式飞袖功,看似无奇,却也暗藏有厉害杀招,分别为“封喉”、“挂肩”、“破胸”,休要小看了软软一截水袖,在她真气内力贯注之下,几至无坚不摧,以上所说的三式杀招,只要任何一式得手,君无忌均将溅血当场不可。
    偏偏君无忌情知她武学精湛,深恐为她一上来即看出门槛,后继无力。不得不特别谨慎小心,这一式“杨柳三颤”身法,施展得真正恰到好处,妙在一气呵成,容得踏上最后一步,收招定式的一刹那,李无心的一截水袖,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嘎然作响,宛若长刀劈空,险险乎擦着自己前胸衣边落了下去。
    真正是险到极点,君无忌若稍迟片刻,或退势不足,两者之一都免不了身遭剖腹之惨。
    一霎间,由不住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李无心一招失手,身子更不停留,有如清风一阵,又似展翅飞鹰,两臂开合间,挟着大片风力,已自飘身丈许开外。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瞬息间结束了第一回合。
    四只眼睛相互注视着,对于敌人的机智,深不可测.都不免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尤其是李无心,再也不敢对面前的这个青年心存轻视。“好身法!”嘴里赞赏了一句,一双手已自背向身后,下一招又将如何施展,该是费人思忖的了。
    平心示论,君无忌面临大敌,虽然保持着绝对的警戒,却难望培养出凌厉的杀机,因为他与“摇光殿”本来就没有仇恨,只有摇光殿对他心存不谅,他却对摇光殿并无瓜葛。反之,出身摇光殿的沈瑶仙、苗人俊俱都有恩于他。想不到情势的发展,竟然会变成了眼前这样,真正是从何说起?
    这些都是多余的了。眼前君无忌在面对李无心的一霎,内心沉重复沉痛,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不敢居心求胜,也只望侥幸不死,保得性命而已。
    “你怎么还不出手?”李无心忽地欺身而前,施展的不知是何等身法,依然不见她移动脚步,身子便自欺近过来。
    君无忌己领教了她的厉害,生怕她别出心裁,又生奇招,自己这一次是否能侥幸逃过,可就难说。心里有了这个先见,便自反客为主,长剑当胸一抱,随即吐出。
    这一剑融合着内气功力,剑式既出,直似秋水长虹,却自剑尖爆出一点飞星,直向李无心前心点到。
    李无心凹腹吸胸,忽然向后一收,左手妙翻而起,“叮”一声,点中剑身。不要小看了她这纤指一点之力,其实却是后劲无穷,“嗡”地一声,长剑已自荡开一旁。唏哩哩流光四颤,像是洒下了一天剑雨。
    君无忌只觉得那只握剑的手,掌心一阵灼热,宛若握在了一截烙铁之上,差一点把持不住。他究竟功力深湛,也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对力借着手指点弹之间,其实所施展的却是震人心魄的内气之力,沈瑶仙、苗人俊均擅这门内力,施之手掌,便是极负盛名的“摧心掌”,运之手指亦当为“摧心指”,出手不同,内实则一。
    君无忌一念及此,猝提真力,将师门早先传授的“六阴”力道,强运全身,乃得将串联全身的前此“摧心”力道打消干净。为了保命全身,被迫不得不施展全力。掌中剑飞虹倒卷,摇出了一天银星,却于千头万绪里,施展出凌厉杀招,一剑直取对方咽喉。
    李无心一指摧心,没有弹落对方长剑,就知道他必有高招。对方这一天剑影,看似排山倒海,其实多虚,如何辨分其中虚实,制敌以先机,才能克敌制胜。
    蓦然间,一天剑雨,呼啸中扑面而前。
    李无心轻轻哼了一声,猝然抬起了右手,分花拂柳般直向满天剑影中插入。
    君无忌心里一惊,情知不妙,待将收招,其势已有所不及,只觉得手头一紧,唏哩哩流光四颤里,一口长剑的剑锋,已被对方两根纤纤细指拿住。
    “你可服气了?”李无心显现得出奇冷静,右手二指看似轻轻无力,其实却已贯注全身内气真力。君无忌一振右手,没有把长剑抽出,反倒似铜焊铁浇,镶嵌在对方手上一般。
    对君无忌来说,这是他平生从来也不曾受过的奇耻大辱,恍惚里,却似感觉出,有一股缓缓暖流,透过剑身,向自己身子输入进来,正是这片莫名其妙的暖流,一次次打消融蚀了自己拒抗的真力,真正奇妙到不可思议地步,猝惊下,君无忌几乎呆住了。
    “哼哼……”李无心发出了一串冷森森的笑声。霎时间,那种缓缓暖流,已大举攻入。
    顿时,君无忌半身发软,似有无限懒散,说不出的“欲振乏力”。
    “小伙子,你输定了,还不服气?”语气之间,尽管十分平和。却孕育着无比杀机。
    “你……”君无忌一念之惊,先以极上之“天罡”功锁住了气海丹田,守住了最重要的部位,再抬头向对方看去,虽说是隔着一袭面纱,对方湛湛的目神,却仍能力他所洞悉。非但有所领会,这一霎那双眼睛,更似极其玄妙,仿佛无比深邃,更似有种奇妙的幻术,总之,在君无忌一窥之下,目光竟似难以离开,已为对方眸子紧紧吸住。顷刻间,那种麻软懒散的怠懈感觉,已充斥了大半个身子。君无忌心惊之下,这才知道厉害。
    什么样的武功,这等厉害?简直闻听未闻。
    “你已经逃不开了,不信你就试试!”依然只是靠着两根手指,轻轻拿着对方剑身,李无心透过眼前面纱,眨也不眨地把目光投向对方。
    君无忌聆听之下,试欲振作,总是力有不逮。然而他心里却是明白的,无论如何守住丹田下腹,不使真力溃散。至此,他也闭口不开,轻易不发一言。李无心的攻势,一时也就大见缓和下来。
    “这是没有用的。”说着她轻轻发了一声叹息:“想不到你竟然练有‘天罡’功力,怪不得能暂时不倒,不过,你到底功力不足,不过,这又有什么用?总之,早晚你还是要倒下去的!”在她侃侃而谈时,她的一双目光,眨也不眨地向对方盯视着。
    君无忌忽然感觉出来,想要闪开她的一双眼睛,该是何等的不易。他渐渐明白,对方这双神奇的目光,与她捏剑的二根手指。竟然取得一致配合,其用心在使那股懒散的“缓缓暖流”加速向自己身上传入,只是在君无忌“天罡”锁阳功力抗拒之下,已不若先前那般容易得手。
    君无忌有了这番认识,越加不敢大意,一面锁住丹田,一面徐徐提气对抗,攻拒之间,双方各不相让。当然,吃亏的仍是君无忌一方,由于上来失了先机,为对方那种莫名其妙的“缓缓暖流”攻入身体,再想反攻为胜,谈何容易?此时他惟一能做到的,便是绝不开口说话,真力既不外泄,便能暂图不败。
    李无心渐渐明白了对方意图,却也并不震怒。她己稳操胜券,不虞眼前的君无忌插翅而飞。
    “能练到你今日这个地步,果然已是大为不易,只可惜你上来大意,为我所乘,现在你终将无能为力,难逃最后一死。”
    最后这句话,使得君无忌大吃了一惊,一惊之下,略有松弛,立时为对方那股暖流,攻进不少,由不住全身打了个寒战,一时忙自收敛心神,才自略见好传。
    李无心得意地发出了微笑,“没有用的,你死定了。”话声微顿。她才又冷冷说道:
    “好吧!就让你死了做个明白鬼吧!你可知道我这功大的名字么?”
    君无忌一声不吭,脸上已见了汗珠。
    无论如何,他护守丹田的一步,毫不放松,有此一固,便能暂时不倒。此外他头脑尚能保持绝对清醒,也更使他急飞电转的遍搜枯肠,谋取对付急策。自然,他的一双耳朵,却不曾错过对方的任何一句话,从而帮助他谋取急智。
    对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李无心不禁由衷赞赏,只是她的固执其来有自,极不容易使她一上来改变对君无忌既经认定的敌意,更似有某种冲动,促使她非要下手杀害对方不可。
    “君无忌,你很聪明,虽然不开口说话,可以暂保真力不散,只是时候一到,你仍然还非死不可。你可知道,我这个时候,要下手杀你,易如反掌,只是我不此之图。”
    “那是因为,”顿了一下,她接道:“你我既然已经较量了内功,便要在内功上见输赢,看看是你的‘天罡’功力厉害,还是我所自创的‘无心之术’厉害!”
    君无忌听在耳中,终于明白,原来对方这种微妙的功力,名叫“无心”,真正是闻所未闻了。
    原来君无忌所施展的“天罡”功,乃是内功中登峰造极的一种境界,并不限于武林中某一门派所独创,只要功力达到一定地步,皆可进而研习,惟此功境界绝高,非质禀极佳又需极具灵悟之性不足为功,故此武林中百十年来,久闻其功力之名,真正练成者,百者难见其一。这种功力却又偏偏只限于男性才得操习。李无心尽管学兼百家之长,于此异功,无所体会,也只得摒之门外,她却久闻其名,难得有此机会,倒要显示一下,看看自己所独创的“无心之术”到底是否能胜过武林中久执“牛耳”的“天罡”锁阳之功?有此一念,才自打消了她向君无忌另施杀招的意图。
    君无忌聆听之下,不禁暗自叫了声苦,他原指望,能由对方奇异的功力名字上,多少可以寻觅一些线索,直到听知“无心”其名,这个指望显然是落空了。
    李无心一双眸子始终没有移开过对方,“你知道吧,我女儿沈瑶仙所以没有胜过你,便是她没有听我的话,练成此功,要不然,也许不会等到今天我亲自向你出手了。”
    这话并不尽然,她岂能不知除了武功之外,人的感情,也是致使胜负的主要原因之一,沈瑶仙真正败返师门的原因,便是由于后来的这个因素,李无心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是死不承认?却是大堪玩味。
    话声方顿,她随即眨动了一下眸子,立刻君无忌即感觉到一阵震撼,像是有大股力道,透过手上剑身,直逼返进来。君无忌忙自输气以拒,经过一段时间的双方内力的抗衡,他已渐渐探知对方这门功力的特征。所谓“无心”,分明是乘敌人“无心”之时才得攻入,一经对方内功占据之后,便是驱之不易。他心性灵悟,终至悟出了一番道理。眼前李无心所以没有全力进击,一来是认定她自己己稳握胜券,二者,全力进击之下,势将大耗真力,故而不取。
    君无忌有此一见,实有所悟,觉着自己终将可以逃过眼前一时大难了。
    关键在于,李无心认定了他虽悉“天罡”之功,但“功力不深”,正是这句无心之言,一经落在了有心的君无忌耳里,乃至触发了反败为胜的灵机。即使不见得能反败“为胜”,最起码自己可以逃得眼前不死,个中诀窍,端在自己如何运用微妙,绝处逢生这一步险招了。
    君无忌之于“天罡”功,绝非若李无心初初所料之“功力不深”,事实上却是“功力极深”,对此,君无忌曾切实的下过十年苦功。眼前李无心未经细察,便自认定他于这门功力造诣不高,正可给他败中求胜攻其不备的良机。
    首先君无忌把所有内力集中下腹,不使丝毫外泄,免得为李无心识破先机,那么一来自己便真的是逃生无望了。可怜他一生对敌无数,即使连海道人这般高人异士,也不敢对他心存轻视,生平遭遇过多少大敌,从未落败,今夜在李无心手里,才自第一次尝到了“败”的滋味。这时他脑子里所想,早已不是如何制胜对方,仅仅只是如何逃生而已。
    “翠湖一品”的四周地势环境,他来此之前,早已打探清楚,心里有了见地,眼前之意,只是如何挣脱对方“无心”之手。
    动念之间,卒使对方那阵子缓缓暖流又自潜入不少,君无忌心里笃定,索性不再强抗。
    李无心透过面纱,观察着他的无奈,冷冷说道:“你虽暂时依恃‘天罡’功,可保丹田,无如时候一到,终将无能自保,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开口说话的好。”
    君无忌摇摇头,表示不能认同,他脸上已布满了汗珠,周身早也汗下,一身衣服均己为汗水所湿,看来极其狼狈。
    李无心正待全力施展,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一件悬疑心中之事,不觉中止住欲发的攻势。
    “有件事情,在你死前,必须要交代清楚!”她的声音忽然出奇得冷:“听说你手里有一套夜光杯,我想见识一下,可以么?”
    君无忌心里一惊,依然不发一言。
    李无心冷冷接下去道:“我更想知道,这套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话声一顿,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缓缓向君无忌身上逡巡过去。
    由于她目光的猝然移动,君无忌顿时身上大感轻松,这一霎他原可乘虚反击,伺机而遁,而终究冒险过大,是以隐忍不发。
    李无心透过面纱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判定那套“夜光常满玉杯”,不在他身上,不免大为夫望,一时略存迟疑,“说,这套玉杯你放在哪里?是怎么来的?”语气咄咄逼人。对方终是不发一言。
    李无心目光再扫向他的脸,才自发觉到他的疲惫不堪,心里一动,冷笑道:“我眼前可以饶你不死,你却要把玉杯献上,容我一观,你可愿意?”
    君无忌摇摇头,仍是不说话。
    李无心说:“为什么?难道你真地不想活了?”
    君无忌仍是摇头不语。
    李无心心里生气,颇想就此结果了他,只是如此一来,那套“夜光杯”便不能到手,此杯关系至大,既是师门至宝,万万不能落入外人之手,比较起来,君无忌既已落在自己手上,早晚难逃一死,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何不先擒他下来,逼出玉杯,再下毒手不迟。这么一想,登时心生犹豫,顷刻间功力大减。
    君无忌早已蓄势以待,其实对方既提出了夜光杯的问题,他已料定眼前大有缓和之机,李无心绝不会在眼前下手杀害自己了,只是她却也绝不会放过自己,为了逼迫自己献出玉杯,很可能会施展各种毒恶手段,自己虽暂时逃得活命,终将惨受酷刑,临终仍将难逃一死,倒不如此刻拼命逃脱的好。有此一念,再也不生迟疑,便自猝然发难。
    李无心确实没有料到,眼前君无忌在如此疲惫情况之下,尚还心存脱逃之念,关键仍在于她认定对方所练“天罡”之功,功力不高,乃至千虑一失。这一霎,她正侍收回“无心”
    之功,另以定穴手法,隔空向对方身上施展,却在此前后交替的一霎间,君无忌已猝然发难。
    猛可里,一股极大元阳罡力,透过对方手上长剑,霍地向外逼出,奇光电闪,剑气如雨,一古脑直向李无心全身罩落下来。君无忌蓄势已久,为图保命,势在必得,李无心万万不曾料及,猝当之下,不禁大吃一惊,那一只拿捏着对方剑锋的手,如不即时松脱,万难保全。一时玉容失色,惊叫一声,慌不迭松手腾身,狂飘出两丈开外。由于剑势强大,迫使左右站立的春花、秋月二婢,亦不得不急速避开,一时间顿作劳燕分飞。
    君无忌毕全身功力于此一剑,照说大可乘胜出招,以他功力之高,事发突然,李无心即使可免一死,是否可保全身而退,可就大有疑问,无如君无忌计不出此,一来心存忠厚,再者只求保命逃生而已。眼前一剑得逞,再也不心存迟疑,闪动之间,已扑上了廊边栏廓。其下是一片碧波,他也顾不得了,双足力踹下,一发数丈,直向着碧波湖心直跃了下去。
    情势发展到如此地步,简直大出李无心意料之外。紧接着惊愣之后,代之是无比的震怒。她是绝对不甘心让这个年轻人,由自己眼皮子底下脱逃,传言出去,对“摇光殿”以及她本人的盖世威名,都将是莫大的贬损。不容多想,飞扑向栏杆之上,只是却晚了一步。眼看着君无忌落下的身子,在碧光璀璨的水面上炸开了一朵银花,汹涌的波涛,立刻将之吞噬无踪。
    李无心呆得一呆,不暇多思,倏地纵身而起,竟自向着湖水波面纵身而落。她轻功已入化境,虽不似传说中的可以“御风而行”,却已达到气功中的“提升”地步。这种内功一经运用,身轻如燕,恍如飞羽,借以裙带飘风,翩翩乎直似翱翔海鸟,一径向着湖面落去,俟得脚底方自沾着水面,倏倏乎已数易其身,落足于波面上一件浮物之上,载沉载浮,水波不兴。
    摇光殿轻功,名不虚传,确令人叹为观止。李无心无宁更是其中健者,她原可闭一气踏波速行,却宁可保持一时之静,只是用一双锐利的眼睛,徐徐的在波面上逡巡不已。
    湖面至广,君无忌先时奋身纵落所激起的涟漪,已渐次平息。天将午夜。湖面上更不见一艘来船,偌大的湖面,在冰轮般的皓月下,闪烁着一波粼粼银光,再不见任何碍眼物什。
    君无忌若非登岸远走,便是深沉水底,倒是后者的可能较大。
    李无心只是静静的思索着。此时此刻,她犹自脸上覆着那一袭薄薄面纱,落定在一片浮木之上,这片恰如其来的浮木,正好供其长时踏足,否则,她虽负极上轻功,也万难在水面长时静止不移。
    犹记得方才君无忌纵落时水花四溅的一霎,足以证明他确是坠落湖水,自不能再跃身水面,踏波而行,这是常识,一个已坠身水里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跃向水面,即使他轻功好到像一只飞鸟,也是不能,那么,剩下来的便只是潜身水底,效鱼儿游行自如了。倒是没有料到,君无忌竟有如此精湛的水功!
    其实君无忌一身轻功,虽不若李无心之出神入化,却也有“登萍渡水”之能,只是他知道李无心轻功犹高于他,便自舍此不图,而自甘身坠湖底,借水而遁了。
    看着看着,李无心无可奈何地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对于君无忌这个年轻人,由衷地兴出了一番赞赏。
    欸乃一声,暗影里逸出了一叶扁舟。
    操篙的舟子,头戴大笠,一身棕蓑,显然是个专司夜间捕鱼的渔夫,两头高翘的头尾上,各自悬挂着一盏油纸灯笼。
    尽管如此,却也带给李无心极大的震撼。冷笑一声,陡然自水面腾身而起,一连两个飞纵,施展的是“八步凌波”身法,水波不惊地已登上来船。
    “啊唷!”摇船的渔夫惊呼一声,更不怠慢,手上长篙倏地抡起,一式长鲸出海,直向着甫自登上船头的李无心胸前点去。冷月下那蒿头的一截尖锋,寒森森的煞是慑人,果真为它一家伙扎上,保管会来个前后透明窟窿。
    李无心轻叱一声,素手轻探,另一把己攥住了银光闪烁的篙锋,随着那舟子挑动的长竿,整个身子海鸟也似地腾飞起来。
    却是一起即落,宛若飞星天坠,陡然间已欺近渔夫身前,穿心一掌,直向着对方当心击来。正是认定了来人大有苗头,李无心也就不再手下留情,这一掌正是摇光殿秘功之一的“摧心掌”,掌势既出,挟持着尖锐的一股疾风。
    老渔人呵呵一笑,哑着声音叱了声:“好!”不拒还迎,随着他递出的一只右手,实实地接了她的一掌。
    整个渔舟嘭然一声,剧烈震动了一下,沉浮间,甩起了这人颀长的人影,一部花白胡须,在月色下灿若白绫,随着他凌空腾翻的身势,就空一折,翩翩然落向船尾。
    “好厉害的摧心掌。”他吐气开声道:“老道人今夜总算见识了,佩服!佩服!”边说,边自双手合抱,深深向着李无心打了一揖。
    倒也是言之不虚,对方的“摧心”一掌接是接着了,设非是凌空的那么一翻,继而吐气开口的那么大声一嚷,还真化解不了,差一点就受了内伤。
    话虽如此,能实实接住李无心“摧心”一掌的人,数遍天下,又有几人?李无心一惊之下,只把深邃的一双眼睛,透过面纱,直直向对方这个看似陌生的老人逼视过去。
    “你又是谁?”声音里透着出奇的冷,李无心轻轻向前迈进一步:“胆敢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渔人呵呵一笑,连连摇着双手,沙哑地说道:“殿主娘娘请息雷霆之怒,老道人就是向老天爷借了个胆子,也不敢跟你老人家为敌。说来也是巧了,唉唉……这话可是怎么说呢?”
    李无心嗔道:“长话短说,你是谁?”话声出口,仿佛是一幢无形气罩,已自当头直向着眼前蓑翁身上罩落下来。
    至此,那个老渔翁再也不便装疯卖傻,慨叹一声道:“多年不见,殿主风采依旧,我这个故人可是老了,怪不得见面不识,唉唉,这是从何说起。”说时已然抬起手来,摘下了头上大笠。
    月色朦胧,映照着眼前老人头上几已全白了的头发,却是结着拳大的一个道髻,正如所说,原来他是个道人。这道人长眉细目,面相清癯,一部三绺羊须,垂挂胸前,正中长须上,却挽着一个玉结,甚是有趣。
    李无心在道人脱帽之始,已仿佛认出了他是谁来,目光微瞟,又瞧见了置在船尾的那个朱漆葫芦,心里顿时雪然,“海道人,是你!”
    “呵呵呵……”
    三声长笑之后,老道人再次打了一揖,“殿主别来无恙?江上一别,总有十五年不曾见过了,请恕道人疏懒成性,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到‘摇光殿’给你请安,罪过,罪过!”
    “用不着客气,道长。”李无心微微点了一下头,那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透过脸上面纱,随即向湖面上缓缓搜索。
    虽然多了如此一段插曲,她的注意力仍能兼及其它,嘴里在与道人彼此对答,一双眼睛可也并没有忘记继续向四下里搜寻。
    海道人竟似洞悉地微微一笑说道:“殿主仍然放不过他么,来不及了,他早走了!”
    李无心哼了一声:“你原来都看见了?”
    海道人笑了一声,暂未置答,也就形同默认。
    李无心随即点头说道:“原来你们是商量好的?怪不得他有恃无恐。”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一寒道:“这么说,我便只有向你要人了!”
    海道人忙自摇手道:“错了,错了。”
    话声方出,李无心已猝起发难,仍然是穿心一掌,相隔逾丈,直向着海道人当胸劈来。
    同样是劈空发掌,两者力道却是大异其趣,前者是摧心掌,后者却是“无心”掌,同为“摇光殿”秘功,前者师承有人,后者却得力于李无心灵思独创,正因为前所未见,也就更具功力,这一掌自然非同小可。妙在前次的摧心掌,掌风疾劲,声若裂帛,这次的“无心掌”,却是静默无声,甚至于连一些儿风力的感受也是没有。
    话虽如此,海道人却万不敢等闲视之。鼻子里哼了一声,海道人陡地向后身子一仰,看起来全身倏地直倒下来,却在几乎触及地面的一霎间,借助于两只手掌的一撑之力,头下脚上,蓦地直窜而起,足足窜起来一丈四五,在空中一折一仰,形同一只大鸟般,翩翩落了下来。
    看起来身法利落之极,却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个中惊险,设非如此一番折腾,不足以化解对方掌上的奇异力道。饶是如此,老道人那一张脸,也变了色,李无心果真再发出第二掌,他是否仍能接住,可就大有疑问。
    李无心冷冷一笑,缓缓点头道:“当今天下,能接我无心掌的人,只怕不出三个人,道长你算是其中之一,看在昔年你我有过数面之缘的分上,今夜就此作罢,只是道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更见阴森地道:“你亦难望再有第二次……转告君无忌那个小辈,叫他快点逃命去吧!”接着她哈哈一笑道:“只是他却又能逃到哪里?这个天底下怕是再也没有他藏身之处了。”话声出口,身形微晃,鬼影子般地已自飘落湖心,却是一沾即起,浮光掠影般连续几个快速闪身,已自纵身岸边,消失于沉沉夜色之间。
    这般身法,瞧在海道人眼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自信轻功已是登峰造极地步,若拿来与眼前的李无心作一比较,显然却落后甚远,前此在凉州,他己见识过沈瑶仙的一身杰出轻功,今日观诸李无心,毕竟较沈又自不同,诚可谓强师出高徒,证之不虚。
    足足在船板上伫立了好一阵子,才自平息下心里的那股子劲头儿。无论如何,李无心却已赏给了他十足面子,若是今夜硬逼着他要人,又将如何?自己一生要强好胜,从不曾栽过跟斗,临到老年,尤其爱惜名声,不愿多管闲事,汉王朱高煦事已令他名节受损,无非图报当年高煦一念之仁,所加与自己的恩惠。君无忌的情形自是不同,只是却为此难免与李无心正面冲突。看来一个处置不当,便是身败名裂,或许连性命也将陪上,想来真个不寒而栗。
    终是生性豁达之人,想了想便自将得失抛诸脑后,自个儿呵呵大笑了几声,自舱板上拿起了他的朱漆大酒葫芦,打开来灌了两口,在船板上踏了两踏道:“死不了啦,出来吧!”
    即见一扇舱板缓缓移开,君无忌由舱下蛇也似地探身而出。那地方极为窄小,舱板与船底高不足一尺,宽亦不过二尺,如此狭小地方,似乎连一只狗也容不下,却容下了君无忌堂堂六尺之躯,设非他精擅收肌卸骨之术,简直难以理解。
    方才居高临下入水一跃,却是有惊无险,这时看来,他通体水湿,却还神采奕奕。
    “谢了,老道!”说罢即水淋淋地盘坐在船上。
    海道人运动长篙,将小舟一路快速撑向岸边,身后翠楼,距离已远,才自将舟拢岸。一面打量着君无忌道:“你倒是好涵养,沉得住气,我却差一点死在了她的手里!”顿了一顿,兀自不免叹赞道:“好厉害的无心掌!”
    君无忌这时已将长衣脱下,一面拧着其上的水,一面看向海道人叹道:“我久仰这位前辈武功了得,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非是跃向湖水,又遇见了你,这条命八成儿许是保不住了。”
    海道人哼了一声:“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年以来,论及武功,真正能叫我心服的人,到目前为止,也只有这个女人,看来她必欲置你死地而后己,再见面时却要十分当心。”
    说这话时,道人表情十分凝重,确似真正为君无忌安危担心,即道:“我看你还是离开这里,西出阳关,到沙漠里去先住些时候,再不到云南四川去。”
    君无忌一面把拧得较干的衣服穿上,一面脱下鞋子,把里面的水倒出来,“谢谢你的关心!”君无忌冷冷说道:“刚才的话,我听得很清楚,我就是跑到天边,她也会找着我的,一动不如一静,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她。”
    海道人怔了一怔,看着他直翻着白眼。
    二人昔年曾有一番共处结交,彼此个性都十分了解。海道人突梯滑稽,游戏人间;君无忌亦做笑江湖,放浪形骸,看来均似玩世不恭,其实骨子里都有一番执著,一经决定之事,绝不中途更改。
    见他如此,海道人便知道说了也无益,忽然一笑道:“你报个‘字’吧!”
    君无忌知他素精易理,卜卦测字,俱称神验,一时不由动了童心。
    “道人你是要为我测字吧?”说时眼光一转,看见岸上一行杨柳,不假思索地随即报了一个“柳”字。
    海道人长眉频扬,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卯者免也”、“拆木留卯”、“冬火渐吉”、“木盛有情”,哈哈一笑道:“好字,好字,死不了啦,非但死不了,却还大有遇合。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君无忌正要询问,海道人却脱声诵道:“柳暗花明,无心插柳……无心插柳,这便是了……”一边说,嘴里又自念念有词的说了许多,五根手指频频掐动,越加喜形于色,“妙!妙!妙!”嘴里一气儿的连说了三个妙字,呵呵笑道:“早知如此,这一趟我也就不来了,真正妙不可言。”
    君无忌见他说得神龙活现,亦不免引发好奇,待将询问,海道人却先自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出来就不灵了,下船吧,咱们后会有期。”
    边说边自在君无忌背上推了一把,君无忌顺势微纵,落向岸边,顺头望时,小舟已远飏湖心。但只见一湖雾气,朦朦胧胧,瞬息间已将小舟吞噬。
    这道人生性怪异,来去无踪,扑朔迷离,看似玩世不恭,其实为人极重义气。义之所在,不请自来。否则置万金以请,也难望他的青睐,若有事真个找他求助,往往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真是怪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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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伫立湖畔,独思默想。湖风冷冽,宛若万把钢针,一古脑投向他身上,周身上下简直像着了一层寒冰般的透体发寒。
    原来他先时跃身湖水,周身上下早已湿透,眼前吃冷风一袭,自是备觉寒冷。当上立即默默运功,自丹田引发起一股暖流,名为内气真力,以之扩散周身上下,霎息间通体上下荡漾出一阵暖暖热流,像是一团散发火焰的炭体,很快即把湿衣烘干,即使连脚上鞋袜也不再潮湿。
    湖面上蒸腾着沉沉雾气,却掩不住高耸波心的翠楼,说不出什么原因,对于居住在里面的那个李无心,他竟是衷心十分牵挂,这种牵挂却并非基于仇雠,事实上尽管方才几乎已丧命在对方手上,却偏偏生不出怀恨之意,直觉上总似有一种不舍的依依之情,真个匪夷所思。
    “李无心,李无心,你真是当今天下最奇特的一个女人。”
    若非是新创之余,他真想再一次攀上翠楼,对李无心一探究竟,一想到对方那身神出鬼没的能耐,他只得暂时打消了这番意图。前望湖水,心血沸腾,太多的感触一次次激动着他,确令他一时难以平静下来。
    “摇光殿主”李无心虽神秘诡异,但言出必践,今夜她既对海道人亲口许下承诺,自不会出尔反尔,暗中追踪自己,只是今夜之后,她势将全力对付自己,绝不甘自己逃出她的掌心,此女自名“无心”,可知心狠手辣,自创“无心之术”,堪称独步古今,方才已尝过厉害,再见面时,是否还能逃得活命,可就难以忖度了。这么想着,可就由不住起了一阵阴森森的寒意。
    一只小小水鸟啁啾一声,落向当前柳枝,立时羽毛蓬松的静栖不移,一任夜风呼啸,柳枝颤颤,当前湖水澎湃,更似随时有坠水之危。然而这一切却不曾使它幼小的生命,产生丝毫不安与惊悸。今夜,在失巢之后,它幼小的生命,便自安息这里,全然无视于一天风暴,身外风险,那是因为它知道,在捱过了漫漫长夜之后,天将大亮,太阳亦将复出,那时候情况便自不同,一切均将改观,失去的巢窝,可以重建,失散的同伴亦将重聚……有小虫可捕,有小鱼可噬,生命便能延续。
    “人”的价值当不同于鸟,特别是有着高超品格、坚强意志的君子,应该更思无惧,有所作为才是。
    想通了这些,君无忌便不再忧惧,极欲有所振作,而与李无心大肆周旋一番。
    冬梅初现,仅得新红数点。
    今天起来晚了,早膳以后,天已近午,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些儿人声,倒只是两只乌鸦,高踞树梢,发着老迈聒噪的“呱呱”叫声。
    天是阴濛濛的,不见一些儿阳光。
    自那一天从君无忌下榻的道观回来,春若水的心情就很不开朗,整天里寒着一张脸,鲜见笑容,情绪的低落,已到了无以复加地步,静坐独思,更无一些儿趣味,花既不香,鸟更不语,这个天底下,仿佛再也没有一丝喜讯儿,能够引得她开心。整个人硬是被一层阴森森的乌云罩定,再也开朗不了,唉……
    紫藤阁原已是够冷清的了,主人的情绪再一不好,更是了无生态。
    特别是这两天为了季贵人的殉情,她与王爷高煦闹得极不开心,自己发了个狠,再也不搭理这个薄幸人,连跟他说句话也是不愿。虽然季贵人的死,与自己直接扯不上什么关系,可是府里上下,谁都知道正是因为这位“春小太岁”进入王府,王爷高煦才冷落季贵人的,以至于后来的打入冷宫,转送郑亨,都是这个逻辑下一定的发展。春若水抚今追昔,良心更自不安,总认为这个可怜女人的死,是自己所造成。
    当然,真正迫使她自寻短见的人,却是朱高煦,一想到这里,春若水由不住打心眼儿里发颤,真恨不能立刻提着宝剑,去找朱高煦寻个理儿。不止一次的,她想到为季贵人报仇雪恨,可是这“杀人”的事儿,到底非比寻常,特别是要杀的人是朱高煦,更是非同小可,引剑一快之后的后果,却远非她所能承受,想起来发一阵子恨,总是下不了这个狠心,便也只好算了。
    早已听见了闲话儿,什么“如今的春小太岁,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今天人家是金枝玉叶的贵妃娘娘身分了……再也拿不动宝剑了……”特别是后面的那句话,狠狠的刺伤了她,背着人真不知道哭过几回,静下来想想,自己也感觉到怪纳闷儿的,“难道我真的变了?”心里尽管是一千一万个不服气,却又能为之奈何?
    几只麻雀喳喳不停的在眼前争叫打转,风乍起,引得满地落叶飘飘起舞。
    女侍“荷倌”抱着个大花瓶出来,远远向着春若水请安道了声好,一搁下瓶子,尽自去攀剪才打苞了的梅花。
    这份工作原是“赵宫人”做的,忽然换了人,瞧着有些眼生。春若水这才想起,仿佛好几天没见着这丫头的人影儿了。
    “赵宫人呢!”
    “回娘娘的话!”荷倌忙自跪下说:“刚才王爷有话,传她过去了。”
    “王爷有话……”春若水皱了一下眉:“什么事儿?什么时候?”
    “这……婢子……不知道。”荷倌说:“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大概快回来了。”
    春若水没有吭气儿,心里自个寻思,这阵子为君无忌事心烦,一直没有留意她,印象里冰儿这个丫头像是有些变了。那天,自己与她提起君无忌身边的那个小琉璃,她的表情好像很怪,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像过去追长问短的样子。这又为了什么?
    自从来到王府,春若水的心情一直不好,但是冰儿却不一样,整天价笑口常开,颇能甘于现况,尤其最近常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去频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忙些什么?而且,最大的差别是她对自己颇似日渐疏远,不再像过去有事没事常爱偎在身边说长话短,如今是不唤不来,这个转变,确是很大,只是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去细想深究罢了。
    这么想来,冰儿确是变了,变多了。
    可也巧了,刚想着她,她就来了。
    穿着一身大红,满身都是装饰,抄着花间小径,正自向着边院走过来,不经意一抬头,才自发觉春若水坐在亭子里,登时愣住了。接着,她才似转过念来,很快的把一双晶光闪烁的耳坠子摘下来藏在身上,手上的一只镯子也取下藏好了,这才缓缓移步继续前行,俟到了亭子前,方才停下来,冲着春若水施了个万福,唤了一声:“娘娘”。
    春若水打量着她这一身,颇是有些意外,点点头道:“好漂亮,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冰儿摇着头,怪不自然的样子:“没有……只是随便到前院走走。”
    “你过来!”春若水的脸色可是不大好看。冰儿呆了一呆,不敢不遵,慢吞吞地走进了亭子,向着春若水瞧了一眼,便自低下了头。却也逃不过春若水凌厉的眼光,一霎间已把她上上下下瞧了个仔细,她的脸色越加寒冷。
    “你竟然画了眉毛?真会作怪。”
    “没有呀……人家只是画着玩的……”
    偷眼瞧瞧,剪花的“荷倌”已抱瓶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闲人,不知怎么回事,只是瞧着她心里害怕,这些日子冰儿心虚得厉害,谁要多看她一眼,也令她心惊肉跳,更别说被眼前春若水那般审贼也似的眼光盯着看了,一时真有冷汗淋漓之感。
    “小姐……你……”
    “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猪鼻子里插葱’,你又装的是哪门子‘象’呀!”春若水的一张清水脸,冷得怕人。
    冰儿只看了一眼,就吓得又低下了头,“小姐!您说什么……我可是不懂……”
    “哼,当我是瞎子,看不见呀!我都瞧见了。拿来吧,给我瞧瞧。”一面说,向着冰儿伸出了手:“耳坠子,还有玉镯子!干吗藏呀!戴出来不是叫人瞧的吗?”
    “这……”冰儿脸色一阵子白,想要狡赖,禁不住春若水那一双凌厉的眼睛,只得慢吞吞硬着头皮,把一只碧绿碧绿的翠镯子拿了出来,递了过去。
    春若水哼了一声:“还有呢!”
    一双耳环也拿出来了,珍珠的。
    两样东西一经接触眼里,春若水由不住心里大大动了一下,她是识货的,镯子是上好的翡翠,耳环是大颗的珍珠,都不是普通的东西,既非是自己的东西,冰儿她又从哪里弄来的?
    “小姐……小姐……”冰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王爷他送给我的……
    不……”心里一急,竟然说出了实话,再想改口可来不及了。
    春若水心里一惊,用着异样的眼神,向她瞧着,一霎间,只觉得透体发凉,这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事情,朱高煦难道竟会与冰儿有了……
    “你……”一霎间,春若水眼睛里透着彻骨的冷,极其凌厉的向着当前冰儿逼视过去,在她的观念里,冰儿若是自毁立场,与朱高煦果真有染,那真是极可怕的一件恨事,这种背叛的行为,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忍、不堪忍……
    “你……你跟他……”
    春若水声音都颤抖了,过度的惊诧,使得她情绪大为冲动,一时由位子上站了起来。她无名的怒火,自是为最擅知己的冰儿所立刻洞悉,只吓得全身打颤,嘤然欲泣地跪了下来:
    “娘娘……王爷只是瞧得起婢子,赏给我玩儿的……我们没有……什么都没有……”
    最后的这句谎话,算是救了她的一时之难。春若水聆听之下,脸色总算一时为之平和下来,“起来说话吧。”
    “谢谢……娘娘……小姐……”站是站起来了,心里却仍然一个劲儿地打鼓,到底是情怯心虚,一双眼睛总是不敢与对方接触,生怕为春若水看出了内里的真情。
    这番形象落在春若水眼睛里,一时大为心软,反倒不忍苛责她了,“冰儿你过来。”
    “小姐……”怯生生地偎了过去,冰儿头垂下来得更低了。
    “干吗这副德行?谁也没怎么你?”轻叹一声,春若水手拉住了她的手,略示安慰地说:“我是怕你吃亏上当,朱高煦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万一……”
    冰儿听到这里,一时忍不住嘤嘤有声地哭了。
    “唉!你这里怎么啦?”春若水奇怪地瞅着她:“难道你……”
    “不是……小姐你别胡思乱想……没有事,什么事也没有……”
    “那就好……”春若水望着她苦笑了一下:“我们都是女人……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我,一定得叫我知道。”
    冰儿直是打颤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
    “唉……”这声幽幽叹息,春若水真个是有感而发,剪水瞳子里一时聚满了泪水,却似有无比的恨融汇其间,于悲楚中另见峥嵘。
    “你应该想到我们是怎么来的?”春若水紧紧咬了一下牙道:“咱们是被强迫来的。好好一个家,给他弄得支离破碎,爹爹那么一把子岁数了,差一点就死在了他的手里,这个仇我永远忘不了!他以为把我逼迫到手,就能称心如意,哼!那他可是真的看错了我了。”
    冰儿听到这里,竟自抽抽搐搐地哭了。
    春若水站起来走向亭子栏杆,一声不吭地向外面看着,冰儿还在哭泣,她是那么的情发不已,鼻涕眼泪淌了满脸都是,哭得好伤心。
    十一月的天气,已颇有寒意,阵阵袭过来,吹在脸上凉冰冰的。
    “我们不能被他收买了,这东西你是不该留下来的,给他退回去!”
    冰儿听着,哭得更伤心了,“人家是王爷……我不敢……那么一来,还有命吗?”
    “那就死!”春若水口气是出奇的冷。
    冰儿吓了一跳,看着春若水铁青的脸,着实不敢吭声,也不再哭了。空气一下子就沉静下来。
    春若水转过身来,冰儿抖颤颤地接过来,“还给他!”春若水冷冰冰地道:“你是我带来的人,可不能给我丢脸,咱们两个应该是一条心,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
    冰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在春若水的逼视之下,颇似不能自己地点了一下头。
    瞧着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春若水倒也不忍心再责备她了。走过去坐下来,拍拍身边的石凳子,春若水说:“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冰儿擦干了眼泪,蹭过去坐下,一颗心始终忐忑不安,总怕被春若水看穿了什么似的。
    春若水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道:“上次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告诉我呢!你觉得小琉璃那个人他怎么样?”
    冰儿呆了一呆,讷讷说道:“他……人很好呀!”
    春若水一笑道:“那就好,他可是一直还在惦记着你呢!你可怎么说?”
    冰儿又是一呆,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丝冷笑,即把头转向一边。
    春若水恍然有所警悟:“不乐意?”
    冰儿直似欲泣地低下了头,仍是一言不发。
    “好吧!我知道了!”春若水轻轻一叹说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挺要好的,倒是我看错了。其实他现在人变了许多,也长高了,在君无忌身边读书练武,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既然你瞧不上他,也就算了。”
    冰儿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对于小姐把小琉璃与她联想在一块,直觉得感到是一种侮辱,自己如今已是“宫人”的身分了,凭他小琉璃,算得上是个什么东西?简直像是个小要饭的,自己会嫁给他?真是做梦,想着心里犹自有气,不自禁地形之于色。一时赌气,脸都涨红了。
    春若水想想这件事也就算了,不免对于冰儿今昔明显的变化,有些诧异。瞧瞧她一身彩缎绫罗,鲜艳如花,无异是满足于当今这个“宫人”的身分了,“此间乐,不思蜀”,或许对于远在凉州的故乡再也不心存思恋,难道真是这样?
    “冰儿,你还想不想家了?”
    “家?”冰儿笑了一下,摇摇头心不在焉地瞧着脚上的一双绣花鞋道:“我们哪里还有家呀,这不就是咱们的家吗?”
    春若水哼了一声,生气地说:“这里不是,我们家在凉州,早晚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回去的,你最好心里给我放明白着点儿!”
    冰儿见她生气,就不再出声。原来她早已失身王爷,成了朱高煦的人了。日来更得着了许多好处,脑子里尽是富贵荣华正是暗庆丰荣自满之时,前番的仇恨受气,压根儿早已不再存在,春若水的一番话,何曾能在她心里泛出一丝涟漪?再者,王爷虽与她百般要好、温存,至今却仍限于“偷情”的处境,处处提防着为外人所知。春若水这边固然万不欲为其所知,即使府内一干闲人,除了百事为高煦张罗的马管事之外,其他人也并无所悉,这番“提心吊胆”的滋味确实不大好受。
    王爷对她的宠幸,并非是毫无目的,要她居中调和,以期与若水能具夫妻之实,该是最明显不过的意图了。偏偏冰儿作贼心虚,不能自平,见了若水,非但不敢进行说服的工作,却似处处回避,两者之间的距离更似日渐疏远。
    想到了王爷的一再交代,冰儿不能不鼓起勇气略作试探:“小姐,您忘了出门儿的时候,夫人和二场主是怎么交代来着?要是还能回去,又何必当初这么一番折腾?小姐,您就死了这条心吧!”
    春若水聆听之下,倒是不再吭声了,实在说,冰儿这几句话,真正的击中了她的软处,多少次,当她激动,忿怒到非离开这里不可的时候。便是想到了父母的未来安危,才制止住了她的冲动任性。她也曾想到过向高煦施展毒手,湔雪前辱。只是那么一来,后果更糟,而且就时间与心理两方面来说,当初狠心不下,如今就更难下手了。
    冰儿凑近了,涎着脸说:“说起来王爷当初作这件事,是叫人生恨,只是您再翻过来想想,可不也正说明了他爱您有多深吗?”
    “你……”春若水瞪圆了眼睛,刚要发作。冰儿却机灵地先自跪了下来。春若水被她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小姐……我求求您……就别再兴风作浪了……您就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凉州的老爷夫人想想……万一出个什么差错,那还得了……”
    春若水冷眼瞧着她,又气又怜地说:“瞧瞧把你给吓的!真没出息透了,当初怎么和我在一块来着?真恨不能一脚把你踢死算了。”说时可就由不住又笑了。
    冰儿可就更上脸了,往前膝行两步,把个身子趴在若水膝上,腼腆忸怩地笑道:“您才不忍心呢!冰儿服侍您少说也十年了,咱们是一块儿长大的,这些年没功劳可也有苦劳,哪能就罪该论死呢!”
    “那可看你自己了,”春若水佯装拉下脸来说:“真要是你做了对不起咱们家门的事,我就是想饶你也是不行。”
    冰儿忸怩着笑说:“您的心可真狠。”一张脸竟为之黯然失色。
    春若水见状,一笑说:“看把你吓的,我只是提醒你罢了,季贵人的死你总该听说过吧,该是多可怜,千万要谨慎小心。”
    冰儿傻瓜也似的一个劲儿点着头,心里七上八下真叫她不是个滋味。
    “那……您真的打算一辈子不跟王爷同房?”
    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春若水听着也是惊心。既惊又气地瞪了她一眼,“不许你说这种话!”
    冰儿一时臊红了脸,讷讷说道:“我是为小姐着想……难道您打算做一辈子的老小姐?”
    “这不关你的事,”春若水嗔道:“老小姐又有什么不好?”
    冰儿碰了个软钉子,一时可就不敢吭气儿。
    “我的为人,难道你还不清楚?”春若水冷冷地说:“要么就不决定,决定了的事一辈子我也不会改变。朱高煦他是白费了一番心机,最终仍是一无所获。哼!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何苦来?真为他不值得慌。”
    冰儿想说什么,看着她像似生气的脸,可就又不敢吭气儿,表情很是尴尬。
    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春若水漠漠地说:“一开始我就错了,是老天爷故意在捉弄我,要是那一天,在流花河,我压根儿就没瞥见他就好了。”
    冰儿心里自然有数,立刻回想起那日流花河冰化,百姓集会的情景……那一天君无忌载歌载舞,流花河岸引起了极大的一番骚动,春若水便在那一霎,对他系上了芳心一片,自此作茧自缚,深深为情所苦。
    “唉!”冰儿叹了口气,敛着一双眉毛道:“这么久了,小姐您早就应该把他忘了,干吗还老惦记在心里,不是苦自己吗?”
    “要是真能把他忘了,倒好了……”
    “又有什么用呢!”冰儿挑动着眉毛说:“现在谁不知道您已是贵妃娘娘的身分了,放着现成的福不享,何苦再折磨自己。我可真是一百个也想不通!”
    春若水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讷讷地道:“记得过去我读过一段书,说是上天要惩罚一个人,就赐给他感情。一个人爱一个人,原来这么苦呀。”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每一次只要一看见他,心里总得好一阵子难受,想忘也忘不了!”
    冰儿一愕说:“难道您又见着他了?”
    春若水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啊!”冰儿吓了一跳道:“君先生他也来南京了?”
    “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带着小琉璃一块都来了!”春若水轻轻一叹说:“已经来了好久,我们都不知道,住在栖霞山栖霞道观,要不是遇见了那个姓苗的,我还一直蒙在鼓里!”
    “谁又是姓苗的?”
    “是君先生的好朋友!”春若水摇摇头,牵扯得太多了,一时也说不清。刚想把君无忌受伤的事说出来,即见花园洞门那边。人影晃动,走进来几个内侍,接着汉王朱高煦便自现身步出。
    冰儿忙自站起道:“王爷来了!”
    春若水不及作出反应,朱高煦已笑嘻嘻踏着大步,来到面前,“今天真难得,居然有心情赏花来了。”说着已走进亭子,就着春若水身边的一个铺有缎垫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早有跟前人上前打点铺设,摆上了干果香茗。
    春若水对他难得有好脸色,今天更不例外,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身子转向一边。
    高煦不以为意地笑道:“几天不见,贵妃你瞧起来更漂亮了。”这一声“贵妃”的称呼,倒像是特意地在提醒春若水,使她敏感的警觉到今天自己的身分。
    “最好你别这么称呼我,还是叫我名字好了!”春若水冷冷地说:“再说,我也担当不起。”
    朱高煦一笑说:“好,那我就叫你若水,‘若水’——‘弱水’,字音相同,‘任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饮’,有了你,天下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不要了!”说罢,随即朗声大笑了起来,倒也豪气干云。
    春若水哼了一声,站起来刚想离开。
    “先别走!”高煦伸手止住她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这里看你,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请坐,请坐!”
    春若水听他这么说,便自坐下来,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倒要听听他说些什么。
    “再过不久就是万岁的嵩寿诞辰之日,照例于万寿三天以前,我要入宫与父皇暖寿,你是父皇帝谕册封的贵妃,按规定,应该与我一块去,就是为这件事,先和你取个商量。”高煦微微笑着,现出喜悦之情。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季穗儿、徐野驴先后的死,颇感劳神,尤其是后者死后所引起的一连串回荡,更是焦头烂额,形象大损,在皇帝面前也不若往常那般吃得开了。锦衣卫指挥纪纲一再劝他,要他收敛锋芒,这几天最好不要出门,在家避避风头,他不得不勉力遵从。他哪里是静得下来的人哪!几天憋下来,已是形容憔悴,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此刻提起了万岁寿诞之事,才自难得一见的现出了喜悦之情。
    “这件事,我已筹划很久,无论哪一样也不能让老大给比过去,听说老三讨了个江南佳丽,打算这一次在老爷子跟前露一脸,借机会也学样讨一个贵妃的封号,我们倒要比划一下,看看是他的江南佳丽漂亮,还是咱的塞外美人强?”说着眉飞色舞地哈哈大笑起来。
    春若水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码子事。朝见皇上,这毋宁是她心里极不乐意的事情,聆听之下默不着声地沉静了一会,才自摇头,表示不能接受。
    “我不去!”
    “为什么?”高煦怔了一下道:“为什么不去?”
    “你父亲过寿,你去就得了,没有我什么事!”春若水声音里透着冷:“再说我一向野惯了,又不熟悉宫廷里的规矩礼节,去了给你丢丑更是不好。”
    朱高煦一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可放心,现在时间还有的是,我可以叫马管事教你。”转身高喊一声:“马管事,过来。”
    马安应声出列,步上亭子向王爷贵妃请了大安。
    高煦吩咐说:“从今天起,你负责把叩见皇帝的规矩以及皇上万寿的礼数,好好给贵妃说说。”
    “奴婢遵命。”
    春若水冷冷地说:“我没有时间。”
    高煦一笑,不以为忤地看向马管事说:“你就随时候做吧,这件事我交给你了!”挥挥手,把马管事打发了下去,才转向春若水说:“别的事你可以使性子不理,这件事你一定得帮忙,也许你还不知道,父皇在我跟前,已问过你好几回了,他老人家居然还知道你的外号——春小太岁,这一次要是见不着,一定不乐意,等到怪罪下来,可就不好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着他说:“你们父子真是太抬爱我了,其实我在流花河野惯了,说话更是不识大体,万一出言不慎,开罪了皇上,岂不是辜负了王爷你一番美意?”高煦皱了一下眉头,摇摇头道:“这个你可得十分小心,老爷子那边不比我这里,一个应对失措,到时候连我也帮不了你,受害的可是你自己。”“受害?”春若水一笑说:“还能怎么受害?大不了把我杀了,那么一来倒也好了,一了百了,也免了我活着受罪。”
    高煦神色一凝,直眼向她望着,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么久了,你还在怄气,这又何必,我对你已是十足的耐心……”
    春若水忽地站起来道:“今天我心情不好,王爷你多包涵,如果没有别的事,这就跟你告退了。”说完话,更不管高煦乐不乐意,向着他深深行了个万福,随即转身离开。
    “你……站住!”朱高煦突地脸上变了颜色。无如春若水聆听之下,却是照直前行,头也不回一下地依然前行。
    眼看着她婀娜刚健的窈窕背影,穿过了眼前花丛,忽地又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子,远远向冰儿盯着。后者忸怩了一下,踟蹰着唤了一声“娘娘”,只得跟了过去。
    眼看着二女背影,消逝于洞门之内,朱高煦忍不住虎然作势地站了起来,却把手里的一只细瓷盖碗忽悠悠飞手掷出,“叭喳”摔落太湖石上,登时茶汁四溅,碎片纷飞。
    虽然是背向窗扇,君无忌却己感觉出有人来了。
    自从打皇宫负伤回来,再加上“翠楼”险些丧命、他已是“惊弓之鸟”,随时随刻都在提防着加于己身的猝发事件,譬如眼前轻微的脚步声,所显示的情况:来人绝非一个,很可能是三个人,或许更多。
    一行人脚步声似乎轻到了极点,却依然落在了君无忌耳中,细细判别了一下,来人确是三人,一中二侧,齐向后窗集中。
    长剑早已备好,就在膝边蒲团下。借长衣一角掩饰,他的手实已紧紧握住,任何的瞬间,均可猝起而发,如是,三丈内外的敌人,都在掌握之中,有劈面、断喉之险。
    一举三人出动,显示着事态大非等闲,更何况来人很可能只是敌人的先头小探,大规模的主力,还在其后,这就非比等闲。
    月明、星稀,所见朦胧。室内,那就更模糊了。油灯一盏,由于刻意地把灯芯拨暗,不过萤尾大小,所散光度,极其有限,若有若无,自不能用以观物,除非是在此光度里已经置身长久,那就情况容或大有不同。
    气转河车,早已三度循环,君无忌此刻气定神清,精神抖擞,以静待动,等待着临发的一瞬。他却又不自禁地感到一种悲哀,一次次的拿刀动剑,流血事件,尽管是出于无奈的被动,终非自己所愿,这一次的情况,显示着情况的突变,却令他一时猜测不透,“莫非是来自翠楼‘摇光殿’的一边?”
    不能!李无心何等身分气度,岂能如此!那么,又是谁呢?谁又会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无论如何,敌人已经来了。
    窗扇原是虚掩,此刻无风自开,恍惚里一个高颀的人影,当窗伫立。来人头戴平顶小帽,缘自帽沿的一双丝带,结于颔下,狼目高准,甚是精悍,望之不怒自威,杀气十足。双手分持着一双牛耳短刀,刀刃细薄锋利,紧紧贴在腕子上,偶一晃动,却有冷焰寒光自刃上现出,平空显示出几许阴森。
    在他身侧左右,各自伫立一人,一式的平顶小帽,黑丝长袍,紧束在腰上的白玉珮带,该是惟一的醒目物什,正中的那块白玉珮头,在月色里晶莹作色,标明了一行三人,正是来自大内,人人畏惧的锦衣卫杀手。
    想是深知敌人的不易对付,才致一举出动三人。除却正中的这人一双短刃之外,左右二人,也各见新鲜。左边人是一口护手长钩,右边的一位,是一条软兵刃——索子枪,银亮的枪身,就像是一条蛇,紧紧缠在他的手腕子上。
    于是,使刀的、使钩的、使索子枪的,破格一体,目的在对付室内的头号大敌——君无忌,看来是“势在必得”。
    “姓君的,好朋友来照顾你了,请吧。”嗓子够沉、又哑,却吐字清晰,包管一个字也不差的俱都传进了君无忌耳朵里。
    使刀的话声既出,随着脚下倒点,会同着左右同伴,同时跃起,飘身于两丈开外。俟到身子一经落下,恰如个“品”字字形,遥遥将室内人控制其间。
    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君无忌的来势未免是过快了。像是飞云一片,又如雁落平沙,总之,就在三个人身子方自下落的同时,房里的君无忌已掠身而出,其势之快,有若迅雷奔电,以至于使得才将落身的三人也不禁为之大吃一惊。
    使刀的一个来不及向同伴作出反应,怒叱一声,一双牛耳短刀,已霍地抡起,陡地攲身而进,直向着君无忌身上招呼下来。牛耳刀闪烁出蛇样的两弯寒光,一奔咽喉,一奔心窝,快到无以复加,随着使刀人的一个虎扑之势,一古脑直向君无忌身上刺扎过来。
    君无忌焉能容他得手!“叮叮”两声脆响,长剑迎着了短刀,力道奇强,使得一双牛耳短刀,霍然向两下分了开来。如此一来,不啻门户大开,使刀人猝惊之下,再相周全,哪里还来得及?君无忌的一只巨掌,其实无异于一只“铁掌”,挟着极其凌厉的一阵巨风,已自实实地扣在了他的前胸。这一掌力道千钧。
    君无忌决计“以牙还牙”,不再手下留情,这人性命也就无能保全。随着他嘶哑的一声悲嗥,整个身子狂风也似地飏了起来,足足飞出丈许以外,撞到一棵巨树,便自倒了下来,一时喷血若狂,三数口后,便自动弹不得,弃尸就地。
    这番景象固是奇惨,却不足为其身边一双同伴之戒。其时,早在使刀人中掌的一霎,左右二同伴已双双飞身而起,“护手钩”怒卷如风,“索子枪”如出穴之蚊,一左一右,挤对着齐发而来。
    君无忌出招之始,已深知今夜之不得善罢干休,心里一反常态,也就剑下无情。来者三人固不失一时之俊,却远不是他的敌手,左掌出手的同时,右手长剑已电闪而出,扇面儿也似地划出了一圈弧光。
    这一剑奇光灿烂,宛若银河倒挂,“当啷”脆响声中,己自把来人的护手钩、索子枪双双撩开,力道之大,使得左右二人,不得不腾身跃出借以缓和。虽然如此,依然站立不稳,一连退后了好几步,才自拿桩站住。
    只是君无忌却放他们不过。身形闪处,宛若轻风一掬的已袭到了左面持钩汉子身边,寒芒抖处,一剑直取当心,施钩人哼了一声,迅速起钩以迎,双方兵刃才自交锋,护手钩已嗡然作响的弹空而起。这人陡然觉出了不妙,已是门户大开,再想封护前胸,哪里还来得及?
    君无忌的左手,倏地掠起,状如跃波之鱼,施钩人几乎不及作出任何准备,已被这只手掌实实地扣在了前胸之上。认定了来人绝非善类,君无忌的出手也就毫不留情,这一掌不过是七成劲道,来人已是万万吃受不住,身子向前一弓,足足飞出了丈许开外,一口血箭直喷了出来,不过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便自一命归天。
    君无忌出掌之先。同时也照顾到了另一面的敌人,长剑撩处,有如飞星天坠,划出了一道奇光,直袭右面手持索子枪的敌人。
    这人显然较以上二人要机警得多,不俟君无忌的剑到,先自施了个凌空倒翻,腾身丈许开外,君无忌一剑走空,脚下飞点,如影附形的紧依了过去。
    这人喝叱一声,陡地旋过身子,索子枪盘空疾转,刷然作响里,直向君无忌顶头直打下来。
    君无忌冷哼一声,左手轻起,只一下,已拿住了索子枪蛇形枪头,唏哩哩银光颤抖,一条索子枪扯了个笔直。那人一扯之下,未能挣脱,只觉得透过索子枪枪身,传过来一股绝大力道,不由得他不撒手丢枪,寒芒耀眼里,对方冷森森的剑锋,已临当面,禁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
    猛可里,人影闪动,一人当空直落,随着他落下的身子,一口长剑,汇集成大片银光,直向君无忌当头直落下来。这人剑下力道极猛,功力甚高,内力灌注下,形成的一片剑气,极具凌厉气势,以至于君无忌猝当之下,不得不略作回避,身子闪动之下,飘出七尺开外。
    虽是这样,他却也没有便宜放过了使索子枪的那人,回身闪避的一霎,左手已发出劈空掌力,掌力吐处,声若裂帛,后者“吭”了一声,一连后退三步,扑通坐倒地上,便自动弹不得,却为君无忌凌厉的内力,锁住了前胸穴路,一时无能自解。
    月色皎洁,双方阵仗既分,君无忌倒要好好打量一下来者究属何人?
    瘦高的身子,耸肩长臂,目光如鹰,来人其实是旧相识——“鬼见愁”茅鹰。如今他在汉王朱高煦府里当差,索云出走丧生之先,他早已是朱高煦身边不可或缺的近身侍卫,如今身分更自不同,极为朱氏器重,这时忽然出现,自然显示着特殊的意义,令人大生警惕。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鬼见愁”茅鹰阴森林地发出了一声冷笑,“姓君的,这一次你跑不了啦,认命吧!”一面说,茅鹰迈步前进,环身四周顿时兴起了一个气圈,地面落叶萧萧起舞,作状向四面扩散开来。
    君无忌心内雪然,对方茅鹰的出现,实在已说明了,此一行动为高煦所策使,他终是放不过自己,看来这一次当是有备而来,心欲置己死而后己了。思索之中,他早已将内力灌注,使之逼出体外,婆娑飞舞的一天落叶,终至又回复宁静,落向地面。
    这一霎,“鬼见愁”茅鹰已发动了凌厉的攻势,陡地跃身而起,连同手上长剑,幻化为大片银光,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着君无忌当头罩落下来。双方已不是第一次动手过招,彼此心里都很清楚。正因为如此,茅鹰这一剑才益加显现出威力,剑光下,君无忌由头到脚全身都有“吃紧”的感觉。除了尽力一拼,眼前已无旋回余地。
    想象中,双方兵刃交锋,定当是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响,事实却并非如此,仅仅只是“叮叮”细微的两声轻响,夜色里溅发出两点火星,就这样破解了来人看似泰山压顶的剑势。
    “鬼见愁”茅鹰来得快,退得更快。”呼——”转动里己是丈许以外。君无忌别具慧眼的剑招,一上来即已看出了他的破绽,破解了他雷霆万钧的剑势。茅鹰若不即时而退,保不住便将在对方诡异的剑招里吃亏上当。
    君无忌果然已发动剑势,茅鹰退得快,他的剑更快,随着他转动的身势里,长剑陡地撩起,“哧——”划出了一缕银光。
    “鬼见愁”茅鹰即使真有鬼魅伎俩,也料不及此,剑光闪处,飕然作响,已把他长衣下摆削下了老大的一片,这一剑只消深入半寸,茅鹰即有剖腹之惨,一时间吓得面无人色,一连打了两个冷战,对于君无忌神出鬼没的剑技,自此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惊悸里君无忌硕大的身影,怒涛般地已卷了过来。大片阴影里,爆射出的五点剑花,甚是醒眼。这一剑大是非同小可。君无忌料定了今日之势,怕是不能善罢干休,眼前这个茅鹰,既已为汉王所器重,便不能留他活命,这一剑透着诡异,实欲取他性命,剑星爆射里,已照顾了对方前身正面五处要害。
    茅鹰一惊之下,肾忖难以力敌,却也有他的狠毒伎俩,鼻子里一声冷哼,左手乍抬,“咔”的一声轻响,即由其袖内爆射出一蓬寒星,迎着君无忌正面来势,反袭过去。
    原来茅鹰出身的“雷门堡”,在江湖武林中,最称诡异奇特,即使暗器也别出心裁,标新立异,眼前茅鹰所施展的暗器名为“五云洗魂绝命钉”,配合着特制的弥漫烟雾,间以淬制细小毒钉,一发数十,确是厉害之至,防不胜防。
    君无忌确不曾料到对方会有此一手,乍然面对之下,不由吃了一惊,当下身子霍地向后一翻,一平贴地,却于千惊万险里,整个身子旋风般地转起,呼地飘落于三丈开外。
    “鬼见愁”茅鹰那般凌厉的一蓬毒钉,竟然也打了个空,目睹着君无忌的身势,不由他打心眼儿里深深为之折服。
    君无忌身子一经沾地,侍将窜起的一霎,一条人影却自侧面闪过来,快到无以复加,电光石火般,已切近身前。
    这人胆子不小,身子方一落下,一只鸟爪般的瘦手,竟向君无忌握剑的右手上力抓过来。来人貌相清奇,蓄有一部三绺羊须,正是久未现身,现为雷门堡第二号强人的韦一波,他也来了。
    君无忌哼了一声,吞剑吐掌,左手如封似闭,真力内聚,“噗”一声,迎着了来人的手掌。两只手交接的片刻,如胶似漆,竟似粘在了一块,紧接着两个人忽地分了开来。
    君无忌只觉得来人功力深沛,内力十足,力道交接处,劲韧深邃,无尽绵延,这才是一等一的内家功力,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来人“摘星拿月”韦一波,当日匆匆一现,仅不过与沈瑶仙有过一度接触,对君无忌来说,并不相识,因见他来势不凡,君无忌一上来先自留了仔细,这一掌吐出了八成劲道,总算势均力敌,未致当场出丑。
    韦一波却已吃惊不小,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直直向他逼看着:“姓君的,今天晚上你认栽了吧,谅你是插翅难飞。”说话时,手势微举,四面八方顿时现出幢幢人影,敢情来势不小,大举出动了。
    打量着敌人的这番部署,不用说整个道观均在严密的看守之列了,何以观里的道土不曾惊动?忽然想到,今日整天都不曾看见一个道士,莫非早已得到指示,而于事先疏散?
    不禁又使他想到了小琉璃,心头一惊。看来对方矛头,旨在自己,或许根本就不曾知道自己身边有此一人,果真如此,自己倒不欲贸然举止,授人以柄,反倒不妙。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君无忌稍安勿躁,倒要看看对方是何等一个阵仗。
    他其实已猜知来者这个老人是谁了,“阁下想必就是人称‘摘星拿月’的韦二当家的吧?失敬,失敬!”
    韦一波怔了一怔,点头道:“不错,我就是,看来足下你也是有心人了。”
    说话之间,人影闪动,八名华服高冠的劲装汉子。已在君无忌前后左右站定,距离参差,远近不一,即使这个监视的阵仗,看来也透着高明,显然是经过一番高明指点,那么,今夜这个围剿的行动,对方谅必是志在必得了。
    君无忌偏偏就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今夜这个阵势,由于“鬼见愁”茅鹰的显现,自然使他了解到为高煦所策使,奇怪的是高煦又如何会知自己住在这里?“难道是春若水走漏的风声?”这个联想实在牵强,只是除她之外,对方阵营里,包括茅鹰在内,并无人知道,这就奇了。
    “摘星拿月”韦一波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脚下轻轻移动,身形不时左右移动,显示着此老的诡异,以及下一步的即将出手。君无忌暂时打消了心理的疑念,向着眼前的韦一波注视过去,忽然料到对方将要出手。
    一念之间,韦一波已发动了攻势。“呼——”像是一片云般的忽然跃起,一起即落,挟持着一股极大的劲风,当头直向君无忌罩落下来,却有两弯新月般的寒光,闪自韦一波挥出的双手,显示着此老经年难得一现的独家兵刃——“日月双剑”,直向君无忌身上招呼下来。
    对于这类奇形兵刃,君无忌也只是曾经耳闻,还是第一次见过,只知道是属于贴身的短兵刃一类,擅于锁拿对手刀剑。韦一波以一代武学名宿身分,用此外家兵刃,必然有非常身手,倒是要小心了。
    思索中,对方的一双日月短剑已临两肋。顾名思义,所谓“日月”,乃是取其日月形象,一剑圆似太阳,一剑弯如新月,其长不逾二尺,一色青钢打制,望之极其锋利,猝然加临,其险万分。君无忌心知今夜势将大动干戈,绝难幸免,一口剑早已精力内敛。长剑抖出,叮当两声,已把来犯的日月双剑磕开。
    韦一波诡异莫测,君无忌博大精深。眼前两个人迎在了一块,可就大有可观。
    “摘星拿月”韦一波原是极其自负,一向目无余子,这一霎也不禁有些气馁。
    双方再一次照脸,酝酿着第三回合的交手,韦一波容是老谋深算,亦不禁有些内怯情虚,现之内华的一双眸子实在有所回避。无如情势的发展,已无能自己,势将决一死战。
    韦一波一头苍发,耸耸欲立,他已将全身功力聚集在日月双剑,活生生的像是拿捧着一双日月,冷森森的剑气,不时向外扩溢着,显示着此老的内在功力,果真已到了登峰造极地步。
    然而,他对面的敌人君无忌,却无丝毫畏惧之色,一双精华内敛的眼睛,微微地缩小了,显示出的湛湛目光,极其自负,颇似成竹在胸,若凭气势,实已超越对方多多,便是这等眼神阻止了韦一波的蠢蠢欲动。
    情势的发展,越见迫切,箭在弦上,终将发出。皓月当头,清辉四溢,特别是有了眼前的敌对,气氛更见阴森。
    却在这一霎,有人吹竹为乐,起自林边的娓娓笛声,有如天乐飘临,随着徐徐微风,散诸眼前。
    君无忌甫听之下,心头一震,不自觉地觅声看去,陡地发觉到林边端坐的吹竹人,一头银发,拂洒肩头,衬以身上的灰白长衣,极见清逸潇洒。像是双膝盘坐在一张特制的四方推车上,推车的四角,各有一个凸出的手把,可供人把持抬起,无碍于山行,下面的两支活轮,可用于平地行走,确实设计得十分巧妙。
    这些在君无忌的匆勿一瞥下,固不及见,却对掩盖在对方下体的一袭银裘,留有深刻印象。
    似乎他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了,一直默默无声,不为君无忌所发觉,突然暴露,尤其是惜助于眼前笛声,一入君无忌眼帘,登时有如黄钟大吕,给了他极大的震撼。自然,这是因为他脑子里想到了一个极可怕的人物——“九幽居士”盖九幽。这位“雷门堡”的开山鼻祖,事实上也正是江湖武林盛传已久的一位奇人,数十年来也只是辗转隐约听人道及,绝少为人所识,正因为这样,传说里绘影绘声,更为他加添了几许神秘。
    有关此老的斑斑往事,传说中固不免添加附和,说得太玄了,也有人把他与当今“摇光殿”殿主李无心并论,几为当今最不可思议的一双泰山北斗人物。
    传说里当今海内硕果仅存的几个神秘人物,李无心、盖九幽居其二,大漠出身的海道人算一个,另外还有一位遁隐辽东的钟先生。这四个人,据说各不相犯,他们之间,又像是牵连着一段宿仇,多年来绝少往还……
    眼前却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事实上,君无忌一望之下,即已确定了此老的身分,断断不敢掉以轻心。话虽如此,他却也已在不知不觉之间,着了对方的道儿,起因在于开始的那阵子娓娓笛音。确是前所未闻的怪异声音,冷寂、枯涩……怪在一经入耳,即似附骨之蛆,想要不听也是不能的了。
    原来“雷门堡”在九幽居士开创之始,即以各类大别中原武林的武功秘术,称奇天下。
    眼前这阵子怪异笛音,正是当年“九幽居土”最称自负的“九幽三曲”之一——“断肠泣血”。盖九幽生平固是绝少施展,惧者却每视为死前丧钟,引为大忌。或许是对于君无忌这个少年大敌的不可轻视,眼见着自己身前的两名弟子,双双不能取胜,九幽先生惊心之下,不得不使出了此一奇招,为其心爱大弟子韦一波临场助阵。
    既名为“断肠泣血”可知此曲的厉害。真实的情况是,一般闻者在甫闻的一霎,如呆如痴,紧接着便自恍恍惚惚难以自持,直到笛音转换为一尖锐音阶,配合着敌人神妙异功,直攻脑海,伤及中枢神经,便自是死路一条的“断肠泣血”了。
    眼前情势,甚至更较惊险,险在君无忌身前的另一大敌韦一波。
    “雷门堡”的人,为防笛音所害,早在动手之先,先已在左耳里塞有一个小小木珠,如此一来,便能化凌厉为柔和,变收平衡之妙。
    君无忌一俟发觉有异,第一个感应是眼前蓦地一黑,紧接着全身上下,便似为一种奇异的力道所紧紧束住,这种全系产生本身的神经控制力道,较诸敌人的力量更为可怕。
    一惊之下,不容君无忌心存二想,身前大敌韦一波已投身进招,发出了夺命的连环双剑。皓月下,但见日月双剑,形成两团眩目奇光,挟着凌厉的疾风,直向君无忌两肩劈到。
    君无忌岂是任人宰割之人?无如眼前一上来为笛音所惑,才致使然。其实以他定力,若无身外强敌干扰,九幽居士的“断肠泣血”笛音尽管厉害,略假时间,一为他摸通了窍门,自有破解之法,只是眼前的韦一波,却是容不得他,日月双剑下,恨不得他立刻速死。时机一霎,快到了极点!君无忌忽然触及眼前,其势已有所不及,其时韦一波的日月双剑,早以雷霆万钧之势挂劈两肩。万般无奈之下,君无忌却没有忘记向对方施出了极具实力的“推心一掌”。
    这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发泄罢了。以君无忌之为人,一向是不屑施展这般玉石俱焚的手法,况乎出手也已略迟,用以伤敌,或有可能,若用以自保,已似不能,偏偏人不该死,吉人自有天相。猛可里,三缕尖锐细风,透空而至,黑夜里简直难以判断什么样的物什,俟到韦一波猝然发觉时,三枚细若牛毛的细小钢针,已临眼前,几乎已经接触到他的面门。
    韦一波果真还眷恋着要伤害君无忌,那么自己这条命也就别打算再要了。略一迟疑,时机顿失,其时君无忌的掌力,已似排山倒海般向他身上攻来,此时此刻,便自不想后退也是不能的了。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现场的两个人,有似分飞劳燕,霎时间向两下里分了开来,凌厉的攻杀毒招,瞬间化为乌有。
    对韦一波来说,不啻丧失了最佳的出手良机,君无忌也意外的绝处逢生。只是那怪异的“断肠泣血”笛音,井未中途停止,兀自持续着,对君无忌来说,无异是心灵上极大威胁,果真充耳不闻倒也罢了,一经留意倾听,再要不听,却是万难。对君无忌来说,他仍然未能解除对方笛音加诸于他的一时之难。自然,韦一波便仍然大有可乘之机。
    正当韦一波第二次作势,待将攻上的一霎,附近红叶尽凋的老枫树上,陡地拔起了一条人影,一起即落,剪空飞燕般,已自落下一人。玉立娉婷,幽步窈窕,惊鸿乍现,已紧紧扣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神。
    君无忌在对方初初一现之始,便已认出了她是谁,真正惭愧得很,每一次在自己最称危急之时,她总会适时出现,何以会这么凑巧?真正的解释,怕是这位“摇光殿”的公主,随时随刻都在关心着自己的安危,以至于才能在自己面临危急时,适时而现。
    眼前由于沈瑶仙的及时而现,事实上已使得“摇光殿”、“雷门堡”两大武林秘门,正式有了敌对的接触。特别是眼前在“雷门堡”堡主九幽居士亲临现场之时,敌对的立场,实己十分昭然。沈瑶仙竟然忽视了李无心当日告诫,长久以来,这两个武林秘密门派,一直在约束门下弟子,不得擅自力敌。为救心上人的一时之难,师门告诫也置之脑后,沈瑶仙“弹指飞针”一经出手,也就不再心存掩护,身子飞纵而出,起落间,已来到君无忌眼前。
    这一霎,正当韦一波扑身而上的同时,沈瑶仙清叱一声,掌中长剑已自怒斩而出。为救君无忌一时之难,不惜施展全身功力,这一剑真气内聚,施展的是“摇光殿”不传之秘——
    “万花飘零”,随着长剑的挥出,形成了银光灿烂的一天剑雨,直向着韦一波全身上下怒卷过来。
    韦一波陡然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少女剑势如此凌厉,慌不迭往后就退,沈瑶仙乃得欺身君无忌身前。只见她一手持剑,一手自捂左耳,大声道:“这是老怪物的断肠笛,听不得,快捂住一只耳朵。”
    君无忌忙即学样,左耳方掩,情势立即改观,变得大为缓和。心绪甫定,乃得从容挥剑,将一名方自接近沈瑶仙背侧的锦衣卫土劈倒就地。沈瑶仙紧接着连手三剑,将另一名伺机扑近的剑士杀退,未后一剑极其猛锐,以至于来人一只右腕连同手中长剑一并斩落在地。
    看看路子不对,韦一波怒叱一声:“退!”全体各人,同时顿足,退后数丈之外。
    空中苦涩近乎于呜咽的笛音,忽地为之中止,空气顿时沉静下来。
    君无忌、沈瑶仙相互对视一眼,随即放下了捂住左耳的一只左手。
    却听得一隅林边,传过来阴森森的一阵子冷笑之声,想系发自对方首脑人物,也就是先时吹笛的白衣人九幽先生。
    君无忌、沈瑶仙虽说艺高胆大,但是在得悉面对敌人为盖九幽这个魔头,内心不得不刻意提防,实以对方是出了名的难以招惹,生怕一个不慎,中了他的道儿。
    盖九幽这阵子阴森的冷笑之声,自非虚张声势而已,当属另有下文。
    果然,紧接着冷笑声后,空中即传过来一阵子怪异的呻吟声,乍闻之下,有若秋虫振翅,细听之下,才知是发自鼻咽间的哼吟之声,真个怪异得紧,听得二人毛骨悚然。
    君无忌还在纳闷儿,沈瑶仙立刻就明白了。原来当日在凉州,沈瑶仙夜探朱高煦于皇帝行宫,曾于暗中见过九幽师徒一次,记忆之中,那夜九幽先生便是以这种怪异的鼻哼,代替语言,向他门徒传递心声,看来今夜亦是如此。
    料想不差,哼声方顿,即见正面火光闪处,“摘星拿月”韦一波在一双火把照耀之下,现身两丈开外。“堡主交代,雷门堡与摇光殿,今日还不是见面的时候,来人姑娘请自报姓名,以免误伤。”话声虽然不大,透过韦一波精湛内功,极见清晰,不徐不疾,每个字都传进二人耳里。
    沈瑶仙聆听之下,不假思索道:“令师的礼貌确是很周到,请转告他,我今夜来这里,与我师门摇光殿扯不上一点关系,完全是我个人的事,你们这么多人,对付君先生一个,我看不过去,这个闲事我管定了,要怎么样,悉听尊便,你们就看着办吧!”
    话声方落,先时那阵子奇异的哼声又起,宛若一双虫蛾鸣飞当前,声音起落顿挫,饶有韵律。只是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一种别扭劲儿,怪不舒服。
    韦一波冷笑道:“堡主念你年幼无知,令你即速离开,哼哼……这是对你破格开恩,再不知道进退,可就后悔不及了。”微微一顿,又自接道:“你虽不说姓名,我也知道你是谁,我们见过,沈姑娘你忘了么?”
    沈瑶仙在对方说话之时,已自注意到,现场情况略有变动,黑暗里人影幢幢,各有所踞,显然有所部署,不由心里动了一动。
    前闻的哼声又起,韦一波冷笑一声,立即代传道:“堡主在此已布下了奇妙阵势,嘱令沈姑娘即刻退下,迟者无及。”
    话声方顿,人影连闪,眼前已飘近一人。来人黑巾扎头,手持长剑,却在背后插有一红一白两盏长灯,倏乎而近,颇有神兵天降之势。沈瑶仙只以为对方意在暗袭,一双手上长剑,待将向对方出手,来人却哼了一声,横剑而退,并无出手之意。“沈姑娘你稍安勿躁,请快随来人退出,迟者生变,到时候再想退出也是不能的了。”原来这人是专为接引瑶仙出阵而来。
    沈瑶仙娇笑一声道:“我己说明了来意,你们也太啰嗦了!”话声方辍,长躯微转,已闪向来人近前,掌中剑陡地射出寒星一点,直向来人脸上刺来。
    这人冷笑一声,有恃无恐的身形略摇,已隐向暗中,却有一双杀手蓦地自两侧跃身而出,两口雪花长刀,搂头盖顶,直向沈瑶仙顶上劈来。
    沈瑶仙出剑以迎,叮叮两声,点开了对方一双长刀,二杀手霍地抱刀而退,就地一滚,已隐入暗中。
    再看先时来人,已自失去踪影,沈瑶仙心里一惊,才知对方这个阵势,非比寻常,方才背插长灯的那人,看来像是眼前阵势的一个关键人物,竟然坐令他走失,以自己身分,未免有失光彩,正自懊悔,即见身边人影闪动,霍地现出二人,定睛再看,不由喜出望外,竟是君无忌适时现身,代自己擒住了那人。
    君无忌冷眼旁观,适时出手,擒住了这人,待将以内力迫他屈服,以供驱驰,借此破了眼前阵势,却不意黑暗里,猝然飞出一枚小箭,劲道十足,飕然作响里,正中这人右面太阳穴道。背插红灯的这人,猝然中箭,话也来不及说出一句,双目一翻,便自了账。
    即见韦一波重复现身冷笑道:“你们是痴心妄想,我手下来人,岂能为你们所用?哼哼……沈姑娘你既刻意与我们为敌,说不得也要你尝尝雷门堡的厉害,难道还怕了你们摇光殿不成?”话声一停,即见他举手当空,手里的一面三角小旗,向四面摇了一摇,大片呐喊声中,一时弓矢如雨,齐向二人射来。
    君无忌、沈瑶仙各抡长剑,迅速将来犯箭矢劈落在地,殊不知弓弦再响,第二拨箭矢又到。君无忌抢先出手,以手里长剑,将来犯箭矢再一次格落,机警地向沈瑶仙道:“姑娘可曾看出,这像是诸葛武候的‘风雨八杀阵’,风一阵雨一阵,小心他们乘虚而入。”
    沈瑶仙经他一提,恍然而悟,说了声:“哦!怪不得!”话方出口,却已似有了异动。
    一条人影,陡地自空而降,连同着醒目的一道银光,宛若银河倒泻,待将有所出手,却已为沈瑶仙抢了先机。只见她回身抡剑,一指即收。空中那人“喔”了一声,“呛啷”丢却了手上长剑,沉重的坠落地面,一个骨碌滚向暗中。
    沈瑶仙抢近一步,待将二次出手,却为君无忌横剑拦住,沈瑶仙怔了一怔,看了他一眼,虽是黑暗之中,亦可见他目光中的怜悯之意,由不住嗒然垂下了长剑。
    “这人已丧失了右手,终生不能使剑,就饶过了他吧!”
    地面上弃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手上甚至于还紧紧握着剑。
    “你真是仁者之心。”沈瑶仙睇着他说:“但是你要弄清楚,现在是他们加害我们,我母亲曾经告诫过我,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的残酷,打蛇不死,回过头来它还是会咬你的。”
    君无忌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沈瑶仙只觉得他风度极好,不自觉地也报以一笑。一霎间,四下里的风险倒似不足为虑了。
    “姑娘出剑极妙,指点之间,竟能斩落对方手臂,这等剑法,世罕其匹。”
    “比起你来呢?”说时,沈瑶仙微微含笑,扬起了细细蛾眉,静静地看着他。
    君无忌点头说:“比我高明多了。”
    “那么我倒要请教一下你这个大行家了。”沈瑶仙说:“你可知道这剑术的名字?”
    “我知道,”君无忌点了一下头:“莫非是得自令堂亲授的‘无心’之术?”
    “哦!”沈瑶仙真似吃了一惊:“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义母她老人家……”
    君无忌点点头说:“我知道,这是她老人家自己创造的,高明之至!”
    “这么说,你难道见过了她老人家?”一霎间,她脸上现出了难以理解的神色。
    君无忌微微点了一下头。
    沈瑶仙顿时一惊,忽然眼光一瞟,道:“他们又来了!”话声方落,只听得一阵啾啾声响,大片飞蝗石,向着二人身边袭到。
    君无忌剑势一挥,尽数齐落。沈瑶仙微似一惊,点点头道:“原来你竟精于‘天罡’功力,怪不得能侥幸逃过我母亲之手了。”
    话声出口,长剑倏地掣出,极其潇洒地往空中指了一指,恰恰正巧配合着来人的下落之式。随着来人的那阵子劲头儿,长剑倏地一个疾翻,嗖然作响,又自收回。空中来人惨叫一声,落地一转,旋风也似的,又自藏身不见,地上却留下了血淋淋的一只断腿。
    “我们走!”沈瑶仙一拉君无忌倏地腾身而起,遁身数丈之外。
    他二人身子方一下落,迎面咫尺距离,忽地拥出了一排刀剑,夹着疾劲的一阵刀风,直向着二人头顶落下。
    沈瑶仙不禁动了娇嗔,正等运施剑气,向眼前剑阵横扫过去,君无忌却道:“慢着!”
    忽地止住了她的出手,只听得一阵刷然刀剑风声,一天刀光剑影,竟似失了准头,纷纷落向左右。
    沈瑶仙这才知道,对方这个刀剑架式,敢情是个虚势、幌子,自己一时大意,几乎着了它的道儿,她素日最是要强好胜,人更机灵,怎么说不应有此一失,尤其是当着无忌面前,大大觉着不是滋味。眼见着大片刀光剑影落空里,刷啦啦一声细响,忽悠悠飞过来一团银光,直向她当头袭来。这才是对方主力的一击。果真沈瑶仙方才轻举妄动,这时便自着了对方道儿,自然以沈瑶仙之精湛身手,还不致当场受害,临急出丑却是难以避免。
    目睹之下,长剑突出,银蛇一跃,铿然作响中,已将对方来犯兵刃就空斩落,“喀喳”
    爆响声里,直撞向正面大树,海碗般粗细的一截树身,竟自齐中折断,一时间树倒土扬,残枝散叶飞了一天。
    飞来的兵刃,竟是曳有长链的一双流星锤。二锤一大一小,一经飞舞起来,五丈内外,俱是杀伤范围,猛厉之极。沈瑶仙运施剑气,一剑斩断了对方锤链,不侍对方另一只流星锤来到,身形一个巧纵,已潜身来人当前,人到剑到,长虹猝闪,已扎向对方前胸,随着她腾起的身势,一股怒血,直喷而出,这人惨叫一声,手里的另一只流星锤,顿时控制不住,忽悠悠地飞向半天,来人高大的壮躯,推金山、倒玉柱也似的直倒了下来。
    沈瑶仙一剑得逞,蓦地觉出背后吃紧,大片疾风里,一双弧形剑影,已自当头落下。
    “叮当”两声,彼此兵刃交接,却在第二式接触之前,双双己自腾身跃开。
    在月色里,这人起势极快,极是轻灵,宛若银河飞星,闪动里,已落向一堵山石。正是“雷门堡”最具实力的掌门弟子“摘星拿月”韦一波。
    “沈姑娘,你一错再错,杀我门人,已与本门结下血海深仇,再想活命,难似登天,眼前就是你们葬身之地,还敢逞能。嘿嘿……”话声一辍,身形猝摇,又自隐身不见。
    笛音再起,草木萧萧。眼前再一次现出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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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沈瑶仙迅速转身,跃向君无忌身前。却见后者盘膝树下,一口长剑,置在身前。一副气定神清、临危不乱模样,沈瑶仙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称许,比较起来,自己倒略似有欠镇定了。她随即收敛心神,就在君无忌身边坐下,却听得耳边笛音,忽然拔了个高,变得极其尖锐,那种单调复尖锐的一个单音,有如一根针样的尖锐,透过了薄薄的耳膜,直穿进人的脑海,即使用手掩遮,也阻挡不住。这才知道,何以君无忌此时此刻摆出了这副姿态,显然已料到对方笛音,非同小可,势将摒除万念,以无比静功,与以对抗了。
    君无忌果然心存此想,他做事稳而后动,总是不急不躁。沈瑶仙却是自恃聪明,凡事不甘示弱,即使暂时的静止,也认为是对敌人的一种屈服。“摇光殿”武学,博大精深,凡武林各门派内外功力,无不在其参考攻研范围,“摇光殿”殿主李无心为人自负,目高于顶,自然与她一身奇异的武功有关,沈瑶仙既是她身边爱女,耳濡目染,多少也感染了她的骄傲习性。她却是忽略了,眼前“九幽居士”这个大敌,即使李无心亲自在场,也不敢对他掉以轻心,沈瑶仙却偏偏对他心存忽视,不甘雌伏地要与他别别苗头。
    坐是坐下了,手中长剑犹是不肯放下,圆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时地向着四下里巡视着,只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咸信都无能逃过她的细致观察。这么一来,自不免有所分心,随即予敌人散发而出的笛音以可乘之机。一种朦胧意态复又懒散的感觉,首次让她有所感觉,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坐在她身边的君无忌立时有所察觉,蓦地圆睁双目,霍地递出右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掌。
    沈瑶仙全身为之一震,有如当头一声棒喝,顿时大生警觉。
    “盖老魔笛音厉害,姑娘切记大意不得!”话声方出,由于有所分神,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你……”沈瑶仙推了他一把,用着满含柔情的眸子,似笑又嗔的“盯”了他一眼,像是在说:还说呢!管管你自己吧!
    经此一来,二人谁也不敢大意,顿时收定心神,企冀以静制动。
    沈瑶仙再效前法,用一只手掩住左耳,却不能像上一次那样收到效果,因略微分神,又即觉出心神恍惚,这才知道厉害,再也不敢大意。
    二人定力功夫,毫无可疑,一般情况下,可以立刻入定,进入绝对静止状况,只是眼前情况却大有不同,乃是因为大敌当前,随时还需防止着对方出手加害,姑不论强敌韦一波、茅鹰的随时兔出,即一般性的细小暗器,也不能不防,这么一来,要想完全静止,简直不能,更何况发自“九幽居士”的笛音,干扰心神,几至见隙就钻,如此情况下,两个人期期共许,勉力强定,简单像在忍受着一种酷刑,一时却是无可奈何。
    盖九幽这曲笛音,较前番之“断肠泣血”更加厉害,笛音里混合了他独家创始的极阴至柔内气真力,初听时只不过心神恍惚,有些困倦,此时若是不能有所振作,收定心神,接下来便休想摆脱,直至骨柔筋疲,全身瘫痪,任人宰割。
    是时,万籁俱静,只一曲婉转幽柔。盖九幽想是动了怒,决计要给两个年轻人一个厉害,眼前笛曲乃“九幽三绝”中最具威力的“奈何泣血”曲,真正是难以名状的“奈何”。
    君无忌、沈瑶仙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以二人功力,若是专一应付对方笛音,尚可无虑,眼前情形可就大有不同,盖九幽老谋精深,诡异莫测,这曲“奈何泣血”,在他努力运施之下,竟自具有不可抗拒的奇妙威力,大大震撼了他们二人,片刻之间,已现出疲困神态。
    黑暗中,现出了四个人来。毫无疑问,乃是出自对方阵营,各人手里拿着一口长刀,幽灵也似地配合着轻巧脚步,直袭眼前。
    这番情景,君无忌、沈瑶仙俱都感觉到了,可是各人想法却迥异不同:君无忌的表情宛若未闻,意在容忍,非到万不得已的一霎间,不会显现出任何异动;沈瑶仙的想法不同,宁可在事发之前,先予敌以重创,或使其知难而退。二人不同的想法,渊源自各人不同的个性,也都有自恃的理由。
    一曲“奈何泣血”兀自呜咽地在继续吹奏着,此时此刻毋宁已是到了最为严重的紧要关头,透过听者二人的一双耳鼓,自此而散置全身上下的感受,宛若万蚁爬行,厉害处在于,对于这般感受,你却不能丝毫在意,一经领会,顿时就着了“魔相”。这般透过笛音的攻心战略,果然厉害,只是你果真自始至终,就对它置若罔闻,不把它当上回事,丝毫不以之为念,它却也就无可奈何,微妙处端在此“奈何”二字,“奈何泣血”这个名字便因此而起。
    四个人极其轻灵地已来到了眼前,却是分散于四个不同角度,向着正中的二人集中。
    君无忌正自为着沈瑶仙不能专注而担心,待将伺机略与暗示,对方四人已猝然袭近,出手发难。
    来者四人,既为深精武术的大内卫士,又经雷门堡严加训练,熟悉眼前的阵战,配合着盖九幽诡异神妙笛音出手,真有鬼神不测之能。满以为君无忌、沈瑶仙二人,此时此刻受困于九幽神君的一曲魔笛,早已不堪支持,即使仍能保持清醒,也已形同瘫痪,大可随意宰杀。又以四人眼前这个联手阵法,互为表里,层层杀机,漫说是二人受困于笛音干扰,即使没有笛音助阵,设非熟悉阵法,也万难逃过。却是不知,沈瑶仙该是何等细心聪明之人?摇光殿秘功,突出显示着逞强好胜,绝不吃亏的先决原则,“敌不出手,我不出手,敌若出手,我当出手于敌之先,而制其于死命”,多年来,李无心即依此项原则,创就各剑技奇招,沈瑶仙既是她身前最所钟爱的义女,自然承袭了她的一系列秘功,手法绝无二致。
    说时迟,那时快,四把长刀,宛若四道闪电,骤发自不同角落,齐向君无忌身上攻到。
    这是因为,君无忌乃是此一行他们所主要意欲杀害的对象,沈瑶仙只是半途加入,即使也已反脸为仇,终是次要对象。
    四刀阵势,看似同出,其实却有先后顺序,层层相联,前后呼应,妙在一气出手,猝然加诸人身,其凌厉可想而知。
    看似静坐无知的君无忌忽然睁开了闭着的一双眼睛,却不知沈瑶仙竟已抢先他一步出手。仍然是诡异莫测的“无心剑”术。随着她的剑尖指处,第一名剑手,首先遭难,惨叫一声,咽喉部位首先为剑尖所穿,死于非命。其时,沈瑶仙却已跃身而起,穿梭于对方剑阵之中,刀剑交辉里,第二名、第三名剑手,相继跌落于血泊之中。
    沈瑶仙自出道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展示无心剑术,正是“摇光殿”最称奇妙的剑法,一经施展,果然有鬼神不测之妙。三名剑手的出手不能不说快速凌厉,只是敌方沈瑶仙的出手,堪称玄妙,这种出自李无心自创的“无心剑”术,除了其快如闪电之外,其它玄奥之处,却非他们所能理解,俄顷间已死于非命,做了剑底游魂。
    第四名剑手,目睹后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刀势方出,忙即收回,随着一个鲤鱼倒翻之式,“哧”纵身于两丈开外。沈瑶仙早已照顾到了他,清叱一声,已自跟进。这人反身回刀,一刀劈风,待向沈瑶仙胛间劈去,只是这个意念,未及全现,已先着了瑶仙诡异剑招,也只是剑光一吐而已,似及未及,长剑已破喉而过,这人发出了嘶哑的一声闷吼,便自撒刀倒地不起,一时间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息。
    沈瑶仙运施无心之术,一鼓作气,连杀四人,余勇可贾,却不知剑势方歇,脚下已无能为力。原意作势,纵回无忌身边,殊不知脚下方移,已是后继无力,扑通,坐倒地上。
    毕竟,九幽老人的“奈何泣血”非比寻常,沈瑶仙果真一鼓作气,自始不衰,笛音倒也一时无隙可入,中途一歇,便自后继无力,再想收定心神,哪里还来得及?顿时败象昭然,坐倒地上。
    黑暗里有人冷哼一声,快若飘风地闪来一人。正是绾统全阵的雷门堡当家弟子“摘星拿月”韦一波。随着他前进的势子,叮当一声,已磕开了沈瑶仙看似无力的宝剑,右手残月状的一轮剑影,待将向瑶仙挥落而下。
    疾风突袭,君无忌已当面而立。明知此时现身动手,较诸沈瑶仙并无二致,终不免为笛音所乘,授人以首,不忍沈瑶仙代己受害,君无忌也只有奋死一拼了。
    长剑撩处,“当”一声,火星四溅里,磕开了韦一波的残月短剑。一触即收,第二剑“蝶舞花酣”,紧接着由腕底翻飞直出,正是他多年来剑学精粹,其内蕴涵着凌厉的剑魄阳罡,正是为解救沈瑶仙的一时之难,才不顾一切地施展出来。
    韦一波自然识得厉害,左手日月剑反撩而起,急欲招架,却不意接了个空,对方长剑忽发奇光,闹海银龙般地已直劈下来。随着凌厉的剑势,韦一波扭身作势,那副样子就像是一条蛇,似乎他已看出了对方剑势的诡异,施出了雷门堡“梅花三颤”的绝技。
    也亏了他这一手“梅花三颤”,使他险险乎躲过了君无忌的凌厉杀招。尽管如此,剑势过处,哧然作响,却把他长衣下摆老长的一大截,整个的给斩了下来。韦一波那等内涵、沉着之人,亦不禁吓得神色突变。两手突分,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腾出了八尺开外。
    这一霎君无忌本可乘胜急追,无如一旁的沈瑶仙已明显的现出不支,顾彼失此,显然不智。有此一念,他也就没有乘势急追,反身急抄,向着沈瑶仙身边袭来。
    却只见一条人影,急扑而进,手起刀落,待向沈瑶仙身上落下,却为君无忌长剑迎了个正着。
    那人只以为自己乘虚而入,必能得手,却不意君无忌心细如发,忙中不乱,这一剑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妙。这人刀势如此之猛,偏偏对方长剑如绵,一韧一弹,已引开了他的刀势,紧接着剑光闪处,已把他那只持刀的手,连着臂根整个的斩落下来。
    君无忌剑势急出,滴溜溜一个打转,已到了瑶仙身边,单手抄起她的右臂:“走!”刷一刷一刷一连三个快速腾身,扑出十数丈外。
    皓月当头,玉宇无声。一片波光,荡漾眼前,映着月光,远山近树,尽现眼前,咫尺间,仿佛来到了另一世界。夜风徐徐,颇有了几许寒意,却吹不散那如胶似膝、几乎与空气凝聚一体的呜咽笛音。
    盖九幽的这一曲“奈何泣血”,真有鬼神不测之异,给人的感受,驱之不去,挥之不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真个厉害得紧。
    君无忌突然听见了,便似兜心着了一记重拳般的震憾、无力。
    此时此刻,却不见一个循势追击的敌人。
    明月、波光、树影、笛音……该当是何等一幅诗情画意?偏偏两个人无福消受,面对着静静的一波湖水,君无忌一手拥着佳人,一手杖持长剑,几度作势,待提真力,打算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终不能称心如愿,便自嗒然无声地垂下了手上的长剑,长叹一声:“我们输了……”偏过脸来,近睇着瑶仙,她的那张脸,就枕在他雄阔的肩上。其时美目半眇,秀发蓬松,玉立长躯,就像是为人抽去了骨头般的无恃,无力地瘫在了他的怀中……
    “我们输了么……无忌……”一丝苦笑,轻轻泛自她百合花样的脸上,她已经明白了自己力不从心,何以君无忌却能支持着不曾像自己一般地倒下去?由此而观,他的定力,已是远远的超过了自己,若非是为了自己,或许他已踏波渡水,摆脱了这一时之难,看来自己的出现,非但未能帮上他什么忙,却反倒拖累了他,一时心里好不恻然。
    然而,这一霎却又是那样美好,倾倒在情人的怀里,近窥着他的丰采,聆听着他的心跳与呼吸,却非由于做作,纯是无奈的自然……便是这样死了吧……该也无憾!
    沈瑶仙欲羞还颦,待起无力。天晓得,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亲近的去接触一个男人,内心之忐忑,花容腼腆,直是可以想知!
    冷风飕飕,打卷着满地的萧萧黄叶。
    君无忌还剑于鞘,单臂拥抱着沈瑶仙回身打了个转,定下脚步来,才自发觉到仍然还在原处。
    “啊!”心里的一声呐喊,使他明白过来,自己终于着了对方的道儿,却是晚了一步。
    面前池水,容或是真,两旁倒影,却是幻觉。陡然间,让他忆起了恩师“苍鹰老人”所指示的七式迷踪奇门阵式,其中正似有此一象。
    “唏哩”龙吟声里,再次拔出了长剑。就在眼前,左边划上三个“十”字,右面划上三个“△”,前面一横三竖,后面残月半边。简单的几个动作,己使他遍体汗下,不及收起长剑,拥着沈瑶仙颓然已坐倒下来。
    “这是什么?”沈瑶仙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
    君无忌苦笑着向她摇了一下头,盖九幽的魔笛太过厉害,他要尽可能的保持着清醒,虽然眼前方寸已乱,却不容一败涂地。
    笛音持续地吹着,吹出了一天的落寞、失意……月落、鸟啼、雾冷、花残……奈何的天、奈何的地,一切均将是无可奈何的了。
    睡倒在无忌怀里,却是温暖的。她却竟然也认命了。轻轻抬起了一只手,插进到无忌依似乌云、充满了英雄魅力的发际。苍白的玉容,掺合着像似绝望的一丝微笑。
    “无忌……你恨我吧……都是我害了你……”轻轻叹息一声,她说:“我太性急了,其实娘娘教过我一些专为破解离奇阵式的心法……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就像这笛音……”说着她咳了一声,把身子向着无忌更偎近了一些,却似悲上心头,把脸掩在君无忌肩窝里,轻轻为之饮泣。
    君无忌自然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一霎间亦为之英雄志短。
    呜咽的笛音,直似催人落泪,自此所见迷离,平生不如意的伤心事儿,瞬息间齐岔心头,会合着笛音,层层密密,困之脑海,紧迫心头……
    最伤心的事,莫过于幼年时依附舅氏姜平、埋名隐姓的那一段日子,那时年方稚龄,惟靠老奴福庆的嘘寒问暖,不幸的是,老奴福庆却因出言不慎触怒姜氏,惨遭白绫赐死。老福庆上吊死了。
    犹记得他僵硬的尸体抬出柴房的一天,君无忌呆呆地独立墙角,活生生地目睹着这个惟一关怀自己的老家人离开,那一霎给他的感觉,真正是天崩地裂,仿佛整个的心都为之破碎了。
    思念到此,君无忌竟是万难忍耐,一时间热泪泉涌,流了满脸都是。不自觉的,他亦为之轻轻抽搐起来。
    一霎间,这附近仿佛有了异动,三数条人影,鬼魅也似地来到眼前。正中一人,黑面长身,左手持灯,右手横剑,圆睁着黑光净亮的一双小眼,正是雷门堡的“鬼见愁”茅鹰。
    君无忌这一面既已败象显著,双双动弹不得,便是最佳下手的时候。笛音持续,茅鹰等三人便自心存笃定,毫无忌惮地来了。
    他三人耳中俱有特别装置,不虞笛音干扰,自是有恃无恐。其时四面灯光隐现,俱向着正中的二人集中。“鬼见愁”茅鹰一来领有朱高煦王爷旨意,二来奉有师命,着其对眼前的君无忌格杀勿论。其实,即使没有以上原因,就只凭君无忌前番在寺庙与他的一番较量,当日君曾小胜,使得他一直耿耿在心,势将杀之而快了。
    双方距离越近,茅鹰越是杀机迸现。左右一双大内锦衣卫士,亦都为之耸耸欲动。
    “姓君的,你也有今天,拿命来吧!”一声呐喊下,茅鹰早已腾身跃起,掌中剑“力劈华山”,甩起了一天寒光,直向君无忌当头劈下。
    这一剑却偏左了。剑光下,一堵山石几为之劈开两半,被砍下磨盘大小的一块,碎石飞溅里,摇曳起璀璨的一天剑影。
    “鬼见愁”茅鹰呆了一呆,有点难以置信。紧接着拧腰甩把,挥出了第二剑“横扫千军”,意期着此一剑,绝不致落空,定当能斩落君无忌项上人头。
    只是,这一剑却又偏高了。剑势既出,一如怒卷飞虹,引得身后一天落叶刷刷作响,竟然又走了个空。
    茅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略了个高儿,打由二人头顶上掠了过去,倏地回身,再看!君无忌、沈瑶仙二人依然面向自己。
    “啊!”这才明白了,敢情二人虽是为笛音所困,却亦不失机智,竟自在眼前布了个“护身方角”,看来大有虚玄,竟然连自己也上了当。
    两名大内武士自然就更看它不透。偏偏不信邪,一阵子舞刀动剑,平白里叮当乱响,引得火星四溅,明明目标正确,就是准头有失,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搞得人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慢着!”茅鹰喝住了二人,怒目看向二人。既是“雷门堡”出身,当然非比等闲,“鬼见愁”茅鹰一连围着二人打了几个转儿,看出来对方这个“护身方角”,一反常态的是以“反先天”易理所设,手法极其简单,就是偏偏透着高明,任他几度端详,就是不得其门而入。
    笛音鸣咽,忽而错综复杂,宛若低飞恼人的一天乌鸦,一声声尖锐的音阶,更似十刹恨海的悲泣幽灵,瞬息间,阴风惨惨,鬼泣神号,聆听及此,便是自己人也有些难以忍受。
    君无忌固是热泪泉涌,沈瑶仙早已泣不成声,看看支持不住,却于悲天惨雾里,突然传过来一阵琤琮琴音,乍闻下,直似新莺出谷,较诸眼前笛音,分明大异其趣。
    琴音高亢,居高而下,迂回天际,又似凤鸣九幽,声声嘹亮,发人振奋,较之九幽先生的魔笛,大相径庭,两相充斥之下,先时的一天悲惨,顿时大为失色,立为冲淡不少。
    如是,笛音欲低,琴音偏高,笛音欲高,琴音更高。一天音阶,各不相让,针锋相对下,声声爆破,零碎直落,一如珠走玉盘,既悲又喜,莫衷一是,这般阵势,固是出人意料,先时所苦心营造的一天凄惨,便自无息而终。
    正在哭泣的沈瑶仙,忽似神情一振,直似由恶梦中醒转,对着面前的君无忌看了又看,忽然破啼为笑,“娘娘来啦,我们得救了!”
    这琴曲她是知道的,乍惊之下,立刻辨出正是“摇光殿”的“彩凤新曲”。试闻眼前琴音高亢,蕴含极上内功,除了殿主李无心之外,谁人有此功力?是以断定必是李无心本人来到无疑。
    君无忌定力实较沈瑶仙为高,却亦不免着了盖九幽的道儿,正自心力交瘁,抵死抗衡,忽然传来了这曲“彩凤新曲”,甫一入耳,顿时精神大振,一腔悲恨立为中止,神情大为缓和,沈瑶仙这么一说,他才知道是李无心来了。
    一喜之下,继而为忧。那是因为李无心这个大敌,较之盖九幽更似不差,自己此刻即使侥幸躲过了盖九幽的断肠魔笛,又将何以能逃开李无心的杀手?
    前此“翠湖一品”的凌厉搏杀情景,不期然的自君无忌心头升起,那一夜如非他福至心灵,运施巧智,且得李无心略存疏忽,乃得绝处逢生,否则结局简直不可设想。以此而测,李无心焉能不心怀忿恚?今夜再见,岂能放于自己?这么一想,简直就乐不起来,如同心上压了块万斤巨石,只管望着沈瑶仙发起呆来。
    沈瑶仙又何尝不然?一霎间,她似乎较君无忌想得更多,一喜之后,紧接着为之花容失色。
    “摇光殿”门规既多又严,其中“通敌”、“叛门”二条,一旦成立,便是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其间再涉及“色情”,哎呀呀,那可就更不堪设想。沈瑶仙一经触念,焉能不为之胆战心惊?
    四只眼睛相对之下,沈瑶仙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便自嗒然无语地垂下头来。现场情势,已是不可开交,不容他二人沉湎深思,还得打起精神,注意当前形势发展。
    一场琴笛之战,看似不分胜负,其实,既已解除了君、沈二人的眼前之危,便是赢了。
    一连串的天音破碎,如斟万泉。在一阵响彻耳鼓的杂乱之后,蓦地戛然而止,随即显现出一派出奇的宁静。
    琴笛俱停,玉宇无声。几片落叶,沙沙称过眼前,一切恢复到原本的自然世界,再也听不见一丝异音。
    灯光乍明。在一连串阴森的冷笑之后,镜湖一面,人影交错,清晰的现出了几个人来。
    四人各执一角,在那张特制的活动轮椅上,跃坐着长发披肩、手持横笛的对方首脑人物——
    九幽先生。一身月白长衣,只是自膝以下,却为大幅银色狐裘所遮盖。这个传说中黑道第一能人盖九幽甫一出场,便自显现出卓越一面,确有声势夺人,不怒自威的丰仪。
    君无忌、沈瑶仙的注意力,一时俱向着对方集中。
    火光灼灼,映照着这个传说中黑道魔君的一张清瘦瘦脸,刀骨峨凸,其白如霜,两道显示威仪的法令纹,既长又深,嵌在多骨鲜肉的脸上,益见阴森而不怒自威,光秃秃的尖瘦下巴,连一根胡须都没有,衬着一头披散的灰白散发,简直像是个活僵尸,便是传说中的山魈木客,也没有这般可怕。
    这一霎,透过他直视而来的目光,君无忌、沈瑶仙立时有所感触,感觉到颇有寒意。
    那只是极短的一瞬,一瞥之后,那一双冷漠到无以复加的眸子,更自移向别处,于黝黝夜色里,注定着一个方向,再也不曾转动。显然是他已有所发现了。紧接着,那阵子怪异的鼻哼之声,起自他的鼻咽之间,高低顿挫,倒也饶有韵致。分明他是在诉说什么了。
    哼声一顿,紧侍在他身侧右首的韦一波,立时上前一步,双手抱拳,朗声道:“堡主传话:‘摇光殿’殿主李无心既然来到,便请现身一见。”
    话声甫出,现场一片宁静,连个大声喘气的人都没有,那是因为“摇光殿”固不为外人所深知,却一直被“雷门堡”视为最具分量的心腹大患,尤其是殿主李无心,其神秘性更较“九幽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乍然为盖九幽出名一唤,听者无不心存震惊,为之动容。
    偏偏这位传说中具有一代后仪的“摇光殿主”,因修来好涵养,并不急于现身。以至于韦一波的一番传话,倒像是“无的放矢”,白说了。
    空气像是一下子被胶住了。
    久久不见回音,轮椅上的九幽先生忽然传出了一声冷笑,紧接着又自哼出一曲。
    “摘星拿月”韦一波立为传译,大声说道:“堡主传话,彼此既是多年故识,何必弄此玄虚?实则,殿主阁下藏身之处,敝堡主早已洞悉,再不现身,在下便当奉令促驾了。”
    君无忌冷眼旁观,却也看出了几分虚实。看来李无心果真是来了,妙在就在现场,之所以迟迟不现,旨在与九幽各别苗头,一场斗智,掩藏着几许深奥天机,玩笑间,其实已展开了较量。
    上乘武学里有所谓“象隐”之说,确似有常人难以臆测的虚玄,此术得力于博大精深的智灵功力,一般武者万难窥其究竟,自是不得其门而入。君无忌独具慧眼,似已有所察觉,九幽先生也已察觉到了,因以敢言“促驾”之一说。
    韦一波话声方落,即有一声女子轻笑,传自头顶当空:“适才的‘奈何泣血’我已领教,不过尔尔,再说大话又能吓得了谁?我便不出,有劳二堡主你促驾便了。”话声虽响自当空,却又散之四野,简直无从捉摸。
    “摘星拿月”韦一波冷笑一声,待将回话,轮椅上的九幽先生却自又哼了起来。
    韦一波聆听之下,神色颇有所转,慨叹一声,朗声道:“在下对殿主方才言下失礼,尚请海涵,家师说殿主深精周易,慢说在下远非其敌,就是家师他老人家自己,也是有所不及,岂敢对阁下有失尊敬?家师之意,愿与阁下诗词酬对,一述情怀,殿主有知,也应感知,不再寂寞。”
    这番话,颇似前倨后恭,旁观各人无不听得一头雾水,君无忌、沈瑶仙对看一眼,却是心里有数。此番动静,前所来闻,倒要看看这两个当世并立的奇人如何一番别开生面的较量了。
    “摇光殿主”李无心聆听之下,微微发笑道:“久知贵堡主术参造化、‘神宝八法’已见大成,如此良夜,一聆高教,倒也清雅,我候教就是。”
    她这里话声方顿,九幽先生已自再次发出哼声。高低顿抑颇有韵致,以鼻吟诗,旷古绝今。
    倒也难为了韦一波这个居中传译之人,设非是长年师徒,素所深谂的情谊,万不若如此传神。
    “‘静中得味何须道,稳处安身更莫疑,一洞烟霞人迹少,六行槐柳鸟声高。’请教,请教!”
    暗中的李无心轻轻一叹,说:“堡主神算果然高明,只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其实:
    ‘绕屋四周都是水,隔林一片不多山’。”
    盖九幽冷森森地发了一串笑声,随即又哼一曲。
    韦一波大声道:“弄春草色偏宜远,绕竹溪流不觉长。”
    李无心传声一笑:“远了,应是‘寒河细水通幽径,修竹高楠走翠险’。”
    九幽先生颇不为意地在椅上摇了一下头,一双深邃眸子频频四下打量,冷冷哼出一曲。
    韦一波竖耳倾听,立译为:“云间树色千花满,竹里泉声石逼飞。”
    李无心道:“惟向旧山留月色,偶逢秋涧似琴声。”
    “临池醉吸杯中酒,隔屋香传蕊上花。”
    “池水云笼芳草色,天青露净月满楼。”
    “‘莫使金樽空对月,此时骊龙亦吐珠!’殿主请现金身吧!”盖九幽出此句后,频频以手击拍坐椅,大似呼之欲出,神色亦为之激动。
    果然诗句方传,暗中的李无心慨叹一声:“猜不出来,我亦乏味了,这就是了!”话声微停,遂道:“春花、秋月,我们出来吧!”
    池上水响一声,月色朦胧里,三个女人已自现身而出。宛若画中仙女,三人其时共踏波面,骤然自芦丛现身,无风自动,霎时间已飘移波心。月华似纱,明波如镜,映衬着这般形象的三个妙人,真有迫人眉睫之势。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摇光殿主”一行三人,分明近在咫尺,莫怪乎乍然现身之下,四周各人眼睛都看直了,几疑身在梦中。
    薄薄一片浮物,却载着对方三人,其时李无心运施真力,使之缓缓前进,俟到池中波心,忽然停住,随即不再向前。
    各人对“摇光殿主’李无心早已久仰,无不心存好奇。倒要乘此机会,好好向她打量一番,殊不知一望之下,颇是令人大失所望。
    月色里,那个站立当前的宫妆妇人,想必就是她本人了,却是面悬轻纱,难以一窥她的庐山真面。一身锦绣,极其华丽,映着月光,璀璨出一片五彩斑斓,叠螺宫妆发堆上,缀满了明珠美玉,无异更具夺人之势。其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婀娜刚健。
    俏立她身后左右的一双妙龄少女,当是她随身爱婢“春花”、“秋月”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即使是一双婢女,身手亦大有可观。昂然俏立,水波不惊,一身轻功,端是了得。二婢羽衣仙姿,各有妙态,左面少女手上捧着一只形式古雅的六朝七弦“焦尾”,右面少女手上却托着一口青鲨皮鞘,垂有长穗的短剑。如此风华,真个神仙中人了。
    “雪亭一别,应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足下依然逍遥,神姿不减当年,可喜可贺,今夜相会,当得上一个‘缘’字,正如足下方才所说:‘莫使金樽空对月,此时骊龙亦吐珠’了!”
    “摇光殿主”李无心这番话,说得不徐不疾,临风而哂,侃侃而谈宛若面对故人,简直看不出一些敌对神态,然而稍具阅历的人,却不难听出话声中暗涵的凌厉杀机。
    话声方顿,已自同着二婢腾身而起,宛若飞云一片,极其轻飘地已落身岸上,却非池水对面,而是君无忌的这边。
    这突然的举止,由不住使得君无忌怦然一惊。基本上,二人乃是处在敌对立场,前番坠水,险丧其手的恐惧,犹在心头,乍然看见李无心主婢忽然临近,焉得不为之大吃一惊?是以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
    沈瑶仙又何尝不然?只以为义母待向君无忌出手,本能的身形一横,拦在了无忌当前。
    “娘娘!”用着惯常的亲呢称呼,唤了这么一声,声音够嗲也够娇,无如娘娘那边,人家连正眼也不瞧她一眼,仿佛面前根本就没有这么两个人。身子一经落定,随即把身子转向一池之隔的对面。倒是春花、秋月两个女婢,乍然面对沈瑶仙,不敢失了规矩,各自唤了一声“小姐”,双双上前请安问好。
    李无心的冷漠,使得沈瑶仙忽然想到自己,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有暇顾及别人?她与李无心久日相处,对其素日个性为人,自有深切了解,眼前李无心之冷漠神采,正是其大怒先声,只以眼前面临大敌,自以攘外当先,一待解决了九幽先生这一面,便是自己与君无忌的大难来临。这么一想,沈瑶仙真如同着了一盆冰露般的寒冷,顿时发起呆来。又一闪念,当着君无忌面,总不宜显出来自己的情怯,反更对君无忌略加安慰才是。于是,回过身来,看着君无忌微微一笑,“一片冰心在玉壶”,便是什么也无庸多说了。
    君无忌自忖已无能取胜,却没有料到李无心忽然插手其间,局面顿时大为改观。由李无心嘴里,他才知道盖九幽方才所吹奏的笛音,名叫“奈何泣血”,与先时他所吹奏的“断肠泣血”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却较之更要厉害,自己与沈瑶仙相继伤心落泪,实乃“泣血”的前兆先声,如非李无心所“彩凤新曲”鸣琴解救,此刻情形,实可想知,看来自己纯是沾了沈瑶仙的光,李无心爱女心切,连带着自己这个仇家也只好暂时放过。这个场面,使他大生尴尬,真个难以自处,正不知如何是好,耳边上却响起了沈瑶仙的传声:“还不快走?你想等死么?”
    虽是由沈瑶仙含着微笑的嘴里道出,却能体会出她心里的焦急。这句话使得君无忌心里怦然一动,移目再看当前李无心,显然没有顾及自己这面,要走,正是时候,脚下方移,可就又改了主意。自出道以来,他每行一事,无不光明正大,前番遁水,逼于情势,算是惟一例外,今日情形却是大有不同,既承李无心施恩救助,焉有谢也不说一声,临场逃脱?更可能因此而嫁祸瑶仙,这等行径,焉是自己所能为?一念之兴,他便立刻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惟恐沈瑶仙再出言相逼,干脆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即行移步过去,与李无心并排而立。
    这番动作看在沈瑶仙眼里,不由吓了一跳。李无心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一个震怒,举手无情,君无忌又何所凭恃,胆敢与她分庭抗礼?只是眼前却已阻止不及,即使传音示警,亦有所不便,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所幸,这一霎,对面的韦一波已代师传话过来说:“敝堡主特向摇光殿主致意,有关与阁下之一切,可否稍后处理,眼前敝门之使命,只容拿下君无忌那个小辈再说。”
    君无忌聆听之下,碍于形势,正待挺身作答,却不意身边的李无心已自冷冷笑道:“太迟了,我也正是为着这个小辈而来,贵堡主你看这件事如何处理才好?”
    隔水的盖九幽连连怒哼出声,显然已为李无心所激怒。
    韦一波立即代传道:“李殿主不要逼人太甚,家师之意,只要把姓君的小辈暂且留下,贵门沈姑娘可容殿主带回自行发落,贵我两门,虽有瓜葛,却不是眼前三言两语可以解决,时候一到,敝堡主当亲自上门造访,再图了结,不知李殿主意下如何?”
    这番话想不到竟会出自九幽先生嘴里,以他素日目高于顶之狂妄个性,简直是不可思议,设非顾忌到李无心的绝世身手,难操必胜,才致如此示弱,诚是前所未见。偏偏李无心就是不买他这个账,谛听之下,从容说道:“这件事不必再说了,想要姓君的跟着你们走,先得胜过了我,那时候连小女也一并留下,听候贵堡主发落,你们就看着办吧!”话说到这里,已无丝毫周转余地。
    轮椅上的盖九幽忽然发出了一阵冷笑,座下轮椅在其内力催施之下,缓缓向前移动,看看已濒池边,才行止住。
    这一霎浮云尽去,月色皎洁,渲染得一池静波宛若铺了一地白银般的灿烂。
    水池不大,约七丈见方,双方虽是隔水对话,彼此却都能将对方打量得十分清楚,以各人身手论,这个距离,纵身可至,更说不上形成什么障碍。
    盖九幽奇异的哼声又自响起,韦一波立即代传道:“家师要亲自向李殿主请教,请贵殿主划上道儿来吧!”
    早在二人对答之际,沿着水池四周,已自亮起了灯笼火把,随行而来的雷门堡弟子以及锦衣卫土,似乎全体出动,刀剑出鞘,部署成严密的封杀阵式,无形中助长了雷门堡一面的极大声势。自然这一切看在李无心、君无忌等几人眼睛里,却是不值一笑。
    “好吧!”李无心不当回事地应着:“盖堡主你要怎么个比法呢!一切悉听尊便。”
    盖九幽早已向韦一波传声指示。后者随即冷笑道:“为了各尽所长,家师要向殿主分别请教三阵,不知殿主意下如何?”
    李无心缓缓说道:“这样很好,只是输赢如何,还请赐示!”
    轮椅上的盖九幽随即发出一连串哼声。
    韦一波大声道:“雷门堡输了,自此退隐江湖,遣散门户,永不复出。摇光殿也是一样,殿主以为可好?”
    李无心微微一笑道:“很好,久仰盖堡主内功‘小乾天’真力,己是大成,是否将以此赐教头阵?”
    韦一波登时呆了一呆,不觉向着轮椅上的盖氏看了一眼,后者那张清癯的脸上,亦不禁泛出了一丝惊异,实则,这是至今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件隐秘,却不意,竟然亦为对方所探知。
    盖九幽缓缓点了一下头,肯定了前番所说。
    韦一波才点头道:“阁下未卜先知,足见高明,家师正有此意,要以‘小乾天’真力,请教阁下自经的‘无心’之术。”话声出口,他随即向一边自行退开。
    霎时间,池面上像是起了一阵狂风,由于来势突然,平静的波面,陡然间兴起了粼粼波纹,像是为一片奇薄利刃,剥起了表面的一层,自此散落而下的小水珠儿,有似一天淫淫细雨。
    这样突如其来的现象,使得在场各人,无不大感诧异,只是当他们目光转向轮椅上的盖九幽时,才自看出了一些端倪。
    原来九幽先生瘦削的半截躯体,这一霎竟像是吹足了气的气球也似的,胀得又大又圆,一头长发,更似白鹤般地纷纷竖立起来。那一阵猝起的狂风,敢情是发自他的躯体,即所谓的“小乾天”真力。
    李无心一声不吭地默默向他注视着,正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盖九幽所显示的奇异功力,并不自此而止,随着他的继续运转,池面上越加热闹。
    忽然“哗啦”一声,形成一天狂涛,猝然间向着池边伫立的李无心身上狂卷过来。
    看到这里,池边各人俱都由不住欢呼一声,老实说,这般神奇功力,实在是闻所未闻,李无心一个招架不住,势将全身水湿,出丑当前。
    一天狂涛,眼看着已将李无心全身吞没,即使一旁的君无忌亦在笼罩之中。却不知怎么一来,璨若白银的一天水花,忽然间却是消失不见,紧接着却自水池两侧爆出了大片水响声,一天狂涛化为倾盆大雨,两岸众人,谁也躲闪不开,竟被这阵子自天而落的大雨,弄得一头一身,一个个部成了落汤鸡,高执的灯笼火把,半数亦为之当场熄灭,一时间大呼小叫,乱为一团。
    明眼人如君无忌、沈瑶仙、韦一波等数人,俱都看出了究竟。原来开始时起自水面的狂涛,正是九幽先生的“小乾天”功力作祟,不意在袭向李无心的中途,却着了后者的“移花接木”,而将大片波涛运施真力,化为一天倾盆大雨,纷纷落回两岸,妙在外表丝毫不着痕迹,正是其自创的神奇功力——“无心之术”。
    果真这阵倾盆大雨,落向盖九幽这面,以九幽先生盖世功力,多半不能得逞,妙在李无心却将之分向两岸,如此一来,对方阵营大乱,连带着盖九幽这边也为之脸上无光。
    平心而论,双方功力难分轩轻,只是再怎么说沿池多人,也都是雷门堡一边,打量着他们这番狼藉,自是脸上无光,盖九幽只气得脸色苍白,久久不置一言。
    李无心眼看着这场热闹,却是不便居胜,微微一笑说:“堡主神功果然高明,却是未见得就能胜过我的无心之术,这一阵武当平分秋色,如何?”
    盖九幽心中原是不忿,见对方倒不曾自居胜场,才自勉强平下心中之气。
    话说回来,李无心虽然玩了点小聪明,使盖九幽自感脸上无光,到底却也显示了纯厚实力,能将九幽先生真力凝聚的大片狂涛,移花接木,分作两岸,化为倾盆大雨,妙在丝毫不着痕迹,这番功力何其了得?
    盖九幽忖度之下,心里自是有数,对方的“无心”功力,果然厉害,即使不见得就能胜过自己的“小乾天”功力,却也在伯仲之间,说是“平分秋色”倒也在情在理。想到这里,才自冷漠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了这一论断。
    “摘星拿月”韦一波在聆听过他奇异的鼻哼声之后,随即代传其意道:“家师之意,这第二阵,要向李殿主请教一阵轻功,殿主可同意?”
    李无心冷冷地说:“只是轻功,怕是不能让盖堡主你一尽所长吧!”
    韦一波一怔道:“殿主的意思是……”
    李无心微笑道:“久仰堡主暗器绝技蝴蝶飞,出神入化,我们这一阵轻功,若能兼带着暗器施展,倒也不落凡俗,盖堡主你看呢!”
    盖九幽原是有意要向对方讨教一阵暗器,只是碍于彼此皆为一派宗祖身分,颇难出口,李无心既然主动说出,实是再好不过,当下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这般比试方法,各人都大感惊异不止,那是因为盖九幽一直不良于行,众所皆知,要不然也不会坐在轮椅上,任人抬进抬出了,以此而判,这位九幽先生分明行动困难,既是连走路也是不能,却又如何能够施展轻功?
    然而,这只是一般人的看法而已,对于深精内功三昧的人来说,看法可就大有不同。如果一个人的内功精湛到“提升”地步,他所表现的行动,并非端赖手足之能,而是无所不能了。李无心、盖九幽这等宇内奇人,必然内功极见精湛,说他们已具有如此功力,应非危言耸听,不足为怪。
    现场各人,听到这里,一时静寂无声,倒只是几支松油火把,在空中闪烁燃烧,不时发出劈啪声响,池水在先时一度动荡之后,早已归于静寂,火光将两岸各人人影倒映湖面。晃晃颤颤,平白加添了几许阴森。
    韦一波承命,传下了盖九幽的意思:“家师诚邀殿主就在面前池水各展身手,一分胜负,这就请吧。”说了这句话,韦一波侧过身来,向着盖九幽微一躬身,即请出手。
    各人的注意力,无不向着轮椅上的九幽先生集中过来,更惊讶的是,韦一波所宣布的话,这场轻功的较量,将是在面前的池水之上举行,真个不可思议了。
    李无心仍然不动声色地静立池边。由方才她自水面上出现的情形看来,她的一身杰出轻功,早已为各人认定,不容怀疑。倒是九幽先生这个人……
    轮椅上的九幽先生,这一霎,已缓缓揭开了覆盖在他下体的那袭皮裘。
    即使现在,大家也还不曾看得十分清楚,直到盖九幽坐着的身子,缓缓向上升起的一霎,各人这才看清楚了。
    “啊!”两岸各人,俱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呼。月色灯光之下,原本坐在轮椅上的九幽先生,竟然不倚持手脚之力,缓缓凌空而升,直到离椅尺许上下,才行停住,正是上乘轻功中顶尖造诣的“提升”之术。这又使得各人大为震惊,尤其震惊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所看见的这个奇人,竟是个无腿之人。说得明白一点,双膝以下,一片空虚,两截裤管空自下垂,一如妇人水袖。这个昭然在眼的发现,不啻证实了一直困惑在各人心里的一项猜测——九幽先生果然是个“残废”。
    其实应该是“残”而不“废”。眼前由于他所展示的轻功“提升”功力,再也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行动抱持怀疑,自然这近乎玄奥的极上乘轻功,充其量也只是一种气的运行而已,“提升”的展现,也只在片刻之间,即使是天上的飞鸟,也无能长时间的静止空中。是以在一度上升之后,便自缓缓下落。盖九幽便在这一霎飞身直起,向着水面上纵落过去。
    两岸各人看到这里,俱都由不住发出了惊呼。一个无腿之人,竟敢向水面纵落?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这个谜团立刻就得到了解答,眼看着盖九幽飞纵而出的身子,几乎已触及水面的一霎,蓦地一个倒翻,呼然作响中,成了头下脚上之势,如此一来,便十足地成了“以手代脚”。“拍”一声,随着他手掌在水面的一式轻拍,整个身子又自弹了起来,如是倏乎三易其势,宛若抛落在水面上的一只大球,就在第三次落向水面的同时,身躯已不再纵起,依然是头下脚上之势。
    借助于手掌所排出的大股气功,盖九幽再一次展示出“提升”的轻功绝技,顿时博得了两岸旁观者的大声喝彩。
    便在这一霎,对岸的李无心,己自长虹贯日般地飞身直起,也已落身池面。随着她落下的身子所兴起的大股风力,激起了尺许来高的一股浪涛,不偏不倚,她竟然偏偏落身在那股扬起的浪花之上。如是,有如戏水海鸟,便自载沉载浮,连连起落不已。
    一身宫妆,满头珠翠,灯光渲染里,无疑极是显眼,这般盛妆,竟然无碍于她的轻功施展。仅仅用一只脚的脚尖,点向水面,竟然维持着身躯的平衡不坠,显然是骇人之极。
    如果仅仅以接触面论,一只脚的脚尖远较一只手掌要小多了,是以李无心的展现,其实远较盖九幽更难。毫无可疑,两个人都达到“提升”轻功境界,功力几乎维持在同一水平,这么一来,盖九幽失去双腿,便成了无能补救的缺陷。较之李无心的从容不迫,神仙姿采,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冷眼旁观的君无忌、沈瑶仙,甚至敌方的韦一波,俱都心里有数,李无心的从容不迫,以及透过她掌心向下的姿态,不啻说明了她于此一道炉火纯青的境界,较之盖九幽的不时移换双掌,实已高出一筹。
    水声一响,随着盖九幽的出掌,一道水箭,匹练般直向着李无心脸上劈来。战端轻启,化静为动,两条人影,随即鬼魅般在池面展开,有似穿花蝴蝶,又同剪波双燕,一连串的星掣电闪,交织着两个旋风般快速的人影。
    噗噜噜,衣袂飘风声中,盖九幽大鸟似地已扑向池边苇丛。却在这一霎,随着他翩然半侧的身势,“叮”然脆响声中,已自发出了此老的独门暗器“鸳鸯胆”。这双“鸳鸯胆”正是他当年仗以成名的独门暗器,配合着“蝴蝶双飞”的独门绝技,堪称并世无双。盖九幽既成此绝技以来,若论用以对敌,毕生也不过施展数次,向不轻发,一发必中。
    所谓的“鸳鸯胆”,乃是一双鹅卵大小、扁平的玉质玩艺儿,质地既坚,加以四周打磨得十分薄锐,灌注以内力,便具有十分杀伤能力。这一霎,随着盖九幽的出手,宛若双飞蝴蝶倏地自两侧作弧形出手,快到目光都来不及跟踪,像是才一出手,便告失踪。当然,绝不是真的便失踪了,容得重现目光时,一双玉胆已到了李无心身侧左右,电光石火般直向着李无心两肋间飞切过来。
    李无心早已留心,她身势方才下落,紧接着一个巧妙的移动,不过轻轻一偏,即偏闪开了对方看似奇险的一击。
    灯光下,这双玉胆通体红润,宛若透明水晶,一袭不中,有若流星般交叉而过,霎时间又自失踪不见,看起来简直就是擦着李无心的衣边而过,险到了极点。李无心却已是将对方拿捏准确,再也不片刻迟疑,随着她全身的一个后仰之势,“哧一”宛若跃波金鲤,己自反身纵出。
    看到这里,即使连池边的君无忌也不禁为之捏上一把冷汗。这等轻功施展,即使在陆地上也称万难,更何况是水面之上了。
    随着李无心身子的猝然后仰姿势,脸上的那袭轻纱,忽地揭了开来。
    这只是奇快的一霎,自是无能窥清她的庐山真面,然而却给君无忌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无疑的,那是一张美丽的脸,除此之外,别无所见。虽然如此,他的一颗心竟然大为激动,真个无以名状,定目再瞧时,己无复先时之所见。正是灵光云影,荡漾绿波,心思所窥,追寻已远。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祟,使得他一颗心大为忐忑,奇妙的感触,一下子仿佛把他与李无心这个神秘大敌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自然,这亦只不过是瞬间的感触而已。这一霎,其实早已又有了奇妙的变化。随着李无心倒仰直窜而出的身势,空中尖声再起,那一双几己失踪的“鸳鸯胆”,竟自又复重现,却是贴着水面,双抄直起,宛若两点飞星,再一次向着李无心甫行下倒的身子挤对过来。
    好厉害的暗器手法。旁观的君无忌、沈瑶仙看到这里,都由不住大吃一惊,任何情况之下,李无心都将万难躲闪,势将要伤在对方暗器之下了。
    “摇光殿主”李无心却是胸有成竹,水花一响,借助于一双手掌在水面上一拍之力,平倒的身子再一次直挺跃起,便在这一霎,对方的一双玉胆,便自由其背下擦身而过,再一次打了个空。
    盖九幽怎么也没有料到,李无心居然有此身手,轻功达到如此境界,简直“千辟万灌,已无炉锤之迹”,心里一惊,便决定自此而止。随着他腾身空中的一个倒翻姿态,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大鹰天降般,已自落向岸边。无巧不巧,那一双出手的鸳鸯玉胆,恰于此时翩然飞回,迎着他张开的双袖,一闪而没。
    暗器手法施展到如此地步,确也令人叹为观止了。偏偏是他的对手,就是放他不过,几乎与他同时不差先后,李无心已自腾身掠岸,却在探出的一只脚尖将及的一霎,拧身现势,挥手拂袖之间,发出了她的绝门暗器——“弹指飞针”。
    “嘶一”其实是极为细小的几缕尖音,小到较之蚊鸣也相差无多。却是此起彼应,一经出手,便已到达。
    盖九幽当然知道厉害,随着他飞卷的双袖,发出了千钧巨力,呼一有如狂飚一阵,细小的飞针,自是荡然无存。
    但是,李无心更有厉害杀着,第二次飞针发出时候,鬼也不知道。或许是她抬手拢发的一霎,或是……总之,这一枚细若牛毛的小小飞针,恰恰于盖九幽飞身下坐的一刹那,打由他右耳边蚊鸣而过。
    那么细小的声音!那么快的速度!一擦而过,再无踪影。所有的人,都没有察觉。盖九幽却自个儿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输了。几乎连疼也不觉得,却有米粒儿大小的一点点鲜红血珠,自他右耳垂渗透现出。盖九幽缓缓抬起一只手,摸了一下,静静地移指眼前,一霎间,脸色如土。
    隔岸的李无心却已发声微笑道:“堡主承让了。”
    轮椅上的盖九幽久久不置一词,忽然慨叹一声,转向身边大弟子韦一波哼了几句,手势轻挥,即由身边四名手下,将座下轮椅抬起,径自转身而去。
    各人见状,心内不胜诧异,韦一波聆听之下,沉默甚久,才自长叹一声,隔水传声道:
    “殿主飞针,神出鬼没,家师自愧不如,自甘居败,后会有期,就此别过!”
    李无心冷冷说道:“令师太客气了,既然说好了,三阵输赢,还有一阵,怎么不比了?”
    韦一波这一霎神情至为懊丧,谛听下,颇是尴尬地冷冷笑道:“家师以为今日情形,已不宜再比,保留一阵,以图异日。”顿了一顿,他才又接道:“……当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敝门当自今日起,暂时退出京师,不再干预任何事情,这一点请阁下放心,家师交代,多则两年,少则数月,当亲至‘摇光殿’拜访,那时候再图与殿主一了未完之约,会一会阁下剑上功力,今夜到此为止,且向殿主告辞!”说罢,不待对方回答,即将手上三角令旗,向空中一连举动三次,两岸门中弟子、锦衣卫士,立即偃阵收兵,迅速向暗中退出,转瞬间退走一空。
    “摘星拿月”韦一波说了这番话,更不有所逗留,远远向着李无心抱拳,恭施一礼,霍地腾身而起,一连几个起落,便消逝无踪。
    霎时间,眼前展现出一片宁静。再没有一些儿杂音,只有山狗长吠,声声断肠,给此静夜,带来了前所未见的凄凉。
    九幽先生这位一代魔君,在武林中最是难缠,生平行径,我行我素,善恶不分。此类人物,性情怪异,偏激固执,但言出必践,既由他嘴里说出退出京师,不理一切的话,绝不会再生意外,这一点非但李无心相信,君无忌、沈瑶仙也均感再无意外。
    君无忌仿佛松了一大口气,然而紧接着。这口才松下的气又提了起来。非但这样,当李无心的一双眼睛直直向他注视过来时,他简直有“兢颤”的感觉……天知道,这个世界上,他何曾怕过谁来?如果说有的话,眼前的李无心,便是第一人了。
    在李无心执著的眼神里,君无忌情不自禁地一连后退了两步,才自站定。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当今被传说为武功最高的女人,也似惟一可以置其死地的人,他的一颗心实难保持镇定。但他毕竟还是镇定了下来。
    四周一片漆黑,独赖明月,所见倒也清幽。
    “君无忌,你还在这里?”
    说了这句话,李无心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君无忌却不再退后,只是紧紧握着手里的剑把。
    聆听之下,他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一时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忽然他心里一动,道:“前辈的意思是……”
    “现在太晚了!”李无心摇了一下头,用着冷峻的口吻说:“刚才在我与盖九幽比斗的时候,无暇顾及,你原可乘隙而逃,你却是没有……你已经失去了惟一的活命机会,岂非太可惜了?”
    君无忌冷冷一笑,摇摇头说:“上一次迫于形势,落水而遁,今夜我不会再逃,前辈请赐教吧!”
    一面说,他身子向左面回出一步,压剑抬肘,摆出了一个随时皆可亮剑的姿态。
    “不!”这声呼叫,却是沈瑶仙发出来的。随着一声呼叫之后,她忽地闪身向前,阻拦于李无心、君无忌之间,花枝颤抖地叫了一声:“娘娘……”话声甫出,膝下一软,竟自跪了下来,一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李无心惊讶的眼睛,在她身上转了一转:“你这是在为他求情?”
    “娘娘……我……不敢……”
    “不敢?”李无心冷哼了一声:“你也有不敢的时候?我的脾气你应该清楚,站起来,给我退到一边站着!别惹我不高兴!”
    “娘娘……”
    “不要再说了!”
    声音里透着冷。沈瑶仙聆听之下,呆了一呆,叩了个头,默默地站起来,退向一边。她太了解义母李无心这个人了,多说无益,若是因此转而更加嫁祸无忌,也是大有可能,那么一来,岂不糟了!更何况今日之事,自己“泥菩萨过江”已是不保,哪里还有资格代人求情?
    无忌冷眼旁观,已是心内雪然。他自忖绝非李无心敌手,决战之下,很可能就此丧生,一番惊悸之后,倒也豁了出去。倒是沈瑶仙冰雪柔情,为自己赔上了性命,却叫人大是不忍,自己与她立场迥异,反正难逃一死,倒不惧因此而激怒李无心。
    这么一想,当即正视着面前的李无心道:“沈姑娘之于在下,一片义胆侠心,并无丝毫背叛贵门心意,殿主明鉴!”说了这几句话,不俟对方回答,随即将长剑抽出,慨然道:
    “殿主,请赐招吧!”
    面对大敌,他丝毫不敢大意,前次对招,早已尝到了对方厉害,眼前甚至于连门派也不敢让她瞧出来,只是摆了一个武林惯常通用的架式。
    李无心深邃的一双眼睛,直直地向他瞧着,由于她脸上罩着一方面纱,瞧不出她的表情如何,那双露出的眼睛,却是深沉充满了诡异睿智。谛听之下,她平静地点了一下头道:
    “你倒不必为她多操心了,还是小心一下你自己吧。”
    一边说,她换了一个位置,由正面向他打量着。“你以为不现出门户来,我就猜不透你么?”轻轻一笑,她说:“天下武术,本是殊途同归,你能抗拒盖九幽的笛音,不为所乘,这就证明你的定性之功,已到了一定水平,而武林中以‘定性’见长的门户,却寥若晨星,屈指二三而已!”
    君无忌心头一惊,却不使现之表面,多年来的艰苦熬练,早已练就他处变不惊的习性,乍惊之后,立刻处之泰然。他原以为对方会立刻出手,偏偏李无心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从容姿态,相形之下自己的“剑拔弩张”反似多余的了。既是这样,乐得好整以暇。
    “愿闻高教!”他随即将一口长剑抱持当胸,一双眼睛却是瞬也不瞬地向对方盯着,任何动作,即使在未发之生,威信都将逃不过自己的观察。
    李无心点头道:“淮南的司空子,巴蜀的云先生,再就是‘一’字门的苍鹰老人……”
    后者四字一经入耳,君无忌不啻心头一惊,想不到恩师这等杜绝一切外务,专一静修的人,依然逃不过对方耳目,为她所深知。他仍然保持着镇定,微微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无心原指望由他嘴里套出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字之失,听在自己耳朵里,也能有所臆测,那么对方的来龙去脉,即使不能尽知,也可知其一个大概了。君无忌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不免令她微感失望。“上一次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你还精于水功。”李无心冷冷地说:
    “眼前也有水,我倒希望你能重施故技,让我见识见识。只是这一次海道人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君无忌仍是微微一笑,不作一言。尽管是她已认定之事,自己没有亲口承认,总不能就此定案,对付李无心这等大敌,所能为力者,也只得如此了。
    “你怎么不说话?”渐渐地,李无心终于感觉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竟然是出乎意外的强大,固然他的武技仍不足构成自己的最大威胁,论及沉着心智,实已较己不差。
    自己这一面在对他伸出触角,做多面观察、了解,惟其主动,形象自露。君无忌又何尝不在伺机观察自己?惟其被动,不露藏晖。
    自然,李无心仍不失超强地位,只是君无忌却已在她心目中留下了另一深刻印象,真正地不敢小瞧他了。
    君无忌自握剑的一霎,早已全神贯注,剑身上早已真力内藏,却又不使光华外溢,这番动静吞吐,端在腕掌方寸之间,随时戒备着对方的突如其来。他自知绝非李无心的对手,却也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前辈无心功力,方才已经拜赏,却不知此类玄功,运用于剑术方面,实效又是如何?
    因此斗胆请教。”说时,他身子微微下蹲,将长剑架拱在左手臂上,这个姿态可促使他上腾、下滚、左舞、右翻,几乎无所不能。
    李无心冷冷说道:“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吧!”手势微探,二婢之一的秋月立即上前,将手里的一口短剑,双手奉上。
    她为人一向自负,除了像今日盖九幽这般大敌,才会迫使她考虑用剑,今日之势,君无忌充其量,不过是个后生小辈,设非是她真的视同劲敌,万万不致如此。
    短剑在手,她的一双眼神渐渐收缩,“你出招吧!”说话的当儿,身子已再次移动,转到了另一个角度。却把手上短剑垂直竖起,当胸直立,这个部位,给人的感觉是直劈而下。
    君无忌却不作如此想。随着李无心的移动,他身子也作了必要的转动,只是定在地上的双脚,固苦磐石,从站立开始,就不曾移动过。
    却在这一霎,耳边有若蚊鸣地传过来沈瑶仙的声音:“别先出剑!”
    一面是亲若骨肉的恩师义母,一面是魂牵梦系的心上人,两者之间,无论任何一方,都关系至深,出不得差错,良心上也不容许她偏向任何一方。只是在武功实力上,李无心毫无置疑,要较诸君无忌高出许多。义母且曾自谓早已是无心之人,对于君无忌更不会手下留情,这边使得她为君无忌的安危暗自担心。这声“别先出剑”自有高见,鉴于她对义母的了解,这一剑正是李无心生平最得意的剑招绝学之一——“七巧风铃”,君无忌昧在无知,若是抢先发剑,便是正中下怀,接下来的剑式轻回,如同风铃一响,便是夺命断喉的险招。碍在母女之间的深情,也只得与无忌略为示警,如此而已。
    君无忌聆听之下,心里一动,认真再看对方握剑姿态,简直莫测高深,便自暂时打消了抢先出剑的冲动。
    李无心原指望他剑式甫发的一霎,即予以重创,随即将其制伏,押回去再行论处,却不意对方竟没有上当。
    这“七巧风铃”剑招固是诡异莫测,无如有个先决条件,必欲敌人先行发剑,乃得伺机而逞,设非如此,其机动灵巧便自大失。
    李无心见他久久不与出剑,寒声道:“你怎么还不出剑?”
    君无忌道:“前辈剑势诡异,一时莫测高深。”
    李无心哼了一声,倏地睁大了眼睛。寒月下,她打量着对方那张脸,从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长眉遗分,英姿盎然,颇有几分威武不屈的豪气,这番神态正是自己素日所喜,一时心生爱惜,先时所酝酿的一片杀机,不由自主地竟为之打消了一半。冷冷哼了一声,她随即将手上直立的剑势,改为平待。
    一旁的沈瑶仙看到这里,才略略松下了一口气,最起码她可以断定,义母己打消了一上来即行向对方施以狠厉杀着的念头。
    君无忌也就毫不迟疑的,选择了这一霎的出手良机。长剑倏转,由侧面向李无心劈出一剑。
    李无心甚至看也不看一眼,短剑突扬“叮”一声,点中了对方剑身。这一点之力,力道非凡,一片流光四颤,竟使得君无忌一口长剑忽悠悠为之疾荡直起。像是一片浪花,分明“惊涛拍岸”,短剑上交织出一片光华灿烂,连人带剑,直向君无忌身上卷来。
    昔日越王问剑,玄女日:“内实精神,外文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气候,与神俱往,捷若奔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观之这一瞬的李无心,显然已深具如此气候。只是君无忌却也大非弱者。随着他挥出的剑身,像是洒下了一天的剑影,哪里是一把剑?倒像是十把剑!一百把!
    双方剑势,排山倒海,猝然迎在了一块,接触势所必然。想象中,该是何等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响。
    情形却大非如此,竟然是一下无声的接触,说得清楚一点,双方的剑,根本就没有真地接触。看来一天的剑影,分明交叉而过,妙在差在毫厘,一闪而过。“呼一”凌厉的剑气,有似一天飞铲,将地面表皮泥沙大片削起,劈劈剥剥,散落一地一池。
    剑势初展,即已显现了彼此大异一般的实力。妙在彼此的“寸心妙谛”,分明“心有灵犀”。即在交臂而过的一霎间,霍地施出了杀着,君无忌反臂抡腕,长剑倒卷;李无心回身甩臂,平剑直穿。
    双方的势子看来是一样的快,一样的狠。黑夜里有如一双鬼影,却在临危一发之间,竟自双双又闪开了。
    君无忌第三次待将施出杀着时,猛可里大片剑光,齐头而落。俟到他举剑上撩时,忽似觉出有异,待将抽剑,却已“时不我予”。奇光乍现,李无心那一口出神入化的短剑,已自抵在了他的前心。随着对方抖动的剑身,一股冷锋透心直入,君无忌只觉得身上一冷,紧接着打了个哆嗦,眼前一阵发黑,便自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
    风引铃动,便是那一系列悦耳风铃声,把他由梦境中惊醒。
    向来很少作梦,但昨夜却作梦了。梦中景象,极是清晰。他竟然梦见了自幼即已失散的母亲,以至于这一霎分明已经醒转,却贪婪着犹自舍不得睁开双眼,情愿陶醉在有母亲存在、关爱呵护的梦幻之中……
    母亲的手,曾由他冰冷的面颊上轻轻抚过,以至于,这一霎,他的半边脸兀自留有余温……
    梦里的母亲,仍然是孩提所见的美丽,只是鬓边多了几茎白发,眼角微微有几道缝纹,除此之外,竟是一些儿也没有改变。
    她说:“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然后落下了眼泪,说:“原谅妈妈,妈妈竟以为你死了!”说了这几句话,就把他紧紧地拥抱怀里,直到湿濡濡的眼泪,渗透了他的衣服,直浸胸肌,冰凉一片,才使他悚然为之一惊。接下来便是那叮叮的悦耳风铃声,把他由梦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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