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流花河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十五
    春若水真个心乱了,走又不是,留也不好。最不能甘心的是这一趟的白来,恍馏惚,她极似又有一种冲动,恨不能立刻飞越窗外,找到那个朱高煦,要他还个公道来。
    这件事想来易,行来难,大凡“一鼓作气”全凭意气所行之事,都禁不住细想深思,一经细想便为之气馁,无能实现。
    要做就别想,想就别做!心里赌着气,她干脆什么都不想了。
    “喝口热茶吧!”不经意,季贵人已姗姗走到她的身边,那么近得睇着她,美丽的眼睛里,仍像初见时那样充满了离奇、虚幻,对于这个传说中的“春小太岁”,她有太多的好奇,却非短暂的相晤,便能尽释。
    春若水点点头说了声谢,便自接过茶碗。
    季贵人说:“这会儿安静多了,回头我出去瞧瞧,看看还有人没有?”
    春若水又点了一下头,默默地喝了口茶,她看向季贵人:“你只告诉我怎么个走法就得了!”
    “喔,好!”
    当下季贵人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惟恐诉之不尽,还找出纸笔,为她画了个详细地图。
    春若水的兴趣来了,她远较“季穗儿”多了一份细心。
    “等等!”她说:“这么大的地方,你得说清楚了才行,要不然我可怎么弄得清楚?”
    手指移动着,指向一处:“这里?”
    “是正厅!”
    “这里呢?”
    “这是王爷的寝宫!”
    “噢。”春若水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其它的她也就无意再听下去了。
    季贵人又说了半天,把一张本府的详细地图讲说得十分清楚。
    “现在就走?”她说:“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春若水摇摇头:“不,再等一会儿!”
    季贵人看了一下左右:“那就在这里睡一会儿,你一定很累了!”说着她就过去整理床帐。
    春若水笑笑说:“你自己睡吧,我自个坐一会儿就好了!”
    季贵人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怪过意不去地说:“那怎么行?这样吧,这床很大,咱们两个睡吧!”
    春若水摇摇头,尽自走向纱幔外面,那里有一张铺有锦褥的靠背长椅,她就坐下来。季贵人见状略放宽心,由里面又抱出来枕被,嘱咐了一番,才自转进里面。
    “你先歇一会儿,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叫你起来。”
    说过这话,她就把灯熄了,顿时一片黑暗,却只有透过纱幔照射进来的淡淡月辉,依稀为这屋里增加了一些神秘感觉。
    春若水自不会疏忽到真的睡着,只是盘膝在座,运功调息而已。起先她还听见一幔之隔,里面的季贵人翻身掩被的悉卒声,过了一会便听见她均匀的鼻息,判断出对方是睡着了。
    万簌俱静,这一霎仿佛连风也停止了流动,倒是春若水的那颗心却还较先前更不平静,她原已死了对质朱高煦的一颗心,却由于穗儿无意道出了朱高煦的住处寝宫所在,竟然又告复活,一经入脑,无论如何也难以平静。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又坐下来。脑子里依然还是这件事,“走,现在就找他去,当面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心里这么盘算着,无暇多思,随即把身上拾掇利落了,那一口青钢长剑自不会忘记系在背上,一切都安置好了,才想到与眼前的这个“穗儿”姑娘,作番交代。
    桌上有现成纸笔,信手涂来:“大恩待报,请自珍重。”
    蓦地,外面传过来清晰的梆子点儿,三更三点,敢情是夜深了。
    春若水这一霎无疑周身是胆,当下不再犹豫,闪身来自外面,却见套间里一只彩贝灯盏兀自荧荧燃着,所见甚是清晰。方才季贵人与她解说得甚是清楚,倒不愁认错了路。除了右肩上暗器所伤隐隐作疼,其它各处,倒也无碍行动。当下悄悄地撩开珠帘,开了门扉,来到了外面,却见一个女婢,蜷着双腿,倚身在一张铺有厚厚坐垫的椅子上睡着了。
    这个女婢正是服侍季贵人的“伶官”,因为刚才府里闹了贼,上面关照,要各房里保持警觉,这伶官儿不敢怠懈,连床上不敢上,干脆坐待差遣,想不到仍然还是睡着了。
    春若水脚下轻巧,更不会惊动了她,悄悄地由她身边经过,宛若轻风飘动,已来到了门前.瞧瞧这扇门关得可真严谨,除了原有的门栓之外,另外还加着一把大铜锁,两个花盆架子,想是防备贼人的破门而入。
    这一切瞧在春若水眼里,不觉好笑,她干脆不必费事,由侧面那一排长窗出去得了。肩上尽管有伤,却无碍她的行动,略施身法,极其轻巧地已来到了窗外。
    季贵人这:“西跨院”原是清静所在,平素因高煦常来过夜,一干闲杂人等,自不会无故擅入。院子里,花叶扶疏,秀石耸峙,透过一天星月,更似景致如画。春若水胸有成竹,倒也并不慌张,当下施展轻决,一连翻越过几处假山,越过荷花池,来到侧面月亮洞门。
    隔着洞门,是一道迂回长廊,梨花夹道,郁芬满径,一行青石“灯斗”蜿蜒而伸,灯光璀璨,宛若明珠一串,如此夜色,凭添了几许娇姿,却也显示出深宅大院的一派阴森。
    这便是汉王朱高煦的寝阁所在。
    剑交左手,反拧肩后。春若水舍长廊而道迂回,直趋正面石楼。
    朱高煦所居住的这处阁楼,较之府内其它各处,并不十分特殊,楼也不多,只是庭院宽大,奇花异草,间以苍松翠柏,布置得甚为幽雅。
    春若水由于事先有了防备,行动自见谨慎,一经她留意观察,果然看出了许多破绽,原来院子里埋伏重重,每座青石灯斗后侧,俱有专人防守。饶是她行动谨慎,亦不得擅越雷池一步。观察越透,越是畏惧不前,如此耽搁甚久,几经犹豫,正不知如何是好。
    猛可里,面前黑影晃动,花丛里闪出了一双碧森森的眼睛。春若水方自看出是一只长身瘦躯的青皮藏犬,后者已霍地腾身跃起,箭矢也似地直向她身前袭来。
    原来高煦身边养有甚多獒犬,久经训练,袭人无声,一经出袭,择人咽喉,被咬者十九无救。
    春若水幸而由季贵人处早已得了警告,眼前更不曾掉以轻心,虽说如此,也不禁怦然心惊。一发之下,陡地抡出长剑,迎着这畜生头上就砍。却不意这只狗久经训练,非比寻常,见状就空一个打闪,已自闪了开来,“噗”一声,折落地面。
    春若水一个快闪,已跃身而前,那只藏犬咆哮一个反剪,露出锯齿般的森森白牙,待将反扑而上,恰于这时,一线流光闪自眼前,一口柳叶薄刃飞刀,夹着一丝尖锐破空声,陡地划空而至。藏犬扑势虽猛,却不及飞刀的神乎其来。飞刀既薄复利,劲头既强,手法又准,一发而中,正中咽喉要害,这只狗身势未起,已落得命丧黄泉,瘦躯一连打了几个转儿,便自横尸就地。
    这番声势,却也不小。
    春若水剑势未出,眼看恶犬遭报,才知道暗中有人拯救,心方惊异,灯光一闪,一道孔明灯光,自右侧方直射过来。
    紧接着传过来这人的一声喝叱:“什么人?”话出人来,“噗喀喀”!衣衫飘风声里,来人已跃身当前。
    人到,刀到。疾劲刀风里,冷森森的鬼头刀锋,已自向春若水肩胛间猛力斜劈下来。
    春若水一再小心,仍然事出意外,还是惊动了院内侍卫。心里一急,顾不得剑出留情,身子一个快闪,躲过了对方刀锋,就势一个急切,已把身子猛欹过来。掌中剑随着进身之势,一剑劈出。这一剑,既快又狠,险中进招,益见其猛锐狠厉。来人饶是功力不弱,仓卒间,竟是无能防范,面迎着对方剑锋,真有闪电加身之势,再想抽身,万万不及,脸上一凉,已经劈中面颊,连鼻子带脸,劈下了老大的一片。惨叫一声,登时倒地昏死过去。
    春若水一剑得手,即知今夜已无能为力,顾不得恋战,脚下点动,一连几个起落,直向着墙外纵过去。身边人声喧哗,三五道孔明灯光,匹练般直射过来。
    满怀着一腔怅恨,春若水施出了全身劲道,倏起倏落,已翻出了当前院落。偏偏身后人,就是放她不过。随着一声阴沉的冷笑,一条人影自她身后猛袭过来,紧跟着这个人的快速进身,如影附形般,已自贴身而近,一双精光四射的短刃,同时间向着她背后招呼过来。
    这人身手与先前那人比较起来,显然不可同日而语,进身、出手,实在显示出他的功力非比寻常。
    春若水转身撩剑,“噌”!架开了来人左手短刃,兵刃接触之际,才自体会出来人臂力沉重,心里一惊,更不敢稍缓须臾,右手拼着肩上疼痛,沉起间如跃波之鸢,已刁住了来人右手腕子。
    若照平日,春若水大可以内力拿锁对方穴道,或是硬生生与他较上一阵子力,夺取他手上短刃,无如这一霎,内力方吐,只觉得肩上一阵酸楚,竟是力不从心,休说拿锁对方穴路,即使夺取对方手上兵刃,亦是万难,简直自取其辱。一惊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慌不迭松手撤身。动手过招上来说,可就犯了武者之大忌。
    来人乃是汉王高煦身前最得力的近身侍卫索云,一身功夫甚是了得,近日来几次护驾不力,自觉脸上无光,不得不格外努力尽职。春若水无视于肩伤,原待夺下他手上兵刃,一经着力,才知力不从心,慌不迭忙向侧面跃开,索云却已放她不过,右手短刃顺势而进,“噗”地刺中她右肋下侧方。还算春若水侧身的早,以眼前悄势论,设若慢上半步,后果便不堪设想。
    这一霎不啻惊险万状。春若水肋下中刀,身子已欠灵活,一连闪了两闪,几乎坐了下来,她却恃强好胜,圆睁着一双眼睛,哼也不哼一声。
    王府侍卫,已大举出动。春若水与索云动手的当儿,另一现场却也没有闲着,在接二连三的喧哗声里,好几个王府侍卫已似吃了大亏。
    暗中来人,神龙不见首尾,显然是有惊人身手,却由于一时疏忽,而致春昔水险些丧命,目睹之下,大为惊怒。他原是存心仁厚,对手时每多留情,这一霎也就无能顾及,怒叱一声,陡地由暗中奋身直出。
    春若水负伤之下,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两口雁翎刀,分左右,同时直向她两侧招呼过来,索云的一对精钢匕首,更是饶她不过,冷笑中,取道中锋,猛扎过来。
    八方风雨,聚当场。春若水一口宝剑,猛力迎住了左方来刀,却已是气竭力尽,身子晃了晃,眼看便将倒下。面迎着三方来势,她已无能为力。暗中来人这一霎的现身,正是她惟一活命之机。
    这人果不曾让她失望。宛若神龙下降,又似大鹰飞扬,大风回荡里,这个人的一双铁掌,又直叩向左右二敌后面脊梁,掌力猝吐下,隔着半尺外,已使后者一人无能承当。那是武林至今极罕见的“碎玉”气功,一经施展,其力至猛,有关山裂石之威。眼前二人猝当绝功,如何吃受得起!随着这人的掌势之下,双双飞撞直出,一跤跌倒,便命丧黄泉。
    这人身手,更不只此。紧跟着他奇快的进身之势,猿臂轻舒,恰当其时,不偏不倚的正好拿住了索云的双手,十指紧束下,后者只觉得有裂骨之痛,一双精钢匕首,万难再行把持,叮当坠落地上。
    对此人,他总算留有一分情面,不忍加害,随着他脚下前进势子,双手抖处,索云饶是心有未甘,却也神力难当,球也似的被抛了出去。
    对于索云来说,面前这个魁昂身躯,显然似曾相识,即使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也不陌生,只是双目以下,却格于一方丝帕的掩饰,未能得窥全貌,紧接着被巨力一摔,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连串的起伏纵跃,势如星丸飞掷。大地苍茫,前途无限云烟。这人停下脚步,驻足于道边茅亭。
    春若水神智虽清,却似有气乏力,此时此刻无宁是心里有数,总算是命不该死,危机一瞬间,遇见了救星,此番绝处逢生,被人家救了。
    那人把她轻轻由背上放下来,一声不吭地仔细打量着她,她却同样地也在打量着他。
    群星灿烂,玉宇无声。依稀可闻的,仍然是远处的流花河水,那种静默的哗哗声,打从开春冰冻以来,即已与天地连成了一片,成了这片土地不可或缺的一种搭配,人们耳有所适,早已习惯。将此归之于自然乐章,涵盖着永恒的美与宁静。春若水无力的倚身亭柱,却不曾忘记继续向对方这个人观察着。
    长长的一头黑发,归结成儿臂粗细的一条大发辫,自右肩甩向前胸,尾缀在辫梢上那块玉坠儿,即使在此星月夜里,亦能见其闪闪光彩,这人好高的个头,直立当前,说不出的意态轩昂,透过那一双扬起的英挺眉毛,宛若有情的眼睛,实在显示着男性中难得一见的斯文。这一切落在春若水细致的观察之中,不觉为之怦然心惊。
    即使最健忘的人,也不会忘记那些属于心里“魂牵梦系”一类的东西。面对这个意态轩昂的男人,恰似早已在她心里生根,那是想忘也不能够的。
    “你……你是谁?”几乎已经认定,简直呼之欲出,却不敢失之莽撞,话到口边,又复吞在肚里。
    “我以为你应该认出来是我。君无忌!”一面说,这人右手抬起,已把脸上自双瞳以下的一方面巾揭下来,现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春若水忽地睁大了眼睛,抖颤着站起了身子,“君……无忌……”一言甫出,已是后继无力,娇躯半倾,软绵绵地已自倒了下来。却为君无忌一只结实的胳膊接住,略似迟疑,他随即将她拥入胸膛。
    “好个糊涂姑娘。”说时右手频翻,一连在她身上七处穴道各点了一指,止住了她伤处的流血,暂保元气不失,后者无力的发出了一声呻吟,便自人事不省地倒进了他的怀里。
    一灯婆娑,摇散着的荧荧灯焰,光彩青绿,将此洁净石室,渲染得一派清幽,不沾纤尘。
    横棂侧开,分得星月一片,以观天际,银河倒倾,群星灿烂。河汉河汉,感今夕之何夕!星月星月,此身究何属!值此皎洁天光,万山沉眠。形骸既倦,便只是魂魄缥缈,流离,流离……不自觉间,恍然置身云雾,此身固已不存,便是物我两忘时分。
    这便是君无忌所下榻于雪山绝峰的前人石室。石室辟自古昔何年何月,固不为人所知,千百年来,自有遁世高人,因循高蹈,引魂魄上出天庭,炼元婴身外化身,长啸一声,置身青冥,这便是传说中的神仙岁月。
    一夕置此,地灵人杰,人的思维也似为之升华。春若水其时已经醒转,只是静静地睁着眼睛,向着窗外凝望着,脑子里万念纷集,却又似一片空白,什么也无能深思。
    毕竟现实是不容回避的!它更不容许你事先选择认定,当它悄悄来临的时候,有时候全无声息,并没有一些儿兆头,让你事先在心里作好准备,便是那么突然意外的来了!
    星群灿烂,自此前眺,东方天际,似有灰蒙蒙的一线天光,将此泼墨天地,裁分为二,不久自光扩大,晓气充斥,另当有一番惊天动地变化,是堪认定。
    黑夜而天明,死亡而生命,兴盛而衰退,黑暗而光亮,静而动……一切的一切,凡是天底下一切的变化,其实都离不开这个一定的轨迹、逻辑。人的行为,只不过是这一定轨迹之下,百十万亿点星星磷火的即时一现而已,何必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谁能有如此磅礴气势,打开胸襟,吞下一片日月,化身空山灵雨,与天地共存亡?不然,便只得听凭造化戏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
    如非“造化”戏弄,眼前如何会多此一番邂逅?何至于又落在了他的手中?这己是第二次第二……次他营救自己了。
    春若水其实脑子里再清楚不过,一切的发生,费思而离奇,仿佛事先早有安排,其间遇合,刀光剑影,遍布凶险,却又似上天的故意折磨,仿佛非如此不足以促使他们再次的聚合,不足以激荡起他们的如火热情……至于一切的后果其为福祸,便只有天知道了。
    对于君无忌,春若水不只是由衷的感激,更有刻骨的深情感受,大知道,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她是以何等残酷的毅力克制着自己,试图着把他驱除念外。只是这么做的结果,为她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并无丝毫助益,个中痛苦,非身受者万难领会其万一,如今,她却又再一次的接受试炼,面对着更强大的感情压力,她的震撼与虚弱,真个“寸心天知”。
    石榻上铺陈着厚厚的骆驼皮褥,其实包括她整个的身子,俱都在轻而暖的大幅皮褥偎裹之中,此时此刘,惊患既去,伤势甫定,只觉得遍体舒泰,宛若置身无边的天鹅绒中。果真能永远这般,便一生也不起来,睡死了也好。偏偏她却是那种属于严于律己,片刻也不容苟安一型的人。一刻的温馨,都像是过折了福分似的。
    石室内太寂静了。静到她几乎可以感觉出灯焰的摇动。如果一切的动,都应有声,其为火焰又何能例外!准乎此,那激动的“心声”更不该是例外的了。
    昨夜的一切,在她完全昏迷之后,己是无能记忆,只是由那般血污,奄奄一息而受到了眼前的洁净,复有生机,自非偶然,君无忌的劳神费力,当可想知。
    她的眼睛,不只一次的早已在室内搜索过了,“他”不在这里。这个人,总是功成身退,若即若离,让人不着边际,他难道真的生就铁石心肠,对于女孩子的垂青,永远无动于衷!
    石榻旁置有坐垫一方,想象中定是君无忌静坐之用,他亦曾在这里厮守着自己,度过了漫漫长夜,直到自己转危为安而后己。然而,在自己绝处逢生,由昏迷中醒转之后,心存感激而极欲第一眼就看见他的时候,他却功成身退,像似故意存心回避而走开了,这等光明磊落的开阔胸襟,固然令人敬佩,只是却未免失之薄幸无情,究竟他是如何居心?
    “难道我在他的心目中,就连一点分量也没有?”当然,这个猜测绝对是不正确的,要不然他也就不会三番两次地对自己加以援手了。
    固然,他之所为,不过侠义本色,只是这其间难道说就没有一点点私情的作祟?太令人费解、不可思议了。
    想到这里,春若水真似有无限委屈,一时呼息急促,竟自嘤嘤自泣起来。石室无人,她大可不必有所顾忌。
    这些日子她自感受的委屈可也大了,一经引发,哪里还忍得住,一时眼泪汪汪,连鼻涕也流了出来。起先还有所掩饰,不敢哭出声来,哭到后来,简直无以自己,大有黄河流水。
    滔滔不绝之势,声势端的吓人。
    万簌俱寂,风也无声,更何况她所处身的石室,凿之石壁,三面属实,一方高居断崖绝壑,更不虑声音外传,大可尽情发泄。
    记忆之中,也只有七岁那年,一个家中长工,无意间铲平了她亲手堆积的大雪娃娃,使她大发娇嗔,用石头丢伤了那个长工的头,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顿,关在黑屋子里足足一个时辰。那一次她哭得最伤心,直到声嘶力竭,最后被母亲抱出来时竟自睡着了。毕竟,那只是孩提时候的事了,而且错在自己,想来只觉好笑,并无痛恨遗憾。比较起来,这一次的放声悲哭,却是大有不同,自从懂事以来,由于生性要强,别说是哭了,就是想叫她落上一滴眼泪,也不是容易之事。自然,这等发自内心的悲戚,甚乎于自弃与绝望境地的心声泪影,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莫怪乎声声断肠,不忍卒听了。
    到底是怎么引起来的,她可也说不上来,反正一腔绝望,无限悲戚,一古脑儿的尽自都化成了涓涓泪水,仿佛只有这哭声才能发泄悲怀,才能勉慰自己于一时,便自这样的哭了,放声大恸起来。
    灯焰儿摇摇欲熄,恰似为悲声所感。深山绝壑,更不曾有一丝外音干扰,声浪迂回,直如暴雨梨花,此时此境,便是铁石人儿,猝闻下也将为之动心。
    石门无风自开,一个硕壮高颀的影子,缓缓走了进来,紧接着、那扇门便自又徐徐关上。
    一片春晖,映照着他冷涩英俊的脸,月光有知,更不曾放过他那双深邃而光彩毕现的眼睛,这一霎,他竟似心有所感而致泪光璀璨。稍立片刻,他缓缓举步,一径来到了当前石榻。似有无限感伤,轻轻摇着头,发出了一声叹息,这一切却掩饰在春若水的哭声里,而至于宛若无闻。
    她却无知地犹自不停地哭着,渐渐声嘶力竭,最后只剩下了抽搐的分儿,渐渐地,其声也微。
    春若水无异十分微弱,这阵子忘命的哭,更似忘了她身上的伤,虽经君无忌刻意的包扎,服药治疗,到底新伤未愈,方才悲伤里未有所感,此刻静下来,立时便觉出伤处的阵阵裂肤痛楚,不觉心头一惊。
    却有一只结实的手,宛若无力而突如其来的按在了她的侧腹之上,隔着厚厚的一层皮裘,亦能使她立有所警,一惊之下,倏地转过身来。
    “你……”
    迎着她惊颤目光的那张脸,其实再熟悉不过,曾是魂牵梦系,此生再也无能忘记,便是方才的放声一哭,也与他有所关联。只当他存心回避,也同上一次那样,一个人离山他去,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一霎出现眼前。
    直似有说不出的羞窘,在突然看见君无忌的一瞬间,她简直呆住了。
    面前人,其实并非铁石心肠,只是较诸常人不轻易的显现而已。迎着春若水的呆滞表情,他却微微地笑了,炯炯目神里,散发着深挚的关怀情意。紧接着他的另一只手,已轻轻移向她的发际、眉梢,轻轻滑过了她染满泪痕的脸。
    感情充沛时,即使手指也似沾了情意,变得细致多情,温柔而灵活。当它轻轻滑过春若水流泪的脸,却已完成了清洁的任务,无异于一方丝绢,揩干了她脸上的凄凄泪痕。
    “都十九岁了,还像小女孩子一样的爱哭,臊不臊!”
    那么近近地看着她,宛若有情,其言亦温。春若水真似无所遁形,简直羞死了,有点想笑,却又无能为笑,她的委屈可大了,岂能一笑置之?轻轻哼了一声,怪不好意思地掉过了脸去。
    想着想着她可又难受了,只是当着君无忌,她可不愿再掉眼泪。感觉着君无忌的那只手,落在了自己发间,温柔地轻轻抚摸着。
    春若水的脸红了,一时间心也忐忑。只当是面前的这个人,铜打铁浇,全无心肺。义字当头,毫无私情可言。这才知道,他亦有情,也有细致体贴之一面,敢情是自己错怪了他。
    然而,这一切,却像是来的太晚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霎间,她心里充满了激情,真恨不能反过身来,一下子扑向他怀里,把无限相思,直说个够……可是,她却没有。无论如何,这一霎,相思得酬,此情此境,梦寐难求。尽管是姗姗来迟,终究它还是来了。
    感觉着君无忌的那只手,已自移向自己腹下三分处的“气海”穴上,双掌会抚处,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皮裘,亦能感觉出炙身的大片奇热,顿时间,整个身子己为这阵热息所笼罩。
    春若水这才知道,对方片刻温存之后,时下却在为自己疗伤了,一时由不住缓缓转过脸来!
    灯光影里,这个人是那么有力地深深吸引着她。记忆所及,仿佛这还是第一次,自己这么近,这么逼真地打量着他。透过他英挺的脸,越觉其气质独特超然。这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舍此而外,早已不作第二人想。
    “无忌,无忌,你就放浪一次,紧紧地抱着我吧!这世界只有你我,再没有第三个人了。”这是她心里的呐喊,自不会为君无忌所闻。她早已无能为力,自甘听其摆布,奉献她的所有了,包括她的爱、她的贞操,以及她整个的灵魂。如果说这思想是下贱的,是猥亵的,而在这一霎,她也自承了。
    然而,面前的这个人,却只是专注于为她疗伤,把体内真力化为丝丝热息,正所谓“化气为炁”,在为春若水做一番补充、通顺、和血的工作,原来她伤势不轻,又流了不少的血,真力大失,君无忌此番输息,自是有其必要。
    春若水情绪稍定,待将向对方吐诉些什么,目睹及此,却只得把满腹心事暂压心底。
    原来这种输送工作,极耗真气,君无忌全力施展之下,不及片刻,眉额之间已现出了汗渍。春若水眼见他如此,心里大是痛惜,却也知道这一霎不宜说话,只得心怀感激地默默承受。
    如此又挨了一些时候,方自觉出通体大热,几欲不耐,君无忌忽然停住了手。
    此番真力灌疏,并非仅注于腹下气海一穴,君无忌施来显然大费周章,双手运施之下,几欲遍按若水全身,设非是隔有厚厚一层皮裘,其势当大为尴尬。自然这般施展之下,更将耗损内力真元,莫怪乎以君无忌之盖世功力,亦不免全身汗下。
    恍惚中,春若水已兴起了浓浓睡意。她却是心有未甘,盼望着要与他一吐心中块磊,无如那沉沉睡意很快地便已淹失了她。
    “无……忌……无忌……”仿佛微弱地呼唤了两声,眼帘将闭未闭之时,看见了心上人略似慰藉的笑脸,一霎间,只觉得心里无限踏实,便自沉沉地睡着了。
    落日余辉,染红了白雪犹覆的高山峻岭,大风时起又歇,来回天际,发出震人耳鼓的轰轰声,云层势如破竹,一路滚翻着,宛若万马奔腾。这一切交织天际,映着日晖,爆翻出姹丽诡异的五彩缤纷,即使人世间一等画匠,也万难调弄出此一霎的瑰丽色彩,更遑论那气势的怵目惊心,自是无与伦比了。
    君无忌面向穹空凝看着,颇似心有所思。这天簌波谲云诡,一刹那的千变万化,其实同于人心。大凡天地间的一切变化,都无异于人的思维,收之藏芥子,放之弥六合,其动静收放,端赖素日的养性功深,过犹不及,皆非其策,其为用物,焉得不谨慎乎!
    男女之情,更不例外,莫谓无心之因,却当有心之果,“大风起于苹末”,一点细小的情愫,皆不免待春而发,来势之惊人,诚然始料非及,任你天地间一等硬汉,奇男子,值此情关当头,也要静下来,作一番善后安排了。
    春若水的此番邂逅,无异带给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凌乱,这番因情而激起的紊乱,其实正是他屡感矛盾,迟迟不敢接受或是付出的最大原因。
    身世孤寂、离奇,宛若立身危崖之巅,似随时都有覆亡之虑。母亲之生死茫然,更如同芒刺在背,只要一想起来,简直坐卧不安。这其间,再加上来自大内的紧逼迫害,亲仇之混淆,其为祸福尚在无知之间,这一切,时刻都警告着他,不敢作家室之想。
    他的忧虑更不只如此,只是这一切,在进一步与春若水有所接近时,却遭遇到了极大的考验,面临着新的抉择,正为此,他才显现出前所未见的不安。
    在崖前踱蹀一回,立身于当风之口,天风迂回,直吹得他一身衣衫振振欲飞,寒风当面,直似千刃万剐,透过阵阵裂肤之痛而后的快感,显示着这类“风俗”所独具的奇特效果。用以镇心定神,亦当有一定功效!
    每当君无忌心神痛楚,自感无所归依时,便借助于这般天风沐体,从而得于一种新生力量,似有无限生机。
    春若水一觉醒转,恰当黄昏时分。石室内燃点着一汪熊熊烈火,劈啪声响里,不时溅飞起几点小火星儿。便是那小小的劈啪声,使她提前醒转。
    映着炉火,君无忌盘膝跌坐地上,魁梧的背影,叠映在火光里,漆黑的长发,云也似地披散开来,显示着无拘的野性。而“他”却是斯文的,斯文中却包容着不入凡俗的那种粗扩,对于当今人世,总像是有所拒抗。这便是他所独特具有的气质。
    他却又是深奥的,世界上一切深奥的东西,都不易理解,深奥本身更具有哲理,故此它却又是美丽而引人遐思的。
    这是一个极佳的机会,去观察他,春若水知道,只要一出声,哪怕是一点细小的转动声音,都能使他警觉。她便索性一动也不动了,保持着原有的静姿,运用着她灵活的一双眼睛,观察着这个堪称神秘的人。
    方才梦境犹断。那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梦,她梦见汉王高煦终究知难而退,父亲无恙而归,君无忌与自己共结连理,驰马天山……这时,她便是带着那一脉未了的喜悦之情,静静地默看着他。
    夕阳已沉,天色正黯,不知不觉里像是又过了一天,明灭的火光摇晃着君无忌硕壮的背影,这一霎却是逼真的,逼真到只有“他”和“我”,多么宝贵值得珍惜的一刻。
    她宁愿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让意识的遐想,来弥补现实的残缺。然而,当眼睛睁开的时候,人已来到了现实之中,除非一直是在睡梦里,便无能排除现实的左右。
    壁火熊熊,其间更似烹煮着什么,食物的香气,早已充斥室内,一经入鼻,便自万难捱住腹内的饥饿,她却留恋着这一霎的遐想与宁静。君无忌却似有所觉察的转过脸来。
    “啊,你原来已经醒了。”
    春若水点了一下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
    君无忌霍地站起,走过来,“来,让我瞧瞧。”说时便自揭动她身上的皮裘。春若水一时大感羞迫,心里一惊,一双手死死地抱着身上皮裘不让他掀开。
    “你……干什么?”
    君无忌怔了一怔,才自警觉,不禁一笑道:“我是说你的伤怎么样了,不让我看?”
    春若水这才转过念来,伸手摸摸身上,原来穿的有衣裳,想想也是多余,就连这身衣裳,还是他给穿上去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其实这已是第二次了,前次为飞鼠所伤,昏迷之中,也是对方为自己医疗包扎,由此看来与他真是宿缘深厚,却又为何偏偏……
    似羞略窘,她自个儿揭开了身上皮裘,那双眼睛,简直不敢与对方接触,径自转向一边,一颗心却是通通跳动得那么厉害。
    想象中,一番脱衣解带,裸裎袒露在所难免,虽说对方为自己私心默许是惟一至爱之人,到底人前露体,实生平从未有过的羞窘之事,真恨不能自己再昏死一次,眼不见,心也不羞的好。心里胡乱地这么想着,一双眼睛越加不敢瞧上对方一眼。
    但她却是猜错了。君无忌并没有脱下她身上那一袭薄薄的单衣,只用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她经过包扎的伤处,说道:“很好,再有三天,就可以如意行动了!”随即为她重新盖好,退后坐下。
    春若水这才敢缓缓转过脸来瞧着他,眸子里充满了感情,也就是这些小地方,对方这个人,一寸寸地占据了自己整个的心,等到发觉时,感情的阴影,却已蔚成苍苍巨树,这时刻除却了对方这个“冤家”,便再也容不得第二个人了。
    看着他,她真有无限感慨,正由于自忖着欠他太多,无以为报,才想到了以身相许,无如平白无故地却又杀出了个汉王爷,这个人的出现,连带着种种原因,造成了“不得不如此”的现在趋势,正是“吹皱一池春水”.想想真是好无来由.令人无可奈何。
    “你觉着怎么样,叮好些了?”
    倒是这句话.使得她悚然一惊,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自己婚事,仿佛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有些神魂颠倒,较之从前,判若两人。
    在君无忌一片纯情的目光里,她真有说不出的惭愧,一个女孩子为自己的婚事而神伤,已是难以告人,若是被迫表态,直吐非君莫属,更是万难启齿。然而,眼前无疑是最佳良机,病榻相对,再无外人,舍了这个机会,往后怕是再也没有了。
    “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就什么也别说!”一面说,君无忌把一个棉垫,垫向石壁,轻轻扶她坐起来说:
    “先吃些东西,有话等会再说。”
    春若水笑着说了声:“好!”心里充满了好奇,值此飞岭绝壑,真不知道他还能弄什么给自己吃。
    君无忌却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把一个小小方几置于榻前,摆上碗筷,却把火边早已煨好的两个瓦器取过来放好。
    “都是些什么?”春若水眼睛瞟着他,心里直想笑,倒看不出他一个大男人,还会弄这些。到底是天真烂漫,经事不深,面对着衷心所喜欢的人,先时的悲伤情绪,一古脑儿地早已遁迹无影。
    君无忌为她添了一碗饭,味道香啧啧的!
    她却由不住自个儿揭开了另一个瓦罐的盖子,敢情是浓郁香馥的一只肥鸡,休说鸡汁浓郁,色作橙黄,其间两只山菇,饱喂浓汁,肥大如拳,新笋数截,吐味犹芬,皆为春若水素来喜食之物,只看上一眼,已不禁引人食欲大动。
    “嗳呀呀,真是太好了!”春若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时眉飞色舞:“你从哪里弄来的?”说时早已探箸瓮中,挟起了老大的一个山菇,忍不住张嘴就咬,红唇白齿,待将下咬的一霎,才似发觉不雅,一双剪水瞳子,羞赦地看向对方,欲羞还笑,出声亦娇,状似有所不依,模样儿平添无限娇憨。
    君无忌一笑站起,径自向外踱出。冉回来时,几面已收拾干净,她却已吃饱了。
    “只别看着人家吃,谁又叫你走了呢!”春若水略似羞涩地说:“真好吃极了,你还没告诉我这只鸡是哪里来的?我给你留了一多半,快趁热吃了吧!”
    君无忌摇头说:“我已数日不食,这是我辟谷术第二个阶段,每天只吞坑瀣、饮朝露少许,这便足够了!”
    春若水惊讶地打量着他,点点头说:“原来你的功力已到了这个境界,怪不得轻功这么好呢,你刚才说已经达到了第二个阶段,以后呢!”
    “第三个阶段是不容易达到的!”君无忌微笑着说:“那是最高的境界,到了那个阶段,可以完全不食人间烟火,只飨六气就够了!”微微一笑,他摇头说:“我是没有资格求到那个境界的,只有了无牵挂,全身遁出人间出世的隐士,才能达到,我却望尘不及,因为我凡俗牵挂事情太多,今生也就不作此想了!”
    春若水无限向往地聆听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好奇,欲言又止。
    君无忌说:“每一个人的一生,早经命定,任何事都强求不来的,求仙求道更是如此,那需要非常的造化和缘分,也太神奥了,不是你我这样的人所能完全理解的,我个人追求的只是道家的精神,灵性,这一次辟谷术,也只是在体验我生命里最大的潜能,考验我气功的运用效果,并不是借此作出世,妄图霞举飞升之想,毕竟那些是超越这个世界以外的事情,人是不能够看穿的,看穿了也就不是人了。”
    春若水一笑道:“说得太好了。你可知道,在我眼睛里,你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呢!”
    “为什么?”君无忌说:“是因为我怪异的行径?”微微一笑,他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我实在是一个普通的人,虽然我曾经试想着去做一个超人,但是基本上,我毕竟仍然还是一个寻常的人,一个寻常人所具有的感情,我都有,甚至于我背上的包袱,远比他们还要沉重得多。”
    忽然他想起来道:“你该吃药了!”
    “吃药?”
    “要不是这个药,你不会好得这么快!”说时他已拿起了一个小小玉瓶,自其内倒出了仅有的两粒药丸:“只有两粒了!”
    春若水接过来看看,只是黄豆大小的绿色药丸,不觉其异,就着水吞了下去。
    君无忌点头道:“这两粒药,能使你复元如初,最多三天,你就可行动自如。”
    “什么药这么灵,是你自己做的?”
    “不!”君无忌说:“它来自武林中一个最神秘的地方——摇光殿,这药是摇光殿殿主李无心亲手调制,功能补精益气,真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自己也曾拜受其益,只剩下四粒,正好给你服用,也算是功德圆满。”
    春若水呆了一呆,讷讷地道:“我想起来了……是那位沈姑娘送给你的?”
    君无忌点点头,颇似意外地道:“你怎么知道?”
    春若水看着他,微微笑道:“人家一番好心,拿来送你,你却转送了我,岂不辜负了别人的美意?”
    君无忌摇摇头,颇似不能尽言地苦笑了一下。
    春若水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见状不免怅惘,“你怎么不说话?”
    君无忌摇摇头说:“对于她,我比你知道的也多不了多少,她是一个神秘的人,你休看她今日赠药情重,谁又会知道,也许有一天,正是她把锋利的剑,插进我的心里。”
    春若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登时呆住了,“你……说什么?”
    “这只是我的猜想罢了!”君无忌颇似遗憾地道:“你既然认识她,当然也知道,这位姑娘有一身极不寻常的武功,如果有一天,她决心与我为敌,我是否能是她的敌手,可就难说得很。不瞒你说,这一次我迁居这里,就是意在避她,她是一个用心精密,而又极聪明的人,如果她真的要找到我,我终将无所遁形。”
    春若水迷惘地道:“这又为了什么?为什么她要与你为敌?”
    “那是因为她来自摇光殿,在执行摇光殿所交付给她的任务。”
    春若水更迷惑了,“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说你曾经与摇光殿结有仇恨?”
    “很可能正是如此!”
    说来可笑,即以当初在流花酒坊,插手多管了那件闲事,迫使摇光殿使者——那个绿衣姑娘知难而退。左不过就是这么芝麻点大的一点小事,只是在重视声望,惟我独尊的一些武林人物眼睛里看来,便被认为是势不两立的奇耻大辱。
    苗人俊便曾不止一次的警告过他,要他特别小心,现在经过自己的小心观察,简直已是不容置疑,毫无疑问这个沈瑶仙正是为执行此项任务而来,只是何以她屡似犹豫,而又迟迟不出手,确是大堪玩味。
    每一次想到这里,都令君无忌心里大存不解。当然,他却也并不排除人与人之间所谓的“见面之情”,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沈姑娘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不愧是出身名门,遇事沉着冷静,更不在话下。她的出手狠毒,每能置人于死地,得力于“摇光殿”神奇的武功,自然更是不容置疑。只是在揭开这些表面的外衣之后,君无忌却独独能体会出对方那一颗高尚、纯洁而富有同情、偏向真理正义一面的内心。也许这便是她每每不能说服自己,而对君无忌施以狠毒手段的原因了。
    春若水宛似有情的一双眼神,静静地由他脸上掠过,投向壁穴间的熊熊烈火。
    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于沈瑶仙,春若水多少有一点酸溜溜的感觉,只是她却每能了解到,这种属于人性黑暗面的本能,其实与人与我都将是有害无益。在过去她最讨厌的便是“善妒”的那一类女人,等到自己身临其境时,才幡然有所觉悟,原来这是与生俱来的劣根性,想要完全排除,却也并不容易,除了一颗慈善的心以外,更要有舍弃自我的仁者胸襟抱负,对于一个初涉情场的女孩子来说,自是非常的难了。
    春若水这一霎情绪显得十分低落,只是当熊熊的火焰,在她眼前跳动,特别是触目于君无忌就在身边时,她才似忽然有所警觉,重新又拾回了几乎已失去的自我。
    毕竟现实是不容取代的。其实她已说服了自己,对君无忌不再存有奢想,那么现实所给与自己的任何点滴,都已是额外的嘉惠恩宠,又何必再所苛求!
    透过莹莹泪影,再一次打量心上人时,她似已剔除了心理上的那些阴影,即使对于那位一度被视为情敌的沈姑娘,也充满了谅解而不再妒忌了。
    “我想起来走走,可以么?”说时她已揭开身上皮裘,离榻站起。君无忌略似一惊,春若水却已姗姗走向壁炉,他赶上一步道:“小心。”却迎着了春若水递出的一只纤纤细手。
    情势的发展,极其自然,俟到君无忌有所觉察时,其时己柔荑在握,甚至于春若水整个身子,俱都已倒在了他敞开的怀里。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一·都似乎太过突然,只是施受之间,心情上有些差别而已。
    炉火劈啪,闪烁着的红色火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长长地叠印地上,不时地晃动着。火光更照亮了他们的脸,那么赤红的颜色,恰似存心在掩饰什么。
    紧紧伏身在君无忌结实的胸上,像是只依人的小鸟,春若水相思得酬,贪恋着片刻的温存。伏在他胸上,感染着他的温馨,耳中更能清晰地听见他颇似零乱的心跳声,敢莫是这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为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
    炉火熊熊,时耸又敛,变幻着各种姿态,像是为此有情恋人,作状无限鼓舞。
    “你的心跳得好厉害,能告诉我,那是为什么?”像是一条游动的蚊,她滑腻的手,已攀向他的颈后,纤纤手指,插入到他充满了野性而浓黑的发际,撩起的眼波,荡漾着少女的天真无邪,却是狡猾的。
    君无忌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向壁火注视着,火光明灭,在他英俊而清秀的脸上,形成了某种气势,眼睛里迸射的神光,更似反映着此一刻内心的紊乱。
    “说话……为什么不说话?无忌,无忌……”举手无力,只是一下下的在他胸上擂着,无尽相思,万缕柔情,俱化为熊熊火焰,会合着当前壁火,一霎间形成汪洋大海,人儿漫淹,呼救无能,是那般抽去了骨头的懒散,真似已融化为一滩泥水,永无止境的瘫在了他的怀里……
    一只长尾山鼠,恰于其时忽然出现眼前。静寂时空颇似形成了惊天动地的震撼。
    紧紧偎依着的一对人影,蓦地两下分开,其时火光闪烁里,那只擅入禁地的长尾山鼠,“咕”的惊叫一声,箭矢也似地飞跃而起,一径穿窗而逝。留下来的气氛,却似一阵扑面的微风,淡淡的地人深省。
    双方相视一笑。经此一搅,已不复先时之热炽,情绪的转变何以微妙如斯?
    往壁火里丢进去一块干柴,君无忌沉默着讷讷说道:“这里早晚寒冷,如果不生火,你是挺受不住的。”
    春若水迎着面前的火,在铺着的一块兽皮上坐下来,脚腿伸动之际,才发觉到自己身上衣衫十分肥大,一双裤脚,虽经卷起,仍然是多出了老大的一截,袖子也是一样,眼前缺少一面铜镜,看不见自己这身打扮的怪异形状,想来当是十分滑稽,不觉低头笑了。
    这袭单衣,不禁使她又联想到以前为飞鼠所伤,草舍疗伤时的穿着,仔细瞧瞧,正是同样的一身,前后联想,不禁感慨系之,禁不住妙目轻转,深情地向君无忌注视过去。
    君无忌智珠在握,有些话不需多说,他也明白,有些话,惟恐为对方带来伤感,故此回避,那么剩下来的话,也就不多了。
    “啊!”春若水像是忽然想起:“我一夜没回去,家里怕急坏了。这可怎么是好?”
    君无忌“哼”了一声:“你放心吧,我已叫小琉璃到你家去过了。”
    “这样就好。”春若水却仍不放心地轻轻叹了一声:“你是不知,我母亲最是对我挂心,平常有点小伤小疼,她都会大惊小怪,如果知道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知会急成了什么样子!”“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君无忌说:“我特意要小琉璃撒了个谎,就说你在‘红雪庵’尼庵许愿,那里尼姑留你住下结个善缘,约有三四天的逗留,这样可好?”
    春若水忍不住笑了:“你可真聪明,怎么会想到‘红雪庵’呢,那是我娘常去的地方,真要说别的地方,她老人家还许不相信呢!”
    君无忌点点头说:“这样就好,只是我生平不擅说谎,事过境迁之后,你再照实回禀令堂吧!”
    春若水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想想还有两天的时间逗留,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三天石室逗留,无异天公作美,特意思赏给自己的,虽然说用以酬偿的代价,竟是自己几乎丧失的性命,只是伤痛毕竟已成过去,面对自己的却是心上人的长相厮守,倾心尽谈。
    三天容或说是太短了,却也得来不易,那是以往连作梦也梦不到的,这么一想,也就知足了。三天以后呢!那时自己便得告别情人,面对着残酷的现实,接受命运的安排。三天,三天,这短短的三天,很可能便是自己生命里惟一与他所仅有的独处日子,它将永远在自己心版上刻下记忆,想着想着,她的心碎了。
    她可不愿再哭了,特别在君无忌面前。她想,这三天自己要以最喜悦的心情,最浪漫的情调去享有它,因为舍此而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君无忌微笑着说:“这里地势绝高,很多地方白雪未化,景致绝佳,明天你起个早,我们可以到外面走走,对面有一道瀑布,映着新升的太阳,真美,你一定喜欢,只是你的伤势还没有大好,怕是走不远。”
    春若水说:“不,我能走!”那样子开心极了。
    “要不,还是我背着你吧!”
    “那……可就累了你了!”
    “你不愿意?”
    “不……”她说:“我太愿意了!”说了这句话,才自觉出过于坦诚,竟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一时大为羞窘,脸也红了,偷偷看了他一眼,却似未觉,心里才似略安。
    君无忌拨弄了一下炉火,溅出了许多小火星。“这里有天山特产的雪鸡,就是刚才你吃的那种,味道可好?还有很多野生的东西,如果你喜欢,明天可以摘一些回来。”说时,他转过脸,近近地注视着她:“昨天你不该到朱高煦那里,太危险了,你也许还不知道,他如今身边有能人守护,你绝不是他的对手,平白丧失了性命,岂不冤枉?”
    春若水默默听着,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你父亲的事,我一直留意,据知目前平安。海道人断言他有惊无险,他的卦相很准,颇有预知之明,希望这一次没有料错才好。”
    春若水只以为他会说出自己与朱高煦之间的婚事,那无疑是大杀风景之事,只是他却没有。
    忽然她心里惊了一惊,莫非他竟然不知,朱高煦之所以羁押父亲,乃在于迫婚自己?以至于,他当然更不知道自己即将要舍身救父之事了?
    这个突然的念头,由不住使得她大大吃了一惊。想想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如果自己这个假设是对的,那么,很可能就连父亲之失身囹圄,乃系朱高煦所策动这件事,他还不一定知道,顶多只有在怀疑而已,而海道人并没有把为自己算命的事详细地告诉他,其实这件事,除了当事人自己和汉王朱高煦之间而外,局外人谁又知道详情?知道的人,更不会轻易开口,以至于君无忌这般精明仔细的人,这一次也被蒙在鼓里了!
    这番猜想,一经确定,春若水不禁心内大生忐忑,仿佛有些落寞,那是一种怅怅失落的感觉,陡然使她警觉到自己被自己的聪明所愚弄了!可真是悔也不及。
    如果是眼前这番邂逅,安排在自己答应下嫁朱高煦以前,那么一切的情形将是大大的不同,看来自己前此的诸多猜测,包括君无忌与那位沈姑娘之间的爱情在内,全属子虚乌有之事,事实证明,即使沈姑娘对他曾有救助之情,彼此不无好感,但是基本上,他们却是站在敌对的立场,又如何能像自己与他,全系自然结合来得合情合理?由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舍身高煦之事,自不会有应有的热烈激动反应,自己却因此误会他的无情,心灰意冷之下,乃自作出了大错特错的草率决定。
    一瞬间,她有无限感伤,恨不能再一次扑向君无忌怀里,放声大哭一场,只是,在君无忌若似有情的目光注视之下,她却反倒报以一笑,笑颜里包涵着的辛酸,也只自个儿心里有数。
    人的思维,瞬息万变,也真太奇妙了,有时候为了矜持一份不必要的表面美好印象,却将无限辛酸泪水往肚里咽。既然是已经认定了的事,既然已是无能反悔的事,又何必再去提它!徒令人不快,反倒破坏了眼前的快乐气氛。
    略略地闭上了眼睛,此刻,她心里只了一个念头:“还有两天的时间,好好的珍惜吧!”
    “你是一个很美的姑娘。”君无忌破例地吐出了他的心声。这句话甫自传入春若水耳朵,真使她为之怦然一惊,方才闭起的眼睛,倏地睁了开来,眼神里不胜惊喜,其实却若有憾焉,遗憾着这声赞美,来得太晚了。
    她几乎不敢正视对方那双眼睛,才抬起的目光,又垂了下来,落在了自己那双赤裸着的脚上。
    君无忌接下去道:“你更有一个快乐而幸福的家,虽然令尊这几天陷身囹圄,但是我预料他很快就会回来,必要的时候,我会去找朱高煦。”
    “你……”春若水看着他,一时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君无忌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瞬间充斥着的的光彩,似乎在压制着一种仇恨,“我对他已是忍无可忍,你已经知道前此我饮酒中毒之事,这件事虽没有十分的证据说明是他所为,但是几乎可以断言,定是他所主使!”
    春若水呆了一呆:“只是,这又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害你?”
    君无忌看了她一眼,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关于他与汉王高煦,甚至于与当今皇帝的极不寻常关系,无异是一个极大的稳秘,不要说当事人本身了,即使知道这一事件的局外人,一旦走漏了口风,均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自然切切不宜出口。
    “当然是有原因的!”君无忌略似歉然地道:“你就不要再问了。因为这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春若水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对方即然不欲多说,问也没有用。
    君无忌颇似怅恨地道:“这件事我曾仔细地盘算过,尽管朱高煦身边如今有许多能人守护,我若决心要取他性命,却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只是此人却也有颇多可取之处,特别是在当今朝廷对外用兵之时,朱高煦是眼前惟一可以稳定大局之人,杀了他,白白便宜了北方的鞑子,对邦国人民,都十分不利。”
    冷笑了一声,站起来在石室内走了几步,像是抑压着说不出的闷气,在春若水注视之下,他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叹息,“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对他只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了?为了眼前邦国不能不忍一时之仇辱,毕竟个人仇恨事小,国计民生事大,在这个大前提下,不得不暂令他逍遥一时。”
    春若水冷冷地道:“这么说,他就可以一直继续为恶,做坏事了?”
    “也许他的气数就快要尽了。”君无忌苦笑道:“虽然世道充满了不公,我仍然还是相信冥冥中的天理报应,朱高煦怙恶不悛,劫数当头,依然是无能逃脱,不相信就等着瞧吧!”
    这番话听在了春若水耳朵里,一时真是感慨万千,然而,她却宁可不再去多想它。
    山居晨昏都显得特别的快,谈话的当儿,天色已是大黑。
    君无忌验看了一下她肩上的伤,发觉肿势已退。摇光殿精制灵药,果然妙用非凡,再加上君无忌以本身内功灌输得法,莫怪乎康复得如此之快。春若水又请教了许多有关练气的要诀,君无忌知无不言,举一引三,春若水惊喜之余,可真是收获不浅,问答之际,才发觉到对方所知真个博大精深,春若水直是感觉,宛若置身于宝库,俯拾皆是,受益之大,出乎想象。
    空山宁静,万簌俱寂。二人兴致很高,在暖洋洋的炉火烘衬里,约莫又谈了一个更次,才分别盘膝就坐,作每日必行的睡前吐纳静坐功夫。
    君无忌内功深湛,已可完全以静坐代替睡眠,春若水却还不行,调息静坐了一个时辰,出了一身大汗,便自醒转过来。
    是时,炉火已呈余烬,仅得孤灯荧荧摇晃出一室的凄凉。
    昏黯的灯光下,她打量着君无忌背后的坐影,似见一幢白白的雾气,散发自他头顶天庭,伟岸的坐姿,一似扣地座钟,纹丝不动,料必对方正是气转河车,通过重楼要紧关头。
    由于日间君无忌耗损元气过剧,此番运功,当是有所裨益,至以为要。春若水直觉得便不欲打搅。
    她原想在壁炉里加上一些柴,却深怕此举惊动了他的运功,因以临时中止。
    方才她服了摇光殿精制灵药,又为君无忌强大内力灌输,此番运功静坐之后,只觉得全身上下,无比舒泰,仿佛无事人儿一般。由于白天觉已睡足,不再思困,又不便出声,生怕吵了对方安宁,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当下轻悄悄地站起身来,掂着脚走向窗前,隔着一扇小小横棂,向外面静静张望!
    无异是一天宁静。明月当头,河汉无际,一天繁星各自放光,将此远近山峦照耀得一派通明,宛若撒下了一片银沙般的诗情画意。
    春若水这一霎神清气爽,既不欲强自入睡,又怕出声打搅了君无忌的静功调息,外面夜色如此优美,忍不住便想到出去走走。
    当下她悄悄地套上了鞋,把君无忌的一件皮裘披在身上,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门前。
    石门开启甚易,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现在,她已静静地仁立室外。只觉得眼前一片银白,点缀在乱石峰嵘的山峦之间,星月皎洁,融汇着大片白雪,交织成亮若灿银的一片琉璃世界,染目所及皆都是一点点跳动的灵光,启发着她的灵思……左侧方那一片弥天盖野的白云,势若海潮,衬以峻岭自雪,益增无限气势,一天繁星,直似低到举手可攀,上下交映,宛若置身于神仙世界,来到了奇妙的梦境。
    春若水看了一晌,震惊于这般气势,先是心鼓雷鸣,继而瞠目结舌,半天才似回过念来,低低地赞了声:“妙啊!”由不住轻轻移步,向外走来。

举报

十六
    随着身子的前进,景致更有不同。
    猛可里响起了凄厉的一声猿啼,观其声势起自对岭巉,其声高亢,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突地划开冰封的天幕,乍听下,真有惊魂夺魄之势。
    偏偏余音荡漾迂回,历久不歇,于此幽冥中夜,平添无限深凄、壮观。
    春若水不自禁地定住了脚步,感到有些儿害怕,一颗心更是起伏跳动不已。连峰巉巉中夜猿啼,原已慑人心魄,四面雪光所汇集的袭人寒风,更似万千钢针,一古脑地投向人体,冷得她一个劲儿地直打哆嗦。体伤初愈,简直无能招架。
    这般景色、气势,偏偏无福消受。春若水这才警悟到,一个人的胸襟气魄,原待于大自然的洗练淘淬,一分根骨,一分造化,却也勉强不来,准乎此,那“仙风道骨”、“神姿清澈”的造型,毕竟有别于凡夫俗子的意态庸俗,所谓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正是冥冥中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呢!
    她一面把身上皮裘裹紧了,两只眼睛却贪恋地向对岭眺望着,敢情为对岭那一道无声的玉泉飞瀑所吸引,不自觉地便自向前走了过去。只是寒气袭人,冷得她简直挺受不住,身上虽然裹着君无忌的一袭皮裘,感觉上竟似没有着衣般的单寒,无可奈何,只得加速了脚步,直向一片石林间奔去。
    俟到身子进入石林,才自觉出寒冷大减。当下也就顾不得欣赏眼前美景,先找了个背风处坐下,强自镇定心神,随即运行起吐纳调息之功,直到“坎离”相交,小腹生热,身上才复兴起了舒泰的暖意,便自匆匆站起。
    这一站起,却让她意外地吃了一惊!一条人影,宛若临空巨鸟,呼地由面前掠过去。
    春若水吓了一跳,本能地忙自蹲下了身子,透过当前石林空隙,清晰地看见一条纤细人影,倏地倏落于石林尖峰,旋踵间已临当前。
    冷月繁星,映衬以皑皑白雪,所见极清。春若水方自认出来人是一个身披狐裘的长身少女,后者已玉树临风般现身当前。
    来人少女似乎已有所见,随着她落下的身势,清叱一声,右掌蓦地直劈而出。这一掌直认着春若水藏身之处发来,掌力疾劲,声若裂帛。春若水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时候竟会遇见了这么奇怪的人,乍见之初即以重手伤人。来人少女功力极是精湛。这一掌幸亏有石笋在前抵挡,掌风击处,石屑纷飞,随着来人少女的一声清叱,窈窕倩影,腾空跃起,一起乍落,已向石后抄落下来。
    春若水大伤初愈,原是不便施展身法,却也不能坐以待毙,眼看着对方少女功力了得,生恐力她掌力击中,心里一急,随手自地上摸了一双石砾,扬手直朝着对方来势用力掷出。
    来人少女身势几将下落的当儿,蓦地向后一收,凌空一个倒翻,呼噜噜已自退出了丈许开外。
    一经施展,更不稍缓须臾,春若水不待身势略定,随即连续两个快速施展,“扑扑扑”
    疾风回荡,宛若大鹰扑扬,起落间,已扑出石林以外。
    观其身势,不可谓不快了,无如眼前这个长身少女却是放她不过,身法之快,更是出人意料。春若水身子方自站起,眼前人影飘动,对方人影,已到了眼前。这一霎无异惊险万状,春若水情急之下,不假多思,右手抖处,猛地向对方脸上抓了过去。俟到她手掌递出一半,才自发觉到对方少女那张脸极为眼熟,心中一惊,却已无能收回。
    来人身手端的了得。春若水一待发觉招式用老,想要收回,其势已是不及。即为对方少女巧妙地拿住了腕脉上关寸要口处,顿时动弹不得。
    至此,双方目光交接,才算把彼此看了个清楚。春若水几经凝神,才自肯定认出了对方正是那个被疑为来自摇光殿的沈姑娘。这个突然的认定,登时使得她心里一阵惊慌,待要抽身而退,却是万万不能。
    沈瑶仙的表情,却似比她更为惊讶,“哦!是你?”说话时,手指已自松开,却是满脸迷惑表情,“春若水,春大小姐,会是你么?……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边说,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早已在对方全身上下转了十万八千转,越是扑朔迷离。
    春若水惊魂甫定,身子后退了几步,被对方这么一问,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却是窘迫不堪,一时几乎呆住。停了好一会儿,才自转过念来。
    沈瑶仙那双明亮的眼睛,真像是比剑还要锋利,死死地盯住她,分明疑团未释,等待着她的说明。
    春若水被她看得怪不自然,耸了一下肩,嗔道:“怎么不会在这里?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么?”
    沈瑶仙越是不解地道:“半夜三更放着觉不睡!你发疯了?”
    “你还不是一样。”春若水干脆硬下脸来,却也不甘输口的反唇相讥。说了这句话,她随即转身自去。沈瑶仙只是冷冷地瞧着她。走了几步,春若水却又停下,心里忖着:我岂能就此转回?若为她发现了君无忌的住处,那还得了?这么一想,她就改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沈瑶仙仍然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春若水走了十几步,才自觉出,这里是个孤峰,四面绝壑,哪里有路可通?除了上下可行,简直别无可行。这可就面临一个难题了。住上去,无疑通向君无忌居住石室,一个不好,便有暴露石室藏处的可能,往下走,无尽无止,却又上哪里去?自己体伤未愈,一来不便过于劳累,再者三更半夜,认路不清,下行山势连绵,无尽无休,慢说自己毫无山行经验,就是久于此道的人,也不敢失之大意,万一迷了路,那可是死路一条,却是莽撞不得。
    这么一想,不禁又停了下来,上下左右皆不得行,可真是作了大难。
    “你是要上去还是下去呢!”听见话声时,沈瑶仙显然已来到了面前。话声方歇,随着她举手之处,只听得“呼”一声,一团火光已自亮起。
    那是一个制作精巧的引火器,火焰自一个特制的喷口吐出,较诸一般江湖中人所使用的“火摺子”看来方便得多,而且所发出的火光也强得多,喷出的火苗子足有尺许来高,黑夜里看来尤其显眼,附近山石树木,一时无所遁形,俱都被映照得十分清晰。春若水自是也不例外,登时暴露于火光之中。
    “你……要干什么?”看看自己这一身,的确是臊得发慌。全身上下,除了那双靴子是自己的以外,全是借穿君无忌的,以无忌之高大魁梧较之若水之窈窕婀娜,自是不成比例,这一些看在了沈瑶仙眼里,不啻疑窦大启,脸上更不禁充满了迷惑。
    “这是怎么回事,你真把我弄糊涂了!你穿的都是些什么?是谁的衣裳?”
    春若水不禁脸上一红,这事说来话长,一时碍难回答,干脆给她来个不理不睬,把身子掉了过去。
    沈瑶仙突地收起了手上打火器,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哼!你以为不说话,我就猜不出来?”
    “你猜!什么?”
    “君无忌!”
    “君……无忌!”
    “别装了。”沈瑶仙一刹间冷下脸来:“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一面说,环目四盼,越似生气地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住在附近不远,想不到你……”
    春若水忍不住插口嗔道:“你别乱说,我只是在这里养伤。”
    “养伤?”说时,她缓缓前进了两步:“这么说,你受伤了?”
    “是又怎么样?”
    春若水赌气道:“关你什么事。”
    “哼!好厉害,倒要看看你这个伤是真的还是假的?”话声方歇,陡地一掌直向春若水脸上击来。春若水倏地一惊,忙自闪身,却不意沈瑶仙这一手原本就是虚招,旨在诱使对方上当。春若水这么一闪,正好中了她的诡计。须知“摇光殿”绝技,变幻莫测,沈瑶仙得力于殿主李无心的亲自调教,视同己出,成就自是不凡,这一手“迷宫换掌”,施展得简直无懈可击。随着她的出手,整个身子宛若春风一掬,蓦地袭了过去,春若水原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眼前功力未复,一身衣着,又是这般肥大,挥动起来,不啻大费周章,如此一来,简直防不胜防,不及退身半步,已为沈瑶仙一只纤纤素手,陡地贴在了小腹之上。
    这地方位当“丹田”,藏伏着“气海”一穴,最称要害,沈瑶仙果真有意要置其于死地,只消七成功力向外一吐,春若水定当溅血当场。她却不此之图,也没有这么狠心。正如所说,沈瑶仙此举不过旨在试探她的内气真力,如果春若水果真负伤,一探之下,便当分晓。
    春若水吓了一大跳,无意之中,为对方掌势贴中腹下要害,这一瞬无论攻防,俱已不及,复觉得小腹上一阵奇热,似已为对方内气真力攻入,由不住吓得一呆,只以为对方毒手之下,性命休矣。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沈瑶仙不过只是试探她的内气真力而已,掌上热力一经吐出,立刻又自收回,整个身子却在同一时间,野鹤振空般地拔了起来,飘出七尺开外,翩翩如一片落叶,落身于一根石笋之巅。
    春若水虽不曾为对方功力所伤,却以猝当巨力,全身大大地震动一下,一连后退了两步,差一点坐倒地上。这番动作一经落在沈瑶仙眼里,当知对方所言非虚,确似功力大逊昔日。
    “你果然受伤了!不过看起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是哪一个好心的人救了你?”
    即使在黑夜里,春若水却也能感觉出,对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自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春若水赌气地扭过了身子,不答理她。
    沈瑶仙何等聪明,看在眼里,岂能会有不知之理,“你不说就当我不知道了!不用说,又是那一位好心的君先生了?”忽然她寒下脸来,上前一步道:“他住在哪里?告诉我!”
    春若水气不过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一句话也不说。她想到了刚才君无忌所说的话,看起来,这个沈瑶仙果然是来自摇光殿的人,旨在找君无忌寻仇来了。这么一想,顿时吃惊不小,一双眼睛禁不住充满疑惑地转向对方看去。
    沈瑶仙说:“为什么这么看我,难道你听不懂我的话?”
    春若水强作出一个微笑说:“你这个人真奇怪,你以为君无忌会住在这里?我已经告诉你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多问?”
    沈瑶仙冷冷地看着她,暂不置言。这一霎心如电转,思忖着:“我又何必与她多费唇舌,先给这丫头一个厉害,把她拿到手里,还怕她不乖乖地带我去么?”可是紧接着另一个念头,却又颇不以为然,算了,她身上还带着伤,这么一来,倒似我在乘人之危!既然她现身附近,料必住处不远,还怕找不到么?这么一想,干脆不再多说,看看春若水,作了个神秘的微笑,倏地肩头轻晃,野鹤振飞般的,已自拔空直起,紧接着三数个起落,直向着绝顶巅峰,猱升而起。
    春若水想不到对方忽然间,竟会有此一手,由于沈瑶仙投身之处,正是君无忌所居住的石室藏处,直以为已为对方看破了行藏,心里略吃一惊,一时顾不得体伤未愈,紧跟着她起势之后,施展全身之力,也自腾身跃起,紧紧跟了过去。
    此去峰顶,原本就没有多少路,二女身法又是如此之快,一前一后转瞬间已到了尽头。
    沈瑶仙身势甫定,倏地回身以待,紧接着春若水也自来到眼前。
    只以为对方已看破了行藏,春若水自是吃惊不小,行色间不免慌张,身子方定,惊心未已,才发觉到沈瑶仙出乎意外的冷静,正自用着一双澄波眸子,静静地观察着自己。春若水心里一动,这才知道自己一时大意,情急间不察,自己露了破绽,正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这番失措动作,一经落在了沈瑶仙眼中,无异不打自招。心里一惊,眼巴巴直向着沈瑶仙脸上望去。
    沈瑶仙挑动了一下细长的眉毛,颇为惊讶地说:“咦!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春若水不惯撒慌,忽然为对方这么一问,顿时无言以对。
    偏偏沈瑶仙剔透玲珑,那一双显示着绝顶聪明的眼睛就是放不过她,直直地逼视着她,像是把她看了个全身透穿,一点也藏不得私。
    春若水立刻觉出自己又错了,一时愈显慌张,脸上红白不定,仓猝间直似在对方湛湛目神之下,败下阵来。
    沈瑶仙透过对方表情,越加确定自己猜测不错,那就是君无忌一定藏身在这里了。她随即移动视线、缓缓向附近小心观察。这地方既当一岭巅峰,当知腹地不大,若是认定了藏有秘密,便只有正中石峰。把一切看在眼里,沈瑶仙随即不再迟疑,身形轻晃,异常轻灵地已闪身崖前。
    春若水目睹下,心里更是吃惊,那是因为对方落身处,分明正当石室入口,方才自己出来,一时随兴,也不知是否关好了门?若有大意,落在了对方眼里,定将无所遁形,心里一急,由不住又自向前踏了一步。
    沈瑶仙冰雪聪明,偏偏心细如发,虽在动作之中,却不曾对春若水有任何疏忽。这时见状,心里便已笃定,当时后退一步,右手凝具功力,以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当前石壁击去。掌力充沛疾劲,这一掌旨在探测虚实,虽说并非全力施展,却也相当可观,掌风过处,石屑纷飞,发出轰然一声巨响,静夜里真有惊人之势。
    一掌既出,更不迟疑。随着她出手的掌势,双手连续向外发出,配合着她转动的身势,乃是一系列的“如意进身掌”式,罡烈的掌风,击向石峰,固不能有所震撼,只是迂回的风势,所发出的尖啸声,却是凌厉十分。
    蓦地,一扇石门,随着她劈出的掌风,霍然开启。春若水早已提高警觉,眼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双脚顿处,箭矢也似直向室内纵入,沈瑶仙慌不迭也自抢身跟进。
    双方身法都够快的,几乎同时扑了进去。在春若水的意识里,只以为沈瑶仙会猝然对君无忌有所加害,后者很可能由于坐关正当要紧关头,一时不克分心,而致受创。有此一番顾虑,才致显现得如此张皇,哪里想到,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快速身法,先后扑入石室,室内却空空如也,并不见君无忌的人影。这一霎炉火尽熄,壁间灯盏,却依然燃着,灯焰荧荧,散发出一派淡淡青光。
    春若水正自为君无忌安危挂心,见状自是高兴,喜滋滋地转过身来,看向沈瑶仙,倒要看她如何自处。
    沈瑶仙无意间发现了这处石室,一时大为惊讶,君无忌虽不在,她却并不在意,要紧的是既已发现了他的住处,便已掌握了他的行动范围所属,又何必在乎他的一时出没无常?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沈瑶仙也同她一样地报以微笑。当下她轻移身躯,走向君无忌前此静坐之处,弯下身来看看,又伸出一只手在皮褥上摸了一下,显然余温尚在,不用说,瞬间之前,犹有人在此静坐,这个人是谁?实已呼之欲出。
    “想不到这里竟有这么个好地方,要不是你带我来,我真的一辈子也找不着。”目光一转,看向春若水,长眉微分,浅浅含笑道:“你真是好福气,竟能在这里养伤,还有人亲切的就近照顾,怪不得乐不思蜀了!”话声悦耳,是那种掺有苏州口音的京语,声音不高不低,甚是动听,却有一种凝而不散的迂回劲道,直似穿壁而出,将声音传之室外,显然引自内功中极上乘的“九转河车”心法。这个来自“摇光殿”的神秘姑娘,真有鬼神不测之能,果真存心与君无忌为敌,后者是否仍能保持着以往“百战百胜”的光荣战绩,可就大堪存疑。
    话声出口,沈瑶仙已姗姗步向侧面新开的那扇横窗,自此外眺,一天星月,分外灿烂。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眉眼间不无所感,迎着一袭月光,益见其神姿清澈,如琼林珙树,却是高秀越逸,绵密精严,令人难以捉摸的诡异精奥。
    春若水自忖着君无忌已是有防在先,大可不必为他过于担心,沈瑶仙既是一派从容,自己又何必自示其短!一念之兴,她随即暂释忧怀,转向壁间,拾起两截松枝,加入已是灰烬的壁炉,幸得些微余烬而燃,不久便自引着,散发出熊熊火光。
    沈瑶仙其时已自个儿在铺有兽皮的石墩上坐下。春若水也坐下来,四只同称美丽的剪水双瞳,不期然地便自又会合在了一块。实话说,她们虽然过去见过几面,却属流离倥偬之间,虽曾动手过招,也只在片刻之间,却不曾像眼前这般心平气和地互相凝视,切切对望,自是纤维毕现,一些儿也不容藏私。
    炉火熊熊,洋溢起的和煦暖意,随即驱散了室内砭骨的奇寒,却也似驱散了彼此一上来的隐隐敌意。透过了双方清澄明澈,像是会说话的那双大眼睛,更像似惺惺相惜!这原是人性中至美的情操,只有在冷静后,明真见性的一霎,才得显现。
    “春小太岁!”沈瑶仙唇角微牵,含着微微的笑,静静地瞧着她说:“信不信,我听说你的大名已经很久了。”
    “结果你一定很失望,是不是?”春若水看着她讪讪地说:“因为我的武功比起你来,差得太远了。”
    “不错!”沈瑶仙说:“如果仅仅以武功来作比较,你当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应该有更值得推崇的价值,武功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尤其是我们女人,她所显现的光彩,有时候并不在于外表的谁强谁弱。”
    说到这里,她忽然中途顿住,娟秀而有英气的脸上一霎间显现出淡淡愁恹,那是一种落寞的感伤,更似若有所憾,“所以,珍惜你的一切吧!”这时,她娟秀的脸上忽似罩下了一层寒冷,不禁苦笑道:“关于今夜之事,我也自觉遗憾,打搅了你们的兴致,但是,那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话声稍顿,右手轻抡,已把背后一口青沙鱼皮、形式古雅的长剑摘了下来,那一双湛湛目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便自落在了这口带鞘的长剑上,一刹那间,似激起了她的意志豪情,毕竟她还不曾忘记此行的重要任务,却也不是轻易放弃原则的人。
    这口形式古雅的长剑,平平地搁置在她身边石案上,显示着她的耐心与无比从容。春若水几乎已看穿了她的意图,原己平静的心,再一次为之紊乱。“你……要干什么?”
    “等他回来!”微微一笑,她看向春若水,长眉轻轻一挑:“他一定会回来,是吧?”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君无忌,其实心照不宣。
    “然后呢?”春若水眼睛里满是惊恐:“他回来以后呢?”
    沈瑶仙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落目于几上长剑,妙目一转,看向春若水:“你好像很紧张,为什么?”
    “为什么?”春若水再也不想掩饰她的伪装:“到底又为了什么呢?君无忌为人正直,他……”
    “我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沈瑶仙插口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不必多管,再说,只怕你也管不了,所以,我要是你,大可在一旁静坐不言,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呢?”
    春若水原已站起,聆听之下,缓缓地又坐下来。只是她却按捺不住心里的一口闷气,忿忿地道:“哼!你真的以为他会回来?”
    “他当然会回来!”沈瑶仙微笑着摇了一下头,道:“看起来,你认识他还不够深!”
    “难道他这么傻,明知道你在这里等他拼命,还会回来?”
    “这就是他不同于常人之处!”沈瑶仙冷冷地说:“也是让我最敬重的地方!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春若水忽然站起来说:“好吧!那我们就干脆到外面去等他吧!”
    沈瑶仙淡淡一笑道:“你对他果然情深意重,用心良苦,怪不得君无忌如此风骨之人,亦会为你所动,只可惜你的苦心白费了!”
    春若水被她说破用心,脸上一阵发红,无如事关君无忌生死大事,也只得暂时豁了出去。正打算拼着为她嘲笑,也要来到门外,将石门大开,如此君无忌返回之先,必能有所窥知,也就可以事先预作安排,或可避却一场生死之争。想到就做,春若水心里思忖着,正待向门外走近,石门忽然开启,魁梧轩昂的君无忌,竟已当门面立。
    “啊!你……”乍见之下,春若水惊得呆住了。
    沈瑶仙略含微笑的眼波,静静地由她脸上掠过,宛似在说:“如何?”然而,毕竟与君无忌的相见,不可忽视,万不能掉以轻心,是以,她的眼睛在转视向君无忌的一霎,多少显示出事态的严肃以及无可奈何的凄凉,“我知道是你回来了!”沈瑶仙凄凉的目光,平静地向他注视着:“这地方真隐秘,要不是我无意来到了这个山峰,一辈子也找不着!”
    “但你还是找到了,欢迎之至!”一面说,君无忌脱下了外罩的一袭皮裘,接着,他由一边石桌上拿起了瓷壶,转身门外,很快的转回来,壶内已满盛白雪。接着他把壶置于炉火上,含笑道:“这里主人,留有上好香茗,难得两位嘉宾俱都在座,如此良夜,正可尽兴一饮,沈姑娘可有此雅兴,等得么?”
    沈瑶仙浅笑点头道:“那我就叨扰你了,走了半夜,正口渴呢!”
    君无忌颇是高兴地取出了一个小小锦匣,内盛小巧杯皿,置于几上,壶水既沸,即淋其上,谓之“暖壶”,再置茶叶,添水再弃,第二过,容少闷片刻,才徐徐斟向各人杯内。
    二女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一套小巧杯具,晶莹透澈,宛若明珠美玉,细察之下,才自发觉果然是上好美玉所琢,试看玉质纯白,宛若羊脂,更仿佛能自行放光。握在手里滑润而有温泽,令人爱不释手,显然世罕其见,当属稀世之珍。
    春若水心里惦念着他们的一触即发,却也无心顾及其它,倒是他们双方,自见面之始,即显现出一派从容和谐,固不曾论及寻仇交手之事,眼前之煮茗待客,名器飨人,更似友谊深挚,哪里看得出一些敌对气氛?春若水看在眼里,不免暗自纳罕,以此斯文相处,万难料想到随后你死我活的拼杀格斗将会如何发生!她的一颗心是那么忐忑难安,下意识里,每每对沈瑶仙投以注目,窥测着她的事发突然,有所异动。
    偏偏沈瑶仙的兴致如此之高,眼前更似陶醉于玉器香茗。美目顾盼,巧笑嫣然,十足的美人胚子,衬以月华炉火,平添无限娇媚。
    “好可爱的杯子!”说时,她侧过身来,把玉杯举高了,迎着横棂泻来的一抹月华,纤手白玉,两相映辉,小小杯盏,真似一颗发光体,闪烁出一片璀璨,茶色晶莹,渗之欲出,色如琥珀,颤颤欲滴。至此,沈瑶仙的笑姿,更增迷艳,美目轻盼,看向主人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便是名满天下的‘夜光常满杯’了,可是?”
    君无忌颇似意外地点了一下头:“姑娘高见,正是此物,却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沈瑶仙微笑道:“暂时给你打个哑谜,不告诉你,不过,我对此杯早有耳闻,确实无限向往。”微微一顿,目光里含蓄着几许神秘,若有所思地看向君无忌,缓缓说道:“如果真是传说中的夜光杯,应是一组五只,这里却少了两只。”
    君无忌略似一怔,含笑道:“姑娘好见识,看来我是藏私不能了。”一面说,随即抽开匣格,现出下面的一层,于细锦衬垫里,现出另外两只小巧玉杯以及一只形式古雅的扁平玉壶。
    “这就对了!”沈瑶仙目光一转:“可以借我就近一瞧么?”
    君无忌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她:“正要请教高明,姑娘请看!”
    沈瑶仙随即取杯在手,迎着一片月光细细观赏了一回,一面含笑点头,将两杯一壶重新放回盒内,“我久闻夜光常满杯其名,渴望着能有机会一见,想不到今夜无意间竟会偿了夙愿,请恕我一时好奇,如此稀世奇珍,君先生你是如何得到?可肯赐告一二?”说时一双妙目,直向君无忌脸上逼视过去。
    君无忌一笑道:“姑娘见问,敢不直说?实不相瞒,这套玉杯并非为我所有,只是受人请托,代为转交物主,不过直到如今为止,却还没有找到那位物主,无奈也只好暂为保管了。”
    “原来如此!”沈瑶仙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那位物主的大名是……”
    “这就不便见告了!”一霎间,君无忌脸上罩下了无限凄凉。“茶凉了,二位姑娘请用茶吧!”他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沈、春二位姑娘亦先后饮尽杯中香茗。原来玉杯甚小,一饮而尽,亦不过恰适其口。茶汁微苦,却有透鼻奇芬,俟到吞下之后,口腔内才自隐隐泛出甜意。
    春若水忍不住赞了声:“好茶!”
    沈瑶仙一笑回眸道:“你也喜欢茶么?”
    春若水见她意态温柔、言出斯文,较之先前凌厉出手,简直判若二人,颇似“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心中不由高兴,无意间,乃对其产生了许多好感。谛听之下,不由含笑道:
    “也只是喜欢而已,这味儿很像是西湖的‘六门旗枪’,不知对也不对?”
    君无忌点头道:“猜对了,二位姑娘年纪轻轻,想不到阅历如此丰硕,令人无限钦服。”
    沈瑶仙原也是嗜茶之人,以其特殊遭遇,幼随李无心,久受其教,学识武功,世罕其匹,只不欲人前卖弄。无如才高技精,举之当世,难望得一知音,春若水一方之秀,清丽绝俗,一上来即对她存有好感,惟此番邂逅,虽非对她,亦不免心生惺惺相惜。
    双方互看一眼,不自觉地相视一笑。
    “姐姐方才说到的夜光杯,原来就是眼前之物,我也是早闻其名,想不到在这里看见。
    真是名不虚传,当真它会自己发光么?”春若水说道。
    沈瑶仙听她竟忽然对自己改了称呼,一时颇感诧异,只是当她发觉到对方的一派纯真,不染世态,也就甘于自承。
    双方相视一笑,多少心事感怀,尽在不言之中。
    “我想是不会的,即使是传说中的夜明珠,也绝不会在黑暗之中,自己放光,还是要借助外来的光,引发它本身感光的折射能力。是不是,君先生?”杏目微转,看向君无忌,此一霎,分明凌厉尽去,只是娇柔的大方仪态,确是我见犹怜。
    君无忌亦不禁为她的绝世风华所吸引,只是却保留着一份警惕,一个镇静如斯的人,也绝不是一个轻言放弃原则的人。
    “姑娘说的极是,这例子很明显,就像姑娘你面前的这口宝剑,想来必然极其锋利明亮,很可能有截金断玉之利,只是它也绝不会真的在无星无月的夜晚,自行放光的。”
    “对了!”含蓄着静静的笑靥,沈瑶仙的目光,随即投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剑上。
    剔透玲珑的春若水,立刻有所觉察,自然地向她注视过去,默察着她的微妙反应。只是春若水却不曾看出丝毫异态,甚至于透过对方最称敏感的那一双剪水双瞳,亦不见丝毫异常神采。
    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到如此绝对冷静地步,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因为如此,对方姑娘的下一步行止,也就益加的难以预知。
    沈瑶仙已自长几上缓缓地拿起了她那口形式古雅的心爱吴钩,纤指按动哑簧,将一口堪称明亮的玉泉青锋,现诸眼前,迎以月色,立时光华大显。
    “君兄,你是此道的大行家,我这口剑,却也当得上稀世之珍,你可知它的出处么?”
    边说己自合剑入鞘,一并递了过来。
    君无忌接过来,细看了一遍,特别注意它细窄的剑锋,以及不同于一般的如意吞口,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知道,这是至今尚存的殷商七剑之——一‘冰弦’,难得,难得!”
    沈瑶仙颇似诧异地道:“你果然阅历丰硕,看来是考不住你了!”
    春若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沈瑶仙正要回答,临时又止住,却把一双眼睛看向君无忌,倒要听他怎么回答。
    君无忌点头道:“那是因为这口剑剑身较一般的剑要细窄得多,也薄得多,劈风有声,音若冰瑟,所以得名。”话声方歇,振腕出剑。空中银芒交映,“嗡”然作响,声若老琴冰弦,果然不同一般。一出即收,铮然作响中,已自回剑鞘内。
    春若水既惊名剑之非比寻常,更感于君无忌之快迅出手,宛若惊电飞虹,料想着如有当面敌人,定当难以防守,死于非命。她原来自负于一身武功,流花河岸已无人能出其右,却不知一夕风云,聚集了如此众多奇人异士,姑不论眼前之君无忌、沈瑶仙——人中龙凤,即汉王高煦之一干手下,也不乏此道健者,更遑论那放浪形骸的醉道人,以及传说中的什么李无心了。春若水心里兴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触,多少含蓄着自惭与内疚,对于往昔的任性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直觉地感觉到肤浅幼稚,下意识里,更且对眼前的君无忌、沈瑶仙萌生出新的敬意。
    沈瑶仙接过了“冰弦”古剑,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颇似有所感怀地看向君无忌。这许多年以来,除了师门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见识过另一位杰出少年,有之,舍君无忌而莫属了,这个君无忌更似较她所想象犹要高出了许多,不只是武功学识,甚而内涵气势,实在令人心仪。然而,眼前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瑶仙的眼睛里,这一霎亦显出无比的遗憾,一种失落的遗憾。
    “你的知识丰硕,并不限书本的一面,真令人钦佩。”缓缓举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满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着一颗璀璨奇光的明珠。“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发出了赞美,美目微侧,视向君无忌:“对于这套夜光常满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烦,可以赐告一些它所不为外人知的底细么?”
    君无忌点点头说:“在下遵命。”于是接道:“据我所知,这夜光杯乃系自祁连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制,为一千数百年前,当时西域向周朝皇帝所进的贡物,二壶五杯,茶酒皆宜,这五只杯子,非但形式各异,玉质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异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顿时呈现出一圈淡淡黄色,茶玉一色,宛若一体,较之沈瑶仙方才所示,显然又自不同。
    “哦!”沈瑶仙惊讶道:“原来颜色不同。”春若水一时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举起,透过月华,她的这只杯子所显现的竟是一派艳绿,连带着她的发眉皆碧。两位姑娘目睹之下,俱不禁叫起妙来。
    “这是‘一触欲滴’的翠绿。”君无忌改指向沈瑶仙所持的那一只道:“这是‘玉满而流’的洁白,我的这一只却是‘鹅黄羽绒’的疏淡,加上另外的两只,分别是‘藕满池塘’的浓郁,‘天容海色’的粗犷,千姿百态,各随人意,其名贵便自于此了。”
    二女轻轻念了一遍,总计是“一触欲滴”的翠绿、“玉满而流”的洁白,“鹅黄羽绒”
    的疏淡、“藕满池塘”的浓郁、“天容海色”的粗扩,合计为五。分别应在五只“玉杯”身上的名号是如此的雅,以之对照眼前,一一应验,并无丝毫夸大过誉。
    二女年岁相若,童心未泯,喜滋滋地各自把玩一通,连连称妙不已。
    君无忌复为各人斟上新茶。
    沈瑶仙再次举步,迎向月光时,才自觉出天边玉蟾,已不复先时之明亮。偏首炉火亦不复先时烈炽。山静猿宿,水凉鸟飞,当是曲终人散时候。她似有无可奈何的遗憾,一时脸色戚戚,她确定终将无悖于此行宗旨。
    “多谢你的盛情款待,此情景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今生不会忘记。”微微一笑,却是凄凉的苦笑:“我的意思……如果我还能侥幸活着离开这里的话!”
    君无忌微似一惊,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姑娘言重了,这里地势空旷,天高日远,你既来得,当然去得,更无一人能与阻挡。”说话之间,他的表情亦显深沉。湛湛目神,其实已有所期,该来的毕竟还是来了。
    春若水冷眼旁观,一时心旌频摇,花容失色,意料着自己最恐惧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以异常关切的眼神,向君无忌、沈瑶仙注视过去,目光里显示的是那种“无助”,甚而“乞怜”,只是事有定数,显然却非她所能挽回的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今夜我的来意?君兄?”
    这“君兄”二字,清晰地吐自她的芳唇,听来别具余韵,却似断肠。说完,沈瑶仙已自位子上姗姗站起。
    君无忌点点头道:“我明白,姑娘无需多说。”
    沈瑶仙凄迷的目光,直直逼视着他:“这么说,我的出身来处,你也知道了?”
    “略知一二!”君无忌犀利的目光,直向沈瑶仙脸上逼近过来:“你来自‘摇光殿’,便是人称摇光殿公主的沈瑶仙,令师李无心,其实也是姑娘的义母,如果外传不讹,这位殿主实已把一身所学,倾囊相授,这就是说姑娘一身武功,实在与令师已无分轩轾,相去不远,可喜可贺!”
    沈瑶仙淡淡一笑说道:“君兄,你过于抬高我了,不瞒你说,义母之于我,确是情深义重,即使较之亲生母女,亦无不及,只是限于先天质禀,虽承她老人家耳提面命,苦心造就,终是力有不逮,说来惭愧,直到如今,也只不过继承了她老人家七成功力而已,哪里敢与她老人家相提并论?更遑论什么无分轩轾了!”
    君无忌黯然点头道:“我确信姑娘言出有征,对于贵殿殿主,我只是由衷敬仰,却只恨无缘识荆。”
    沈瑶仙随即道:“难得你对敝门事如数家珍,那么,摇光殿之一贯所行,谅来亦为你所深知的了!”
    君无忌摇头道:“我岂能有此能耐?姑娘你也高估我了!倒是姑娘的来意,却可管窥一二。”说到这里,微有所顿,随即改口道:“天将破晓,姑娘请示行旨,我听命就是。”
    沈瑶仙呆了一呆,脸上像是着了一层霜般的寒冷,甚久她才点头道:“殿主决令至严,我也无能例外,五日后便是我返殿复命的日子,如果明天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我内心却有一份兢惊,担心不是你的敌手,果真如此,一了百了,倒也了却了心中许多烦恼。”未后数言,语涉凄凉,显示在她淡淡笑靥里,别具冰艳幽柔。话声出口,她随即拿起了几上长剑,缓缓向石室外步出。
    君无忌转向石壁,取下了他那口亦称形式古雅的长剑,抚剑凄凉,颇似有所感触。不经意的,却与俏立壁边、满脸关怀的春若水目光接触,乃自作出了违心的微笑,“我即将与沈姑娘比试剑技,凑巧少了个旁观的证人,就烦姑娘暂时权充,你可愿意?”
    春若水冰雪聪明,在一旁察言观色,早已把此番事态了然胸中,既已知悉事情之无可挽回的必然性,也就不再痴心意图从中化解。
    “我愿意。”她随即拿起皮裘,穿在身上,君无忌却已踏出门外。
    君无忌一径来到了近前。面迎着对崖的一道飞瀑怒潮,沈瑶仙静静地正在等候着他。
    飞瀑无声,月色惨淡。一双并世的少年男女只是无言地互相凝视着。这一霎,春若水却已悄悄地来到了眼前。
    沈瑶仙点头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与君先生比剑,各本所学,兵刃无眼,难免挂彩,即使赔上性命,也无怨尤。”微微一顿,目光微侧,转向君无忌,惨然作笑道:“君兄,你说呢!”
    君无忌点点头:“但凭姑娘做主。”
    说了这句话,他即不再多说,他与沈瑶仙心里都再清楚不过,说是“比剑”,不过为示从容风度,好听而已,其实无异于十足的搏命拼杀,既为“搏命拼杀”,便只有生死之分,而绝无幸免了。然而,对于沈瑶仙,他衷心有一分敬仰,更承情于她的妙手回春,使自己前此免于死难,如今却被迫于要用自己手中之剑,与她作无情的搏杀,无论谁胜谁负,都将是人间至惨凄凉之事。面对着沈瑶仙那一双若似有情、却又若似寒芒的眼睛,他有说不出的沉闷,简直为之气馁,长叹一声,径自远跳向对岭飞泉。
    沈瑶仙淡淡一笑说:“人生百年,亦难免一死,以我来说,希望能死在你手里,也可以了无遗憾。君兄,你可知为了什么?”
    君无忌料不到这一霎,她竟然会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只向对方默默怅望。
    沈瑶仙面含微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不算短的日子以来、我早已默察,并已深深了解了你的为人,你可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至情如我义母李无心之外,你便是我衷心所敬重的第一个人了,所以说,假使我非死不可,又何不死在你的剑下?”
    君无忌摇摇头说:“你言重了,姑娘剑技,我见识过,我只怕……”忽然他神色一沉,目射精光道:“正如姑娘所说,你我两无遗憾。姑娘出剑吧!”话声出口,手腕振动,砰然作响声中,已自把一口长剑掣在手中。
    沈瑶仙略有迟疑,随即亦掣出了剑身。两弯寒泓,分别紧握在彼此手中,这一霎,竟仿佛星月亦为之黯然无光。
    却有凄凄断肠声,传之一隅佳人之口,虽只是极为细小的声音,却也难逃过现场对敌二人的敏锐观察,各自一惊,分别移目直向春若水逼视过去。
    春若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霎,在他们双方目光逼视之下,才恍然警觉到,自己竟自泪流满腮,恍惚里出息有声。至此掩饰无力,便自垂下头来。
    沈瑶仙呆了一呆,视向正面的君无忌,一霎间面有戚容:“你果然死也无憾,就连流花河第一美人的春小太岁,也为你淌下了眼泪,君无忌,你当知她对你用情之深了。”
    “不,姐姐……”春若水忙与申辩,却是欲言无声,四只眼睛,凝视之下,却似各有心声,偏偏羞于出口。
    沈瑶仙目光再转,迎接着君无忌怅怅神采,此时此刻,实不欲再说些什么了。大风回荡,飘动着三人身上长衣。持剑相对的二人,更像是为魔力所驱使,在一个偃月的弧度里,缓缓向前接近……
    君无忌终于拉开了门户,却是极平庸的一个半蹲式子,掌中剑平指略高,缓缓抱向心窝。
    就只是这个平庸的式子,沈瑶仙三易其身,最后才站妥当了。她随即摆出了“摇光殿”
    的门户,一字平肩的吐出了长剑剑锋。却也难掩她心里的骇异,正是为着君无忌所显示的门派,是那么的陌生,以至于莫测其高深玄奥。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
    两个人影极其自然,却快速地结合成为一团。正因为对手的高明,才自摒弃了习见的弄巧、弄险,诡异伎俩,各以实力相接。“当啷”声响里,迸射出星光一点。
    “呼一”沈瑶仙陡地旋身而起,状如飞鹤。君无忌那般快速的一剑,却失之毫厘没有撩着,紧紧擦着她的衣边掠了过去。
    “呼一”沈瑶仙又落了下来,宛若大星天坠。君无忌一剑撩空,紧接着身若旋风般转了过来,一头长发“刷”地散开,却于几乎全无可能的情况下,架住了对方一字穿心的剑锋。
    沈瑶仙猝然一惊,无论如何,对方能够接住自己的这一剑,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正因为她思忖着这一剑理当奏功,连带着后面的一招可就慢了半拍。一种难以抗拒的心理因素作祟,使得她举手再拍出的一掌,更自大大地失去了劲道。原该是极具功力,无懈可击的剑掌合一,配合着她新近入门,得自李无心的“无心”之术,该是何等凌厉不可思议的盖世绝招?却因为那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变成了色厉内荏空具的形象而已,就这样,一掌拍向对方面门。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就在他架住对方穿心一剑的同时,原有极佳时机,反臂撩剑而进,刺向对方咽喉。这一剑有鬼神不测之妙,实已尽得剑中神髓,极为恩师所激赏,妙处乃在于一个“快”字,那种石火电光的快!却由于一刹那迸现的“不忍”而坐失良机,继而无能出手。
    迎合着沈瑶仙的那一只纤纤素手,恍然间他亦拍出了一掌。双掌交合的一霎,想象中理当是那种石破天惊的场面,或者各自运施内气,使对方肠断肝裂。对于君无忌,沈瑶仙这般盖世功力的一流高手来说,两者俱应不难达到。无如,事实上却大谬不然。双方的掌势,就外表而观,固然不失凌厉,一俟接触之后,才各自体会出内里的空虚。仿佛形同儿戏,却包藏着多少内心挣扎,无可奈何。却是乍合即分。像是交翅飞鹰,“刷”地两下分开,恍然间已立身于丈许开外。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不失为一种惊讶。四只眼睛默默地对看着,至此,那凌厉的战志,似迹已近缥缈,也无能激动。黎明之前的夜色,像是较前更为黝黯,多少掩失了一些形诸现场的尴尬。
    一颗心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春若水,看到这里,总算透了口长气儿,却也不禁为现场的离奇发展,感到茫然不解,然而,毕竟这是可喜之事,一霎间她由衷地笑了。
    “姑娘承让,多谢剑下留情!”斗志一纵即逝,无论如何这个架是再难持续下去,君无忌反手还剑于鞘。
    这时,却传来了发自沈瑶仙的一声轻轻叹息:“看来,我是多此一行!无论如何,我已无能胜你,更不用说取你性命了!”一面说,随即把手中长剑,缓缓回于鞘内。然后,抬起头来,用着堪称凄凉的目光,看向君无忌,略略点头道:“你多珍重,我走了!”
    她的眼睛却又落在了一旁春若水的身上,后者愣了一愣,强自作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默默一笑,寄上了她的心香一瓣,由衷祝福。沈瑶仙已自拔身而起,宛若长空一烟,月色里显示着那种朦胧的意态,随即为云雾所吞噬。
    春若水赶上了几步,犹想唤住她,却已不及,眼看着她落下的躯体,一如流星天坠,在乱石峰峰的山峦,倏起倏落,清湘戛瑟,鱼沉雁起,方自交睫,追寻已远,好俊的一身轻功!
    春若水幽幽的感伤着,不发一言,良久,她才转过身来。君无忌赫然仁立在她身后。她有说不出的遗憾,感伤着沈瑶仙的就此离开,下意识里,直似感觉到她的离开,就此远去,全是自己所造成的,就是因为自己,才使她自觉与君无忌难望成双,便自绝裾远离。一霎间,春若水心里充满了怅惘以及难以言宣的自谴,仿佛是一颗心都碎了。
    一头倒在了君无忌怀里,两只手用力的拥抱着他,尖尖十指,几乎插进到他的肉里,那正是她要他知道:她爱他究竟有多深!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惟有他一一君无忌,才是她惟一所爱的。也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她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自私的霸占了他。正是因为这样,她连一个淑女至圣的名节也不顾了。正是因为这样……然而这一切,终将化为子虚。短短的三天之后,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没有了。三天以后,她即将离开他,改投向另一个陌生、甚至为自己所憎恨者的怀抱,作为那个人的妻子。那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月落乌啼,雾冷花残,此生便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人如果不能和她深深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该是何等的无聊孤寂?那是残忍的,那也太不公平了,她真要向上天诅咒咆哮了。
    却已是无能改变的事实,荏弱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再一次的,她热烈地拥抱着他,直仿佛稍一放松,她的爱人即将化风而出,再也看不见了。
    “无忌,无忌……我的哥哥……”梦般的轻飘,谜样的心境!一次次她呼唤着爱人的名字,荏弱到娇躯无力,像是为人抽去了骨头,整个人都瘫化在他的怀里……她感觉到,君无忌张开了他结实的胸怀,把她整个吞噬了下去。
    大风呼啸,迂回天际。在此雪山绝壑,两个热恋的人,紧紧拥抱着,等待着黎明前第一道经天纬地的曙光。
    风儿无力,雨也萧萧。倒是那一溜冬青树,被雨水冲洗得绿油油的,饶是颇有生意。
    昨夜刮了风,院子里满是残枝败叶,风加上雨,把那一排新糊的“葡萄浅”银红纸窗都打湿了。两只北京的小哈巴狗,对着雨天直吠着,那声音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却把笼子里的一对八哥儿惊得窜上跳下、甚不安宁。
    春二爷连连地点着头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手里搓着对“孩儿红”的玉核桃,二爷满脸喜气,简直就像忍不住是随时想笑的样子。都说是上好的和阗美玉,王爷可真大方,第一面见他,就把自己手里搓玩的玩意儿赏给他了,春二爷接过来直玩到现在,连在被窝里也舍不得搁下。
    堂屋里的部分摆设都换过了。红绫子坐垫,桌布,都是新绣的,上面绣着四季的花鸟,字画也换过了,过去的竹子换成了牡丹,“百雀图”换成了“群鹊闹春”,牡丹主富贵,鹊雀主大喜吉祥,那是富贵全吉,都为了应景儿,剩下来的可就是花轿上门了。
    都关照下去了,大小姐即将出阁,老爷也快回来了,上下一团喜气,各人嘴里心里都放干净明白着点儿,谁要是胡说八道犯了忌讳,可怪不得家法从严,倒是还真管用,可就没有人再敢胡言乱语的瞎聒嫘了。每个人嘴是都封住了,心里却也不禁纳闷儿:“真的是这么回事?”看来是假不了,二爷钱都赏下来了,每人五两银子的喜钱,另外一份全新家当,衣帽鞋袜外带被褥铺盖,说是新姑老爷的赏赐,只瞧瞧人家这个手面儿就不在是当今的一个王爷。
    春大娘总算把这只凤给绣好了,绣在新嫁衣上,花样子是宫里流出来的,比比看看,自己很满意地也笑了,“他二叔,你也瞧瞧,大姑娘穿上该有多俊俏!”
    “那还错的了?”春二爷看了一眼,却又不以为然地笑笑:“嫂子,你就省省心吧!只要人过去,什么都好,凤冠霞帔,人家那都现成,就是珍珠穿的,人家也不希罕?”
    春大娘摇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他有是他的,女儿到底是我养大的,他有多少钱我都不希罕,只盼望他能对我们姑娘好。”说着她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我真不敢想,要是她爹回来……”
    “又来啦,你看看。”春二爷睁大了眼睛说:“不都是为了大哥吗!这时候还说这些干啥?真是!”
    桌上放着通书黄历,还有个大红信封,择吉的日子人家都挑好了,选出三天,要女家挑一天。春二爷正为这个在跟大娘商量:“我看就二十八吧!好日子!东岳大帝的诞辰,结婚纳彩、嫁娶、开市、会亲友,哈!样样都好。就这一天吧!”
    “二十八!”春大娘想想说:“那不太快一点了吗?”
    “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春二爷把头凑近了:“越快越好呀!夜长梦多。”
    春大娘拿过择吉的帖子看看,分别是四月二十八、二十九、五月初三,一共三天,日子都够近的,可见得对方也是心里急切,恨不能早一天就把事情办妥。
    “该急的也急过了,该想的也想过了,如今是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春大娘看着帖子发了会子呆,轻轻一叹转向一旁的冰儿招招手说:“你过来一趟!”
    冰儿应了一声,赶忙过来。
    “小姐醒了没有?”
    “醒了,在喂鹦鹉呢!”
    春大娘看了看手上的帖子,讷讷说道:“这是她出阁的日子,哪一天都好,就叫她挑一天吧!”
    冰儿答应了一声,接过来飞快地就跑了。
    “这丫头,还是毛毛躁躁的样,没一点规矩。”春大娘打量冰儿的背影,摇摇头。
    “是她跟着过去?”春二爷皱皱眉毛:“我看还是叫彩莲跟着吧!彩莲老实,不像冰儿这个丫头鬼聪明,馊主意比谁都多!”
    “那个不行!”春大娘摇摇头说:“她们两个是一块长大的,也只有她最了解大姑娘,服侍得最周到,不叫她跟着怎么行?”
    春二爷不再吭声,过了一会才说道:“我可是听见了风声,说是大姑娘跟那个教书的君探花走得很近……这要是被王爷知道,怕是不大好。”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人都是他的了,你也就别瞎疑心了!”
    说时冰儿已回来复命,说:“小姐说一切都听夫人做主,她没有什么意见。”
    “那就是二十八,还有十天!”一面说,春二爷接过了帖子,却用凌厉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冰儿:“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回同着小姐过门,可不比在家里,汉王爷那边规矩大,可别叫人家笑话。说我们没有家教,你知道吧?”
    冰儿点点头应了一声,心里老大地不乐意。
    春二爷哼了一声,又说:“小姐心里不乐意,你要常劝劝她,人生一场为的是什么?不为了荣华富贵还图些啥?听说皇帝已赏下封号了,一过门就许是个王妃,全家都跟着沾光,她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就是老爷回来听了也高兴,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别再调唆着她抛头露面的往外面跑了,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的,哼哼,可不是你担当得了的,你就小心着你这条小命吧!”这番话春二爷冷着脸一气说出,只把个冰儿吓了个魂飞魄散,登时楞在了当场。
    春二爷说完话,收拾收拾,这就往府台衙门回话去了,最近他与向知府走得很近。眼看着就是王爷的亲眷了,向知府不能不另眼相待,事无巨细,春二爷总得先跟这位知府大人招呼一声,赖以两边传话,如今总算没有辜负他的一片苦心,眼看着大功告成。
    饮马河一战,明军看似大胜了。永乐帝求功心切,立即抽调以“丰城侯”李彬与“宁阳伯”陈懋所组成的左右哨军,两翼包抄,待将一举而歼瓦刺三万主力,生擒巴图拉而归,却因误测敌情,犯了轻举妄动的大忌,俟到发觉不妙,临时撤回时,敌人的三千游击兵宛若神兵天降,鸣鼓而击,夹明军于渡河之半,一击而退,卒使明军丧失了六百人马,吃了败仗。
    这一仗,巴图拉原可乘胜追击,终因慑于明军声势,数倍于己兵力,孤军不敢深入。小胜即返,三万主力,全数散开,分兵八路迂回后撤,退到了“古鲁巴儿”。永乐帝发兵反扑,追到“忽兰忽失温”,双方对垒,暂时按兵不动。
    领教了瓦刺的游击战术,皇帝怒火不息,临时下令,命中军主帅柳升的“神机营”(火炮队)火速应战,这一次建功甚伟,瓦刺军损失不轻。
    勉强出了心中一口怨气,狡猾的巴图拉经此一败,再也不欲以主力与明军相接,北国草原沙漠地势够大,隔着一条“土拉河”,干脆与对方玩起捉迷藏来了,战况顿时成为胶着状态,却也急它不来。
    明军无可奈例,日烧牧草却敌,即所谓“烧炳”战术(作者注:又称“烧热之战”,见《唐书川,每日浓烟遍野,配合着一定风势,飘入敌人阵营,瓦刺军终日泪流涕泅,战马亦疲,惟不伤主力,也是无可奈何。皇帝不耐久持,趁着这空档,带着心爱的皇太孙,暂时退到了“贤义王”把秃孛罗的居处,自个儿纳福。
    原因是锦衣卫暗中把征自朝鲜的两名美女自京都运来了,皇帝火气正旺,就拿着两个供自朝鲜的贵族美女败败火气,打仗事苦,且交给柳升、郑亨一干将军,暂时他是不想动弹了。
    这时候,甘肃来了消息,汉王高煦机智生擒了意欲乘乱滋事、混入关内冒充商民的三十七名鞑靼先锋探子。
    高煦够沉着,表面不动声色,一悉秘密熬审,乃自鞑靼人嘴里,破获了北敌一个相当强大的地下武力组织,一举生擒了两百七十几名骁勇善战的地下战士,当即明榜示众,就地正法。这一手,大出北敌意外,顿时心生警惕,乃自暂时打消混水摸鱼、乘虚入侵之意。
    永乐帝听见了这个消息,喜出望外,立即传旨厚赏高煦,又拨了一个“卫”,给他指挥,原想把身边两名朝鲜美女转赏给他,却听说这个儿子眼前已有了意中人,正自上旨请封,心里一高兴,立即问明姓氏,赐了“贵妃”的封号,对高煦来说,简直是驾诸太子之上的殊荣,莫怪乎一时取代太子的风声,不胫而走,甚嚣尘上,此时此刻的朱高煦,可真是红中透紫、炙手可热得紧。
    于是,高煦就在接旨的第三天,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不动声色地把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春小太岁”纳入府中,秘密地成婚了。
    带有七分醉态,汉王高煦离开了他的新婚喜宴。
    推开门扉,迎向一天星月,满园芳菲。四月的山茶花、月季、蝴蝶兰开得一片烂醉。其时,王府内院,早经着意布置,十盏“囍”字长灯,随着晚风,摇曳出一片璀璨,如梦如幻。
    透过了高煦七分朦胧的醉眼,今夜所见,俱都是美丽的,那种近乎于神秘的美。
    春小太岁的美其实已无待证实,透过了那一帧维妙维肖的绣像,早已深植在心,多少晨昏夜晚,每当他低眉展视,内心都禁不住一种近乎于激动的喜悦,却是那种不着边际的臆测,总似感觉到,这个美丽的姑娘,过于神秘,自己对她虽曾留了深心,所能知道的,却依然是这么少,她的难以捉摸,正说明了自己对她的缺乏信心。她是不容易得到手的人间尤物。
    然而,今夜以后,她将不折不扣地属于自己。在众多的王府妻妾群里,“春贵妃”这颗闪亮的明星,无异将是最炫耀、璀璨,光芒四射。事实上她的美丽,甚至于已见闻皇上,才自恩蒙赏赐了“贵妃”这个尊号,只此一点,已令高煦喜出望外。窃认为一个上上大吉的未来彩头,对于这个美人儿,焉得不格外看重,寄以无限期许?
    “王爷您大喜了!”白玉阶前的那个颀长人影,鬼魅般地闪身而出,前进一步,执礼甚恭。
    “噢!索云,是你!”
    “各位大人都走了,钦差曹大人也安置好了,卑职是特地折回来侍候王爷来的!”
    “这个时候用不着你侍候了,索头儿,你退下去吧!”一面说,高煦哈哈地笑了。
    索云前进了几步,由庭柱上拔下一盏灯来:“卑职送王爷回房。”挥挥手,把原来跟在高煦身后的两名内侍打发退后。
    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想到他的新伤方愈,自从雷门堡的茅鹰进门之后,这些日子里倒像是忽略他了,高煦未免心里兴起了一丝内疚,“好吧!你的伤好些了么?”
    “不碍事,再有几天,卑职也就全好了,可以跟茅二堡主一起进出护驾了!”
    “好!”伸出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是好样的,好好跟着我当差,亏不了你!”一面说,他迈开大步,踏上了眼前这道回廊,回廊尽头,另一层院落,便是他的寝阁,今晚洞房所在。红烛高烧,春宵苦短,“春贵妃”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幸临,想到这里,高煦心里就像是递了一盆炭火般的热炙,恨不能三脚两步,飞奔而往。
    “王爷,”索云偏偏哓哓不休,打横过来的灯笼,正好拦住了高煦欲快的走势,“‘春贵妃’是有名的好本事,她身上有功夫!”
    “这个我知道!”挑着一双浓眉高煦笑道:“有名的‘春小太岁’,谁不知道?还要你说!”
    “卑职只是提醒王爷一声”。
    那一夜他负责护驾,与侵入王府的一名妙龄“女贼”有了接触,非但受了重伤,差一点还送了性命,这件事他焉能忘怀?只是把意图不轨、擅闯王府的夜行女贼,与眼前受宠恩封的“春贵妃”联想在一起,多少有些不着边际,更似不恭!索云有多大的胆子,敢于造次,想了想,到嘴的话又自吞进肚里。
    高煦他不是傻子,“春小太岁”这个烫手的山芋,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敢妄图到口的。以此而度索云的过于小心,未免惹厌。只是经他此刻突然的提及,倒像是煞有介事,多少令他心生警惕。怔了怔,他随即付之一笑,挥挥手,继续前行。
    这条通向内宅的通道,他再熟悉不过,往常酒酣耳热,夜宴之余,踏着微醺的脚步,总是常往“季贵人”的香阁走走,季贵人的香阁,与如今安置“春贵妃”的“春华轩”其实相隔不远。近若比邻。此刻,年轻的王爷,满心憧憬着新人的绝世芳颜,竟是冉也没有余暇兼顾其他。当他轻快的脚步,打从“季贵人”下榻的香阁经过时,迎面的紫藤花,月亮洞门,固然春风依旧,仍是笑脸迎人,却再也勾不起他的一丝逸兴,就那么匆匆地擦身过去了。
    “春华轩”经过了一番刻意装饰,显然更华丽气派了,花团锦簇,五彩缤纷里,闪烁着绘有龙凤呈祥的一排“囍”字宫灯。
    四个打扮入时,装饰华丽的漂亮喜娘,迎着走近的高煦,娇滴滴地唤了一声:“王爷!”一拥而前,叩头请安,接下来道喜的道喜,讨赏的讨赏,都道王爷好福气,新娘子好标致,好模样,来年定能添个小王爷,为王爷添福添寿。
    高煦每人赏了十个金锭子,喜滋滋地进了“春华轩”,至此连最贴身的侍卫索云也不便再跟进去。好在王府内外,早经纪纲一干锦衣卫的刻意安排,再加上那位雷门堡堡主茅鹰神出鬼没不定时的暗中出没,王爷的安危大可勿虑,索云纵是多心,也只能稍安勿躁,悄悄地退守一隅,暗中小心提防。
    龙祥风舞的大幅彩屏之后,便是今夜的洞房所在了。红烛高烧,檀香轻飘,透过了杏黄色的一抹软玉流苏,隐约可以看见房内清新华丽的摆设。
    芳艳欲滴的新娘子“春贵妃”,俏生生地默坐一隅。脸上没有笑靥,当此毕生大喜之日,在她脸上甚至于看不出一丝喜悦的神采。迎面坐落着紫檀木座,形式壮观古雅,镶有珠翠的“月桂八棱古镜”,在一对银质长灯的映照下,迸射出闪烁流光。春若水便曾不止一次地仰起脸,向着镜面注视,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所见的她,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丰采,变得那么陌生,以至于在她一再注视之下,兀自难以认出。凤冠霞帔,来自今上的恩赐,满头珠玉的衬托里,似已难以找出昔日的童稚和任性,那两弯原似浓黑的眉毛,也经过特意的修整,是时下宫中流行的“黛蛾”式样。脸也开了,发也分了,一个娇滴滴俏佳人,朝廷命妇“贵妃”的形象,取代了天真任性、跃马抡剑的过去,最起码,这一霎,在这面白铜古镜的映影里,昔日的形象是再也追不回来了。
    没有气馁,不再流泪,甚至于也不再感伤,一切都已是深思熟虑,出自于心甘情愿,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剩下来的,便只是对于君无忌个人的深深歉疚与遗憾。那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举报

十七
    室内飘着淡淡的“晚香玉”花香,一如春若水过去的香闺。
    她爱花成痴,尤爱“晚香玉”,暮春初夏,她的房子里,总爱摆上那么一盆,迎着侧开的窗棂,即能把清香散置满屋,嗅着那种淡淡的香甜味儿,真是舒坦极了。
    凑巧了,眼前房里,竟然也摆着那么一盆,却是本朝的景泰蓝大青瓷盆盛着,花开尤盛,朵朵吐芬,像是特为这对新人祝福报喜似的。
    非只如此,这房里的一切摆设,对她来说,皆像是专为投其所好为她所设置下来的。大蓬紫水晶的葡萄吊灯,要较诸过去她房里的漂亮、华丽多了,也名贵得多,原因在于“紫水晶”的那种马乳状的长圆球,一直为她所深喜,她所收集的那些小摆设里,即不乏此物。而眼前,大蓬的这类紫水晶,一颗颗光芒四射,透剔玲珑,成串成累的就吊置在眼前,透过巧置的灯芯,幻化成一室的炫丽,像是专为讨她欢心似的。春若水一经发觉,不免心里充满了诧异。
    何止这些?整个房里的一切,一经她留意观察,俱都似曾相识,大幅的玫瑰红织锦缎窗帘,即是她特别属意的那种式样,上面点缀着蓝红不一的各色宝石,华丽却能兼及雅致,曾是她小小闺房那扇窗棂的具体而微,如今却如天似海地展现眼前。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整整的一天,从早起到现在,她简直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仿佛是个大玩偶,听任着别人的摆布,穿衣、梳头、上花轿、叩头、拜堂……以至于到现在,包括母亲一字一泪的数不尽的数说教诲,都像是极其空洞,丝毫不着边际,竟是连一点点记忆也不曾留在脑子里。只是眼前,在她目睹着铜镜里的自己以后,慢慢地却又拾回了些什么。
    渐渐地,她才认识到,那一件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一切并非梦境,而是身历其境的现实。
    耳朵里仿佛听见了什么,在一连串的请安祝贺声之后,空气几乎都凝固住了,渐渐地传过来沉重的足步声,声声接近,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进了她的心扉,踏入到几乎麻木了的灵魂深处,那种震惊程度,还是生平初次领略,一时间,她竟是冷汗淋漓。
    房门开启,玉流苏轻响声中,汉王高煦高大魁梧的人影,笔挺地伫立当前。
    春若水直觉地有所觉察,只觉得全身血脉愤张,直似要爆破飞溅而出。她却仍然能保持着原有的坐姿,丝毫不动。
    高煦直立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叠落在她身后,好长的一段时间,才开始有所异动。
    紧接着房门关上,玉流苏交相互击,其声清脆动听。
    高煦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春若水身后三步左右停下来。透过了面前的“月桂八棱古镜”,他己能十分逼真地窥见了春若水的绝世芳容。乍惊其艳,微醺的醉态亦为之一扫而空。
    “若水姑娘。”嘴里缓缓地吐出了这四个字。一只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向对方肩上落去。只是在他忽然接触到镜中佳人那一双猝然圆睁的眼睛时,那只待将落下的手,不禁为之中途停止,缓缓收了回来。
    透过当前古镜,直觉地使他觉察到,对方佳人眼睛里的威仪,显然极不友善,这就使他警惕到眼前的不可唐突。
    汉王高煦神秘多情地向她微微笑着。他有天生能讨好女人的那种特质:伟岸、魁梧、却细致温柔,女人到了他的手里,很少不变为服贴的小猫、小羊,甘心情愿地听其驱驰,变为不贰之臣。现在,他却在作他生平中的一次重大试探,意欲捕捉、降服春若水这样一个充满了挑战性的女人。
    无疑的,春若水的美丽、任性,甚至于潜在她内心的深深敌意,在他眼睛里,都构成诱惑、刺激,而期待征服。女人的美,有时候在于形势的衬托,才更能显出其卓然特殊的价值。高煦之所似对春若水投以浓厚兴趣,正显示着他的极其自负以及无往不利的优越感。今夜首度洞房之后的接触,显然是非常重要的关键时刻了。
    其时春若水已缓缓转过身来。她似已挨过了集愤怒、羞窘、恨恶于一心的尴尬时分。
    犹记双方镜中初见的一霎,春若水还只当是自己眼睛花了,竟然误把高煦当作了无忌,如就外貌而论,两者之间,确是有些相像,尤其是一双眉眼更是酷似十分,身子骨也一样的高大宅挺。但是,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特别是他们之间的品格与作为,更有着天壤之间的差异。在这个巨大的差异里,春若水简直不能对他们作等量齐观,即使把他们双方拿来联想在一起,也是不公平的。默默地向他注视一刻,她随即把眼睛移向别处,不再多看他一眼。
    朱高煦已十分确定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显示着这个到手的佳人,并非是那种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人,如其这样,才更显出了她的卓然不群。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
    “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吧?”
    说时,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外面对我的传说不一,我都知道,有关令尊的事情,我自当尽力,这一点要特别请你放心,我想很快他也该回家了。”
    春若水倏地转过脸来,眼睛里的光,有如寒芒迸射,却只是向对方逼视着,依然不发一言。
    高煦被她这道目光吓了一跳,那也只是一霎间的事情,紧接着他微微笑了。
    春若水已经注意到这间房子里的一些特殊布置,甚至于长几上的一盏贝质双芯座灯,都与自己过去所拥有的极其类似,这一切当然绝非偶然,显然是汉王高煦在这些小节上都下了功夫。然而,对于春若水来说,这一切并不曾发生预期的效果,甚至于连一丝轻松的快感都没有。
    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灯熄灭,剩下了几上的一盏小小贝质宫灯,闪烁出约莫渗有淡淡粉红色的光泽,为此新婚洞房,加染了几许甜蜜与神秘。
    “夜深了姑娘请安歇吧!”说时.他缓缓走向春若水,直到她身前咫尺距离定下了脚步。
    他原想上前略示温存,以图良宵燕好.只是却隔阻于春若水几欲忿怒的眼神,不得不临时止住了脚步。
    看来今宵洞房之夜,将是寂寞独守。势难有所进展的了,对于高煦来说,未免大为失望。他却能甘于自处,微微一笑,径自转身自去。
    整夜良宵,他不曾再踏进洞房一步。
    高煦去了。春若水的心情并未能因此少畅。对于高煦,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必要时不惜白刃相加,武力自卫,甚至于她还曾想到了死。却是万万没有料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如此,看来高煦有足够耐心,不到黄河心不死,对于自己终将不会放弃。原以为洞房中勃谿猝起,暴风雨后当有一定分晓,即使被他赐死,也是心安理得应无遗憾,高煦却偏偏棋高一着,避重就轻地躲过了凌厉复猛锐的冲突,采取颇有君子之风的迂回攻略,显见此人的胸襟抱负大非寻常,譬以一代奸雄,应无不当。
    春若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把身上的凤冠霞帔脱下来,却听得房门轻叩,传过来冰儿的声音道:“娘娘睡了没有?”
    此时此刻,这个声音,毋宁是她最感到亲切的了,当下慌不迭过去把门开了。
    冰儿一身鲜艳地由外面闪了进来,“婢子给娘娘叩喜了!”边说边自跪地叩头,却被春若水一把抓了起来,“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娘娘,娘娘的,谁叫你这么称呼我的?”
    “哎呀!我的小姐,您还当这是我们家里?”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机灵地回身,开门向外面探望了一回,才又匆匆回来,“这里规矩大极了,刚一进门,就给上了一课,小姐您如今身分不同了,是当今王爷的贵妃,要称‘娘娘’,我是服侍您的跟前人,尤其不能忘了规矩,否则降罪下来,轻则一顿打,重的话,还要判罪呢,当是闹着玩儿的呀!”
    春若水瞧瞧她,一身衣裳全都改了样儿,是时下一般宫娥的装束,帽子上的一串彩球儿,搭配得尤其好看。这个冰儿生得高挑白净,面目姣好,尤其是一双乌油油的眼睛,顾盼生姿,模样儿透着机灵。她从小就跟着春若水一块儿玩,跟到长大,服侍若水。尤其得力,明为主婢,私底下若水可也没有把她当成一般使唤的丫头,私下里什么体己话儿也都没瞒着她。如今过门来到了汉王府邸,所见各异,唯独只有这个丫头,是自己跟前的一个心腹,看着她心里自然地有一份温暖,滋生无限亲切。
    “坐下来吧,今天这一天也够累了,咱们好好聊聊!”春若水一面坐下,拍拍跟前的座位。
    冰儿可不敢这么放肆,自个儿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压个边儿坐下来。
    “娘娘,我看以后还是这么称呼您吧,要不然小姐小姐的叫顺了嘴,一个不小心在人前面说漏了嘴,那可不是玩的,您是没事儿,倒媚的是我!”
    春若水挑了挑眉,待要不依,转念一想,却又不再坚持,轻轻叹了一声,没吭气儿。
    冰儿憋了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声音放小了:“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夜呀,王爷他……”
    “你是明知故问!什么大喜、洞房!他是他,我还是我,咱们还是跟往常一样,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给我记住!”
    春若水冷着脸数落她几句,可把冰儿给吓傻了,一时瞠目结舌,心里盘算了好一阵子,才算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小姐跟汉王朱高煦成亲是成亲了,可还没有圆房,今夜洞房敢情是个“空子”,小姐她依然还是姑娘的身子。这还了得,汉王爷他焉能够吞下这口气!一旦翻了脸,别说老爷回不来,只怕春家全家都将大祸临门了。小姐她倒是说得轻松,别是闯下了滔天大祸,尚不自知。记得临别之前,春夫人把自己叫到后面,细细地关照叫自己好好劝说小姐:既是嫁到了王府,就是他朱家的人,千万不能再使小性于,任性胡来。二爷更是千嘱咐万嘱咐,说什么,惹下了漏子,春家担待不起?那是什么满门抄斩的罪,这么大的责任,一古脑地竟然都寄托在自己一个丫头身上。自己哪敢掉以轻心!想到这里,冰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子发凉,自额角直冒冷汗。
    “你这是怎么啦?看把你给吓的?我都不怕,你怕个啥?”
    “娘娘……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冰儿怯生生地说:“您可千万小心呀……”
    “又来了!”春苦水睁开了剪水双瞳:“再叫我娘娘,我就撕你的嘴!”说着,她气不过,真地举手向冰儿脸上捏去。
    冰儿向后面缩,干脆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小姐……”只说了一句竟自眼泪涟涟地淌了下来。
    “咦,你这是怎么啦?谁欺侮你来着?快给我站起来!”右手轻舒,硬把她给提了起来。
    “您就别难为我了?”冰儿泪汪汪地道:“这里规矩大,娘娘您委屈了吧!一切不都冲着老爷吗?娘娘您就吞下了吧……”
    “哼!”春若水冷冷一笑,瞅着她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胆小了?这些道理我难道不懂,还要你提醒我?谁又给你说什么了?”
    “是马管事,他是这里的总管,是个老太监!”
    “马管事?”春若水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他都跟你说些什么来着?”
    冰儿冷冷地说:“说是您如今的身分不同了,贵妃是‘四妃’之首,要尊称您为娘娘,见面请安磕头,一律要按宫里的规矩,谁要是不遵从,犯了错,一律照‘司礼监’定下的规矩处置,可严着呢!”
    春若水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又怎么啦!摆这一套又吓唬得了谁?不过,倒是委屈你了。”
    冰儿抹净了脸上的泪,摇摇头,叹口气说:“我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为您,娘娘,如今您的身分不同了,已经是出阁的人了,可不比以前……”忽然发觉到小姐的脸色不对,下面的话,可就没敢再说下去。
    平心而论,对于春若水迫嫁汉王朱高煦这门婚事,冰儿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对于春若水心里所属意的那个君无忌,她可又是满怀同情,满心地抱不平,不过一切从大局着想,又将奈问?春若水的任性脾气,她比谁都清楚,果真要是对君无忌心存不死,往后可保不住不会胡来,那可关系着春家门风的大事。汉王朱高煦焉能有此大量,吞得下这口鸟气?一个招恼了,那还了得?正是为了这些,冰儿才不得不善尽她“忠心报主”的职责,更何况春夫人和二爷的一再嘱咐,如今她才似觉出这个“偏房丫环”的差事,敢情并不轻松,较诸昔日的随心清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小姐她心里到底是存着什么打算,她还真摸不清楚。但她却了解小姐的个性——你有千方百计,我有一定之规,一经她决定了的事,山也甭想挡住,可真令人心里纳闷儿。
    “王爷他的人呢?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春若水强压着心里的无名之火:“这是他的家,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我管得着么?”
    她可真有点不了解冰儿这个人了,凌厉的眼神,狠狠地逼视过去。
    “您可别多心,是马管事要我来打听的!”冰儿说到这里,忽似想起,匆匆站起来道:
    “我得走了,马管事那边,还等着我的回话呢!”
    话声方住,即听得门上轻叩,传过来一个尖细的口音道:“奴卑马安,给娘娘问好,请娘娘赐见!”
    冰儿神色一愣,忙自小声道:“就是他,马管事!”
    春若水冷冷地说:“就说我睡了,不见!”
    冰儿刚要照回,门外的马管事已咳了一声道:“奴卑奉旨,跟娘娘传话来了!”
    这么一说,倒不能不见他了。春若水随即自个儿坐好,向着冰儿努了努嘴,冰儿会意,应了声:“来了!”径自过去把门开了。
    门外站着三个人,除了为首的总管太监马安之外,身后还有两名侍女,每人手上托着银盘,置着覆有碗盖的青花细瓷。
    冰儿向着为首的马安请了安,退后闪开,马安便自同着身后女侍走进来。
    “卑职,汉王府总管太监马安,叩见娘娘。娘娘大喜!”边说边下跪叩头请安。
    随行的两名女侍,垂目下视,一切都显示着汉王府的规仪,不比寻常。
    这个马安总有六十多岁了,却因为早年阉势,雄势不张,脸上不生胡须,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婆婆,身材偏高,有点儿猫腰驼背,眉细而浓,额窄而尖,深陷在眶子里的一双眼珠于,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叩头之后,圆睁着一对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着,期盼着对方贵妃娘娘的一声赐起。
    春若水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却偏偏耐下性子,迟迟地才吩咐了一声:“起来!”
    马管事瘦脸上着了一抹红晕,颇似委屈地低头笑着:“奉王爷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没好好用饭,特别关照厨房给准备了几样精致菜肴,请娘娘品尝品尝!”说罢,手势略挥,随行的两名女侍,便即过去在白玉长案上张罗着摆设,却是双杯双著,复出玉壶一只。
    “不用了!”春若水摇摇头,寒着脸说“我不饿,撤下去!”
    马管事怔了一怔,赔笑道:“娘娘,这是王爷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点吧!”
    “哼!王爷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么?”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缓缓转向当前的马安:“马管事,你倒说说看,我不饿,叫我怎么吃呢?”
    “这……”马安干笑着搓着两只手:“王爷是体贴娘娘,怕娘娘饿着了,这里厨房,日夜有专人伺候,娘娘随时想吃些什么,只关照一声就得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这就是了,那么这些东西,就赏给你们吧!”
    马管事又是一呆,勉强赔着笑脸弯下腰道:“谢谢娘娘,只是这酒菜乃是王爷恩赏给娘娘的,奴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享用,这样吧,奴卑先撤下去,在炉灶上暖着,娘娘随时想吃,招呼一声,随时可以再端上来。总之,这是王爷的恩典,娘娘还请体会。”
    说到这里,马安挥了挥手,随即关照一双女侍道:“撤下去!”
    春若水近看这个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头,脸上不见四两肉,双眼狼顾鹰视,显然奸佞之辈。此类小人多能一心护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灵巧,莫怪乎能讨得朱高煦欢心,留在身边效力了。
    思忖着自己与朱高煦这段孽缘,正不知何了何休,说不定是一场长期斗争,而后无尽岁月,说不得还要在王邸厮守下去,这期间难免与对方这个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来得罪,却也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当下微微一笑道:“马管事,你来王府有多久了?”
    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卑是自幼进宫,过去在燕时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后,赐奴卑予今汉王爷,直到今日……说来也十几年了。”
    春若水点点头,忽作微笑道:“外面传说汉王爷好大喜功,荼毒生灵,视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渔色,即使与今太子,亦貌合神离。生有二心,这些传说,可是真的?”
    马安不待她说完,早已吓得脸上变色,连连后退,把一颗头垂得不能再低。
    “奴卑惶恐……奴卑不敢……”
    “你怎么不说?”
    “娘娘……”马管事抬起头,讷讷道:“王爷乃当今圣王,忠心护国,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听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乱语,这是大不敬的!”
    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这句话对皇上或能适用,他不过是一个王爷,怕还不够格吧?”
    “王爷乃今上嫡出,轻视王爷,即对皇上不敬,娘娘还请出语三思!”
    “这也罢了!”春若水含着微微的笑,一双妙目缓缓由马安脸上扫过,再扫向一双侍女,后者二人耳闻得春若水如此放言无忌,早已吓得变了颜色,一副瞠目结舌样子。春若水的胆识与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几句话里已显露无遗。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倌……”
    “奴婢……荷倌……”
    马管事道:“她们两个是特派在‘春华轩’,服侍娘娘的。”
    春若水看这两个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气未去,一派纯朴,倒也讨人欢喜。
    马管事退后一步,垂头道:“娘娘带来的两位姑娘,一个安在衣监,为娘娘管理穿着衣裳,这位赵姑娘就留在娘娘身边,王爷特意关照,赐称‘宫人’,一切衣饷,皆比照皇禄,特此向娘娘禀明。”
    原来冰儿娘家姓赵,如照所说,今后便是“赵宫人”了,一个贵妃,一个宫人,分明大内礼数,对若水、冰儿主婢来说,确是十分优容的了。
    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们这里的规矩真多,这些称呼我可不习惯,以后你们怎么称呼她我管不着,我还是叫她冰儿得了!”
    马管事点点头说:“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犹豫,他随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许需要歇了,如果没有别的差遣,奴卑这就向娘娘跪安了。”
    “慢着!”春若水转向一旁的冰儿道:“拿一百两金子赏给他们,马管事六十两,春倌、荷倌每人二十两。”
    冰儿答应一声,径自转入幔后取钱。这钱是她由娘家带来的,春大娘早就顾虑到了,五百两黄金押轿过来,特意着她开释下人,手边备用,数目虽然不是惊人,却也不寒伧。
    马管事虽然生长深宫,平日薪俸皆有定数,王府规律严谨,并没有多少油水,六十两黄金,在他来说,实在是个相当的数目了,不啻是发了一笔小财,聆听之下,立时面色一喜,“娘娘这是……娘娘的赏赐,奴卑不敢擅自收受……”
    两名女侍也都跟着跪下叩头,表示不敢收受。
    “哼!”春若水冷冷地道:“是嫌少么?”
    “不……”马管事半天才讷讷道:“王府里的规矩……”
    春若水一笑道:“规矩是人定的,放心,我不说,再不会有别人知道。”
    马管事这才放心了。
    冰儿已取出了金子,五两一片的金叶子,按照春若水的吩咐,分成三份,分别送到了三个人的手上。
    “这……娘娘既然这么说,奴卑也只有愧受了……”正是“其词有憾,其实深喜”。把沉甸甸的绸子包儿递向怀里,马管事那张瘦脸所显出的笑容,可开朗多了。叩安后离去的一霎,他着意地多看了这位“春贵妃”一眼。毋庸置疑,这位娘娘的恩威并施,算是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点效果。
    冰儿特别送他们到院子里,春、荷二侍,手托银盘回厨房交差。
    马管事笑向冰儿道:“赵宫人留步,侍候娘娘去吧,娘娘这边有任何差遣,你尽可关照下去,行不通的只管找我!”说了这么句话,便自笑嘻嘻地径自迈着八字步去了。
    冰儿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却又禁不住面现笑靥,对于小姐的这一手恩威并施,算是打心眼儿里折服,当着奴才,先骂其主,虽是借人之口,实己说明了敢与汉王分庭抗礼的胆识,以收“杀鸡镇猴”之实效,转过来反手赠金,已收小人归心,正是软硬兼施,敢情小姐她还真有一手儿。
    心里想着,冰儿已回到春若水寝阁,关上了门,“看来您这一手真灵,算是把那个老太监给收住了!”
    “那也不一定!”春若水略有所思地笑笑:“不过,既然他的手软,总是不难应付的了。”微微一顿,她才又向冰儿道:“看看有什么吃的,给我弄一点来,我是真饿了!”
    冰儿怔了一怔,翻白了眼睛,好不希罕:“咦,刚才您不是说不饿来着?放着那么些好吃的,都给退了回去,这一转眼的工夫,您又饿了?”
    “你呀!你好糊涂了!”
    “怎么我又糊涂了?”
    “哼!”春若水冷冷地说:“那是朱高煦特为试我的,吃不得的,一吃他可就上脸了!”
    “我可是又糊涂了!”
    “你没看见,杯筷都是双份儿的么?”春若水冷笑道:“他可真把我当成他的新娘子了,那叫‘合卺酒’,是夫妻入洞房,背着人互许终身、两心相印之后才能喝的,别当我什么都不懂,哼!我要是喝下了他的‘合卺酒’,可真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冰儿惊得吐了一下舌头,回想一下,果然方才杯筷都是双份儿,虽然朱高煦本人不在现场,却也显示了有他的份儿,小姐只要一沾筷子,也就有了这个“默许”,无异与他是“心心相印”了,想不到小姐心细如发,竟然连这一点也顾虑到了,就是不与他以口实和可乘之机。“只是,小姐她心里又有什么打算!难道这趟子婚事,明媒正娶是闹着玩儿的?”冰儿简直迷惑了,两只眼睛里充满了不解,直直地向面前的贵妃娘娘看着。
    春若水微嗔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去呀!”
    冰儿这才应了一声,匆匆下去。
    春若水这一霎心里颇不安宁,想到汉王朱高煦之阴深沉着、极工心计,确是不易对付,稍一不慎,只怕便将坠入他的算计之中,今后务要提高小心。
    她确是有些累了,折腾了一整天,肚子又饿。从三天以前,便没有好好睡过觉,今天一整天,打从早上起来,便像猴子也似地被人给耍着玩儿、梳头、绞脸,擦胭脂抹粉、一样也由不了自己,想想有些自怜,又觉得好笑。这一会她自个儿默坐独思,不禁又想到了小别未久的君无忌……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还住在雪山顶上的那间石头屋里?抑或是已经离开了?”他知道了今日之事,却又作何感想?”这么一想,顿时坐立不安,显得十分烦躁。其实这早已不是新鲜事了.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想过多少回了,每一次想起来,都令她有如切肤之痛,只觉得无限愧疚。
    今夜,她尤其有这种感受,想想心里可真不是个滋味,恨不能立时破窗而出,一骑快马直奔雪山,与他一图良晤,痛诉究竟,自剖心迹,任他发落。哪怕被他打一顿,骂一顿也好。然而,这却是行不通的,尤其是今日,在自己披上了这袭新嫁衣之后,已是大不同于昔日.连带着与情人相会的权利也已丧失。真个是万般无奈了。
    她这样想了一阵,感伤一阵,正自无法开交,冰儿却悄悄地来到了近前。
    “哦,”春若水微似一惊道:“你回来了?”
    冰儿摊开手中包儿,里面是荷叶包着的热腾腾包子,还有几样制作精巧的点心。
    春若水等不及,伸手拿起一个咬了,三日两口吃下肚,连说好吃。
    冰儿瞅着她,不觉叹了口气:“还有些热汤,您慢慢吃吧!”随即取过一个瓷瓮,就着青花细瓷小碗,倒了大半碗来,双手捧到了若水面前。
    春若水接过来喝了一口,冰儿忙说:“小心烫着了!”却似慢了一步,相视一笑,情景宛似昔日,而今天这般场合,却万万不同于昔日……想着连冰儿也似不胜感慨系之。
    一气儿她吃了三个包子,两个猪油松花小卷、四个蟹黄冬笋烫面角儿,又喝了一碗浓浓的汤,才似吃饱了。
    冰儿只是在灯下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吃喝,支着腮帮子,满脸稚气地盯着她看。
    “干吗这么瞅着我?不认识是不是?”
    “真有点不认识了,您真漂亮,汉王爷他可真有福气,能够讨到了您这个大美人儿……”
    “他有个屁的福气!他有‘豆腐’!娶了我,算他倒了媚了!”
    一想起他来,原本的笑脸,顿时化为乌有,却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瞅着冰儿说:
    “以后我们约好了,背着人的时候,就像这样,咱们跟以前一样的要好,可不许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听起来我就有气!恶心!”
    冰儿一面收拾碗筷,感叹一声道:“哪能不提呢?这一切不都是人家的吗?”看看春若水脸现不悦,她又改口一笑道:“好吧,我尽量就是了,除非万不得已,我就不提他就是了!”她又笑着说:“这里厨房里也讲究,有七八个大师傅,还有专门侍候您的,我不敢说是您饿,说我自己饿,那些人为讨我的好。一下子就给了我这么些,灶上还炖的有‘口蘑鸭子’,说是王爷最爱吃的……”说到这里,忽然顿往,发觉到走了嘴又犯了忌讳。
    春若水倒也没生气,冷冷地问:“他还没睡觉,这么晚了还要吃喝!”
    冰儿说:“这可是您问我,我才说的!”
    春若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冰儿笑笑才说:“厨房里的人说,他有这个习惯,每天晚上练过功夫,总要吃些东西,最爱吃的就是这道口蘑鸭子。他们还打趣说,今夜王爷没这个工夫,怕是照顾不过来了!”
    春若水不禁脸上一红,狠狠地又瞪了她一眼。
    “这个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
    “贫嘴学舌!”春若水嗔道:“以后这些话不要学给我听!”
    “是——”冰儿拉长了音,应了一声。
    “这‘春华轩’里还有什么人住着?”
    “除了您、我以外,就是刚才见过的那两个侍女,再也没有别的人了!这里地方真大,简真把我都给弄糊涂了!”于是冰儿绘影绘形地把“春华轩”附近地势说了一遍,这里是什么“阁”,那里又是什么“院”、什么“堂”、什么“轩”的,春若水听听也弄不清楚,莫怪乎冰儿更糊涂了。
    主婢二人又说了会子闲话。冰儿终是放心不下,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我的娘娘,您心里倒是怎么个打算呢!别忘了今天晚上是您大喜的日子呀,就这么跟我闲聊聒絮下去?一夜不睡了?我可是不陪您了,一天的好折腾,腰都折了,哎哟!哎哟……”
    边说边自扭着她的腰,左扭也疼,右扭也疼,尽自哎哟哟叫个不歇。
    春苦水瞪着她嗔道:“别耍骨头了,我看你是贱得慌了,别人不知道我倒还罢了,你难道也不知道我的心?不替我难受解解闷儿,还一个劲儿地拿话来消遣我,惹火了看我不捶你一顿,叫你疼个厉害!”
    冰儿哭笑不得,小可怜儿也似的样子:“人家是真的疼嘛,谁又不是您肚子里的‘长虫’,知道您心里想些什么?这个主意又怎么给您拿?”忽然她靠前坐下,涎着脸笑道:
    “真个的,您把心里的话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春若水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她心里乱得很,却又能说些什么?摇摇人说:
    “你去睡吧!”
    冰儿嘟着嘴,失望地站起来,指了一下里面说:“我在里面那间房子,有什么事您就招呼一声。我可是真困得慌了……”边说边自打了个老长的哈欠,掌着灯,回到里面屋里睡觉去了。
    好一阵子,奋若水没吭声儿。今夜是她大喜的日子,却是这般凄凄凉凉,想想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总是人头儿不对,要是把新郎换过,朱高煦换作君无忌,那该又是怎么样的一副光景?想想,她的脸也红了,心儿卜卜直跳,却是好没来由的遐思冥想。
    猛可里窗外传过来“笃笃”的梆子点儿,打更的声音,三声梆子跟着三声小锣——三更三点!声音不大,距离也远,是王府每晚例行的巡夜,却把新来的贵妃娘娘吓了一跳。
    两行红烛耸耸依旧,红红烛泪,淤积在擦得光亮晃眼的银质灯盏里,红白相衬,分外耀眼,满室锦绣古玩,正中烘衬着的“喜”字长案墙上的那个大“囍”字儿,那是当今皇上亲笔所书,字迹工整有力,用以颁赐他私心最喜爱的这个儿子的文定之喜。
    春若水看在眼里,只是空洞洞的,满室锦绣,富丽堂皇,甚至于圣上钦赐的这个“贵妃”封号,这么多的恩宠,都不曾为她带来一些儿快乐……富贵如浮云,不足为惜,惟真情真爱,才是宝贵的永恒。能与自己真心所喜爱、心心相印的人长相厮守。共度晨昏,便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这且不去说它了,今后岁月里,只怕再想回过头来,追寻一份属于过去无拘无束的自我也是万难了。
    如此静夜,寂寞独守。远处“子归”鸟的声声夜啼,更似一把无形的剑,不停地刺痛着她,甚至于深深刺进她的心里。
    对着铜镜,摇散了一头秀发,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过去她所熟悉的倩影。人的形象,原来是随着不同的遭遇而有所变异。心情更是如此,昨日的你,永远属于昨天,和今天是一点边儿也搭不上的。
    为了防范高煦。她特意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酋,紧紧绑在小腿上,看来这番顾虑显然多余。这个高煦倒也知情达理。看来他对自己并不会就此死心,或许另有深谋,倒是对他不可不防。
    放下了重重帏幔,掩住了外面的灯光。春若水换上了一身轻便衣服,盘膝软榻,面对着描龙绣凤的一床锦绣,真个又羞又气。那种红罗帐底的夫妻勾当,她可真是压根儿连想也没有想过,好生生地忽然一变,竟然成了人家的新娘子了。
    想来好不气闷,一脚踢开了锦被,把一口精钢匕首暂压枕下,这会子她虽然疲累,却还不思睡,径自盘坐床上运功调息。
    房间里仅有一盏贝质蝴蝶灯,吐露着淡淡一团粉光,这盏床头灯,竟是和她昔日闺房所用唯妙唯肖,完全一样。高煦这个人真够细心,在这些小地方也留了仔细。
    春若水看在眼里,偏偏不领情,非但不为所动,反倒激起无边仇恨,自个儿像是跟谁赌气似地,频频地冷笑着,自从与朱高煦结上这段梁子以后,她竟然也学会冷笑了,一个人静思无奈时,常常不自觉地冷笑两声,像是不如此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惆怅与怨恨。
    她合衣倒下来时,已约莫是四更时分。
    刚似睡着了,恍惚中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给惊醒。其实像她这种身怀武功的人,随时随地都保有着一份警觉性,一点细小的声音,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即使在睡梦之中。亦有一定的警觉,更何况眼前这个声音,是如此的大了。
    乍听起来,像是有人跌倒的声音。春若水睁开眼睛待得留神倾听时,这个声音却又没有了,过了一会儿,才似又有了动静。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这个院里。
    春若水倏地由床上坐起,暗忖着:这光景儿,又是谁来?莫非朱高煦去而复返!一念之兴,心里大生惊恐,情不自禁地一只手,便自紧紧握住了枕下的匕首。虽说是“夫妻”之名,亦不过是仅有其“名”而已,朱高煦果真心有不死,意图迫合,说不得今夜就给他来个厉害、叫他血溅当场。
    一惊之下,睡意全消。窗外声音,可又没有了,春若水等了半天。几已不耐,才又听见了轻微脚步声,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这阵脚步声,分明己掩向窗前。非但是脚步声清晰可闻甚至于还能听见这个人急促的喘息。
    春苦水再也不抱持怀疑。几已确定,是有人来了,只是这个人当不会是怀疑中的汉王高煦。甚至于她可以确定,这个人身手一点也不利落,不擅武功。
    这么一想,倒也暂放宽心,随即松开了紧紧握着匕首的那只右手,心里却不无迷惑。
    “这又是谁呢?”
    思念中这个人显然已偎近窗前,春若水不禁心里一动,耳听得窗幔纱帘窸窣作响,这人己自攀身上来。
    原来这扇窗户,通向花园,高不及人,甚是容易攀越,一个问题随即引发出来:汉王府戒卫森严,更休说春若水下榻所在,眼前这人又如何能顺利通行无阻?岂非令人纳闷?如此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个人原本就是潜身于汉王府邸之人,是以才得驾轻就熟,逃过了重重护卫,掩身进来。
    春若水原无意管这些闲事。即使来人是个小偷,偷了些什么东西,也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若偷到了她的头上,情形可就另当别论。
    隔着一层纱帐,灯光又黯,她实在不能把来人看得十分清楚,却也看见了,来人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
    “哼!这又是谁?胆子可不小!”
    渐渐地,这个人已走了过来,像是很紧张的样子,每走一步,都会停下来左右打量一番,鼻咽间不自觉地传出声声娇喘。一把雪亮的短刀,咬在嘴里,满头青丝披散两肩,模样儿似曾相识。紧接着来人再次前进,轮廓益趋鲜明。
    “啊!”春若水几乎叫了出来:那,季……这不是那个叫穗儿的季家姑娘么?一惊之下,她差一点坐了起来。紧接着她随即安定下来,既然已确定了是她,大可不必慌张一时,倒要看看她意在何为?
    “季贵人”显然由于某种情绪的作祟,这是来找人拼命来了。她原是性情温和、心地善良,平素连杀一只鸡也不敢看,今夜恁地如此大胆,居然口衔利刃,一副杀人拼命的模样,简直大悖情理,令人不可思议,设非出之爱恨交加,何以致之!准此以观,“情”之于人,作用亦大矣!
    春若水全然不能体会季贵人深爱汉王高煦的一颗赤忱内心,自是对于她的擅闯新房,意欲行刺,感到十分茫然,这是全然不能理解的。她这里煞费思维,心绪紊乱。季贵人那边,更不见轻松,透过“蝴蝶贝灯”那一抹淡淡光华,季贵人原本那张可人的脸,这一霎显现着可怕的苍白,整个身子俱都在微微战栗之中。似乎她已经发现到了,今夜闺房里,少了一个新郎,这一点只由玉榻前仅有春若水的一双凤鞋即可判知。即使如此,却也不能改变了她的初衷,原本她就不是冲着“他”来的。短刃已交在了右手,一步步向着床前偎近……
    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帐,春若水其时已把季贵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使她吃惊的无疑是显诸在对方脸上的刻骨仇恨。正是这种仇恨的作祟,才赋与了她“恶向胆边生”的杀人勇气。却令春若水更是心存不解,她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穗儿要向自己下这个毒手?彼此之间的仇恨又是怎么种下来的?
    春若水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分析这些,季贵人抖颤的左手已把隔阻于她们之间的那一袭薄薄纱帐分开,春若水恰于这时、阅拢了眼吕青。
    透过了微开的…线目光,她仍能清晰地看清对方,事实上就是真的闭上眼睛,凭着季贵人这般身手,想要对她动刀,也是万难成事。
    季贵人的激动己似达到了极点,紧张也似到了极点,急促的出息,颤动的身影……苍白少血的脸上湿糊糊地满是泪水,多少显示了她出此下策,也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并非全系一鼓作气的冲动。
    杀人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季贵人在面临着出刀之前的一霎,再一次心生警惕。
    刀身在抖,她的心也在抖……这口刀分明已作势举起,竟然停在半空中,久久不下,频频出息,更似不能自己。
    春若水其时早已度量好了,季贵人这口刀即使真的插落直下,哪怕在触及自己心腹寸许之间,自己也能够适时发动,抓住她持刀的手。偏偏空中的刀,竟是久久不下,显示着持刀者这一霎心绪的紊乱,举棋不定。
    终于她还是狠不下这个心,空中的刀慢慢地落了下来,季贵人唏嘘着第二次鼓足了勇气,又举了起来,仍然还是下不了手。
    如此三度起落,心志亦疲。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懦弱,终将不能成事,蓦地收刀,抽身退出。
    春若水也自暂息了向她出手的意图。
    季贵人僵硬的身子,缓缓向后面退着,原想退出房外,不经意碰着了身后的一张太师椅,便自缓缓坐下。
    春若水甚至于可以清晰地听见她急促的出息,随即发觉到她竟是在低声饮泣。一头长发,随着她低下的头,鬼也似地向前披散着,配合着眼前昏黯的灯光,直似无限凄凉。
    她只哭泣了几声,便抬起头来。春若水显然已为她离奇怪诞的举止所吸引,对她一直在暗中注意,这一霎季贵人的脸上表情变化,使她觉出了不妙。
    一经觉出了不妥,春若水便不再迟疑,倏地自榻上挺身跃起,滚翻之间,有如旋风一阵,直向着季贵人扑了过去。
    季贵人杀人不成,乃自兴出了自了的念头,也当其命不该绝,一口短刀方自举起,待向自己心窝用力扎下的一霎,春若水身似旋风地来到近前,方自吃惊,对方手上的一袭长衣,呼一声,已自抖向眼前,有如乱索一蓬,已自把她手上短刀紧紧缠住,随着春若水猝然收回的手势,叮当一声,已卷落地上。
    季贵人显然大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床上的春若水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眼前,她张惶失措,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春若水偏偏放她不过。季贵人这边才跑了两步,眼前人影乍闪,春若水已拦在眼前。
    “你……让开!”季贵人举手就推,一只手才推出一半,即为春若水伸手拿住了手腕子,只觉得身上一麻,全身竟是一些儿力道也提不起来。“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面说一面用力向外挣脱,一任她施出了全身力气,竟休想挣离春若水那只纤纤细手。
    挣着挣着,季贵人终至忍不住低头哭了起来。
    春若水放低了声音,冷冷嗔道:“想要人家知道,你就大声地哭吧!”
    季贵人才哭了两声,听她这么一说,慌不迭止住了声音,一脸张惶,意似不耐地看着春若水,“你……要干什么?打算怎么样嘛?”
    “我要干什么。打算怎么样?问得好!我正要问你,你这是干什么来啦?黑天半夜的,还带着刀?”
    “我……你别管!”说着季贵人忽地低下头。
    “本来我是不想多管,可是”春若水哼了一声,缓缓接下去道:“人家既然拿刀想杀死我,我还能不管么?我倒想要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季贵人登时呆了。这才知道,敢情先前对方根本就没有睡着,不用说自己的一切动作,全都落在了她的眼中。事发突然,一时简直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傻傻地看向对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春若水冷笑了一声,挑着眉毛道:“好呀!我们可真得把话说清楚了,要不然平白挨了一刀,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岂不是冤枉?”一面说已把季贵人拉过来,让她坐下,春若水自己就在她对面坐下来。“不要紧,这里没有外人,你慢慢地说吧!”说时,她随即把灯光拨亮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季贵人看了她一眼,生气地又垂下了头:“我看错了你啦,只以为你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客,谁知道……哼……”
    “谁知道我怎么啦?”
    “谁知道你也是贪慕荣华富贵的女人。”说着她的眼睛红了,像是十分委屈地道:“天下有钱有势的男人多的是,为什么你偏偏看上了他?”
    “哼!”春若水脸色一片雪白:“我看上了谁来着?”
    “你还要装……”季贵人抖颤着声音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深深爱着他,为什么还要……那一夜你受伤来到我的房里,我还把你当成一个好人,小心地服侍你,给你包伤……
    谁知道你……你……一转过脸来就恩将仇报……‘春小太岁’,春大小姐,我们都是女人,难道你不明白我们女人的心?你的心真狠!”
    春若水原本透白的脸这一霎变得更白了。聆听之下,她冷冷地点了一下头:“你说完了没有?”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眼泪簌簌直淌下来,季贵人忿忿地道:“我知道,论长相,你是流花河第一美女,谁也没你漂亮,论本事,你会骑马舞剑,谁也打不过你,你家又有钱有势……”
    才说到这里,已为春若水“叭”的一巴掌掴到脸上,“你胡说!”
    季贵人吓了一跳,春若水也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几,春若水才笑了笑,颇似怜惜地看着她说:“你说完了?”
    季贵人叹了口气,轻轻地摇摇头说:“你是不知道,一个人爱一个人,心里有多么苦?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已经把我忘了,原来是有了你……春大小姐……实在不瞒你说,我觉得活着一点味儿也没有了,我恨你,恨你抢走了我的爱人,本来想杀了你再自杀,可是我……
    又下不了手……这才想到了自己死了算了,偏偏你又放不过我……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就为了这点事就想死?”
    春若水的出奇冷静,倒使得季贵人一时颇为意外,一时只管呆呆地看着对方。
    “我只问你!”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以前眼里的春小太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季贵人怔了一怔,偏过头去说:“我刚才已说过了,当你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谁知道,我是看错人了!”
    “你没有看错!”春若水平静地道:“我还是从前的我,一点也没变!”
    “还说没变?”季贵人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微牵,显示着不屑:“那你为什么要嫁过来?难道你不知道王爷早已有三妻四妾?像你这样有一身本事的人,原来也贪图荣华富贵,这么看起来,以前的什么行侠仗义,根本全是假的了!”
    春若水微微一笑说:“但是你今天晚上来这里想杀死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吧?即使我真的是一个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动刀子么?”
    季贵人呆了一呆,一时无话可说。
    “你把话说得太远了!”春若水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她:“其实我是不是一个行侠仗义或贪图荣华富贵的人,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以为我抢走了你的爱人。你刚才说,一个人爱一个人,心里有多么苦,这句话我很能体会,我现在总算了解,原来你一直这么深深地爱着朱高煦,倒是出乎我的意外?”
    季贵人聆听着,情不自禁地垂头低泣起来。
    春若水轻轻一叹说:“实在说,凭朱高煦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得着你的真情实爱,该是三生有幸。偏偏他不知珍惜,竟然辜负了你的一颗真心,实在可恨!”
    季贵人听她这么说,顿时止住了泣声,缓缓抬起头:“那是因为你,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你!”
    “你错了!”春若水冷冷地说:“我与他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不会这么迷着我。有没有我都一样,对于他,你只是一个可怜的玩物而已,既然只是一个玩物,当然有一天会玩厌、会抛弃,只可笑你连这一点都没有看清楚,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爱上了他。这叫活该!”
    季贵人脸上现着怅惘,狠狠地用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的样子。
    “一个人爱一个人,是理所当然的,重要的是要‘相爱’,千万不要只是单方面的。”
    春若水眼睛深情地注视着她:“就像你一样,你虽然这么深深地爱着他,他却根本不把你当一回事儿,原因是什么,你可知道?”
    季贵人恍惚地摇了一下头。
    “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哼,现在你总应该明白了吧?”
    “你乱说……我不信,我不信……”季贵人用力地摇着头,眼泪成串儿地淌了下来。
    “信不信由你,你自己慢慢地琢磨吧!”说着她不禁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时心生同情,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季贵人恨恨地说:“难道你就不是他的玩物?
    不怕有一天他也会把你丢掉?就像我一样的?”
    “你说得不错!”春若水冷冷地道:“在这一点来说,我和你并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我根本就不爱他!不但如此,我而且还恨他!”说到这里,她内心的恨恶之情,不自禁地现之表面,确是情发于衷。使得目睹的季贵人亦为之吃了一惊。此时此刻,在她与高煦的洞房花烛之夜,竟然会说出了这种话,确是令人大感震惊。
    季贵人再次向她注视时,眼神里流露着简直难以置信的诧异,“王爷他……他可知道……”季贵人简直弄糊涂了。
    “他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春若水苦涩地笑道:“你应该看得很清楚了,今天晚上是我和他的新婚洞房花烛之夜,像么?”
    这么一说,季贵人才似恍然一惊,可不是,今天晚上原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却是这般的冷冷清清,洞房里仅有新娘独自一人,新郎却不知去向,岂非大悖常情,好生令人纳闷,“王爷他……不在这里?他的人呢?”
    “那是他的事,我和你一样的糊涂?”
    “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不关你的事,你还是糊涂一点好了!”
    春若水向首她微微一笑:“现在你大概不想死了,夜深了。回去吧!”
    季贵人轻轻叹了口气:“这么看起来,你所以会嫁给王爷,确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季贵人心里这才明白,点点头,大为歉疚地说:“看起来,是我错了……我错怪了你,我对不起你。”说着她的眼睛又红了,满腔的委屈、失意,一时真不知向谁吐露,深深地垂下了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竟是一丁点儿光亮也看不见,这一霎,真正有“落寞”的感伤。
    春若水冷冷地说:“你现在应该想到刚才你想死的念头有多么愚蠢了,错在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该爱的人、哼!今后你要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最重要的便是,你得先把那个负心于你的人忘了,你做得到么?”
    “我……”季贵人看着她懦弱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说时,春若水举起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非得这样做不可,除非你真的不想活了!”
    季贵人仿佛整个的心都碎了,她有杀人的勇气,也有自杀的勇气,却没有忘记心上人高煦的勇气,春若水这样对她说,并不能使她恢复一些儿信心。
    春若水看着她,不禁生怜,轻轻叹道:“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你却一定要做到。想一想那些被朱高煦打入冷宫的可怜女人吧!她们比你更可怜,她们不都还在活着么?你比她们年轻得多,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季贵人缓缓抬起头看着她,苦笑道:“我真的是太傻了……”
    春若水微笑道:“这就好了,你还恨我不?”
    季贵人摇摇头,脸上怪不好意思的。
    “好!那咱们就交个朋友吧!”春若水道:“朋友是应该彼此坦诚相待,彼此信任,只要你认为我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朋友,以后无论遇见什么心里不顺的事情,都不妨告诉我,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你,千万不要钻牛角尖,动不动就想死,知道吧?”
    季贵人点点头:“谢谢你,春大小姐!”
    “我的名字叫春若水,你叫我名字好了!”
    “不……”季贵人站起来说:“我不敢,我应该叫你娘娘!”
    春若水挑了一下眉毛,想想却也无可奈何:“这些都无所谓,随便你怎么称呼吧,重要的是你心里一定要把我当成朋友,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季贵人说:“不,我自己回去!”她指了一下窗外:“这里花园的门通着,很近,不会有人看见的。”
    说了这句话,她就自个去了。仍然由矮矮的窗户翻出去,春若水伸出头去,见她一直消逝在花丛里,忖量着不至于为人发觉,也就不再担心。
    由于季贵人这一搅和,春若水心里可就更乱了,整夜她都在思索着这件事。季贵人的“痴”恰与朱高煦的“无情”成了强烈的对比,所谓“痴心女子负心汉”,亦当得世上悲惨之事了。
    由是对于季穗儿的遭遇,寄以无限同情,反之,对原本就印象不佳的汉王朱高煦,更增加了些许恨恶。
    她却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季贵人上来所说的那些话,直把自己当成了贪慕虚荣,意欲攀龙附凤之人,真是奇耻大辱。
    实在说,却也怪不得她,谁又知道这其中的关键因素?只怕自己与朱高煦成婚消息外传之后,抱持以上看法者,将是大有人在,自己真是跳到了黄河,永远也洗不清了,想来想去,一切的罪恶形成,俱都在朱高煦一个人身上,真恨不能立刻跃身而起,拿起宝剑,此刻就去找到他,拼个死活……然而,俟到她冷静下来,却又是一番见地,对于方才的冲动,期期以为不可。
    便是这样激动一阵,懊恼一阵,却又冷静一阵,说不出的自怨自艾,无语问苍天,俟到四更过后,才睡着了。
    昨晚睡得太晚,再加上心里不自在,百感交集,今天可就起不来了。冰儿偷偷进来瞧了两回,她都没有醒,只得悄悄地又退了出来。
    春风拂面,园子里的花开得美极了。触目所及,紫罗兰、香石竹、虞美人、三色堇……
    各有姿色,迎着春风,朵朵绽放,含蕊吐芬,娇阳和煦,花香沁人,“春华轩”蝶梦花酣,展示着它绮丽娇艳的姿态,醉人极了。
    高煦起了个早,一身披挂,甲胄鲜明地来到了园子里,冰儿与春、荷二婢,早得了讯儿,迎上去请安问好。
    高煦的兴致甚高,脸现微笑地直盯着冰儿:“你就是春贵妃跟前的那个……”
    马管事由身后抢上一步,恭敬地道:“回王爷,她娘家姓赵,赵宫人!”
    “好!好!”高煦一连说了两个“好”字,朗声道:“娘娘起来了没有?昨晚上睡得可好?”
    “这……”冰儿垂下了头:“回王爷的话,我家小姐还在睡觉,没有醒。”
    “别小姐小姐啦!”高煦笑道:“如今你家小姐出阁嫁给了我,蒙圣上恩宠,特赐了贵妃的封号,以后你要改口称‘娘娘’知道吧?”
    “是,婢子知道了!”
    马管事生恐王爷降罪,聆听下躬身回话道:“赵宫人才来,这里的规矩还不太清楚,奴卑回头再好好教她,请王爷放心!”
    “这怪不了她,既是娘娘跟前的人,马管事,以后你要另眼看待!”
    “是,王爷!”
    “给我看赏!”高煦一笑说:“重赏!明珠一斗、黄金百两!”哈哈一笑,他上前一步,不顾王爷之尊,伸手托住了冰儿的脸:“小丫头,这些钱,够你娘家生活半辈子的了!”
    冰儿真想把他的手给甩下来,可是这个人自有他的虎威,尤其是那双亮炯炯的眼睛,直直逼视过来,真有慑人之势。心里一害怕,冰儿便自低下了头,嘴里不由自主地说:“谢谢王爷的厚赏,婢子不敢……”
    “你就别客气了!”高煦一只手,再一次托起她的脸,一面细细地瞧着:“强将手下无弱兵,嗯,主人是大美人儿,跟前的丫头也生得俊俏,好好服侍娘娘,以后错不了你,知道吧?”
    冰儿真吓坏了,抖颤地说了个“是”字。
    高煦这才松下了手,径自向“春华轩”大步走去。
    冰儿怔了一怔,忙自站起来,赶过去道:“王爷,小姐……啊……娘娘还没起来!”
    “我知道!”高煦一笑回头说:“怎么,连我还要挡驾!这都什么时候了,太阳都照着屁股了,还睡懒觉?走!带我进去瞧瞧!”
    想想,人家是夫妻的名分,冰儿自觉着干预过了分,只得答应一声,前头带路,身后的马管事等一大群,不便擅逾,俱都停步在外伫候。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6 17:56 , Processed in 0.15625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