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鹰《水晶人》 - 黄鹰武侠小说全集

第二十三章 凶手
作者:黄鹰


  长夜终于消逝,拂晓。
  乳白色的朝雾弥漫在天地之间,湖面上的石灯大都已消失在朝雾中,只有接近宫殿的几盏仍然得见,灯光已淡薄得几乎不存在。
  整座宫殿也迷离在凄迷朝雾中,仿佛从天外飞来,更不像是人间境界。
  天帝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出了大殿,迎风站立在殿门块刻着碧落赋的云壁前面。
  云壁虽然高大,天帝站在云壁的前面,一点也不显得矮小。
  天地静寂,清晨的秋风,是那么急劲,吹得他一身的衣衫猎猎飞扬。
  风雨在他的左侧,雷电在他的右侧,风刀薄衣吹飘,刀并未出鞘,人却似要随风飘去。
  雨针一支针也有在手,目光竟似已化为万缕,洒遍湖中。
  电剑七尺直握如杖,每一根手指都充满了活力,七尺剑仿佛随时出鞘,化成飞虹,横飞过长空。
  雷斧插斧在腰带上,斧虽未在手,虬须已戟张口一声,人斧相信便会化成飞雷。
  天帝左右望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大好。”
  风刀接口道:“相信也不会太坏。”
  天帝道:“不大好。”移步走向没入水中的那道石阶之上。
  风雨雷电紧随在他的左右。
  电剑脚步一停,道:“湖中的尸体已然完全被捞起来。”
  天帝目光一落,道:“却仍然有血腥。”
  电剑道:“现在下一场大雨可就好了。”
  雷斧插口道:“就是要下,也待事情了断了之后。”
  天帝摇头,道:“还是现在的好。”
  雷斧道:“嗯。”
  天帝叹息道:“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流血。”风雨雷电没有人作声,天帝的话,他们都明白。
  天帝接着吩咐:“请他们来。”语声甫落,一个人已然自东面走来。
  天帝看着他走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龙飞在丈外停下,后抱拳,话尚未出口,天帝已自道:“小兄弟,你来得正好。”
  龙飞奇怪道:“老前辈找我?”
  天帝道:“正要着人去请你来。”接着又道:“很好,公孙白也来了。”
  龙飞回头望去,果然见公孙白向这边走过来。
  天帝笑接道:“只差翡翠了。”
  雨针即时道:“她已经来了。”
  天帝侧首西望,翡翠正从西面走来,又一笑,道:“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巧,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就走来了。”龙飞的目光亦转向翡翠那边,翡翠看来是那么憔悴。
  翡翠也在看龙飞,一直到走近来,才将头垂下,朝天帝拜倒,一面道:“婢子翡翠见……”
  话说到一半,就已被天帝截断:“不必多礼。”他的手一招,翡翠便再也拜不下去。
  公孙白这时候亦已停下来,抱拳道:“晚辈公孙白……”
  天帝再一招手,阻止道:“你也不必多礼。”公孙白自闭上嘴巴。
  龙飞接问道:“老前辈找我们是什么事情?”
  天帝道:“只是要你们去看看水晶……”话未说完,公孙白已脱口道:“水晶?”
  天帝道:“我的话还未说完—一我要与你们去看的只是水晶的尸体。”
  公孙白道:“水晶的尸体……”他的语声非常奇怪,欲言又止。
  天帝道:“水晶既然是一个人,她死了,自然应该有一具尸体留下。”
  公孙白道:“应该。”
  天帝道:“这件事我虽然已经掌握了线索,但为了使事情更明朗,还是从头开始。”
  公孙白道:“如何开始?”
  天帝道:“开始我们当然得先弄清楚水晶的生死。”
  公孙白道:“水晶……”
  天帝截道:“虽然大家都肯定水晶已死亡,其中不无怀疑,幸好想弄清楚一点,也并不困难。”
  他转问雨针:“水晶死亡的时候,你仍在宫中?”
  雨针道:“我仍在,她被葬下之后才离开。”
  天帝道:“换句话,你是看着她下葬的了?”
  雨针点头道:“是。”
  天帝道:“那么你当然知道,她被埋在宫中什么地方?”
  雨针道:“记得很清楚。”
  天帝转问道:“翡翠呢?”
  翡翠应声道:“婢子当时亦是在一旁。”
  天帝道:“很好,你俩那就引领我们到水晶的坟墓一看。”翡翠奇怪的望着天帝。
  天帝沉声道:“人死三年,纵然血肉已无存,骨头应该仍然未销蚀,她是否已经死亡,将她的坟墓挖开一看便清楚了。”
  翡翠一咬唇,大着胆子道:“若只剩白骨……”
  天帝道:“是否她本人所有,可以证明的。”
  他目注雨针翡翠一顿才接道:“我并非不相信你们的话,只是希望在处置这件事情能够尽量做到公平。”
  翡翠无言,雨针颔首,道:“属下明白。”
  天帝转问雨针道:“水晶的尸体,你说就葬在她居住的地方?”
  雨针道:“至于主母后来有没有改易可就不清楚了。”
  翡翠接道:“没有。”
  天帝道:“好,我们这就去。”雨针不待吩咐,赶前引路。
  天帝紧跟在后面,从容不迫,目光也没有左顾右盼。翡翠垂下头,公孙白面无表情。
  龙飞剑眉轻蹙,脑海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庭院静寂,花木幽然散发着淡薄的芬芳。
  这静寂,在天帝他们八人进来之后,仍然仿佛继续,八人无不是高手,公孙白虽然毒伤方愈,脚步起落也并不怎样重。
  雨针一直走到一丛花木的后面。那后面有一幅空地,成圆形,向下陷落三尺之深。
  雨针一步跃下,道:“这本来是一个养鱼的小水池,在水晶死后,才变成这样。”
  天帝道:“为什么?”
  雨针道:“那一天,主母发了很大的脾气,水池里养的鱼在主母掌下无一幸免。”
  翡翠接道:“然后她喝令我将池水完全放掉,那是因为死鱼腥臭,今人欲呕。”
  天帝微喟道:“她就是这样,发脾气的时候不顾一切,后才知道那样子发脾气并无好处。”
  一顿接问道:“水晶的尸体莫非就葬在下面?”
  翡翠点头,雨针叹了一口气,道:“在池中一方石板的下面,有一条去水的石槽,当时翡翠方待将石板盖回,主母就令她退过一旁,一把抓起水晶的尸体,用力摔在石槽上!”
  天帝一皱眉道:“这又有什么作用?”
  雨针叹着气,道:“也许她认为水晶辜负了她的一番心血,一口怒气尽泄在水晶尸体之上。”
  “好没由来!”天帝喃喃道:“水晶被唐门七步绝命针暗算,可不是本身的主意。”
  雨针道:“主母却认为她若不是那么大意,七步绝命绝不会射到她的身上。”
  天帝道:“任何人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只能说丘独行老奸巨滑,怪不得水晶。”
  雨针点头道:“水晶是不想死的,她若非还有求生之念,也不会支持得那么久。”
  她转头公孙白道:“她临死的时候,仍念念不忘曾经答应过你,再与你见一面。”
  公孙白全身都颤抖起来。
  雨针叹息道:“只可惜七步绝命针实在太毒,不是我们所能够化解。”
  天帝道:“现在仍然不能够。”
  雨针叹道:“属下也不能不承认唐门的毒药暗器天下无双。”
  天帝道:“这家人实在麻烦。”
  雨针道:“他们烟毒淬毒,配制种种的毒药暗器,虽然目的只是为了对付仇人,保护自己,并没有争霸武林之意,但是他们的毒药暗器一旦流传到外面,却是为祸甚大。”
  电剑插口道:“何况任何一个门派都难免有不肖子弟。”
  天帝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这些唐门子弟,才会将唐门秘传绝毒暗器外传。”
  电剑皱眉道:“我们可以将那些唐门不肖子弟除掉,却不能够因此而找唐门的麻烦。”
  天帝道:“也许我们应该找唐门的老太爷谈谈。”
  一顿又说道:“但目前,还是不要说这些话一一”目光转回雨针的面上,道:“将那块石板搬开。”
  雨针应声赶前几步,俯身探手插入石缝中,将一块石板揭了起来。
  那块石板之下是一道半圆形的凹槽,一副骷髅白骨正躺在其中。
  这时候,旭日东升,阳光从墙头射进,也射在那具骷髅之上。
  骷髅抱着阳光散发着惨白色的冷芒,深陷的眼窝无神的仰望着天空,牙齿紧咬在一起,仿佛仍然在忍受着锥心的痛苦,也仿佛在诅咒着上天的不公平!
  牙齿并不齐全,有些已经崩落,左臂已齐肘碎断,左足亦扭转!
  天帝身形一动,已落在石槽之旁,目光垂下,仔细的看了一遍,道:“这就是水晶的骸骨了?”
  雨针无言,翡翠无语。
  公孙白不由自主的走下来,几乎没有摔倒,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副白骨。
  天帝接问道:“水晶死时四肢仍然是健全了?”
  雨针点头道:“嗯。”
  天帝半蹲下身子,道:“杜杀那个老婆子有时候做事的确太过份,人既然死了,又何必作贱尸体呢?”雨针又沉默了下去。
  他说着伸手指着那条脊椎骨,道:“你们看,整条脊椎骨都已经变成乌黑色,水晶所中的七步绝命针必然也就在脊椎骨之上。”
  雨针应声道:“不错,也为防止更加恶化,那支七步绝命针并没有起出来。”
  天帝道:“这就更简单的了。”
  雨针不用吩咐,将石板放过一旁,伸手便待将那副白骨抱起来,那知道她的双手才触及,所触及之处,白骨便已经粉碎。”天帝看在眼内,忙呼道:“不要动它!”
  雨针应声缩手,惊叹道:“好厉害的毒药!”
  天帝道:“这具尸体是属于水晶所有,看来是绝无疑问了。”
  雨针苦笑道;“要找到第二副这样的白骨并不容易。”
  天帝叹息道:“实在不容易。”
  雨针手指道:“也不用将这副白骨反转,已可以看见那支毒针了。”
  天帝循所指望去,只见乌黑的脊椎骨其中之一节上,有半寸一节的尖针透出来,他点头道:“那种七步绝命针是必以机簧发射,否则不会连骨也穿透。
  龙飞这时候亦已走了下来,接口道:“水晶也不会让敌人太过接近的,像这样轻巧的暗器,若非以机簧发射,实在没有可能射得那么远而劲!”
  天帝道:“嗯!”
  一声绝望的呻吟即时一旁响起来:“水晶——”
  是公孙白在呼唤,他站在石槽旁边,整个人显然已崩溃。
  龙飞应声望了公孙白一眼,叹息道:“公孙兄也不必太难过。”
  公孙白仿如未觉。
  龙飞摇头又一声叹息,也不再说话。
  公孙白缓缓蹲下身子,喃喃自语道:“我们总算又见到面了。”
  水晶当然不会回答他。
  白骨既无血,也无肉,更无情。
  公孙白近乎白痴的笑一笑,忽然伸手去拉水晶的手。
  这种笑容入眼,龙飞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他从来没有看过公孙白面上浮现出来的那种那么可怕的笑容。
  他完全忘记了阻止,天帝也没有阻止,一双白眉紧锁在一起。
  水晶的右手在公孙白掌中粉碎,无声的粉碎!
  公孙白的笑容那刹那完全凝结,整个身子也一样,生命仿佛已离他远逝!
  风吹急,骨屑在公孙白掌中飞扬起来,他凝结的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
  颤抖得很厉害。
  这一静一动,是如此强烈,是如此尖锐。
  龙飞暗叹一声,方待移步上前,却被天帝突的伸臂拦住。
  天帝接着一摇头,转身举步,一跨步,人已经上了池边。
  雨针紧随着,翡翠目注龙飞,轻叹一声,拔起了身子,掠上去,龙飞亦无言移步。
  天帝脚步不停,往院外走去,一直到走出了这个院子,才停了下来。
  众人默默追随在他身后,只留下公孙白一人。
  他们还未走出院子,已听到公孙白的饮泣声。
  天帝脚步一停,目光一转,道:“就让他留下来好了。”
  龙飞应声道:“他无疑是一个很重情的人。”
  天帝道:“无情固然是不好,但一个人太多情,亦不是一件好事。”
  龙飞道:“嗯。”
  天帝微喟道:“不管怎样,这个年轻人还算不错。”
  龙飞道:“老前辈……”
  天帝挥手截住,转对翡翠,吩咐道:“你也留在这里,待公孙白神智恢复正常,与他到大殿来见我。”翡翠无言颔首。
  天帝这才对龙飞说道:“小兄弟,我们先去大殿边等他们。”
  龙飞道:“老前辈……”
  天帝道:“我自有安排。”又举起脚步。
  龙飞回顾翡翠,道:“翡翠……”
  翡翠一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一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龙飞道:“这也是我的希望——一希望大家都很好。”他缓缓移动脚步。
  天帝那边亦缓下来,在等他,等他走到了身旁才说道:“水晶的白骨你看清楚了?”
  龙飞道:“我相信那副白骨绝不会有问题。”
  天帝道:“我也相信是。”转问道:“一个人死去三年,又变成白骨,你以为是否会有可能复活?”
  龙飞摇头道:“不知道。”
  天帝又问道:“一个人死后若是阴魂不散,能够化为厉鬼来复仇,是否会等三年那么久?”
  龙飞道:“不知道。”
  天帝再问道:“你知道风雨出外一趟,发现了什么?”
  龙飞叹息道:“当然也是不知道—一发现了什么?”
  天帝道:“他们都是聪明人,只可惜,还不够聪明。”
  龙飞吃惊道:“他们……”
  天帝道:“你随我到大殿,一面等候他们,一面让我告诉你几件事情”
  龙飞还想再问,天帝的脚步已加快。
  他一面追前,一面回头望一眼,翡翠仍在望.看来是那么孤独,是那么凄凉。
  虽然是白天,大殿内仍然灯火通明。
  天帝盘膝在丹挥之上坐好,吁了一口气,道:“龙飞,你坐下。”
  龙飞在一个锦垫上坐下,道:“老前辈……”
  天帝截口道:“你一定很想知道,风雨外出到底发现了什么?”
  龙飞道:“是的。”
  天帝道:“事隔多年,风雨若是就那样打听,可以说一定徒劳无功,因为水晶的亲生父母,有可能已经迁离,甚至有可能已经死亡。”
  而像这种没面子的事情他们当然也不会对他人说,亦不无可能水晶的亲生父母只是路经当地。
  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将孩子抛弃在路旁,更有可能这只是一种疏忽,到他们发现孩子失去,回来找寻的时候,水晶已经被抱去。”
  龙飞道:“不错,这全都很有可能。”
  天帝道:“风雨也知道这件事不易为,所以他们在离开这后,想出了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
  龙飞道:“是什么办法?”
  天帝道:“雨针将水晶的容貌在纸上画下,拿着它到处打听。”
  龙飞道:“哦!”
  天帝解释道:“若是有容貌相似的人住在附近,看到那张画像应该都会看出来——雨针是一个丹青妙手,尽管是只凭记忆,画出来的水晶总也有八九分相似,那已经足够。”
  龙飞追问道:“是否有什么收获?”
  天帝道:“镇中有人认出那是叶大娘的女儿,他们进一步追查,发现叶大娘住在镇后一条穷巷之内,丈夫早死,她本人四五年前亦已经死亡,而她的女儿叶玲,算年纪应该有二十三四。
  仍然是待字闺中,以前很少露面,一切所需都是由刘大娘打点,刘大娘死后,她雇了一个老婆子在家中。”
  龙飞道:“那个老婆子又怎样了?”
  天帝道:“那个老婆子原是住在附近,既无亲,也无故,一向依赖邻居的接济,人也颇慈祥,却很固执,对于风雨的询问并不肯多作说话。”
  龙飞问道:“叶玲不在?”
  天帝道:“从那个老婆子口中不难听出,叶玲已几天没回家,风雨在引开那个老婆子注意的时候,迅速在屋内搜索了一遍,结果发现了七支长短不同,但剑柄上都布满了手泽的剑。”
  龙飞道:“这是说叶玲已经练剑多年了。”
  天帝道:“风雨跟着追查叶玲的父母,你知道又发现了什么?”
  龙飞道:“是不是并非武林人?”
  天帝点头,道:“这你说,事情是不是很奇怪?”
  龙飞无言叹了一口气,那刹那,他思潮起伏,突然出现前所未有的混乱。
  ——叶玲的武功哪里得来?她们母女二人的生活是凭什么维持?
  ——还有叶玲的不在家是不是也太巧合?会不会是走来了这里?
  ——那个水晶若非鬼魂,会不会就是叶玲?如果是,她现在又是什么地方?
  ——会不会仍然留在这里未走?龙飞全都不知道。
  天帝仿佛看透龙飞的心思,微喟道:“我知道你现在心很乱。”
  龙飞道:“嗯——”
  天帝道:“老夫比你好不了多少——风雨虽然有此发现,对于整件事情并无多大帮助。”
  龙飞道:“除非我们能够找到了叶玲。”
  天帝道:“杜杀被杀的时候,毒阎罗准备大举进攻,整座宫殿都是在他的监视之下,若是有人从宫殿出来,相信很难逃得过他的监视。”
  龙飞沉声道:“这是说,凶手仍然在宫殿之内?”
  天帝道:“这座宫殿地方很多,密室也不少。”
  ——密室?龙飞心念一转,心头一寒。
  天帝道:“而且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未开始搜索的行动。”龙飞无言。
  天帝接道:“叶玲若真的是凶手,相信也就是你进来的那天晚上所看见的,那个出现在明月之中的女孩子了。”
  龙飞道:“嗯。”
  天帝道:“她也是那天晚上才进来的——可能是看见了你与公孙白之后才动身。”
  一顿又道:“对于这个地方她比你熟悉,自然轻易抢在你的前面。”龙飞没有作声,像在沉思。
  天帝亦沉吟,接道:“当然她也许早已藏在宫殿之内,不过这种可能并不高,因为杜杀虽然已断去双脚,身形并没有因之施展不开,至于她耳目的敏锐就更非常人所能及。”
  龙飞道:“不错,要瞒过她老人家的耳目的确不容易。”
  天帝道:“要找到这个地方同样不容易,杜杀的被刺,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精密的计划,想出一个这样精密的计划固然困难,付诸实际行动同样不简单。
  若只凭叶玲一个人,纵然能够想出这个计划来,没有内应,是绝对没有希望成功的,而没有内应,根本就不知道杜杀的弱点所在!”龙飞微喟一声。
  天帝叹息着接道:“整座宫殿除了杜杀之外,就只有翡翠一个人是正常,杜杀当然是绝不会自己设计来谋杀自己,嫁祸他人,她双脚虽然尽断,要杀一个人在她来说,还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龙飞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道:“翡翠的嫌疑最大,可是,杀人总是有动机的,她似乎没有理由要杀死杜老前辈。”
  天帝道:“动机何在,那要问她本人了。”
  他忽然一笑道:“到目前为止,我们什么都只是怀疑,都只是推测而已,什么证据也没有,这件事说不定真的是水晶鬼魂所为。”
  龙飞道:“晚辈本来就是这样希望的。”
  天帝目注龙飞,道:“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对于翡翠公孙白这两个年轻人我也并没有多大恶感,倘若真的是他们谋杀了杜杀,只要他们肯认,我也不会怎样子为难他们。”
  龙飞道:“前辈这番话应该说给他们听的。”
  天帝道:“他们应该想得到——他们都是聪明人。”
  他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太聪明,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龙飞点头,道:“有时是的。”
  一顿接问道:“这件事若真的并非水晶的鬼魂作祟,是他们所为,他们若是不承认,老前辈准备怎样?”
  天帝反问道:“你说我能够怎样?”
  龙飞道:“老前辈武功高强,风雨雷电四位前辈随便一个亦不是他们所能够应付,要杀他们当然是易如反掌—一不过晚辈却以为老前辈不会那样。”
  天帝微笑道:“我并非一个完全不讲道理的人。”
  一顿又说道:“他们不承认,由得他们,我现在虽然找不到证据,总有一天能够找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龙飞道:“到时候……”
  天帝沉声道:“我最痛恨那些欺骗我的人。”龙飞没有作声。
  天帝又说道:“也许我终生都找不到证据亦未可知,但即使如此,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因为他们每天都难免提心吊胆,每天都得提防我突然找上门来。”
  龙飞苦笑道:“看来一个人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天帝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一这虽然是一句老话,也是很有道理的。”
  龙飞不能不点头。
  天帝接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将他们两人留下来?”龙飞无言点头。
  天帝叹息道:“我已经一再给他们机会,希望这一次,他们能够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龙飞仍无言,天帝也沉默下去,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惨叫突然从殿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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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萤火再现
作者:黄鹰


      天帝的眼盖本来已垂下,突然又张开来,龙飞浑身一震,长身而起,失声道:“是公孙白的声音!”语声一落,身形立起,往殿外疾射了出去!
  龙飞一声:“去!”身形同时从丹墀上掠下,风雨雷电应声身形亦自展开,风雨在左,雷电在右,紧伴在天帝的左右。
  五条人影,如箭离弦,迅速射出殿外!
  殿外没有人。龙飞身形一顿,目光一扫,转向那边院落掠去!
  那边同样是没有人,但方才公孙白翡翠二人却是留在那边院落之内。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那一声惨叫,已想到公孙白可能是凶多吉少。
  那一声惨叫实在太惨厉!他身形如飞,几个起落便已掠到那个院落,夺门而入。
  天帝与风雨雷电紧跟在他后掠了进去。
  他们身形的迅速,本来绝不在龙飞之下,只因为龙飞焦急身形放尽,又是先出动,所以反而给他抢在前面。
  一进入那个院落,就嗅到了血腥味。
  龙飞鼻翅一动,身形一向那边花丛掠去,那也就是水晶的埋骨所在。
  公孙白仍然在那个水池之中,仍然在石槽旁边,却已然倒下!
  半侧着身子倒在石槽旁边。
  一支剑从他的前胸刺入,后心穿出,穿心而过!鲜染红了他的白衣,也溅在水晶那副白骨之上!
  鲜红的鲜血,在阳光下闪动着妖异的光芒,触目惊心!骷髅的眼窝,也溅上鲜血。
  这无疑是公孙白的血,但令人却有是骷髅的血的感觉。
  甚至令人怀疑这到底是骷髅的血还是骷髅的泪。
  血泪在阳光下闪亮,骷髅本来无神的眼窝仿佛也已有生气,仿佛在看着公孙白。
  仿佛也已有感情,充满了悲哀,充满了痛苦,又仿佛充满了欢乐。
  公孙白的眼神也一样,他的一双眼睛仍然睁大,在看着那个骷髅。
  他的眼中有血,也有泪,血泪仍然未干。在他的右手之中,仍然抓着水晶的骨屑。
  惨白的骨屑,这时候也已被鲜血染红,他的左手轻按在剑柄之上,仿佛要将那支剑拔出来,却是有心无力,他的生命已完全终结。
  没有人能够在那穿心一剑之下生存,龙飞只看那一剑所刺的部位,不禁由心底寒出来。
  他看见公孙白的尸体。——无头的尸体。
  翡翠就倒在公孙白的对面,石槽的另一头,一个头已齐颈被斩下,鲜血仍然在断颈处渗出。
  一道血虹在石板上溅开,溅入石槽,在水晶的白骨双脚下,继续渗下去!
  那之下,石槽便斜向下伸展,隐约可看见水光!
  那条石槽原就是通往湖里,用作退水之用,翡翠的头颅毫无疑问,已经由石槽滚进湖里。
  这从鲜血的去向,可以看得出来。
  龙飞看见翡翠的无头尸体,整个身子更有如浸在冰水之内一样。
  他整个人那刹那都已僵直,生命似乎已离开他的躯壳。
  就连他,也仿佛已变成了一具尸体,天帝也怔住在水池中。
  水池虽然一滴水也没有,他却有置身水中的感觉,有生以来他杀人无数,也不知见过多少具尸体,有些尸体甚至被斩成肉浆,他却也是只感觉呕心,自幼严厉的训练,已使他的神经质变得有如钢丝般坚韧。
  两次的闯荡江湖,“替天行道”,他的一双手已经染满血腥。
  对于尸体,对于血,他根本已无动于衷,现在居然有这种感觉,就连他自己也奇怪。
  是不是事情的进展,大出他意料之外,是不是事情太诡异?
  那刹那,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很奇怪,很可怕的念头,只是他始终都没有出声。
  风刀双眉紧锁若有所思,雨针的身子在颤抖,雷斧双手互握,显得极为不安,电剑垂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四个人都显得有些失态。
  他们都是高手之中的高手,身经百战,杀的人也已不少,可是却竟然也有置身于冰水的感觉。
  天地间刹那陷入一片难以言喻的静寂中,六个人全都没有动,没有作声。
  这种静寂已接近死亡,连风也仿佛已静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帝很突然的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飞应声目光一扫,道:“老前辈以为呢?”
  天帝叹着气,道:“也许我们不该离开,应该留在他们的身边。”
  龙飞叹息道:“可惜我们都是人,并非神,不能够预知事情变化。”
  天帝道:“实在是可惜得很。”
  雨针插口道:“叶玲果然是留在这尚未离开。”
  天帝道:“嗯。”
  雨针道:“翡翠与公孙白商量的结果,是必准备将事情和盘托出,听候主人的处置,他们跟着找来了叶玲,或者叶玲本就是匿在一旁,商量下来,叶玲不同意他们的主张,却是可以肯定。”
  天帝道:“嗯!”
  雨针道:“结果他们之间起了争执,叶玲突然下毒手,一剑砍掉翡翠的头颅,再一剑刺入公孙白的心胸。”
  风刀颔首道:“翡翠是出其不意,公孙白心情恍惚,叶玲杀翡翠之后,再杀公孙白,本来就轻而易举。”
  天帝捋须道:“叶玲这个人的存在我们本来仍然是一个疑问,现在大家似乎都已经肯定了。”
  风刀奇怪道:“主人莫非认为除了叶玲之外,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天帝道:“不无可能——叶玲与水晶的关系,我们还没有证据,她的行踪虽然是未明,平日的举止也的确可疑。但未必与这件事情有关系,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凶手是一个女人,目前仍在这座宫殿之内。”
  风刀点头道:“主人的推测不无可能。”
  电剑突然道:“会不会是公孙白杀了翡翠之后再自杀?”
  风刀道:“为什么?”
  电剑道:“翡翠也许是身不由己,到这个地步,她当然不愿意再隐瞒下去,公孙白不得已惟有杀死她,但事后一想,自己也难逃厄运,于是自杀了。”
  电剑道:“这个倒未必—一又或者,他的目的只是想隐瞒这件事情的真相。”
  雷斧一直都没有作声,这时候忽然插口道:“难道他宁可死也要别人相信主母的死亡仍是水晶的鬼魂作祟?”
  雨针道:“也许他是维护什么人?”
  雷斧道:“谁?叶玲?”
  天帝挥手道:“大家不要再胡乱推测。”
  风刀道:“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做?”
  天帝道:“找出凶手来。”
  风刀道:“那个叶玲?”
  天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凶手现在想来仍未走远,你们到处仔细搜索一下!”
  风雨雷电应声方自四散,天帝又叫住:“慢着。”
  雨针问道:“主人还有什么吩咐?”
  天帝道:“有两件事情,你们也莫要疏忽。”
  雨针道:“是哪两件事情?”
  天帝道:“一件是收拾尸体。”
  雨针道:“这个——该怎样才好?”
  天帝道:“准备两副石棺,一副将公孙白的尸体与水晶的遗骸殓起来。”
  雨针诧异道:“将他们殓在一起?”
  天帝点头,道:“他们生不能同襟,就让他们死能同穴——水晶泉下有知,相信也会同意。”
  雨针叹了一口气。
  天帝接着吩咐:“搬动水晶的遗骸必须小心。”
  雨针道:“一定的。”
  天帝目光一落,道:“这件事就由雨针你来负责。”
  雨针俯首道:“这老婢知道怎样做的了。”
  风刀接问道:“那么第二件……”
  天帝道:“找翡翠的头颅回来,免得她死作一个无头冤鬼。”
  风刀目光落在石槽上,顺着血渍往下移,皱眉道:“她的头颅只怕已掉进湖里,沉下湖底,现在找起来可是困难。”
  天帝道:“尽力而为,若是找不到,也就罢了,反正几天之后,总会浮上来的。”
  风刀道:“嗯!”
  天帝再挥手,道:“你们去!”
  风雨雷电身形齐展,眨眼无踪,院子里只剩下龙飞天帝二人。
  风吹萧索,吹起了两人的衣袂,天帝迎风又一声叹息,道:“龙飞,你的心很乱?”
  龙飞道:“乱得很。”
  天帝道:“你看出了什么?”
  龙飞道:“晚辈看出的,老前辈相信也已看出。”
  天帝道:“公孙白并非被杀,乃是自杀?”
  龙飞道:“从他的姿势看来的确比较像自杀。”
  天帝道:“先杀翡翠再自杀——你看他,可像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龙飞道:“不像。”
  天帝道:“还有——他为什么要将翡翠的头斩下来?”
  龙飞道:“翡翠相信不是他杀的。”
  天帝道:“叶玲——也许是叶玲。”
  一顿接说道:“这个人也许是叶玲,也许并不是,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存在的——纵然有鬼魂,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龙飞点头,道:“故老相传,的确就是如此。”
  天帝道:“杀杜杀的也必然是这个人——杜杀的头颅,不也是给斩下来?”
  龙飞道:“这无疑是最有效的杀人方法,只一下便已足够。”
  天帝道:“奇怪的是公孙白眼看她将翡翠杀死,非独不阻止,而且竟自杀。”
  龙飞苦笑道:“很奇怪。”
  天帝道:“也许他阻止不及,也许这个人对他有恩,他只有引咎自杀。”
  龙飞道:“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头绪,难免有种种不同推测。”
  天帝道:“事情的真相,说不定根本就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的推测完全错误亦未可知。”
  龙飞沉吟了一会,道:“老前辈有何打算?”
  天帝感慨已极的吁了一口气,道:“死了这两个年轻人,我很难过——他们都是很有前途的,将来有可能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有用。”龙飞静心的听着。
  天帝接道:“若是我没有迫他们,穷究真相,他们一定不会这样死亡,我本就有意宽恕他们,只要他们承认自己的罪行,可是我这种做法显然错了。”
  他轻叹一声,又说道:“我其实应该大大方方的将他们送出去,那么他们纵然难免会良心不安,最低限度能够活下去。”龙飞无言。
  天帝再一声轻叹,道:“每一个人都会有错的,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龙飞想不到天帝竟然会说出这句话,奇怪的望着天帝,道:“老前辈……”
  天帝挥手止住,道:“你不说我也明白,无论凶手是哪一个,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一会我叫回风雨雷电,对岸的武士我也会吩咐他们退到一旁,无论是什么人出入都不要理会,那个人要走就随便走好了。”
  龙飞道:“老前辈不再追究?”
  天帝道:“这里虽然只有你我两个人,但是,我的话不是只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一上天下地的诸鬼神,碧落赋千百年的诸祖先,都在听着,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话。”
  龙飞歉然道:“晚辈失言,尚祈恕罪。”
  天帝摇头道:“何罪之有?”
  龙飞沉吟一下,道:“老前辈的话我明白。”
  天帝道:“你真的明白?”
  龙飞点头,道:“希望我能够遇上那个人,告诉他老前辈的决定。”
  天帝道:“希望你能够。”他仰天吁了一口气,举起了脚步,向院外走去。
  龙飞目送他消失,然后在公孙白的尸旁坐下,目光落在翡翠的尸身之上,一眨也都不眨。
  风吹萧索,鲜血已凝结,翡翠那一袭衣衫上,溅满了鲜血,就像是开满了一朵朵红花。
  龙飞的目光终于转动,在翡翠的衣衫上游移,仿佛就在数那些红花。
  然后他站起身子,吁了一口气,举步向旁边小楼走去。
  那座小楼他与公孙白曾随翡翠进去一趟,在那座小楼之下,有一个密室。
  小楼的门户紧闭,用一把精雅的铜锁扣着,龙飞将铜锁拿在手中,发觉是锁上的。
  他记得在当日他们离开之后,翡翠便将那把铜锁放回原处。
  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奇怪之色,喃喃自语道:“应该没有人在里面,除非是另有进口。”
  语声方落,他握着铜锁的手忽一紧。
  “格”一声,那把铜锁便断折,龙飞也有点意外,道:“大概日子太久了。”
  他的双手旋即将小楼的门户推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扑鼻而来。
  “看来一点都没有变动。”龙飞举步走进去。
  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第一次进来的位置,并没有不同。
  地上有数行脚印,龙飞也认出是他们上次进出时所留下来的。
  他踏着那些脚印缓步到那扇屏风的前面。
  楼外旭日高照,所以楼内也很光亮,屏风上画着的那一轮孤月,仿佛在散发着光华,旁边写着的那首诗看来也就更清晰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龙飞一面吟着,一面转向屏风后面。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语声落处,他的目光亦落在屏风后面的地上,那之下有一道暗门,龙飞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将之弄开。
  也就在这个时候,衣袂声响,一个声音接问道:“谁在小楼内?”
  龙飞应声道:“是晚辈!”他认出那是雨针的声音。
  果然是雨针,闪身而入,道:“龙公子吗?”
  龙飞道:“晚辈在屏风后面。”
  “我知道。”雨针应声飘身至龙飞身旁,她身形过处,地上也一样留下脚印。
  龙飞目光一转,尚未开口,雨针已问道:“你知道这下面有一道暗门?”
  龙飞道:“翡翠与我们曾经到过下面的密室走一趟。”
  雨针奇怪的问道:“为什么?”
  龙飞道;“公孙兄一天早上听到那下面有铁链曳地之声,翡翠却说那下面不错是有一间密室,不过,没有人。”
  雨针道:“结果是真的没有?”
  龙飞点头道:“门户在外面用铜锁扣着,楼中地面布满了灰尘。”
  雨针目光一落,道:“这些脚印是你们三人留下的?”
  龙飞道:“不错。”
  雨针接问道:“你看清楚并没有其他脚印留下?”
  龙飞点头道:“已看清楚了。”
  雨针再问道:“那把铜锁是你捏断的?”
  龙飞道:“是我,在我进来之前那把铜锁并没有任何异样,紧锁着。”
  雨针目光一转,道:“四面窗户俱都在内紧闭,能够进来的,我看就只有鬼神了。”
  龙飞苦笑道:“晚辈也不知道怎会突然生出要进来一看这个念头。”
  雨针看着他,露出哀怜的神色,叹息道:“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你的心情其实不难明白。”
  龙飞道:“也许是事情的诡异已使我完全不能自己。”
  雨针道:“也许你真的不该到这个地方。”
  龙飞道:“可惜我已经来了。”
  雨针道:“既来之则安之。”目光又一转,道:“你不能够开启这道暗门?”
  龙飞道:“翡翠将暗门开启的时候,我不在旁边看着。”
  雨针道:“其实你要将这道暗门打开也简单,化多少时间,总会找到开关所在的,但最简单当然就是我替你将之打开。”
  龙飞道:“有劳老人家。”
  雨针伸手往旁边的一条柱子上一按,丁方半丈的一块地面就缓缓沉下去。
  一道石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情形就正如龙飞第一次看见的一样。
  龙飞方举步,雨针忽然道:“你知道下面这个密室本是作什么用的?”
  龙飞道:“正要请教。”
  雨针道:“水晶练剑用的,在那座石室之内,只要将灯火灭去,就是绝对的黑暗,经过长年的苦练,水晶已能够完全习惯黑暗。”
  只要有些微的灯光,在她已有如白昼一样,所以在黑暗之中,很少人能够逃得过她的剑刺杀!”
  龙飞道:“嗯!”
  雨针接道:“但是在她临死之前,她的一双眼已逐渐失明,毒性发作的时候,她就以剑刺自己,以痛来止痛。”
  她叹息接道:“屏风上那首诗就是以她自己的血写下的。”
  龙飞道:“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子。”
  雨针颔首道:“她是的——她所以能够支持那么久,公孙白也是一个原因,她希望能够再见公孙白一面。”
  一顿接道:“我们下去。”
  龙飞拾级而下,脚步沉重,心头也是。
  石级两旁的夜明珠幽然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到石级尽头,他们就沐在碧绿色的光芒之中。
  密室顶垂下来的那盏水晶灯仍然散发着碧绿色的光芒,密室之中一个人也没有,一切与龙飞他们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
  龙飞目光一转,又落在石壁那道血痕上。
  雨针目光亦转动,一面道:“石室中并没有人。”
  龙飞道:“又是怎么一回事?”
   雨针道:“毒性发作的末期,水晶实在忍不住悲呼,惨叫,流泪,主母大概是听得讨厌,索性将她关在这个密室内。”
  龙飞道:“那外面当然就听不到的了。”
  雨针道:“主母原是准备将她一剑击杀在这个密室之内,她的剑甚至已经出手,一剑划破水晶的胸膛,鲜血也就从水晶的胸膛射出,溅在石壁上,若不是我及时赶回来,哀求主母手下留情,主母的第二剑出手,必杀水晶。”
  她凄然接道:“这对水晶也许更加好,她虽然没有死在剑下,以后的几天,也是活在痛苦中,终于还是在石室之中毒发暴毙!”
  龙飞无言叹息,绕着石室走了一个圈,忽然问道:“老人家,水晶的毒伤是否真的已无药可救?”
  雨计考虑了一下,道:“不是,主母所眼食的三种药儿只要每样给水晶服下三颗,已可以保她一命,只不过伤愈之后,武功势必尽失,人如白痴。”
  龙飞追问道:“老人家有没有将这件事跟杜老前辈说清楚?”
  雨针道:“主母在水晶回来之后已经看出,水晶所中的七步绝命针的毒性,与她所中的毒药暗器非常接近。”
  龙飞道:“它们原就是属唐门暗器?”
  雨针道:“不错,只不过七步绝命针更加毒。而且又射入脊骨之内。”
  龙飞道:“当时杜老前辈又怎样表示?”
  雨针道:“她认为那么珍贵的药物,不值得为一个白痴浪费。”
  她凄然一笑:“她认为这里的白痴已大多。”
  龙飞皱眉道:“这可是她弄出来的,若非她,宫殿之内非但一个白痴也没有,水晶也不会沦为杀手,当然也就不会身中七步绝命针这件事发生。”
  雨针道:“主母却不是这样认为。”她苦笑,接道:“主母一直都以天人自居,一直都认为自己是绝不会错的。”
  龙飞摇头道:“那就无话可说了,一个人将自己当作神,又怎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雨针叹息道:“对水晶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一个人变成白痴,还是死了好。”
  龙飞缓缓道:“白痴也是人——”他叹息一声道:“老人家,你说的也未尝就不是道理。”
  他脑海中不禁又浮起珍珠铃铛两个婢女的白痴形象来,一个人变成白痴,活着的确是没有意思。
  雨针看着他,道:“无论主母的作法对与不对,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又何必谈论?”
  龙飞道:“不错,过去的都已成为过去。”
  雨针道:“主人方才已有话吩咐下来。”
  龙飞道:“可惜他人不在这里。”
  雨针道:“你若是怕累,无妨到处找一找,那个人,也许就只相信你。”
  龙飞道:“好的。”转身举步,向石级那边走去。
  雨针紧跟在后面,到了石级上,伸手往柱上一按,暗门轧轧的关上。
  龙飞在门前停下,道:“老人家,就让门开着,透透气好不?”
  雨针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这座小楼未免太阴森。”
  她举步走了出去,道:“中午石棺可以运来,希望到时候,已能够找到翡翠的头。”
  龙飞道:“希望能够。”语声很沉痛,心情更沉痛。
  中午石棺果然运到,翡翠的头颅却仍然未找到。找寻的工作一直继续到黄昏,仍然无结果。
  龙飞也一样,他已走遍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却并无任何发现。    ×      ×      ×      黄昏逝去,黑夜降临。
  龙飞在大殿中,用过晚膳,谢了天帝,一个人沿着湖畔栏十,向前走去。
  席间天帝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谈笑风生,龙飞却实在笑不出来。
  天帝看得出他的心情,本来想留他多谈一会,结果也打消此念。
  龙飞不知不觉又走到水晶那个院落之前,今夜也有月,缺了很多。
  月色淡薄,龙飞仰望着这缺月,不禁想起昨夜拥着翡翠,浴着月光,翡翠在他怀中睡着的情形,只不过一天,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那能不感慨。月缺还圆,人去不返。
  龙飞不由自主取出那个翡翠送给他,亲自替他挂上脖子的那个翡翠小像,看了看。
  那刹那他仿佛又看见翡翠,他虽然知道这是幻觉,也不禁心头一阵温馨。
  这温馨的感觉却立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代替。
  “此情可待成追忆——”龙飞黯然叹了一口气,抬头再望去天上的月亮,月亮已经与月光同样凄迷。
  这目光突然一清,凝结在那个院落的进口处,一双萤火虫幽然正从那儿飞过来。
  碧绿色的萤火,有如鬼灯一样。
  “萤火——”龙飞近乎呻吟的一声轻呼,思潮陡然又乱起来。
  ——怎么又会有萤火虫出现?他本以为只是一双,当夜没有飞走,留在院中树丛,这时候又飞了出来,可是他动念未已,一双一双的萤火虫已经鱼贯飞出。
  萤火点点,瞬息漫天,龙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举步迎着那些萤火虫走前去。
  那些萤火虫没有回避,一只一只的从龙飞的身旁飞过。
  龙飞不由自主的伸手抄住了其中的一只,那一点萤火立即照亮了他的手。
  “是真的—一”龙飞简直在呻吟,他松手,那只萤火虫在他手里飞出,幽然又飞舞在半空中。
  这时候,萤火更多了,龙飞脚步不停,向着那些萤火虫飞来的方向走去。
  他的呼吸已变得急速。
  —一萤火出现,水晶就会出现,过去几次都是这样,这一次又如何?
  ——那个水晶到底是叶玲还是他人,抑或是水晶的鬼魂,这一次又如何?
  ——是否告诉我事情的真相?龙飞心念一转再转,脚步加快。
  他迎着那些萤火,走进院子,穿过花径,走向水晶生前居住的那座小楼。
  院子里萤火飞舞,也不知多少,都是向院子外飞出去。而那些萤火虫竟然就是从那座小楼之内飞出来。
  龙飞步上门前石阶,不由的停住了脚步,但只是稍停,脚步又举起,向门内走了进去。
  那刹那,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什么?
  萤火满楼,黑暗中就像是伏着一只浑身碧光流窜怪物,龙飞在楼中四顾一眼,就发觉那些萤火虫竟是从那房屋屏风之后飞出。
  碧绿的萤火闪烁之中,屏风上的血字隐约仍可见。
  ——不堪盈手赠——还是梦佳期。
  龙飞不觉又伸手抄住了一只萤火虫,一面绕到屏风的后面。
  屏风后面地上那道暗门赫然已打开,一只只萤火虫正从石级上飞上来。
  石级两旁石壁上的明珠幽然生辉,这珠光在萤火闪烁下,已变得诡异。
  龙飞举步往石级下走去,他的举动是那么奇怪,整个身子就像是飘浮在空气中一样。
  事实连他自己现在怎样也都有如不知,一切的举动都是不由自主。
  他不知道有危险,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他的目的,毫无疑问,这时候若是有人突然向他出手,他一定闪避不开。
  他的精神仿佛已经被抽干,整个人陷入一种虚无之中。
  并没有任何袭击,他终于走下石级,走进那个密室内。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看见了另一个密室!
  碧绿色的那盏水晶灯熄灭,代而替之的,是无数的萤火。
  一点点,碧绿色的萤火满室飞舞,向着石级的那道石壁赫然后移,石壁的后面出现了另一个密室。
  石室中无数的萤火虫聚结在一起,凝成了一盏萤灯,在萤灯之下,坐着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坐在一张石榻之上,盘膝坐着,一动也都不动。
  她穿着一袭淡青色的衣裳,在萤灯照耀之下,简直就有如碧玉一样,她的脸,却有如水晶,碧绿而透明。——水晶!
  龙飞这两个字还未出口,心念突然一转,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她不是水晶。
  尽管那个水晶人的装束与此时他所见到的并没有任何不同,那刹那他却觉得那并不是他此前所见到的水晶人。他同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觉。
  —一她到底是谁?龙飞心中暗问,不由在这个石室的门前停下脚步。
  —一她?难道竟是她?龙飞心念再转,下意识又跨前三步。
  凝聚在那个女孩子头上的萤灯即时四散,流星般四散。
  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出现在龙飞的眼前,龙飞又停下脚步。
  萤灯虽散,群萤仍然飞舞在石室中。
  这座石室四壁既没有嵌着明珠,室顶也没有任何灯盏,本该漆黑一片。所以,那些萤火特别明亮,也特别触目。
  所以,那个女孩子任何细微的动作,龙飞都看得很清楚,很清楚。
  那个女孩子目光闪亮,幽然目送那一盏萤灯四散,缓缓的伸出了她的手,藏在袖中的右手。
  那双手与她的脸同样的碧绿透明,就像是罩着一层水晶,她伸手抄住了三只萤火虫,纳入嘴唇内。
  那三只萤火虫继续在她的脸庞之内飞舞,她的脸庞仿佛已分成了两层。
  龙飞都看在眼内,心头非独不觉得诧异,反而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他忽然问道:“是你吗?”
  这样问,这等于他已经想到眼前的水晶人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水晶人却竟然点头,道:“是我。”
  语声中,那三双萤火虫一只又一只从她的嘴唇飞出来。
  龙飞呻吟似地道:“翡翠?”
  水晶人道:“你怎会认出我来的?”
  龙飞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的声音。”
  水晶人道:“我的声音透过这张水晶面具,已经有很大的差别。”
  她的语声幽然,的确不像翡翠的声音。
  难道她真的是翡翠?翡翠不是已身首异处?
  龙飞目注那个水晶人,道:“也许是因为你的眼神——到底是什么原因,我真的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我有一种感觉,一种熟悉的感觉——感觉到你就是翡翠。”
  水晶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进来这座宫殿,没有你,我纵然要死,也不会伤感,也不会痛苦。”
  龙飞道:“可是我已经来了。”
  水晶人忽然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龙飞道:“以前不相信。”
  水晶人追问道:“现在呢?”龙飞无言颔首。
  水晶人接道:“我以前也是不相信的,现在却不能不相信,若不是命运,我们又怎会相遇,又怎会这样?”
  龙飞看着她,叹息道:“翡翠,你怎么不将面具取下?”
  水晶人道:“也好!”双手将自己的脸庞剥下来。
  脸庞之后另外有一种脸庞,她果然就是翡翠,龙飞目不转睛,眼神已有些儿痴呆。
  翡翠捧着那张水晶脸庞,道:“这张脸庞是水晶生前所用的,她临死之前,原想将之摔碎,只是被我接下,留下。”
  龙飞道:“是杜杀造的?”
  翡翠道:“无可否认,她实在是一个雕刻的天才。”
  龙飞道:“那不是一块水晶?”
  翡翠道:“不是,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来历,雨针已经跟你说过了。”
  龙飞点头,道:“那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翡翠道:“嗯,它甚至可以造成套子,套在手上而无碍动作。”她说着将双手那一层有如水晶的套子下来,就像剥下她双手的皮肤一样。
  龙飞道:“这就是水晶人的秘密?”
  翡翠道:“但水晶若是武功不好,戴上这些东西也没用。”
  龙飞点头,道:“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的确往往会被人们神化,正如天帝。”
  翡翠道:“一般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看见别人做出来,总认为那是奇迹,认为那个人不是凡人。”
  龙飞道:“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认为自己是最了不起,自己是做不到的事情,总认为其他人也不会做到。”
  翡翠道:“可不是。”
  龙飞道:“大概也因此,世间才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传说。”
  翡翠道:“江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水晶人其实是一块水晶的精灵,不是一个人。所以很多别人杀不死的人,才会都倒在水晶剑下。”
  龙飞道:“就正如碧落赋中人的被视为天人一样——若不是天人,又怎能够诛那么多恶人?”
  翡翠道:“人就是这样的了。”
  她叹息接道:“所以到后来,水晶杀人已易如反掌,相信她并不是一个人,是一块水晶的精灵,战无必胜的人胆先已怯了一半,十成本领不免就得打个折扣,水晶杀人,武功既已占上风,对方又对她出了恐惧之心,又怎会不成功?”龙飞连连点头。
  翡翠又问道:“你相信鬼神的存在吗?”
  龙飞道:“不相信……”
  翡翠替他接下去:“但来到了这里之后,却有点相信,是不是?”
  龙飞不能不承认。
  翡翠转问道:“那么你可知道我又是怎样?”
  龙飞道:“你说呢。”
  翡翠道:“不相信,到现在仍然是不相信。”
  龙飞道:“水晶她本人……”
  “已死了三年,你们所看的白骨也的确属于水晶所有。”
  “那么我前后所看见的……”
  “是第二个人。”
  “叶玲?”龙飞试探着问。
  翡翠苦笑道:“你也知道有叶玲这个人了。”
  龙飞道:“是风刀雨针两位调查到的。”
  翡翠叹息道:“我早就说过,天帝他老人家是一个聪明人—一可惜他终究只是一个人,虽有天帝之名,并无天帝之实。”
  龙飞摇头道:“就是神,也一样有错的,否则,这世间又怎会有这么多恶人?”
  翡翠又叹息,道:“更可惜的却是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神。”
  龙飞道:“以前相信是的,以后……”
  翡翠道:“也是—一”
  “翡翠——”
  “龙大哥——”翡翠截口道:“这个密室是后来才建成的,知道有这个密室的人,连我也只有三个。”
  龙飞道:“水晶是其中之一?”
  翡翠点头道:“还有一个就是叶玲,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她一顿接这:“在这个密室之内,储备有足够的粮食,更重要的一点,这间密室除了你进来这道门之外,还有另两个出口。”
  一个就在水池旁边的花木丛中,另一个就在这个密室的顶部,那里相连着一条石柱,却是空心的。
  柱上有一道暗门,从暗门出去,就是殿底那块突出水面的岩石的一角——龙大哥,你明白了吗?”
  龙飞点头道:“当夜叶玲跳进水里就是从那儿暗门回来这儿的?”
  翡翠道:“不错——所以我从这道暗门离开其实很容易。”
  她缓缓接道:“这里的天气有时候很恶劣,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浓雾的时候,都是我离开的好机会。”
  龙飞道:“嗯。”
  翡翠道:“万一不幸被发现,我仍然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龙飞道:“在哪里?”
  “在哪里都有。”
  “你是说——”
  “死路!”龙飞呆望着翡翠。
  翡翠道:“我们三个人,原就随时都准备一死的了。”
  龙飞道:“公孙白叶玲,与你三个人?”
  翡翠道:“就是我们三个人。”
  龙飞道:“你们……”
  翡翠截口道:“这个密室原是准备给叶玲用的。”
  龙飞忍不住问道:“叶玲到底是……”
  “她是水晶的姊妹,她们的父亲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儒士,学问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有人赏识倒还罢了,否则非独无用,而且累及妻儿。”
  “她们的父亲并未被赏识?”
  “所以穷得要命,在她们姊妹出生那一年,几乎是借债度日,而偏偏就在那个时候,他们姊妹出世了——而且是孪生。”
  “难怪那么相似……”
  “其实仍然有些不同,但戴上水晶面具之后,看起来就已完全一样,便是目光锐利如杜杀,也一样瞧不出来。”
  “水晶的被弃……”
  “那是她们母亲的主意——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绝对没有能力养活这两个女儿,原是准备将她两个都送给别人,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有什么人可以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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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真相
作者:黄鹰


  在镇中,她们夫妇早已受尽别人白眼,到最后,惟有弃在路旁看可有善心人经过拾回去抚养。
  当时叶玲被她父亲抱回去,那个做母亲的一想一个应该养得来,所以就只带走了水晶。”
  “原来如此。”
  “她将水晶弃在路旁树下,自顾回去,走了一半路,实在忍不下心,所以转回去,可是那个时候,水晶已经给雨针抱走了。”
  “那么水晶叶玲姊妹,又是如何重逢的?”
  “六年前的事情了,还记得那是秋天,水晶在那个小镇之外走过,遇上了叶玲,她奇怪那个女孩子与自己那么相似,再忆起雨针的话,经过一番谈话,再见到叶玲的母亲,母女姊妹终于相认。”
  “看来,水晶并不是一个无情的杀手。”
  “若是无情,也不会至死也记着公孙白,希望再见公孙白一面了。”
  “不错,不错。”
  “以后的日于,水晶一面接济母亲,一面教叶玲练剑,她们姊妹都是练武天才,叶玲的天资似乎犹在水晶之上,三年下来,竟然已有水晶六分真传。”
  龙飞亦不由说道:“这个实在不容易。”
  翡翠道:“水晶死后这三年之中,她练得更勤,更刻苦,虽然没有水晶在一旁指点,除了经验之外,武功与水晶所差无几。”
  龙飞道:“她这样苦练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就是要找杜杀来报仇?”
  翡翠道:“这是我们的目的!”
  龙飞一怔,道:“你们……”
  翡翠道:“若不是杜杀,水晶根本就不会沦为杀手,也不会死得那么凄惨。”
  她恨恨接道:“当时杜杀是可以使水晶不死的,但她始终不肯给水晶那药。”
  龙飞道:“雨针道,她是不愿为一个白痴浪费那些珍贵的药物。”
  翡翠道:“水晶也不在乎自己变成一个白痴,她又何不做一个顺水人情?撇开师徒这一重关系不谈,水晶替她那样子出生入死,她看着水晶那么痛苦,怎能够无动于衷?”
  龙飞道:“她的确是一个很冷酷,很无情的人,在见她第一面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
  翡翠道:“水晶若是不想活,根本不用受那些痛苦。”
  龙飞点头,道:“叶玲又是怎样知道这件事情的?”
  翡翠道:“水晶负伤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只是不敢闯进来。等了两个多月,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实在忍不住暗中偷进来。”
  龙飞道:“她们两姊妹之间……”
  翡翠道:“感情非常好,大概是孪生之故,其中的一个有危险,另一个也就会忐忑不安。”
  她接道:“叶玲偷进来的时候,水晶已给关入密室内,她找不到水晶.只有找我。”
  龙飞道:“你与她认识?”
  翡翠道:“已见过几次,水晶跟我也像姊妹一样,有什么事情都跟我说一声,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于是你将她带到密室这里?”
  “看见水晶那样,她心如刀割,杜杀的种种残酷手段她都看在眼里,当杜杀将水晶的尸体掷进石槽之际,她几乎忍不住冲上去跟杜杀拚命,却被我拉住。
  —一那一次也幸亏我掩饰得好,否则已经被杜杀发现了。”
  “你们都没有跟杜杀说过这件事?”
  “没有,水晶虽然惟命是从,对于杜杀,自幼就有说不出的恶感,也许她们本来就是两种人,而这种感觉,在她遇上了公孙白,负伤被公孙白送回来之后更强烈。”
  “对于杜杀的折磨,她……”
  “痛恨之极,所以她临死的时候,第二个希望就是化为厉鬼将杜杀扼杀!”
  翡翠叹息道:“她性情刚烈,爱得既深,恨得也切。”
  龙飞尚未接口,翡翠又说道:“叶玲的性情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比水晶更刚烈,那份固执,较我犹有过之。”
  龙飞道:“你同意叶玲刺杀杜杀!”
  翡翠点头,道:“因为我也有杀杜杀之心,我的痛恨杜杀,绝不在她之下!”
  龙飞追问道:“为什么?”
  翡翠道:“你可知道珍珠是我的妹妹?”
  龙飞一怔,道:“珍珠?”
  翡翠痛恨的道:“若非杜杀,她绝不会变成白痴。”龙飞一声叹息。
  翡翠接道:“还有一个原因——杜杀虽然赐给我一身的武功,却也取去我一样能力。”
  龙飞道:“是什么能力?”
  翡翠道:“生孩子——这里的女孩子全都是不能生孩子的,杜杀有种很有效的药物,服下之后,就令人完全丧失生孩子的能力。”
  龙飞皱眉道:“为什么她要这样做?难道她痛恨孩子?”
  翡翠道:“她要我们变成一个一流的杀手,随时都可以受命行事,而我们若是能够怀孕,胎儿就会形成障碍,再者,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一定不会再有兴趣去杀人——因为她已经知道生命的宝贵。”
  龙飞点头,一声叹息,道:“杜杀要你们服下那些药物之前,没有征求你们的同意?”
  翡翠苦笑道:“她是这里的王,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不必征求别人的同意。”
  龙飞摇头道:“这个人的脑袋怕有些不妥。”
  翡翠道:“当时她并没有对我们隐瞒那种药物的功用,而我们当时亦不以为生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当时只有十一二岁。”
  龙飞道:“十一二岁还是孩子,并不懂事。”
  翡翠道:“总有一天会懂得。”
  龙飞看着她,道:“那就难怪你如此痛恨杜杀了。
  翡翠道:“水晶死后,叶玲与我都在等候杀死杜杀的机会。”
  “她留在这个密室之内,没有走?”
  “没有—一却也没有动手。”
  “你们虽然有机会,却不敢动手。”
  “她的武功实在太可怕,若是明来,我们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一我们实在不愿意白白送死。”
  “于是——”
  “我们决定找公孙白——他是一个江湖人,经验丰富,武功可能比我们更好。”
  “是叶玲去找的。”
  “我必须留下来,因为杜杀当时正准备将我训练成第二个水晶,每天都亲自督促我练武功。”
  “结果叶玲却发觉,公孙白的武功,在你们之下。”
  翡翠淡然一笑,道:“他武功并不怎样好,人也太直,竟然能够想出这样的一个办法,我们也觉得奇怪——这也许就是因为水晶的死亡刺激,再不然,就是水晶的阴魂暗中相助的了。”
  龙飞轻叹,道:“也许是的。”一顿又问道:“这是公孙白想出来的办法?”
  翡翠叹息道:“你现在怀疑我的话,也怪不得你。”
  龙飞一再轻叹,道:“你们计划的第一步,相信就是将水晶所杀的家人引来?”
  翡翠道:“要达到这个目的也是很简单,只要公孙白无意透露知道水晶人的下落就成了。”
  “不错。”龙飞沉吟道:“毒阎罗无疑是最佳的对象。”
  翡翠道:“是的,可是,公孙白却没有想到,毒阎罗不是亲自追踪他,竟然教手下将他围起来,在那条古道之上,他看到你,一来为防万一,二来为了将事情弄得更真实,所以将你留下来。”
  龙飞道:“我是自动留下的,当时我已经看出情形有些奇怪,最重要的就是,我已经发觉两旁埋伏了不少人。”
  他笑笑接道:“我这个人的好奇心一向都很重。”
  翡翠道:“而且一向本正义,抱不平。”
  龙飞道:“这是我师门的信条,家师龙平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翡翠道:“而且你体内流的也是侠义之血。”
  龙飞道:“到进来这里,再见公孙白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他有些事情瞒着我的了。”
  翡翠道:“你看来仍然很信任他。”
  龙飞道:“我一向相信朋友,对于他,也一样,我相信他无论做什么也好,都不会太坏。”
  翡翠叹息道:“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不枉此生了。”
  龙飞接问道:“在公孙白进来之前,相信便已拟好整个计划,只是因为情形不同,有了多少改变。”
  翡翠道:“随机应变本来就是要的。”
  龙飞道:“为什么你们要弄出一个水晶的鬼魂?”
  翡翠道:“这个计划原就是为了水晶报仇,而且,杜杀这个人一向都相信有鬼神的存在,她若是知道水晶鬼魂出现,不免就心惊胆颤,因为她也知道水晶临死的时候,曾说要化为厉鬼。”
  龙飞道:“她却也在怀疑你们的话。”
  翡翠道:“这个人本来就疑心很重,不过对于你的话她却是显然相信——”
  她的面上露出了歉疚的神色,道:“因为你实在是一个——老实人。”
  龙飞道:“你们原是准备借毒阎罗的攻击,消耗她的体力,使她旧患复发!”
  翡翠点头道:“她武功虽然高强,毒阎罗那边人多势众,她纵然毫无损伤杀尽他们,体力亦不免大量消耗。”
  龙飞道:“到那时她必须服食那三瓶药物。”
  翡翠道:“三瓶药物之中有两瓶已空,当她服下那一瓶红色的药丸之后,我们就动手了。”
  她笑笑接道:“我们已准备,必要时与她同归于尽。”
  龙飞道:“结果不用等毒阎罗到来,她力挫我们,又纵声狂笑,终于引发旧患,她又不想在我们面前出丑,将我们逐出殿外,这一来又延迟了服药的时间,也就在那个时候,萤火出现,叶玲跟着动手了。”
  翡翠道:“她惊惶之下,终于被叶玲刺杀!”
  “叶玲的追杀你,刺伤你的肩膀,是苦肉计?”
  “是的,然后她就经由秘道进到这个密室。”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
  “很顺利——就是太顺利了,我们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你们竟真的已准备与杜杀同归于尽?”
  “是真的—一所以我们杀人的计划布置得很周详,对于善后反而并没有认真考虑,只是见一步,行一步!”
  “所以,给天帝一套,你们就已经乱了手脚。”
  “我们相信他真的已经掌握线索。”
  “但是你们又可知道只要叶玲暗中离开,不再留在这附近,天帝也是束手无策。”
  “是吗?”龙飞点头。
  翡翠苦笑道:“看来我们实在太高估他了。”
  龙飞道:“天下那么大,要找一个人实在不易。”
  翡翠道:“可惜,叶玲实在不知道应该走去哪里,她是一个女孩子,也只是为了报仇而活到现在。”
  龙飞道:“难怪有那种事情发生。”
  翡翠问道:“你知道今天早上水池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飞笑道:“现在想通了。”
  翡翠道:“你们离开了之后,叶玲就出现,叫我进入花丛中,进入了暗门之后,她忽然出手封住了我的穴道,换过了我的衣衫。”
  她凄然接道:“可惜她用的力道不够,也许是她心情太紧张,未几,我便已将穴道冲开来,可是,等到我打开暗门,冲出去的时候,叶玲已拔剑反手将自己的头颅斩下。
  公孙白哭着将她的头颅送入石槽中,然后他嘶声惨叫,用叶玲的剑刺入自己的心胸,倒在水晶的遗骸旁边。”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龙飞的眼睛不觉也湿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翡翠流着泪,接道:“他们的用意我很明白,叶玲换上了我的衣裳,没有了头颅,别人就以为死的是我。
  他们纵然肯定这件事绝非水晶鬼魂所为,知道有叶玲这个人,也只会去找叶玲——他们当然不会找到的,而我总有机会离开这里,也一定可以安度余年。”
  龙飞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公孙白自杀的时候已经看见我,他叫我不要辜负他们,叫我躲起来——”翡翠泪流更多,接道:“我本不该辜负他们……”
  龙飞叹着气,道:“死了两个人,已经太多了。”’
  翡翠凝望龙飞,道:“我一个人在黑暗中呆了一整天,也想了一整天,以前的,以后的。”
  她忽然叹息道:“他们错了。”
  龙飞一怔,道:“错了?”
  翡翠道:“我生于斯,长于斯,能否适应外面的世界,我实在完全没有信心,再说,叫我何去何从?”
  龙飞道.“你……”
  翡翠道:“我连生孩子也不能够,离开了这里,既不能嫁人,而且,我也不会再喜欢任何人的了……”她带泪望着龙飞,道:“你明白……”
  龙飞道:“我明白。”
  翡翠道:“所以我只有留在这里,但于其终生活在这个密室之内,活在黑暗中,又何不一死了之?”
  “翡翠……”
  “所以我放出了最后一群萤火虫,藉以告诉别人我就在这里,进来的第一个人竟是你,我实在很高兴。”
  翡翠道:“龙大哥,你都明白了。”
  龙飞点头,道:“翡翠,我也告诉你一件大事,天帝已决意不追究,你实在不必躲起来。”
  翡翠摇头道:“龙大哥,有一件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
  龙飞道:“是什么事情?”
  翡翠一字字的道:“我们由始至终,都不相信这个人!”龙飞怔住。
  翡翠道:“不是这个人,杜杀这种人不会存在,这件事也根本就不会发生——珍珠铃铛也不会变成白痴,水晶也不会沦为杀手,也不会那样死亡——他其实才是罪魁祸首!”龙飞沉默了下去。
  翡翠叹息道:“可是我们仍然尊重这个人,无论如何,他比起很多人都有用得多,好得多。”
  她一再叹息,接道:“江湖上也实在需要他那样的人。”
  龙飞道:“翡翠,你当然知道这个人很少说谎……”
  翡翠却笑道:“这个人有时候是很固执的。”笑中有泪。
  龙飞急道:“翡翠,你别再做傻事!”他说着急步前去,好见翡翠有什么异动,立即制止。
  翡翠看见了他走来,摇头道:“龙大哥,太迟了!”
  龙飞在翡翠身旁蹲下,道:“你……”
  翡翠道:“在放出萤火虫之前,我已经作好准备。”
  龙飞看着她,忽然想起了珍珠铃铛的死亡,脱口道:“杜杀给珍珠铃铛她们的毒药……”
  翡翠道:“我也有一份!”
  龙飞急问道:“在哪里?”
  翡翠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笑容,道:“我用蜡包着,已吞下,这时候,那些蜡应该完全溶化的了。”
  龙飞嘶声道:“你怎么做这种傻事?你……”
  翡翠眼泪又流下,道:“这也许很傻,但纵然怎样,也只是这一次了。”
  龙飞伸手拉着翡翠的手,再无说话。
  翡翠的面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一种很奇怪的笑容,龙飞看在眼内,不知何故竟然由心寒了出来。
  他忽然发觉翡翠的身子颤抖得很厉害。
  翡翠的语声也起了颤抖,接问道:“龙大哥,送给你的那个翡翠像还在吗?”
  龙飞道:“在—一我没有解下。”
  翡翠的笑容更盛,显然非常满足,道:“抱紧我!”
  龙飞已将她抱紧。
  翡翠凄然笑接道:“能够死在你的怀中,我已经很满足的了……龙大哥——”
  语声突断,她的笑容同时僵结。
  龙飞如遭电击,浑身一震,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翡翠伏在他怀中,泪水已湿透他的衣衫。
  他却一点感觉没有,甚至不知道,身后幽灵般来了五人,是天帝与风雨雷电。
  风刀半转过身子,也不知道是否不忍目睹,雨针流下了两行眼泪,雷斧面部的肌肉不住颤抖,电剑头垂下。
  天帝仰着头,眼瞳仿佛已凝结,面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已好像老了好几十年。
  他无言叹息,忽然转过身子,向来路走去,笔直的身子已经变得佝偻。
  他们幽灵一样走来,幽灵一样离开。
  龙飞仿佛一点也没有感觉,始终没有转过头来,他的头垂下,他的脸正贴在翡翠的脸上。
  萤火仍漫室飞舞,闪烁的萤火中,龙飞的脸上也在闪光,是泪光。
  长夜已消逝,一叶小舟从宫殿那边荡向对岸,电剑七尺剑作桨,催舟向前行。
  龙飞负手站在舟首,仰眼天望。他的眼中已无泪,心中呢?没有人知道。
  晚风吹起了他的须发衣裳,却吹不开他深锁的双眉,吹不走他的哀伤。
  在他的衣领之上,犹伏着一双萤火虫,双翅在颤动,这时候,萤火却已经黯淡。
  龙飞一直都没有回头,小舟无声的在湖面滑过,终于去远。
      ── 黄鹰《水晶人》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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