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血鹦鹉》 - 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十五章 老谋深算
作者:古龙


  雨才来,平安老店门外的风灯,就已经给吹灭。
  灯笼已残破,虽然是风灯,也已再经不起大风雨。
  店内本来留有两盏灯,现在却只剩一盏。
  夜雨秋灯,一种难言的萧索笼罩着整个店堂。
  常笑的心头却更萧索。
  他的十三个得力助手,已一个不剩。
  再回到店堂之时,他就只见到两把刀,仍在鞘内的一把,刀柄上刻着林平的名字,出鞘的一把却是张铁的佩刀。
  只有刀,人已化做一摊腥臭的脓血。
  整个店堂就只有他一个活人。
  他坐在灯下,仿佛已在灯光中凝结。
  他常笑,很少皱眉。
  这下他的双眉却紧锁。
  “安子豪!”一声嘟喃,他突拍案而起。
  灯从桌面上跳起,桌面已给他拍裂。
  他接灯在手,又颓然坐下。
  入了宋妈妈那间魔室之后,他就没有再理会安子豪,因为当时他并没有需要用到安子豪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安子豪应该跟在他身后,随时听候他差遣。
  可是他这下想来,安子豪在他入了魔室之后,就好像不见了人,到他给王风追杀之际,魔室中尽管血流遍地,尸体七零八落,他却清楚的记得,除了宋妈妈之外,都是他手下的尸体,并没有安子豪的尸体在内。
  安子豪当时去了什么地方?
  那道门是不是安子豪掩上?
  这件事与安子豪也有关系,抑或他只是看见惨事发生吓得赶紧逃命去了。
  他实在很想知道,很想找安子豪问一个明白。
  只可惜,他连安子豪住在什么地方也不清楚。
  如果他的左右有人,只要下一个命令,就可以解决。
  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得自己去做。
  他虽然很想找安子豪问问,却不知从何着手。
  这种事他并不惯。
  他忽然发觉,这一直以来,虽是说事事亲力亲为,说到底只是下命令,吩咐那一众手下找来他所需要的资料,所需要查询的人,再由他加以分析、判断,再采取行动,出力最多的并不是他,是他的十三个手下。
  没有了那十三个手下,他就正如一只给切下了爪子的螃蟹,虽然还有一对钳子,却已不能横行。
  要知道安子豪住在什么地方,其实不是一件怎样困难的事情。
  随便拍开一户人家的门,找个人一问,都一定可以得到一个答复。
  这里地方并不大,安子豪也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问题是这里的人家,到底哪一户才值得相信?
  他实在不知。
  即使他询问的人家没有问题,安子豪所居住的地方未必就不是另一个陷阱。
  那应该怎样?
  他的目光落向地上的脓血,不期而然打了一个冷颤。
  这个小镇表面上看来太太平平,事实显然并不是。
  这间平安老店更就不平安。
  他摆脱王风的追击后走来这里,只为了这里有他的两个手下。
  他喜欢有人侍候左右,不单是执行他的命令,更替他打点一切。
  他并不习惯孤独。
  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还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不留在这里又去什么地方?
  他一声轻叹,放下了手中的灯,又站了起来,一个身子仍挺得笔直。
  这一次的打击虽然很大,但并未能将他打倒。
  砰一声,关着的一扇窗突然打开。
  常笑刚站起的身子几乎同时飞出,箭一样射落在那扇窗户之旁。
  他的手已握在剑柄上。
  雨从窗外飞入,打湿了窗前的地。
  窗外也是只有雨,没有人。
  常笑的目光射向窗栓。
  窗栓已断。
  秋风秋雨,这种秋风,是否也能将窗栓吹断?
  常笑冷笑,身子斜刺里一缩,左肘往后一撞,撞碎了另一个窗户,他的人却风车般转回,从先前打开的那一个窗户窜了出去。
  他的身影快如飞箭,声东击西,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只可惜他无论从哪一个窗户出去,结果都是一样。
  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三个。
  三个瘦瘦高高的黑衣人,静静的,候在窗下。
  森冷的面色,锐利的眼神,三个人虽然面目各异,神态却并无两样。
  他们的腰带上插着一把刀。
  新月般的弯刀,漆黑的刀鞘上画着一只半人半兽的妖怪。
  常笑一窜出窗户,就发现这三个黑衣人,他的人还在半空,身上已闪起了光,剑光。
  三个黑衣人最左的一个看着常笑穿窗而出,却完全没有反应。
  其他两个黑衣人的目光亦迅速从那边窗户转回,落在常笑的面上,同样也没有反应。
  三张脸石般坚硬,三个身子枪般挺直,头一移,眼一转之后,其他的两个黑衣人也再没有变化,简直像是三个僵尸。
  常笑并没有将他们当做僵尸,忽地转身,剑一指,道:“什么人?”
  当中的一个黑衣人,冷冷的道:“李大娘的人!”
  常笑道:“李大娘要见我?”
  黑衣人道:“她不要见你。”
  常笑道:“那她叫你们来做什么?”
  黑衣人道:“杀你。”
  常笑却笑了,说道:“我好像不认识李大娘。”
  黑衣人道:“她好像也并不认识你。”
  常笑道:“那为什么要杀我?是不是因为她犯了罪?”
  黑衣人道:“这些话你应该去问她。”
  常笑道:“她不是不要见我?”
  黑衣人道:“你可以去见她的。”
  常笑道:“哦?”
  黑衣人道:“只要你能够在她面前出现,她就不见你也不成。”
  常笑笑道:“很有道理,她住在什么地方呢?”
  黑衣人冷冷道:“你离开了这里再问也不迟。”
  常笑道:“你们让我离开这里?”
  黑衣人道:“你将我们杀掉,我们还有什么能力不让你离开。”
  常笑道:“这也是道理。”他一笑又问道:“你们能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黑衣人道:“不能够,因为我们什么事都不管,只管杀人。”
  常笑却仍问下去:“你们是不是从鹦鹉楼那边追到这里来?”
  黑衣人道:“他们两个是,我不是。”
  另一个黑衣人即时冷笑道:“你走的倒快,简直就像是给老虎赶着的兔子。”
  他似乎不知道赶着常笑的并不是只老虎,是个疯子。
  常笑没有理会他,又问当中那个黑衣人:“你一直就在这间平安老店?”
  当中那个黑衣人道:“我的确已在这里不少时候。”
  常笑道:“我那两个手下,就是你所杀的吗?”
  黑衣人立即摇头,道:“我虽然受命来杀他们,但杀他们的人却不是我。”
  常笑道:“那是谁?”
  黑衣人道:“我来到的时候,他们已倒在地上,一个已化剩两条腿,另一个亦已在白烟之中消蚀。”
  常笑道:“当时你知道在店堂中,有没有其他人?”
  黑衣人道:“没有,附近都没有,我也想找出杀他们的人,因为昨天我们这边也有一个人那样子死在长街上。”
  常笑沉默了下去。
  黑衣人瞪着他,忽然道:“听说你的剑术很不错?”
  常笑淡淡的一笑,道:“你听谁讲的?”
  黑衣人没有回答,迳自道:“你也许可以避开我们每人十刀,甚至十二刀。”
  常笑道:“一个人十二刀,三个人三十六刀,已不少的了。”
  黑衣人道:“我们的第十三刀出手,你却一定躲不开,甚至一刀都躲不开。”
  常笑道:“那一刀有鬼?”
  黑衣人道:“那一刀已被诸魔祝福过,已是魔刀。”
  这句话出口,三人冰冷的眼睛之中突然露出狂热的神采。
  常笑道:“你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那一刀?”
  三个黑衣人没有一个回答,三把刀却已出鞘。
  刀弯如新月,刀锋上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常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刀。
  这种刀似乎不是中原武林所有。
  他本来就想离开,这下,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两个黑衣人打从鹦鹉楼,来到这里,都没有办法将他截下。现在虽然已多了一个,如果他要走,他们亦未必能够追及。
  可是他宁愿留下来。
  他想见识一下那所谓已被诸魔祝福的一刀。
  三个黑衣人并不是说谎,从那种疯狂的眼神他就已看出。
  他临敌的经验已不少,所见识过的刀法已有好几十种,却未见识过魔刀。
  连这个名字他也是第一次听到。
  魔刀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刀法?到底有什么魔力?
  他实在很感兴趣。
  刀已举起,三个黑衣人弧形靠拢,成品字迫上。
  常笑没有动。
  一声轻叱,三刀齐举,刀光如圆弧。
  一样的刀,一样的刀法。
  常笑脚踏七星,身形一闪,再闪,闪开了三个黑衣人的第一刀。
  第二刀第三刀跟着又削上,一刀比一刀急劲。
  常笑的身形更急。
  黑衣人的第五刀出手,常笑仍没有用剑,仍能够闪避,可是到第六刀砍到,他却已不能不用剑封挡。
  三个黑衣人的刀法非常怪异,常笑的身形一展开,那三把弯刀就仿佛变成了柳絮,随着常笑转动而转动,到了第六刀,三把刀便一如柔丝,缠着常笑的身影,刀与刀紧接,每一刀所用的力道,竟并未完全消散,余下的力道又竟与下一刀的力道糅合在一起。
  到了第七刀,刀上的力道比起第一刀何止强劲了一倍。
  这样子下去,他们的第十三刀出手,刀上的力道又将有多大?
  那样的一刀,再加上诡异的刀势,又是否还有人能够抵挡?
  一把刀也许还缠不住常笑,可是三把刀糅合在一起,单就是那一股强烈的力道已足以将他勒死。那种弯刀,似乎就专为了这种刀法而打造,刀一转,就像是一根绳子在敌人的身上绕一圈。
  连绕十三圈,的确已难以有人经受得住。
  那第十三圈更可能圈住敌人的脖子。
  一个人手脚都被绳子缚上,要勒他的脖子是不是很容易?
  这种刀法简直就像是一种魔法。
  如果就只有十三刀,那第十三刀已实在可以称得上魔刀。
  常笑接下了三个黑衣人的第七刀,已看出这种刀法的厉害。
  他也已看出,到了他们的第十三刀出手,莫说躲不开,就连挡都已挡不住。
  他如果还要命,就一定要尽快冲出刀圈之外。
  心念陡动,他的剑马上刺出,一出手就是十五剑。
  他第一次反击。
  两剑左拒,两剑右挡,还有的十一剑却向前面砍杀。
  三个黑衣人的第八刀亦同时发动。
  “铮铮铮”的一连串金铁互撞声暴响,在他面前的一个黑衣人一连给他迫退了四五步。
  其他的两个黑衣人却同时推进了四五步。
  常笑左拒右挡的四剑竟不能封挡左右砍来的魔刀。
  他甚至已感到了刀上的寒气。
  刀寒凛冽,常笑的心头亦不禁一冷,大喝一声,剑急忙回救。
  剑到刀亦到。
  “铮铮”的两声,两把刀马上被扫开,前面的一刀亦马上杀回。
  常笑再挡这一刀被扫开的两刀又砍上。
  这是第九刀,常笑不知不觉之中已被那三把魔刀迫的打转。
  他的眼中已有了恐惧。
  硬挡那几刀,他握剑的右手已有些麻痹的感觉。
  三个黑衣人的第十刀相继展开,刀势更诡异更凌厉。
  常笑的面色已变,忽一声暴喝,连人带剑滴溜溜一转,整个身子烟花火炮一样突然直往上飞射而出。
  那一转其快无比,他的剑更快,刹那劈开了三把魔刀,刀势虽然已铁桶一样,同时被迫开,上下便有了空隙。
  常笑当然不能钻入脚下的泥土,却可以拔起身子。
  他浑身的气力都已用上,虽则没有翅膀,那一拔的迅速已更甚于飞鸟。
  黑衣人的刀势也不慢,但相较之下,还是慢了些。
  刀势一开即合,锋利的刀锋就像是虎狼的齿牙。
  哧哧的两声,常笑左右双脚各开了一道血口,右脚的靴底更被其中的一刀斩下,他的人却已翻出了刀圈。
  鲜血染红了他的脚裤,他凌空一个翻滚,人已落在丈外,双脚仍站的很稳。
  三个黑衣人的反应也不慢,刀一收,身一转,又杀奔常笑。
  那刹那之间,常笑的左手,已多了一个纸包。
  三个黑衣人才转身,常笑左手的纸包已打开,才扑上,折起的那张白纸就已给常笑抖得板直,刀一样飞出。
  白纸上蓝芒闪烁,却旋即消失。
  那些蓝芒在白纸上虽还明显,飞离了白纸,便不易察觉。
  夜色深沉,风雨迷蒙,十七枚钢针虽已不少,但都是寸许长短,头发般粗细,在这种环境之下,根本就很难发现。
  那正是谭门三霸天心中剖出来的十七枚“七星绝命针”。
  在常笑的内力催发下,那十七枚“七星绝命针”最少可以飞出丈外。
  三个黑衣人现在距离常笑却已不足一丈。
  他们也看到那张白纸。
  纸白如雪,只要还有些许微光,就很惹人注目。
  他们的目光落在纸上,面上都露出诧异之色。
  纸中即使有毒粉,在这暴雨狂风之下,也难起作用。
  他们已想到毒粉,却并未想到毒针,那一类的暗器本来就不会包在纸中。
  他们虽然有一把魔刀,并没有一对魔眼。
  那也只是刹那之间的事情,两个黑衣人突然伸手往面上摸去。
  手还未摸在面上,他们的面色已发青,脱口猛一声惊呼:“毒针!”
  语声还未在风雨中消失,他们的身子已然摇摇欲坠,却连一个字都已说不出来。
  那张白纸已被雨水打湿,尚未被雨水打在地上,他们已倒在地上。
  还有的一个黑衣人居然没有被毒针打中,一张脸已青了,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两个同伴的面上,却还未发现他们面上的毒针,眼旁已瞥见一道剑光凌空飞来。
  常笑的毒剑!
  三个黑衣人并不是站在一起,那十七枚毒针只能打中其中的两个,常笑一开始就知道,他所以没有出手,只不过等候机会。
  黑衣人目光旁移,就是他的机会。
  剑急如流星。
  黑衣人的反应也不慢,手中的魔刀也够快,竟将常笑的一剑挡开,人却给震的斜里转了出去。
  常笑冷笑,一声暴喝:“小心毒针!”左掌一挥,右剑旋又刺出。
  那一声暴喝入耳,黑衣人岂止小心,整颗心简直都在收缩。
  他虽然还不知那种毒针是什么样子,却已见过那种毒针的厉害。
  他怎敢怠慢,手中刀连忙劈出。
  弯刀飞舞,刀光护身。
  他还未稳定的身子随即又打了两个转。
  “刷刷刷”的刀飞舞不停,那片刻,也不知他已砍出了多少刀。
  铮一声刀光突散,整把刀都砍在地上,他的人亦倒在刀旁。
  血已从他的咽喉流出,他的咽喉已被剑刺穿。
  剑比针更毒。
  常笑的武功本来就在他之上,在他慌乱之中要刺他的咽喉一剑实在简单。
  那张白纸终于被雨水打在地上。
  常笑就站在白纸之旁,洗剑在雨中。
  他那一身鲜红的官服亦已给雨水打湿,紧沾在身上。
  官服用的是上佳的料子,湿了水,也不会褪色,但即使最鲜明的衣服,雨夜中看来都会显的暗淡。
  少了十三个官差侍候左右,他也已不再显得怎样威风。
  他的面上也没有那种得意的笑容,神态说不出的落寞。
  铮的剑入鞘,他一甩衣袖,举起了脚步,走上了长街。
  雨夜风萧索,长街上杳无人迹,却仿佛杀机四伏。
  他走不到三丈,身形就鸟一样飞起,飞入了一条横巷,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要去什么地方?
  去找李大娘?去找安子豪?
  雨终于停下。
  人算的确是不如天算。
  武三爷那张地图虽然可靠,说话却不能作准。
  七杀手还未到鹦鹉楼,已经没有雨,不过以他们的身手,那并没有影响。
  地图上已标出最佳的人口。
  他们也就在那里进入。
  那无疑是最佳的入口,那里只一折,定是血奴所在的地方。
  院子遍植花树,虽已凋零,就算十四个人都可以藏下,七个人更就随随便便都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藏身的地方。
  雨虽已停下,风吹仍萧索。
  花叶在风中响动,他们的脚步也并不重。
  才来到楼下,他们就看到了所要找的人,却也同时看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
  血奴在门外的廊子站着,在她的对面,赫然站着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
  七杀手的老大不由叹了一口气。
  没有雨倒还罢了,那位小姑娘守在血奴身旁,可是大大的不妙。
  他绝不怀疑武三爷的说话。
  红衣小姑娘正在跟血奴说话。
  说一句,血奴的头便一摇,说得多几句,血奴忽然跳上前,大叫道:“我说不回去就不回去!”
  给她这一叫,小姑娘最少倒退三步,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老大看在眼内,不由得对武三爷的话也起了怀疑。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也叫做母老虎,血奴应该叫做什么?
  他真想马上采取行动。
  也就在这时,血奴凶凶恶恶的声音又传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四更左右。”小姑娘的声音轻得几乎都听不到。
  “四更是不是应该睡觉的时候?”
  “是。”小姑娘低下头。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去睡觉?”血奴的纤纤素手已指向楼梯的那边。
  小姑娘乖乖的忙退了下去。
  血奴的手转插在腰上,好像还在生气。
  老大却差点由心里笑了出来。
  他虽则没有笑出声来,眼中却已经有了笑意。
  那笑意突然凝结。
  小姑娘一下了楼梯,小小的身子就飞起,飕的从他们的头上,凌空掠过,一掠,竟然有三丈。
  老大赶紧连气息都闭上。
  其他的六个杀手更就连动都不敢动了。
  再一个起落,小姑娘消失在夜色中。
  那张地图老大多少已有印象,小姑娘飞去的方向,他更是印象深刻,因为那边正就是小姑娘的房间所在,也就是武三爷他们要避忌的地方。
  小姑娘这么听话,仍伏在那里。
  他不动,其他的六个杀手亦只有等着。
  七杀手吓了一跳,血奴却若无其事。
  她看都没有再看那个小姑娘一眼,转过身,迳自回房去。
  宋妈妈那个房间,她也没有看上一眼,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仿佛都不知道。
  只一壁相隔,她没有理由不知情。
  抑或她漠不关心?
  漆黑的门已碎裂地上,里面也是漆黑的一片,灯光已完全熄灭。
  在常笑和王风离开了之后,那里头只有死人。
  死人是不是还能吹灭灯光?
  五丈宽的照壁灯光下惨白如雪,上面已多了一个半尺见方的洞。
  漆黑的洞,带着妖异的臭。
  宋妈妈那间魔室积聚的恶臭已从那个洞中透入了血奴的房间。
  黑鼎中燃烧着的毒气也一定曾经从那个洞飘入。
  血奴为什么完全没有事?
  也许,她虽已疯过了一会子,现在已醒过来。
  她疯的时候是否也杀过人?
  灯光亦照在她的面上,她的面色亦惨白如雪。
  她躺在三丈宽的大床上,一脸的倦意,眼却仍睁大。
  她的心中仿佛有不少心事。
  明亮的灯光,不知何时已变的朦胧。
  院外的夜雾仿佛已飘入房中。
  是烟不是雾。
  淡淡的白烟从一个窗子上吹入。
  窗锁上,窗纸上却穿了一个小小的洞,一个小小的铜鹤从洞中伸入,烟从鹤嘴中吐出。
  血奴突然察觉,飒的从床上跳起身。
  她跳的倒快,可是一落到地上,身子就软了,摇摇摆摆的倒了下去。
  纤巧的腰身,绝色的佳人,婀娜的姿态,迷蒙的白雾,这些加起来,就是一幅绝美的画面。
  那片刻的血奴简直就像是云中的仙子。
  这仙子倒得未免太快。
  门窗的交口立时出现了雪亮的刀尖。
  刀锋利,刀一落,只一下轻响,门窗的栓子便断了,七杀手推开窗门,鬼魅般飘入。
  老大虽然想第一个冲上去抱起血奴,可是他的一个兄弟比他还快。
  那个杀手正要将血奴抱起,血奴的眼睛倏的张开,瞪着他。
  他吃惊都来不及,血奴的纤纤素手已切在他的咽喉上。
  喀一声,他的脖子便一旁垂下,人亦死鱼般倒下。
  他的眼睁大,眼中充满了惊讶。
  面上虽然蒙着黑巾,但可以肯定他的面上现在亦是一面惊讶之色。
  叮当一声那个铜鹤从他怀中跌到地上,方才将闷香吹入房中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他。
  铜鹤已经没有光彩,是必已用过了不少日子。
  一个惯用闷香的人对于他所用的闷香的效力,一定很清楚。
  应该昏倒的人竟然没有昏倒,已经够他惊讶的了。
  其他的六个人亦怔住在当场。
  老大更不由摸摸自己的脖子。
  方才他还抱怨自己不够快,现在却不能不替自己庆幸。
  第一个抱起血奴的如果是他,那一掌就一定砍在他的脖子之上。
  他虽然逃过那一劫,一颗心并没有放下。
  他担心血奴将那条母老虎叫回来。
  血奴没有叫,翻身跳起来,一脚将那只铜鹤踢出窗外,冷冷的瞪着他们,道:“用这些闷香就想将我弄倒?”
  六杀手没有作声。
  血奴接着问道:“是谁叫你们来的?武三爷?”
  六杀手不禁又一怔。
  他们实在不能肯定这是血奴瞎猜,还是血奴早就已知道。
  他们都蒙着黑巾,一双眼睛却外露。
  血奴虽然看不到他们面上的表情,可看到他们的眼里的神色,冷笑道:“武三爷就耐不住,要采取行动,也不该找我。”
  六杀手仍不作声。
  血奴冷笑着接道:“即使他认为我亦是非对付不可,也该派几个像样的角色,好像你们这样的要借助闷香的几个小毛贼,他叫你们到来,岂非等于叫你们送死?”她摇摇头,又道:“我本来不喜欢杀人,也不想杀你们,可惜,我现在的心情很恶劣,你们偏偏又对我用上了我平生最憎恶的一种手段。”
  这番话说完,她的架式已摆开,左手猫爪一样曲着,右手却勾起了食中两指。
  六杀手最少有五个盯紧了血奴,老大的目光却在游移,从五个兄弟面上掠过,才落到血奴的面上。
  目光一落,他的人也扑出。
  其他五个杀手亦同时发动。
  目光原来就是种暗号。
  六个人都没有用刀,张开六双手分从六个方向扑上,都是同时扑到。
  那一瞥之间,六个人显然已有了默契。
  他们已不是第一次合作,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配合行动。
  血奴只得一个人,一双手。
  她的手中也没有兵器,一个人,一双手是不是能够同时应付六个人,六双手?
  如果是小毛贼,那一定可以应付得来。
  这六个人却不是小毛贼。
  血奴终于亦看出他们并不是小毛贼,她看出的时候,六杀手已经到了。
  六双手虽然没有十二种动作,也已不止六种。
  血奴一声娇喝,一脚踢翻一个杀手,左肘反撞在一个杀手的胸膛上,右手勾两指毒蛇般插向老大的眼珠。
  嗤一声,老大蒙面的黑巾指尖下进裂,血从裂口中飞出,血奴两指的指甲上亦有血。
  好在老大眼快,左手捉住了血奴的右臂,右手同时去点血奴的穴道。
  几乎同时,血奴的左手已给另一个杀手捉住,她的右脚亦给一个杀手抱起。
  她的脚踢得并不高,本不易于抓着,可是那个杀手却一心对付她的脚来的。
  给她踢翻的那个杀手反而是目的在抱住她的腰。
  现在就算不抱住她的腰都已不要紧。
  她已有一只手一只脚落在别人的手上,剩下的左脚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种情景下,她当然想叫救命。
  只可惜她的口已同时给后面扑上的一个杀手掩住。
  老大的右手紧接点到,一连最少点了她七八处穴道。
  她整个人立时软了。
  老大旋即一声轻叱:“放手!”
  三个杀手万般无奈的将手放开,血奴却没有倒下,老大已整个将她抱了起来。
  倒在地上的两个杀手这下子已挣扎爬起身,一个掩着小腹,一个不停的揉着胸膛。
  血奴那一肘和那一脚的力道倒也不小。
  第一个倒下去的杀手却到现在都还没有爬起来。
  除非他变做僵尸,否则他永远都不会起来的了。
  咽喉本来就是致命的地方,血奴那一掌已将他的咽喉切断。
  老大一瞟活着的五个兄弟,又吩咐:“老三将老七的尸体背起来。”
  一个魁梧的汉子应声上前,抱起地上的尸体。
  老大再一声:“走!”第一个奔向房门。
  其他的五个飞快跟上。
  他们来的五个飞快跟上。
  他们来的时候是兄弟七个人,去的时候只得六个。
  他们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悲哀的神色。
  少了一个人,多分一份钱,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血奴居然没有昏迷过去,她的眼睛,睁的很大,眼中并没有惊慌之色,只是满眼的无可奈何。
  她的眼光落在那边墙下的棺材上。
  棺材盖仍在地上,棺材里并没有人,僵尸亦未回窝。
  在她完全没有需要王风从棺材里跳出来之际,王风偏偏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到她需要王风从棺材里跳出来之时,王风却偏偏又不知所向。
  天下间多的岂非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
  长夜将尽未尽。
  天更暗。
  黎明之前的片刻,也就是一夜最黑暗的时候。
  六杀手扛着两个人原路出了鹦鹉楼,又走在街上。
  天地间一片死寂,一场暴雨,秋虫都似已被打走。
  风仍急,风声更萧瑟。
  六杀手的脚步声在风声之中几乎不觉。
  他们显然都是这一行之中的老手。
  整个地方只有这一条长街。
  这时候长街上当然是没有人行,他们仍小心。
  街上也没有灯光,一点都没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笼罩着整条长街。
  六杀手亦感到了这种阴森,脚步不觉已加快。
  也就在这时,他们突然间,听到了一下笑声。
  这笑声竟是从天上飘下来。
  轻淡的笑声,在这种环境之下听来,却非独清楚,而且显得有些儿阴森可怖。
  六杀手不由都打了一个寒噤,一齐抬头望去。
  他们才将头抬起,一个人就从他们头上的瓦面直挺挺的掉下来。
  惨白的衣衫,披散的头发,这到底是人还是僵尸?
  血奴的眼仍睁大,一听见笑声,她的眼中便有了笑意。
  她居然熟悉这个笑声。
  六杀手却没有留意血奴的眼睛,看到一个人这样子从瓦面掉下,立时又一怔,不约而同的左右散开。
  白衣人却没有跌到底,人还在半空,四肢已霍霍开展,双手却只是借力,双脚闪电般踢出。
  砰砰的两声,两个杀手已给他踢飞,他的人凌空一个翻滚,就落在老大身前,两个拳头同时亦到了老大面上。
  拳未到,拳风已扑鼻。
  单就拳风已几乎令人窒息,两个拳头有多重可想而知。
  老大当然不肯让这样的两个拳头打在自己的面上,他的反应总算够敏捷,一偏脸,再退后一步,居然就给他躲开了这两拳。
  白衣人却不止这两拳,腕一挫,又两拳击出,底下还飞起一脚。
  老大手抱着血奴,身子欠灵活,再来这两拳一脚实在难以躲闪,与他同时退开的两个兄弟已给白衣人踢飞,还有的三个兄弟尚在另一边发呆。
  他只有自己想办法。
  其实也没有办法可想的了。
  他大喝一声,猛将血奴的身子送出,自己却借力向后退开。
  借着血奴这一挡,白衣人的拳脚即使再快,也接不上去。
  至于血奴挨了那两拳一脚有什么后果,他却不管了。
  那两拳一脚,可能就会要去了血奴的一条命。
  血奴一死,武三爷一定会追回那一千两黄金。
  可是那比较起来,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那两拳一脚竟然没有将血奴的一条性命打掉。白衣人的拳脚看来很重,可是老大一退开,就变的轻了。他踢出的脚变了踩在地上,两个拳头也变了两只爪子,将血奴一抓,抱入了怀中,然后他的人就飞起,飞回瓦面上。
  老大的佩刀这刹那已在手,那边的三个杀手亦已拔出了佩刀,就连给踢飞的两个杀手也从地上爬起来,拔刀出鞘。
  他们虽然没有立即跳上瓦面,六个人,两只眼睛都已抬高。
  白衣人只是飞上瓦面,并没有飞走。
  他们不单止还看到人,而且听到笑声。那竟是血奴的笑声。
  白衣人已坐在瓦面上,血奴躺在他怀中,一双手正在轻理云鬓。
  这短短的片刻,白衣人竟已解开了她的穴道。
  六杀手眼都大了。
  血奴的眼睛却在眨动,笑问道:“你这个人简直就神出鬼没。”
  白衣人“哦”了一声。
  血奴笑接道:“在鹦鹉楼那儿你从棺中跳出,现在却是天上掉下。”
  白衣人只是笑笑。
  这个白衣人不是王风又是谁?
  血奴那说话入耳,六杀手不期都记起武三爷曾经提过在血奴的身旁本来就一个敢拼命的小子。
  这莫非就是那个小子?
  五杀手握刀的手立时一紧。
  为了一千两黄金,他们同样敢拼命。
  他们只等老大的一声令下。
  老大却闭着嘴巴,他没有望那五个兄弟,也没有望王风。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转向鹦鹉楼的那边。
  那边长街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小姑娘。
  穿红衣的小姑娘,眼睛星一样明亮。
  小姑娘离开他们最多一丈,正盯着他们。
  她忽然笑了起来。
  温温柔柔的笑声,在现在听来,也变得阴阴森森。
  听到了笑声,其他的五个杀手不约而同亦转头望去,看见是那个小姑娘,他们的眼瞳当场收缩。
  那个敢拼命的小子身手已经够厉害的了,再加上这条母老虎,他们实在怀疑是否能够应付得来。
  也就在此刻,长街旁边的一间屋子的窗里突然亮起了灯光。
  灯光摇曳,也并不怎样强烈,可是在这黑暗的时刻、黑暗的环境,已显得非常触目。
  六杀手的眼睛不由都往灯光那边一瞥。
  他们的目光才转过去,本来在空里摇曳的灯光便已照到了长街之上。
  屋子的门已打开,一个人掌着灯慢吞吞的从屋子里走出来。
  苍白的头发,伛偻的腰背,这个人就像是只虾米。
  他却并不叫虾米,而是叫蛔虫。
  老蛔虫。
  灯光已照亮了屋前面的招牌。
  漆黑的招牌,鲜红的五个字。“太平杂货铺”。
  这个地方,也就只有太平杂货铺一条老蛔虫。
  据说他就像人家肚子里的蛔虫,不管人家心里在想什么都知道。
  他左手掌着灯,右手却提着一个袋子,好像日前他拿来装白粉给王凤的那种袋子。
  他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庞,灯光下看来更疲倦、更苍老,眼睛里仍是带着一种恶作剧的笑意,却不看那六个杀手,只是望着瓦面上的王风,忽然举起了右手的袋子,大声道:“你还要不要买刷墙的白粉?”
  灯光照不上瓦面,王风与他站着地方最少有五六丈距离,他居然看得到那么远。
  王风也觉得奇怪,他摸摸鼻子,才应道:“那面墙我已经刷完了。”
  老蛔虫道:“你买白粉好像并不是只用来刷墙的?”
  王风说道:“我现在也不想毒瞎别人的眼睛。”
  老蛔虫摇摇头,不再理会王风,转顾那个小姑娘,道:“那边的小姑娘,这袋白粉卖给你怎样?”
  小姑娘立即摇头。
  老蛔虫不死心,又道:“平时这样的一袋白粉我卖九钱五分,现在开门第一宗生意,我只收九钱。”
  小姑娘又摇头,道:“如果是胭脂水粉,我还会考虑,刷墙的白粉我实在用不着。”
  老蛔虫道:“刮墙的白粉不一定要用来刷墙,譬如瓦面上我那位客人,就是用来弄瞎别人的眼睛。”
  小姑娘道:“要弄瞎别人的眼睛我早已有一种更简单的办法。”
  老蛔虫道:“哦?”
  小姑娘道:“就是这一种。”
  这句话出口,她纤巧的身子就燕子般飞起,飞落在一个杀手的面前。
  这个杀手正是七杀手的老三。
  老三的肩上扛着老七的尸体,右手仍空得出来,手中已有刀。
  他一声暴喝,一刀“怒劈华山”,迎头砍过去。
  刀未到,小姑娘的身子已又飞起来。
  刀从小姑娘的脚下砍过,小姑娘的身子却凌空翻到老三的身后。
  老三只觉得眼前一花,旋即一痛。
  难言的刺痛,针一样直刺入他的眼深处,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双眼都已闭紧,眼缝中血丝奔流。
  他左手掩眼,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叫,霍的猛转过身子,刀同时亦转过去,一出手就是八刀。
  身子这一下猛转,老七的尸体亦从他的肩头掉下,他的第一刀也竟就砍在老七的尸体之上。
  其他的七刀亦砍了上去。
  他的眼已瞎,鼻子却仍很灵敏,一嗅到血腥,刀更狂,八刀之后又八刀,老七的尸体落到地上之际,几乎已变成肉酱。
  小姑娘一刀都没有沾上,她的身子翻到老三背后又再一翻,斜刺里飞回原处。
  她的面上仍带着娇憨的笑容,眼神却森冷如冰,一只右手斜斜的举着,红红的衣袖已褪到她肘下,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
  她的拇指食指夹着一支闪亮的长针。
  绣花针!
  针尖上有血,莫非她就是用这支绣花针刺瞎了老三的眼睛?
  这办法的确更简单。
  她又笑。
  温柔的笑声似已变的恶毒。
  五个杀手看在眼中,听在耳内,又是惊,又是怒,两个赶紧冲了上去,捉住了老三的双手。
  老三在七个兄弟之中算最魁梧的一个,也可以算是力气最大的一个,那两个杀手竭尽全力,还费上番力,才令他将刀停下。
  他的面上已遍是鲜血,仍是一脸凶狠的神色,灯光照上去,更觉得可怕。
  灯光本来还很远,还照不到他那边,五个杀手本来没有在意,突然在意,回头望去,才发觉老蛔虫距离他们已不足一丈。
  他们一回头,老蛔虫就停下了脚步。
  灯光却并未稳定。
  老蛔虫掌灯的左手不住在颤动,在他这只手之上,即使铜灯也难得稳定。
  老年人的手大都如此。
  老蛔虫的年纪也实在不小的了。
  六个杀手只剩五对眼睛,这五对眼睛现在终于看清楚了老蛔虫。
  他们忽然觉得,这条老蛔虫有些不寻常。
  无论怎样看来,这条老蛔虫也只是一个糟老头子,但一个糟老头子脚步又怎会这么轻?
  老蛔虫仍不理会他们,他的目光正凝在红衣小姑娘手上的绣花针之上,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就不相信你那支绣花针比我这袋白粉还好用?”
  “用”字出口,他的人就冲向老大,“用”字还未说完,他的人已在老大面前。
  好快的身手。
  老大早已在小心,一把刀早已在准备侍候他。
  好像老大这种老江湖,经验已不少的了。
  一个做老大的人,反应亦大都比较敏锐。
  老蛔虫的来势虽突然,虽迅速,可是一冲到老大面前,老大的刀兜面向他劈落。
  这一刀比起老蛔虫的行动似乎更突然,更迅速。
  老蛔虫好像给吓呆了。
  眼看着,这一刀就要将他的面劈开,谁知道噗一声,刀竟是劈在那袋白粉之上。
  那刹那之间,他已将那袋白粉挡在面前。
  整个布袋几乎开了两边,白粉飞散,附近一带立时就像是陷入漫天迷雾之中。
  灯光于是也变得朦胧。
  老大却连灯光都已看不到。
  其实他什么都已看不到的了。
  一种强烈的恐惧刹那袭上了他的心头,他怪叫一声,手中刀“刷刷刷”的一连几十刀,护住了浑身上下。
  白粉随刀风激扬之下愈发迷蒙。
  六个杀手几乎都被迷住了眼睛,手中刀纷纷砍出。
  本已给绣花针刺瞎了眼睛的老三本来不受影响,可是,耳听到利刃破空之声乱响,惊呼怒斥之声此起彼落,手中刀不由亦砍了出去。
  六刀齐动,白粉飞散的更开。
  灯虽仍亮着,灯光已凄迷。
  凄迷的灯光鬼火般在白雾中跳跃,老蛔虫左手掌灯,一个身子鬼魂也似在白雾中飘飞。
  飕一声,他手中那几已变成两边的布袋脱手飞出,掷在一个杀手的面门,袋中所剩的白粉亦同时打在那个杀手的面上。
  那个杀手的眼睛已紧闭,嘴巴亦已抿实,鼻孔却没有塞上。
  白粉箭一样打进他的鼻孔。
  他一声闷嘶猛从迷蒙的白雾冲出,一冲两丈,仆倒街头。
  几乎同时又有两个杀手冲出白雾,冲出就倒下,倒下就不再起来。
  他们的身上都不见有伤痕,一个头皮却有些异样。
  这两个杀手一倒下,白雾中灯光一闪再闪,喀喀的两声,两条淡淡的人影,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老大凄厉的叫声旋即在迷蒙白雾中暴响,撕裂黑黝寂静的长空——
  “老匹夫,你好毒!”
  老大颀长的身子同时箭也似射入半空,姿势不大自然,好像不是他自己跃起来,而是给人踢上去。
  好毒,那到底踢在他什么地方?
  迷蒙的灯光亦飞起。
  老大的身子还未穿出白雾,灯光已在他头上,灯光下鸟爪般的一只怪手暴长,握住了他的脖子。
  喀一声,老大的头侧过了一旁,身子重又坠入雾里。
  他的刀却闪电也似地破雾飞出。
  灯竿子刷的在刀光中断飞,灯凌空滴溜溜一转,斜刺里落下,旋又被一只手接住了。
  这再被接住,灯光就凝结。
  王风的目光亦凝结。
  他盯着那不再跳跃的灯光,眼瞳中一抹惊异之色。
  这八九天下来,本来已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惊异的了。
  可是现在这个人的武功,这个人的杀人方法,实在不寻常。
  血奴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的胆子莫非比王风还大?
  白粉萧萧的落下,灯光已渐变明亮。
  这场雾终于消散。
  老蛔虫整个人亦清晰可见。
  他左手托着那断去了竿子的灯笼,右手已藏在袖中,浑身上下都洒满了白粉。
  他的面容仍是那样的疲倦,眼睛还是带着那种恶作剧的笑意。
  这笑意看在王风眼内,却是阴森恐怖的感觉。
  他望着王风,忽问道:“这两种方法哪一种比较好?”
  王风冷笑道:“两种都不好。”
  这句话出口,他的身旁就多了一个人。
  穿红衣的小姑娘只一跃,人便已燕子一样落在王风身旁的瓦面之上。
  王风霍地转头瞪着她,道:“你今年有多大了?”
  小姑娘眼波流转,娇笑道:“你说呢?”
  王风说道:“我看,你最多也不超过十五岁。”
  小姑娘只笑不答。
  王风沉声道:“十五岁的女孩子就这样害人,再多过几年,还得了?”
  小姑娘眨眨眼道:“就算再多过十五年,我也是现在这个样子。”
  王风冷哼一声,道:“你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小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喜欢也不成。”
  王风瞪着她,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懂得那样害人?”
  小姑娘道:“十五年之前。”
  十五年之前这位小姑娘又是多少岁?
  王风怔住在那里。
  他怀中的血奴这下子忽然亦叹了一口气,道:“你看她最多不过十五岁,看我最多又多少?”
  王风低头望一眼,道:“二十一。”
  血奴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一岁。”
  王风又一怔,伸手托起血奴的下巴,仔细的打量了好一会子,道:“你的脑袋好像还没有问题。”
  血奴道:“本来就没有。”
  王风道:“我最初见你之时,你半边身子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但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只有一岁。”他笑笑又道:“如果你只有一岁,我岂非最多不过五六岁?”
  血奴瞟一眼那个红衣小姑娘,说道:“如果我不是只有一岁,她又怎会最多也不过十五岁。”
  王风诧声道:“你说她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了?”
  血奴道:“好像还不止。”
  王风的眼睛不由的又转回小姑娘那边,他的眼瞪的好大。
  这一次他已看的很仔细,可是无论他怎样看,那位小姑娘也不过十四五。
  他只有摇头。
  血奴看着他,忍不住叫道:“为什么你不将她的脸撕下来再看?”
  王风吃惊的望着血奴,似乎以为血奴又着了魔,但马上他又像想起了什么,目光再回到小姑娘那边。
  小姑娘已经不见了,却有一个大姑娘站在那边瓦面之上。
  那个大姑娘年纪实在已够大,无论怎样看也已有三十四五的了。
  她穿着小姑娘那套一样的红衣裳,身材也就像小姑娘一样。
  小姑娘的头赫然抓在她的手中。
  短短的头颅,一根头发都没有,眼是黑黑的两个洞,没有眼白,也没有眼珠。
  风吹上去,那张脸竟会摆动起来。
  这样的一张脸,又是何等的诧异?何等的恐怖?
  王风却没有表现丝毫惊讶,他看出那只是一张人皮面具,他也已明白血奴的说话。
  那张面具本来戴在大姑娘的面上,戴上了那张面具,三十四五的大姑娘就变成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
  大概就因为血奴的说话,大姑娘不等王风动手,自行将那张人皮面具撕下来。
  她的面上仍带笑,这笑虽已不天真,却说不出的妩媚。
  王风仔细的打量了她一会,道:“那张人皮面具并不比你这张脸好看,为什么你要戴着它?”
  大姑娘笑道:“因为我不戴着它,很容易就给人认出来。”
  王风道:“很多人认识你?”
  大姑娘笑道:“也不很多,只不过十万左右。”
  王风忍不住向她问道:“你本来叫做什么名字?”
  大姑娘道:“我姓韦,排第七,别人都叫我韦七娘。”
  王风动容道:“神针韦七娘?”
  大姑娘道:“神针这两个字也是别人加上去的。”
  王风道:“据讲你的刺绣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是钱塘顾小妹。”韦七娘叹一口气道:“那一年我跟她在针上比功夫,各自绣了一幅百花图,绣到第八十种花我就已经服了她。”
  王风道:“绣瞎子的本领,难道她也胜过你。”
  韦七娘笑了:“这方面就算她再练二十年,也比不上我,两针我就可以绣出一个瞎子,她却连杀鸡都不敢。”
  王风道:“你前后绣过了多少瞎子?”
  韦七娘想了想,说道:“也只不过七八十个。”
  王风道:“七八十个还说只不过,你到底要绣多少个才满意?”
  韦七娘道:“我永不会满意。”
  王风寒着脸,说道:“你喜欢将人绣成瞎子?”
  韦七娘道:“不喜欢。”
  王风道:“那七八十个瞎子,又是怎么回事?”
  韦七娘道:“他们如果还不变成瞎子,到现在每个人最少已又多杀七八十个好人。”她一顿,一字字的道:“我针下刺的都是贼眼。”
  王风道:“贼也有多种。”
  韦七娘道:“我刺的都是该死的恶贼,那种恶贼就算杀掉了也不足惜,不过没有了眼睛,谅他们亦难以再恶得到哪里。”
  王风道:“方才那个人……”
  韦七娘截道:“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其他的六个也是一样,他们虽然都蒙着脸庞,单只看他的佩刀,他们的出手,我就知道他们乃是住在这儿附近的七个杀人如麻的杀手。”
  王风并不怀疑韦七娘的说话,乱葬岗上武三爷那番说话,他仍记的清楚。
  韦七娘接道:“所以老蛔虫杀人的方法尽管残酷,这我并没有多大的反感。”她的语声陡寒,又道:“只是这一次。”
  这句话倒像是对老蛔虫说的。
  听她的口气,似乎老蛔虫杀人的方法一向都这样残酷,而且一向杀的都不是坏人。
  老蛔虫还在下面没有离开,他的眼睛这么好,耳朵大概亦会很灵敏,韦七娘更未压低嗓子,应该听清楚的了。他却完全没有反应,仍是一脸笑容。
  王风静静的听着,这下忽然道:“好像你这种人应该多在江湖上走动。”
  韦七娘道:“这前后已在江湖七年,已太累了。”
  王风道:“这年头侠义中人,似乎大都已很累,邪魔外道却相反更活跃了。”
  韦七娘面容一黯。
  王风道:“你居然选择鹦鹉楼这种地方来歇息?”
  韦七娘道:“谁说我在歇息?你不是看到我在那里工作。”
  王风是看到。
  她实在不明白,以韦七娘这样的一个人竟甘心改装易容在鹦鹉楼做一个应门的小丫头。
  他忍不住道:“应门好像不是一种很好的工作。”
  韦七娘道:“不是。”
  王风道:“你也不喜欢那种工作?”
  韦七娘道:“完全不喜欢。”
  王风一拍腿,道:“那你一定是在躲避一个厉害的仇人。”
  韦七娘道:“我所有的仇人早就全都已变瞎子。”
  王风叹口气,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韦七娘也不隐瞒,道:“我应门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好使别人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妨碍我真正要做的工作。”
  王风道:“那是什么工作?”
  韦七娘道:“保镖。”
  王风一愕道:“你是鹦鹉楼的保镖?”
  韦七娘摇摇头,道:“不是整个鹦鹉楼,只是血奴一个人的保镖,我负责保护血奴。”
  血奴一旁冷笑一声,道:“为什么不说监视?”
  韦七娘闭上嘴巴。
  王风忍不住又问道:“你与血奴有什么关系?”
  韦七娘道:“什么关系也没有,她母亲对我却有救命之恩。”
  王风恍然道:“是她母亲要你这样做,你是在报恩。”
  韦七娘点头。
  王风说道:“依我看,你好像并不怎样负责?”
  韦七娘一瞟躺在地上的七具尸体,道:“他们偷入院子时,我已察觉。”
  王风道:“你仍然由得他们将人带走?”
  韦七娘道:“我只是由得他们将人带出鹦鹉楼。”
  王风不明白。
  韦七娘解释道:“方才她母亲着人来通知我赶快带她回去,可是我又没办法说服她。”
  血奴插口道:“出了鹦鹉楼难道我就一定会跟你回去?”
  韦七娘道:“你现在一定要跟我回去。”
  “一定?”血奴格格笑道:“听你的口气倒够强硬。” 
  韦七娘道:“如果你不走,我就先点你的穴道。”她的面容已变得严肃。
  血奴道:“你用针用到家,其他的本领也很不错,不过除非我站着,由得你下手,否则要不先将我打伤,倒要看你怎样点我穴道。”她格格又是一笑,接着道:“我看你还不忍心将我打伤。”
  韦七娘摇头苦笑,道:“看来我只好找老蛔虫帮忙了。”
  血奴面色立时一变。
  对于老蛔虫她似乎深怀恐惧。
  不过很快她的面色又恢复正常,她的目光已落在王风的面上,轻笑道:“好在我身边还有一个敢拼命的保镖。”
  她的身子挨紧了王风。王风立时就像变了个傻瓜,他也不知自己何时做了血奴的保镖。
  血奴随即拉着王风站起来道:“风凄露冷,我实在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你陪我回鹦鹉楼好不好?”
  王风当然说好。
  韦七娘即时走前一步,道:“我知道你是王风。”
  王风道:“嗯。”
  韦七娘道:“我还知道你另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王重生。”
  王风猛一怔。他化名王风还是身中要命阎王针之后,那之后他虽然做了七八件别人不敢做的事,杀了七八个本来早就已该死,偏又没有死的人,走过不少地方,但除非以前见过面,谁都不知道他就是王重生。
  以前没有见过他的人更不可能知道,可是却有这种人,一面之缘都没有,也知道他本来叫做王重生。
  这种人也不是一两个,到目前为止,他所见已有铁恨,安子豪,还有现在这个神针韦七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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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疑云重重
作者:古龙


  铁恨是一个名捕,他要追查一个人的来历自然有他的办法,他知道并不奇怪。
  安子豪、韦七娘,也竟会知道,那就奇怪了。
  他很想问个清楚明白,却还未开口,韦七娘又道:“铁胆剑客王重生名满天下,一向行侠仗义,除强扶弱,据讲还是一个聪明人。”
  王风眼定定的在听着,似乎现在才知道自己智勇双全。
  韦七娘接道:“好像你这种聪明人,又岂会不知道她母亲这次一定要她回去是为了她安全设想。”
  王风道:“即使在鹦鹉楼她也很安全。”
  韦七娘道:“鹦鹉楼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相信你还记得。”
  王风颔首。
  韦七娘道:“常笑再来的时候,势必调动他所能调动的人手,以他的行事作风,你是否想得到有什么事情发生?”
  王风颔首道:“鹦鹉楼所有人等想必都成问题,不过以你的神针,再加上我这条命大概总可以保得住血奴不受伤害。”
  韦七娘道:“只是总可以,并不是一定可以。”
  王风没有回答。他并不知道常笑再来的时候将会带来什么人,这些人是不是他拼了命就可以抵挡。
  韦七娘还有话说:“方才那七个人你可知是谁派来的?”
  王风反问道:“你认为是谁派来的?”
  韦七娘道:“除了武三爷,还会有谁?”
  王风不作声。
  韦七娘接道:“你可知武三爷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风想想,还是摇头。
  韦七娘道:“他一向是心狠手辣,只要能将敌人打倒,就什么方法都用得出来。”
  王风相信这是事实。
  韦七娘又接道:“现在他已经开始采取行动,常笑突然找来,李大娘不免手忙脚乱,这正是他的机会。”
  王风刚想问李大娘为什么会因为常笑的到来手忙脚乱,韦七娘的说话已又接上:“这一次他着人劫走血奴你又知道是什么原因?”
  王风道:“是不是借之要挟李大娘?”
  韦七娘道:“我早说你是个聪明人,这一次失败,你以为他会不会就此罢休?”
  王风道:“我就以为不会了。”
  韦七娘又道:“再来一次,一定比这一次更难应付,到时如果还不能将人带走,可能就着令将人杀掉。”她语声一沉,又道:“要杀掉一个人比要带走一个人通常都容易得多。”
  王风不能不承认。
  韦七娘接问道:“你又有几分把握可以保得住血奴不会被人杀掉。”
  “一分把握都没有,”王风轻叹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若是存心杀掉血奴,突施暗算,我就算拼了命也未必管用。”
  这倒是实话,就拿这一次来说,武三爷若是存心杀掉血奴,血奴现在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韦七娘随即问道:“你现在还反对不反对我将她带回去?”
  王风反问道:“李大娘那里是不是就很安全?”
  韦七娘道:“如果不安全,武三爷怎会不去直接去对付她,要用到现在这种手段?”
  王风点点头,道:“那你就将她带回去好了。”
  血奴立时从他怀中跳起身子。
  王风笑望着血奴,道:“那么安全的地方,连我都想去。”
  血奴冷冷道:“你当然想去,因为你早就很想见她。”
  王风知道她口中的她是指哪一个,一声也不发,生怕话一出口,血奴又发疯。因为他不惯说谎,而事实他又的确很想见见李大娘,见见血奴口中这个男人一上眼,没有一个不着迷的女魔。
  血奴见他不作声,更着恼,大声道:“你自己也默认了,我早该挖掉你的眼睛。”
  她勾起两指,来挖王风的眼珠子。
  这一次王风已有防备,偏头让开。
  血奴怎肯罢休,手一翻,两指又抢出,底下还加上脚。
  王风再闪开,似乎想不到血奴还会用脚,立时给那一脚踢下了瓦面,他却没有变成滚地葫芦,一落下双脚便站稳,倒像是他自己跳下来的。
  血奴竟也知道这一脚踢不死王风,没有探头往下望,便自大声道:“我这就回去,你要是跟着来,我一定叫人砍掉你的脑袋。”
  王风苦笑。
  血奴的语声,刹那竟又温柔下来:“鹦鹉楼我那个房间其实也不错,虽然是危险一点,但你敢拼命,再危险的地方,相信你也住得下去。”
  王风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探望我?”
  血奴轻笑道:“谁知道什么时候?”
  王风道:“到你回来探我的时候,我也许已是个尸体。”
  血奴道:“我倒不怕你变做尸体,只怕你变做僵尸。”
  王风道:“哦?”
  血奴说道:“尸体不会害人,僵尸却是会的。”
  王风只有苦笑。
  旁边老蛔虫瞟着他,忽问道:“那之外,僵尸跟尸体有什么分别?”
  王风道:“没有了。”
  老蛔虫道:“无论你变做僵尸抑或尸体,都是个死人?”
  王风道:“嗯。”
  老蛔虫又道:“她岂非就是说并不在乎你的死活?”
  王风道:“我自己也不在乎。”
  老蛔虫道:“所以你敢拼命?”
  王风笑笑,突然道:“有件事很奇怪?”
  老蛔虫道:“什么事?”
  王风目光一转,道:“我们几乎瓦面都踩塌,屋里竟全无反应。”
  老蛔虫道:“附近也一样?”
  王风目光再一转。
  长街上并无他人,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
  王风道:“这附近的人莫非都是聋子?”
  老蛔虫眯着眼,笑笑道:“他们只是聪明人。”
  王风淡笑,抬头嚷道:“我那个朋友有没有回窝?”
  “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现在也许回去了。”血奴的声音从瓦面上落下,她仍未离开。
  王风道:“我回去看看。”
  血奴道:“小心你的脖子。”
  王风说道:“你几时又关心起我的死活来了。”
  血奴冷笑道:“我只是不想你死后太难看,让我看了恶心。”
  王风道:“你放心,我那个朋友只会拍拍我的肩膀。”
  他口里说的轻松,面上的表情并不轻松。
  铁恨跟他认识只不过一天,他也在怀疑变了僵尸之后,是不是还认识他这个朋友。
  他默默举起脚步。
  老蛔虫连忙叫住:“你怎能这样离开?”
  王风诧声道:“为什么不能?”
  老蛔虫道:“最少你也得帮我一把,搬走地上的尸体。”
  王风道:“这些尸体,好像都是你弄出来的。”
  老蛔虫道:“我这么大的一把年纪,你总不成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应付这么多尸体。”
  王风道:“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老蛔虫道:“没有。”
  王风道:“趁这个机会,你不妨好好的反省一下,再次杀人的时候我敢担保你一定会想到。”
  他再次举步,大踏步走了出去。
  老蛔虫只有望着那些尸体叹气。他没有再叫住,因为他还有一个人可以叫来帮忙。
  血奴是他叫不动的,韦七娘总该可以。可是他抬起头来,便发觉韦七娘与血奴已经离开。
  他这才真的叹一口气。
  武三爷也在叹气。
  巷子里一片黑暗,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幽灵。
  他的身上仍披着蓑衣,头上的竹笠也没有取下,闪亮的双睛笠缘下冰石也似凝结,正瞪着长街那边的老蛔虫。
  相距十多丈,他是否仍看得清楚?
  在他的左右站着两个人。瘦长的身子,漆黑的衣裳,这两个人亦幽灵一样。他们也是在望着老蛔虫,目光锐利如刀。他们的腰间也有一把刀。
  夜雾在巷中飘浮,一来到他们的身旁便飞开,仿佛在他们的周围另有一股空气在流动。那正是杀气。
  刀仍在鞘内,那杀气并非从刀上透出,而是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
  只有武功高强,杀人如麻的人,身上才会散发出这种杀气。
  武三爷叹着气,悄声道:“你们看那个老家伙的武功怎样?”
  一个黑衣人应声道:“轻功很好,出手也够狠辣,可惜白粉飞扬,这里距离又远,看的不清楚。”
  另一个黑衣人道:“不过要用到白粉先迷住敌人的眼睛,相信他的武功也不会太高,这所谓不太高,却已比我们高出许多。”
  武三爷打断了他们的说话,道:“杀他,你们有几分把握?”
  两个黑衣人相顾一眼,道:“九分。”
  “九分?”武三爷的话声充满了疑惑。
  “如果,大家面对拼搏,可能五分都没有,要知那七把刀虽然说不上高手,刀上的功夫却非寻常,即使被迷住了眼睛,要将他们一下子杀掉也并不简单,老家伙却左手掌灯,只有一只右手就将这件事办妥了。”
  “你们是准备暗算。”
  “对付强敌暗算总比较有效。”
  “已有了办法?”
  两个黑衣人一齐颔首。
  武三爷道:“一击不中,你们便再没有机会。”
  “九分把握,一击必中。”黑衣人的语声充满了信心。
  武三爷并没有再问他们已有了什么办法,只是道:“我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离开太平杂货铺,活得过今天。”
  两个黑衣人没有作声,一纵身,掠上了瓦面,刹那间在瓦面上消失。
  也就在这时,灯光已开始移动,老蛔虫仍是左手掌灯,慢吞吞的转过身子,走向太平杂货铺。
  武三爷盯着老蛔虫,嘴角牵着一丝森冷的笑意。一切,尽管发生的突然,都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阴谋对付李大娘已不是今天开始,劫走血奴,要挟李大娘就范更已是两年前的计划。这个计划也已实行过一次。
  那一次他派去了三个人,结果那三个人第二日都被人发觉倒在乱葬岗上,三个人的颈骨都断折,其中两个的眼睛更被刺瞎。眼珠的伤是针刺出来的,颈骨却是被生生扭断,他很怀疑那是同一个人所做的事。
  到他无意中看到那个红衣小姑娘针刺苍蝇就更怀疑了。经过一番的细心观察,他已能确定那个小姑娘是李大娘的手下,血奴的保镖,也就是刺瞎他的两个手下的眼睛的人。
  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就是名闻江湖的神针韦七娘,却绝不相信那样的一个小姑娘会扭断人家的脖子。
  他肯定李大娘方面,还有一个杀手藏在附近。
  那三个他派出去的手下武功如何,他都很清楚,能一下扭断他们的脖子杀死他们的人必是高手无疑。
  他却又不能将那个高手找出。所以他只有将这个计划押后,一押后就是两年。在这两年以来,他表面再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只是暗中去调查,搜集有关李大娘的资料。在他游说王风去找李大娘算账之时,李大娘住所的环境,埋伏的暗卡,起居的时刻,生活的习惯,他的确都已调查清楚,只是仍然无法找出秘密照顾着血奴的那个高手。
  他怎也不相信那个高手是李大娘左右的人,那次出现是巧合。他甚至肯定那个高手不在鹦鹉楼亦必在鹦鹉楼附近。
  这一年来他天天在鹦鹉楼喝酒并不是没有原因。结果他只是发觉了一件事——他派去调查的手下并不是没有尽责。以他的精明,凭他的经验,除了那个红衣小姑娘之外,一样找不到第二个有问题的人。
  他曾经怀疑宋妈妈,可是很快他已清楚,宋妈妈虽看是个巫婆,一肚子古怪,力气却有限。
  那除非附近根本就没有那个人的存在,否则那个人势必比狐狸还要狡猾,比毒蛇还要阴毒。那可能还不止一个人。一想到这件事,他的心中便有恐惧。因为这一份恐惧,他虽已早就有意跟李大娘拼个明白,还是隐忍着不敢采取行动。
  常笑的到来,无疑是一个机会,却也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李大娘方面即使穷于应付,他混水摸鱼,仍然大有可能摸着一窝毒蛇。所以他依旧按兵不动,只是加派人手盯稳了鹦鹉楼,只希望常笑这一闹亦同时解开他心头上的结。
  这个结终于解开。并不是现在才解开,早在昨日的早上,已有人来解开他心头上这结。
  然后他才会夤夜请来那七个杀手。
  他却约他们在乱葬岗上会面,因为对于那个人的说话,他还是存有疑惑。
  他交给七杀手的地图正是一个陷阱。地图上标示的出入口并不是最佳的出入口,如果那个人对他所说的是事实,七杀手所走的就是一条死路。他们纵能偷入鹦鹉楼,瞒过神针韦七娘的耳目,劫走血奴,当他们带着血奴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即使仍然是暴雨狂风,李大娘安排在那个地方的高手没有察觉,他也会令她察觉。
  他已经决定用千两黄金,七条人命来证明这件事。
  神针韦七娘的追来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她只会刺瞎七杀手的眼睛。
  王风的出现,才真的令他担心,那个人可能就因为王风而暂时回避。要是王风打杀了七个杀手,那个人更就根本不必现身。那个人终于还是现身。
  老蛔虫,果然就是老蛔虫。站得虽然远,又白粉迷蒙,老蛔虫是赤手空拳将那七个杀手弄毙,他却已肯定。他更已看到老蛔虫探手扼住了一个人的脖子。
  韦七娘与血奴的离开,他当然亦都看在眼内。
  宋妈妈那间房子里头喊杀连天,常笑独自仓皇离开鹦鹉楼这报告送到的时候,他已意料到李大娘可能会将她们叫回去。
  老蛔虫不必现身,但竟然现身,在王风面前显露武功,莫非亦被李大娘召回,已不必隐藏下去。
  只要老蛔虫活着,对付他的行动就有很大的影响,如果让他回到李大娘的身旁,这影响更大。
  因为他的手下还没有这种高手。要对付这种高手通常都要付出重大的牺牲,而且未必能成功。
  他虽然付得出这种牺牲,却不是在他对付李大娘的时候。
  对付李大娘一伙已经不易,到时候再来一个老蛔虫,可能就完全破坏他的整个计划。
  所以他绝不能让老蛔虫活着离开太平杂货铺,活得过今天。他已决定在今天对李大娘展开行动。
  黑夜仍未消逝,灯光又已回到长街。
  不单止灯笼,老蛔虫还推来了一辆不大不小的木头车。
  他放下了车子,却没有将灯笼放下,慢吞吞的踱过去,脚一挑,一个尸体已被他挑了起来,叭的扑在木头车上。
  他叹了一口气,再踱前两步,一伸脚,又一个尸体被他用脚挑起,往木头车上仆落。
  然后他又叹一口气,踱向第三个尸体。
  飒一声,那个尸体亦被他挑离了地面。
  一离开地面,那个尸体僵直的手脚便展开,风车般一飞,扑向老蛔虫。
  尸体的右手同时从袖中翻出,手中一支闪亮的匕首,刺向老蛔虫的小腹。
  躺在老蛔虫身后的另一具尸体几乎同时从地上弹起,手握匕首,猛向老蛔虫后心插落。
  尸变!
  老蛔虫的脸刹那似乎白了。
  尸变据讲都是变成僵尸,两具尸体这一变,却一点都不像个僵尸。
  僵尸整个身子都僵硬,这两个尸体都是轻捷灵活。
  僵尸也不会使用匕首。
  两柄匕首都是刺向老蛔虫的要害,必死的要害。
  只要有一柄匕首刺中,老蛔虫必死无疑。
  这两具尸体,也就是武三爷座下的两个杀手。
  躺在地上装做尸体,乘老蛔虫搬运尸体这际突施暗算,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除非老蛔虫不再理会那些尸体,否则这个办法一定用得着。
  没有人会怀疑倒在自己手下的尸体。
  老蛔虫也只是一个人。
  所以他们这个办法只要能够实行,应该能够成功。
  他们所谓九分把握倒不是信口开河。
  九分把握,一击必中。
  锋利的匕首毒蛇一样刁钻,狠辣。
  两个杀手甚至已想像得到匕首刺入敌人的要害之时那种快意。
  也就在那刹那,他们突然觉得眼前一花,竟失去了老蛔虫的身躯。
  应该刺入肌肉的两柄匕首都刺入虚无的空气之中,他们整个人亦陷入那一片虚无之中。
  其中的一个立时就听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
  他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任何人都不会听过自己的颈骨被人扭断的声音。
  那间不容发之间,老蛔虫的身影突起了变化,他的右脚已挑出,就以左脚支持着身子,整个身子猛打了一个转。这一转非独迅速,更是恰到好处,正好转到一个杀手的背后。
  身影还未停下,他的手已伸出,抓住了那个杀手的后颈,一扭一挥,那个杀手的颈骨断折的同时,人亦被挥出,摔落在木头车上。
  老蛔虫的右脚亦同时踢出,那个被他用脚挑入半空的杀手匕首才刺空,就挨上了那一脚,整个身子烟花火炮一样冲天飞起。
  老蛔虫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杀人之外,做什么事情我都是慢吞吞?”
  那个杀手还在半天。
  老蛔虫知道他不会回答,跟着解释道:“因为那样我才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很多东西,留心很多东西。”
  除了杀人快之外,说话他居然也很快,这番话说完,那个杀手的身子方从半空跌下。
  老蛔虫又一脚踢出,那个杀手的身子还未着地,又已给他踢入了半空。
  他的说话跟着又来了:“你们的面上虽然亦蒙上黑布,身上亦滚上白粉,躺的位置也好像一样,可是那两个尸体身上的白粉大都是洒下来的,死人不成还会在地上滚动。”
  语声落下,那个杀手的身子亦第二次落下来。
  他手中的匕首亦落下,连匕首他都已握不住,整个身子就像是烂泥一样。
  老蛔虫仍不罢休,又一脚将他踢上半空。
  他跟着问道:“那两个尸体你们弄到什么地方?说出来,我脚下饶你一命。”
  那个杀手竟真的还有知觉,赶紧道:“在前面巷子……”
  声落人落,这一次老蛔虫果然没有用脚,却一手将那个杀手后颈扼住。
  格一声,那个杀手从老蛔虫的手中飞出,亦飞落木头车上。
  老蛔虫叹口气道:“我说过脚下饶你一命,可没有说过手下也饶你一命。”
  他叹着气,又向前缓步踱出。
  到他不再叹气的时候,地上所有的尸体都已一个个飞到木头车上堆叠起来。
  然后他就将木头车推向那边巷口。
  车上堆叠着七具尸体已有好几百斤,他却一点也不显得吃力,一派轻轻松松的模样,就像推着辆空车子。
  七杀手的其余两具尸体果然就放在那边的巷子里面,巷子旁边,一下一上,一横一直,下面那具尸体的头已几乎一半浸在沟里的积水中。
  尸体面上的黑巾已被武三爷那两个杀手取走,昏黄的灯光照上去仍是青青白白。
  死人的面色据讲大都这样。
  老蛔虫看在眼内,又叹一口气。
  巷子实在够狭窄,两个尸体那样子一躺,已没有他用脚的余地。
  他只用手。
  好在他的身子已虾米一样,根本不必再弯腰,那只手一伸,就已能够将地上的尸体抓起来。
  他抓起了第一个尸体的胸襟,手指不觉亦碰在尸体胸前的肌肉之上。
  尸体的肌肉已发冷,一种难言的寒气从他的指尖透入。
  在他的心深处,立时亦有一股寒意相应冒起。
  他打了一个寒噤,手一挥,将那具尸体从地上拉起,摔往停在巷口的木头车去。
  上面那个尸体从地上飞起,下面那个尸体竟亦同时从地上飞起来。
  灯光刹那照亮了这两个尸体的脸庞。
  武三爷!这个尸体竟是武三爷。
  武三爷一飞起就一拳打在老蛔虫的心胸之上。
  这一拳老蛔虫已不能躲避。
  他一生小心谨慎,经过方才的偷袭,本就已更加谨慎小心,可是这下子,仍不免疏忽过去。
  上面压着一具尸体,半个头已浸在沟水之中的尸体,竟会是一个活人。这实在出他意料之外。
  武三爷身手之灵活,出拳之狠厉,更是他意料之外。
  “克勒”的一下,骨头碎裂声响,他的心胸猛凹了下去,他的整个身子却飞了起来,飞出了巷外。
  他着地整个滚身,居然还能够站起身子。
  武三爷几乎同时掠出巷外,手一掠头上湿发,冷冷的盯着老蛔虫,冷冷的道:“我换过尸体的衣服,那样子躺在巷内,你是否还能看得出来?”
  那根本就是废话。
  如果还能看得出来,老蛔虫又怎会让那一拳打上心胸?
  老蛔虫亦瞪着武三爷,动也不动,猛一下咳嗽,张嘴吐出了一口鲜血。
  血中一片片的小血块。
  武三爷那一拳非独打伤了他的心胸,更已打碎了他的内脏。
  他伸手一擦嘴角血渍,突然道:“你练的是铁沙掌功还是百步神拳?”
  武三爷道:“百步神拳。”
  老蛔虫道:“你是个少林弟子?”
  武三爷道:“百步神拳据我所知是少林一百零八种武功之中前二十种之一种,你以为外派弟子就没有机会学得到?”
  老蛔虫摇头,道:“据我所知连俗家弟子都没有机会,莫非你还是个少林和尚?”
  武三爷道:“十年前是的。”
  老蛔虫道:“你做和尚做了多少年?”
  武三爷沉吟着道:“我本来是个大盗,二十三岁那一年被一个少林高僧点化,入了少林寺,十年前我是三十三岁。”
  老蛔虫冷笑道:“当年你真的被那个少林高僧点化了?”
  “假的。”武三爷叹一口气:“我当年因为武功不好,做案遇上较强的对手,很多时就给打的落荒而逃,实在很想找一个地方,好好的再练上几年武功,少林寺对我来说就最适合不过。”他又叹一口气道:“只可惜少林寺的武功太复杂,我本来只打算练三五年就还俗去了,谁知道这一练不知不觉竟练了我二十年。”
  老蛔虫道:“你专心练武,又做了二十年的和尚,在少林寺的地位相信已不低?”
  武三爷道:“的确已不低了,换了第二个人,一定不肯放弃那个地位,我虽然不在乎,却不想再练下去。”
  老蛔虫道:“为什么不再练下去?”
  武三爷道:“我不想做六根清净的老和尚。”
  老蛔虫道:“你就算再多练十年,也不算老。”
  武三爷笑笑道:“就算我的样子还不老,浑身也充满气力,有样东西如果再不拿出来用一下,再搁十年只怕就不能再用了。”
  老蛔虫忍不住大笑道:“你那二十年和尚到底是怎样做的?”
  他不笑还好,一笑血又从口内溢出,面上的肌肉一下抽搐,那条腰弯的更厉害。
  武三爷没有回答,只是叹气。
  老蛔虫勉强忍住笑,道:“于是你就偷出少林寺?”
  武三爷道:“以我当时的身份,随便找一个理由,都可以打从正门大摇大摆的下山。”
  老蛔虫好像很感兴趣,只问道:“下山之后第一件事你要做的是什么事?”
  武三爷道:“一个穷和尚还俗,第一样最需要的东西你又知道是什么?”
  老蛔虫道:“钱!”
  武三爷笑笑点头,道:“所以我夤夜劫了几户人家,一来充实一下自己的腰包,二来也乘便找套像样的帽子衣服。”他又笑,这一次笑得有些暖味:“然后你可知我跑去什么地方?”
  老蛔虫道:“酒楼!”
  武三爷道:“酒楼跟和尚并没有多大的缘份,我去的地方一定能够找到一些与和尚很有缘份的人。”
  老蛔虫听不明白。武王爷笑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却有一类人,做一日钟,撞一日和尚,你可知那一类人是什么人?”
  “妓女!”老蛔虫叹一口气。“你跑到妓院去了?”
  “原来你也是个聪明人。”武三爷捧腹大笑。
  老蛔虫却笑不了出来,一张脸已如白纸。
  武三爷大笑着道:“我一共要了两个妓女,她们本来都奇怪我怎能够应付两人,可是到我脱下了衣服帽子,她们就完全不奇怪了。因为在她们的面前除了一个小和尚之外,还出现一个大和尚。”
  这句话出口,武三爷已笑弯了腰。
  老蛔虫的腰却反而直了,整个身子标枪一样飞向武三爷。
  人未到,手已到,一只手斜切武三爷的脖子,另一只手却捏向武三爷身上的小和尚。
  一出手就是致命的杀手,只要一只手落在武三爷的身上,武三爷便死定了。
  以现在这种情形来看,武三爷分明得意忘形,老蛔虫应该可以得手。
  谁知道他的双手还未落下,武三爷笑弯了的腰猛可一扭,整个人变了滚地葫芦,左脚贴地右脚借力一蹬。
  噗一声,老蛔虫正往下扑落的身子便转了起来。
  一声怪叫惊破长空,他的人,最少飞高三丈。
  武三爷旋即从地上跃起身子。
  他的面上已没有笑容,冷冷的盯着老蛔虫半空摔下,冷冷的道:“那一拳不能使你闭上嘴巴,这一脚总该可以的了。”
  老蛔虫烂泥一样摔在地上,动也不动,声也不吭。
  武三爷那一脚非独已可以要他闭嘴,连那半条人命都蹬掉。
  那一脚也正就蹬在他的命根子之上。
  武三爷却似乎当他还活着,又道:“做到第十年少林和尚,我已经懂得分心二用,以你经验的老到,怎么竟会看不出我一面跟你说笑,一面已准备给你一脚?”
  死人又岂会回答?老蛔虫人已死了,一双眼仍睁的老大,像死的并不甘心。
  他经验老到,武三爷却是城府深沉。
  这条老蛔虫并未能进入武三爷深沉的城府之中。
  在武三爷的老谋深算之下,终于给那一拳那一脚打散了。
  武三爷就只是说了那些话,倏的一纵身,跃上巷子旁边的一间屋子。
  随后是一团衣服,一顶竹笠,一件蓑衣,都是他换下来的东西。
  他并没有换回原来那一身装束,跳回地上后脚一挑,亦将老蛔虫的尸体挑到那些尸体的上面,再将那些衣服往上面一盖,竟就推着那一辆车子穿过长街,转入那边的一条巷子。
  那并不是去乱葬岗的道路,他要将这一车尸体推到什么地方去?
  长夜已尽,晓露凄迷。
  辘辘车声去远后,天地间又是一片静寂。
  清晨。
  在妓院来说,清晨简直就等如深夜,偌大的一个鹦鹉楼似乎只有一个人起来。
  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睡觉。
  他出来的地方也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没有门,漆黑的门户早已碎裂地上。
  这个房间当然就是宋妈妈的那间魔室。
  现在从魔室出来的这个人当然就是王风。
  除了这个不怕死的小子,有谁还有这个胆量?
  王风的面色并不好,本已死灰的脸庞更添上一抹惊悸。
  他扶着楼外的栏杆,一副要呕吐的样子,却没有呕吐出来,这连他都觉得奇怪。
  魔室又有了灯光。
  王风燃起的灯光。
  借着那灯光,王风已将整间魔室仔细的搜查一片。
  一针穿透三只蝙蝠,零落的尸体……妖异的恶臭,刺鼻的血腥,碎裂的第十三只血奴,粪便,尿液,脓血,月经,眼泪混合面粉做成的魔饼……
  魔室中所有的东西都无不透着恐怖。
  他简直就像是走在地狱中。
  找遍了整个地方,甚至连九子鬼母的雕像他都已倒转,却并无发现。
  他退了出去。
  院子里朝雾迷蒙,凋落的花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不知何时雨又已落下。
  如丝的细雨,秋风中飘飞。
  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种天气里最好就是睡觉。
  王风伸了个懒腰,转过身,走向血奴的房间。
  里面有三丈宽的大床,舒适的大床,就不知他敢不敢睡下去。
  棺材仍在那边墙下,空棺材,僵尸仍没有回窝。
  王风走过去,看一眼又走回来,将门窗掩上,然后一纵身跳到那张床上。
  他居然就在那张床上睡觉。
  门被敲开的时候,已又是正午。
  敲门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送来了饭菜。
  她们看见房中只有王风一个人,都觉得非常奇怪,却都没有问。
  在妓院里混日子的人大都识相。
  她们放下饭菜,将门掩上,赶紧离开。
  王风当然不会叫她们把饭菜带走,他饿的已要发疯。
  他张开喉咙,简直就像是将饭菜倒下去。
  这顿饭下肚,他又是精力充沛,很想到外面走动一下。
  他过去,拉开门,一只手霍地从外面伸入,几乎落在他的肚子上。
  纤纤素手,食中两指勾起。
  血奴要挖人眼珠之时,手就是那个样子。
  这只手的主人却不是血奴,是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王风只是一怔,小姑娘差点没给他吓死。
  她刚要叩门,门突然打开,眼前出现了恶鬼一样的一个人,不吃惊才怪。
  王风一身泥污,披头散发,面色死人也似,也的确像个恶鬼。
  他似乎知道小姑娘为什么一脸惊怕之色,展开那笑脸,温声道:“你找谁。”
  小姑娘喘一口气,拍拍胸口道:“你原来是一个人。”
  王风道:“所以你不必惊慌。”
  小姑娘的面色仍未恢复正常,颤声道:“王风也就是你?”
  王风笑道:“如假包换。”
  小姑娘不禁亦噗哧一笑,道:“有人叫我来找你。”
  王风道:“谁?”
  小姑娘道:“甘老头。”
  王风一愕道:“甘老头又是什么人?”
  小姑娘诧声道:“是个铁匠,你不认识他?”
  王风道:“不认识。”
  小姑娘道:“这可就怪了!”
  王风道:“有什么奇怪?”
  小姑娘道:“方才他拿来一包东西,叫我交给你,说是你叫他打造的?”
  王风一愕,忽然道:“我的确有东西拜托一个朋友找个铁匠打造,莫非他将那件事交给甘老头了?”
  小姑娘道:“我们这里只有甘老头一个铁匠。”
  王风恍然道:“哦?大概他又在忙着,索性叫甘老头直接拿来给我,东西在哪里?”
  东西就在小姑娘手上。
  是一个扁平的小铁盒,开口焊上小小的焊药。
  王风接在手中,转回房内。
  小姑娘也没有再说什么,自行离开。
  王风一转身,面色就由恍然变做愕然。
  他在这里根本没有朋友,也并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找铁匠打造,只是不想那个小姑娘再起疑心。
  这个铁盒子显然是送给他的。
  他绝不相信鹦鹉楼这里还有第二个王风。
  到底是别人的主意还是甘老头自己的主意?盒子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他拿起盒子摇了摇。
  叮当的一声从盒子里传出。
  他想想,将盒子放在桌上,抽出腰间的短剑,挑开盒口的焊药,然后将开口对着墙壁扳开,那即使盒子里还藏有毒药暗器,亦不会射在他的身上。
  盒子里并没有毒药暗器,只有大小两柄青铜钥匙,放在一团棉花之上。
  钥匙上结着铜锈,无论怎样看来都不是新近打造。
  王风傻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钥匙,取出棉花,盒底下赫然放着一张白纸。
  那是一张地图,简简单单画着一个庄院。
  墨画的地图,上面却有两个大红色交叉,一个在围墙旁边,一个却是住一座小楼之上,旁边还有两个字——血奴。
  这莫非是血奴着人送来的东西?
  地图上的庄院也许就是李大娘的庄院,那座小楼也许就是血奴居住的地方。
  两个红色的交叉,也许就是两柄匙孔的所在。
  血奴是要他到那里去找她?
  王风现在难以相信。
  到了那里并不难见到李大娘。
  为了阻止他见到李大娘,血奴已两次要挖掉他的眼珠,方才的一次还加上一脚。
  如果不是血奴又是谁?
  王风决定走一趟。
  “李大娘的庄院在哪里?”
  “不知道。”
  王风在街上问了十多二十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李大娘的庄院在这个地方竟不如鹦鹉楼的惹人注目?
  王风不相信。
  转过一个弯,他再问。
  这一次,他是问一个小孩子。
  初生之犊不畏虎,那个小孩子甚至将他带到庄院的门前。
  这个庄院赫然就是那张纸上描画的庄院。
  漆黑的大门紧闭,两边是三丈高墙,墙上倒插着锋刀。
  门外没有人,门里亦听不到任何的声响,整个庄院里在一种莫名的神秘阴森之中。
  王风没有在庄院门前逗留,他绕着庄院一路走去。
  庄院占地极广,完全独立,周围并没有接连房屋,树都没有一棵,却横跨一条溪流。
  溪流之上亦是高墙,出入口都装上铁栅。
  庄院的后面还有一道门,铁门。
  铁门上有一个匙孔。
  王风手握着两柄钥匙,实在想走上前去试试。
  铁门后可能还装有铁闸,那两把钥匙可能与这道铁门都完全没有关系。
  凭这样的话,他极有可能被人当做个贼,如果给血奴知道,一定又走来挖他眼珠。
  现在绝不是时候。
  他绕过铁门,向旁边的一条小巷走去。
  走出了这条小巷之后,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甘老头。
  那两条钥匙虽不是甘老头打造,开口的焊药总该是甘老头弄上去的,最低限度可以告诉他,那是什么人交手做的事情。
  要问甘老头的店子比李大娘的庄院容易得多了。
  他随随便便的找个人一问,就问了出来。
  那是间小小的铁铺,墙壁已被火熏黑。
  一个小孩子正在拉着风箱。
  炉火熊熊的飞扬,站在那前面的一个老头儿似乎已被烤干。
  他赤裸着上身,肋骨根根可数,那张脸亦是干尸一样,灰白的须发鬈鬈曲曲,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经年累月伴着火炉,被火烘成这样。
  他一只手拿着铁锤,另一只手拿着火钳,正在打着一柄菜刀。
  王风走过去,打了个招呼:“甘老头?”
  甘老头仿如未觉,锤子往刀上继续捶了几下,举起头来望一眼,放回去,又举起铁锤捶下。
  铁匠的耳朵据讲大都不怎样灵敏。
  王风走前两步,正想再叫一声,甘老头的手忽然停下,偏过头来,发红的眼睛,盯着王风,道:“方才是你叫我?”
  王风点头。
  甘老头道:“你要打什么?”
  王风道:“我叫做王风。”
  甘老头一怔,说道:“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
  王风顾自问道:“你是不是曾经叫人给我送来一只铁盒子?”
  甘老头道:“是有这件事。”
  王风道:“那只盒子可是你送给我的?”
  甘老头立即摇了摇头,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王风道:“那是谁?”
  甘老头道:“你自己应该知道。”
  王风苦笑一声,道:“我只知道你叫人送来。”
  甘老头道:“我也只知道是有人叫我将盒的开口焊上,再送去鹦鹉楼,交给一个叫做王风的人。”
  王风道:“叫你做这件事的是什么人?”
  甘老头道:“不知道。”
  王风道:“这里可有人你不认识?”
  甘老头道:“大概还没有,我是在这里长大。”
  王风道:“那个人并不是这里的人?”
  甘老头道:“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王风愕然道:“难道是个鬼?”
  甘老头摇头,轻笑道:“你这么年轻的人,也相信有鬼?”
  王风苦笑。
  他本来也不相信世间有所谓妖魔鬼怪,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的奇怪遭遇,已不知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
  甘老头笑着又道:“那其实只是一张纸外加一锭银子,纸上写着我该做的事情,那锭银子也就是给我的酬劳。”
  王风道:“你就照着做了?”
  甘老头道:“这样的客人虽非常有,也不是完全没有。”
  王风道:“你可知道盒子里头放着什么东西?”
  甘老头道:“不知道,纸上也没有叫我先看一下盒子里头才将盒子焊上。”
  王风道:“你也没有将盒子亲自送到我的手上。”
  甘老头道:“将盒子交到你手上的小姑娘本来是我的邻居,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
  王风道:“你说的好像都是事实。”
  甘老头没有回答,转头去继续他的工作。
  王风还不肯离开。
  甘老头将那柄菜刀钳入炉内烧了好一会,拿出来捶了几下,放进水中。
  滋滋的一阵白烟冒升。
  甘老头整个人都在白烟中迷蒙。
  王风忽然觉得这个老铁匠也都是神神秘秘,仿佛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也就在这下,烟中响起了甘老头的语声:“你等在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些东西要我替你打造?”
  王风摇摇头,却问道:“杀人的东西你打不打?”
  甘老头道:“什么才是杀人的东西?”
  王风道:“刀剑匕首之类。”
  甘老头道:“菜刀算不算?”
  王风道:“不算。”
  烟已消淡,甘老头将那把刀从水中钳起,道:“你拿这把菜刀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够杀人?”
  王风怔住在那里。
  菜刀并不一定要用来切菜。
  只要是利器就能杀人。
  菜刀也是一种利器。
  甘老头接问道:“你要打造什么杀人的东西?”
  王风道:“我现在还未想到。”
  甘老头淡淡的道:“想到了再来找我。”
  他背转身子,索性不再去理会王风。
  王风只好离开。
  何去何从?
  秋雨潇潇。
  是雨粉不是雨珠。
  这种雨并不易打湿衣衫,却予人无限的苍凉感觉。
  王风披着一身雨粉,走在长街上,一脸的落寞。
  巷子里的风更劲。
  王风给这风一吹,身影也急了。
  风吹向鹦鹉楼,他的人亦随风飘入了鹦鹉楼。
  这地方仿佛已成了他的家。
  院子里有几棵芭蕉。
  冷潇潇,芭蕉风碎。
  那个蓝衣人亦似被摇曳在风中的芭蕉叶割碎了。
  芭蕉树后就是那座六角亭。
  蓝衣人坐在六角亭中的石桌旁边。
  白发斑斑,目光灼灼。
  武三爷!
  石桌上,放着酒壶,武三爷的手中捏着酒杯。
  满满的一杯酒,碧绿芬芳,已在唇边,并未入口,他的目光正落在王风面上。
  王风亦发现了武三爷,走过去,大声道:“你这次又在等谁?”
  武三爷浅呷一口美酒,道:“你!”
  王风大踏步走入六角亭,道:“这次等我,是不是又要试试能否说服我去杀李大娘?”
  武三爷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王风道:“另外还有什么原因?”
  武三爷道:“我不是说过,你还能够活到昨天,就请你在这里喝酒?”
  王风道:“昨夜好像不见你在这里。”
  武三爷道:“因为我不想惹上麻烦。”
  王风道:“你知道常笑昨夜在这里?”
  武三爷道:“很多人都知道。”
  王风道:“所以你改在现在?”
  武三爷道:“如果你嫌现在不好,我可以改在今天晚上。”
  王风没有作声,上前取过酒壶,满满的斟了一杯,大大的喝了一口。
  “好酒!”他一声赞叹,坐下来。
  才坐好,那杯酒已经空了。
  武三爷亦自呷上一口,道:“这本来就是最好的陈年竹叶青。”
  王风再斟上一杯,道:“我记得第一次你请我喝的也是这种酒。”
  武三爷微微颔首,说道:“你的记忆力不坏,但却也并不很好,第一次是你自己拿来喝的。”
  王风并没有否认,道:“美酒当前,我向来都不会客气。”他又喝了一口,道:“你每次请人喝酒,都是选用这种陈年竹叶青?”
  武三爷道:“要看什么人,有种人我只请他喝白开水。”
  王风道:“看来你倒瞧得起我。”
  武三爷倾尽杯中余酒,道:“这已是这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种酒。”
  王风真有点受宠若惊,说道:“只可惜有酒无菜!”
  武三爷道:“你难道还未用过饭?”
  王风道:“今天晚上没有。”
  武三爷叹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要我晚上再请一次。”
  王风道:“你请不起?”
  武三爷道:“到了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就能给我一个决定的答复?”
  王风道:“我现在就能。”
  武三爷一面诚意的道:“我仍希望你好好的再考虑一下。”他缓缓放下酒杯,又道:“今夜初更我再在这里给你预备佳肴美酒。”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缓步踱出六角亭。
  王风没有叫住他。
  酒壶仍在桌上,壶中仍有美酒。
  这酒一个人勉强足够,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将武三爷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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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武三爷
作者:古龙


  初更已将尽。
  今夜只有风,没有雨。
  草虫鸣叫,流萤耀光。
  庭院中,灯光亦已亮起,灯火如星,照耀着满园花树,花树间却没有绿女红男,清歌曼舞。
  满院灯光似就只为王风一人而设。
  王风现在正在六角亭中。
  佳肴,美酒之外,还有丽人。
  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相伴在他左右,一个替他夹菜,一个替他添酒。
  王风人虽未醉,心已醉了。
  他的面色却并不欢愉。
  一个女孩子忍不住问道:“这酒菜不合你口味?”
  王风摇头。
  “是我们让你讨厌?”
  王风又摇头。
  “那为了什么这样不开心?”
  王风道:“因为我有心事。”
  “什么心事?”
  “一会见到武三爷,我不知怎样才能将话说得婉转一些。”
  “他要你替他办事?”
  “你怎么知道?”
  女孩子微微笑道:“他请人喝酒大都是这个原因。”
  王风“哦”一声。
  女孩子接道:“你不肯答应?”
  王风颔首道:“所以我才担心,他这样待我,一开口就断然拒绝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女孩子笑笑,正想说什么,更鼓声已遥遥传来。
  二更。
  王风听着脱口道:“他约我初更见面,现在二更了,怎么仍不见人来?”
  两个女孩子都没有作声,一个用筷夹起块红烧肉,送到王风唇边,一个捧起酒壶,替他添上美酒。
  王风的目光忽然落在桌上。
  一桌上的几式小菜都是去得七七八八。
  这个人本来不大懂得客气,美酒佳肴当前更就向来都不会客气。
  可是两个人的酒菜,他一个人随随便便就吃掉了七七八八,而且非独可以吃下去,就将那剩下的三三二二也吃光了似乎亦不成问题,连他都觉得奇怪。
  他随口问道:“这好像只是一个人的酒菜呀。”
  两个女孩子相顾一眼,其中一个笑了笑道:“你是一个人,当然就只准备你一个人的酒菜。”
  另一个接道:“武三爷来时,他的一份自有人送上。”
  王风不满意这个解释。
  武三爷与他相约在初更会面,如果武三爷这样吩咐下来,即使只到了一个人.送上来的也应该是两个人的酒菜。
  除非武三爷根本没有这样吩咐。
  他霍地起身,左右手暴展,一把抄住了那两个女孩子的胸襟拉到身旁,笑问道:“武三爷到底叫你们准备多少人的酒菜?”
  他虽然笑问,两个女孩子已给他这个举动吓得花容失色。
  酒壶筷子齐落地,两个女孩子樱唇不住在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王风追问道:“是不是只准备一个人的酒菜。”
  两个女孩子仍无话说。
  王风双手用力,两个女孩子弱柳一样在他手中摇摆,他还未将她们举起,其中的一个已昏倒在他的臂弯之中。
  王风停下手,瞪着那并未昏倒的女孩子,道:“你来说,是不是?”
  那个女孩子赶紧点头,颤声道:“是。”
  王风接问道:“此外他还有什么吩咐?”
  那个女孩子嗫嚅着道:“他叫我们尽可能将你留在这里。”
  王风道:“他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女孩子摇头道:“不知道。”
  王风相信这是实话,将那两个女孩子放下。
  昏倒的那个女孩,倒在桌上,清醒的一个反而坐到地上,似吓的双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老狐狸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王风摸摸下巴,喃喃自语。
  突然挥手,手中的酒杯脱手飞出,叮当的碎裂在一条柱上。
  他的人跟着窜出了六角亭。
  看样子他似乎已猜到武三爷以美酒佳肴留他在六角亭以及武三爷现在的去向。
  六角亭外花径纵横。
  西风满院,败叶满径。
  一踩上花径,王风的身子突然飞起。
  四道闪亮的寒芒擦着靴底从他的脚下飞过。
  他腰背一曲,身影马上落下,立时又是四道寒芒飞过了他的头顶上空。
  他若是人仍在半空,接来这四道寒芒很可能便打在他的身上。
  几乎同时,芭蕉叶翻,两个衣衫惨绿的中年人手按蕉叶,左右从芭蕉树后走出,拦住王风的去路。
  王风冷冷的盯着他们,道:“你们是武三爷的手下?”
  两个中年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似乎衣衫一样惨绿的一张脸庞,木无表情。
  王风冷笑一声,道:“你们俩是聋子还是哑子?”
  左面的中年人冷应道:“六角亭上早已给你准备了酒菜,为什么你不好好的坐在里面享用?”
  右面的中年人接口道:“如果你认为不够热闹,我们可以坐进去陪你。”
  他们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子,语声比王风更冷。
  王风道:“我已经享用过了。”
  左面的中年人往亭中瞟一眼,道:“还有些剩肴,你何必这样浪费。”
  王风道:“剩的我请你们享用,还有那两位姑娘我也请来陪你们。”
  左面的中年人淡笑道:“你倒也懂得慷他人之慨。”
  右面的中年人旋即道:“只可惜我们早已塞饱肚子,我们也不想陪,只想伴着你。”
  王风冷笑道:“你们这岂非变了我的两个跟班。”
  “只要有钱赚,跟班不怕做。”
  “你们好像还不知道我是个穷光蛋,根本就请不起跟班。”
  “钱银方面你尽管放心,武三爷已替你付过了。”
  “你们原来也不是武三爷的手下。”王风不由的沉吟起来,道:“这只老狐狸自己手下不用,一再花钱找人来,莫非要保留实力,对付李大娘?”他霍地一招手,道:“我现在要到外面走一趟,你们都跟我来。”
  他说的响亮,两个中年人却动也不动,左面的冷笑一声,道:“你坐在六角亭,我们是你的跟班,一出了亭子,可就不是了。”
  王风道:“那又是什么?”
  “要命的杀手。”
  “要命?要谁的命?”
  “当然是你的。”
  “如果回去六角亭坐下,你们就不要?”
  两个中年人一齐点头。
  王风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我现在非要出走一趟不可。”
  左面那个中年人同样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要找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右面的那个亦叹道:“武三爷的银子本来就不易赚的。”
  叹息声中,两个中年人的左右手都多一支短剑。
  王风看在眼内,突然笑了起来:“你们也是用短剑?”
  左面的中年人奇怪地道:“用短剑有何不妥?”
  王风道:“我只是觉得太过于巧合,武三爷应该还没有机会看见我的出手,怎么偏偏找来两个用短剑的人来对付我?”
  “你也是用短剑?”
  “比你们所用的还短。”王风短剑已在手,较之那两个中年人所用的果然还短上半尺。
  两个中年人的面色不觉微变。
  一寸短,一寸险,兵器用到那么短的人,他的武功如不是极好,一定就悍不畏死。
  这两种人无论哪一种都不易对付。
  左面那个中年人不由又叹了一口气,道:“武三爷的银子果然难嫌得很。”
  右面的那个应声笑道:“只希望他的武功并不太高。”
  左面那个道:“用那种短剑的人武功若是不好,就一定随时准备拼命。”
  右面那个笑应道:“那倒不要紧,我们兄弟岂非亦随时都准备与对手拼一个死活?”
  左面那个立时笑了起来。
  王风似乎就笑不出来。
  这次他叹了一口气。
  武三爷未免为他设想得太过周到,非独替他找来了两个用短剑的对手,而且都是不要命的角色。
  他很想知道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敢拼命。
  这两人证明给他看。
  他举步,才一步跨出,两个中年人的身子便飞起,怒雕一样向他飞扑而来。
  四支短剑左右刺向王风的要害,他们本身的要害都完全不顾。
  他们跟王风简直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弟子。
  碰上这种不要命的对手,王风不拼命也不成。
  他的身子亦飞起,箭一样射向左面那个中年人。
  的确箭一样迅速。
  那个中年人身子凌空未下,王风便射入了他腹中。
  一声厉吼凌空暴响,那个中年人平刺而出的两支短剑陡转,倒插而下。
  他只求杀敌,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只可惜他虽然敢拼命,反应却不够敏捷,双剑还未刺下,王风短剑已刺入了他的小腹。
  剑直没入柄,剑锷撞在他的小腹之上。
  那一撞之力亦是不小,他整个身子飒地倒飞,剑锋从他的小腹退出,王风的人亦因那一撞而倒退,直泻落地。
  那双短剑几乎同时从王风的肩头刺过。
  在王风射向左面的那个中年人之时,右面那个中年人的身子已凌空扭转,飞鱼般追逐。
  若不是那一撞之力恰到好处,王风这一拼,一条命最少已拼掉一半。
  他着地身影又展,斜刺里飘飞。
  右面那个中年人的身子凌空,竟还能再一次扭转,一双短剑,一变再变,往王风的当头刺下。
  王风的身影,却已飘去,仿佛就早知有此一着。
  飘去又飘回,那个中年人双剑落空,身影便落地,才落地,王风已在他身旁。
  他耳听风声,来不及回头,右手的短剑就从左胁下刺出,整个身子就势猛打了一个旋子,左手的短剑随着这一旋亦刺了出去。
  王风的短剑即使已刺在他的要害之上,他的两剑也应该有一剑刺入王风的胸膛。
  王风却没有用剑,他用脚,偏身一脚踢向那个中年人的腰腹。
  那个中年人的两剑立时又刺空,人却被王风那一脚踢的飞上了半空,飞坠在一棵芭蕉树上。
  整棵芭蕉树都给压塌,他的人夹在芭蕉叶中,动也不一动。
  一柄剑正插在他的心房之上,是他左手的短剑。
  他落在芭蕉树上之时,左剑也不知是否因为蕉叶影响竟刺入了自己的心房。
  不怕死的人固然少,敢拼命的人也不多,他们无疑都敢拼命。
  可惜他们所遇上的对手除了敢拼命之外,那一身本领,更是在他们之上。
  胜负也就决定在这里。
  这里胜负往往只有一种结果,非生则死。
  王风没有理会是否有另外一种结果,一脚将那个中年人踢开便又动身。
  这一次再没有人阻拦。
  他身形飞快越过墙头,穿过小巷,走上长街。
  长街寂寥。
  西风吹起了沙土,一种难言的肃杀充斥长街。
  三更,淡月疏星,点点流萤。
  长街上只有流萤耀光,没有灯光。
  这两天,一入夜,这地方就变了鬼域一样,本来热闹的长街似乎就只有不着影迹的鬼魂在徘徊。
  今夜的萤光更就恍如鬼灯。
  王风游魂也似,飘过了长街,飘入了长街另一边的另一条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李大娘那座庄院的所在。
  流萤也飞在巷中,还未出巷子,萤光已暗淡。
  巷口有灯光,明亮的灯光。
  王风才走到一半便已收住脚步,腰背往墙壁上一贴,壁虎般游上了瓦面。
  庄院的围墙高达三丈许,王风虽已在瓦面,仍不能看到庄内的情景,只看到迷蒙的光影从墙上散发出来。
  庄门的情形他却看得清楚。
  风檐下挂着两盏风灯,庄门的两旁亦烧起了两堆火。
  灯光照耀下,门附近如白昼。
  四个白衣大汉手握锋刀站在篝火的旁边。
  刀光火光中闪亮,四个白衣大汉的眼瞳亦刀般闪亮,监视着门外。
  门大开,门内亦灯火通明。
  日间神秘阴森的庄院,一到了晚上,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王风不知道。
  他只觉得眼前的情形有些不妙。
  那四个白衣大汉根本不像庄院的守卫。
  他翻过屋脊,瓦面过瓦面,绕向庄院的后面。
  灯光由明亮而暗淡,到了庄院的后面,在瓦面上亦只见庄院前面的上空,淡淡的浮着光气。
  下了瓦面更就完全不觉庄内有灯火。
  这庄院占地实在太广。
  灯光显然集中在庄前,庄后一片的阴森黑暗。
  暗淡的星光月色,依稀照亮了庄后那铁门。
  王风半边面紧贴在门上,倾耳细听。
  门内一片的静寂。
  他的手旁移,按住了铁门上的匙孔,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了那大小两柄钥匙。
  只凭手上的触觉他已知道该用大的那柄钥匙,他只希望那的确是铁门的钥匙。
  他并没有失望。
  那柄钥匙非但轻易就塞入匙孔,还可以扭转,咯一声转了一圈。
  王风伸手一推。
  铁门动也不动。
  他下意识再转手中的钥匙。
  钥匙已不能再转动。
  铁门后莫非还有铁门?
  王风虽是这样怀疑,并未就此死心,他抽出钥匙,放回怀中,双手按上铁门,渐运内力推去。
  这一次,铁门居然给他缓缓的推了开来。
  门后,并没有铁门,但厚逾半尺,重逾千斤。
  推开两尺,王风觉得就像爬过两座大山。
  他随即放下双手,两尺空隙已够他通过有余。
  铁门内一片黑暗,一片静寂,黑暗如墨,静寂如死。
  不成这就是地狱之门?
  王风一手插腰,一手搁在门上,眼睁的老大,虎视眈眈的瞪着门内那一片黑暗。
  他并不怕黑,可是,门内实在太静。
  太静的地方往往就会令人生出恐怖的感觉,何况,静中仿佛又潜伏着
  但即使这门后真的是一个地狱,他也要闯一闯的了。
  不要命的人又怎会怕入地狱?
  他摸摸鼻子,整个人倏的像花炮一样射入了门内。
  这一射非常突然,势力更迅速,门后就算有几把刀在等着,也不及砍在他的身上了。
  没有刀,什么兵器也没有,门后根本没有任何的埋伏,两丈外却有一个大荷塘。
  王风这一射,又何止两丈,不跌入荷塘才怪。
  噗通的一声,他一头直冲入荷塘之内。
  水很冷。
  王风本已有两分醉意,给这水一浸,整个人完全清醒过来。
  幸好,荷塘的水并不深,王风的头才入水,一只脚已踩上了实地。
  他一挺身子,双脚在塘底站稳,头就已露出了水面。
  周围都是已开始凋残的荷花,荷叶田田,重重叠叠的盖住了整个荷塘。
  星月照不到水面,荷塘的四面更植满了树木,再加上高墙三丈,月在高墙之外,整个荷塘就裹在黑暗中。
  王风眯起了眼瞳,一直到眼瞳习惯了这种黑暗,才放目打量当前环境。
  他的头刚偏往左边,一大滴湿腻腻的东西就涌到他面上。
  那绝不是水珠给人的感受。
  王风下意识伸手抹去,着手是黏液的感觉,他还未将那只手移近眼前,已嗅到血腥。
  “血!”他霍地抬头,立时看见一只手从头上的一块荷叶上伸出。
  手的五指勾曲,指缝间凝着血,只是腕以下的一截伸出荷叶之外。
  手完全僵硬,这只手的主人似乎并不像活人。
  荷叶并不大,无论是死人抑或活人,应该都没有可能置身其上。
  这只手的主人如果不是死人,轻功一定很不错,如果是死人,他的身子只怕没有几斤重。
  王风伸手抓向那只手。
  他只想先弄清楚这只手到底是死人的手还是活人的手。
  冰冷的手,没有丝毫温暖。
  手指才沾上,那只手就从荷叶上掉下,掉入王风面前的水里。
  一只断手!
  王风立时觉得如同浸身冰水之中。
  他双手捧起了满满的一兜水,胡乱往面上抹下,涉水赶紧奔往塘边。
  断手的主人也正在塘边的一棵树下,雪白的衣衫染满鲜血,一把刺目般的弯刀嵌在他的心胸上。
  这种刀王风并不陌生。
  血奴房中,照壁所画的魔王十万岁寿诞群魔聚集,奇浓嘉嘉普的那幅壁画对于这种刀已描画的非常清楚。
  群魔割破中指,滴血化鹦鹉所用的正是这种刀。
  王风亦亲眼见过这种刀一次。
  那一次他几乎被这种刀削成了两边。
  刀锋入了白衣人的心胸,刀柄握在一个黑衣人的手上。
  高高瘦瘦的黑衣人,那一身装束与那一次李大娘派去杀王风的刺客一模一样。
  黑衣人亦已倒在地上,他右手紧握魔刀,左手反扼住了另一个白衣人的咽喉。
  手指深陷在肌肉之内,那个白衣人的咽喉已被他扼断,可是白衣人手中的锋刀亦已砍入了他的后心。
  在他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个白衣人,半边身子鲜血湿透。
  他力杀三人,自己亦死在其中一人的刀锋之下。
  王风呆呆的望着地上四具尸体,一脸的困惑。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武三爷与李大娘莫非已经拼上了?
  庄院中已没有搏斗声,四个白衣人守在庄院的大门外,这一战显然已经结束,白衣人一方已经控制了整个庄院?
  白衣人如果是武三爷的手下,这一战武三爷无疑已经取得胜利。
  王风呆了一会,不由自主的举步走前去。
  花树假山交错,小径纵横,迷蒙夜色中,简直八阵图也似。 
  他用大的那柄钥,打开铁门之时,本来打算先去地图上所画的那幢打了红色交叉,旁边还写上血奴两字的小楼,可是冲入了池塘给那条断臂一惊,再看到那些尸体,就只想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他更连方向都摸不清,想找到那幢小楼都难。
  走不了一会,他又见到了几具尸体,倒在花丛中。
  尸体中只有一个黑衣人,一身衣服浴血碎裂。
  再前不远,又是尸体。
  这一战何等惨烈。
  王风的脚步不由加快。
  风在吹。
  今夜风更急。
  风吹送血腥。
  整座庄院就像是浸在血中。
  院中的秋虫似都被血噎住了咽喉。
  没有虫声,只有风吹落叶,萧萧声响。
  这秋声更萧瑟,更苍凉。
  秋叶一片片,萧萧曲槛前,飘飘石阶边。
  白玉般的三重石阶尽处,一座大堂。
  大堂中灯火通明,光如白昼。
  几个白衣大汉一手掌灯,一手握刀,逡巡在大堂门外。
  雪白的衣衫之上鲜血斑驳,刀与灯辉映,刀光中闪着血光。
  他们的眼瞳亦仿如噬血,四下搜索,似乎意犹未尽。
  他们并没有发现王风。
  王风往灯光盛处走来,这里正是灯光最盛之处。
  他的身躯轻捷如狸猫,花丛中穿插,绕过大堂的侧面,看准了机会,窜近大堂廊外,一条柱边,那些白衣大汉回到这边之时,他人已在瓦面之上。
  他用剑小心翼翼的撬开了一块瓦片。
  往下一望,并不怎样的光亮。
  瓦面的下面还有一层承尘,通花的承尘。
  灯光到了承尘已微弱,穿过花孔后更淡。
  王风继续将瓦片撬开。
  每一块瓦片他都一旁小心放好,只因为一掉下去,一定惊动下面的人。
  到了瓦面的开口足够进入,他的人就如游鱼一样滑下。
  他尽量将身子放轻,双手在前头,试过了,整个身子才放尽。
  一些声响也没有,他已很小心。
  那些承尘竟也承得住他的身子。
  他伏在承尘之上,眼从花孔中望下,整个大堂都几乎尽入眼帘。
  名副其实的那的确是一个大堂。
  堂中的陈设有如王侯府邸,灯光照耀下更是华丽。
  每一样东西居然都还完整。
  武三爷看来也仍完整。
  他已换过了一套白袍,上面鲜血点滴,却并无裂口。
  那些血都是他杀人时,死在他手下的人吐溅到他身上。
  他的身子标枪似挺直,双手握拳,目光如电,束在头顶那疏落的一头白发已经打散。
  风穿窗而入,白发飘飞,使他看来更显得剽悍。
  他本来看来像只狐狸,现在却像条猛狮。
  就算他们已不能站稳,武三爷亦不在乎。
  更未起,他与一众手下已控制了庄院的外围。
  一到了开更,他就带着那一众手下冲入庄院。
  这一战结束,他带来的六十个手下虽然已剩不到三十个,李大娘手下却伤亡殆尽,活着的现在似乎都已被他困在这大堂正中。
  左右的窗下各有他的两个手下,堂后的左右通道各有两个,连带他的左右,四个计算在内,单就这大堂,他这边已有十三个人。
  对方却只有五个。
  五个都是女人。
  收拾这五个女人他自信一个人就亦足够,何况他的十二个手下之中,最少有一半仍是生龙活虎般。
  强弱悬殊,这一仗简直不必再打下去。
  所以也怪不得他这样子神气。
  对方居然也并无惊惧之色。
  五个女人安安详详的坐在大堂正中,丝毫惊惧之色也没有。
  两个左,两个右,一个在当中。
  苍白的灯光照耀下,左右四个人仍是红红的一张脸。
  她们的年纪都已不轻,却应了那句老话。
  ——年已花信,风韵犹存。
  她们的身材也很窈窕,很动人。
  一个女人样子够漂亮,身材够动人,即使年纪大一点亦无多大的影响。
  好像武三爷这种男人,成熟的女人对他更具吸引力。
  他却没有理会那四个人,眼睛瞬也不一瞬,只盯中间那个人。
  他的手下竟也没一个不例外,所有的目光完全都集中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比起左右的四个女人,当中那个女人的确更迷人。
  她非独年轻得多,身材比左右那四个女人更丰满,相貌也更美。
  那种美,已不像人间所有。
  血奴已是罕见的美人,仍未能与她相比。
  她就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已风情万种。
  难道她就是李大娘,就是血奴的母亲?
  王风难以相信。
  最低限度年纪就已不像。
  他几乎忍不住揭开承尘跳下去仔细的看清楚。
  只是想,他并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
  下面大堂的情形实在反常。
  一方安安详详的坐着,既无表情,亦无话说。
  一方蓄势待发而不发,同样没有表情,没有说话。
  这完全不像谈判。
  即使一方开出了条件,一方在考虑如何答复,也不是这个样子。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三更三点。
  更鼓声天外飘来,虽然微弱,仍然可数。
  武三爷仰天打了一个哈哈,忽一步跨前。
  他的手下不约而同亦跨出了一步。
  刀已在手中,刀锋之上仍然有血。
  人动刀动,刀光中闪耀着血光。
  安安详详坐在那里的五个女人,立时有四个变了面色。只有当中坐着一个例外。
  武三爷也只是跨出一步,也只是打了一个哈哈。
  他的目光仍在当中那个女人的面上,冷锐的眼神已变的狡黯,道:“李大娘?”
  当中那个女人居然还笑得出来,道:“武三爷?”
  她的笑容如春花开放,语声如春莺婉转。
  武三爷那份剽悍便在李大娘这笑语声中溶解,笑了笑道:“你就叫我武镇山,亦无不可。”
  李大娘道:“我岂敢直呼三爷的名字?”
  武三爷道:“无论朋友抑或仇敌,直呼名字总是痛快得多。”
  李大娘轻叹道:“只可惜我早已忘记了本来叫什么名字。”
  武三爷道:“真的有这种事情?”
  李大娘道:“好像是真的。”
  武三爷道:“就算是假的亦不要紧,李大娘这个称呼也很不错。”
  李大娘只是笑笑。
  武三爷接道:“人非独不错,简直美极了。”他轻声一叹道:“我早就听说,你美绝人寰,早就想找个机会,跟你见见面,只可惜这里门禁森严,一直到今夜才有这机会。”
  李大娘道:“你杀入这里,原来就为了见我?”
  武三爷道:“正是。”一顿他又道:“也只有面对面,彻底的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才得解决。”
  李大娘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武三爷道:“这个地方便已有不少,我们在土权方面岂非已发生过好几次的争执?”
  李大娘没有否认。
  武三爷道:“我本来打算将整个地方都买下来,可是到现在为止,只买得一半。”
  李大娘忽问道:“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武三爷道:“三年。”
  李大娘道:“你好像也不是这里的人。”
  武三爷点头。
  李大娘道:“所以你与我一样,跟这地方并无任何特殊的关系,要拥有这里的任何土权都得花钱。”
  武三爷道:“我花得起钱。”
  李大娘道:“可惜我也花得起,更可惜的是我比你早来了一年。”
  武三爷道:“将那些土地卖给你我的人岂非都比你我来得更早?”
  李大娘道:“才买入不久的土地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卖出,这是最可惜的一件事。”
  武三爷笑道:“你现在也仍不想出卖?”
  李大娘反问道:“我是否还能这样想?”
  武三爷道:“我看就不能够了。”
  李大娘笑笑,又问道:“你冲入这里差不多已有半个时辰,为什么呆在一旁到现在仍不采取行动?”
  武三爷道:“我还要采取什么行动?”
  李大娘道:“在你面前还有五个敌人。”
  武三爷道:“我这边单就在这大堂之内已有十三个人之多,外面的更不止这个数目,而你在外面的手下,能够使用兵刃的已一个都没有。”
  李大娘道:“所以你不急采取行动?”
  武三爷道:“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两个原因。”
  李大娘道:“还有两个什么原因?”
  武三爷道:“第一,我给你这段时间等候援兵。”
  李大娘道:“哦。”
  武三爷道:“我这人有时也很公平的。”
  李大娘道:“这个有时是何时?”
  武三爷道:“我冲入这里之前,老远的就看到一只鸟从这里飞出。”
  李大娘道:“那是只信鸽。”
  武三爷道:“我也知道是只信鸽,本来想将它打下来,可是看清楚它的去向还是由得它飞去算了。”
  李大娘一脸疑惑。
  武三爷道:“我只希望那个方向除了老蛔虫之外,你还有第二个手下,否则……”
  李大娘忍不住问道:“否则怎样?”
  武三爷道:“我就算白等了。”
  李大娘左右的四个女人听说面色又是一变,就连李大娘的面色也似乎有些异样了。
  她试探着问:“你也知道老蛔虫?”
  武三爷道:“我也有光顾太平杂货铺。”
  李大娘道:“你真正认识他是何时候?”
  武三爷道:“昨日。”
  李大娘道:“你来这里之前已去了一趟太平杂货铺?”
  武三爷道:“是今天早上去的。”
  李大娘道:“老蛔虫现在还在太平杂货铺里?”
  武三爷道:“不在。”
  李大娘道:“在什么地方?”
  武三爷道:“乱葬岗。”
  李大娘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
  武三爷道:“这要看他在什么时候才可以变做僵尸。”
  李大娘终于变了面色,微喟道:“他怎会跑去那个地方?”
  武三爷道:“不是他跑去,是我用木头车将他推去。”
  李大娘道:“要到你亲自动手推车,莫非你就一个人将他收拾下来?”
  武三爷道:“你不相信我有这种本领?”
  李大娘道:“我知道老蛔虫的武功。”
  武三爷道:“也知道我的武功?”
  李大娘摇头,道:“你要真的有这种本领,怎会等到今夜才发动攻势?”
  武三爷道:“因为这之前我虽已知你在鹦鹉楼附近隐伏高手,并未能将他们找出来。”
  李大娘道:“老蛔虫本来就善于伪装。”
  武三爷道:“所以我知道这件事之时亦大为感到错愕。”
  李大娘道:“可是他对付掳劫血奴那些人之时给你遇上?”
  武三爷道:“掳劫血奴那些人原是我指使的。”
  李大娘道:“这不难想像得到。”
  武三爷道:“我指使那些人掳劫血奴却是在证明这件事。”
  李大娘道:“是谁给你的情报?”
  武三爷道:“你认为是谁?”
  李大娘沉吟片刻,道:“我相信绝不是我属下的十三滚刀手。”
  武三爷道:“并不是。”他一声微喟又道:“他们无疑对你很忠心,为了解决他们,我已损失了一半的手下。”
  李大娘道:“当然也不是血奴,她虽然讨厌我,还不敢背叛我。”
  武三爷道:“这因为你是她的母亲?”
  李大娘淡淡一笑道:“也当然不是宋妈妈,尽管她满肚子古古怪怪,骗人骗己,毕竟已追随我多年,对我一直都忠实得很。”
  武三爷道:“我根本就不会跟这个人打交道。”
  李大娘左右瞟了一眼,道:“这四个人都是我的心腹,更不会出卖我。”
  武三爷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她们。”
  李大娘轻皱眉头,道:“除了这些人,还有谁知道老蛔虫的秘密?”
  武三爷道:“最低限度还有一个。”
  李大娘稍作思索,道:“宋亨?”
  武三爷道:“你终于想出来了。”
  李大娘道:“宋妈妈养这个干儿子之时我已一再叮嘱她小心说话。”
  武三爷笑了,笑得有些儿暖昧,道:“宋亨并不单止是宋妈妈的干儿子。”
  李大娘道:“我知道。”
  武三爷道:“六十岁的老太婆,二十来岁年轻人,你以为其间是否仍有感情存在?”
  李大娘道:“宋妈妈方面也许有,因为她向来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老太婆,宋亨又是她第一个情人。”
  武三爷道:“宋亨方面我敢说一定没有,这一点宋妈妈相信也很清楚,你可知她是用什么来维系两人的关系?”
  李大娘淡淡道:“除了钱还有什么?”
  武三爷道:“钱并未能完全满足,所以无论宋亨有什么要求,宋妈妈都尽量迁就他。”他耸耸肩膀又道:“他想知道什么,宋妈妈就让他知道什么,有时候为了两人之间有些话说,她甚至不惜揭露心中的秘密来提起他说话的兴趣。”一顿他又道:“又好像他喜欢血奴,宋妈妈为了要讨好他.答应替他设法,令血奴嫁给他。”
  李大娘冷笑道:“这件事她也有办法?”
  武三爷道:“她虽然答应,却没有明言什么时候。”
  李大娘道:“宋亨相信不相信她说话?”
  武三爷道:“不相信,所以他才来找我谈条件。”
  李大娘道:“谈什么条件?”
  武三爷道:“他告诉我从宋妈妈口中知道事情,我替他将血奴抓起来,交给他带走。”
  李大娘道:“你答应他了?”
  武三爷点头。
  李大娘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武三爷道:“昨日。”
  李大娘道:“他知道那些已不是这一两日之间的事情。”
  武三爷道:“王风的出现,他被王风打塌了鼻子却是真的。对于这一件事,宋妈妈不能替他出气,也没有一个妥善的办法,他开始怀疑宋妈妈的能力。”
  李大娘听后“哦”了一声。
  武三爷道:“他甚至怀疑王风是你故意找来气他的。”
  李大娘格格笑道:“他当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好像那种材料,也值得我费心?”
  武三爷笑道:“他也只当自己是一个小白脸,比任何小白脸都强的一个小白脸,所以他认为血奴要养小白脸的话,也应该养他,不是养王风。”
  李大娘道:“王风也是一个小白脸?”
  武三爷道:“我看就不是了,不过在小白脸的眼中看来,所有跟妓女混在一起的男人都是小白脸。”
  李大娘道:“他给王风打垮,又发觉宋妈妈靠不住,于是就找你?”
  武三爷道:“他是迫着宋妈妈履行诺言,宋妈妈仍然推搪,一怒之下他来找我。”
  李大娘冷笑一声,道:“他还有这么大的火气?”
  武三爷道:“一个人的鼻子被打塌,火气自会大起来,一个人盛怒之下,更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李大娘道:“老蛔虫的秘密因此就不成秘密,韦七娘将血奴送回来,自然不必你教,她也会指点你们到来这里。”
  武三爷道:“这里的大门还是她叫开。”
  李大娘道:“她追随宋妈妈出入这里已多次,看门的对她并不陌生。”
  武三爷道:“就算她没有办法将门叫开,凭我们一伙,要破门而入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既然可以省番气力,倒得省力。”
  李大娘道:“那扇门并不容易破的。”
  武三爷道:“我们已准备了擂木。”
  李大娘道:“那是扇铁门。”
  武三爷道:“墙壁难道也是铜墙铁壁?”
  李大娘道:“虽然不是铜墙铁壁,却已够厚。”
  武三爷道:“我们准备的那条擂木也够坚硬,就算不能将门撞开,将墙撞塌大概总不成问题。”
  李大娘道:“这一来势必惊动,在墙塌之前我的手下纵未能将你们射杀墙外,在墙塌之后应可以集中在一起,给你们迎头痛击,而我在庄外的手下亦应可以闻声赶到。”
  武三爷笑道:“你在庄外有什么手下?”
  李大娘道:“你真的不知?”
  武三爷道:“在未攻入这庄院之前,我的手下已将庄外几户有问题的人家肃清了,就不知有没有杀错人。”
  李大娘淡淡一笑,道:“那又是宋亨供给你的情报?”
  武三爷道:“其中的一户是的。”
  李大娘接问道:“宋亨现在什么地方?”
  武三爷道:“你想他去的地方。”
  李大娘道:“你知我想他去什么地方?”
  武三爷道:“地狱。”
  李大娘道:“他怎会下地狱?”
  武三爷道:“你第一个刀手挥刀杀来之时,我就推了他上去应战,谁知道他连一刀都挡不住。”
  李大娘道:“给你在后面一推,他十成武功最多只剩五成,而据我所知,他的武功本来就很糟。”她瞟着武三爷,又道:“你原来并不是一个守诺重信的人。”
  武三爷道:“对于那种不守诺重信的人,我向来那不会重诺守信。”
  李大娘道:“哦?”
  武三爷道:“宋妈妈告诉他那些秘密之时,他本已应该严守秘密。”
  李大娘转回话题,道:“你所以不采取行动的两个原因到现在仍只说了一个。”
  武三爷道:“还有的一个更简单。”
  李大娘道:“我在听着。”
  武三爷道:“对着你这样娇俏的一个美人,我实在下不了辣手。”
  李大娘嫣然一笑。
  这一笑妩媚之极,满堂的灯光一时都仿佛集在她的面上。
  灯光昏黄,人更明丽。
  所有的目光却已迷惘。
  武三爷好像也没有例外。
  李大娘嫣然笑道:“怎么你也懂得这种讨人喜欢的说话?”
  武三爷轻叹一声,道:“这是我心里的话。”
  李大娘笑得更妩媚,道:“你不忍下手,我不肯出手,这怎办?”
  武三爷道:“我们开谈条件。”
  李大娘道:“是谈还是听?”
  武三爷道:“听。”
  李大娘道:“我就听听你的条件。”
  武三爷道:“我的条件其实也不多,只不过两个。”
  李大娘道:“先说第一个听听。”
  武三爷轻咳一声,一清嗓子道:“多年来我一直都是逢场作戏,今夜却不知何故竟起了家室之念。”
  李大娘道:“你要我嫁你?”
  武三爷道:“这是我的第一个条件。”
  李大娘道:“我已经嫁过。”
  武三爷道:“嫁过也可以再嫁。”
  李大娘笑道:“我也已够老,就连我的女儿年纪都已经不轻。”
  武三爷道:“我比你更老,如果我也有女儿,她也绝不比血奴年轻。”
  李大娘大大的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要娶我,我也只好由得你。”
  武三爷道:“嫁了我之后,这里的土地完全归你,我的一份也包括在内。”
  李大娘一怔,道:“你拼命杀入这里,难道就为了娶我?”
  武三爷摇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在未见到你之前,我根本没有这个念头。”
  李大娘瞟着他道:“我看你也不是一个怎样慷慨的人。”
  武三爷嗯一声。
  李大娘道:“你却肯将这里所有的土地全都送我,难道你这样拼命,也不是为了这些土地?”
  武三爷摇头。
  李大娘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武三爷道:“我正准备说出第二个条件。”
  李大娘在听着。
  武三爷道:“我要知道那只鹦鹉——血鹦鹉的秘密。”
  这句话入耳,李大娘一张脸立地铁青。
  武三爷接道:“也是说,我要知道太平安乐富贵王的王府库藏珠宝的下落。”
  李大娘冷冷的盯着他,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武三爷道:“我来这个地方,一住就三年,你以为真的喜欢上这个地方?选择这个地方来做根据?”他轻笑一声,又道:“那要是事实,我才真的发了疯,这个地方虽然地方好,天气好,说起来才只那几片肉,像我这种胃口奇大的人,还不够一顿。”他望着李大娘笑笑又道:“女人的胃口较小,有这几斤肉应该就够的了。”
  李大娘也只望着武三爷,一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好像根本就不明白武三爷的说话。
  武三爷也不管她是否明白,又接道:“我走来这个地方是因为你在这个地方,我拼命打入这个庄院,亦因为你在这个庄院。”
  李大娘仍是一副不解的神色。
  武三爷补充道:“我所以找你,却是因为你知道血鹦鹉的秘密。”
  李大娘沉默了下去。
  武三爷既不催促,也再没有其他的说话。
  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
  王风伏在承尘上面更就连动也不敢动了。
  他虽然不怕惊动武三爷,却怕因而错过一个知道血鹦鹉秘密的机会。
  血鹦鹉的神秘和诡异早已将他迷住了。
  血鹦鹉究竟有什么秘密?
  武三爷为什么一口咬定李大娘知道血鹦鹉的秘密?李大娘与血鹦鹉之间又究竟有什么关系?武三爷到底是什么人?
  李大娘又到底是什么人?
  王风的心中满是疑问。
  这些疑问似很快就都有一个解答。
  李大娘的沉默,他相信只是暂时沉默,即使李大娘决定沉默下去,武三爷也不会由得她。
  好像武三爷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不择手段。
  这一点,李大娘势必明白。
  王风也希望她真的能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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