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血鹦鹉》 - 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八章 死亡铃声
作者:古龙


  灯光不知如何已变的暗淡。
  李大娘的面容也仿佛因此变得阴森。
  她终于开口,语声虽然一样的动听,却显得神秘而遥远。
  她缓缓的道:“那一天——”
  只说了三个字,她的话就被武三爷打断:“到底哪一天?”
  李大娘冷然一笑,道:“我现在说的,是属于第二个世界的事情。”
  武三爷又截口道:“你所谓第二个世界是什么世界?”
  李大娘道:“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
  她这话出口,堂中好像就多了一股寒气,幽冥世界的诸魔群鬼亦似因为有人谈及他们,飘来了不少。
  秋夜昏灯,如此深夜,如此环境,本就最适合诸魔群鬼出动。
  武三爷没有作声,其他人早已屏息静气。
  李大娘又道:“幽冥世界的年月日与人间的年月日,据讲完全两样,甚至称呼据讲都不大相同,那一天到底是人间的哪一天,我相信还没有人知道。”
  武三爷追问道:“那一天又怎样?”
  李大娘从容道:“那一天是魔王十万岁的寿诞,幽冥世界诸魔群鬼共聚奇浓嘉嘉普。”
  武三爷插口问道:“奇浓嘉嘉普是什么地方?”
  李大娘道:“那就是魔宫所在,也就是真正的幽冥世界,上不见青天,下不见土地,只有风和雾,寒冰和火焰。”
  武三爷道:“真的有这个地方?”
  李大娘道:“据讲是有的。”
  武三爷道:“在哪里?”
  李大娘道:“不知道。”
  武三爷又不作声。
  李大娘接道:“为了庆贺魔王的寿诞,九天十地的诸魔都到齐了,各各刺破了中指,挤出了一滴血,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化成了一只血鹦鹉,血鹦鹉!作为他们的贺礼。”
  武三爷随即应道:“那其实只用了九万八千六百八十七滴魔血,还有的一千三百滴就化成了十三只血奴,剩下的十三滴亦炼成了十三块血红的魔石。”
  他知道的居然也不少。
  李大娘奇怪的望着他,道:“你也知道这些事?”
  武三爷道:“我还知道那只血鹦鹉每隔七年就会降临人间一次,带给人间三个愿望,只要你是第一个看见它的人,你就能得到那三个愿望,无论什么愿望都会实现。”
  李大娘的眼神更奇怪,便问道:“你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武三爷笑道:“太平安乐宝贵的王府库藏珠宝神秘失窃之前,南国已盛传这个故事,失窃之后流传得更广,当时我恰好就在南国。”
  李大娘一声微喟,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武三爷道:“难道这就是血鹦鹉秘密?”
  李大娘道:“这件事虽然很多人知道,却无疑就是血鹦鹉的秘密。”
  武三爷道:“你所知道的,也就这许多?”
  李大娘默认。
  武三爷笑了。
  笑声中充满了讥诮的意味。
  李大娘毫无反应。
  武三爷笑着道:“那只是一个故事,我现在要知道的可是事实。”
  语声忽顿,再出口之时,已变的异常冷酷:“即使真有所谓第二世界,有鬼怪妖魔,也不会窃取人间的珠宝,太平王府的库藏珠宝失窃,我敢肯定一定是人为。”
  李大娘没有说话。
  武三爷一字一顿的接道:“那是什么人?太平王府失窃的珠宝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不独语声冷酷,面容亦变的冷酷非常。
  李大娘反而笑了,道:“听你的口气,你就像是个官,现在在审问犯人。”
  武三爷冰冷的面容忽然溶化,笑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李大娘道:“哪一半?”
  武三爷道:“我现在虽在审问犯人,却不是个官,是个贼,贼中贼。”
  李大娘道:“做你的犯人倒也舒服,可以这样子舒舒服服坐着。”
  武三爷道:“对于跟我合作的犯人,我通常都会对他特别优待,你如果不肯合作,那就非独不会舒服相信会非常痛苦的了。”
  李大娘微喟道:“你要我怎样合作?”
  武三爷道:“你应该知道,我也已说的非常清楚。”
  李大娘道:“太平王府库藏珠宝失窃时,我正好也在南国。”
  武三爷道:“你在南国干什么?”
  李大娘道:“探亲。”她又一声微喟接道:“所以我也知道这件事,却并不比你知道的多。”
  武三爷道:“是么?”
  李大娘道:“奇怪你竟也知道我当时的行踪,现在又找到我的头上。”她悠然一笑,“莫非当年在南国,你就已见过我了。”
  武三爷摇头,道:“我的确知道你,是在买入这送子观音之后。”
  他突然摊开右手。在他的掌心,赫然有一个白玉送子观音。
  晶莹无瑕的白玉,精巧细致的雕刻,就连那观音,观音手抱那孩子的容貌都栩栩如生。
  看到这送子观音,李大娘面上的表情就变得非常奇怪。奇怪得你无法看得出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情。
  武三爷目光落在李大娘的面上,缓缓道:“太平安乐富贵王富甲南天,虽然享尽人间富贵,却并不见得就比一般人快乐,因为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儿子,一个都没有。”他目光一转,转向那送子观音,道:“也因此,当今天子特别挑了一方上好的美玉,着令高手匠人雕刻了这个送子观音,这方玉已经价值不菲,再加上赐自天子,并且又另有意义,一直被收为太平王府五宝之一,亦是太平王府失窃的珠宝之一,这送子观音既然仍在人间,其他的珠宝当然也在。”
  李大娘静静的听着,完全没有反应。
  武三爷将玉像放入怀中,又道:“所以在买入这个送子观音同时,我将卖主也留下,表面上我一直是个正经商人,别人也是这样想,因此这个送子观音的卖主才会找上我,到他发觉我并不是想像中的简单,非独看出这个送子观音的来历,还准备将他留下追究之际,已经走不了了。他却不是真正的卖主,口也紧得很,只可惜在我面前,除了死人外,没有人能够保藏秘密。”说到这里,武三爷的面容又似雪般冷酷。
  前后不过半炷香光景,他的面容已反复数易。
  一个人的面容反复多变,心意通常也会一样。
  这种人非独不易相处,更不易应付。这种人如果要套取别人的口供,办法一定不会少。
  纵是铁打的汉子,落在这种人手中,要保藏秘密,似乎就真的只有带进棺材一个办法。
  他说的已经非常明显,李大娘难得竟然仍无反应,就连他也觉得有些儿意外。
  他冷冷的盯着李大娘,又道:“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
  李大娘淡淡一笑,道:“在我还小的时候,就有人说我聪明了。”
  武三爷道:“好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会不知道现在应该怎样做?”
  李大娘道:“我是知道的,只可惜你所问的都不是我所知的事情。”
  武三爷叹息道:“那我也觉得很可惜。”
  李大娘哦的一声,瞟着武三爷。
  武三爷一再叹息道:“你虽则不知,我却认为你必知,非问你一个清楚明白不可。”
  李大娘摇摇头道:“你不肯相信,也没有办法。”
  武三爷道:“我却有办法。”
  李大娘道:“你可肯将那办法教给我?”
  武三爷点头,毫不犹豫的点头。
  李大娘忍不住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办法?”
  武三爷道:“在我的迫问之下,你仍说不知,我就会相信的了。”
  李大娘道:“你说要怎样迫问我?”
  武三爷沉吟道:“我正在考虑。”他忽然又一声叹息,道:“那方面我本来最少有一百种方法,但任何一种,我都有点不忍用在你身上。”
  李大娘道:“哦?”
  武三爷道:“因为我还想娶你。”
  李大娘好像仍不明白。
  武三爷接着又冷冷说道:“那一百种方法,任何的一种用上,你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美丽了。”
  李大娘居然还笑得出,她笑道:“我如果没有现在这样美丽,你一定会很难过。”
  武三爷皱着眉道:“嗯。”
  李大娘嫣然一笑,道:“你当然也不会再娶我。”
  武三爷微微颔首。
  李大娘笑道:“你既然一心娶我,又怎会对我那么狠?”
  武三爷忽然笑了起来,道:“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清楚。”
  李大娘道:“什么事?”
  武三爷道:“你虽然美丽,但与太平王府的库藏珠宝比较,太平王府的库藏珠宝在我的心目中美丽得多,可爱得多了。”
  李大娘仍在笑,笑得却已有些勉强。
  武三爷随即一步跨前,道:“由我这里到你那边最多不过十五步距离。我尽量放缓脚步,这一段时间之内,你应该考虑清楚的了。”这句话说完,他已一步跨出。
  李大娘哪里还再笑得出来,在她左右的四个中年妇人不约而同推椅而起。她们一动身,武三爷的十二个手下亦放开脚步,成四面追上。四个中年妇人立时穿花蝴蝶般飘飞,分立在李大娘的前后左右。她们的手中这刹那已各自多了一支软剑。
  三尺长的软剑,迎风嗖的抖得笔直,只看这一手,已知她们在剑上亦下过一番苦功。
  武三爷瞪着她们,再一步跨出,突喝道:“先替我拿下这四个女人。”
  这句话的对象当然是他的十二个手下。
  在他身旁的一个白衣人随即问道:“要活的还是死的?”
  武三爷笑道:“能够生擒就不妨生擒。”
  “不能呢?”
  “不能你们不免就得拼命,拼命的结果是怎样就怎样。”
  武三爷这样吩咐,事情好办得多了,十二个白衣人不由的脚步齐皆一紧。
  也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铃声。
  铃声由远迅速的飞逝,怪异而奇特。
  铃声一入耳,王风的心情立即紧张起来。
  这种铃声他已听过了两次。
  一次在凄迷夜色之中,阴森荒坟之上,铃声消逝时,他看到了满面死气的郭易。
  在告诉他血鹦鹉的怪事之后,郭易就神秘的死亡。
  还有一次却在验尸房,他与铁恨同时听到,同时追出,追着铃声一直追到穷山恶水,旷野荒坟之间,铃声消失不久,血鹦鹉出现,铁恨在血鹦鹉的怪笑中暴毙。
  两次的铃声都是在鬼气阴森的地方出没,每一次都带来死亡。
  每一次都是来自血鹦鹉的奴才——血奴颈间系着的怪铃。
  这一次又来自什么东西?又带来了什么?
  是不是来自血奴?又带来死亡?
  听到了铃声,李大娘的神情变得兴奋。
  她的面上又有了笑容。
  武三爷的目光已又在李大娘的面上,他看到了李大娘面上的笑容,也听到了那种怪异而奇特的铃声。
  他盯稳了李大娘,似乎想从李大娘的面容看出她是为什么兴奋。
  他看不出。
  十二个白衣人亦听到了那种怪异而奇特的铃声,他们的脚步不觉已停下。
  那种铃声仿佛还带着某种魔力,诱人的魔力。
  也只是刹那铃声飞入了堂内。
  在堂内听来,铃声更响亮,更怪异。
  那只鸟同样怪异。
  血红的翎毛红如鲜血,嘴爪亦仿如曾在血中啄踏,那只鸟的左半边子就像是血染成。
  只是左半身。
  那只鸟的右半身非独不是血红,连半点的红色亦没有,嘴是苍黑,爪是灰褐,羽毛却是雪白。
  看到它不难就令人想到了血奴。
  难道它就是血鹦鹉的奴才?那一千三百滴魔血所化成的十三只血奴之一?
  在它的左爪系着一个小铃,怪异而奇特的铃声就是从这个小铃发出,仿佛要摄人魂魄。
  飞绕一匝,那只怪鸟曳着铃声竟落在李大娘的左肩上。
  铃声立时停下。
  偌大的一个厅堂反而变得阴森起来。
  灯光更暗淡,周围的暗影更浓,这怪鸟一来,死亡的阴影便似笼罩着整个厅堂。
  武三爷不觉瞪着那怪鸟,怪鸟也瞪着他,圆亮的眼睛点漆一样仿佛带着某种难言邪恶。
  武三爷打了一个寒噤,忽的一声暴喝:“上!”
  霹雳般的喝声喝散了满堂阴森。
  十二个白衣人应声硬着头皮冲上去。
  李大娘双手几乎同时一拍。
  这一拍更惊人,一拍之下竟拍出了满堂暗器,还拍沉了老大的一块地面。
  掌声方发那四个中年妇人的双脚便自一顿,轧轧轧一阵暴响,在她们周围的地面就往下疾沉了下去。
  除了堂中那张桌子以及她们站立的地方,整个厅堂的地面竟都是活动的翻板。
  这实在令人意外。
  还有更令人意外的东西。
  暗器!七种暗器。
  每一种暗器的数目只怕都以百计,突然自厅堂的四周飞蝗般射出。
  千百道暗器交织成一道闪亮的巨网,四方八面的罩下。
  只有李大娘她们站立的地方例外,其他的地方完全都在暗器的射击范围之内。
  所有的暗器都是发自机簧,破空声尖锐刺耳,势子的急劲可想得知。
  脚下地面的突然下沉,已令人惊慌失措,再来这一阵暗器更难应付。
  十二个白衣人失声惊呼。
  惊呼未绝,五个已跌下陷阱,七个才跃身半空,其中的四个被暗器射成了刺猬,往陷阱坠下,剩下来的三个身上亦激起血花。
  十二个白衣人之中看来还是以他们三个的武功最好,虽亦被暗器射中,身子仍灵活,半空中翻滚,硬从暗器网中穿出,直往厅堂当中扑落。
  武三爷的武功更在这些人之上,地板刚沉,他的身子已飞起,双手半宅乱抓,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射向他的暗器全都被他抓在手中。
  他的人旋即穿出了暗器的罗网,人还在半空,抓在手中的暗器便又出手,射向那四个中年妇人。
  四个中年妇人手中的软剑连忙展开,灵蛇般飞卷。
  暗器瞬息被击落。
  武三爷亦冲到,飞将军也似的从天而降。
  两支软剑旋即向他胸膛刺到。
  剑锋已抖直,剑尖却仍在跳动,就像是毒蛇吐舌。
  武三爷大喝一声,上半身一仰,凌空忽一个翻滚,斜刺里落在当中那张桌上。
  剑跟踪刺到,仍是那两支剑。
  武三爷双脚起落,竟硬将那两支剑踩在脚下。
  他双脚已用上,再来两支剑他怎样应付?
  另外的两支剑亦已准备刺来了。
  却就在这下,三个白衣人已扑落,两个迎向另外的两个中年妇人。
  刀闪当头劈落。
  那两个中年妇人哪里还有时间算计武三爷,两支软剑忙应付那两把快刀。
  还有一个白衣人却是挥刀砍向那个剑被武三爷踩在脚下的中年妇人。
  他非独懂得掌握机会,刀亦是闪电一样。
  那两个中年妇人不由慌了。
  武三爷的脚就将她们的软剑踩在脚下,已经吓了她们一跳,她们当然也想将软剑抽回,可是一动手,剑却动也不动,如同压上了千斤重铁,这又吓了她们一跳。
  现在竟还再来一把快刀,她们不慌才怪。
  刀闪电砍上,叮当的一声竟然弹了回去。
  那刹那之间,两个中年妇人的一个左手已从怀中抽出了一柄匕首,挡住砍来那把快刀。
  刀虽然挡开,她的人已给刀上的力道震的一个踉跄。
  那个白衣人比她更惨,连人带刀飞跌在地上。
  她的气力还没有这么大,只是她左手的匕首挡住了砍来那把快刀之时,另一个中年妇人亦已从怀中抽出了一柄匕首,掷向那个白衣人咽喉。
  这一掷又准又狠。
  这个中年妇人更懂得掌握机会。
  匕首飞入咽喉,鲜血标出,那个白衣人浑身的气力亦从咽喉标出。
  他飞跌地上。
  两个中年妇人却同时飞了起来。
  武三爷同样懂得掌握机会。
  快刀一砍上,武三爷亦凌空,双脚飞快的蹬了出去。
  两个中年妇人也知道武三爷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出手,左面的一个人被刀震的踉跄倒退,同时匕首亦已带回,插向武三爷踩在她那支剑上的脚,右面的一个匕首脱手掷出,手便落在剑柄之上,两手握剑,准备随时反击。
  她们的思想敏捷,身手亦灵活,只可惜武三爷出击的并不在她们的意料之内。
  左面的那个匕首还未插到,右面的那个左手才搭上剑柄,武三爷的双脚已左右踢在她们的肩膀之上。
  两人立时被踢的飞起,飞入了半空,却连随飞蜂般纤腰一折,凌空飞回。
  她们居然有这么好的轻功。
  人飞回,剑亦飞回。
  两柄剑,一柄匕首。
  剑就像飞蜂的毒针,匕首亦寻暇抵隙。
  武三爷一双眼睁大,瞪着刺来的软剑匕首,好像不知道如何应付。
  他赤手空拳,要同时对付三样兵器的确并不容易。
  “哧哧哧”的双剑一匕一齐入肉,血飞激。
  不是武三爷的肉,也不是武三爷的血。
  两个中年妇人的剑势一走空,他人就往后一缩,脚同时一挑,挑起了地上那个白衣人的尸身。
  那虽然是他的手下,现在已是一个死人。 
  只要还有利用的价值,活人他都不肯放过,何况死人?
  剑尖锋利,匕首也锋利,一刺入尸体,便直没入柄。
  拔出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往后退乘势将剑拔出也是一个办法,只可惜两个中年妇人身形下落之时,已在陷阱的边缘。
  陷阱并不深,却倒插无数锋刀。
  身入陷阱的白衣人不死于暗器之下,难免死于锋刀之上。
  往后退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两个中年妇人惟有起脚去踢。
  她们的脚还未踢上尸体,武三爷便来了。
  两只脚的一只,马上转踢武三爷的小腹,还有的一只亦自收回,人却又飞起。
  这只脚的主人正是那匕首仍在手中的一个。
  她的人飞起,右手便松开,左手却握着匕首更紧,软剑虽不易从尸体上抽回,匕首轻易就可拔出。她弃剑用匕首,人飞起,母老虎也似的扑落,匕首疾往武三爷头顶刺下。
  武三爷即时一声暴喝,偏身坐马,手一抄竟抓住了踢向自己小腹的那只脚。
  那个中年妇人不由失声叫了起来。
  尖叫声出口,她的左手已落在尸体之上,就抓着那具尸体猛向武三爷的胸膛撞去。
  她这个动作尚未完成,便发觉自己的身子已凌空。
  武三爷的左手抄住了那个中年妇人的小腿,右手旋即抓住了那个中年妇人的纤腰,一发力,那个中年妇人,便给他托了起来,高举过顶。
  她才开始挣扎,小腹已一下刺痛。
  那插向武三爷头顶的匕首已插在她的小腹上。
  手挥匕首凌空扑落的那个中年妇人却给他的一脚踢了出去。
  这一脚当然又是武三爷抄着她那只脚的手强迫她踢的。
  后面是陷阱,那个中年妇人竟给那一脚踢下陷阱。
  两声惨呼差不多同时响起,一声在陷阱底下,一声在半空。
  半空那一声惨呼亦往陷阱飞落。
  武三爷将手中那个中年妇人掷出,不禁仰天打一个哈哈。
  他向来喜欢借刀杀人。
  这一个哈哈出口,两支剑已又左右刺到。
  软剑!
  来的竟是另外两个中年妇人。
  他的两个手下已伏尸地上。
  这两个中年妇人比方才那两个显然更胜一筹,出剑更狠准。
  武三爷双袖飞舞,脚踩罗汉步,连接二十四剑,竟都无法找到对方的弱点。
  他开始感到不耐,拳掌袖齐施,硬将那两个中年妇人迫退开两步,猛可大喝道:“来人呀!”
  门外还有他好几个手下,他并没有忘记。
  只要有人绊住这两个中年妇人,他就可以抽身擒下李大娘。
  他一直毫不着急,因为李大娘在庄外的手下已被他剪除,庄内亦已被他控制。
  可是到那只怪鸟出现,他却发觉事情并不是自己想像那么简单。
  所以他立即发动攻势。
  谁知道厅堂中竟有那么厉害的埋伏。
  他还未冲到李大娘的面前,他在堂内的十二个手下已一个不剩。
  李大娘方面还有两支剑,有一只怪鸟。
  那两支剑虽然不放在他心上,但那只怪鸟,他却不能不顾虑。
  那只怪鸟的突然飞来绝不会没有原因。
  李大娘面上的笑容更可疑,仿佛已胸有成竹。
  是不是这厅堂之中还有更厉害的埋伏?那只怪鸟的飞来又暗示什么?
  武三爷不知道,却已感到危机已降临自己头上,必须赶快将李大娘抓起来。
  那最低限度,他也有一个人质在手。
  投鼠忌器,即使这一战全军覆没,他自己的性命仍不成问题。
  只要还有命,就还有机会。
  况且李大娘就擒之后,说不定还可以将这个局面完全扭转。
  他早已决定今夜孤注一掷,现在所有的注码都已押上,赌局亦开始多时,要收也收不回的了。
  他只有赌下去。
  一叫人来人就来了。
  五六个白衣人飞快冲人,却竟直冲入门后的陷阱。
  武三爷一眼瞥见,不禁大吃一惊。
  他挑选手下向来小心,鲁莽的他已要考虑,睁眼瞎子他更就连考虑都懒得考虑。
  因为他并不是在开善堂。
  现在这五六个白衣人连瞎子都比不上。
  瞎子最低限度会先行探探道。
  这五六个白衣人简直就像是给人掷入来。
  陷阱内遍插锋刀,五六个白衣人掉下去竟一声也没有,莫非他们还是哑子。
  武三爷知道绝不是。
  每一个白衣人最少都已跟了他三年,他对他们都很清楚。
  他们既不瞎,也不哑。
  现在为什么变了又瞎又哑?
  武三爷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他忽然发觉,自己完全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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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十三只魔鸟
作者:古龙


  甘老头仍在笑,笑着道:“她虽然是个女奴,武功的确并不在男奴之下。”
  李大娘亦自笑道:“有她保护我,是不是已经足够?”
  甘老头道:“只可惜她只是血奴保镖。”
  李大娘笑道:“那是我吩咐她那样做。”
  甘老头道:“是么?”
  李大娘接道:“她也不是保护血奴,只是监视血奴。”
  甘老头忽道:“你仔细想清楚,到底是你吩咐她那样做,还是她建议你让她这样做?”
  李大娘沉默了下去。
  甘老头笑道:“她只是保护血奴,这连武三爷都看得出,你却竟看不出来?”
  李大娘没有作声。
  甘老头笑笑又道:“就因此,武三爷才以为血奴对你来说也是非常重要,只是管不住,没奈何由得她在鹦鹉楼过日子。”
  李大娘仍不作声。
  甘老头笑接道:“是以他才有派人掳劫血奴,拿她来要挟你的行动。”一顿他又道:“他这个行动自然注定失败,即使他亲自出手,韦七娘、老蛔虫两个已不是他所能应付,何况旁边还有一个不要命的王风,还有一个我?”
  李大娘这才开口,说道:“你当时也在一旁?”
  甘老头道:“他杀老蛔虫的时候我也在,是我藏得好,并没有被他发觉。”
  李大娘道:“你就看着他击杀老蛔虫?”
  甘老头点头,神情已变的沉痛。
  李大娘道:“你似乎忘记了老蛔虫也是个血奴,与你们是朋友,是兄弟。”
  甘老头恨声道:“那是七年之前的事情,早在七年之前他已经不再是血奴,已经变了,是你的奴才。”
  李大娘道:“所以你见死不救。”
  甘老头冷笑一声道:“叛臣贼子,早就该死。”
  李大娘道:“你甚至不动声息,替武三爷隐瞒这件事?”
  甘老头道:“我已经告诉了一个人。”
  李大娘道:“韦七娘?”
  甘老头点头。 
  李大娘摇头轻叹,道:“她当然不会转知我的。”
  甘老头一笑,道:“你知道了老蛔虫的死讯,一定会想到武三爷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这庄院,势必加强防备措施,预设陷阱,甚至采取行动,那么,这一战的结果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李大娘道:“你却是希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甘老头并不否认。
  李大娘冷笑道:“由始至终你都没有参与行动,只是袖手旁观,我的人就算死光也与你无关了。”
  甘老头道:“这是事实,我并不是背信负义那种人。”
  李大娘闷哼道:“我知道你并没有违反当年的诺言。”
  甘老头淡笑。
  李大娘语声一冷,忽问道:“韦七娘现在在哪里?”
  甘老头道:“不知道。”
  李大娘不大相信,道:“你也不知道。”
  甘老头道:“我只知道她与血奴现在都很安全,并没有死在武三爷那一伙的刀下。”
  李大娘道:“你能肯定?”
  甘老头道:“我告诉她老蛔虫那件事之后,就着她设法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必要时将血奴藏起来,以她的聪明,应该办得到。”
  李大娘四顾一眼,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我真的已经完全孤立。”
  甘老头亦自叹气,道:“珠宝虽仍未完全找回,但已经七七八八,你也该满足的了。”
  李大娘没有作声。
  甘老头叹息接道:“难道你一定要珠宝完全到手才肯将人放出,将纸毁掉?”
  李大娘笑笑,道:“你可有见过嫌钱太多的人。”
  甘老头道:“钱越多无疑越好,但有钱而没有命,却非独不好,而且坏透了。”
  李大娘道:“这话有道理。”她一笑,才接下:“我虽然也绝不会嫌钱太多,但生死关头,却也很无可奈何。”
  甘老头道:“那你是答应了?”
  李大娘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将人放出,将纸毁掉只是举手之劳,要做我的保镖,只怕你没有这种能力。”
  甘老头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姓甘的虽然已年纪一大把,气力还不差。”
  李大娘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甘老头一眼,道:“你说的倒像是老实话?”
  甘老头目光一扫:“你左右那四柄剑尽毁在武三爷的手下,武三爷却被我格杀,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说的是不是老实话?”
  李大娘道:“只不知这个证明现在是不是还有效?”
  甘老头胸膛一挺,正想说什么,李大娘下面的话已接上,道:“方才你们那。一战我并没有错过。”
  这无疑是说,武三爷方才那一拳对她的影响并不大,很快便苏醒过来。
  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给武三爷那一拳封住穴道。
  甘老头听在耳里,神色不觉就变得有些异样。
  李大娘接道:“他那两拳看来倒不是易挨的。”
  甘老头淡然一笑,道:“那两拳又算得了什么?”
  李大娘道:“不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已打的你口鼻出血。”
  甘老头淡笑道:“口鼻出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李大娘冷声道:“这要看是哪里流出来的血。”她眨眨眼,接着道:“如果是由内脏流出来,就可虑的了。”
  甘老头道:“你放心,绝对不是内脏流出来的血,只要你将纸毁掉,将人放出,我这条老命就交给你。”
  李大娘道:“我本来有些放心,现在听你这一说,可又没有信心了。”
  甘老头诧异地问道:“我说的话有什么毛病?”
  李大娘道:“我将人放出,将纸毁掉后,你就死在我面前,这笔账你叫我找谁算?”
  甘老头道:“你是说到时我就会一死了之,宁可死也不做你的保镖,被你控制?”
  李大娘道:“我没有这样说。”
  甘老头道:“你放心,我说过这条老命交给你,就完全交给你,绝不会再动自己的主意。”
  李大娘道:“我知道你们十三个都是守信重诺,言出必行的人。”
  甘老头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李大娘道:“担心我没有办法延续你的生命。”她轻叹一声,道:“你应该知道,我跟地府的判官,一些交情都没有,否则还可以请他在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修改一下。”
  甘老头冷冷的一哼,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大娘道:“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她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懂得说谎?”
  甘老头不答。
  李大娘摇头轻叹一声,说道:“武三爷那两拳分明已打碎了你的内脏,你口鼻的血,根本就是来自碎裂的内脏,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
  甘老头面色一变,道:“武三爷说的话你也相信?”他冷笑,接着又道:“他不是也说一只手就换掉我一条命,结果又怎样,我这条命何曾被换掉,反倒是他自己不单只丢了一只手,连命都丢了。”
  甘老头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注视李大娘的眼睛,甚至在回避李大娘的目光。
  对于那一双眼睛,他仿佛避忌非常。
  美丽而晶莹,虽则很迷人,那却是一双魔眼。
  武三爷几乎就死于那一双魔眼之下。
  可是到了他清醒之时,那一双魔眼便不能再将他迷惑。
  只因他的武功高强,内力深厚。
  发觉不对路,一有了防备,他的神志就如铁石般坚定,眼瞳就如火焰般炽烈。
  甘老头的内力虽然更在武三爷之上,对于李大娘的认识当然比三爷更深。
  那一双魔眼在他来说,已不是一个秘密,所以知所防范。
  凭他的修为,心神自然比武三爷更坚定,即使他迫视李大娘的眼睛,也应该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他却一直在回避李大娘的眼睛,莫非他的内力现在已不大如前?
  李大娘却瞬也不一瞬的盯着甘老头。
  她眼波欲流,媚笑着接道:“武三爷那两拳有多重我看得出,他说的话足不足信我也能听得出。”
  甘老头仍不作声。
  李大娘又道:“你重伤之下,奋力击杀武三爷,一身的气力大概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但如果立即调息一下辅助以药物,再活上一年半载,也不是没有可能,问题是我在一旁盯着,你根本没有这个机会,又怕我看破,强装成若无其事与我笑谈条件,结果连剩下来的气力也谈掉了。”
  甘老头一张脸不由的死白,但胸膛依然挺高,还是紧闭着嘴巴。
  李大娘又是轻叹一声,说道:“你们都是一身本领,无须一半人,已足以将这里夷为平地,要不是忠信两字束缚,我根本就斗不过你们。”她轻叹接道:“你们既然是守信重诺,我当然亦要如此,不答应犹可,一答应就要履行诺言,即使我应诺之后你横尸于我面前,也得将人放出,将纸毁掉。”往门外一瞟,她又道:“外面相信还有你的人,如果你一死,我就反悔,势不肯罢休,到时就将我杀掉,你们也不算违背诺言的了,所以你并不怕我出言反复,也不怕就此拼掉那条老命。”她又再一声轻叹,道:“我听你方才说得那么真实,已有些心动的了,只可惜越听就越觉不能够答应。”
  甘老头干瞪着眼。他虽然没有问为什么,那副表情无疑就是问为什么
  李大娘接道:“你不错是气定神闲,简直就没有负伤也似,但语声却已逐渐微弱,这一点你自己大概还没有觉察,其次你未免太着急了,不住的要我答允你的条件,就像是命已不久不赶快就来不及一样。”
  甘老头没有反应,好像知道李大娘的话并未说完。
  李大娘果然还有话说,道:“再其次你一再避免与我的视线接触,以你的修为,根本不会被我的魔眼影响,那除非就是你的内力已经衰退。”她一笑,才又道:“对于武三爷的说话我其实仍有些怀疑,这一来,却反而深信。”她再又叹息,道:“与一个将死之人谈条件,请一个将死之人做保镖,这岂非是可笑得很?”
  她真的笑了出来。不是媚笑,是带着揶揄的笑容。
  笑着她又道:“我的脑袋没有毛病。”
  她的脑袋既然没有毛病,又岂会信任一个将死之人,仍能够保护她的生命安全?
  甘老头面色更白,脱口道:“我——”
  一个“我”字出口,他突然又闭上嘴巴。
  李大娘替他接下去:“你是不是要说你那边并非只是你一人,还有一个韦七娘?”
  甘老头点头。
  李大娘道:“我现在倒想跟你们谈谈,但只限活人,将死之人我就恕不奉陪。”
  甘老头鼻声应道:“这句话当真?”
  李大娘道:“如果韦七娘就在外面,你不妨叫她进来?”
  甘老头张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面色更死白,厉呼道:“七娘!”
  他的语声已很弱,但仍能传出门外。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在门外出现。
  门外一片黑暗,风吹铁马悠扬,夜静中听来,只是萧索的感觉。
  甘老头的额上不由冒出了汗珠。
  李大娘静静的望着他。
  也不过片刻,甘老头已经汗流披面。
  门外却仍无声息。
  甘老头忍不住再一声呼唤:“七娘!”
  他的语声更微弱,紧锁的双眉已被汗水湿透,眼瞳中还是深藏希望。
  有希望就有失望。这一次他又失望。
  他的眼瞳中终于露出了疑惑之色。
  李大娘等到此刻,终于亦开口,道:“你叫来叫去,这里还是只见大娘,不见七娘。”
  甘老头应声一瞥眼前这个大娘,并没有接口。
  李大娘自顾自接道:“她虽然是一个聪明人,她认为安全的地方,却未必就是安全的地方。”
  甘老头仍不答话,嘴唇又再抿起,唇边挂着血丝,花白的胡子已大半被鲜血染赤。 
  僵尸一样的脸庞,死白的面血红的胡须,扭曲的肌肉,他简直就已不像一个生人,只像来自地府的恶鬼。
  如此深夜,如此环境,看来就更像了。
  李大娘竟然一直望着他,丝毫也不惊慌。
  她的眼中忽然现出了怜惜之色,轻叹道:“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好了。”
  甘老头面上的肌肉立时一紧。
  他第一次正望李大娘。李大娘的眼睛冷如水,却没有流动。
  她叹息着道:“只要你能够将你那柄铁锤从陷阱中拿出来,就答应你的要求。”
  这在甘老头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听在耳里,面容反而惨变。
  李大娘接道:“你认为怎样?”
  甘老头惨笑道:“好!”
  他双手扶着椅把,挣扎着站起,才站起半身,他忽然又坐了下来。
  连站他似乎都已站不起来,过百斤重的那个大铁锤,他如何还有气力搬得动?
  何况那个陷阱差不多两丈高下,将铁锤从下面拿上来又要耗费多少气力。
  李大娘望着他,摇头叹道:“量力而为,不要勉强。”
  甘老头满面汗珠纷落,惨白的脸庞,忽变的通红,眼瞳亦瘀血,一直腰,终于站起了身子。
  他正想举步,蹲在他肩头上的那只血奴“唧”一声,突然从他的肩头滚落。
  铃声又响起。短促而单调的铃声,落在甘老头的手中。
  甘老头抬手将那只血奴接着,发红的脸突又转白。
  铃声就在他手中停顿,那只血奴一动也不再动,圆大的眼睛虽未合上,已没有丝毫生气。
  甘老头双手捧着那只血奴,再一次坐倒椅上。他浑身的气力都似已崩溃。
  铃声停顿之时,也就是血奴的生命结束之时。
  十三只魔鸟,十三个魔人。血奴,是鸟,也是人,鸟已亡,人呢?
  人虽未死亡,气息已弱如游丝。
  李大娘仍在凝望着,眼中却已没有怜惜之色。
  她的眼中又有了笑容,揶揄的笑容。
  她分明早就已看出甘老头根本就再没有气力将铁锤自陷阱下面拿起来,那说话,那怜惜,不过在寻甘老头开心。
  她的面容虽然美丽,内心却狡猾如狐狸,阴毒如蛇蝎。
  甘老头看得出她在打什么主意,但只要还有希望,心力未尽竭,他都会竭尽心力,绝不肯放弃。
  因为他是个血奴。
  他的生命已不属于自己。他的整个生命都已奉献给魔王,奉献给鹦鹉。
  他的眼仍然睁大,也并未离开李大娘的脸庞。
  才不过初秋,冬仍远。
  在他的脸上却看到了深冬的颜色。他的面容已如雪白,嘴唇似被冻僵,变成了紫色。
  他的眼瞳深处,却似有火焰正在燃烧!
  怒火!
  他怒瞪着李大娘!
  李大娘似已觉察,却反而笑了。
  银铃一样清脆悦耳的笑声,娇美动人的笑容,整个大堂一时间仿佛充满了欢乐。
  甘老头的面容却变的悲愤,瞳孔深处的怒火更炽烈。
  笑声再起时,怒火更似要夺目标出。
  他突然站起身子,整个人仿佛又充满了活力。
  他面上的神情却变得疯狂。
  极度的悲愤的确足以使人疯狂。
  一个人悲愤之下,往往就不顾后果。
  一个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与一个疯子已并无两样。
  不管是喜乐或是哀怒,任何一种感情到了极端,其实都足以令人疯狂,悲愤只不过是容易的一种。
  那也许只是片刻的疯狂,后果已往往不堪设想。
  那片刻,已不是人支配感情,是感情支配人。
  一个被感情支配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笑声立时停下,李大娘吃惊的望着甘老头,道:“你要干什么?”
  甘老头厉声道:“杀人!”
  连他的语声都已变的疯狂,但显然并未完全丧失理智,否则他已经出手。
  李大娘试探着问道:“杀我?”
  甘老头道:“当然是你!”
  李大娘居然还笑得出来,道:“你莫非已忘记了你的诺言?”
  甘老头道:“没有忘记,但不杀你怎消得我心头的忿怒!”
  李大娘笑道:“有一句话,不知你可曾听过?”
  甘老头道:“什么说话?”
  李大娘缓缓地道:“忿怒始于愚昧,终于悔恨。”
  甘老头大笑。“我人已将死,还有什么悔恨不悔恨的?”
  李大娘道:“你就算死了,鹦鹉也不会死的,但我一死,鹦鹉就死定了。”
  甘老头面上的肌肉应声痉挛了起来。
  李大娘笑接道:“你本来就不是为了自己向我许下诺言的。”
  甘老头一个身子,立时摇摇欲坠。
  他只凭一口怒气站起来。
  现在他的心中却只有悲哀。
  李大娘笑问:“你现在是否还要杀我?”
  甘老头瞪着她,突然一声狂叫。
  血从他口中喷出,他的人同时扑出。
  重伤垂危之下,他的身形依然飞快。
  他莫非真的不顾后果?
  李大娘大吃一惊,惊呼都还来不及,甘老头已到了她面前。
  她冲口一声叱喝:“你敢!”
  甘老头敢,人到拳到。
  李大娘“你敢”两个字才出口,甘老头的左拳已打在她身上。
  她整个人都被打的从椅上飞起。
  甘老头的右拳跟着打下,却是打在那张椅上。
  砰的椅子立时被打碎。
  他的拳头仍有这种威力。
  李大娘却没有被他那左拳打碎,一飞半丈,落在另一张椅上,也就昏倒在那张椅上。
  甘老头那一拳虽没有将她打碎,已将她打昏。
  这一次她真的昏了过去。
  甘老头的两个拳头已练成钢铁一样坚硬,他浑身的气力虽然完全集中于右拳之上,左拳也一样足以将人打昏。
  又岂止气力,他的怒火,亦完全集中在右拳。
  他就将那张椅子当做李大娘,挥拳痛击。
  这一拳打尽他的气力,也打尽他的愤怒。
  椅碎裂,血奴亦碎裂。
  甘老头挥拳痛击之时,那只血奴正握在他的右掌之中。
  鸟尸碎裂,羽血纷飞。
  他的拳头已被血染红,目眦进裂,眼角亦流下了鲜血。
  血中有泪,泪中有血。
  “鹦鹉!鹦鹉——”
  他嘶声悲呼!
  悲呼未绝,他的人已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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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血奴
作者:古龙


  鹦鹉,鹦鹉——
  血奴是鸟,也是人。
  鹦鹉当然是鸟,是不是也是人?
  这个人又是谁?
  这个人现在又在何方?
  鹦鹉是谁?
  鹦鹉又在何方?
  王风忍不住揭起了一块承尘。
  他只望甘老头并未断气,并且能够回答他这两个问题。
  他看准了落脚的地方,正要跳下去,忽然又将身子缩回,将承尘放下。
  是什么令他改变主意?
  夜深风更急。
  风吹衣袂窸窣,一个人像风飘入了堂中。
  血奴!
  是人不是鸟。
  是鹦鹉的血奴。
  她的面色苍白有如大病初愈,却另有一种难言的美态。
  目光落在甘老头的身上,她的眼瞳中就有了悲哀。
  一转向李大娘,她的眼帘却又冷如春冰。
  李大娘是她母亲,甘老头是她的什么人?
  “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
  这是孝经上面的说话。
  这些说话并不一定有道理。
  天下间的父母并非完全都是好东西。
  不过在那个时候,悖礼的儿女到底还少。
  女孩尤其孝顺。
  那种孝顺又岂只爱,岂只敬。
  她们甚至不惜牺牲一生的幸福来服从父母,孝顺父母。
  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下嫁行将就木的老翁,已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金钱,供父母挥霍,让父母安度余年也不少。
  这种悲剧,一直到现在仍然不时上演。
  天下间一直有那种父母,有那种女儿。
  “迫不得已”四个字,永远是那种人的借口。
  这虽然可耻,只可惜有些人,根本已不知道什么叫做耻辱。
  李大娘又是怎样的一个母亲?血奴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儿?
  王风不知道。
  这个地方人事的复杂,已不是他就能够想像。
  但无论如何,李大娘总不致于要血奴出卖肉体来维持生活。
  只看这座庄院,已可想像李大娘的财富。
  安子豪曾经告诉他,血奴是自己喜欢住进鹦鹉楼,李大娘根本管她不住。
  这说话他却一直怀疑。
  甘愿做妓女的女孩子到现在还是第一个遇上。
  相识的日子虽短,他绝不相信血奴是那种女孩子。
  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由得自己的女儿去做妓女而不肯加以阻止的母亲?他同样怀疑。
  他现在甚至怀疑这一双母女是不是真正的母女。
  血奴纵身跃过了陷阱,走到甘老头身旁,俯身轻抚他的苍苍白发。
  她虽然没有任何说话,那一种惋惜已在这一下举动之中表露无遗。
  然后她走向李大娘。
  她再次伸出手,而且是两只手。
  这两只手都握上了李大娘的咽喉。
  这个时候绝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她更是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冷如春冰的眼瞳透出了怨毒之色,她同样没有说话,那一种愤恨亦已然从她的神情在她的动作之中毕露。 
  看来她真的要扼杀李大娘。
  这样的女儿实在少有。
  王风第一次见到。
  他看不到血奴面上的神情,但只看血奴的举动,已经吓了一大跳。
  他几乎没有撞开承尘扑落。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恩怨,他也不想血奴变成一个杀母的凶手。
  他却连开声喝止也没有。
  因为血奴那只手并没有扼下去。
  手背的青筋已怒起,血怒的面色更可怕。
  她恨的咬牙切齿,一双手始终没有扼落。
  看来她好像有所顾虑。
  是不是因为母女之间的亲情?
  不少人的前半生毁在父母的手中,后半生在儿女的手中,但杀儿女的固然罕有,杀父母的人同样少见。
  就因为其间还有亲情。
  那些例外的如果不是穷凶极恶,就多数因为要杀的人实在不是东西。
  血奴看来并不怎样的凶恶,李大娘似乎也还不至于完全不是东西。
  她双手终于松开。
  王风这才松过一口气。
  李大娘却始终没反应,她真的已昏迷得完全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血奴双手抽回,右掌连同掴下,掴在李大娘左半边面颊之上。
  掌一掴而过,又带回,反掴李大娘的右半边面颊。
  她的出手极快,左一掌,右一掌,一连掴了李大娘好几巴掌。
  她掴的并不重,但也并不轻。
  到她将右手停下,李大娘左右面颊已被她掴的发红。
  这几巴掌已足以将李大娘掴醒。
  李大娘果然醒了。
  她悠悠睁开双眼,缓缓抬起双手,轻捧面颊,轻揉面颊。
  目光只一转,就落在血奴面上。
  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血奴的脸庞却已板起。
  李大娘笑笑,道:“除了掌掴,你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将我弄醒?”
  血奴冷冷道:“没有。”
  李大娘揉着面颊,说道:“你掴的倒也不轻。”
  血奴道:“我就觉得实在太轻了。”
  李大娘道:“看你的样子,好像要杀了我才甘心。”
  血奴没有作声。
  李大娘道:“方才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下手?”
  血奴道:“我怎敢?”
  李大娘笑道:“你的确不敢。”她坐直了身子,转问道:“韦七娘呢?”
  血奴道:“不知道。”
  李大娘奇怪道:“她不是跟你在一起?”
  血奴道:“不是。”
  李大娘道:“将你藏起来总该是她了。”
  血奴道:“是她。”
  李大娘又问:“她将你藏在什么地方?”
  血奴道:“后花园那座小楼的夹壁。”
  李大娘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血奴道:“大概是午后三刻。”
  李大娘道:“你居然老老实实的在那里待了半天?”
  血奴道:“她封住了我的穴道,我就想不待在那里也不成。”
  李大娘道:“她突然出手?”
  血奴道:“当然。”
  李大娘道:“到现在才冲开穴道出来?”
  血奴道:“我也想早一点出来瞧瞧热闹,只可惜我的内力实在太不济。”
  李大娘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否则你现在可能已成刀下之鬼。”
  血奴道:“这一点我倒很放心,武三爷如果真的要毁我,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李大娘道:“他一直不打你的主意,只不过时机尚未成熟。”她目光环扫大堂,道:“时机成熟,他就再不会留情。”
  鲜血已洒遍大堂。
  风从堂外吹入,风中带着血腥。
  堂外死亡的气味并不比堂内稍淡。
  整个庄院都已在死亡的笼罩下。
  时机一成熟,武三爷就血洗这个庄院。
  只可惜对于这个庄院他还是不够熟悉,对于这里的人们,他认识的也不够透彻。
  棋差一着,全军覆没。
  李大娘方面剩下来的似乎也不过只她们母女两人。
  韦七娘现在仍是生死未卜。
  这一战实在已够惨烈。
  李大娘的眉宇之间不觉充满了落寞之意。
  她轻叹接道:“他虽然未必会杀你,落在他的手中,你也绝不会好受。”
  血奴道:“哦?”
  李大娘道:“你其实不该叫做血奴的,你也根本就不是个血奴。”
  叫做血奴的人不是血奴,不叫做血奴的人反而就是血奴。
  这岂非又很奇怪?
  王风现在更不想跳下去了。
  因为他一跳下去,两人的谈话就不会再继续下去。
  血奴冷笑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李大娘道:“血奴是血鹦鹉的奴才,他既然一心要追查血鹦鹉的秘密,找不到血鹦鹉,又怎会不追问你这个血奴?”她笑笑又道:“好像他这种人,要追问他人,一定有很多办法,一定会不择手段。”
  血奴冷冷道:“你不择手段,还是他不择手段?”
  李大娘道:“比较起来,我的不择手段好得多了,最低限度我很少使用武力。”
  血奴冷笑道:“你根本不敢使用武力。”
  李大娘一笑,也不与血奴争吵,转回话题道:“所以你应该感激韦七娘才是。”
  血奴没有作声,眼圈好像有些红了。
  韦七娘对她的照顾她又岂会完全不知道?
  李大娘目光转向门外,道:“只不知她现在死了没有?”
  血奴冷笑道:“你很想她死?”
  李大娘道:“不想,现在正是我需要用人的时候。”
  血奴道:“你肯定她会听你的吩咐?”
  李大娘笑道:“但无论如何,她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不会让你被人伤害,你留在我身旁,她就算不想保护我也不成,何况还有另一个她必须保护我的理由。”
  血奴知道另一个是什么理由,却仍道:“我似乎没有留在你身旁的必要。”
  李大娘道:“我看就有了。”
  血奴冷笑。
  李大娘接着道:“因为我随时都已准备离开。”
  血奴急问道:“一个人离开?”
  李大娘道:“不是一个人。”她笑笑,又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还肯留在我身旁?”
  血奴没有回答,神情却已变得紧张。
  她紧盯着李大娘,好一会才道:“你不怕我们将人半途抢走?”
  李大娘反问道:“你可曾见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情?”
  血奴不答她,轻叹道:“你真的这样贪心,到现在仍不满足?”
  李大娘亦自轻叹:“你们已经很接近目的了,为什么不努力完成它?”
  血奴闭上了嘴巴。
  这一番说话,根本已不像是母女之间的说话。
  其实无论怎样来看,两人都已不像一对母女。 
  她们之间却有母女的名份。
  到底是什么事情使得她们势成水火?
  王风一面听,一面想,一个脑袋几乎已变成两个。
  他听到的说话已经不少的了,可是到现在为止,仍然想不透。
  她们的说话似乎就只有她们明白。
  从那些说话听来,李大娘有李大娘的一伙,血奴跟韦七娘,甘老头又是一伙,他们正在进行着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却是为了李大娘而做。
  他们已许下诺言,李大娘也非要他们将那件事情完成不可。
  她所以能够支配他们,是因为她抓住了他们的一个人,那也许只是一只鸟。
  如果是个人,那个人就不叫做鹦鹉,也必然有一个外号叫做鹦鹉——血鹦鹉!
  血鹦鹉对他们显然非常重要,为了血鹦鹉,他们甚至不惜奉献自己宝贵的生命。
  除了血鹦鹉之外,李大娘的手中,还有一张纸。
  那张纸与血鹦鹉似乎同样重要。
  那又是一张什么纸?
  血鹦鹉又是谁?
  韦七娘,甘老头都是十三血奴之一,血奴是血鹦鹉的奴才,他们将生命奉献给血鹦鹉,也许还是他们的光荣。
  鹦鹉楼的血奴呢?
  她虽然叫做血奴,却并不是那十三血奴之一,并不是血鹦鹉的奴才,她又为什么不惜反叛她自己的母亲,与那十三血奴共同为那一件事情努力?
  她与鹦鹉又有什么关系?
  那到底又是什么事情?
  王风的脑袋已快要变成三个。
  他不想还好,一想脑袋就大了。
  现在他只希望李大娘与血奴继续说下去,将这件事情完全说出来,
  他这样希望当然也就只有失望。
  李大娘不单止没有说下去,而且站起了身子。
  她的一只手仍按在椅背之上,一副娇慵无力的模样。
  灯光虽已更暗淡,堂中的景物依然清晰可见。
  暗淡的灯光照耀之下,竟然显得更妩媚。
  鲜血斑驳,尸体狼藉,灯光暗淡下去,这地方就阴起来。
  华丽的厅堂仿佛已变成恐怖的地狱。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气氛,对于她居然没有影响。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一样的迷人。
  这岂只因为她窈窕的身材,因为她漂亮的面庞。
  她简直就是天生尤物。
  那种美丽已不像人间所有。
  随随便便的一站,她就足以使人心荡神摇。
  血奴已经够美丽的了,尤其是她只穿半边衣服,只粉饰半边脸庞之时,那种美丽何止美丽而且妖异。
  可是这下她跟李大娘站在一起,跟李大娘一比较,她虽不至于像个圣女,却像个尚未懂人事的处女。
  灯光照在她的面上。
  她又板着脸庞,眼瞳的深处,始终冷如春冰。
  她仍站在李大娘身旁,两人的面庞虽没有紧靠在一起,已经很接近,已不难作出比较。
  两人的相貌并不相似,完全是两个样子。
  很多母女都相貌迥异,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只是两人的年纪。
  两人的年纪显著的有段距离,这一段距离却并不大。
  以李大娘的年纪,似乎还没有可能有一个血奴那么大的女儿。
  莫非她驻颜有术,实际的年纪已不能从她的外表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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