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血鹦鹉》 - 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八章 火窟
作者:古龙


  四盏石灯每一盏都嵌在丈许高下的石壁之上。
  每一面石壁都四丈过外,四面石壁合成了这一个两丈多三丈的石牢。
  石牢的下面却只有一半是石地,还有一半是潮湿的泥土。
  石地用石块组成,与泥土相接的部分参差不齐,仿佛铺到那里石块便已经用尽。
  石地之上有两张石榻,两张石榻之间隔着一张石桌,旁边还有两张石凳。
  石凳上没有人,石榻上却有,一张石榻一个,总共两个人。
  李大娘没有说谎,话却不能作准。
  石榻上那两个根本已不能叫做人。
  那只是两具死人骨骼,两具骷髅。
  碧绿的火光之下,骷髅抹上了一层碧绿的光。
  一种莫名的阴森,莫名的诡异气氛,笼罩着整个石牢。
  骷髅幽幽的,端端正正的盘膝坐在石榻之上,深陷的眼窝里隐约闪烁着惨绿的磷光。
  其中一具骷髅的头上赫然戴着一顶紫金白玉冠。
  血奴就盯着那具骷髅惊呼失色。
  她霍地抬头,盯着李大娘,一正脸,冷笑道:“你又在卖弄什么阴谋诡计?”
  李大娘亦是在盯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莫非不肯相信所看见的事实?”
  血奴刚平静下来的面色听说又变了。
  李大娘再叹了一口气,道:“我其实也不是一个怎样贪心的人,那些珠宝有一半到手我其实已经很满足,随时都准备放人了,谁知道,他们在下面不过十日,魔王便不甘屈辱尽断经脉自裁,鹦鹉亦相继殉主自尽。”
  血奴这才真的变了面色。
  李大娘接道:“以他们的身份我也知这个石牢实在太过委屈,本来准备将这个石牢加以布置的了,可是地面都还未弄好,事情就已经发生。”她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我们之间的约定固然终结,我更绝不会活到现在,你们知道了魔王血鹦鹉已经不在人间,又岂会不立即取我性命?”
  血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们将珠宝完全找回来之后你就要将人交出,到时候你如何向我们交代?”
  她一面激动之色,就连说话的声音亦已变得激动非常。
  李大娘反而笑了,道:“你们永远都不能将那些珠宝完全找到的。”
  血奴厉声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大娘笑道:“你们那边将珠宝找回来,我这边便又将一些珠宝卖出去,虽然你们找回来的那些珠宝不能再出手,那不过其中小小的一部分,那许多珠宝,何时才卖尽?”
  血奴的面色越听越激动,破口骂道:“你就是这样卑鄙。”
  语声陡落,她的身形突然飞起,直扑向洞口。
  这一下出其不意,李大娘却丝毫也不惊慌,竟就笑望着血奴向自己扑来。
  血奴的身子飞起了两丈,力道已尽,那身形一凝,便往下泻落。
  地牢并不只两丈高下。
  身形一落下便又纵起,这一次她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双短剑。
  她人在半空,猛一声轻叱,手中的短剑双脱手,飞击李大娘。
  碧绿的火光中两道寒芒闪电般一闪,两支短剑已然飞至洞口。
  她出手的准确并不在王风之下。
  这两支短剑已能将李大娘击杀。
  李大娘却仍不闪避,纤纤素手一翻,手中突然多了支黑黝黝的尺子。
  量天尺!
  是武三爷的量天尺!
  血奴那两支短剑几乎同时一斜,飞向李大娘手中的量天尺。
  叮叮的两声,两支短剑一齐吸附在量天尺之上。
  李大娘格格娇笑道:“你还有什么兵器暗器?”
  血奴的身形已然落下,她看在眼中,听在耳里,一张脸不由得铁青,但旋即又激起了红晕。
  她气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张嘴“哗”一口鲜血喷出,突然跪倒在那具头戴紫金白玉冠的骷髅面前。
  她双目暴睁,眼角已进裂,鲜血眼中流出,流下了她的面颊。
  她的眼泪亦流下。
  泪中有血,血中有泪。
  她的嘴唇也自不住在翕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连她的神情亦变得呆木。
  王风一直在留意着她,看见她这个样子,当场也吓了一跳。
  他正想上前将她扶起来,她的人已倒下,又一次昏迷过去。
  她与那具头戴紫金白玉冠的骷髅原是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为了将人救出来,这几年,她几乎心力交瘁,更不知遭遇多少屈辱。
  人现在却已变成骷髅,多年的心愿顿化泡影,这打击之大,并不是王风所能想像。
  她满怀悲愤,一心拼杀李大娘,可是李大娘高高在上,就连拼命都不能。
  李大娘格格一笑,就更气得她吐血。
  王风赶紧上前抱起她。
  李大娘笑声未绝。
  她的笑声本来很动听,现在王风听来只觉得刺耳。
  他仰首又瞪着李大娘。
  笑声立时停下,笑面却未消失,笑意犹在眼中。
  李大娘笑顾王风,道:“你是否也想试试能否跳上来对付我?”
  王风冷笑道:“我还有自知之明。”
  他本就不是以轻功见长,更何况这石牢足足有四丈高下。
  李大娘道:“你是不是不要命,随时都在准备拼命?”
  王风只是冷笑。
  他虽然不要命,随时都在准备拼命,可是在目前的这种形势之下,根本没有他拼命的余地。
  李大娘当然明白,她还要这样说也不过气气王风。
  王风居然不动气。
  李大娘实在有些失望,她一声微喟,道:“你不肯自己跳几下给我看,我只好自己想个办法要你大跳了。”
  王风突喝道:“你准备怎样?”
  李大娘道:“这陷阱的上面本来有一块几百斤的铁板,将铁板放下就算轻功很好,亦只有在下面等死的份儿,只要我断绝供应清水食物,不出三日你们在下面就不渴死也得饿死,据我所知饿也可以饿的人发疯,到时只要我将铁板再打开,不难见到你在下面猴子般乱跳。”
  王风道:“三两天还饿不死我这个人,这石牢里面说不定还有可吃的东西。”
  李大娘道:“泥土里的蚯蚓还是缝中的蜈蚣?”
  王风道:“蚯蚓、蜈蚣据我所知都是非常可口的。”
  李大娘道:“你吃过那些东西?”
  王风道:“还没有这样的机会。”
  李大娘道:“这一次是你的机会了,只不知,你是不是真的敢吃那些东西?”
  王风道:“连命我都敢拼,还有什么事情不敢。”
  他口里说的虽然硬朗,心里却已发悸,咽喉却在发痒,突然生出一种想吐的感觉。
  蚯蚓滑腻的身子,蜈蚣丑恶的形态,就看在眼内,已令人心里不大舒服,入口呢?
  李大娘打了一个寒噤,道:“连那些东西你都吃,我就想不佩服你都不成了。”
  王风板着脸,不作声。
  李大娘问道:“只不知血奴是不是也吃得下那些东西?”
  女孩子大都连老鼠都怕得要命,血奴即便是例外,要她吃蚯蚓、蜈蚣,只怕要她死还要简单。
  王风竟反而笑了起来,道:“她就算不吃也不要紧。”
  李大娘道:“哦?”
  王风道:“一天半天没有东西入口,我相信她还支持得住。”
  李大娘不禁一怔,说道:“我听不懂你这句话。”
  王风道:“你以为你真的能够将我囚在这个石牢活活饿死?”
  李大娘道:“难道你有本领,逃出这个石牢?”
  王风道:“一天半实在已太多,也许两三个时辰之后我就在石牢外面,那会子最好你已远离这里,不给我遇上。”
  李大娘又是一怔,道:“不成你真的有穿墙入壁,飞天遁地的本领?”
  王风冷声道:“我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法师。”
  李大娘追问道:“你那是什么本领?”
  王风道:“也不是什么本领,只不过我身上带着一支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身上的确有一支剑,那支剑也的确非常锋利,却只是一支普通的剑,削泥倒可以,削在铁上削多几下只怕就不难断成两截。
  他却说得很真实。
  听他的语气,好像非要李大娘大吃一惊不可。
  李大娘却没有给他吓着,反而又大笑了起来。
  她笑道:“原来你就只是还有一支削铁如泥的宝剑。”
  王风道:“你好像并不担心。”
  李大娘道:“我担心什么?”
  王风道:“这石牢的石头,封口的铁板,莫非连削铁如泥的宝剑都削不入?”
  李大娘笑道:“那只是普通的石,普通的铁。”
  这一次王风奇怪了,道:“你难道不怕我走出来找你算账。”
  李大娘道:“怎会不怕!”
  王风道:“我看,你简直就不是害怕的样子。”
  李大娘道:“如果你现在能够出来找我算账,我就真的害怕了,可惜你最少也要两三个时辰之后才能够出外。”
  王风道:“哦?”
  李大娘道:“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将你们囚在石牢里头活活饿死,因为那最少要两三天时间。”她笑了笑,又道:“我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就连三个时辰的耐性我也没有。”
  王风不由皱起了眉头。
  李大娘又接着道:“我现在就要你活虾般乱跳。”
  王风惊问道:“这石牢下面莫非还有什么机关?”
  李大娘又是一笑。
  她笑得异常妩媚,王风看在眼内反而由心里寒了出来。
  李大娘哈哈大笑道:“当然有,而且已发动。”
  这句话入耳,王风忽然发觉石牢已不像方才那么碧绿。
  他惊顾四周,立即就发觉四面的石缝中缓缓渗出了那种黑油。
  他并不知道那种黑油到底是什么东西,却知道那种黑油极易燃烧,而且不着火则已,一着火便不可收拾。
  常笑的死亡他并没有忘记。
  四盏石灯上的石缝中亦有黑油流下,并且已流入石灯,燃烧了起来。
  火随即顺着流下的黑油烧上去,只不过片刻,四面石壁上已然出现了无数条火蛇。
  火蛇嗤嗤的飞舞游走,四面石壁眼看就要变成四面火壁。
  黑油继续渗出,继续流下,火蛇亦随着往下飞窜。
  黑油流到地下之时,火蛇亦是必在地上流窜,到了黑油将地面铺平,整块地面便变成一片火海。
  地面一变成火海,王风即使铁打的身子,亦不免化作飞灰。
  也根本不必等到地面变成火海,王风血奴只怕便已被四壁飞窜的火灼成焦炭。
  王风这才着慌。
  李大娘看着他,格格笑道:“你那支削铁如泥的宝剑能不能将这些火蛇削断?”
  她手中虽然无灯,石牢的火光已将她的脸照得更明亮。
  火光在闪动,她的面容在幻变。
  她一脸笑容。
  美丽的笑容一起幻变,亦变的诡异。
  她笑得非常开心。
  王风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王风越骂,李大娘越是开心。
  一个人独骂实在无味,王风只骂了几句,便收住了口。
  李大娘这才开口,说道:“半个时辰之后,你如果还不变做一只活虾的话,那我就真的服了你。”
  这句话说完,她又格格大笑起来。
  满室火蛇在她的格格笑声中飞舞更急,嗤嗤的一片异响。
  嗤嗤的火声中,格格笑声突断。
  王风抬头想再骂几声之时,李大娘已不在石牢之上。
  她去了那里?
  这念头一闪即逝,王风闭上了嘴巴,张目四顾。
  四面石壁这下简直已变成四面火墙。
  他已感到了火的灼热,呼吸亦开始觉得有些困难。
  石壁下亦已开始燃烧,几条火蛇开始在地面四下流窜。
  王风瞪着地面流窜的火蛇,一个身子不由的团团乱转。
  这个燃烧的石牢虽不是一个锅,他已有如铁锅的蚂蚁。
  四面的石壁火焰流窜,完全没有着手的余地,他根本不能攀高躲避,脚下是泥土,并没有地道,唯一出口就在上面。
  这出口离地却有四丈多,纵然封闭的铁板没有放下,李大娘也没有在上面监视,他亦没有一跃而上的本领。
  无路可逃也就只有等死了。
  火越烧越猛,石牢自然亦越来越热,王风的心却越来越寒。
  他的额上已有汗滴下,却不知是热汗抑或是冷汗。
  他的身子转动着突然停下,闪动的目光同时凝结,落在地面的石板上。
  ——地面上铺着的石板最少有二三十块,将那二三十块石块堆起来,虽然还不够,总可以拉近与出口的距离,何况还有两张石榻,这些加起来,如果李大娘没有将封口的铁板放下,人不在上面监视的话,应该可以帮助他跳出这个石牢的了。
  他心念一动,不由又抬头望去。
  李大娘仍不见在出口那里。
  他的目光转向石榻那边。
  靠的一张石榻之上已渗满了黑油,火蛇亦已经窜落黑油之上。
  整张石榻都已在燃烧,头截紫金白玉冠的那具骷髅仿佛就盘膝坐在火焰中。
  周围的气氛更显得诡异。
  王风没有理会那许多,将血奴放下,身子如箭般射落在那张还未着火的石榻面前,双手扳住了榻脚,正想将石榻拉开,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一怔,不觉放下手,倾耳细听。
  果真是有人在呼唤他。
  绝不是李大娘。
  陌生的声音,又似曾听过。什么人?
  “王风!王风!”
  呼唤的声音怪异非常,赫然是从石牢上面传下来。
  他自然抬头望去,一双眼当场发直。火光闪动中,石牢上赫然立着一只鹦鹉!血红的鹦鹉!血鹦鹉!
  王风整个人都呆住了。
  也不知多久,他突然将手伸出,伸向旁边的那张石榻。
  灼热的火焰针尖般烧痛了他的肌肤。
  他赶紧缩手。
  是真的火焰,绝不是幻觉。 
  他看看被火烧痛了的手,又看看出现在石牢上面那只血红的鹦鹉,猛一声怪叫——“血鹦鹉!” 
  声音嘶哑而急促,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
  他面上的表情更就是见鬼一样!
  血鹦鹉笑了,就像人一样在笑。
  笑声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邪恶,说不出的妖异,更仿佛带着讥讽。
  王风还没有忘记这种笑声。
  他更没有忘记第一次看见这只血鹦鹉,第一次听到这种笑声的时候,铁恨枯叶般在他的面前倒下,枯叶般萎缩。
  鸟虽然没有人那么容易辨认,他却敢肯定立在石牢上面的那只血红的鹦鹉,就是他第一次所见到的血鹦鹉。
  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形状,一样的笑声,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一样。
  他绝不相信还有第二只这样的鹦鹉。
  笑声忽停下,血鹦鹉的嘴里吐出了人声。它就像人一样的说:“你大概想不到我竟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
  这声音与呼唤“王风’’两字那声音完全相同,方才呼唤王风的显然也就是它。
  王风灼痛的手忽觉的冰冷。
  他全身都已冰冷。石牢刹那仿佛变成了冰窖,灼热的火焰仿佛都成了森冷的寒冰。
  他的嘴唇已发白,不住在颤抖。
  并不是害怕,只是事情的发生,实在太突然。
  突然得使他根本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根本不能够排除那种恐怖的感觉。
  他猛一咬牙大声道:“你真的是那只血鹦鹉?”
  血鹦鹉道:“本来就是的。”
  王风道:“为什么你竟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
  血鹦鹉道:“因为你在这个时候有难,在这个地方遇难。”
  王风道:“听你这样说,你似乎真的一只通灵的魔鸟。”
  血鹦鹉道:“听你的口气,你却好像并不高兴见到我。”
  王风道:“谁说不高兴,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五丈。”
  血鹦鹉道:“就只是五丈?”
  王风道:“只要我能够跳高五丈,我已经可以离开这个要命的石牢,火窟!”
  血鹦鹉道:“你想离开?”
  王风道:“不想的是疯子。”
  血鹦鹉道:“我知道你绝不是疯子。”
  王风道:“如果是疯子我就绝不会还记得你欠我两个愿望这件事。”
  血鹦鹉说道:“你现在,就想要那两个愿望?”
  王风道:“想极了。”
  血鹦鹉道:“你的第一个愿望是什么?”
  王风立时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反而怀疑你到底是一只灵鸟还是一只呆鸟了。”
  血鹦鹉道:“你的第一个愿望莫非就是赶陕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
  王风道:“越快就越好。”
  血鹦鹉说道:“我这就让你得到一个愿望。”
  这句话说完,一条绳子迅速的从石牢的出口垂下。
  王风不由又呆木当场。
  血鹦鹉每隔七年就降临人间一次,每一次都带来三个愿望。
  只要你是第一个看见它,它就会让你得到那三个愿望。
  无论怎样的愿望都能够实现。
  这显然并不只是一传说。
  王风非独一再看见血鹦鹉,而且他的愿望一提出,马上就得以实现。
  他握住了那条垂下来的绳子。
  是真的绳子!
  他不由一声怪叫,俯身一手抱起了血奴,握着绳子的那只手反而松开,双脚就旋即一点地,身形如飞鸟般高飞。
  这下子火蛇已然在地上流窜,四面的石壁已然变成了火壁。
  烈火魔爪般从四壁伸出,仿佛要攫住王风,将他吞灭在火中,浓烟更使他们泪水直流,几乎睁不开眼睛。
  一飞两丈,他空出的手再伸开又抓住了绳子,那身形往下一沉,借力又飞起。
  第二次飞起,他的人已连同血奴飞出了石牢。
  这最后的一次飞高,他的身形简直就像是箭一样。
  他担心出口的周围有几把魔刀在准备向他的身上招呼。
  他也已准备挨几刀的了。
  身形飞起时,他空出的手已然抽出了一向用来跟人拼命的那支短剑。
  他这如箭般射出的身形居然吓了那只血鹦鹉一跳。
  “呱”一声,那只血鹦鹉就像是被人发觉追打的小偷一样,赶紧飞起来。
  血红的羽毛霍的展开,它就像一团火焰,飞入了空中。
  石牢的所在赫然是一个天井,左右是洞房,前后各有一道月洞门。
  石牢出口的四边有一条深长的凹槽,槽中有可以升降的铁板。
  一块嵌着石块的铁板正在出口的一旁。
  铁板的下面却装着滑轮。当铁板滑回石牢上面之后,这地方只是一个晾衣晒谷用的石板天井,谁也想不到下面竟有一座石牢,火窟!
  已近拂晓,未到拂晓。
  黑夜已逝去,天色仍苍茫。
  天上还有星,还有月。
  月却已远在天边。
  朝雾从远山吹来,整个庄院都在雾中。
  天井中同样淡雾迷离。
  油烟石牢中涌出,淡雾仿佛已变成浓雾。
  血鹦鹉一飞丈外,落在丈外月洞门上的瓦脊。
  王风的身子亦几乎同时飞鸟般一折,在石牢出口旁边的石板落下。
  他左手紧抱着血奴,右手紧紧握着那支短剑。
  他随时都已准备拼命。
  尺许的短剑中闪着寒芒,他的眼瞳同样在闪着寒芒,就像天上寥落的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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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血鹦鹉的愿望
作者:古龙


      “郭兰人是不是真的死了?”王风忍不住打断了铁恨的话。
  铁恨摇摇头,道:“并不是。”
  王风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铁恨道:“我们强使他陷入假死状态,再由李大娘用特殊的药物处理过他的肌肤,使他呈现出被淹死的样子,由于他本来就是一个白痴,几乎已没有个人的意志,所以我们使他假死,并没有多大的困难。”
  王风道:“我相信你们有这种本领。”
  铁恨道:“我们也只要他暂时假死,因为我们还要他复活,藉以表现血鹦鹉的魔力,使这件事看来更真实。”
  王风会意道:“血鹦鹉每次降临人间都带来三个愿望,郭繁只用去一个,还有两个愿望,他既只得郭兰人一个儿子,第二个愿望在情理都应该是向血鹦鹉要回他儿子的性命。”
  铁恨颔首道:“应该是如此,每一个人也都是这样想,所以没有人离开,都等在大堂周围,这正合我们心意,因为我们已安排好血鹦鹉的出现,正需要他们见证。”
  王风的目光不由的转向那已停落在安子豪肩头上的血鹦鹉,道:“这只血鹦鹉到底是什么来历?”
  铁恨的目光亦转了过去,道:“这本来是我们的侍卫统领蓄养的一头异种鹦鹉,但是经过修剪染画之后,与原来的样子已大有不同,却与我们的国家古来流传下来的画图所描绘的完全符合。”
  王风叹了一口气。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只血鹦鹉真正的秘密。
  这只血鹦鹉只是一只异种鹦鹉,并非魔血所化成,却已不下两次使得他惊心动魄。
  他忽然记起了铁恨曾经说过的几句话。
  ——那也因为世人的愚昧无知,所以才会有这种故事。
  ——有窃案就一定有主谋,就算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也不会来偷窃人间的珠宝。
  他只有叹气。
  铁恨接下去道:“在郭兰人将要苏醒的时候,我们就放了那只血鹦鹉。”
  夜更深,风更急。雨暴风狂。血鹦鹉终于在王府的大堂中出现,就像是一团火焰。郭繁嘶声叫出了他的第二个希望。也没有多久,大堂中突然响起了敲打的声音。声音正是从棺材之中传出,接着就有人在棺材中大声呼叫,叫人将他放出来。那正是郭兰人的声音。他虽然是一个白痴,亦知道恐惧。棺材中一片漆黑,就连坐起来都不能做得到,他当然想叫人放他出来。那些听见郭兰人声音的人吓的晕倒,郭繁却听的心都快要裂开两边.他冲了出去。
  太平王与李大娘这位王妃连忙在左右拉住他。李大娘是作态,太平王却是真的想将他拉住。绝不是因为事情神秘恐怖,怕他被魔祟,只因为郭繁一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亦是他们计划之中的一个步骤。
  太平王却并未能够将郭繁拉住。李大娘立即拔出了一把短刀,一刀将郭繁刺死。这一阵的耽搁,郭兰人已然在棺材之内死亡。
  棺材虽不是密封,郭兰人却非独智能低,无论在精神抑或在体力方面都比较衰弱,那片刻的惊慌已足以使他心胆俱裂。
  那正好是郭繁气绝毙命之时,看来简直就像是他的人一死,愿望亦失效,他的儿子便不能复生。
  那些珠宝亦同时再次神秘失踪。
  王风道:“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厅堂之时,你们就再次进入宝库搬走那些珠宝?”
  铁恨道:“我们的计划正是这样。”
  王风道:“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计划,郭繁父子的死亡,使得事情更具说服力,不过能够不死却是更好。”
  铁恨道:“没有人希望看见这种死亡。”
  王风忽问道:“郭繁是自愿还是被迫?”
  铁恨道:“这个计划是他提出的。”
  王风道:“哦?”
  铁恨道:“在想出这个计划之时,他已决定了牺牲。”
  王风沉吟道:“太平王平日对待他一定很好。”
  铁恨道:“对我们,以至全国的百姓也是一样,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甘愿为他效死。”他随即补充一句,道:“例外当然也是有的。”
  王风道:“珠宝既全部到手,李大娘自应心满意足,事情也应了结了。”
  铁恨道:“这才是开始。”他一声叹息。“当时虽然风狂雨暴,宝库的八个护卫,亦尽所能掩护我们离开王府,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以个人最大的努力,最快的行动,将那珠宝再次搬到那个庄院,谁都没有时间理会他人,一直到了那个庄院将箱子放下,才兼顾其他,因为大家都相信参与这件事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打那些珠宝的主意。”
  王风道:“事实却有人在打那些珠宝的主意?”
  铁恨叹息道:“是。”
  王风道:“那个人莫非就是金翼?”
  他面色一寒,道:“鹦鹉与我们十三个血奴全都到了,却仍不见他,我们都知道他双臂有千斤之力,虽然托着两箱珠宝亦能够奔走如飞,是以只会比我们早到,没有可能迟迟不见人,当时就感到有些不妙,留下了一人看守,其他的分头外出搜寻。”
  王风道:“你们没有找到他?”
  铁恨道:“并没有,却在第二日头上,我们知道城东当夜发生了一件罕见的劫杀案,被劫杀的是一个车把式,一家大小无一生还,家中的东西却仍齐齐整整,只是不见了这家人仗以为生的一辆车马,有人认为是仇杀,我们却知道不是,因为在事发前一日的中午,曾有人向附近的一间店铺打听哪里才可以找到一辆马车,店铺中的一个伙计当时就介绍了那一个车把式,而根据那个伙计的描述,向他打听的那个人无疑就是金翼。”
  王风道:“看来,他是早就决定那么做的了。”他遂又问:“就少了两箱,还有十八箱珠宝,李大娘怎么还不满足?”
  铁恨道:“如果失去的那两箱珠宝不是二十箱珠宝之中最名贵的两箱,我相信她已肯罢休,只可惜就连她一心要得到的王府五宝也是在那两个箱子之内。”
  王风说道:“她要你们将那两箱珠宝找回来?”
  铁恨微喟道:“她甚至认为是我们暗中做的手脚,要将我们的国王扣押起来,一直到那两箱珠宝到手才放人。”
  王风道:“这口气你们咽不咽得下?”
  铁恨道:“咽不下,所以我们私底下商量好,准备先将我们的国王从她的手中抢回来,才与她再说条件,我们就决定次日正午用膳之际乔装下人采取行动,谁知道她竟然先得消息,在我们进入寝宫之时,她人已不在,我王亦给她带走。”
  王风道:“是谁给她的消息?”
  铁恨恨声道:“老蛔虫。”
  王风道:“他本来是你们的兄弟……”
  铁恨道:“当时在他的心中却就只知道有一个李大娘。”
  王风诧声道:“他是李大娘的什么人?”
  铁恨道:“什么人也不是。”
  王风道:“那他的背叛……”
  铁恨道:“是因为他已被李大娘的美色所迷惑,已成了李大娘的肉体俘虏,已不能自拔。”
  王风道:“你们当时是怎样发现?”
  铁恨道: “到我们发现,已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他转过话题,道:“当时我们虽然找不到她的人,却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封信,她说已知道我们所说的事实,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我们将珠宝找回来,她也知道我们初入中土,并不熟识中土的地方,所以特别给我们三年限期,三年之后的七月望日,在王府向她交待。”
  王风道:“你们当时有没有再搜查她的踪迹。”
  铁恨道:“在信末她虽已警告我们要为太平王的安全设想,不要追踪她,我们还是忍不住追下去。”
  王风道:“追到了没有?”
  铁恨道:“我们先搜索那个庄院,发觉她所有手下已经离开,珠宝亦带走,就分为五批,一批留在王府应变,四批分从四个方向追踪,鹦鹉与甘老头的一批终于在城北十里的江边找到了他们,其时他们正在一艘大船之上,鹦鹉说服她,准许他侍候在王左右。”
  王风道:“鹦鹉的武功如何?”
  铁恨道:“在我们之上。”
  王风奇怪道:“李大娘怎会被这样的一个人追随在左右?”
  铁恨的神情忽变的悲痛,道:“因为鹦鹉接受了她的条件,金针刺穴,散去了一身的内功。”
  王风轻叹道:“好一个忠心的鹦鹉。”他遂又问道:“甘老头当时又怎样了?”
  铁恨道:“他本想同去,可是被鹦鹉喝止,最后只有带着悲痛的心情,将这个消息带回王府。”
  王风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不是说郭繁死后,宝库的护卫全都自杀谢罪?杀他的那位王妃不到三天就发了痴,太平王心痛他的爱妃又心痛他的珠宝,也变成了一个白痴?”
  铁恨道:“那个太平王与王妃现在仍活在太平王府。”
  王风道:“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太平王与李大娘?”
  铁恨道:“他们是我们十三个血奴之中的一个以及他的妻子,我们的国王与及李大娘这个王妃的失踪无论如何是不能给外人知道,唯有这个办法,不过韦七娘的易容术尽管出神入化,一个国王并不是轻易冒充得来,他要接见很多的官员,甚至不久之后要北上面谒当今天子,只有装痴才可以避免这些事情。”
  王风道:“就装痴相信也并不易。”
  铁恨道:“所以他们要深居简出,极尽小心才掩饰过去,但饶是如此,仍然立即被一个人看破了?”
  王风道:“谁?”
  铁恨道:“我们的公主,我王唯一的女儿——血奴。”
  王风道:“她真的叫做血奴?”
  铁恨道:“她喜欢这个名字。”
  王风道:“这件事其实应该让她知道。”
  铁恨道:“我们之所以隐瞒,是怕她年少气盛,一时沉不住气,闯出祸来。”
  血奴的脾气怎样,王风已不陌生,道:“她知道之后怎样?”
  铁恨道:“大出我们的意料之外,她问清楚我们之后,只是哭了一会子,然后就要我们准许她参与行动,尽快将金翼以及那两箱珠宝找回来。”
  王风道:“你们当然不能不答应。”
  铁恨他们也根本不能拒绝。血奴并不是什么人,是他们的公主,他们的少主人。除了易容顶替太平王那个血奴之外,其他十二个血奴以及那位血奴公主立即分头出动。他们到处追寻金翼的下落,铁恨甚至重金买下了一个捕头的职位,间接地利用官府的力量。
  三年过去了,铁恨的努力使他成为六扇门中的四大名捕之一。他恨的是乱臣贼子,盗匪小人,如落在他的手中,他绝不留情。江湖上的朋友。于是都称呼他为“铁手无情”。那三年之中,被他侦破的案件,死在他手下的盗贼已不知多少。连天子都知道了有他这个人,下旨要他追查太平王府这件案。鬼神的传说毕竟难以令人信服,朝中不少人始终在怀疑,天子亦没有例外。
  铁恨这样卖力,其实是有他的原因。
  这是由于他认为金翼会将那些珠宝出卖,正常的珠宝商人大都不会买入来历不明的珠宝,金翼迟早都会找到那些买卖贼赃的人的头上,那种人终日与贼匪打交道,除非替金翼守秘,否则一露口风自必然有盗匪打金翼的主意,那种人无疑大都守口如瓶,但亦有例外,说不定自己亦动起金翼的脑筋来。
  这一来,金翼便如何武勇,觊觎他那些珠宝的盗匪纵使都被他击退,不敢再犯他,亦必然继续监视,等待下手的机会,甚至召集其他的同道。是以铁恨从盗匪这方面着手。
  他的推测居然没有错误,到了第三年,终于从落在他手中的一个采花贼的口里知道了金翼的下落。
  金翼虽然知道应该改姓埋名,却不懂得易容化装。
  那个采花贼原是觊觎金翼那些珠宝的盗匪之中的一个,他原是去找两个有本领的助手,路上瞧上了一户人家的姑娘,夜里去采花,谁知道就遇了铁恨。
  他知道铁恨的手段,在铁恨准备杀他之时,赶紧说出这个消息,希望用这个消息来换取他的生命。
  铁恨结果还是要杀他。
  他痛恨盗匪,更痛恨出卖朋友的人。
  然后他召集各人,日夜赶程前往金翼藏匿的地方。
  他们到了繁华的扬州。
  金翼实在是一个聪明人,他走到扬州这种热闹的地方,非独不易被人察觉,更易将珠宝卖出去。
  不过最聪明却是不要将那些珠宝卖出。
  也许他亦已考虑到这方面,可惜无论怎样的聪明人,生活一成问题,往往就变得不大聪明的了。
  铁恨道:“我们赶到扬州的那天晚上,觊觎那些珠宝的贼匪恰又展开行动,这一次他们一共来了九个人,都是高手,金翼力杀三人,结果还是死在乱刀之下,剩下那六个贼匪正将那些珠宝搜出,我们十二个人就到了。”
  王风道:“二对一,他们当然不是你们的对手。”
  铁恨道:“我们杀了他们五个人,赔上一个兄弟的性命,结果还是走脱了一个。”
  王风道:“是谁有这么好的本领?”
  铁恨道:“满天飞。”
  王风道:“据我们所知,他一向是独来独往。”
  铁恨道:“偶然也会例外的。”
  王风道:“这个人暗器轻功都不简单。”
  铁恨道:“所以他能够击毙我们的一个兄弟逃去。”
  王风道:“那些珠宝如此应该是回到你们手中的了?”
  铁恨道:“其中的一部分已被卖掉,幸好卖给什么人他都有记录。”
  王风道:“你们于是去找那些人,结果又怎样?”
  铁恨道:“得回一半,其余的一半已被再次卖出。”
  王风道:“得回的那一半你们是用钱买回来还是用强抢回来?”
  铁恨道:“抢回来,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买。”
  王风道:“你们于是追下去?”
  铁恨道:“六个追下去,其他的五个赶回王府,因为三年的限期已经到了。”
  王风忽然道:“你们加上血奴应该是十三个人,就算死去了一个,应该还有十二个。”
  铁恨道:“那三年之中,我们之中的一个离开王府之后,就不知所向。”
  王风道:“老蛔虫?”
  铁恨道:“就是他!”他一顿又道:“我们回到王府的时候,李大娘并不见人,只来了她一个手下,带来她的一封信,着我们将珠宝送到这个平安镇。”
  王风道:“哦?”
  铁恨道:“我们来到平安镇,就见到了老蛔虫,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反叛。”
  王风道:“那是四年之前的事情?”
  铁恨道:“由那时开始,我们就发誓不再相信任何人。”
  王风叹了一口气。“这个庄院当时已经建好了。”
  铁恨道:“当时我们就是在这个庄院会见李大娘,希望她收下我们寻回的那些珠宝之后就满足,就放人,可是她坚持要回全部的珠宝。”
  王风道:“也许当时太平王已经不在人间,她根本无法将人交出,却又知道如果不与你们联络,你们势必起疑,凭你们的本领,迟早必然会找到她的行踪,所以,只有如期会见你们。”
  铁恨冷笑道:“也许当时她就已知道我们根本没有可能寻回全部的珠宝。”
  王风道:“失去的两箱珠宝到底包括什么珠宝在内,难道没有记录?”
  铁恨道:“没有,我们手上只有王府一份总录,郭繁也就是根据那份总录清点珠宝。”
  王风道:“对于失去的那两箱珠宝,你们到底以什么做准则?是金翼那份出卖珠宝的记录?”
  铁恨道:“还有李大娘对照那份总录之后给我们的一份记录。”
  王风道:“这两份记录能够作准?”
  铁恨道:“原则上李大娘那份应该可以作准。”
  王风道:“金翼那份呢?”
  铁恨道:“在他的记录,只卖出王府五宝之一的“辟毒珠”,可是在他剩下来的珠宝之内却没有其他的四宝在内。”
  王风道:“李大娘给你们的那份失物名单却有那其他的四宝?”
  铁恨道:“有,所以,我们想到满天飞可能顺手牵羊,要不是,就是金翼的记录并不完整。”
  王风道:“王府的五宝未必就是全都放在那两个箱子之中。”
  铁恨点点头。
  王风道:“那颗辟毒珠后来不是萧百草在郭易的大腿内侧剖出来?”
  铁恨道:“金翼卖出去的那颗辟毒珠一再易手,落在二龙山黑白双煞的手上,郭易追到二龙山,格杀黑白双煞,取回辟毒珠,自己亦中了双煞的毒药暗器,他一来为了疗伤,二来恐怕再次失去那颗辟毒珠,所以剖开大腿的肌肉,将那颗辟毒珠藏在里头。”
  王风道:“哦?”
  铁恨道:“可惜他想到将那辟毒珠放入大腿内侧之际,已不是时候,毒已进入了他的血脉,那颗辟毒珠虽然还能够帮助他活下去,他却已只得半条人命,如果将那颗辟毒珠取出来,就连那半条人命都保不住了,我们当然不忍心这样做,反正其他的珠宝都仍未寻回,所以我们决定在寻回全部珠宝之后,才要那颗辟毒珠……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算不忍心也要忍心的了。”他忽的叹息一声,道:“可惜他根本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你在墓地见到他之时,已是他油尽灯枯之际,所以他替自己准备了棺材,就放出信鸽,通知在附近衙门的萧百草。”
  王风道:“信鸽?”
  铁恨道:“就是你所见那种脖子上系着响铃的怪鸟,那种鸽子原产于我国,是以形状与一般的鸽子有些不同,再经我们的修饰,更见得怪异的了。”
  王风道:“原来这样子!”
  铁恨道:“当时我恰好走过附近,接下信马上就赶去墓地,在我未到之时你已经先到了,他只当你是官府中人,再加上他这个人天生就是古古怪怪的性格,索性就跟你说起故事来。”
  王风苦笑。
  铁恨道:“当时我对你亦有些怀疑,所以索性也跟他胡诌下去。”
  王风苦笑道:“你为了要取回那颗辟毒珠,自然要将他搬回衙门解剖。”
  铁恨道:“那点小手术还用不到萧百草,我将他搬回衙门只因为你死跟在左右。”
  王风道:“我这个人的好奇心有时实在大得很,当时我想你简直就将我当做官府的密探看待了?”
  铁恨道:“差不多。”
  王风道:“随后在衙门验尸房的窗外出现的那只信鸽又是怎么一回事?”
  铁恨道:“那是萧百草暗中放出,好教我有借口将你与万通引到我们安排血鹦鹉出现的地方,目睹我在血鹦鹉的笑声中倒下。”
  王风道:“当时万通已在外窥伺?”
  铁恨道:“是。”
  王风道:“为什么你要选择那个时候装死呢?”
  铁恨道:“在我们进入衙门之时,因为手续上需要,我是不是曾经离开你一段时间?”
  王风道:“是。”
  铁恨道:“那一段时间之内,除了见过当日的押司之外,我还见过萧百草,告诉他这件事,他却告诉我一件更严重的事。”
  王风道:“什么事?”
  铁恨道:“常笑已怀疑到我头上,并且派人暗中追踪我。”
  王风道:“他何以对你起疑?”
  铁恨道:“因为满天飞,我们打从扬州一路找寻他,到了顺天府,本来很接近的了,可是他却在顺天府做案失手被擒,押入了顺天府的大牢,我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为了要知道那一夜他有没有在扬州带着部分珠宝,只有追进去。”
  王风道:“你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进牢找他问话还不简单?”
  铁恨恨道:“我追问了三天三夜,甚至在他的身上下了毒药,声明他不将实情供出必死,可是,到他毒发身亡也只是问出了一方宝玉。”
  王风道:“也许他就只是取走了那一方宝玉。”
  铁恨点头遭:“也许。”
  王风道:“据我们所知顺天府大牢,警卫森严,你在牢中将犯人毒死只怕很成问题。”
  铁恨道:“所以我说他七日之前已经中毒,七日之前他还在牢外。”
  王风道:“狱吏相信你的说话?”
  铁恨道:“警卫森严的牢狱未必就特别看重犯人的死。”
  王风道:“你为什么一连三天三夜追问一个犯人,相信总要向上面申报。”
  铁恨道:“这都是无可避免,就因为满天飞与太平王府库藏珠宝的失窃有关,而我又是奉旨调查这件案,所以才能够顺利进入大牢私行审问。”他又是一声叹息,道:“常笑其实已奉命暗中调查,知道了这件事又岂会不赶到顺天府,以他的行事作风,一定会重新检验满天飞的尸体。”
  王风说道:“他想必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铁恨微喟道:“我想就是了,否则他不会从那时开始就复查我所有的行动,更着人追踪我。”
  王风道:“因此你装死?”
  铁恨道:“我装死其实还有第二个原因,那才是主要的原因。”接道:“在同一时间,我们的两个兄弟找到了另外一批被列入李大娘那份记录的珠宝,却发现那些珠宝并不是来自金翼,是卖自另外一个人,他们找到了那个人,赫然是李大娘的一个心腹手下,他虽然以死守口,我们已知道蹊跷,再加上常笑的人已经迫近,所以决定将常笑引入平安镇,让他与李大娘拼一个死活,他们一拼上,武三爷是必伺机发动,我们就乘乱入这个庄院,搜索我王与鹦鹉。”
  王风道:“你们早已知道武三爷在觊觎那些珠宝?”
  铁恨道:“多少已猜到,因为我们已摸清他的底子,好像他那样的一个大强盗,绝不会无聊到走来这个小镇跟李大娘争土地。”
  王风想起了武三爷说的话,道:“李大娘那些外出变卖珠宝的手下也有一个落在他的手中。”
  铁恨并不怀疑王风的说话。
  王风想了想,又道:“谭门三霸天想必也抓住了李大娘的一个手下,所以才会跑到这里来。” 
  铁恨道:“哦?”
  王风转又问道:“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安子豪一旁应声道:“我!”
  王风一怔道:“常笑那些手下的验尸结果是真的了?”
  安子豪道:“是真的。”
  王风道:“你好强的手力,竟用三块石头就击碎了他们的膝盖。”
  安子豪道:“我练的是密宗金刚指力。”
  王风道:“你杀他们是因为他们要踢那副棺材。”
  安子豪道:“他们一脚踢出,力道何只百斤,铁恨假死之中,不能运气护体,若是给他们一脚踢碎棺材,就非死不可了。”
  王风道:“长街上李大娘那个手下又是死在什么人手中?”
  安子豪道:“武三爷的手下。”他瞟了一眼铁恨,道:“化尸散并非我们才有。”
  王风亦望着铁恨,道:“万通却一定在你手下尸化的了。”
  铁恨道:“不杀他不成,因为在他伸手入棺材打算取去我口含的辟毒珠,被我用七星铁刺入他的手指之时,他已知道我未死,如果不杀他,我假死的秘密就会被揭露。”他一声冷笑,道:“常笑的手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这些年下来也不知枉杀了多少人,我早就想将他们除去。”他又一声冷笑。“安子豪手下那个捕快却是被吓死,他财迷心窍,扶了万通到楼下,转头又上来,伸手来拿那颗辟毒珠,猛见我在棺材里坐起来,吓的心胆俱裂。”
  王风道:“你是什么时候,假死中苏醒过来?”
  铁恨道:“棺材震动的时候,我从假死中苏醒,一定要活动一下手脚。”
  王风苦笑一声,道:“当时我几乎没有给你吓死。”
  铁恨道:“我也听到了你的声音,知道你在棺材上面时,想出棺材与你细说分明,萧百草一句话,你就不惜为朋友如此跋涉,我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像你这种人绝非常笑一伙。”
  王风道:“你有这自信?”
  铁恨道:“否则在你中毒发狂奔出鹦鹉楼,倒在乱葬岗之时,我不会将仅有的一颗解毒丹放入你的口里。”
  王风一怔道:“是你救了我?”
  铁恨道:“是,当时,我还想待你醒来与你说话,可是一想还不是时机,所以就先自离开。”
  王风道:“看来你真的早已对我信任。”
  铁恨说道:“韦七娘也是,所以她着人给你那张地图以及钥匙,好让你进来这个庄院保护血奴,以便她帮助我们搜寻我王与鹦鹉的所在。”
  王风道:“我亦已想到,那可能是她给我的。”他接道:“在鹦鹉楼中你既想与我细说分明,后来又何以打消此念?”
  铁恨道:“因为当时我听到有人走来。”
  王风点点头,他没有忘记棺材停止震动之后,万通就带着两个捕快闯入。
  铁恨道:“你现在都明白了?”
  王风道:“只有一点不明白。”
  铁恨道:“哪一点?”
  王风说道:“血奴怎会留在鹦鹉楼这个地方?”
  铁恨道:“她负责将我们找到珠宝交给李大娘,李大娘却又不欢迎她住在这个庄院,所以她只有住在鹦鹉楼。”
  王风摇摇头,还是不明白。
  铁恨道:“我们都是男人,有哪一种女人经常有男人找她而不被人怀疑?”
  王风总算明白。那一种女人就是妓女。妓女岂非就应该住在妓院?
  铁恨道:“也许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可是她认为那么最好。”
  王风轻叹道:“她实在是一个好女儿。”
  铁恨道:“本来就是的。”
  王风道:“宋妈妈真的是她的奶妈?”
  铁恨说道:“不是,她其实是李大娘的奶妈。”
  王风道:“她留在血奴身边还是为了监视血奴?”
  铁恨道:“主要是为了将血奴到手的那些珠宝转给李大娘。” 
  王风道:“何必这样子麻烦?”
  铁恨道:“因为李大娘当时已发觉武三爷真正的用意并不是只在与她争气,与她争夺土地。庄院的周围,全都在武三爷的监视之中,所以到后来,为了安全起见,甚至转由安子豪来做。”
  这也就是安子豪与李大娘往来的秘密。王风沉默了下去。
  铁恨反问道:“还有什么不明白?”
  王风摇头道:“没有了。”
  一个声音即时从他的怀中响起:“你难道已知道我佯装魔祟之时,怎会变成那么可怕的样子?”
  这当然就是血奴的声音。她已又苏醒过来。她一脸哀伤,神态仍安详。
  王风看着她,道:“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已猜测得到你也是一个瑜珈高手。”
  血奴道:“还不是高手,只是已能够控制全身肌肉,随意做出自己要做的动作,要变的表情。”
  她说着从王风怀中站直了身子,走到火牢的面前。火焰已随同浓烟从牢中冒出。她看着炽烈的火焰,眼中又流下了眼泪。
  王风的目光也落在火焰之上,道:“太平王、鹦鹉两人的骨身在牢中……”
  血奴悲笑道:“死在烈火中,本来在我们来说就是一种荣幸。”
  王风赶紧走前去几步。血奴听得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我不会跳进火牢中。”
  王风点点头,他知道血奴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她说过不会就不会。
  他转顾安子豪脚下的李大娘,道:“你们准备将她怎样?”
  血奴一字一顿道:“投入这火牢之中。”
  王风道:“那封信……”
  铁恨截口道:“我们国家所有的国民,向来就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随时都准备为我们的国王效死,我王已死,我们生又何妨,死又何妨。”
  安子豪接口说道:“更何况,那封信上面所说的我们私通的外敌,在今年的六月已向当朝臣服。”
  王风道:“这是说那封信已经没有多大作用的了。”
  安子豪道:“也许本来就没有那封信,只是李大娘的诡……”
  “诡”字下面的“计”字还未出口,安子豪的语声就突然断下。
  王风、血奴、铁恨同时瞠目结舌。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抵在安子豪的咽喉之上,森冷的刃锋封住了安子豪的语声。
  匕首正握在李大娘的手中,她本来倒在地上,现在却已站起来。
  她冷笑,美丽的容颜已转变的狰狞道:“这次是你说对了,本来就没有那封信。”
  安子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色似也被匕首上森冷的寒气冻的苍白。
  李大娘冷笑接道:“可惜你这一次所点的穴道并没有你这一次的推测那么准确。”
  血奴铁恨不约而同抢前了一步。李大娘连声喝叫道:“再上前我立即杀死他。”
  血奴厉声道:“放开他!”
  李大娘说道:“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放开他。”
  血奴道:“你还有什么条件?”
  李大娘道:“你们四个人,发誓不得杀我,由得我离开。”
  安子豪冷笑道:“你在做梦!”他虽然给匕首抵住咽喉,语声仍很坚定。
  李大娘道:“你难道不怕死?”
  安子豪道:“早在七年前,我就准备死的了。”
  看他的样子,就准备拼命。李大娘不禁有些慌了,握着匕首的右手已在颤动。颤动的刀锋割开了安子豪咽喉的肌肤,血流下。触目的鲜血,血奴铁恨眼都已瞪大,只恨得咬牙切齿。
  王风即时一声大喝,道:“我们答应不杀你。”
  李大娘还未接口,安子豪已嘶声道:“我死也不肯答应……”
  王风打断了他的说话,道:“你们若还当我是朋友,这一次就听我的。”
  安子豪哪里肯依,正要说什么,那边铁恨突然开声道:“好,这一次我们听你的。”
  连铁恨都答应,安子豪血奴不由都呆住。铁恨随即道:“由现在开始,你替我们来做主。”
  安子豪破口大骂道:“你疯了!”
  铁恨道:“没有这种事,若是你还认我这兄弟,你就听我说的话!”
  安子豪的眼泪已流下。他闭上嘴巴。
  李大娘瞪着王风,道:“你真的答应?”
  王风道:“我们哪一个要杀你,都不得好死。”
  李大娘这才松过口气,她收起了匕首,放开了安子豪。铁恨厉声道:“滚!”
  李大娘并没有滚,扭动着腰肢,施施然离开。安子豪牙龈咬得出血,怒瞪着铁恨。血奴也瞪着铁恨。铁恨却瞪着王风。王风突然一步横跨,拦住李大娘的去路。
  李大娘面色一变,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风道:“我很想提醒你一件事。”
  李大娘道:“什么事?”
  王风道:“我方才是说我们哪一个杀你,都不得好死,并非说我们哪一个杀你,全都不得好死。”
  李大娘颤声道:“你……”
  王风道:“我这个人本来就不会好死。”
  李大娘面色都青白了,失声道:“你要杀我?”
  王风笑笑道:“你的心肠这么毒,若是留你在世上,以后也不知会害死多少人,不杀你怎成!”
  李大娘面色更白,厉喝道:“你敢!”她的语气虽然凶恶,语声却已丝索一样颤抖。
  王风道:“这世上,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他连随一步迫前。
  “你真的这样狠心!”李大娘的眼中闪起了泪光。
  王风瞪着她的眼,道:“这一次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这句话出口,他眼前就见红影一闪,旋即就听到了李大娘一声惨叫。凄厉已极的一声惨叫,惊破寂静的空气。红影这刹那已落在李大娘的手中,赫然就是那只血红色的鹦鹉。一声恐怖的鹦鹉啼声旋即在李大娘的手中爆发,鹦鹉同时已被李大娘握碎,激开了一蓬血水。血水从李大娘的手中滴下。她的眼亦滴下了血水,却不是鸟血,是人血。她的血。她的一双眼睛只剩下一双血洞.动人的一双眼瞳就抓在鹦鹉的一双锐利的鸟爪中。血奴、王风、铁恨不由的目定口呆,安子豪亦不例外,显然他亦不知道一直温温顺顺的停留在他肩上的鹦鹉,怎会在这时候扑击李大娘,抓去李大娘的一双眼珠。李大娘就更不知道。
  鹦鹉本来并不是残忍的鸟类,长久由人饲养的鹦鹉更不会飞去抓人的眼珠。莫非它原就是来自奇浓嘉嘉普?莫非这就是魔王的诅咒?鹦鹉的报复?天地间霎时仿佛寒冷起来。突来的寒意尖针般刺入了王风血奴四人的骨髓,四人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足已冰冷,整个身子仿佛都冰冷。他们呆呆的瞪着眼睛。
  李大娘也在瞪着眼睛,没有眼珠的眼睛。血泉水一样涌出,她再次嘶叫,声音夜枭般恐怖,她的面容更恐怖如同恶鬼。她一步一步退后,退向烈焰飞扬的那个火牢。已感到火的酷热,她还要后退。又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叫,她窈窕的身子突然飞起,飞鸟般投向飞扬的烈焰。没有人阻止,王风血奴四人全身都似已软。飞扬的烈焰刹那吞灭了李大娘的身子,吞灭了她手中的鹦鹉。蓬一声火焰突然高升。黄金一样颜色的火焰仿佛变成了鲜红。鲜红得就像鲜血。
  天终于变了。漫长邪恶的黑夜终于消逝。阳光从东方升起,斜照入浓烟滚滚的天井。温暖的阳光似已驱去呆立在天井中王风血奴四人身上的寒冷感觉,四人的眼睛终于不再凝结,一转又一转,彼此相望了一眼。王风忽然举起了脚步。
  血奴立即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王风道:“不知道。”
  “我希望你能够留下来。”血奴看着他,眼瞳中仿佛多了一些什么。
  王风知道那是什么,血奴的话也已说得很明显。
  他却摇摇头,道:“我不能够留下来,因为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
  血奴紧盯他,道:“你不能留下来我可以跟你离开。”她咬咬嘴唇,又道:“你两次救了我的性命,我一定要报答你。”她的话说得更明显。
  王风好像听不懂,他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任何人的报答,也不要任何人跟在左右。”
  他举步走了出去。血奴嘶声道:“你怎么这样狠心!”
  王风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血奴的眼泪不禁流下。她所受的委屈已实在太多。
  王风听到了她的哭声,他终于回头,却是望着铁恨,道:“那一天我跟郭易在墓地上说话的时候,你是不是早就已在一旁?”
  铁恨微喟道:“是。”
  王风又问道:“你有没有听到,我那个故事?”
  铁恨道:“有。”
  王风说道:“你能不能替我告诉她那个故事?”
  铁恨尚未回答,血奴已忍不住叫道:“是什么故事?”
  王风凄然一笑道:“是属于我的故事,虽然没有血鹦鹉的故事那么美丽,那么迷人,却是真的。”
  他再次举起脚步。血奴举步正想追上去,却已被铁恨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挣扎,眼泪又流下。铁恨的眼中也好像有泪光。
  王风的眼中呢?谁都看不到他的眼,他的脸。这一次他再没有回头。
  风在吹,吹起了漫天烟雾。
  王风消失在风中,烟中,雾中。
  风吹下一片落叶,落在银恨的脚前。
  铁恨的目光不觉落在叶上。
  看着那一片落叶,他忽然想到王风。
  他俯下半身,正想将那一片落叶捡起来,可是他的手还未落下,又是一阵风,将那一片落叶吹走了。
  他的手呆在那里,眉宇间忽然多了一股莫名的悲哀。
  无可奈何的悲哀。
  落叶又何曾愿意被风吹走?但风吹来之时却又无可奈何。
  王风的生命岂非就正如这风中的落叶?
  无可奈何。
  天下间岂非多的是这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血鹦鹉》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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