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风雷引》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第六章 杀人木像
作者:黄鹰


              杜家庄到处花木扶疏,西面也一样。
  沈胜衣艺高人胆大,飞梭般在花木丛中穿插,迅速向西面走过去。
  一路上并无任何发现,遇上了两个正在打扫地方的仆人,一问之下,也是没有见过有可疑的人走经,亦不见上官凤。
  前行百丈,穿过两道回廊,一道月洞门,遥见一道高墙挡在前面。
  高墙内竹影婆娑,一阵檀香的气味顺风吹来。
  沈胜衣沿着高墙左行三丈,来到了一道月洞门的前面。
  门户大开,上面一块横匾,刻着“杜家祖祠”四字。
  沈胜衣稍为沉吟,仍举步进去。
  祖祠也许是杜家庄的禁地,但事情至此,已没有他顾忌的余地。
  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壁虎的暂时藏身地方,而他亦深信,纵然私闯禁地,杜乐天也不会怪罪下来。
  一阵风吹过,竹涛声四起。
  风中吹来了檀香的气味。
  沈胜衣向来并不喜欢檀香的气味,可是现在他却突然停下了身形,深深的吸了一口。
  只因为檀香的气味中仿佛是夹杂着什么气味。
  ──是血腥气味!
  沈胜衣终于嗅出,身形立时又展开,如离弦箭矢,从竹树夹着的小径疾向前射去!
  三个起落,来到祠堂之前。                ×      ×      ×                  杜家庄祠堂也是非凡,幽静中带着庄严,所有地方都打扫得很干净。
  祠堂的大门亦没有关闭,越接近檀香的气味亦越浓郁。
  血腥味也更浓郁了。
  沈胜衣左手按剑,虽未拔出鞘,已随时准备出鞘,身形“之”字形,一连三变,掠上石阶,左边门侧一闪,右边门侧一避,大喝一声,当中冲入!
  并没有任何的袭击!
  身形凌空未落,他已经看见了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头向下,伏身血泊,一身蓝布长衫,头发苍白,是一个老妇人。
  沈胜衣在尸体前停下,目光再一转,已能够看出那个老妇人的身份。
  那个老妇人左手握着一串木珠,右手一串檀香散落在周围,应该就是负责打理这祠堂来上香的老婢女。
  檀香已燃着不少,仍然在燃烧,香烟缭绕,氤氲祠堂之内。
  沈胜衣身形再绕着那个老妇人一转,周围都没有发觉有人藏着。
  他身形再停下,立即伸手翻转了那个老妇人的尸体。
  只见那个老妇人的眉心、咽喉、心胸都多了一个血洞,鲜血仍然在迸流。
  那三个伤口与上官高,与小酒家之内狄刚等人身上的完全一样。
  杀他们的人是壁虎,用的是一支四尺长、相连着链子、薄而狭的剑!
  杀这个老妇人的难道又是壁虎?”
  难道壁虎一直就藏在这儿,被这个老妇人无意中发现,要杀她灭口?
  沈胜衣心念一动再动,长身,剑眉深锁在一起。
  祠堂左一面窗户大开,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了沈胜衣的衣袂。
  风中竟又似夹着血腥气味。
  沈胜衣却感觉这血腥气味并不是从窗外吹来。
  ──昨夜虽然无雨,窗户亦应关上,何以大开?
  ──难道片刻之前壁虎仍然在祠内,发觉我进来,从窗外走了?
  ──他躲在祠内到底干什么?
  沈胜衣心念转动,目光亦转动,在他的前面,有两重纱帐,都已垂下来。
  ──祠堂的纱帐一般都是悬起来,这个却是例外,莫非内中另有蹊跷?
  纱帐在风中波浪般起伏,小心望去,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巨人端坐其中。
  那毫无疑问,只是一个像。
  也许是什么神祇,也许是杜家祖先的刻像、塑像。
  沈胜衣打量了一会,终于拂袖,“呼”的一声,纱帐被拂得疾扬了起来,挂在钩上。
  纱帐后的东西立时都毕露无遗。                ×      ×      ×                  对门是一座神坛,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紫檀像。
  刻的是一个老年人。
  那个老年人一手捋须,一手仗剑,仰天作长啸之状,威武之极!
  刻工精细,神态活现,若不是色泽有异,高度又非常,骤看下,不难就以为那是一个活人!
  沈胜衣一眼看清楚,立即就变了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并不认识那个老人,令他变色的也不是那个老人的相貌。
  只是那个老人所仗的长剑!
  剑长逾七尺,虽然这样长,与像本身却正合比例,一些也不觉特别。
  整支剑一样是紫檀木雕就,虽然是木剑,看来仍然觉锋利。
  好像这样的一支剑,当然吓不倒沈胜衣。
  当年十三杀手之中的高欢,剑长六尺,杀人于丈外,沈胜衣在剑下险死还生,仍然不惧。
  而最后,高欢还是倒在他剑下!
  真的剑他都不怕,何况是木像手中的木剑!
  令他吃惊的,其实是木剑上穿着一个人!
  ──上官凤!                ×      ×      ×                  剑从上官凤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入肉三尺!
  剑指天,上官凤的身子也就被挂在半空!
  不是上官凤的木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
  血仿佛仍然在奔流,顺着剑身流过剑柄,流入木像的掌心,再顺着手臂,流入木像的衣袖之内!
  血鲜红,触目惊心,沈胜衣亦被惊到。
  上官凤的眼睁大,充满了恐惧,也充满痛苦,樱唇仍张开,已一丝血色也都没有!
  一剑穿心,上官凤那刹那的痛苦沈胜衣不难想象。
  他也是老江湖的了,可是又何曾见过这么惨厉的景象。
  一望之下,他大惊失色,又好像听到了上官凤撕心裂肺的那一声惨叫。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如梦初觉,身形“霍”地猛倒翻,落在祠堂外,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啸!
  惊天动地的长啸!                ×      ×      ×                  风急吹,竹涛一阵又一阵。
  衣袂声响,杜乐天人如天马行空,横跨过竹梢,飞落在祠堂之前!
  他随即奔马一样奔上石阶,一面大呼道:“沈兄弟,你可是在内?”
  沈胜衣这时候又已回到木像前,听得叫,应道:“在这里!”
  杜乐天脚步不停,一面追问道:“凤儿呢?可是也在内?”
  沈胜衣没有回答。
  杜乐天语声未落,人已经奔进,在门外,他已经嗅到血腥味,神色不觉紧张起来。
  入门第一眼他就看见那个老妇人的尸体,面庞一沉,道:“是李大妈,谁杀他的?”
  看到那三道剑伤,杜乐天面庞更沉,道:“壁虎!又是壁虎!李大妈不过是一个婢仆,这把年纪,为什么连她也不肯放过?”
  他又细看了李大妈的尸体一遍,才问道:“沈兄弟,凤儿呢?又是在哪里?”
  沈胜衣手指那个木像。
  他的手才抬起来,杜乐天已看到上官凤穿在木像那支长剑上!
  他整个人立时如遭电殛的猛然一震,怔住在那里。
  沈胜衣别过头去,他实在不忍看到杜乐天的表情。
  杜乐天那刹那整张脸都抽搐起来,须发皆颤,就像是秋风中的落叶,整个身子急激的不住颤抖。
  他的一双手不觉握拳,指节发白,“格格”的发出一连串爆栗子也似的声音。                ×      ×      ×                  即时一阵铃声“叮当”,周济如风从门外掠进来,他本待发问,可是刹那间,他已然看到了上官凤的惨状,当场就目定口呆。
  上官无忌也不例外,他是最后进来的一个,与周济却只是几步之差。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顺着杜乐天、周济两人的目光望去,一望之下,目光立时凝结。
  他浑身的血液亦仿佛同时凝结,面色骤然白起来!
  死白!惨白!
  堂中虽然多了三个人,现在却比只得沈胜衣一个人的时候似乎还要静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无忌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声悲激,他苍白的面庞倏地升起一抹红晕,笑声一顿,“哇”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杜乐天身形急动,欺至上官无忌身旁,左手握住他的左臂,右掌一转,抵在上官无忌的后心之上,一股内力连随透过去。
  上官无忌胸膛一挺,咽了一口气,道:“无妨!”
  杜乐天沉声道:“无忌,现在并不是伤心的时候。”
  上官无忌摇头,道:“小婿只是一口气咽不下来,一口血喷出,反而舒服得多了。”
  杜乐天道:“你懂得保重就好了,若是因此气倒,倒遂了壁虎的心愿!”
  上官无忌道:“要倒我也与壁虎一起倒!”
  杜乐天道:“这才是!”一顿,接道:“说气,我比你更气。”
  他转问沈胜衣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沈胜衣道:“晚辈在进来之前已经看见月洞门上的横匾。”
  杜乐天手一指,接问道:“那你又可知这是谁人的雕像?”
  沈胜衣还未答话,杜乐天已自答道:“是家父,也是他自刻的木像,只望杜家世代,也像他这样的威武,笑傲江湖!”
  沈胜衣道:“老前辈已经做到了。”
  杜乐天自顾接道:“这个地方是杜家的灵魂,是杜家的尊严所在,壁虎现在却将我的外孙女杀在这里,杀在那支剑之上,你应该知道,是表示什么?”
  沈胜衣无言点头。
  杜乐天握拳,接道:“壁虎啊壁虎,你若是落在我的手中,不将你碎尸万段,我誓不为人!”
  语声一落,他身形一动,疾掠向那木像,半空中风车般一转,就将上官凤的尸身从木像上拔出,抱入怀中,跃下地上。
  上官无忌急步上前,伸手去接。
  杜乐天却道:“让我抱着她。”
  一顿,接吩咐道:“你们跟我来!”当先举步往祠外走去。
  一面走,一面又说道:“安置了凤儿的尸体,我们就开始行动,搜索壁虎!击杀壁虎!”
  最后两句话,一字一顿,充满了愤怒,也充满杀机!
  这个当年叱咤风云、笑傲江湖的老人,终于大动杀机!
  好像他这种人,若说将壁虎碎尸万段,只怕就不会千段作罢。
  壁虎何在?                ×      ×      ×                  杜九娘也听到了沈胜衣那一声长啸,可是她没有动。
  她知道沈胜衣那边一定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
  可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这一件,却已经够严重的了。
  她现在正在周济居住的那个院落之内,在院中一株白杨之前。
  白杨多悲风,虽然并非在深秋,听来仍令人心头萧索。
  上官雄就靠着白杨树站着。
  他所以仍然能够站着却是因为那株白杨的一条横枝穿透了他的胸膛,其实是挂住在那里。
  那条横枝是被剑削断,另一截就在旁边地上。
  断口非常整齐,绝无疑问,是断在一支极之锋利的兵器下!
  上官雄致命伤也显然不是在胸膛,是在他的咽喉!
  在他咽喉上有一个剑洞,血仍然在奔流,染红了他的衣襟。
  他的眼睁大,面上的肌肉已因为痛苦而扭曲,在他的眼瞳中也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疑惑。
  那种疑惑的神色,绝无疑问是远在痛苦之上,就仿佛,他死前,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对方剑下!
  所以他的一双手十指虽因为痛苦而勾曲,并没有丝毫反抗的表示,亦远离剑柄。
  在对方出剑的一刹那间,他显然甚至仍不以为对方是杀自己。
  这只有一种解释,杀他的那个人是一个平日信任的人。
  也因此,虽然剑刺入咽喉,他有的也只是疑惑、痛苦!
  丝毫恐惧也没有。
  杜九娘却没有在意上官雄的表情,她整个脑袋、整个身子都已被悲哀、痛苦塞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疯了似的扑前去,紧抱着上官雄的尸体,不住地摇撼,不住地嘶声哭叫起来。
  她只有上官雄、上官高两个儿子,现在都已经死亡,那种痛苦并不难理解。
  她哭叫着将上官雄的尸体从树枝上拔出来,一股血同时从上官雄胸膛伤口激出,溅湿了杜九娘的胸襟。
  杜九娘浑身的血液亦同时奔腾起来,抱起上官雄往院外奔出去,一面发出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啸!
  尖啸声迅速地传了开去!                ×      ×      ×                  杜乐天、沈胜衣四人这时候正走在竹林间的小径上。
  他们的耳朵何等锐利,一听尖啸声,已分辨得出是杜九娘的声音,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
  杜乐天那刹那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道:“又出事了!”
  上官无忌面色亦铁青,道:“不知是芸儿还是雄儿?”
  语声未已,“叮当”铃声响处,周济如箭般射出,疾向前射去!
  沈胜衣、上官无忌身形亦动。
  杜乐天也动了,他满头白发怒狮一样飞扬,身形快如奔马,虽然抱着上官凤,还挟着一张古琴,那一份迅速,仍然是骇人之极。
  这一次四人就像是四支箭一样,一个紧追着一个,迅速向尖啸来处射去!
  他们从尖啸声已听出,必定又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只不知,遇害的又是什么人而已。
  同一时,杜九娘亦是向他们这边奔过来。                ×      ×      ×                  双方的身形都是极之迅速,不过片刻,已在一条花径上相遇!
  杜乐天他们看见杜九娘手抱的上官雄的尸体同时,杜九娘亦看见杜乐天手抱的上官凤的尸体!
  “凤儿!”她尖叫一声,眼前一黑,一口气咽不下,当场昏倒!
  周济当先奔到杜九娘身旁,拦腰一把抱住。
  上官无忌亦同时掠到,从杜九娘怀中接过上官雄的尸体!
  他整张脸都已扭曲了起来,面色一变又再变,突呼道:“爹,芸儿在哪里?”
  杜乐天本已悲痛之极,听到上官无忌这样叫,那一份悲痛立即被恐惧掩盖,道:“在我那个庄院里!”
  上官无忌一声道:“好!”双手一松,身形一转,如箭般射出去!
  沈胜衣如影随形。
  杜乐天呆在那里,目送两人远去,一句话也都没有。
  这个一剑纵横天下的老人这时候已经方寸大乱,什么主意也都没有。
  他虽然久历风霜,数十年江湖,也不知生死线上徘徊过多少次。
  可是,又何尝遭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                ×      ×      ×                  转回廊,穿花径,上官无忌、沈胜衣身形越来越迅速!
  他们只希望尽快赶到去找着上官芸。
  壁虎这么快采取行动,实在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壁虎杀得上官高、上官雄、上官凤,当然亦杀得上官芸。
  虽然上官芸武功得自杜乐天的传授,犹在兄姊三人之上,可是又怎敌得过一个杀人经验那么丰富,出手那么毒辣的杀手?
  上官无忌自然就心急如焚,沈胜衣亦心急到了极点。
  他原是一个侠客,何况上官四兄弟姊妹虽然有的骄傲,有的蛮不讲理,但都是从未涉足江湖,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的青年人?
  上官四兄弟姊妹中,上官芸也是他最有好感的一个。
  现在他只希望赶到去还不太迟。                ×      ×      ×                  庄外山林间风吹急劲,上官芸的衣衫给吹得“猎猎”作响,一把秀发亦飞扬在急风中。
  这里距离庄院已经有半里,她是追踪一个人到来的。
  昨夜她睡得也不大好,琴声传来的时候,她已经醒来有半个时辰。
  听到了琴声,她当然知道是外祖父在弹琴,也知道外祖父的心情非常恶劣。
  她随即走出房间,向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盘算,如何开解外祖父。
  才走出院子,她就看见一个人如飞掠上墙头。
  那个人一身白衣,与那道雪白的墙壁简直就像是混成一体,身形轻捷,起落无声,掠上了墙头,才发出“铮铮”的连串轻响。
  那是发自他腰间的长剑上。
  剑是链子剑,相连着一条链子,那条链子与剑鞘相碰,便发出“铮铮”的声响来。
  上官芸也就是因为听到了这“铮铮”声响,向那边望去,发现了那个白衣人。
  她虽然看不见那个人的真面目,从那个人的身形却已经看得出并不是杜家庄的人。
  然后她就想到了“壁虎”。
  根据沈胜衣与上官无忌得到的资料,那个壁虎岂非就是身穿白衣用一支链子剑!
  ──壁虎大清早偷进庄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个念头一起,上官芸不禁由心寒出来。
  无论壁虎有什么目的,他现在离开,目的当然就已经达到的了。
  那刹那之间,那个白衣人已然翻过墙头。
  上官芸身形立起,疾追了过去,她的一双手已经握在那双短剑的柄上,可是到她掠上了墙头,却又打消了那个追上前去、将壁虎截下、拼一个死活的念头。
  她并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无谓牺牲。
  虽然她并不知道壁虎的武功有多高,但却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她所能够应付得来。
  好像她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江湖经验、临敌经验的女孩子,在壁虎这种老江湖、杀人老手面前,就算是武功相当,结果也必定倒在壁虎剑下。
  而壁虎既然已经离庄,即使她纵声大叫,沈胜衣他们又能够迅速赶到来,以壁虎的轻功,必定又已经逃去无踪。
  现在壁虎显然是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若是暗中追踪,说不定可以找到壁虎的巢穴,到时再回庄通知她的外祖父,一齐去找壁虎算账,岂非就更好?
  她心念再转,打定了主意,悄然掠上了墙头。
  壁虎已经在墙外较大的草坪上。
  上官芸仍然待他再走前数丈,才翻过墙头,借着树木的掩护,跟从追上前去。                ×      ×      ×                  那个白衣人确实就是壁虎,对于杜家庄的环境他绝对无疑清楚得很。
  也所以他进出如此轻松,简直就没有杜乐天等人的存在一样。
  他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在清晨看来面色更加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他的手也是,浑身的血液仿佛早已抽干。
  在未离开杜家庄时,他的身形灵活迅速之极,到掠出了杜家庄的墙外,才慢了下来,但举止却反而更显得轻松,就像是刚放下了千斤大石般。
  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显然并没有发现上官芸的追踪。
  离庄半里,他的脚步开始慢下来,却没有停下,继续前行,走进了一个杂木林子内。
  在林中转了一个弯,就转进了一条路。
  那绝无疑问,是一条人工开出来的路,只是路面上野草丛生,也不知多久没有整理。
  壁虎走在路当中,也就沿着那条路向前走去。
  上官芸却不敢走在路上,只是在路边的树木之间穿插,借着树木掩护,远远的跟在壁虎后面。
  前行约莫七八丈,道路左折,壁虎很自然的转进去,速度没有变。
  上官芸也保持原来的速度,一步一步追前去。                ×      ×      ×                  转过了那个弯,她突然看见了一幢庄院。
  那幢庄院当然原就在那里,并不是突然天外飞来,上官芸所以觉得突然,只因为,她怎也想不到在这种地方突然会建有一幢庄院。
  她也从来没有听到外祖父提及。
  ──难道外祖父也不知道?
  上官芸实在奇怪。
  那幢庄院看来还相当完整,墙内高楼重叠,应该还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庄院。
  这里距离杜家庄其实并不远,杜家庄的人竟然没有一个知道,那实在说不过去。
  难道那幢庄院在杜家建成之前便已经空置,没有人居住、来往?
  上官芸疑念重重,因为突然看见了那幢庄院,几乎已忘记了壁虎的存在。
  壁虎亦已经不在路上。
  ──哪里去了?莫非走了进庄院去了,那幢庄院莫非就是他的巢穴?
  庄院的门户半开,上官芸的怀疑倒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也就在这个时候,“砰”一声,那道门户已关上。
  上官芸更加肯定,身形迅速地向前移动,但仍然没有走出林外。
  她无疑是一个很小心的女孩子。
  已知道壁虎藏身的地方,她仍然要上前去,只是想弄清楚那到底是谁人的庄院。                ×      ×      ×                  滴水飞檐下有一面横匾,那之上却空白一片,一个字也没有。
  “奇怪──”上官芸半身从树后探出,距离庄院大门不过三丈,看得实在很清楚,那的确是一面没有字的横匾。
  正当此际,一个声音突然从她后面传来道:“很奇怪是不是?”
  阴森的语声,上官芸入耳生寒,那刹那有如置身冰窖之中。
  她吃惊地回头,立时就看见了一个人,幽灵般站在她身后不到一丈的两株树间。
  那也正就是她追踪的那个白衣人。
  ──壁虎!
  “你──”上官芸一个“你”字出口,双剑已在手。
  壁虎冷冷地盯着她,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一个人跟踪我到这里。”
  上官芸双剑在手,一颗心也定下来,轻叱道:“你是什么人?”
  壁虎反问道:“你说呢?”
  上官芸脱口道:“壁虎──”
  壁虎怪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条壁虎?”
  他的笑容与语气同样怪异。
  上官芸只听得毛骨悚然,厉声道:“你真的就是那个壁虎?”
  壁虎点头,道:“不错!”
  上官芸再问道:“就是你杀死我大哥?”
  壁虎道:“还有你二哥,你三姊。”
  上官芸晴天霹雳,面色大变,追问道:“你说什么?”
  壁虎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上官芸仍然有些不相信地道:“我二哥、三姊都给你杀了?”
  壁虎道:“那是我离开杜家庄之前的事情,你以为我进去杜家庄不杀人干什么?”
  上官芸颤声道:“你说的都是事实?”她所以还要这样问,当然就是仍抱着一线的希望。
  壁虎大笑,道:“为什么我要欺骗你?”
  上官芸面色惨变,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了楚碧桐?”
  壁虎道:“楚碧桐是我的结拜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
  上官芸道:“他却是一个大坏人,该死的大坏人。”
  壁虎感觉很有趣地望着上官芸,道:“难道你还不和道我也是那种人?”
  上官芸怔在那里。
  壁虎接说道:“在你眼中的坏事,在我们眼中却是好事。”
  上官芸冷笑,道:“你们这种坏人也讲义气?”
  壁虎道:“有时也讲的。”
  上官芸道:“杀了那么多人你还不满足?”
  壁虎道:“那才是开始。”
  上官芸盯着壁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壁虎笑接道:“有关我这个人的传说,相信你也已听过不少。”
  上官芸冷笑,道:“那当然都是真的了。”
  壁虎道:“有些是的,譬如说,我要杀一个人绝不会就只是杀一个作罢。”
  他笑笑,接道:“特别是,如果那个人武功在我之上,绝非在正常情形之下,我所能够杀得的。”
  “那你会怎样?”
  “先从他的家人杀起,到他的精神接近崩溃的时候,才给他致命的一击。”
  “你好狠!”上官芸咬牙切齿。
  壁虎道:“你知道我本是以什么为生?”
  “杀人为生。”
  “不错,做那种工作的人一定要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否则只怕连一天也活不了下去。”
  上官芸忽然问道:“你一定要杀人才能够过活?”
  壁虎一怔,道:“当然不是,不过杀人在我来说,有时也是一种乐趣。”
  “乐趣?”这一次上官芸怔住了。
  壁虎笑接道:“你认识我还是不太深,否则你一定会发觉,我杀人的方法层出不穷,匪夷所思。”
  他虽然在笑,一点也不像在说笑,杀人也显然并不是一种罪孽,而且是一种神圣的工作!
  上官芸只听得头皮发炸,厉声道:“你又准备用什么方法来杀我?”
  “你?”壁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上官芸几遍,道:“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没有打算杀你。”
  上官芸这才真的觉得奇怪。
  壁虎笑接道:“也许是因为你太可爱。”
  上官芸叱道:“你胡说什么。”
  壁虎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官芸,道:“你真的很可爱。”
  他的眼瞳中显然一丝淫邪的意思也没有,所谓可爱显然就只是可爱的意思而已。
  上官芸一直在盯着壁虎,很奇怪,先前那种恐惧竟然在淡下来。
  她不觉问道:“为什么你不杀我?”
  壁虎道:“你始终会明白的。”
  上官芸盯稳了壁虎,仿佛要在壁虎的神情变化瞧出其中的究竟。
  可是她始终都瞧不出什么来。
  壁虎笑笑,又说道:“我若是要杀你在杜家庄之内便已经下手。”
  上官芸道:“那时你逃命都还来不及。”
  壁虎道:“你错了──当时我并不是在逃命,杜家庄之内的情形我了若指掌,我随便可以找到好几个地方躲起来,又不被你们发觉。”
  上官芸怀疑的望着壁虎。
  壁虎接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那个院落离开杜家庄?”
  上官芸不由问道:“为什么?”
  壁虎道:“那是杜乐天居住的庄院,是杜家庄之中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上官芸听不明白。
  壁虎解释道:“那个地方所以危险,当然就是因为杜乐天住在那里,以他耳目的锐利,他人若是在院中,相信很少人能够逃得过去,甚至我也不例外,而一被他发觉,要逃过他的追击当然就更成问题了,说实话,他被称中原无敌,无敌也许就未必,但敌得过他的人,相信并不多。”
  上官芸这时候已明白壁虎的说话。
  她方待接口,壁虎说话已继续道:“这一点,杜乐天当然也很明白,所以他居住的地方一定用不着其他人留下来。”
  一顿,他笑接道:“也所以他一离开,那里反而就变成最安全的地方了。”
  上官芸闷“哼”一声!
  壁虎又说道:“我进入那个院落的时候,他岂非就在外院亭子内弹琴?”
  上官芸道:“所以你明目张胆在那儿越墙离开。”
  壁虎笑道:“越是安全的地方有时我反而越加小心,这个道理,说你也不明白。”
  上官芸大声道:“我明白,像你那样明目张胆地离开,是不是因为已经看见我,想引我到这里来?”
  壁虎道:“你果然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上官芸接道:“那‘铮铮’声音也是你故意弄出来,唯恐我不发觉的了。”
  壁虎笑道:“就是这样。”
  上官芸冷冷地道:“你引我到来这里,却又不是要杀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壁虎道:“主要是让你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回去告诉杜乐天,壁虎就住在这里。”
  上官芸眼瞳中又露出疑惑之色。
  壁虎接说道:“我就在这里等杜乐天到来,公平作一个了断,你还不明白?”
  上官芸冷笑,道:“你若是有这个胆量,怎么不在杜家庄?”
  壁虎道:“杜家庄不是我的地方──”
  上官芸道:“你是说你这个庄院之内,已作好了准备。”
  壁虎点头,道:“准备杜乐天随时到来。”
  上官芸接问道:“里面是不是有很厉害的埋伏,是不是。”
  壁虎大笑,道:“若是你那个外祖父杜乐天,就不会这样问的了。”
  上官芸俏脸一红。
  壁虎又说道:“但无论怎样,杜乐天都一定会到来的。”
  上官芸不能不同意壁虎这句话。
  壁虎接道:“沈胜衣、上官无忌、周济,也一定会到来,我欢迎他们一起来。”
  上官芸疑惑的望了那座庄院一眼,喃喃道:“里面一定有可怕的机关埋伏,一定的!”
  壁虎道:“至于他们进来之后是什么结果,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上官芸冷冷的盯着壁虎,道:“你可以不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句话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对于壁虎,她原就心存恐惧,但现在这种恐惧的感觉显然已完全消失。
  是不是因为壁虎对她并无显示任何恶意?
  壁虎并没有在意,反问道:“你要我回答什么?”
  上官芸道:“这一次你杀死这么多的人,目的真的就只是为楚碧桐复仇?”
  壁虎目不转睛地望着上官芸,忽然一笑,道:“你怎会这样怀疑起来。”
  上官芸道:“我总是觉得,你们那种人不会那样讲义气。”
  壁虎一怔,大笑起来。
  上官芸只是冷静地盯着他。
  壁虎笑了一会,道:“不管怎样,事情总会有一个清楚明白的。”
  上官芸方待追问,壁虎已接道:“你也不必多问我什么,只要你回去告诉你那个外祖父杜乐天,我在这个庄院内等他,如果他不是老得已经什么也记不起来,对于我这一次的杀人,主要的动机何在,相信他应该心中有数。”
  上官芸怔怔地听着。
  壁虎笑笑,接道:“你叫他放心,我是会在这里等他的。”
  上官芸忍不住又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壁虎道:“该说的时候我一定会说一个清楚明白。”
  上官芸道:“那你大概总可以告诉我这里到底是谁人的地方。”
  壁虎手指庄院那面空白的横匾,道:“你没有看到那面横匾?”
  上官芸道:“空的。”
  壁虎道:“不错,是空的,这是个无名山庄,三十年之前便已无名。”
  他的语气总是那样阴阴森森,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肌肉才稍为跳动了几下。
  上官芸看在眼内,又问道:“你是这个庄院的什么人?”
  壁虎道:“你不觉得自己问得已太多?”
  上官芸苦笑。
  壁虎挥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上官芸道:“我……”
  壁虎道:“你还想怎样?”他的面色忽一沉。
  上官芸紧抿着嘴唇,双手握剑更紧。
  壁虎目光落在上官芸那双短剑之上,一笑,道:“看来你真的要试一试能否将我击倒。”
  上官芸冷冷应道:“我应该试一试的,对不对!”
  壁虎道:“应该的──我也看得出你绝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上官芸道:“废话。”
  壁虎失笑,道:“不错,你若是胆小,根本就不会追踪到来这里。”
  语声一落,右手一翻,“呛”的剑出鞘,剑指上官芸,道:“兵器无情,而且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清楚。”
  上官芸道:“你不一定要我送这个口讯──”
  壁虎道:“果然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上官芸道:“好像我这种聪明人,你还是干脆将我杀掉好。”
  壁虎只是笑。
  上官芸接道:“你其实随便找一个人,甚至一封信已可以传达你的意思,为什么定要找我做?”
  壁虎仍然只是笑。
  上官芸又说道:“我看其中一定有原因,是什么原因?”
  壁虎终于回答道:“也许就因为你这样聪明可爱,使我狠不起心肠。”
  上官芸紧盯着壁虎,仿佛要看到他的心深处,一面道:“你一定说谎,你绝不是那种狠不起心肠的人。”
  壁虎沉下脸,再次挥手,道:“快回去!”
  上官芸没有动。
  壁虎摇头,道:“那么,你出剑好了!”                ×      ×      ×                  上官芸剑未动,身形先动,倒跃出林外路中心。
  壁虎如影随形,上官芸身形甫定,他的身形亦已停下,与上官芸之间的距离仍然是方才一样。
  他身形的迅速绝无疑问是在上官芸之上。
  上官芸看在眼内,呼了一口气,忽一声轻叱,纵身拔起来,双剑凌空,往壁虎当头剪下。
  壁虎右手一抖,那支又狭又薄的长剑“嗡”的震出了数十道银虹,迎向剪来的双剑。
  “铮铮”交击声暴响,上官芸连刺十六剑都被壁虎接下来。
  她身形凌空未落,“霍霍霍”突然一连翻了三个筋斗,双剑紧随着身形转动,如轮剑光接连三次凌空向壁虎滚击!
  壁虎一声道:“好!”倒踩七星,闪开上官芸的剑轮滚击。
  上官芸脚一沾地,人剑又射前,双剑交替,左七右八,又刺出了十五剑!
  壁虎身形迅速转换,闪跃腾挪,又让开上官芸的十五剑。
  上官芸剑势未绝,双剑交替,一剑接一剑刺向壁虎!
  她学的是一流的剑法,也显然下过一番苦功,但练武与临敌却是两回事。
  她临敌的经验一次也没有,壁虎却非独经验丰富,而且是一个杀人老手。
  他的武功而且在上官芸之上,强弱悬殊,上官芸的攻势尽管是如何凌厉,对于壁虎并没有构成多大威胁。
  壁虎却闪避多于还击,也就绕着上官芸闪避,与上官芸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
  上官芸一直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突然间留意到,可是她尽管吃惊,攻势并没有因此停下。
  壁虎再闪她三十九剑,突然道:“小心,我要还击了!”
  语声一落,剑势展开,接一剑还一剑,身形同时绕着上官芸飞快的转动!
  上官芸立时乱了手脚。
  壁虎剑乘隙而入,接连十三剑抢攻,将上官芸的剑势迫在门外,再一剑毒蛇一样当中穿入,刺向上官芸的咽喉!
  上官芸偏身急闪,哪知道壁虎的剑势立刻就一变,正好迎上她转动的身形。
  他方才刺向上官芸咽喉的一剑,虽则凌厉,竟然是虚招,剑势一变,刺的也不是上官芸的咽喉,而是上官芸的肩膀!
  上官芸眼看着壁虎的剑刺到来,但已经没有闪避的余地,甚至闪避的念头才起,壁虎的剑已刺到!
  一刹那,她只是有一种麻痹的感觉,壁虎竟以剑点穴,连封了她双肩四处穴道,接一挑,剑指着上官芸的咽喉!
  上官芸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噤,却没有惊叫,也没有开声求绕。
  壁虎的剑也没有刺进去,笑望着上官芸,徐徐道:“你练的是上乘的剑术,资质也不错,只是临敌经验不够,内力亦未足,否则,要制服你可真不容易!”
  上官芸冷冷的道:“技不如人,没有什么话说,你杀我好了。”
  壁虎自顾道:“听说,是杜乐天亲自教你的武功。”
  上官芸道:“谁跟你说的……”
  壁虎没有回答,截口道:“杜乐天的确没有看错人,假以时日,你的武功一定凌驾兄姊之上,到时候,说不定,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上官芸道:“那么你最好就现在将我杀掉。”
  壁虎沉声道:“我果真要杀你,在杜家庄之内已将你了结。”
  上官芸实在不明白壁虎何以对自己一再留情。
  壁虎接说道:“你也莫要再惹我生气,好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到这个地步,应该知道怎样做才是!”
  语声一落,剑一吞一吐,竟然将上官芸被封的穴道解开。
  上官芸怔住在当场。
  壁虎连随收剑入鞘,第三次挥手,说道:“回去告诉杜乐天他们,我在无名山庄恭候这件事。”
  上官芸没有作声。
  壁虎也没有再说什么,身形暴起,掠到庄院门前石阶下,再一纵,掠上滴水飞檐,一闪不见。
  上官芸目送壁虎消失,实在提不起勇气追去,她虽然痛恨壁虎,可是对方的武功实在远在她之上,根本就不是她所能够应付得来。
  她并不怕死,但那种瞎缠个没了的事情,却也不是她做得出的。
  壁虎不杀她,当然有壁虎的原因,她虽然想不透,却怎也不相信那只是为了要她将消息带回去。
  而壁虎之所以选择那个无名山庄来决斗,她也开始有些怀疑,并不是山庄之内设下了厉害的埋伏这样简单。
  ──只有问外祖父,也许问外祖父就会有一个明白。
  上官芸此念一动,再也待不住,转身疾奔了出去。
  她这边才奔出,那边大门开处,壁虎又现身,目送她去远,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壁虎竟变得这么多感触,又到底为什么他忍心连杀上官高、上官雄、上官凤三兄妹,单独对上官芸网开一面,一再手下留情?
  这个人的行事作风有时候实在难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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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旧账
作者:黄鹰


              旭日已高升,杜家庄大堂内仍然是灯火辉煌。
  根本就没有人理会灯火的事情。
  上官雄、上官凤的尸体都已搬到堂内,放在上官高的棺材旁边。
  杜九娘的眼泪已流干,杜乐天笔直的身子已有些佝偻,上官无忌面色铁青,周济深锁双眉。
  沈胜衣也显得坐立不安。
  他们方待走出庄外追寻上官芸,上官芸就回来了。
  听到了上官芸的遭遇,除了杜乐天之外,所有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
  杜乐天也一样诧异,但诧异之中,分明还夹杂着一种非常特别的神色。
  那仿佛有些恐惧,又仿佛有些伤感。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个看得透他内心的感受。
  一直到上官芸将话说完,杜乐天才说出一句话,一句问话。
  “芸儿,你说的全都是事实?”
  他这样问无疑就表示,他实在有些不相信竟然会有那种事情发生。
  上官芸给问得一怔,道:“外公,我没有说慌,事情真的是那样。”
  杜乐天叹息一声,道:“外公知道你没有,只是这件事……”
  他欲言又止,显得有些儿苦恼。
  周济忍不住问道:“大哥,那到底是谁人的庄院?”
  杜乐天没有回答。
  上官无忌忽然道:“看来那个壁虎这一次报复,只怕不是为了楚碧桐这样简单。”
  杜乐天望了上官无忌一眼,目光的凌厉,简直就像划过黝黑的夜空的一道闪光。
  上官无忌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他身旁的杜九娘却抢前一步,嘶声问道:“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乐天目光垂下,道:“这是爹自己的事……”
  杜九娘冷笑,截口道:“话不是这样说。”
  上官无忌接道:“不错,高儿、雄儿、凤儿的死,我们也不能够就此罢休。”
  他伸手摸着上官芸的头,又说道:“还有芸儿,若不是壁虎要她传这个口讯,只怕亦难免一死。”
  杜乐天目光落在上官芸的面上,微喟,道:“芸儿的确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不过,以后不会再有危险的了。”
  上官无忌一怔,道:“哦?”
  杜乐天没有多作解释。
  旁边沈胜衣忽然问道:“老前辈可是要到那幢无名山庄去作一个了断?”
  杜乐天道:“我能够不去吗?”
  沈胜衣摇头,道:“老前辈也不是那种不敢面对现实的人,问题在──”
  杜乐天截口道:“这件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无忌夫妇绝不会罢休,周济是我的兄弟,而你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侠客,我是绝对阻止不了你们的前去。”
  上官芸插口道:“芸儿也要去的。”
  杜乐天怜惜的望了上官芸一眼,道:“外公也不放心将你留下来。”
  他叹息,接道:“大家都去,山庄内正如芸儿猜测,说不定设下了厉害的埋伏,我若是不将事情说清楚,若是哪一个有什么不测,一定就死不瞑目。”
  杜九娘截口道:“爹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要说就快说。”
  杜乐天瞪了杜九娘一眼,却没有说什么,一连串的无情打击,似乎已令他改变了很多。                ×      ×      ×                  沈胜衣试探着道:“听芸儿说,那座无名山庄已荒废了多年。”
  杜乐天道:“应该是的,若是我没有记错,总有三十多年的了。”
  沈胜衣道:“居住在那里的──”
  杜乐天道:“是一个巨盗,那里本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我是在他做案的时候发现了他追踪找到去的。”
  沈胜衣道:“结果他死在老前辈剑下。”
  “还有他的妻子。”杜乐天皱眉,道:“我原是只准备杀他一人,但是他的妻子上前夹攻,背后暗算,反被我击杀在剑下。”
  一顿,叹息,道:“当时我完全没有选择余地,他们夫妇的武功原就不在我之下。”
  沈胜衣沉吟道:“不知道他们夫妇可有后人?”
  杜乐天道:“以我所知没有,他的妻子死的时候,还未将孩子生下来。”
  沈胜衣道:“那是……”
  杜乐天道:“相信已经有八九个月身孕的了──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遗憾的一件事情。”
  沈胜衣沉默了下去。
  周济应声道:“这个其实也怪不得大哥的,若非她背后暗算……”
  杜乐天摇头,截口道:“当时我应该留意到的。”
  周济转问道:“除了他们夫妇之外,庄院中还有些什么人?”
  杜乐天道:“几个婢仆,事发之后,都逃命去了。”
  沈胜衣道:“如此说来,与那个壁虎应该就没有什么关系。”
  杜乐天苦笑,道:“应该是的──除非,我得到的资料并不确实,那个人其实不是一个人,有兄弟姊妹什么。”
  沈胜衣道:“老前辈是说,那个壁虎可能是他兄弟姊妹的儿子。”
  杜乐天道:“是他寄养于亲戚家中的亦未可知。”
  他摇头,接道:“但果真如此,早就该来了,怎会到三十年之后的今日。”
  “不错。”沈胜衣沉吟道:“而且,事情是因为楚碧桐的死亡而引发。”
  周济一旁道:“壁虎的选择那里,也许是巧合。”
  上官无忌插口道:“那就是未免太巧了,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壁虎对芸儿所说的,他显然就知道三十年前那一件事。”
  沈胜衣道:“会不会庄院的人离开了之后,又回去庄院住下来?”
  上官无忌道:“沈兄是说那些婢仆?”
  沈胜衣点头。
  上官无忌接道:“那是说,壁虎无意找到芸儿,从那些婢仆的口中知道这件事,利用这件事来做借口的了?”
  沈胜衣苦笑,道:“他的替楚碧桐复仇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上官无忌不能不同意这句话。
  沈胜衣接道:“这件事情在开始的时候看来很简单,到了这个地步,已非独复杂,简直就复杂得很的了。”
  杜九娘接道:“这是说,壁虎的到来,楚碧桐的被杀并非主要的原因。”
  沈胜衣道:“在柳伯威等人被杀的时候,显然还是这样,到壁虎进来这里,却就不难看出,并不是这样简单。”
  他沉吟接道:“上官兄与我即使不回来,壁虎相信也一样会在这里出现。”
  杜九娘冷冷的盯着沈胜衣,道:“说下去!”
  沈胜衣接道:“从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来看,壁虎对这儿环境的熟悉实在是大出我们意料之外,最初我们甚至已怀疑他原是这庄中的常客,甚至怀疑庄中有人在与他暗通消息。”
  杜九娘截口问道:“那是谁?”
  沈胜衣道:“这只是怀疑而已,是否事实现在当然还不能够确定,而壁虎的熟悉这儿的情形,现在却又已有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杜九娘道:“他原是我家的仇人,一直处心积虑,看如何报复,所以对这座庄院的情形了若指掌。”
  沈胜衣道:“到底是不是,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水落石出了。”
  杜九娘冷笑,道:“只怕他没有那个胆量,在那座无名山庄之内等候我们。”
  杜乐天亦自冷笑,道:“我实在想不出天下有什么人胆敢同时约战我们。”
  上官无忌道:“他叫得我们来,当然有他的打算,也许无名山庄之内满布陷阱。”
  杜九娘道:“哪怕是龙潭虎穴,我都要闯进去!”
  上官无忌道:“要去大家一起去。”
  杜九娘看了上官无忌一眼,回顾沈胜衣,道:“姓沈的,你若是怕死可以不去。”
  沈胜衣只笑不语。
  周济道:“沈兄一定会与我们一起去。”
  杜九娘道:“他就是不去,也没有人怪他,这件事原就是与他并无关系。”
  沈胜衣道:“壁虎的复仇是否与楚碧桐的死亡完全无关,现在仍然是一个问题。”
  杜九娘盯着他,道:“好,姓沈的,放着你这些话,此前的种种无礼,我向你赔个不是。”
  沈胜衣道:“嫂夫人言重。”回问杜乐天道:“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杜乐天尚未答话,杜九娘已应道:“当然是现在。”
  “不错!现在!”杜乐天振衣而起,第一个举步向堂外走去。
  上官无忌夫妇左右上前,周济、沈胜衣也不慢,上官芸亦自举步。
  杜乐天前行几步,忽然回头,道:“沈兄弟──”
  沈胜衣应道:“老前辈有何吩咐?”
  杜乐天道:“芸儿由你照料。”
  沈胜衣不假思索道:“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上官无忌忽然插口道:“沈兄,芸儿是我们夫妇唯一的女儿,一切拜托你了。”
  他说得有些伤感。
  沈胜衣点头,应道:“上官兄放心!”
  上官无忌接吩咐上官芸道:“芸儿,你跟着沈叔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沈叔叔身旁。”
  上官芸颔首,并没有多说什么。
  众人再次举步走前去。                ×      ×      ×                  白云漫天,阳光温柔。
  秋风吹下了落叶无数,枯草在风中萧瑟。
  杜乐天走在最前,脚步过处,被他踩开了一条新路。
  他没有要上官芸指引,这一带的环境他显然非常熟悉。
  风吹起了他的苍苍的白发,吹得他那袭长衫“猎猎”的作响,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重忧,吹不开他深锁的双眉。
  一路上他没有再说什么,跟在他后面的各人也没有作声,每个人的心情显得很沉重。
  杜乐天走的并不是壁虎先前走的那条路,并没有走进林子内。
  出了杜家庄,他领着众人绕了一个弯,前行约半里,才来到那个林子前面,再转一个弯,便自走进一条道路内。
  那条道路在林木之中,地面长满了野草,绝对可以肯定已多半没用。
  上官芸在后面本来想叫住,但看到了那条路,说话便不由咽了回去。
  她已经可以肯定,那条路可以引他们到那座无名山庄的前面。
  只是她眼中的诧异之色更浓了。                ×      ×      ×                  路走尽,他们果然就来到那座无名山庄前面。
  秋风吹下了落叶无数,枯草在风中萧瑟。
  杜乐天在石阶下停步,道:“芸儿,是不是这里?”
  上官芸道:“就是这庄院了。”
  “很好!”杜乐天冷冷一笑,举步走上石阶。
  庄前的大门仍然紧闭,与上官芸离开时不同的,只是大门上多了一张白纸。
  白纸黑字,只写着六个字。
  ──欢迎你们到来
  杜乐天冷笑拂袖,“飒”的袖风过处,那张白纸疾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碎裂成百数十片。
  绝无疑问,杜乐天的内功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纸碎未落,杜乐天已将门震开,大踏步走了进去。
  入门是一道石屏风,已崩缺一角,上面也写着一行字。
  ──大堂上恭候
  杜乐天没有转弯,笔直走上前去。
  “轰隆”一声那道石屏风突然间崩塌倒下,杜乐天也就当中穿过。
  屏风的后面是一个院子,野草丛生,长几及膝,左面的几株芭蕉已因为久无整理变得已不像是芭蕉。
  旁边的那座假山也已长满了野草青苔。
  周济目光及处,道:“这座庄院已经很久没有住人的了。”
  杜乐天没有作声,脚步不停,继续走前去。
  行不了一丈,“拔刺”声中,一只野鸟从草丛中飞出来。
  杜乐天连眉毛也没有扬动一下,手忽动,剑出鞘!
  闪电也似的一道剑光过处,那只野鸟在剑光之下变成了两截。
  杜乐天剑未入鞘,脚步不停,从草丛中踩出了一条路,向庄院大堂走去。
  那刹那空气中已多了一股杀气。
  浓重的杀气!
  甚至上官芸也感觉到这杀气的存在。
  甚至有窒息的感觉。                ×      ×      ×                  大堂的门也紧闭,杜乐天视如不见,人剑直往前冲。
  门户在剑光中片片碎裂,杜乐天直冲入大堂之内。
  一个人也没有,大堂之内一片阴森,却没有蛛网尘封,显然是经过人工的打扫。
  对门有一面屏风,独竖在那里,屏风上糊着白绢,但已因为年代久远而变色。
  白绢上画的不是一般的松鹤什么,乃是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应该已三十出头,唇上有两撮胡子,卧蚕眉,丹凤眼,目露杀机,右手握长剑,蓄势待发。
  画画得非常传神,栩栩如生,人与剑呼之欲出。
  杜乐天日光落在画上,身形立时就停下。
  后面杜九娘一步跨前,目光及处,脱口道:“爹,这不是你的画像?”
  杜乐天无言颔首,剑指画旁的两行字。
  ──杜乐天
  ──三十二岁,太原人,锄强扶弱,素负侠名。
  上官无忌看在眼内,道:“这可是称赞爹你。”
  杜乐天冷笑,剑出,快如风!
  那面屏风在剑中粉碎,杜乐天面寒如水,仗剑而过。
  屏风后面亦无人踪,对门的照壁上,又画着一幅画。
  看到那幅画,杜乐天的面色就变了。
  后面上官无忌夫妇、周济、沈胜衣亦步亦趋,亦同时看到了照壁上那幅画。
  他们都不由自主,露出了诧异之色。                ×      ×      ×                  那幅画其实是由三幅画组成。
  第一幅的是一个老人,弹琴月下,在庭院中的一座亭子之中。
  月是满月,但是月周围,却是一片漆黑,当中一道闪电击下。
  如此月夜,又怎有闪电横空?
  可是上官无忌夫妇、周济他们都并不觉得奇怪,就是沈胜衣、上官芸也没有例外。
  他们都看出,那幅画是暗示那个老人正在弹着一曲风雷引。
  亭外周围的树木也正就画得有如狂风吹拂。
  在树叶之中,藏着一个人,衣饰与屏风上画的杜乐天一样。
  那当然就是暗示杜乐天正在倾听那个老人弹琴的了。
  这第一幅画虽然闪电横空,但一切都显得很平和。
  杜乐天的画像手中并无剑,那个老人也只是在聚精会神的弹琴。
  画像与常人同样大小,众人都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在看到第二幅画,不由都心头怦然一跳。
  在第二幅画之上,所画的是同一个地方,画中也只是杜乐天与那个老人。
  闪电已消失,树木平静,人却动起来。
  杜乐天飞身半空,剑已经出鞘,右手一剑刺出,刺入了那个老人的胸膛。
  那个老人也是身已凌空,琴正从手中飞出,被杜乐天的左手接下。
  剑已经穿透他的胸膛,一股血从他的后心如箭般射出。
  只是一股血。
  第三幅画也有血,却不是一股。
  遍地都是血,十数具尸体倒在血泊中,在一个大堂之上。
  所画的那个大堂显然就是众人现在置身的这个大堂。
  杜乐天仍然在画中,剑仍然在右手,左手上除了一张琴之外,还有一册书,所有的地方都画得那样子精细,甚至连书上写的那三个篆字,也都很容易看得出来。
  写的正是“风雷引”三字。
  剑在滴血,杜乐天仰面大笑,在他脚下,有一个女人的尸体。
  那个女人腹大便便,仿佛已经怀胎十月,将近临盆。
  虽然只是画像,看到这个女人的尸体,众人都不觉由心寒出来。
  众人的目光也不觉转落在杜乐天的面上。
  杜乐天也盯着那个女人的尸体,面色铁青,持剑右手不知何时已颤抖起来。
  杜九娘第一个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爹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杜乐天没有回答,目光盯在在画中另一具尸体之上。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心胸上已挨了一剑,一双眼仍睁大,面上的神情却痛苦多于愤怒。
  杜乐天盯着他好一会,目光才转落在画旁的两行字之上。
  ──这并非结局,这只不过是开始
  ──请进内堂
  杜乐天目光一落一起,脚步亦举起,一步一步跨出。
  他的脚步很沉重。
  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也一样。
  没有人作声,一个个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      ×      ×                  内堂也一样打扫干净,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仍然没有人。
  左右墙壁上各有一幅画,笔法与大堂上的显然是完全一佯。画中却已没有杜乐天。
  左面的壁画上画着那个孕妇与那个中年人。
  中年人心胸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右手一把刀正将那个孕妇的腹部剖开,左手从中取出了两个婴儿,是两个。
  中年人的神情悲愤中带着喜悦。
  是不是因为那两个婴儿还能够活下来?                ×      ×      ×                  右面的壁画中,中年人仍活着,须发俱白,端坐在一副棺材里。
  棺材左右各有一个少年,画的都是正面,面目画得很精细,左边的双手托着一支链子剑。
  上官芸一眼瞥见,脱口道:“壁虎!”
  沈胜衣“哦”的一声,道:“芸儿,他就是方才引你离开庄院那个人?”
  上官芸肯定的道:“叔叔,的确就是他。”
  沈胜衣无言颔首。                ×      ×      ×                  跪在右边的那个少年,却没有画上五官,整张面孔一片空白。
  他的一双手藏在袖中,身上的衣饰也并无任何特殊的地方,要从这画像知道,画的是什么人,肯定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杜九娘不觉奇怪的道:“为什么这个人不画上面目?”
  上官无忌肯定的道:“这个人一定是我们认识的人。”
  杜九娘道:“是谁?”
  上官无忌摇头不语,也没有人回答杜九娘这问题。
  他们若是知道,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杜乐天面色铁青,只盯着那个坐在棺材里的中年人,忽然喃喃自语道:“一剑穿心,怎么会不死?”
  沈胜衣应道:“答案不是在那边屏风之上?”
  杜乐天目光立转。
  对门不错有一面屏风,上面也的确写着好些字,他所以疏忽,只因为他心中只有那些画。
  屏风上的字,也的确就是答案。
  ──一般人的心都是在左边,我是例外的一个,在右边,也所以能够不死。
  ──我的两个孩子虽然已是足月,但能够不死,不能不说是奇迹,亦可以说是天意。
  ──你看到这两面屏风的时候,我的两个儿子是必已安排好一切,无论他们怎样做,都是值得原谅的,这叫做血债血偿。
  ──是不是?杜乐天!
  杜乐天浑身都颤抖起来,“砰”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杜乐天面上,都充满疑惑。
  这叱咤风云、名满江湖的大侠,难道竟真的做过壁画上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沈胜衣眼中的疑惑之色无疑就更重,他想着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没有面目的少年到底是谁?现在是不是就在我们当中?
  他虽然没有四顾,但是周围的情形,都已经留心,准备应付任何突发的意外。
  壁虎引他们到来这里,当然不会只是要他们看那些画。
  而壁虎当然亦知道他们的武功,不击则已,一击则必然倾尽全力。
  因为一击不中,就再没有机会的了。
  以壁虎的武功,杀人的经验,那一击必然意外之极!
  更可怕的是,还有一个他们不知道的敌人在一旁等候机会出击。
  也就在这个时候,杜乐天突然大笑起来。
  悲激的笑声,在大堂中回荡,梁上的灰尘亦被震得“噗噗”剥落。
  杜乐天大笑不绝,甚至显得有些儿疯狂。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杜乐天面上,都那么奇怪,不知杜乐天为什么这样大笑。
  笑声由响亮逐渐嘶哑,终于停下,杜乐天的身子已不再颤抖,面色却变得铁青。
  他目光一扫,忽然道:“你们可知道我狂笑什么?”
  沈胜衣应声道:“这正是我们想知道的。”
  杜乐天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直都不相信,有所谓因果报应这种事,到现在我才发觉所以不相信,其实只是恐惧真的有这种事。”
  一顿,接道:“亦即是说,我一直在逃避,好像我这种天不怕地不怕、自命不凡的人,居然一直在恐惧报应降临,一直在逃避现实,你们说,是不是很可笑?”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笑。
  杜乐天仰天长叹,接道:“我七岁学剑,十四岁有成,十七岁便已名动江湖,仗的是正义,打的是不平,一生以来,就只是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
  他一再强调道:“只是一件。”
  沈胜衣剑眉一皱,方待说什么,杜乐天说话已经接上道:“这件事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忘记,但始终都不能够忘记,我也一直以为没有人知道我做过这件事,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都已死于我的剑下。”
  他的目光转落在左面墙壁之上,接道:“然而人算到底是不如天算。”手一伸,戟指那个中年人的画像,又说道:“正如这个人,被我一剑穿心,本该就是必死无救的了,哪知道天生他一颗心竟在右边,竟然能够活下来,你们说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沈胜衣试探问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杜乐天道:“在动身之前,我曾经告诉你们,这个人原是一个巨盗。”
  他沉声接道:“事实是一个巨盗,我也的确是在他做案的时候发现他追踪到来这里。”
  沈胜衣道:“可是……”
  杜乐天截口道:“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想再隐瞒下去,反而,即使我现在不说,你们也一定很快就会知道。”
  他冷然一笑,接道:“这个报复的计划来到这里,也应该结束的了。在结束之前,相信还有更多的死亡,而最后,要报复的人,若是还有命应该都会给你们一个清楚明白。”
  沈胜衣微喟,道:“在我经历的很多事情之中,大都是这样。”
  杜乐天笑容更冷,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武功若是在我之上,根本就不用弄这么多阴谋诡计,所以除非他不现身出来,否则只怕就难逃一死,所以,这件事,还是由我说一个清楚明白的好。”
  沈胜衣道:“前辈……”
  杜乐天摆手,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好意我也实在感激得很,年青的一辈之中,厚道如你的可真不多,不过这件事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而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他叹息,接道:“再说,以你的厚道,绝不会将事情传出去,其他的人更不会,我说了其实就等如不说一样。”
  沈胜衣无言点头,不能不承认杜乐天说的实在也很有道理。
  杜乐天继续说道:“这个人朱姓上云下亭,绰号一阵风,夜走千家,日盗百户,虽然说不上杀人如麻,死在他手上的人亦已不少,他的被我发现,可以说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他思索着接道:“当时我没有截下他,原是想追踪到他的巢穴,将他的同党一网打尽,虽然下手的只是他一个人,我却留意到附近另外有人接应,追到来这里后,我却发觉他们原来是一家人,父亲朱藻更就是个巨盗中的巨盗,之上几辈也没有例外,他们可以说是一个──盗贼世家!”
  沈胜衣插口问道:“朱藻就是壁上那个弹琴老人?”
  杜乐天道:“不错──我当时越墙而入,他正在亭中弹琴,弹的也就是一曲风雷引。”
  沈胜衣道:“这个人能创出一曲风雷引,也实在不简单。”
  杜乐天摇头,道:“曲并非他创,至于是祖传还是劫掠得来亦不必去追究。”
  沈胜衣道:“朱藻没有说及?”
  杜乐天道:“当我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动手了。我若是在听那曲风雷引,他一定暗算成功。”
  他叹息,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好的曲子,在他弹奏的时候,我听得简直如痴如醉,身在何处固然忘记了,甚至此来何事也都是一样。”
  沈胜衣目光一闪,道:“晚辈斗胆问一句,壁画上画的……”
  杜乐天很郑重的截口道:“那是画画的人断章取义,至于目的在刺激他的后人抑或为了什么,那就只有他知道了。”
  “实情并不是那样?”
  “并不是。”杜乐天摇头,应道:“当时他正在练琴,风雷谱就放在旁边,相信就因为发现我对风雷引发生了兴趣,交手中故意将风雷谱抛出来,企图在我将风雷谱接下之际猛下毒手,只可惜他的年纪实在太老,身形的转换并没有当年的灵活,就只是那一寸之差,被我一剑穿心!”
  沈胜衣道:“从那张壁画看来,却是老前辈夺书杀人!”
  杜乐天道:“小兄弟在怀疑我的说话?”
  沈胜衣摇头,道:“这个时候我相信老前辈也不会隐瞒事实。”
  杜乐天叹息,道:“我所以一直将这件事情隐藏在心中,只因为在这件事情之中,杀了一个孕妇。”
  他的语声变得更沉重,道:“虽然她当时是突然在背后出手暗算,我事实也是剑出无心,完全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对于这件事我始终都是耿耿于怀。”
  沈胜衣道:“老前辈的心情我是很明白的,除非穷凶恶极,否则无论是有意抑或无意,将一个孕妇刺杀剑下,心中都难免会有一个阴影。”
  杜乐天叹息无语。                ×      ×      ×                  周济插口道:“婴儿无罪,何况是未出娘胎,大哥那一剑刺出,有甚于将一个无辜的人刺杀于剑下,大哥的难过,实在不难理解。”
  杜乐天目光如电,盯在周济的面上,好一会,才移开,道:“但无论怎样,这都是我杜乐天个人的罪孽。要杀,杀我一个人就罢了。”
  周济道:“不错,只是对方也许就会想,当年大哥的斩尽杀绝是如何?”
  杜乐天目光又转回周济面上。
  周济并没有避开杜乐天的目光,接道:“朱藻这人小弟亦曾听人说过,的确是十恶不赦,而朱家传说的确亦是盗贼世家,但是否罪当该死,相信连大哥也不能太肯定。”
  杜乐天盯稳周济,道:“说下去。”
  周济道:“这一点在对方来说当然是非常清楚,可是,在他们眼中看来,无论他们做出什么事来都是理所应该的。”
  杜乐天道:“在他们来说当然是。”
  周济道:“所以他们这一次的行动在他们看来,亦不过血债血偿。”
  杜乐天突然问道:“在你呢?”
  周济一怔,道:“自是过分。”
  杜乐天冷笑,道:“是么?”
  周济又一怔,道:“大哥是想到哪里去了?”
  杜乐天自顾说道:“你的话当然是有你的道理,不过无论怎样也好,事既至此,总该有个了结了。”
  周济点头。
  杜乐天目光转回沈胜衣,道:“小兄弟你可有什么意见?”
  沈胜衣道:“壁虎是朱云亭的儿子,应该是不会错的了……”
  杜乐天道:“所以壁虎的杀人,肯定绝不是为了楚碧桐。”
  沈胜衣接道:“计划绝无疑问是早已拟好的了,无论楚碧桐生死如何,都一定会进行,不过,有楚碧桐的死亡来作幌子,是可以引开我们的注意,使我们走入歧途。”
  杜乐天道:“这影响其实并不大。”他的目光落在右面的壁画上,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胜衣点头,道:“朱云亭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壁虎,还有一个却是老前辈方面的人,所以壁虎对庄院的情形那样子熟识,这在庄院第一次发生凶杀的时候,我们已有所怀疑的了。”
  杜乐天道:“以你看那个人是谁?”
  沈胜衣道:“前辈意思?”
  杜乐天道:“不是你,一定不是!”
  沈胜衣道:“因为我虽然是一个陌生人,亦因为陌生反而没有嫌疑。”
  杜乐天道:“凶手对庄院的情形既然表现如此熟悉,你这个陌生人当然反而不在怀疑之内。”
  沈胜衣道:“而且几次事发之际,我都在前辈的身旁。”
  杜乐天叹息,道:“所以你是我最值得信赖的一个人。”
  他目光一转,道:“芸儿当然也不会是壁虎的一伙。”
  沈胜衣轻抚着上官芸的脑袋,道:“当然。”
  杜乐天目光转向杜九娘,尚未开口,杜九娘已嚷起来道:“难道我会杀死自己的儿女?”
  杜乐天道:“当然不会,无忌也一样,剩下来──”语声一顿,盯着周济,道:“只有你了。”
  周济一怔,道:“我──”
  杜乐天道:“你我虽然是结拜兄弟,你的出身,我并不太清楚,而对于庄院的情形,你却是应该很清楚,很清楚的。”
  周济吃吃地道:“可是我……”
  杜乐天截口道:“年纪方面岂非也相当?”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周济的面上,有的刀一样凌厉,有的充满了疑惑。
  杜九娘的目光却是最复杂。
  周济只急得额上汗落不停,却一句话也都没说。
  不是不想说,他的口张着,只是话到了咽喉说不出来。
  杜乐天接道:“我们一直都是很好的兄弟,但曾几何时变得陌生起来,你纵然不说,我也看得出,你对我逐渐疏远,而离开杜家庄,过门而不入,到底为了什么?是不是知道了我是你朱家的大仇人?”
  周济脱口道:“小弟是姓周……”
  杜乐天道:“姓周未必就是真的姓周,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无论你姓什么都是一样。”
  周济面色一变。
  杜乐天又道:“我们在认识之前,原就是陌生得很!”
  周济连忙摇首,吞吞吐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分辩。
  杜乐天面容冰冷,语声更森寒道:“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的了,也只有你才能够不动声息,连杀凤儿、雄儿,他们当然是绝不会提防你的,是不?”
  周济摇头,说话方待出口,旁边上官无忌剑已出鞘,道:“拔你的刀!”
  周济道:“无忌你……”
  上官无忌截口道:“你杀我三个儿女,这笔账当然应该由我来算!”
  杜乐天道:“应该的!”
  上官无忌道:“至于壁虎,岳丈大人与沈兄要费心了。”
  杜乐天道:“放心!”
  上官无忌剑指周济,道:“无论你的刀是否出鞘,我的剑也一定会刺出的。”
  这边杜九娘一步抢前,脱口道:“你们──”
  上官无忌截口道:“我死了,你再出手!”语声一落,剑已刺出。
  周济急退,一面道:“住手!”
  上官无忌剑势不绝,道:“你我之间,别无选择,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语声中剑快如风,连刺十一剑!
  周济一退再退,裂帛声中,胸襟连开两个血口,叱道:“无忌,你再不退下,我可要动刀的了!”
  上官无忌长剑“哧哧哧”连刺三剑,道:“你本该拔刀!”
  周济偏身,错步,手一落,“叮叮”声中,已握上刀柄。
  上官无忌剑突收,道:“我让你拔刀!”
  周济伸左手,道:“听我说──”
  这三个字出口,眼前寒光暴闪,六支短剑已射至。
  上官无忌口虽说让他拔刀,可是当周济伸出左手,要说话的那刹那,他那六口短剑就射了出去。
  六剑齐发,几乎不分先后,他显然早已作好准备,才会有这么迅速,这么突然的一击!
  他名重江湖,是一个侠客,是一个英雄,这种暗袭的手段,原就不是他应该用的。
  所以这六剑出手,非独周济意料之外,沈胜衣、杜乐天同样为之愕然!
  那刹那,沈胜衣已想到制止,可是他动念未已,这一击已然有了结果。
  没有人能够来得及制止这一击,绝对没有人!
  周济剑光中惊呼,刀“呛啷”出鞘,夺魄摄魂的“叮当”铃声中刀格飞先来两剑,反身闪开一剑!
  还有三剑却闪避不了!
  一剑咽喉,一剑心胸,一剑丹田要穴,每一剑射的都是要害,“夺夺夺”三声,剑剑齐没及柄!
  周济就是一身横练功夫也一样禁受不住,整个身子立时被撞得倒退出半丈,连人带刀倒了下去!
  “叮当”声中,周济当场气绝身亡!
  上官无忌盯着周济倒下,一声不发。
  杜九娘看在眼内,那刹那突然大叫一声道:“周大哥!”疾冲了过去!
  她从上官无忌的身旁奔过。
  上官无忌眼瞳中突然杀机一闪,剑同时刺出,“夺”地刺进了杜九娘的咽喉!
  杜九娘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也根本就没有想到闪避!
  她哀呼,一股血箭激射中,仰倒在上官无忌脚下!
  上官无忌随即按剑大笑起来!                ×      ×      ×                  沈胜衣看到了上官无忌眼瞳中的杀机,他的身形立即如箭射出!
  射出一丈,突然停下!
  剑也就是这时候从杜九娘咽喉拔出!
  好快的一剑!                ×      ×      ×                  杜乐天同时标枪一样从椅上站起来,突然又坐下。
  上官无忌的笑声同时铁锤一样重击在他心头上。
  那种笑声已接近疯狂。
  杜乐天坐下,陡然一声狮子吼道:“无忌!”
  上官无忌笑声立止,道:“岳丈大人,你现在总该明白了。”
  杜乐天盯着上官无忌,一声也不发,沈胜衣也都怔住。
  上官芸已被吓呆,突然“哇”的一声就哭出来,道:“爹──”
  她向上官无忌扑过去,沈胜衣眼快手急,慌忙一把将上官芸拉住。
  上官芸一挣不脱,再也忍不住,埋首沈胜衣怀中痛哭起来。
  上官无忌目光落在上官芸身上,面部的肌肉突然一阵抽搐,转向沈胜衣,道:“沈兄你放心,我是绝不会杀她的!”
  沈胜衣道:“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亦知道你不会,否则,芸儿早已死于壁虎剑下。”
  上官无忌道:“沈兄本是一个聪明人。”
  “可惜只是一个人,所以我虽然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路,还是来不及抢救。”沈胜衣一声叹息,道:“上官兄──”
  下面的说话尚未接上,杜乐天已然大吼道:“无忌,你疯了!”
  上官无忌应道:“没有!”
  杜乐天厉声道:“那你为什么杀九娘?”
  上官无忌道:“因为在我眼中,她实在该死!”
  杜乐天道:“什么?”
  上官无忌道:“有些事情岳丈大人还是不知道的好。”
  杜乐天断喝道:“你不说,我这就打杀你!”
  上官无忌道:“岳丈大人中原无敌,小婿却是到现在仍不服。”
  杜乐天怒道:“你以为我不会动手,你……”
  沈胜衣伸手,截口道:“老前辈暂且息怒,我们先弄清这件事再说。”
  杜乐天道:“这个……”
  沈胜衣截口问上官无忌道:“上官兄到底是姓上官还是姓朱?”
  上官无忌道:“朱!”
  杜乐天吼道:“什么?你是朱云亭的后人!”
  上官无忌缓步走到右面壁画那个无面的少年像下,道:“也是壁虎的兄弟!”
  杜乐天睁大了眼睛,好像仍有些怀疑上官无忌的说话。
  上官无忌接道:“家父心在右胸,幸免一死,然而武功亦散失水准,复仇的希望也就寄在我们兄弟二人身上!”
  一顿,才又接下去道:“当年我的挑战你,原就是一试你的武功高低,一试之下,不由心寒,壁虎亦认为,凭我们二人之力,绝非你对手,即使暗算,亦未必就能够成功,既然你看上我,也就顺水推舟,只等机会下手。”
  杜乐天沉声道:“可是你一直都等不到机会。”
  上官无忌叹息,道:“无论你为人如何,对于你的武功我一向都是佩服得很,‘中原无敌’这四个字江湖上的朋友无疑是并未过誉,我虽然如此接近你,始终都找不到机会下手。”
  杜乐天道:“我看你是没有胆量。”
  “也许──”上官无忌微喟,道:“每一次当我接近你,准备下手,就发觉你浑身上下无懈可击!”
  杜乐天冷笑不语。
  上官无忌道:“壁虎也试过几次准备出其不意突袭暗算,但结果都是像我这样,不知道如何下手,所以他才会选择杀手这种工作,在工作之中磨练自己,这些年来他学得很多,也学得相当成功。
  杜乐天道:“为什么你们不一试!”
  上官无忌道:“一击不中,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在没有足够把握之前,我们是不会随便出击。”
  杜乐天恨恨的道:“你却是娶我女儿为妻子。”
  上官无忌道:“那可以使我更接近你,但,我们虽然有夫妻之名,一直都没有夫妻之实。”
  杜乐天诧异的道:“那么高儿,雄儿……”
  上官无忌冷冷道:“高儿、雄儿、凤儿都不是我的儿女。”
  杜乐天道:“胡说──”
  上官无忌道:“虎毒不食儿,他们若是我的儿女,我如何下得手?”
  “你……”杜乐天瞪着眼睛。
  上官无忌道:“高儿是壁虎杀的,雄儿、凤儿也是。虽然并不是我下的手,但知而不救,与亲自下手,并无多大的分别。”
  杜乐天浑身颤抖,道:“那他们……他们到底是……”
  上官无忌道:“你真的到现在仍然想不到?”
  杜乐天突然怪叫了起来道:“周济──”
  上官无忌道:“这也就是周济要远离这里、不敢留下的原因,虽然是九娘主动,但做出这样的事情,亦难免有愧于心。”
  杜乐天沉默了下去。
  上官无忌又说道:“其实只要你留意一下他们两人平日的举止,也应该有所发现的了。”
  杜乐天想着不由点头。
  上官无忌接道:“你所以此前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情。”
  杜乐天点头叹息。
  沈胜衣接口问道:“那么芸儿她……”
  上官无忌垂下头,道:“任何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沈胜衣已经明白。
  上官无忌叹息,接道:“芸儿绝无疑问是我的女儿,因为在那一年之中,周济一直浪迹在外。”
  沈胜衣忽然问道:“报复在你来说,真的是那么重要?”
  上官无忌道:“我家是盗贼世家,在我的体内流的绝无疑问也是罪恶之血,无论我做出什么事情,都是不足为怪的。”
  沈胜衣道:“你完全不后悔?”
  上官无忌欲言又止。
  沈胜衣接道:“一直以来我相信你都没有好好想过,到现在,周济、杜九娘已伏尸你剑下,上官高、雄、凤三兄妹,三个无辜的年轻人亦无一幸免,这就是血债血偿,也应足够了,你亦可以吁口气,亦应该有时间来反省一下。”
  上官无忌的面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      ×      ×                  沈胜衣又道:“有几个问题,相信你现在亦已经考虑到,譬如说你这个亲生女儿芸儿的将来……”
  上官无忌眼旁的肌肉一跳,挥手,道:“别说了。”
  沈胜衣道:“其实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
  杜乐天那边倏地一声冷笑,道:“即使他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他重重一顿,沉声接道:“事情已然是以血开始,也应该以血结束!”
  语声一落,他从椅上站起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站起,但绝无疑问,是最后一次的了。
  他的眼瞳已充血,一双拳握紧,已随时准备击出!
  上官无忌应声道:“原该是这样!”
  杜乐天目光一落,道:“执起你那六柄短剑!”
  上官无忌没有动,道:“七绝剑出自你的传授,我绝不会用你的剑术来对付你!”
  杜乐天道:“你到底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上官无忌道:“所以我想到若是用你传授的剑术,每一个变化都在你的意料中,这一战根本不用战,一开始便败了。”
  杜乐天道:“那是说,近年来你已经暗中练成绝技。”
  上官无忌摇头,道:“我并不是因此而挑战你,只是在踏入这个庄院之后,我便不想再走出去!”
  他一字字接道:“相信也没有这个可能,今日我纵能杀你,亦必定难逃一死!”
  杜乐天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都可以发出致命的一击!”
  上官无忌道:“你应该可以。”
  杜乐天忽道:“你那个兄弟──壁虎呢?”
  上官无忌道:“什么事?”
  杜乐天道:“凭你一人之力,绝非我的敌手,事已至此,你们何不两个一齐上来,这对你固然好,也省却我一番气力。”
  上官无忌摇头,道:“我们虽然是那么亲的兄弟,性情并不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也从未勉强过他,他也是那样子。”
  杜乐天冷笑,道:“兄为名侠,弟为杀手,的确并不一样,但是有一点却是在这一刻之前仍然共通。”
  上官无忌道:“哪一点?”
  “都不敢面对现实!”杜乐天侧面,大喝道:“壁虎,你出来!”
  喝声有如青天陡裂,疾走雷霆!
  壁虎这时候应该在这附近,应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并没有回答。
  上官无忌沉声道:“他不愿意出来你怎样叫也没用。”
  杜乐天冷笑,道:“倒要看他躲到什么时候。”
  上官无忌道:“他一定会出来的,还有他致命的一击!”
  杜乐天道:“你以为我会怕?”
  上官无忌道:“当然不会了,中原无敌,何尝怕过别人?”
  杜乐天道:“你总算还会这样说。”
  上官无忌道:“终究是事实,别人也许会怀疑,我却是绝对能够肯定,这么多年来,我终究是你的半子,是你的女婿!”
  杜乐天面色铁青。
  上官无忌接道:“只不知岳丈大人是否忍心置这个女婿于死地!”
  杜乐天冷冷的道:“我这个女婿既然忍心将我的女儿刺杀于剑下,若说我不忍下手那是废话!”
  上官无忌道:“今日的废话的确多了一些。”
  杜乐天一步方自跨出,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凄凉之极的声音道:“外公!”
  是上官芸的声音,她一面惶恐之色,接呼道:“爹!”
  杜乐天脚步应声停下。
  上官无忌眼旁的肌肉一阵抽搐,欲言又止。
  沈胜衣一手搂着上官芸,即时道:“两位,事情到──”
  上官无忌截口道:“沈兄不必多作说话,事情到这个地步,只有血才能够解决的了!”
  一顿,接道:“芸儿就交给沈兄,朱家本该绝后,延到今日,也是天意,芸儿的体内流的既然也有我的血,无论多大的打击,相信她都可以承受得来!”
  沈胜衣道:“废话!”
  杜乐天忽然道:“小兄弟,你还是与芸儿暂时离开这儿。”
  沈胜衣摇头,道:“现在除非你们都罢手,否则芸儿就是不留下,对她的打击亦无不同!”
  上官芸抓着沈胜衣的肩膀,哀呼道:“沈叔叔,你想想办法──”
  沈胜衣左手按剑,方待说什么,上官无忌突然道:“沈兄,这一战绝不是你所能够阻止得了的,你还是离开的好!”
  沈胜衣扬眉,道:“为什么你这样急要我离开,是不是方便壁虎的突然一击?”
  上官无忌沉脸,道:“我只是为了芸儿设想!”
  沈胜衣道:“若是如此,便该罢手!”
  上官无忌道:“你这种人是永不会明白我的了。”
  沈胜衣叹息,道:“正如你不明白我一样,我们原就是两种人。”
  上官无忌沉声道:“我本不该招惹你这种人的。”
  沈胜衣道:“现在才说这句话,是不是太迟了。”                ×      ×      ×                  上官无忌冷笑,眼瞳中杀机一闪,出剑,人、剑如飞虹,射向杜乐天!
  这一剑非常突然,杜乐天却并不太意外,更突然的剑他也不知接过多少的了,他的剑立即出鞘!
  那柄剑原在鞘内,但刹那间便变了在他的手中,“叮”的正好迎住了刺来一剑!
  上官无忌折腰,提腰,一剑刺空,又三剑刺出,每一剑的角度都是刁钻之极!
  杜乐天全都接下!
  上官无忌拧腰再刺出三剑,霍地滚倒,贴地滚向杜乐天下盘,剑光如轮转,他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头满布尖刺的刺猥!
  杜乐天轻喝一声道:“好!”身形拔起,横跨半丈,落在堂中八仙桌上!
  上官无忌人、剑紧接滚至,手一按桌旁一椅,竟然就借势滚上桌上!
  杜乐天身形再起,横越三丈,落在一张几子上!
  上官无忌身形不停,凌空一滚,横射过去!
  几子在剑光中碎裂,杜乐天也在剑光中滚落,剑一点,以剑尖支地面,倒竖蜻蜓!
  上官无忌人、剑迅速追至!贴地一滚,一剑正划在剑上!
  杜乐天若是脚着地,这一剑便得将他的脚斩下!
  “叮”一声,一篷火星在剑上迸开!
  杜乐天凌空倒翻,上官无忌“鲤鱼倒穿波”,剑追击斜上!
  杜乐天半空中连换三个身形,闪七剑,还一剑,身形又落下!
  上官无忌身形一翻,接一剑,亦落下来,着地滚身,肘、肩、腰、膝、胫一齐用力,风车般在地上滚动!
  剑随人转,挑刺斩削,攻的都是下盘。
  杜乐天身形闪跃挪腾,倒踩七星,掠回原位,长剑挑动,将两张椅子挑飞,再一纵,又掠到那张八仙桌上!
  上官无忌腰一挺弹起来,人、剑追刺,霹雳一声巨响,那张八仙桌即时齐中裂开。
  杜乐天身形笔直落下,落地生根,稳如泰山!
  那刺向他下盘的一剑变了刺向他的面前,他的剑一翻,立即将来剑封住,剑势接展,排山倒海般疾攻向上官无忌!
  只一剑,他便已将上官无忌的剑缠住,上官无忌的身形亦不觉被控制。
  杜乐天剑出不停,一面道:“若是前此五年,你用地趟身法对付我,绝不会令我这样狼狈。”
  上官无忌接剑回剑,没有作声。
  杜乐天冷笑,接道:“一个人老了,筋骨自难免变得迟钝,尤其是下盘,更是老年人的弱点,弯膝弓腰在老年人来说,无疑是比较辛苦。”
  一顿,冷接道:“你其实可以多等几年的,到了那个时候,我说不定连还手都已不能。”
  上官无忌道:“一件事既一定要解决迟早都是一样,柳伯威的武林帖,我既然有份,周济也一定有份,既然有可乘之机,何不就趁这个机会,一并了断?”
  杜乐天连声冷笑。
  上官无忌一字字接道:“你灭我满门,今日我也是,杜乐天,你有何感想?”
  杜乐天铁青着脸,道:“我只知道你这个人丧心病狂,是一个疯子!”
  上官无忌大笑,剑势越见急激!
  杜乐天接一剑,最少还两剑,他虽然老大一把年纪,剑势却更见老练!
  说话间两人已一连攻守了千剑,“叮叮”声响个不绝,简直就有如珠走玉盘!
  那两柄剑简直就像是化成了两团光芒,在两人身外飞闪不定。
  再过百十招,光芒陡然流星般飞散,两支剑重现,交搭在半空!
  那只是刹那,双剑又动,“叮叮叮叮”的交击起来!
  “铮”的突一声,上官无忌那支剑终于断下!
  他那支剑已断去两次,这一次仓猝接上,原就不太好,在两人的内力撞击下,终于又断折!
  杜乐天即时一声暴喝道:“要你命!”长剑乘隙直入,剑势有如闪电奔雷!
  也就在这时候,在他身后不到两丈的一条柱子突然碎裂!
  那条柱子的中间已经挖空,向堂中一人高的一面亦被斩断剖开。
  那些地方都嵌得紧密之极,加上柱上朱漆剥落,斑斑驳驳,不是预先已知道,又很小心的去看,真还不容易看得出来。
  壁虎也就藏在这条柱子内,一直在等出击机会。
  现在机会总算降临了,他把握机会,立即用内力将身前的木板震碎!
  木屑纷飞中,壁虎如箭般射出,链子剑“铮”然抖开,飞刺向杜乐天的后心!
  意外而迅速,杜乐天绝无疑问闪避不了这一剑,何况他势如奔马,一剑刺向上官无忌,人与剑都已是有去无回之势。                ×      ×      ×                  剑闪电一样划破长空,链子已抖直,剑尖距离杜乐天的后心已不到三寸!
  也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间,一道剑光也是闪电一样飞至!
  “叮”一声,剑尖正击在剑尖之上!
  壁虎的剑被撞飞,横来那支剑亦“叮当”堕地!
  是一支短剑,是上官芸所用的两剑之一。
  这支剑却不是由上官芸发出来。
  是由沈胜衣!
  那么长的距离,事出又意外,沈胜衣纵然轻功再好,也绝对救不了杜乐天。
  可是他反应的敏锐,实在上非同小可,那刹那拔剑、飞剑,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并没有丝毫凝滞!
  那一剑的迅速、准确,亦实在惊人!
  壁虎本已苍白的脸色,那刹那更苍白,也不知是惊是怒!
  他人在半空,接剑在手,大喝一声剑再次飞刺!
  一连三剑!                ×      ×      ×                  杜乐天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刹那已经自救不及,他已经感觉到壁虎剑上的寒气,但同时,亦看见了沈胜衣拔剑飞击!
  他绝对相信沈胜衣那一剑,可是那刹那他的剑仍不免因心情影响,突然间一慢。
  剑已经快到上官无忌的咽喉,也就因为那一慢,上官无忌的剑已赶及,断剑正好封住那一剑的刺杀!
  他立即游身,断剑翻飞,连刺十七剑!
  杜乐天剑势仍然暴展,见一剑破一剑,猛一个翻身,一引一划,“铮铮铮”,连封壁虎的三剑飞刺!
  上官无忌、壁虎身形一合,暴喝声中,双剑齐向前刺!
  杜乐天左手捏剑诀,剑一划一分,左拒右挡,将两人的剑势完全接下来!
  他的身形兀立不动,长剑却飞灵巧幻,一剑化成千锋!
  上官无忌、壁虎二人双剑虽然凌厉,竟不能够将杜乐天迫退半步!
  杜乐天剑越来越灵活,时不时暴喝一声,气吞河岳!
  “中原无敌”不愧是中原无敌。
  沈胜衣也是用剑的高手,但现在亦不禁有不如的感觉,杜乐天剑法之高,的确是他生平仅见。
  千招又过,杜乐天显然已占尽上风,运剑如飞,突然道:“凭你们的武功,绝不是我的对手!”
  壁虎怒道:“老匹夫,不是姓沈的一剑,你现在已经尸横就地!”
  杜乐天冷笑,道:“诡计暗算,不是本领!”
  壁虎怒形于色,嘶声大吼,连攻三十六剑,身形陡退,剑脱手,曳着链子飞射沈胜衣胸膛!
  这一剑一样出其不意,可惜他暗算的是沈胜衣这样的高手!
  沈胜衣剑眉一轩,剑已经划出,拔剑、出剑,急如石火,“叮”的将剑接下来,凌空翻出。
  壁虎凌空翻滚,剑毒蛇一样刺向沈胜衣的咽喉。
  沈胜衣左手剑急挑,接一剑,还三剑!
  壁虎才接下这三剑,沈胜衣喝叱连声,乱剑已刺出!
  壁虎这一顿乱剑接下,人已被迫退七步!
  沈胜衣剑势不停,突然道:“杀柳伯威的是你?”
  壁虎冷笑,道:“不错!”
  沈胜衣道:“其他的人?”
  壁虎道:“当然也是。”
  “不是为了楚碧桐?”
  “你以为我们这种人之间也有义气?”
  “他曾经救你一命?”
  “这是事实,但我也曾回救他一命,我们之间,早已两不相欠。”
  “你们是结拜兄弟。”
  “只是结拜而已,若无好处,就不是兄弟了。”
  “你杀柳伯威他们,只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
  “只是如此。”
  “没有这个必要。”
  “人都已死了,还说这些来作甚?”
  沈胜衣无言。
  壁虎接说道:“做侠客有何好处?”
  沈胜衣道:“没有。”
  “没有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没有你的那一剑,杜乐天已经倒下!”壁虎简直是在叫,嘶声的狂叫。
  他处心积虑,一切已安排妥当,万无一失,哪知道就失败在沈胜衣的一剑飞击之下。
  沈胜衣应道:“对于这件事,对于你们兄弟,我只有说一声抱歉。”
  壁虎嘶声道:“抱歉?我要你的命!”
  语声一落,他整个身子都裹在剑光中,疯狂的向沈胜衣刺去!
  沈胜衣并不退缩,以快破快,人与剑那刹那亦合成一体!
  千剑再千剑!
  壁虎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身子陡然向后倒飞了出去!
  他手中链子剑已飞出,那支剑尚未飞到沈胜衣的面前,由剑身以至链子,“铮铮铮铮”的突然寸寸断下!
  他整个身子亦出现了无数血口,一身白衣迅速被染红!
  他着地又弹起来,木立在那里不动!                ×      ×      ×                  几乎同一时,上官无忌手中的断剑亦脱手,被杜乐天挑上了半天!
  杜乐天剑势未绝,只要再一剑,便可以将上官无忌刺杀于剑下,可是刺停在半空!
  上官无忌没有动,等着剑刺来,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身形都在杜乐天剑势笼罩之下!
  所以他索性不动,可是杜乐天的剑却没刺来!
  他一怔,嘶声道:“老匹夫,你还不动手?”
  杜乐天盯着他,突然道:“你走!”
  上官无忌又一怔,道:“这算是什么?”
  杜乐天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我叫你走你就走!”
  上官无忌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道:“你若是以为我是贪生畏死的那种人,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霍地回头,目注壁虎,道:“兄弟!”
  壁虎已变成一个血人,但仍然有力说话,应道:“天意──”
  一句话只是两个字,他半身一仰,又倒下去。
  上官无忌嘶声道:“好一个天意!”突然又大笑起来!
  笑声中眼耳口鼻突然鲜血狂喷,“格格”一连串异响之中,他浑身的骨骼亦被自己的内功迫得寸寸碎裂!
  上官芸哀呼冲前,她尚未冲到上官无忌已倒下!
  凄凉的哭声立即在堂中响起来,可是上官无忌已听不到。
  上官芸痛哭声中亦倒下昏迷过去。
  杜乐天急忙过去将上官芸抱起来,这片刻之间,他仿佛已老得浑身无力,抱着上官芸跪倒在地上。
  他整张脸,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了出来。
  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话说?
  沈胜衣也没有。
  剑仍然在他手中,连将剑入鞘的气力他仿佛都没有。
  有生以来他又何尝见过这么悲惨的事情?                ×      ×      ×                  春寒仍料峭。
  天色晴朗,杜家庄之内却风雷之声大作。
  是琴声,风雷引。
  沈胜衣在风雷声中走出了杜家庄的大门。
  上官芸无言相送,细弱的身子颤抖在晓风中。
  “芸儿──”沈胜衣在石阶下停步,手抚着上官芸的头。
  “沈叔叔……”上官芸语不成声。
  沈胜衣笑笑,道:“试试忘记这件事,答应我。”
  上官芸含泪点头,道:“沈叔叔,你真的要离开了?”
  沈胜衣颔首,道:“叔叔以后有时间一定会再来看你。”
  上官芸道:“叔叔,一定的。”
  “一定!”沈胜衣说得很肯定,“唰”地翻身上马,策马奔出。
  奔出了数十丈,他回头望去,上官芸仍然站立在石阶之上。
  他叹息在心中,挥手。
  上官芸也挥手,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
  风吹急,吹冷了她的眼泪,到她的眼泪被吹干的时候,沈胜衣一骑已经远去不见。                  ── 黄鹰《风雷引》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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