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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4 00:07:09
第三章拜求方外客勉作降魔人
雷铁军仍然在沉睡之中,那张原本就白皙的脸,显得更为苍白——此刻看上去,使得雷金枝猝然大吃一惊。
她静静地坐在雷铁军床边,端详着他消瘦的脸,心里生出一种新的畏惧,试着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脉搏,观察了一下他的鼻息,觉得与先前无异样,心里才勉强镇定下来。
人在极度惊恐之下,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会联想到很多莫名其妙或是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事情。
这一刹间,她脑子里反映出的,已不再是外表潇洒英俊的邓双溪,竟然是那个杀人魔王向阳君——那种粗犷的男性气味,凌厉的出手,奇异的武功……确能予她一种强烈的震撼!
她今年十九岁了,活了十九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意态轩昂、可怕厉害的怪人。
一想到岳阳楼,那番惊心动魄的搏杀情况,又显现在了眼前。
她想到杀他的那一刀!
想到了他夺刀抓住她手腕的那一刻——一双充满了杀机凌厉的眼睛。
蓦然间,她心里起了一阵强烈的畏惧……思念再转,对方在释放她前一刹,似乎又有一种特别的光彩——总之,她竟然能够在这个杀人魔王手里逃出活命,不能不说是异数!
雷铁军发出一声微吟,翻动了一下身子——一缕细细的血渍,仍然挂在他的唇角。
兄妹手足情谊,蓦然带给她深切的伤痛感触,从而使她加深了对向阳君这个人的仇恨。
在这个世界上,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她不禁想到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全系哥哥所赐,万一这个惟一的亲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今后将何以为生?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紊乱极了,两行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她又想到了邓双溪这个人——他自称精通医术,愿为哥哥疗治伤病……也许他所说的是真活,可是,当时为什么竟然会一口拒绝了他呢?是自己的矜持,抑或是自己在逃避些什么?如系前者,显然不合情理,因为事关哥哥性命,岂能容有矜持作祟?如果属于后者,可就更令人费解了。
她不禁暗暗地问自己:“这个邓双溪岂能在我心里占有一席地位?否则,我又何必逃避他呢?”
喝了几口茶,使她的思维更趋于明锐与冷静。她开始静静地分析青冠客邓双溪这个人。
第一,邓双溪必然跟踪她兄妹二人有一段时间了,是以他才会与他们同住在一个客栈。
第二,在岳阳楼与向阳君搏斗时并没见到邓双溪,但是现场情形他却知悉得很清楚。
他所以没有现身出来对付向阳君,可能有两个因素,一是他自信武功不能胜向阳君,贸然出手,必遭奇祸;二是因为以上的原因,所以他只能躲在暗处,谋划对向阳君暗中下手,以图对向阳君不利。
因为以上两点理由,所以他想到了拉拢他们兄妹二人,联手对付向阳君。
至于他为什么不在雷铁军负伤之前现身表明心迹,这一点雷金枝猜想到可能出于他的自私与借刀杀人心理。
她自信这一番分析颇近情理。
她又想到,邓双溪很可能与向阳君之间根本就无仇无怨,他对向阳君的敌视当然另有原因——
这个原因,雷金枝老早就猜想到了,关键就在于南岳论剑这件事上。
事情分析到这里,已经极为鲜明了。
诚如邓双溪所说,老一辈的五柳先生、崔奇、任秋蝉诸人,或因疾病,或因仇怨,俱己不可能在南岳论剑时有所施展,甚至于不可能出现。那么,能够构成对他威胁的,当然只有年轻的几个人。
是以暗中打击向阳君这类强敌,使之在南岳论剑时丧失实力,自是对他有利。
想到这里,雷金枝几乎有点鄙视邓双溪的为人了。
然而,如果站在同仇敌忾这条线上来说,能够结交邓双溪这类强而有力的助手来对付向阳君,实在是上乘之策。
雷金枝忽然发觉到自己之所以并不厌恶邓双溪这个人,主要原因正是如此。别的原因当然也有,诸如他的翩翩风采,他的精湛武技,以及他在江湖上响亮的名号等等;只是这些原因附属于同仇敌忾这个主要的因素,才会被发觉出来罢了。
床上的雷铁军翻了个身子,倏地睁开了眼睛。
雷金枝惊喜地看着他,问道:“哥——你醒了?”
雷铁军打了个要坐起来的手势,雷金枝忙把他扶起,在背后垫上一个枕头,让他坐得舒服些,又为他倒上一杯茶水。雷铁军接过杯子,喝了几口。
他脸上终于发出了一丝微笑——凄惨的笑容。
“哥——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雷金枝极为关心地问,“要不要紧?”
雷铁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眸子掠向窗户,含着几许欣慰,却辛酸他说:“托天之幸,我这条命总算暂时保住了。”
雷金枝先是一喜,接着皱了一下眉:“暂时?”
“好厉害的火龙毒掌……”雷铁军伸展了一下身子,道:“如非你及时助我放出那股上冲的血箭,哥哥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脸上带着一抹凄凉,由雷金枝扶着缓缓下地,慢慢地走了一圈,然后站住脚步。
“嗯——”他苦笑了一下,“妹子,你可知道,我如今功力已经废了么?”
雷金枝陡然一惊:“什么,你的功力已经……废了?”
“除非……除非……唉……唉……”他是那么失望的摇着头,频频苦笑着,“除非能有人擅金切玉膏之术,才能使我功力恢复;又须有内提丹炉的罕世内功,我身上遗留的火毒才得以尽去。否则,我这条命即便能继续活下去,也不会超过三年。”
雷金枝由不住打了个寒颤:“……金切玉膏……内提丹炉……谁会这些功夫?”
“难!”雷铁军苦笑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金切玉膏并非什么武功,而是最上乘内外兼理的一种医术——内提丹炉是武功中的一种境界。这两种造诣迥然不同,却又必须一人兼领。试想,在茫茫人海里,这种人该是多么难觅?”
听了他的这番话,雷金枝不禁一阵黯然,缓缓地垂下了头。她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酸,淌下了两行热泪。
雷铁军苦笑道:“你也不要太难受了,这一切都是命——是非皆因强出头,这只能怪我不自量力,却是怨不得人……”
“哼!”雷金枝冷笑了一声道,“我今生只要有三分气在,就绝不会与那个向阳君善罢干休。”
雷铁军闻言,摇了摇头,脸色愈加凄苦,道:“你最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向阳君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脸上现出了一片呆滞,讷讷地接道:“我只看出了他深擅太阳功力,竟然不知道他的功力竟然那么深,而且我不该一上来就下毒手,操住了他的发辫……他为了自卫,才不得不厉手相加。所以,严格说起来,这个人的居心倒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么狠毒……
我真是后悔啊!”
“后悔?”
雷铁军点头道:“这个人原可与我为友,使我获益良多,现在反倒成了敌人……也害了我自己!”
雷金枝气不过地道:“他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居然还帮着他说话……哼,在我看来,这个人仗着他是一身武功,目空四海、到处杀人,不足可取,我真后悔那一刀下手太轻了……”
“你知道什么?”雷铁军苦笑道,“除了头顶那一处练门之外,这人全身上下一经运气,便是刀枪难犯。你那一刀所以得手,只是出其不意的偶然例外,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你要记住,千万不可再贸然出手;否则,他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雷金枝嘴里没有吭声,心里却是一千个不服,看着哥哥这个样子,也不愿再顶撞他。
但是,她心里不禁想到了青冠客邓双溪,并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把与他的一番邂逅告诉哥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
一人朗声道:“雷相公在么?衙门里的刘爷看你来了!”
雷金枝皱眉道:“刘爷——啊,莫非是那个刘大班头?”
雷铁军尽力地坐下来,点点头:“他们来干什么?开门让他们进来就是——”
房门打开,一连进来了四个人,全是公门里的人,其中二人正是日间岳阳楼见过的刘氏兄弟之二——刘昆、刘吾;另外两个没有见过,一个黑胖的个头儿,一个黄脸汉子。
外面显然还有人,只是没有进来,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铁掌刘昆已不是日间所见时的那副兴头了,黑紫的脸膛上,就像抹了一层灰那样凄凉,眸子也失去了原有的神采——他双腕全折,经过一番包扎,用吊带吊在脖子上。
雷金枝面色沉重地道:“刘大班头——天这么晚了,你们来有什么事么?”
铁掌刘昆双手不便抱拳,勉强地欠了一下身子道:“在下听说雷大侠与姑娘下榻这里,特为来拜谢白天救命之恩。雷大侠与姑娘在上,请受我一拜!”
一边说一边真地要跪下。
雷金枝忙上前扶住他,说道:“不敢当!大班头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茶。”
刘吾忙拦阻道:“这就不敢当了,姑娘快请坐下说话。”
雷金枝倒也不客气,老实地坐下来,心里对于这一群不速之客倒不甚表欢迎。
四个人相继坐了下来。
铁掌刘昆注目看着雷铁军,道:“雷大侠后来负伤的事,在下听说了,为此前来探望。敝上吕大人,听说雷大侠仗义援手之事,极表感激,特差在下奉赠纹银百两,以及手写表彰义行的立轴一幅,请贤兄妹先行收下。至于雷大侠伤势,在下也有妥善安排,一切皆可无虑。”
说完,向着他兄弟点了一下头,刘吾遂将早备好的一个绸子包裹双手送上。
雷铁军苦笑道:“贵上可真太客气了,愚兄妹愧不敢当。贵大人手赐墨宝理当敬收,银两却不便收受,仍请大班头代为璧还才好!”
铁掌刘昆怔了一下,道:“这——贤兄妹外出的人,身上总该有点路费呀!”
雷铁军哂道:“这个就不劳刘兄你费心了……”
几个人又争执了半天,雷铁军仍是执意不肯收下,刘昆当然知道这类人物说一不二的脾气,恭敬不如从命,没有将银子放下。
雷金枝沉郁地道::“我哥哥伤势很严重,大班头你刚才说——”
“啊!”刘昆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件事姑娘放心,在下已联络了一位高人,承他答应,令兄的伤势必然是无妨了。”
雷铁军微微苦笑了一下,抱持着怀疑的态度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刻功力已废,气走玄关,非比等闲,只怕绝非一般庸医所能奏功。刘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看也就不要再麻烦了。”
铁掌刘昆冷冷地道:“雷大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阁下的伤势,在下也能够瞧出个八成儿,不是我刘某人说一句狂话,错非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高人肯赐以援手,只怕阁下走遍天下,访遍当世名医,也是枉然!”
“大班头,你说的是真的?”雷金枝心里一动,“什么人有这么高明的医术?”
“这个——”刘昆微微一笑,道,“在下此行,已备好了一辆骡车,只请贤兄妹随在下一去便知!”
雷铁军冷漠地摇了一下头:“刘兄必须先请赐告,愚兄妹此去是会见什么人,当与不当,我才能作决定!”
刘昆知道拗他不过,嘿嘿一笑,左右看了一眼,道:“其实这里倒没什么外人,说出来也没关系;只是因为在下当初曾亲口答应这位高人,不得泄露他的行藏……这个,雷大侠如有见疑,在下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听到这里,刘吾回身掩上了房门。
“雷大侠——”刘昆干咳了一声,道,“这位高人不是别人,就是驻锡西塘达云寺,已经退休坐塔的静虚老和尚!”
“静虚和尚?”雷铁军凝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竟是一位出世的长老?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雷金枝也由不住心里好笑,她原当是甚么惊天动地的人物,想不到是个默默无名的和尚!
铁掌刘昆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冷冷笑道:“贤兄妹也许还有所不知,这位静虚老方丈可不是一个平常的和尚!”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吩咐他兄弟与两个陪行的公差道,“你们三个先到外面照顾一下,我们耽搁不了多久!”
刘吾情知他这位大哥口风最是严谨,这种情形,分明是不想叫他们三人听见——对于这位老和尚的一切,他早就心存好奇,好容易就要揭晓一切,想不到还是被支了出去,一时好不沮丧。聆听之下,只得遵命,当下站起来,同着两个伙伴踱出门外。
雷金枝关上房门,转回来十分好奇地道:“怎么,这个静虚老方丈莫非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情?”
铁掌刘昆挑动着一双浓眉道:“怎么没有?这件事……除了我刘某人之外,整个岳阳地面上,大概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也正因为这样,和尚对我刘某人不得不给些面子;要不然,凭着他目前一个跳出三界的出家人,怎会买我的账?”
雷铁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徐徐道:“刘兄这么一说,我明白了。看起来,莫非这位老方丈过去也是……武林道上的一位朋友?”
刘昆愕了一下,道:“怎么,雷大侠你也听说过?”
雷铁军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
“一点都不错!”刘昆点点头,“雷大侠你可猜对了!这个老和尚过去确是武林道上的朋友,而且还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
雷金枝道:“是谁?”
刘昆笑道:“这件事还不为外界所知,贤兄妹务请代为守口。否则,消息一经外泄,引起了一些想不到的事故,可就是在下的罪过了!”
雷金枝冷冷地道:“大班头要是信不过我们兄妹,就不要多说,我们绝不多问就是!”
她一面说时,脸上罩起了一层浅浅的薄怒,两只眼睛向窗外望去。
刘昆这才知道这兄妹俩没有一个好说话的,当下赔笑道:“姑娘不要见疑,在下只是为了慎重,不得不这么关照就是了!”
雷铁军生怕妹子使性子说出令对方脸上挂不住的话,遂点头道:“我们不会对外人泄露一字,刘兄大可放心!”
刘昆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位静虚老方丈,不是别人,正是二十年前,武林中极负盛名的红叶居士任秋蝉任老前辈!”
雷氏兄妹登时吃了一惊,尤其是雷金枝更是惊异,因为方才她还与邓双溪谈起过这个人,想不到竟会突然听到了他的消息!
他们兄妹虽然年岁甚轻,可是像红叶居士任秋蝉这等当年武林知名前辈,却是久仰之至,万无不知之理,而且江湖上有关这位红叶居士当年的盛事传说,更是脍炙人口,只要略有武林阅历的人,无不知悉甚清。是以,当他二人一旦闻知这位前辈摇身一变遁迹空门时,怎能不大吃一惊!
兄妹二人都愕住了。
过了良久,雷铁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这实在是令人万万想不到的事情,有关这位前辈的往事,我们听得实在太多了……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经遁迹佛门……”
“可不是!”刘昆微微摇了一下头,“有关这位老人家的种种传说,江湖上众说纷纪,我们也实在是难辨真假,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
雷金枝急忙问道:“刘大班头莫非指的是这位前辈是在逃避仇家的纠缠?”
铁掌刘昆惊讶地道:“姑娘竟然也知道这件事!不错,他老人家确是在避免与当年那个厉害仇家见面——”
雷铁军道:“刘兄指的是二十年前,与居士齐名的野鹤崔奇——崔老前辈?”
“谁说不是——”刘昆气馁地道,“据说,他们是死冤家、活对头;这辈子只要一碰上,必然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然而这么多年下来,双方年事都已经高了,况且双方之一既已遁迹空门,对于生死仇恨,未必没有另一番新的见解……在我看来,这位任老前辈虽然忘不了当年旧恨,倒也未必非要寻着故人一了宿仇不可,我想,这正是他老人家皈依佛门的缘由所在。”
雷氏兄妹听了这番叙说,都点了一下头。
刘昆脸上带出一种神秘,微微笑了一下:“真正使得这位老人家逃避的原因,直到现在也并不为外人所知——似乎只有在下能道其详,这也就是希望贤兄妹千万代为守口的原因!”
“大班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雷金枝真有些忍不住了。
铁掌刘昆却是不慌不忙地道:“贤兄妹虽然都知道他当年结仇之事,却绝不会知道这位老人家还是当年大内重赏缉拿的钦命要犯吧!”
雷氏兄妹对看了一眼,觉得出乎意外!
铁掌刘昆冷笑了一声,又道:“就在我身上,还保留了一张二十年前大内颁传下来的海捕公文。就凭着这一纸细述,经过我多年的留心暗访,终于查出了这一桩当年的无头公案……却也使得这位遁迹空门的老和尚,不得不当面向我吐述一切——他求我法外施仁,对他网开一面。我也就权衡当年之势,眼睁眼闭,多年来听凭他法外逍遥……我们之间的这一秘密,已经保留了许多年了,若非是贤兄妹今天问及,我是不会随便说出来的。”
“原来如此……”雷铁军喟然道,“刘兄虽是公门中人,倒是很讲江湖义气,愚兄妹实在是失敬了!”
铁掌刘昆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在下虽然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银,却不忘出身武林世家,对于江湖上的朋友常常心存关怀。刚才所说的那位任老前辈,更是在下自童子时即心存敬仰的人物,自不会卖友求荣——显然,贤兄妹对在下为人还不够清楚!”
“刘大班头这句话可就说错了!”雷金枝微微一笑,“我们如果没看清你刘大班头的为人,岂会甘冒性命之危与那个杀人魔王在酒楼拼搏,我哥哥又岂会落下这一身重伤?”
铁掌刘昆脸上一红,点点头道:“姑娘这么一说,刘某人真是愧疚得无地自容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道:“这一次向阳君挟技南来之事,我早已耳闻,沿途州府不断地发下缉拿追捕的公文,案落之后,府台大人面谕限期拿人。我久闻此人非比等闲,深知自己绝非他的对手。经过再三斟酌,才想到求助老和尚帮忙——哪里知道,适值老方丈坐关之期,在达云寺一直等了三天也不见他醒转。衙门里快马一日三催,无可奈何地匆匆赶回来;若非是遇见了你们兄妹,只怕这条性命已葬送在那厮手中了!
看来这都是命中注定之事,如果那一天请动了这位老和尚,说不定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雷金枝面色一喜,道:“对了,如果他老人家真肯出手对付那个向阳君就好了!”
雷铁军微微摇了一下头,面现苦笑,道:“事情不会有这么容易,这位老前辈如今到底已非武林中人,佛门戒杀,想要请他老人家再出来拿刀动剑,只怕是千难万难!”
铁掌刘昆愕了一下,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老人家果真还有点江湖公义之心,这种事岂能不予闻问?再说,别人的事他尽可不闻不问,我刘某人的事他却不能袖手不管!”
言下之意,无非是指他多年来对于这老和尚的知情不报、道义袒护,老和尚果真心存感激,就该知恩答报——雷氏兄妹当然省得。
雷铁军微微一笑,并不乐观地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况乎这位前辈早已放下屠刀,即使他以此推卸,刘兄亦不能怪他无义——”
铁掌刘昆哈哈笑道:“当然、当然,不过这件事关系我得失荣辱太大,老和尚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天不早了,忙道:“此去西塘达云寺,还有一段路,我看雷大侠你的伤势不轻,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雷铁军原来对于求医之事,丝毫没有信心,然而现在既知求医的对象竟是内心非常敬仰的一位武林前辈侠隐人物,不禁油然潜生出一线希望,也就点头答应了。
当下,即由雷金枝小心搀扶着哥哥,一行人步出客栈。
栈外早已备好了一辆宽敞的骡车,刘昆及雷氏兄妹上车之后,余人分骑四匹健马,当即向西塘出发。
虽然距离不远,却也费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达云寺建在西塘镇北的半山之上。
由于刘昆早已着人去寺里打了招呼,所以在山道入口处,早已有人等候在那里。
双方见面之后,雷铁军见对方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年老比丘,此人面相清癯、骨瘦如柴。
刘昆走上前去,客套地道:“有劳师父久候,罪过!不知静虚老师父是否已经醒转?”
老比丘道:“刘施主不必客气,施主刚刚离开老上人就醒过来了。住持大师将施主来寺之事面禀老上人之后,上人起了一卦,算定施主今夜当与贵客上门,所以特着老衲在此恭候。老衲才出得寺门,就见施主派来的快马官差,说是施主一行等随后就到。不一会工夫,施主等一行就来了。”言罢,双手合十轻轻宣了一声佛号:“无量佛——善哉,善哉——”
老比丘一双深深陷在眶子里、阴沉的眸子注视着雷铁军兄妹,欠下腰道:“这两位施主,想必就是敝寺上人恭候的贵客了?阿弥陀佛——”
雷铁军抱拳道:“大师父太客气了,在下兄妹不速之行,太打扰了!”
老比丘呵呵笑道:“不然,不然,荒林野寺,无以待客,敝寺简陋……老上人还在恭候,各位请吧——”
言罢,单手一揖,另一只手高举着灯笼,在前头带路,不一刻来到了达云寺前。
寺庙虽然并不宽大,更称不上金碧辉煌,却有一种幽深的庄严气氛——
小小茅亭悬挂着一只青铜巨钟,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撞钟。一声声钟鸣在山间萦绕,洋溢起漫天回响,给人一种无比的宁静感觉。
两排苍松拔云直起——松树高矮如一,双双对立,显得极有妙致。松树干上,相对地平支着一盏盏纸灯,灯宠上书写着“佛”字。在远处看,宛似两条婉蜒的火龙,一路伸展直下,尽头处的那个月亮门,就是寺院的入口之处。
一行人随在那个年老的比丘之后,踏着满地的枯枝,一路进入寺门——
雷氏兄妹边走边思索着:这位当今的佛门高僧,亦即当年的风尘侠隐的身世变迁,不知包含着多少外人难以知晓的辛酸,诚若佛门禅语所言:“不可说!不可说!”
堵在月亮门正前面的,是一方隐蔽墙。墙边有一块占地颇大的放生池,墙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写——三湘净土。
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石道直通内殿,石道上铺着一式的六角形石板,色泽红紫不一。足步踏践时,发出一种清脆的异响之音。雷金枝好奇地细问之后,才知道这条蜿蜒石道名叫琵琶径,道上石块称琵琶石,为天台山的佛门特产。
至此,前殿已在眼前,一片木鱼诵经声传出来——透过大殿敞开的一排轩窗,可见数十僧人正在夜课。
一行人不敢打扰,在老比丘引导之下,绕过正殿,前行了一段路,见有一座平矮的偏小殿舍,掩藏在松柏之间。那里有一盏高挑灯,散发着一片蒙蒙的光华,照着刻有“俗止”两个大字的一方青石。
青石旁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立在那里。
见了客人,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老上人交待,因地方大小,仅请刘施主与两位贵客入内,余下的各位施主,请至前面佛堂饮茶休息!”
刘昆遂向刘吾等四人道:“你们先在佛堂里坐一坐,我们去去就来。”
老比丘乃向四人比着手势道:“四位施主请暂随老衲到前院看茶,请!”
刘吾等四人原是心存瞻仰而来,一听这话,未免失望,却也无可奈何,便随着年老比丘转向前面佛堂,那个年轻的小沙弥同着雷氏兄妹等三人,继续向偏小殿舍行进。
一缕淡淡的檀香,由舍房里发出来,微风袭处,静悬在檐前的两列风铃,发出极其轻微的叮叮声。
却闻得禅舍里传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这叹息声,使得行近门前的几个人俱为之止步。
稍顷,听见一个苍老但含磁性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遇路上事,乐其便而姑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万仞;理路上事,勿惮其难而稍为退步,一退步,便远隔千山!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雷氏兄妹对看了一眼,觉得话中含意似对他们有所影射,又像是在自我解嘲。铁掌刘昆微微一笑,正想上前出声招呼,即听得房中那苍老声音道:“三位来得正好,若再等不至就扰了老衲的晚课时间,请进来吧!”
刘昆微笑着道:“大师父真是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我们来的是三个人?”
房内的声音:“你等未来之前,老衲已由卦上测知,刘施主请关照贵客兄妹进来吧,不必拘礼了!”
雷氏兄妹听后,不禁暗暗吃惊——盖因对方非但事先知道有客人登门拜访,甚至能测出来者为兄妹二人,当真是神机妙算了!
当下,刘昆答应着,随即同着雷氏兄妹步入禅舍。
正面偏殿有一金身如来宝像,静虚上人的禅房却在偏右的那一间。
但见房门前悬有两面粉色贝壳,其薄如纸,大如巴掌,既非门帘,更不知用作何用?
禅房里亮有栲栳大小一团灯光,灯盏式样古雅——为一只青铜仰首的仙鹤,由长长的鹤嘴内吐出碧青色火焰,满室生华。
三人先向那尊金身如来佛像行礼膜拜之后,才走近亮有灯光的禅房。那个引导他们三人来此的小沙弥,站立在殿门外未曾跟入。
刘昆同着雷氏兄妹二人,方自行近门前,距离禅房尚有丈许,即听得眼前传出一阵清彻的脆响声。雷氏兄妹不禁猝然一惊——竟是那悬在门扉上的两片贝壳作祟。
那两片贝壳打磨得极其薄刃,垂系在细如茧丝的两根垂线上。殿堂内风息不染,那贝壳原呈静止状态,一沾微风,哪怕是人身转动带起的细微风力也能使其激荡出声,设计之巧妙确是极尽灵思。
那阵子贝铃声息,直到三人深入禅房之后,才行自止。
但见一位貌相清癯的瘦高和尚盘坐在一樽蒲团上。
禅房里的摆设极为简单,除去和尚坐的一樽蒲团之外,另外尚有两樽,分设左右,外有矮几一张,白木矮凳一张。
老和尚身披杏色袈裟,迎着三人单手打了个问讯,口宣佛号道:“无量佛——三位施主远来辛苦,请各自落座,不必客气。”
雷铁军合十作揖道:“弟子雷铁军与舍妹金枝参见大师!”
静虚上人侧身道:“当不得——雷檀越兄妹请坐!”
兄妹落座之后,刘昆才叹息道:“老上人,在下晨间离开时,正好你老坐关未醒,因有要紧公务在身,不能久候,来不及请示就匆匆去了。适才听那位接引的师父说,在下刚走了不久,老上人就已醒转,可真是太凑巧了,现在又来打扰,实在是罪过之至!”
和尚清癯的脸上,未着丝毫表情,淡淡一吁道:“老衲记得前岁与施主曾经有过一次长谈,当时老衲将心迹向施主说得甚为明白。出家人心如古井,是凡俗事皆视为魔障,不宜沾得——阿弥陀佛——老衲这一点苦心,尚希施主垂注,赐以谅解才是!”
雷铁军心中一怔,暗忖着果如自己所料,这和尚必然知道刘昆来此心意,是以不待对方开口说话,就先推脱个干净。
然而,刘昆自有应付方法,他听了老上人的话,脸上并不失望,而是哈哈笑道:
“好说、好说,在下当然不曾忘记。老上人,这件事我们等一会儿再谈。这位雷兄,眼前遭了暗伤,却是刻不容缓,需请大师父施展妙手,赐以活命之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大师父,这可是善功一件呀!”
静虚方丈讷讷道:“阿弥陀佛,老衲虽然深擅医术,却因课业繁忙,已经多年不以此济世。这位少施主的伤势看来甚重,老衲是否能有把握医好,却是不得而知!”
他边说边把目光视向雷铁军,点着头道:“雷施主请近前来看看。”
雷铁军答应一声,合十欠了一下身子,走向老和尚身边站定。
静虚上人就着面前灯光,先察看了一下雷铁军脸上的气色,一双长眉微微一皱,略闭两眼,并伸出一只手把向雷铁军之脉门。稍顷,他倏地显现出无比的惊讶!
“看起来,你真气俱虚,上中元气涣散,仅下丹田能独守,好危险——”
他不停地摇着头,震惊地问:“你可是受了敌人的掌伤?”
雷铁军黯然地点了一下头,沮丧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旁的雷金枝忍不住道:“大师父,你老人家看这个伤要紧么?”
“姑娘!”老和尚脸上笼罩着一片森严,道,“老衲有几句话,容令兄回答之后,才能论伤情!”
他话声微顿,目光转向雷铁军:“雷施主请坐!”
雷铁军见他表情如此,心中不免微存不解,当下一揖落座,道:“大师父有话请讲当面,小可知无不言。”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不瞒施主说,老衲早年亦为武林中人,自皈依佛门后,这三十年不再过问武林中事,这一点施主可曾知道?”
雷铁军怔了一下,遂道:“这个……倒是不知。”
静虚上人冷冷一笑,道:“莫非这位刘施主,不曾把老衲出身向贤兄妹道及?”
刘昆笑道:“老上人这可是你自己先说出来的,在下可是没有说过。”
静虚上人“唉”地叹息了一声,道:“自那年刘施主你上山道出老衲昔年底细后,这多年以来老衲无时无刻不心怀隐忧,预料着总有一天老衲必得为你所累,今日果然应验了!”
铁掌刘昆脸色一红,汗颜地笑了笑:“老上人可真是神机妙算!在下还不曾开口道出来意,你老就知道将要说些什么了。”
这几句话明面上是借着老和尚的话头发挥,暗中却表明了态度,很是老练。静虚上人听后,更断定所料不差。他微微呆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片苦笑!
“刘施主——”老和尚冷冷地道,“老衲自知欠了你一份人情,只是有关江湖武林中事,请恕老衲如今身份不便,万难干预……耿耿此心,望见谅!”
铁掌刘昆愣了一下,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强自作出一副笑容,道:“好说,老上人,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谈,只要你老人家决心不为,在下亦无勉强之理!”
“阿弥陀佛——”老和尚口宣佛号道,“刘施主万请海涵!”
言罢,他的一双眸子转向雷铁军,道:“雷施主,老衲已由你脉相上探知,施主所受掌伤极为严重,且掌力大不寻常。由此可知,掌伤施主之人,必系武林中极为罕见的奇人。不是老衲佛门中人怕事,这等厉害仇家,施主万万不得招惹……俗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确是为人明哲保身之至理,施主宜切记之!”
雷铁军黯然一笑道:“老师父教诲甚是,小可谨记不忘,请问伤势如何,是否有救?”
静虚上人道:“不瞒你说,施主身中掌伤,系脱胎于自然界的一种奇异功力,因此老衲推断掌伤施主的这个人,必是一个酷爱自然之士。方才老衲在施主近身时,已试以本身所练之无相元炁,周行施主全身上下,探知你中了奇热气功。以此而思之,只有行太阳真热元罡,或得地磁阴煞才能具有此等功力!说到这里,请恕老衲打个岔,倒要问一下那位掌伤施主之人有多大年岁?”
雷铁军心中甚是钦佩,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老和尚初初一见,即能有这番观察,果然是个大行家,见解一针见血!
雷铁军据实回答道:“约在三十上下!”
“唔!”老和尚微微点了一下头,惊异地道,“这么年轻?如此看来,此人一定是个体魄魁梧、声音宏亮、性近魁罡之人了?”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高见,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老和尚冷冷地道,“那么,此人练的必是太阳真热罡元之功——一名元罡功,或称火龙功、太阳功……好险!”
刘昆在旁插口说道:“老上人有什么高见?”
静虚上人口宣佛号,唱了一声“无量佛”,乃道:“幸亏这人所练功力系元罡一门,倘若采自地煞,华佗在世也是无能为力的!”
雷金枝不禁欣喜地道:“这么说,我哥哥的伤大师父你能够医治了?”
“老衲不能如此自信!”静虚上人长长吁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武功虽不曾全抛,却也大为生疏……如要令兄不死,得先要施展内提丹炉之极上内功,将令兄身存之太伤丹毒提吸而出……”
他顿了一下,又道:“这只是第一步——雷施主内罡真气已经涣散,要以金切玉膏之术一一使之连接。两者相辅配合,施展得体,方能初步论吉……”
雷铁军听他这么一说,证明与自己的觉察相符合,不禁由衷钦佩,立时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大师所言极是,尚请破格成全。雷铁军若得条命,今世必效犬马,以报大恩。”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静虚上人面色平和地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件事施主等既已上门,老衲万无推却之理,只是有一点请施主答应老衲。”
雷铁军欠身道:“大师赐告!”
静虚上人冷冷地道:“施主既是武林中人,当知武林规矩,老衲今日为你治疗之事切忌走口。否则,那人断断不会与老衲干休,这一点施主你可明白?”
雷铁军点头道:“大师不必顾虑,小可省得!”
听到这里,一旁的铁掌刘昆忽然冷冷笑道:“任大侠呀任大侠,你当年屠龙搏虎的万丈豪气哪里去了?如今一入空门,居然连一个刚刚出道的黄口小儿也畏惧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静虚上人面色猝然一变,一双长眉倏地挑了一下。但是,毕竟数十年佛门深修,练成了“不动心”的涵养心性,未现怒容。
他双手合十,轻声宣道:“阿弥陀佛——在佛言佛,老衲跳出三界之人,自然不宜再纳入江湖是非漩涡。刘施主如不以老衲为然,老衲也就不拟多事,怠慢之处,尚望海涵——阿弥陀佛!”
这位老和尚一连宣了几声佛号,双手合十,双目下帘,大有肃客之意。
铁掌刘昆顿时僵怔当场,蓦地跺了一下脚,道:“你好——”
雷金枝眼看着双方话不投机,生怕激出事端,匆匆站起道:“刘大班头,你就不要再说了……”
她接着转向闭目合十的静虚上人道:“大师父,你的话我们都听好了,师父如今是出家人,自然不能再强逼你老人家干预武林中事。这一点你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对外宣扬的!”
刘昆无奈之下,也帮陪着说了许多好话,静虚上人却目不开帘,毫不理睬。
雷铁军眼看无望,长叹一声,苦笑道:“人各有志,岂能相强?既然如此,愚兄妹先行,向大师告辞了!”
说罢,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他身子才自转过,却听得老和尚发出了一声叹息:“阿弥陀佛——雷施主请稍安勿躁,老衲既应之事,岂有反悔之理?盖乎顺心理性,作一番自我检讨;即使刘施主有所要求,亦在老袖付度之中。此事看来已是无可避免,老衲当在可能之内略尽心力,以期顺应此一劫数罢了!”
老上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嘴里连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言罢,但见他坐着的身体左右摇晃,一双银眉更是频频眨动不已——满脸痛苦模样。
甚久之后,才霍地睁开了一双瞳孔,摇动的身子也缓缓定住。
这番形样,在场的人都看得莫名其妙。殊不知,和尚在短短时间之内,已运用佛智作了一番天人交战,更对自身眼前的一步尘劫不得甩脱,那摇动的形相,正为清醒内外灵智的倒禅工作,旨在明心见性而已。俗人佛缘单薄,自是不解,对于和尚的前拒后纳,出尔反尔,不禁心存迷惑。
静虚上人既然有了一番渗透,也就不甚顾及,便向着雷铁军道:“雷施主你请盘膝坐定,老衲就为你施展功力,内却丹毒,看看是否能够奏功吧!”
雷铁军想不到对方一经承诺,立刻剑及履及,心中大为感激,忙深深一揖,在和尚对面坐定。
静虚上人看着雷金枝,点头道:“烦请姑娘将那盏灯移近眼前。”
雷金枝应言将那盏青铜鹤形古灯移到跟前。但见老和尚抬手捏住鹤颈灯嘴一转动,光华下倾,照射在雷铁军脸上。
静虚上人一双眸子紧紧盯在对方脸上,甚久之后,他才微微点头道:“施主瞳孔光华已呈散乱,色作靛紫,此乃真气内精大耗之故。所幸神智尚能守舍,重创之下竟得如此,倒是难能可贵,足见施主平素精于练功之幸。此功修来不易,武林之中,据老衲所知,惟四明山之一阳神君与东海七巧岭之青蟒客雷……”他说到这里,自己微微一惊,喃喃道,“无量佛——善哉,善哉!莫非贤兄妹就是东海七巧岭青蟒客雷蛟的后人不成?”
雷铁军轻叹一声,点头道:“大师所料不差,雷蛟太君,乃是愚兄妹祖父,小可一身武学亦为太君亲自传授,只可惜学艺不精罹此重伤,为家门蒙羞,惭愧之至!”
静虚上人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老衲与你们兄妹倒有些渊源了!”
雷铁军恭声道:“大师莫非与家祖有旧么?”
静虚上人喟然一叹:“那已是太久的事情了……蛟兄生性豪放,怪绝天下。据闻,不幸堕崖伤足之后,性情更异。我二人平生只得三面之缘,自老衲皈依佛门之后,已不闻故人音讯……他如今可好?”
雷铁军脸上强作笑容,恭声回道:“还好……”
静虚上人苦笑道:“蛟兄练神之功,堪称天下无双,以其所练青蟒胎术神功,独步字内。若非东海距离遥远,少施主你这一身伤势请令祖代劳,当能手到病除,却又要较诸老衲高明多了。”
雷铁军兄妹二人对看一眼,各人脸上俱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番凄惨。
静虚上人银眉微微一皱,道:“怎么……莫非令祖他……”
雷金枝凄然道:“大师父还不知道么?我爷爷自东海采药堕崖之后,手足为毒蒺藜所伤,昏迷一百天之后为神医马玄子剁去手脚,已是一个……十足的废人!”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双手合十,黯然地道,“这件事老衲竟是不知……罪过,罪过!莫怪乎数十年未闻其行踪……可惜,可惜!”
他边说边浩叹不已,一双眸子又紧盯着雷铁军的脸,点头道:“这么说,令祖传授汝兄妹武功,只得口述心法了?”
雷铁军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就是了!”静虚上人苦笑着道,“那青蟒胎术神功必欲内习于神,外见于形,失去手足,自难百尺竿头再上层楼。少施主不得令祖之示范,仅凭口述,自是大打折扣。
可惜,可惜!否则,那青蟒胎术一功,绝不至输与那人火龙毒掌之下;若渗以五行功力,更有制胜之可能,少施主你也就不会有眼前这一步厄运了。废话少说,且待老衲看看你的伤吧!”
静虚上人说着,双手连连搓动不已,忽然同时递出,按在雷铁军一双“乳中穴”上。
雷铁军登时宛若触电般地打了一个哆嚏,那张脸刹时间变为铁青之色。
只见他上躯一挺,竟由嘴里沁出了一口鲜血。
雷金枝神色一变,忙伸手扶住哥哥欲倒下的身子。恰在这时,静虚上人收回了双手。
“施主气血大耗,已不足担受老衲功力……这便如何是好?”他抬眼一看雷金枝,微微点头道,“有了,姑娘你可曾习过令祖定神归元之术?”
雷金枝点头道:“习过——只是造诣不深!”
静虚上人大喜道:“这样就好,既然如此,你可助令兄一臂之力!”
雷金枝怔了一怔,点头道:“请大师关照!”
静虚上人道:“姑娘内提丹田,以右掌直抵令兄后背‘志堂’一穴,默运定神归元之术,将本身功力徐徐注入;不过要注意,须不急不缓,随着老衲丹炉之力共为反哺,一周天之后,即可慢慢收回!”
雷金枝问清楚之后,点头答应。
只见雷铁军盘膝垫上,早已全身汗下,模样憔悴之极。只是待雷金枝的手掌一经按抵,登时神情大振,疲态尽消。
静虚上人见状点头道:“吉人自有天相,少施主得力令妹一掌之助,看来这条命是保住了!”
说时双掌再搓,如前样按在了对方那对“乳中穴”上。这一次果然较诸前一次大见不同,身子只是在刚一着掌时抖动了一下,当即就稳住了。倒是他身后的雷金枝吃力不小,一张粉脸涨得通红。
雷铁军只觉得透过老和尚一双手掌,发射出两股奇寒气息,一经入体,如着冰露!
可是紧接着即觉出下腹奇热如焚,随着上人气机行过之处,一丝丝导引而起。
如此一来,一热一寒相互对消,体内即生出无限温煦感受,嘴里虽不便出声说话,心里却是明白,知道老和尚正在运施内提丹炉极上功力,将自己身中之丹火剧毒逼发而起,双方对消。这一步骤似乎运施得甚是顺利,配合雷金枝的内力支援大见功效。
雷铁军只觉得身上无限舒但,宛若“入定”时之阴阳交泰。有了这番见识,他就守定神舍,不惊不喜,慢慢地已能配合着二人功力有所接引。
一炷香后,静虚上人才向雷金枝点头示意,陡地收了双掌。
雷金枝配合着对方掌势,猝然抽回了手,由不住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已是汗透罗衫。
静虚上人轻声宣道:“无量佛——雷少施主看来无妨了!”
他边说边轻起大袖,揩拭着脸上的汗珠,缓缓自蒲团上站起,向窗前走去……
这时,雷铁军双目下帘,显然已经达到入定境界。
铁掌刘昆直到此刻才插上嘴:“大师父,这位雷兄弟不碍事了?”
静虚上人默默点了一下头,伸手指了一下外间殿房,缓缓步出。
刘昆与雷金枝随后跟上。
三人行至佛殿落座之后,老上人才吩咐殿前弟子侍茶,并向雷金枝道:“姑娘武功已甚见火候,以此推想令兄更非弱者了。他功力并没丧失,只限于气血两亏,不能施展。
经过方才老衲丹炉九转之后,已将其五行真气一一衔接,如加上调养得宜,将在七日之内恢复功力……”
雷金枝喜道:“老上人成全之功,愚兄妹刻骨铭心,今生今世永远不敢忘怀。大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说完她真个行礼拜谢。
静虚上人点点头,说道:“罢了……令兄此刻正在引功内行,约半盏茶之后,即可醒转行动。那时,当老衲以金切玉膏之术,略击其十三节脊骨,即可大功完成。此一功德所以能够圆满,姑娘功劳亦不可埋没;老衲出世之人,何敢以此居功,倒是——”
他微微一顿,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喟叹,目光转向一旁的刘昆苦笑道:“刘施主,如果老衲料想不差,你对老衲尚有所求,且直言说出来吧!”
铁掌刘昆面色微微一红,轻轻咳了一声,道:“不敢,唉——这都怪在下学艺不精,给大师平添了许多麻烦!”
静虚上人温声道:“有话直说,不必客气!”
铁掌刘昆轻咳一声,面色甚窘地道:“既承大师见爱,在下就直说了吧,事情是这样的……最近我们三湘地面上,出了一个武功极高,却又生性凶恶、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宣了一声佛号,打岔道:“施主可是亲眼所见,或只是道听途说?”
刘昆嘿嘿冷笑道:“罪证确实,铁案如山,在下与雷氏兄妹都亲眼看见过!”
静虚上人看了雷金枝一眼,道:“是么?”
雷金枝点点头:“千真万确!那个人就是打伤我哥哥的向阳君!”
老和尚苦笑了一下,看着刘昆道:“刘施主请说下去,那人杀死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铁掌”刘昆道,“有洞庭神君苍海客之称的齐大侠齐老太爷,大师对齐大侠不会陌生吧?”
静虚上人点着头道:“你说的是齐天野!老衲对齐大侠倒是久仰之至!”
“不错!”刘昆冷笑一声道,“他就是在岳阳第一个遭受向阳君杀害的人!”
老和尚一双长眉倏地一蹩,遂点头道:“这位施主与老衲曾经有过一段交往……此老乃是六合门武术出身,自练成六合门神剑之功后,一身武功已深入堂奥——怎么,连他也敌不过那个人?”
“唉,说的是呀!”刘昆哭丧着脸道,“他老人家死得好惨——经衙门里验尸证明,齐老爷子是被对方一剑穿心而亡!”
“唔!”老和尚留神地倾听着。
“怪的是——”刘昆神色突变道,“齐老身上的衣服,并无丝毫破损,大师父你说怪不怪?”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喃喃地念了一声,唇角挂出一丝冷笑,道,“这件事尽管惊人,却并不怪异。施主既是习武之人,当知‘剑以气使’这四个字的涵义。”
刘昆点点头,表示知道。
老和尚乃冷冷地道:“这就是了,这人杀害齐天野的手法,正是以本身真气,贯注入剑身,形成了上乘剑道中所谓的剑炁,是以杀人之后,外面仍能保持原状,丝毫不显露痕迹!”
他虽然对于苍海客——齐天野的死,作了精确的分析,内心却生出了一番激动。
“无量佛,善哉、善哉——好高明的剑道!”老和尚冷笑了一声,银眉频眨,“只是手法未免太过于狠毒了,阿弥陀佛!”
刘昆“哼”了一声,道:“齐老剑客为洞庭有名的大善士,平素热心地方公益,乐善好施,又与敝衙大人私交甚笃,就是布政使那里,他老人家都有交情。大师父请想,这件案子衙门里岂能不追究、不限期破案吗?”
“哼哼——”静虚上人平和地道,“齐天野落籍洞庭之后的一切老衲并不清楚,只知此人前身为恶多端,少说也有百十条命案。阿弥陀佛——老衲无意再对死者置贬,少说一点吧。不过,这些也都是三数十年以前的往事了!”
雷金枝大为惊异,不禁长长地“啊”了一声。
刘昆则怔了一下道:“这件事在下倒是不知,不过洞庭居民,谁不知这位齐老爷子是个大善士,再说上面有所交待,这案子是非破不可的!”
静虚上人点点头道:“施主所见甚是,齐天野果真已洗心革面,悟却前非,既往就大可不咎!”
“是啊!”刘昆狠声道,“再说,向阳君的罪状更不只一桩,说起来真是数不尽!
大师父也许不知道,湘阴的盛氏双英盛世勇、盛世平兄弟二人,今晨在岳阳楼也遭了这厮毒手,死于非命!”
静虚上人面色一怔,又宣了一声佛号。
刘昆乃源源不绝将盛氏兄弟遇害经过讲说了一遍,静虚上人听后,沉默了许久,却未曾说话。
刘昆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大师父请想,岳州府有此狂徒存在,地方上岂能有安宁?府台大人限在下三天破案……大师父你老可也看见了,在下这一双手……唉……”
顿了一下,他哭丧着脸道,“……若不是雷氏兄妹仗义援手,命只怕早没了……是以在下万般无奈,才想到了大师父老人家。看来,也只有你才能对付得了这个人,是以冒昧登门求见……”
静虚上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站起来,走了几步,道:“刘施主之意,莫非要老衲脱下这袭袈裟拿刀动剑不成?”
“这个——”刘昆愕了一下,苦笑道,“大师父本系武林一代宗师,红叶居士任秋蝉大名,武林中人哪一个不知道?”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打岔道,“刘施主不必再提任秋蝉其名,任某人在老衲心中早已物化子虚,全然不存在了……无量佛——罪过,罪过!”
刘昆讷讷道:“话虽如此——大师父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却不曾丢掉。在下之意,只要大师略显身手,即可将那厮治服!”
“施主对老衲过于抬爱了!”静虚上人苦笑了一下,道,“总结施主方才所说,那人功夫杰出,不怕施主见笑,即使老衲全力与其一拼,亦未见得是其敌手!”
刘昆不禁呆了一呆,讪讪地道:“这么说,大师父是决计不帮在下这个忙了?”
静虚上人长长叹息一声,苦笑道:“请刘施主见谅,这件事,只怕老衲无能为力。”
刘昆冷笑道:“大师父虽是出家之人,但到底是出身侠义之门,岂能见义不为?”
静虚上人忽然叹息道:“罢,罢!刘施主,老衲有一变通之计,要老衲亲自出山势所不能,老衲却可指点施主一条明路,如果你遵照老衲之言行事,却不啻老衲亲自出手一样?”
铁掌刘昆原已大失所望,听后不禁大喜,但表面上并没表现出来,只是干笑道:
“在下愿闻其详!”
静虚上人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才说道:“雷姑娘,你果真伤中了此人一刀?”
雷金枝点头道:“不错,确是刺中了他一刀!”
上人道:“那人可曾失血?”
雷金枝又点头道:“流了不少血,但是不曾刺中他身上要害!”
静虚上人讷讷道:“无须伤中要害,只要见了血就好——老衲实在心中奇怪,因为如照你二人所说,这个向阳君分明具有金刚不坏之躯,岂能为姑娘短刀所伤?”
雷金枝道:“大师说的甚是,我那一刀所以能伤得了他。乃系出其不意。听家兄说,对方所练的乃是内气之功,平素不经运气功力不显,一经运息才会刀剑不入。我那刀的确是出其意外,只可惜我刀力不足,否则必可当场置他于死地了!”
静虚上人微微颔首道:“令兄与老衲所见略同,情形正是如此,只是令兄似乎还不知道,向阳君目前生命亦在垂危之中!”
“哦?”雷金枝大为惊奇地道,“老上人你是说因为我那一刀……”
“不错!”静虚上人冷冷一笑,“正因为你那一刀!”
“可是……我那一刀并不曾伤中他的要害!”
“无须伤中要害!”静虚上人道,“只失血就足够了,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像他那种练习自然功力的人,惜血如宝,即使失落点滴亦有关联。更何况,他身习太阳元罡之功,一旦失血,必会引发一种叫‘反潮’,的奇怪现象!”
鹿鹿
发表于 2017-3-24 00:07:38
第四章爱恨难取舍生死悬一发
刘昆奇怪地问:“反潮?”
老和尚肯定地点着头道:“这种现象在他失血六个时辰之后一定发作,那时候……
即使他有托天拔地之能,亦将百骸尽酸,行动不得。刘施主若要将其拿下送官判罪,岂非正是时候!”
刘昆一怔道:“大师之言当真?”
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自然是真的了!”
刘昆大喜,道:“好,在下这就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静虚上人见状,忙唤道:“施主且慢!”
刘昆回过身来:“大师还有什么嘱咐?在下恨不能马上就把这厮擒到手上,才息我心头之恨!”
“不——施主你暂时还不能走!”静虚上人讷讷道:“再说这件事亦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刘昆问道:“怎么?大师的意思是……”
静虚上人道:“施主双目泛红,分明也中受了向阳君火毒。虽不若雷施主那般严重,一经发作却也非同小可。目下既然来了,老衲就便为你去了身上火毒,再为你接好断腕,亦不为迟!”
刘昆听了,不禁暗吃一惊,深深一躬道:“大师对在下也太厚爱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耽误了捉拿那厮的时刻?”
静虚上人摇摇头,道:“时间足足有余,老衲预计他就算是功力再高,要想从容化解这段‘反潮’,时刻,至少需要十个时辰。换言之,在明日午时以前,他都难以行动,如果此人没有元胎照命的功力,很可能难以渡过这十个时辰——也许等不到天明前,他就命丧黄泉啦!”
刘昆听到这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下面现笑容,道:“大师这么一说,在下就放心了!”
静虚上人道:“话虽如此,如果这个向阳君果真功力达到了元胎照命地步,那么十个时辰之后,他必能回复功力,又将是一条生龙活虎。刘施主,你务必在明日午时以前下手将他擒住,才不至于误事!”
刘昆点头道:“大师放心,在下已掌握他的确切行踪,可以说是插翅难飞!”
雷金枝亦大感兴奋地道:“大班头,你莫非已经知道他住在哪里?”
刘昆嘿嘿笑道:“那还用说,此人一出岳阳楼,即被我手下人紧紧跟上了。他果然行踪谨慎,最后藏身在洞庭湖边李氏祠堂之中。确知他在那里落身之后,为恐打草惊蛇,乃将跟踪之人撤开……如今大师这么一说,在下才算明白。看来,他果然是自知伤情,才选择了那个清静罕见行人的偏僻所在,以期渡过难关。”
静虚上人缓缓点头道:“看来确是如此。刘施主——你且记住,这人虽然在‘反潮’时全身骨节呈现一片酸软,动弹不得,却也有几点不可不防。”
刘昆点头道:“大师请关照,在下一定谨记不忘。”
静虚上人道:“这个向阳君老衲虽不曾见过,但是听你们所言,已可确定他内外功力俱已臻至极高境界,即使他身处绝境,亦不能稍有大意。再者,他既习有太阳元罡之功,必有护体内潜之力;如果施主正面与其接触,很可能为他口中真气所伤,万万切记。”
刘昆不禁为之一惊,道:“若非大师指点,在下决计不曾防到还会有此一着。这么说,当由他身后接近,方可以下手了?”
“不然。”静虚上人讷讷道,“只是后面出手,也有几点须注意。向阳君元罡封穴,刀剑不入,这一次必然不会再失之大意。你须记住,只其顶门‘上星’,一穴可以下手——在那一穴道上轻下一指,他必然全身疲软,任你处置了。”
刘昆听一句应一声,心里暗暗叫道:“向阳君呀向阳君,此番你落在我刘昆手中,我当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该知道我刘某人的厉害了!”
心里想着,不禁笑逐颜开地对静虚上人道:“大师父这番指点,在下感激不尽;果真擒住了这个人,大师论功居首。那时,在下必请府台大人,为大师你这庙里多多布施,铸金挂彩,以谢今日指点之恩。”
静虚上人摇摇头,道:“刘施主万万打消此念,老衲此举全是为报答施主多年爱护情谊。老实说,对于那位向阳君却深具歉心……阿弥陀佛——但愿我佛慈悲,垂鉴老衲这一点不仁之念……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雷金枝把二人一番对答听在耳中,禁不住心惊胆跳。她脑子里不禁浮起了那个向阳君的影子——粗犷豪迈的造型、杀人时的狠厉手段,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感触……
人的思维实在是极其微妙!
在此之前,她一想到向阳君这个人,必然会产生深入骨髓的痛恨,恨不能一刀杀了他为哥哥报仇。可是,当她获悉向阳君即将遭遇到不幸时,内心竟然萌发出淡淡的伤感——这真是十分微妙的一种心理。
不可否认,向阳君是她此生所罕见的一个英雄人物,只是其心性失之于偏激狠毒……
以他这样一个天地间奇人,一旦为霄小所乘,其命运之悲哀,可是预卜难定的了……
雷金枝缓缓抬起目光,注视向刘昆。他那眉飞色舞的表情,令她十分厌恶。
在刘昆得意的笑声里,她恍然回到了眼前的现实——暗吃一惊,忖道:“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会为那个杀人魔王惋惜起来!杀了这个人,为江湖除了一大害,难道说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似乎松快了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不合情理的思虑。
雷金枝偶一抬头,看见了静虚上人那一双慈祥而智慧的眸子,正在注视着她!
此刻,她心里一惊,就像作了亏心事似的,下意识地红了脸。
静虚上人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你心里在想什么?”
雷金枝的脸上又是一阵子发热——尽管她不擅说谎,可心里所想的是万万不能据实吐露的。
所幸,就在这一霎,听见了雷铁军在内室发出的一声叹息。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站起来道,“雷少施主醒了。”
雷金枝这才心情一松,跟着静虚、刘昆匆匆步入禅房,即见雷铁军正自蒲团上站起来。观其面色一片红润,较诸来时之白里渗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阿弥陀佛!”静虚上人长宣一声道,“少施主稍安勿躁,须待老衲再施以金切玉膏之术,才算大功告成。”
雷金枝忙上前扶着哥哥坐好,不胜欣喜!
铁掌刘昆笑道:“雷大侠果然是好多了,真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恭喜,恭喜!”
对于雷铁军来说,自是对静虚上人感入骨髓。当下站起来,向着静虚上人深深一揖,道:“老师父活命大恩,弟子没齿不忘,大恩不敢言谢,只图来日感报鸿恩于万一了!”
静虚上人含笑道:“少施主不必客气,出家人慈悲为怀,只论因果不计其它。说起来,这也都是施主你的功夫底子好,再者令妹从旁相助出力不少;否则,只凭老衲一人之力,亦是难以奏功。少施主你且坐好,待老衲运施金切玉膏之术,即可大功完成!”
雷铁军情知老和尚所说的金切玉膏之术,乃是门几乎绝传的罕见医术。一经施展,可使碎断的筋骨一一接拢,更可令白骨着春,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奇。想不到面前这个静虚上人竟然精通,自是不胜惊奇、欣慰。
静虚上人如先前模样,在他对面盘膝坐好,两只手频频搓动不已,目光视向雷金枝、刘昆,道:“二位请暂时退后几步,容老衲且行献丑。”
刘昆、雷金枝方自后退,即见静虚上人脸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瘦削的面颊像是肥胖了许多。雷金枝与刘昆虽是看得不解,阅历丰富、技艺高超的雷铁军却是一看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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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知和尚此刻正在运施五行真气——原来,凡是特殊上乘的医术,莫不与精湛的内功有关联。眼前和尚所施这种金切玉膏之术,亦不例外。
一念未完,即见静虚上人原已肿胀而起的面颊,又渐渐恢复如前。雷铁军明白,对方所运施的五行真气已经完成归位的过程。
却见静虚上人已自蒲团上站了起来,那双白瘦的手掌频频搓动不已。
忽然,两只手掌猝出如电地按在了雷铁军背上,即听得后者全身骨节起了一阵子密响声。雷铁军只觉得全身百骸酸楚,简直难以挺受,忍不住地哼了一声。
所幸那阵子酸痛感觉来得急去得也快,却见老上人那一双瘦手倏地抡起,即在雷铁军后背脊椎骨上拿捏起来。那副样子确是怪异之极,看起来老上人像在玩弄一具古筝。
尖瘦的十指,配合着一定的节奏,各有动作——捻、捏、搓、拍、点、捶,快慢有度,恰到好处。
这一番奇特手法连续进行了约有小半炷香的工夫,老和尚的双手,又移向了雷铁军的双肩,继而四肢……
刘昆与雷金枝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莫测高深,只听得雷铁军全身骨节在静虚上人运行的十指下,各有响声。随着老上人十指动作的轻重不同,骨节声响也大小迥异。
经过一番拿捏打敲,静虚上人停住手,即见雷铁军全身近乎瘫软模样,脸部表情却精神焕发,那双眸子更隐敛着炯炯光采,凡此,足以说明了他的功力已经渐次恢复。
静虚上人看着他,兴出了一声浩叹:“少施主你如今功力总算恢复了,只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此刻,当可一切如常。无量佛——善哉,善哉!少施主,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雷铁军面现感激,频频点头不已。他满心充满了感戴之情,只是太疲倦了,那双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力坠着,只要一闭眼,即可沉沉入睡。
静虚上人微微一笑,道:“少施主什么都不必多说,老衲与你夙缘深厚,略尽薄力,亦算是了却一件善事。令祖当年有恩于我,今日偿还在少施主身上,亦为一段因果。你兄妹好自为之,且自行返回休息去吧。”
说罢不待对方答话,伸手拿起身旁一盏银铃,轻轻摇了一下,即由外殿进来一个中年和尚,双手合十道:“老师父有什么差遣?”
静虚上人道:“至善,你好生照顾着雷少施主与这位姑娘离开,这就去吧。”
至善和尚应了一声,即上前搭住雷铁军,道:“施主与姑娘请——”
雷金枝一心惦念着哥哥的伤势,对于静虚上人的肃客,倒也不觉奇怪。当下即向上人深敬谢忱,拜别离开。
“铁掌”刘昆跟着出去,关照手下备车护送,彼此告别之后,再行转回。
当他再次步入静虚上人禅房时,却见老上人在一盏古灯映照之下,似乎正陷于苦思!
刘昆轻咳了一声,静虚上人忽然警觉过来。
他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兄妹已经走了?”
刘昆抱拳道:“已经走了,多谢上人慈悲,雷少侠有生之年,不啻大师所赐……在下也总算对他兄妹有所答谢了。”
静虚上人道:“你与他们兄妹过去就认识么?”
刘昆道:“不认识……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才认识的。”
他发觉到上人口气不对,不禁心里一动:“怎么?老上人莫非认为……”
静虚上人摇头道:“你不必误会,据老衲观察,他兄妹俱是十分正直纯情之人……
只是那位雷姑娘命属火星,与老衲元星犯剋……有她在场,老衲即潜生六神无主之感,这是老衲自皈依佛门之后,未曾有过的现象,诚百思不得其解!”他那双银眉频频眨动不已,又道:“莫非丙子之难恰逢阴人而变迁,应在了此女的身上?阿弥陀佛——果真如此,老衲对此女却不得不刻意防范了。”
刘昆在一旁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静虚上人目光一转,落向刘昆身上,道:“适才我关照你下手对付向阳君之事,切记不可假手他人,更不可为外人所知,你要记住……”
刘昆躬身道:“大师放心,在下返回之后,即刻与舍弟亲自下手,将那厮手到擒来,明正典刑,消解心头之恨!”
静虚上人叹息道:“这件事千万不可太急,老衲虽不识向阳君其人,但此人既然具有如此功力,当然绝非寻常之辈。老衲遁世之身,实不愿为此而有所牵连。刘施主你若为老衲惹祸上身,达云寺百十名弟子未来祸福与佛祖基业亦深所系之。”
这一番话出自上人之口,语深意重,使得刘昆心中怦然一惊。他忽然体觉到一种不祥之兆——惊心之下,遂向着静虚上人脸上逼视过去。
四只眼睛相对之下,刘昆发觉静虚上人眉目之间,郁结着一层阴影,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却也说不出何以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使得先时触及的不祥之兆更为明显突出了。
这种纯属灵性的第六感,自非刘昆所能深入洞悉。以他平素之脾性,更不会为此在心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不过当时略为一惊罢了。
反之,静虚上人一念及此,显得很不开朗。他到底是佛门中深有修为之人,即使有所逆心,亦能处之泰然。当下打点起精神,重施金切玉膏之术,将刘昆一双断腕重新接好。待一切就绪,天光已依稀透曙。静虚上人由于连番运功,确已相当累了!
刘昆心里惦念着擒拿向阳君的大事,不敢多有逗留,遂向上人请示告辞。
老上人一袭袈裟,踏着黎明前的昏暗,步出殿外,原是古井无波的一颗心,不知怎么一再显现出忐忑难安的情绪。
“阿弥陀佛——”他怅望着东方天际,喃喃自语道,“莫非当真有什么不幸之事,要降临到老衲头上不成?”
老上人一念及此,顿时觉得左边眉头一连跳动了三下,右手无名指抽动个不止。
“啊——”静虚老和尚,猝然神色大变!
四十年来,他早已养成了一颗不动之心,类似今日之一夕数惊,简直绝无仅有。悟及此情,顿时大生警惕,预料到大难或将来临?
面向着即将黎明的当空,他发了一阵子呆,决计要将此一番预感所显的吉凶祸福求诸神佛,无比虔诚地上体天心,而予以证实。
偏殿外,站更的至善和尚,远远持灯走过来,打着稽首道:“老方丈,天已快亮了,你老还不休息么?”
静虚上人长叹一声,道:“至善,你哪里知道本座心中所想?本座是在为达云寺这爿数百年佛祖基业而有所担忧……却因眼前有一道冲不破的关隘……此事关系本寺百十名僧众祸福生死,我怎能脱下仔肩?”
他说到这里,双手合十,低声宣道:“吾佛慈悲,南无阿弥陀佛——”
至善和尚闻言,吃惊地道:“请恕弟子愚昧……老方丈是说本寺即将有一场避免不了的劫难?”
静虚上人道:“正是如此——”
至善和尚登时一呆,说道:“啊——这……”
“你不必惊慌。”静虚上人讷讷道,“这件事尚未证实,且随本座至大雄宝殿一行。
我要亲自佛前上香,静悟一个更次,参透一些未来祸福。你且为我殿外站更,不许任何人入殿打扰——且随我去吧!”
至善和尚答应了声“遵命”,遂持灯前导,直向大雄宝殿而去。
洞庭湖边——李氏祠堂。
两扇绘有威武将军门神的门掩闭着。天近黎明,院子里却不曾现出丝毫亮意,仅有的一线曙光都被那棵占有甚大空间的黄果树遮住了。祠堂恰恰就被掩盖在黄果树下,远看上去像是一个矮小老人持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
频鼓的蛙声、虫鸣,形成了一曲嘈乱的乐章。对于这种人类几乎无法避免的噪音,大多数人都已习惯,非但不以为其乱嚣嘈杂,反而把它当作宁神催眠的和谐乐章了!
然而,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些和谐而有节奏的乐章,却足以形成他们心理上的魔障,成为德业功力进展的最大障碍!
这些人包括修养心性者、上窥金丹大道的丹士、苦参入定的佛门高僧,以及那类修养上乘心法的武林奇人异士——在一定情形下蛙声就给予他们心情困扰,阻碍其功业之进修,为害之大,实在是难以估计!
就拿眼前这个人——向阳君来说,蛙声使得他心情沮丧。他情绪之低落,几乎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如非亲眼看见,简直使你难以置信——总共相隔不过几个时辰,看上去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那条盘缠在脖子上的大辫子,依然黑光油亮以外,包括他那张飞扬跋扈的脸在内,俱萎糜不振。全身上下,简直一点儿生气都不复存在!
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干稻草,双膝盘坐在上面。身边是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瓦罐里有一些清水,他就是靠着这半罐子清水维持着体力,使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神案上燃着一盏灯,跳动的灯焰,放射出一片昏黄凄迷的灯光,灯光自高而下,将那截雄大的坐姿阴影映在地面上。由地上阴影看,仍然是罕见的好汉一条——猿臂蜂腰,说不出的英挺豪迈。
正如达云寺的静虚上人所说,他在遭受雷金枝刀伤之后的六个时辰开始,即兴出了那种可怕的“反潮”现象:起而全身瘫痪,继之百骸尽酸。极度的、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一直持续了三个时辰;如非他具有元胎照命的精湛内功,在发作之初就会死于非命!
对他来说,眼下虽然度过了最危险的一段时间,然而那种“反潮”现象,并未完全消除。他必须全神贯注,守护着位属“丹田”的三处要穴,只要稍一分神。仍有致命之危!
长夜漫漫,由黑夜到天明,对于一般人来说,多半在甜美的睡眠中度过,而他——
向阳君——这个神威不可一世的武林怪杰,却是在一点一滴的痛苦之中挨过的!
抬起头来,他迷蒙的视线投向窗外。
他多么渴望着黎明的曙光在眼前出现,让他感觉到光明已经来到——事实上,他只需要再挨上三四个时辰,过了午时后,这种足以危害他生命的“反潮”现象即可完全消失。那时,他即可恢复昔日的豪迈雄风,又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子了!
他脸上布满了汗珠,汗水早把他身上的绣有大太阳的绸衫湿透,全身上下水淋淋的,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个活人,形容为落汤鸡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这还是他生平从来未曾领受过的一段痛苦经验,一切的痛苦折磨,都是心狠厉手的姑娘雷金枝造成的——
如不是她猝然出手的那一刀,使自己失血过多,万万不会形成现在的“反潮”现象,万万不会使自己濒临死亡的边缘。
“雷金枝!”
一想到这个名字,他脑子里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个姑娘娉婷的倩影——包括她当时出刀的狠厉情景。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纤弱如嫩柳扶风的少女,无论如何是不会这么狠心厉手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对她毫不提防,以至于吃了大亏。
奇怪的是,那个姑娘虽然对他构成了致命伤害,他却轻而易举地把她放过了,没有对她施以报复加害——这一点也许令人费解,但是却毫无疑点地标明了这个怪人的英雄作风,具有强者气度的侠士风范。
时间在蛙鸣声中一点点地磨了过去,终于,他窥见了薄薄的一线微曦!
微曦穿过了老黄果树茂密的枝丫,就在这一霎儿,那片躁人心神的蛙鸣趋于静止!
代之而起的,却是蓦然飞临的满空麻雀。
成千上万的麻雀,在极为短暂的一瞬间落满了树枝,兴起了荡人心魄的雀噪声。
向阳君未曾松下一口气,立刻又面临到另一番困扰。他长眉频眨,目光摇曳,又陷于极度痛苦之中!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轻捷如同飞鸟般地纵上了墙头,紧跟着飘身而起,有如秋风中的一片黄叶落在了院子里。
晨曦映射着她婀娜修长的身子,细细的腰肢,轻柔细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一袭鹅黄色的劲服,再加上露出肩后飘有同色穗子的那口长剑,看上去益加清新脱俗,于娇柔洒脱之中别具英秀侠女气息!
她践踏着满地的枯枝落叶前进了几步,一直走到了祠堂的正前方。
抬起头,她打量了一下悬在祠堂正面风檐下的那方长匾——李氏祠堂四个金字,在晨曦微光里闪着点点金光。
一点都不错,就是这个地方。
一丝欣慰而又含有冷酷的笑容,闪烁在美丽的脸颊上。她娇躯轻扭,毫不迟疑地向门前步入。随着她前进的势子,玉掌轻挥,两扇虚掩的门扇应手而开。
四只眼睛,在同一个时间对在了一块。
其实,在这个黄衣少女方自现身纵落于院墙的一刹那,向阳君已有所觉察了——
虽然他此刻处身危境,全身近乎于瘫痪,动弹不得,但是仍然能保持着过人的敏锐。
在他坐身附近十丈方圆之内,那怕一片落叶飞花,亦休想瞒过他敏锐的观察力!
虽然这样,在四只眼睛对视之初,他仍然难免惊恐、忿骇。
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是她!
雷金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刹那间,向阳君的两只瞳子睁得极大,在他目睹着雷金枝突然现身之下,整个身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你……雷姑娘……”无比的惊骇、忿恨,现在他冷汗涔涔的脸上,“你……怎么会找到了这里……”
只不过说了两句话,汗珠便顺着一双眉梢涟涟地淌流下来!
雷金枝冷冷地哼了一声,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迫近在向阳君坐处丈许处。
“向阳君!”她冷漠地笑着,“你也有落在姑娘我手里的一天,你的死期到了!”
纤手轻抬,龙吟声中,已把背后的一口长剑握在手中。随着长剑前指,一股冷森森的剑光直射向阳君面颊,使他再次打了个寒噤!
“你——”向阳君无奈豪气不继,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时面色黯然。
雷金枝身躯疾转,极其快速地在他身侧四周转了一圈,最后依然站立在原来的地方。
“雷金枝……”向阳君面容冷森森的,“岳阳楼我一念之仁,饶你不死——莫非你现在乘我之危,置我于死地不成?”
雷金枝眼睛里含蓄着隐隐仇意,冷哼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一定没想到吧!”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我确实没有想到,是令兄示意你来的?”
“那倒不是,”雷金枝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哥哥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这必然是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是?”
向阳君淡棕色的脸上,现出了一片灰白——他是在忍受着刻骨的痛楚,否则是不至于如此的。
听了雷金枝所说的话,他摇摇头,现出一丝冷涩的微笑:“那是不可能的,令兄中了我的火龙毒掌,设非由我本人亲手解救,普天之下会解救者,不超过五人;你怎能在短短半天之内,物色得高人?太不可能了……”
雷金枝眉尖一耸,道:“不可能?天下不可能而变成可能的事情也太多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找不着那种奇人异士?”
“雷姑娘……你这是在强言巧辩!”一面说,向阳君兴起了微微苦笑,“老实告诉你,对于伤害令兄之事,我一直心存歉疚……你们兄妹的出身来历,我并非不清楚——
东海七巧岭雷氏武林世家,天下听命,尤其是令祖青蟒客雷……蛟……”说到这里喘息了一阵子。
他脸上果真现着深深的歉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微弱地接下去道:“他老人家是我深深敬重的一位前……辈……只是令兄不该乘我之危,猝然向我要害上出手……他出手太狠了,才迫使我不得不使出重手法伤了他……”
雷金枝听了这些话,一时有些出乎意料,但她绝对不会轻信他的话。
她冷笑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能饶得过你了?哼——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向阳君喘息了几声,道:“姑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我金某人生平从来不曾向人说过软话,更不会向你一个女孩儿家出口讨饶……”
他冷笑了一声,那双收拢的眸子陡地睁圆了。
“雷姑娘——”他语气沉着地道,“你以为我现在身处危境,一时行动不易,就可任人欺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你不相信,可以出手试试看!金某即使坐着不动,你也不能伤我分毫!”
这几句话,陡地激起了雷金枝好胜的情绪。
“啊——”她冷笑道,“那我倒要试试!”
话一出口,举步踏进。
她哪里知道,足下方自踏前两步,猛可里一片无形劲道扑面而来——
由于这股子无形劲道来得突然,其势也猛,不禁使得雷金枝回想起岳阳楼的惨痛教训。她遂向后速退三步,定住了身子。
这一尝试,大大削减了她的锐气,一时不胜惊异地打量着对方,心中忐忑不已!
“怎么样?”向阳君冷笑了一下,“雷姑娘你是没有办法能够伤得了我的,岳阳楼一时凑巧,被你伤了一刀,那是因为我毫不防备。哼哼……现在你连我身边也凑不上!”
雷金枝一扬剑身,娇嗔道:“我偏要凑上来给你看看!”
话声一顿,正待再次扑上。
“且慢!”向阳君忽然涨红了脸,“姑娘何必以身相试?你且闪开一旁!”
雷金枝心中一动,不知他话中之意,随即闪身一边——不意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那,突见向阳君蓦地张开了嘴,上腹翻涌之间,“呼”然声中,喷出了一口内家罡气!
似有一缕白蒙蒙雾气,出自向阳君开合的唇齿之间。雷金枝方自一惊,耳听得身侧“波”的一声碎响,即见置立身侧不远的一具青瓷香炉,忽作解体粉碎,连同炉内所盛置的陈年香灰,顿时散置了一地,其势着实惊人!
暗付着对方这口内家罡气,如非喷向香炉,而选择雷金枝为对象,那还得了?
一念及之,雷金枝被吓得面色惨变!
惊魂之下,目光再转向盘坐地上的向阳君,不禁心中怦然一动——原来向阳君鼓力作势,喷出了这口罡气之后,顿时大现疲惫,脸上的憔悴配合着他频频的喘息,使他难以掩饰住狼狈形态!
目睹着他的这番狼狈,雷金枝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达云寺静虚上人对铁掌刘昆的一番嘱咐,顿对心中大悟:“好个向阳君,我竟然差一点上了你的当,被你唬住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笑容。
“向阳君!你这一口丹元真气,果然厉害——”她边说边放胆地向前踏进数步,“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没有能力再喷出第二口了——”
向阳君神色一凝,未再发言。这时,雷金枝已记起静虚上人的关照。于是,身形一转,绕到了他的后面。
果然,向阳君大为紧张,只是在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雷金枝已切身而近,依在他背后贴身之处,左手突然递出,玉指轻着,点在了他顶门“上星穴”上!
这一手,简直出乎向阳君意料——对方显然经过高人指点,这一指虽然力道不大,向阳君却是吃受不起。他宛若一条毒蛇,猝然为人拿着了七寸一般,登时通体上下一片松软,形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全身突地瘫成了一团,身躯一缩瘫在地上!
雷金枝剑尖一指,比向他前心部位——向阳君忽然睁大了瞳子,由不住兴出了一声叹息!
“为什么叹息?”雷金枝冷冷地道,“莫非你心有未甘?”
“那倒不是——”向阳君徐徐地道,“也许是我命该如此……半生称雄武林,临了却死在你的手上……”
雷金枝恨声道:“你自恃武功高强,杀人如麻,为恶多端,莫非还不该死么?”
向阳君冷冷哼了一声,道:“杀人甚多倒是属实,为恶多端却恕我不敢苟同——”
“哼哼……”雷金枝扬动娥眉道,“我也用不着给你废话,先杀了你再说——”
长剑一举,正待落下!
“慢着——”向阳君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并无丝毫讨饶之意,“在我临死之前,心中却有几句话,想要向姑娘问明,否则死不瞑目!姑娘可肯赐答?”
雷金枝想了想,点头道:“好吧,你说!”
向阳君冷冷地道:“姑娘此来,显然是经过高人指点,特意来加害我的性命。这人居然对我的功力动态摸得如此清楚,显然是一罕见奇人。我虽索遍枯肠,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经开罪过这么一个奇人……只请姑娘将此人姓名赐告,也令我死后作个明白鬼儿!”
雷金枝呆了一呆,心中想到了静虚上人的嘱咐,一时确是难以出口。
然而,转念一想:我既已决心将他杀死,又何必隐瞒他什么,不如实言相告,叫他死得明白!
这么过想,就点头道,“你的请求倒也不算过分——虽然那位老前辈曾令我再三守口,可你既然已是将死之人,倒也用不着再瞒你……”
话声微顿,她忽然下意识地触及了一丝怜悯,垂目对向阳君道:“其实你能死在我的手里,还算是幸运;要是落在了岳州府那位三班大捕头刘昆的手里,只怕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向阳君极其冷静地道:“姑娘之言我不明白——刘昆是何许角色?焉能近我身边?
我又怎会落在他的手里?”
雷金枝无奈地道:“你哪里知道!刘昆听了一个老和尚的嘱咐……”
话声出口,忙即吞住。
“老……和尚?”向阳君脸上现出了一片迷惘,“姑娘何以欲言又止!莫非对我这将死的人,还有所顾忌不成?”
“唉——”雷金枝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向阳君……你虽有盖世神威,却没有想到临终会栽在一个空门老僧之手……这一切都是那个老和尚算计好的,包括你现在的‘反潮’,现象在内。那和尚确是无所不知,你总算遇见了能制服你的厉害对头!
好了,你总算知道了一切,可以死了!”
在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早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伤感——那是因为自她第一眼看见向阳君开始,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当她的眼睛再次飘向他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感触,又袭上了心头——她确知,如果现在自己狠不下心向对方挥剑,那么越迟出手越困难。
她心里想着,再次举起了长剑!
然而,在向阳君那种无惧却遗憾的眼神之下,空中的长剑又停住了。
她几乎不敢再与对方那对眸子接触:“你干嘛这么盯着我看?莫非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向阳君道:“姑娘的话只说了一半,关于那个老和尚,他……又是谁?”
雷金枝放下剑身,轻叹道:“你这个人真是死心眼儿,干嘛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向阳君冷笑道:“致我于死的杀身仇人,我焉能有所不知?这个老和尚想必……在武林中……是声望卓著之人吧!”
雷金枝点点头道:“我干脆告诉你吧,这个老和尚,就是达云寺的静虚上人——也就是四十年前名满天下、人称红叶居士的任秋蝉老前辈!”
向阳君听后,着实吃了一惊,颓然叹息一声道:“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
“你可曾听说过这个人?”
“久仰之至——”
说了这四个字,向阳君脸上兴起了一片阴森,缓缓地道,“在过去,我风闻此老姓名,深具敬仰之心,却没有料想到他竟然会是一个乘人以危、阴谋陷人的老贼……可笑,他还是出家之人!说他是佛门的败类,倒不过分……”
雷金枝摇头道:“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就这么刻毒地批评他,在我眼睛里他是个不失仁慈侠义心的有道高僧!”
“有……道高僧?”向阳君笑得那么凄凉,“一个有道的佛门高憎……岂能做出这等险损有昧良知之事……只可惜——唉,不说也罢!”
雷金枝道:“可惜什么?”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可惜,我今世已不能生见其人,只得来世再向他讨还公道了!”
雷金枝不知为什么,心里黯然不已。
向阳君忽然冷笑道:“话已说完,姑娘请下手吧。你既承那个老和尚指点,当知我全身刀剑难入,只是眼前情形不同,只消轻轻一剑,即可取我性命,你也就不必再耽搁时间了!”
雷金枝盯着他,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第三次抡起了长剑。寒光一闪,直往向阳君当头劈下去!
然而,就在剑锋即将与他头颅接触的一刹那,她忽然定住了剑身,脸上蓦地现出了张皇犹豫。
向阳君原已闭目受死,这时情不自禁地睁开眸子,见状冷冷一笑,道:“为什么不下手?”
雷金枝瞅着他,狠狠地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向阳君冷哂道:“在姑娘来说,杀一个人不应该是一件难事,何以如此举棋不定—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雷金枝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你这个人,莫非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么?”
向阳君哂道:“人非禽兽,怎会没有姓名!”
雷金枝点点头:“这就是了,我已经知道你姓金,在你临死之前,总该报个真实的名字吧!”
向阳君点点头,道:“我名金贞观,冀州人士。因家门不幸,早年为洪水冲散失离,无亲无故,师承自然——”
他长叹一声,微微感伤地道:“像我这样一个人死着活着,可以说与人无关痛痒,倒是我生平酷爱自然,死后弃之荒山,或是抛尸洞庭,也算还我自然之身了!”
雷金枝听了这番言语,一双盈盈秋波的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叹了口气,然后向前踏了几步,侧过脸来打量着他,冷冷地笑道:“你真地想死么?”
向阳君金贞观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能想死?”
雷金枝又叹了一声,道:“老实说,我现在真地遇上了难题,只觉得杀你固是不忍,不杀你却也不好……真叫我左右为难!”
向阳君冷笑道:“姑娘有此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天已经亮了,此处虽然地处偏僻,到底并非人迹不到之处,姑娘还是快作决定的好!”
雷金枝一哂道:“你这个人真奇怪,难道你从来就不曾向人家说过一句软话么?尤其是眼前,你的生死完全操在我手里,也许你只要向我开口求饶,我就会放过了你……”
向阳君淡然一笑,道:“我不会向你讨饶的!”
“为什么?”雷金枝有点气忿地问,“人死不能复生,说句软话,难道会降低了你的身价?”
雷金枝这几句不脱稚气的话,向阳君忽然觉得对方还是一个孩子。
“话不是这么说!”向阳君道,“我是不愿使姑娘因我之言而心生偏差,这等大事,理应由姑娘自己酌量!”
雷金枝果然现出为难神态,她徐徐步向窗前,望着外面发呆——
只见她一忽儿娥眉轻颦,一会儿又作态发狠,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是拿不定主意了。
老黄果树上的大群麻雀仍在吱吱喳喳地噪嚣着,她的心更像是绕乱了的一团丝,压根儿找不着头绪。
就在这时,耳边上响起了一声清楚的马嘶声!
这一声马嘶,顿时使得她心头一惊,有如“醍醐灌顶”,立刻突有所悟!
当下宝剑入鞘,身躯一转,来到了向阳君身边!
向阳君道:“姑娘决定了?”
雷金枝盯着他冷哼了一声,轻嗔道:“这件事咱们等会儿再说,先得换一个地方。”
向阳君苦笑道:“是有人来了?”
“不错。”雷金枝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来人一定就是那个岳州府的三班大捕头刘昆!”
向阳君冷笑不语。
马蹄声已清楚入耳,雷金枝无可奈何地叹道:“你倒是还能沉得住气,真佩服你!
你还能走路么?”
向阳君摇摇头,苦笑不已!
雷金枝轻轻叹了一声,双手把他托起来——向阳君这般壮大的躯体,托在腕子上可真是不轻。
眼前情势急迫,雷金枝已顾不得授受不亲了,只顾抱着向阳君的壮大躯体迅速向后门遁出。
后面一片荒凉,在遍生着矮树的一片坡地里,看不见一户人家。黎明的雾气,随着晨风由洞庭湖面上吹飘过来,停滞在这片坡地里打转儿!
雷金枝抱托着向阳君,一时情急,慌不迭地转向一排矮树后,将腕上的向阳君放下来。她虽是内力充沛,却也觉得大不轻松,额头上现出了汗珠!
向阳君一双炯炯瞳子,直直地注视着她!
雷金枝被他看得怪不得劲儿,把脸转向一旁。几根细发散置在前额上,她抬起手轻轻掠了一下,眼波侧转瞅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这个冤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懊恨,对于自己眼前这种自作主张的莽撞行为,感到不能自释!
向阳君眸子里显示着一种奇特的光彩,他似乎正在运用智慧分析眼前的这个姑娘。
无论如何,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雷金枝被他看得脸上挂不住,微微嗔道:“你干嘛老盯着我?哼!我真后悔……其实,我应该把你留在李家祠堂才对!”
向阳君冷冷一笑,讷讷道:“如果姑娘真后悔,现在尚不为晚!”
雷金枝就气在对方这张嘴,好像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开口说上一句软话。
听他这么说,雷金枝心里好不着恼,冷哼一声道:“你倒说得好,把你救出来了,反倒不领情!”
向阳君冷哂道:“金某人一身傲骨,此生从来不会开口示弱,更不会出言求饶。还是那一句话,姑娘如果后悔的话,现在一剑将我结果,较诸先前并无不同,我也绝不会口出怨言!”
“好嘛……”雷金枝脸上一红,一把握住剑柄,道,“你真当我不敢么?我就……”
向阳君锋芒内敛的一双眸子,直直地逼视着她,丝毫不肯示弱。雷金枝剑拔一半,一赌气又放回去。只见她胸膛起伏,娇喘吁吁——真是气得不轻!
向阳君轻轻叹了一声,欲语还休。
雷金枝侧过脸来,微嗔道:“你还叹气?”
向阳君微微颔首道:“看来,你是个外刚内柔的姑娘。以你这般性情,是极不适宜在江湖上闯荡的——”
雷金枝睨着他,心里矛盾极了,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听了他的话,懒得答理他,垂头不语,因为她心里乱极了!
一阵风吹过来,树帽子索索直响。
向阳君忽然冷笑道:“姑娘将我搁置在这里,到底作何打算?”
雷金枝斜过眼睛来瞟着他:“我当然有我的打算——哼!我只是不愿意让他们看见我在这里就是了,倒不是为了你!”
向阳君冷冷一哂,道:“刘昆虽然无能,倒也不是一个草包,你以为这样就能避过他们的耳目不成?”
“他们?”雷金枝一怔道,“难道他们来了很多人?”
向阳君道:“人数倒也不多——大概是三个人吧!”
“三个人?”雷金枝惊讶地左右看了一眼,道,“一个人也没有。”
向阳君冷笑道:“我虽然暂时身子动弹不得,可是耳朵还不聋。你等着看吧,他们马上就出来了!三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说的神气活现,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似的。
雷金枝疑信参半地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见山坡上下布满了雾气,目光再好的人,顶多也只能看个十来丈,再远可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哼!”她心里倒是放宽了许多,“你大可放心,就算他们是三个人,也不会发觉你我的!”
“那可不见得!”向阳君缓缓吁出一口气,道,“如果刚才姑娘能翻过这座山坡,情形就大有不同,可是现在——我看是空用了一番心机!”
雷金枝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阳君道:“背山一面满是石林,边接洞庭,进退皆宜,就是藏身在石林之中,只要不露痕迹也不易被人发觉,这里情形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
向阳君撩起目光,看了一下当头的雾气:“这片雾气眼前即将消失无形,只凭矮小树丛如何掩身?”
雷金枝一听有理,呆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
向阳君叹息道:“太迟了——姑娘还是稍安勿躁为好!”
雷金枝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坐下来:“既然这样,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向阳君讷讷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愿左右姑娘的心意,一切当你自行主张!”
雷金枝转过脸来,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了声音,忙转过脸寻声望去——透过眼前这片隐隐约约的雾气,果然看见了几条闪动的人影,仔细辨认之下,正是三个人!
她心里一惊,赶忙伏下身子,与向阳君挨在了一起。
向阳君讷讷道:“姑娘如不愿与他们三人见面,即请自去,现在走还来得及?”
雷金枝道:“你不是说,已经来不及了吗?”
向阳君道:“有我同行,自是来不及;如果姑娘独自一人,当然方便得很。”
雷金枝气馁地白了他一眼:“废话,我真想放下你,还救出你来干嘛?”
向阳君轻轻一叹,道:“这么说来,姑娘苦心白费了,因为最后我仍然要落在他们手里——”
微微一顿,他又接道:“不过,对于姑娘的善心,我还是由衷地感激——姑娘你眼前的处境,实不便与他们见面;为免你们彼此误会,姑娘还是自行走吧。”
雷金枝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想走——再看看吧。”
她说着,伸手拨开眼前的树枝,心中不禁一惊——
原来,只是说话的一会儿工夫,那三个人已来到了山坡前面。虽然隔着一层雾气,雷金枝却可以由他们的动作猜测出都是些什么人。
一只手叉着腰的那个是铁掌刘昆,那个拿着长刀的是他三弟刘吾,另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却不认识。
三个人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什么,向着这一片山坡走了过来。
雷金枝心里一动,遂低下头,换了个地方,继续伏下来,默默向三人暗中窥视。
三人往前面走了一程,又停了下来。
一阵晨风吹袭过来,弥漫在附近的雾气顿时被吹得扩散开来。一片阳光由后山升起,直射下来,眼前顿时亮了起来。朝阳下,矮小的灌木树丛里,到处点缀着亮晶晶的露珠,山花迎风招展,小鸟振翅啁啾——好一个清鲜明艳的早晨。
雷金枝伏在暗处,目睹着这一片清明景象,心里叫苦不迭。
却见铁掌刘昆等三人站立在一片矮树边,非但三人容颜清楚可见,即使他们之间的对答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身着蓝色官衣的人,模样儿十分彪悍,生得豹头环眼,勇猛异常。
这人背上背着一柄虎头单钩,个头儿本来就高,还站在一块石头上伸着长脖子,不住地东张西望着,一面看一面不停地唠叨着。
“这个玩笑可开大啦——”,打着一嘴的山西官话,“刘大班头,你倒说说看,他会跑到哪里去啊?”
“铁掌”刘昆那张赤红的脸铁青着,冷笑道:“马头儿,你放心,他跑不了的。我看他一定是听见了人声,临时躲了起来——老和尚的话准没错儿……”
刘吾点着头道:“大哥说得对,刚才我摸了一下,那小子坐的地方还是热的呢。再说,灯还点着,可见他刚出来不久。”
穿着蓝色官衣的那个彪悍汉子,姓马名云程原在邻府当差。这一次是承岳州知府之请,专门为缉搏向阳君会同办案来的,晃以派头十足,看上去似乎连“铁掌”刘昆的账都不买!
听了刘氏昆仲的话,马云程嘿嘿笑道:“刘大哥,我看这件事有点靠不住,这地方哪有什么人?再过去就是洞庭湖了,就算他身上真带着伤,他难道不会雇上一条船?我看,人是走定了。”
刘昆冷笑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他一定跑不了!来,老三我们往上面搜。”
说着他就率先往山坡上面大步挺进,刘吾答应着跟上去——姓马的撇了一下嘴,无可奈何地跟在最后面。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雷金枝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情形之下,自然是无能为力。
铁掌刘昆再向上走了几步,一眼看见了倒睡在地上的向阳君,不禁突地一愣。他大喜过望,嘿嘿冷笑一声,欺身向前道:“在这里!”
身后二人听了不禁俱吃一惊,双双抬步上前,见状不胜欣喜。
马云程反手撒下了背后的虎头钩,立刻就要下手,却被刘昆一把托住:“慢着,你这是想干什么?”
马云程嘿嘿冷笑着,一双鹞子眼频频在向阳君身上转着:“一点不错,就是他,让我先废了他再说!”
铁掌刘昆“哼”了一声,道:“对不起,你还不能动他。再说,这件事你还作不了主。”
马云程察觉到铁掌刘昆的脸色有异,不禁怔了一下。刘昆已经缓缓向前,走到了向阳君身前丈许处站定。
刘昆拱了一下手,脸上生起了一片阴森:“相好的,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想不到吧,咱们竟然又在这里遇上了——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向阳君原来闭着的一双眸子,忽然睁开来,两道锐利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一转,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
“刘昆,你不必多说!”向阳君冷冷笑道,“姓金的落在了你们手里,算我命该如此,尽管下手就是了,何必多费唇舌!”
花幕
发表于 2017-3-24 00:07:56
第五章煞星逃死劫高僧惹祸苗
铁掌刘昆狞笑道:“我看你是做梦吧?今天你落在我刘某人的手里,就是想求一死也不那么容易。你刘大爷不把你折腾个够,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这刘昆两个字倒着念!”
刘吾道:“大哥,我看先把这家伙给捆上,押回衙门再说。”
铁掌刘昆冷笑着,缓缓地绕着向阳君四周走了一圈,干咳了一声,道:“这么大个人,说倒可就倒下了,倒也难为他,居然还能跑到这个地方躲起来。”
马云程心中一惊,道:“刘老大,你可小心点儿,别上了这家伙的当。”
铁掌刘昆上前几步,探出一条腿,用脚勾起了向阳君的一条腿来,掂了掂,随后又放了下去。
他冷笑了一声,点着头道:“老和尚的话没错,这家伙真是瘫了,动不了啦。”
说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向阳君,森森笑道:“向阳君,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没什么好说的,六十年风水轮着转,你想不到会落在我手里吧?为了安全起见,我先废了你这双腿,往后你就老实了。小子,认命吧!”
刘昆说着,向身边的马云程探手道:“来,把你这家把伙借给我用用。”
马云程嘿嘿一笑,忙将手里的虎头钩递过去。
刘昆接到手里掂了掂,刚要跨前下手,侧面传来了女子冷叱声:“慢着。”
三人同吃一惊,还不及转身探看,人影一闪,雷金枝已现身眼前。
“刘大班头请了。”雷金枝脸上怪不得劲儿地笑了笑,“我们居然会在这里见面,幸会、幸会!”
刘昆睁大了眼:“咦,这不是雷姑娘么?你怎么来了?”
“可不是我吗?”雷金枝笑了笑,“我比你们早来了一步。”
“姑娘你是……”…
刘昆大惑不解地看了地上向阳君一眼:“难道你——”
“不错。”雷金枝手指着地上的向阳君道,“他是我擒下来的,我不许你们碰他。”
“啊——”刘昆这才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噗哧一笑,“得啦,大姑娘,你就别逗乐子啦,这小子身上背着十来条命案,还等着他去销案呢。”
他边说边对刘吾与马云程道:“来,伙计!把他给抬起来,我们这就走。”
刘君赶忙答应了一声,前去抬人,却被雷金枝横身拦住道:“不行!你们谁也不能动他。”
刘昆神色一愕,挑动着眉毛道:“咦?雷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办公事呀!”
“我可不管你是办公事还是私事。”雷金枝道,“反正他是我拿住的人,别打算让给你们。”
雷金枝说着,往向阳君身边一站,抱着一双胳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武之势。
“喝!”刘昆呆了一下,翻着一双白眼珠,“我说大姑娘,你到底讲理不讲呀?当初老和尚交待的时候,你也在场,老和尚是关照我可不是关照你呀!”
雷金枝冷冷地道:“这些我管不着,反正他伤了我哥哥,我就要找他报仇,人是我擒下来的,别想我会随便让给你们?”
“嘿嘿……”一旁的马云程咧嘴狞笑着,“好厉害的一个大姑娘!我说大姑娘,你可看清楚了,我们这是办的官差,不是私事,由不得你在这里瞎搅和,我就不信你敢拦着我!”
马云程大步上前,就要去拿人。
雷金枝娇躯一晃,拦在了他面前:“你敢!”
马云程错在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厉害,刘氏兄弟也没有事先跟他说明,以他平日作威作福的声势气派,怎么会把雷金枝这么一个姑娘家看在眼睛里?于是,面色一沉道:
“放肆!”
马云程嘴里喝叱着,猝然抬起了右臂,向雷金枝身上搪去:“给我闪开。”
马云程有个外号,人称铁臂螳螂。年轻时候,他曾经练过抱树功,双臂上很有一把子蛮力。他以为对方是个女孩子,就算曾经练过几天功夫,又能有什么大能耐,哪能当得住铁臂一搪之力?
事情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马云程这里一出胳膊,刘昆那里就知道不妙,慌不迭地叫道:“慢着——”
话声出口,马云程再想收招已是不及,眼看着一截铁臂直向雷金枝腰上搪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刚一抬胳臂,雷金枝那里也已发动。
就见她纤手一沉,霍地向外一穿,“噗”一声已抓到了对方手腕子上!
马云程只觉得那条手臂上一阵子酸痛,宛若着了一把钢钩似的。待他领教到厉害,再想收势哪里还来得及?
雷金枝借劲还力,出手拧腰,猛地向外面一送,劲风起处,已把铁臂螳螂马云程偌大的身子掷了出去。
由于雷金枝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道,马云程上来无知,用的是浊力。这么一来可就吃了大亏——瘦长的身材,顿时摔出丈许以外。
“扑通”一声,马云程一头摔在了地上。还算他够机灵,就像是戏台上耍把式的“大扒虎”似的,整个身子就地一个快滚,紧接着再次蹿了起来。
由于这地方是个坡地,身子还没有收住势子,连晃了几晃,霍地向下踉跄了几步。
偏偏这地方矮树多,一根树枝挂着了他的裤管子,只听得“嘶啦”一声,挺体面的一条裤子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马云程脸上一阵子发红——当着刘氏兄弟的面,这个脸可是丢不起——
“好个丫头片子!”
嘴里怒吭一声,一双长腿倏地弹动,瘦长的身子箭矢似地蹿了起来。
他决心要给雷金枝一点厉害,是以身子一经腾起空中,顿时头下脚上,施展出飞鹰搏兔的厉害招法,两手交叉着直向雷金枝的肩头抓来。
雷金枝心恨对方无礼,决计要给他一些惩罚。这时,乍见对方起自空中的身势,不由灵机一动,身子倏地一闪,引手上牵,一掌直击马云程的腹部。
马云程赶忙弓身收腹——恰如雷金枝事先所料,一时正中下怀。
就见她霍地一上步,双手同出,一上一下,一托前胸一推下腹——这一手可比前一手要厉害得多了……
只听见“呼”的一阵疾风,随着马云程瘦长的身子直由当头划过去。
马云程居高临下,只听一阵子“噼啪咔喳”声,马云程整个的身子,全部栽进了矮树丛中。
刘吾慌不迭地跑过去,费了半天劲儿,才把他给搀了起来。他身上那副模样子,可真叫人好笑——身上那袭蓝绸子官衣全都破了,东一条西一绺地挂在身上。头发也散了,脸上手上像是五花肉似的,一道红一道白,还沾了一脸的土。
这位马云程大班头,平常在地方上,也算得上是个叫字号的人物,没想到今天竟栽在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手里。他一时气愤交叉,差一点晕了过去。
“你好……你好……”手指着雷金枝,却看向刘昆道,“刘老大,你看着办吧,这件差事可是你当面向府台大人讨的……你说该怎么办?好……好!”
马云程被气得直翻白眼,身子一晃,坐了下来。
铁掌刘昆眼看着雷金枝如此刁蛮,面色一沉,怒视着雷金枝,道:“雷姑娘,你居然敢动手辱打官差,你的胆子可是不小……好吧,人我们不要了,却不能叫他活着离开?”
话声出口,他身子一转,快速地到向阳君身边:“小子!你认命吧。”
虎头钩霍地向上一撩,直奔向阳君身上,用力挥落下去——刘昆这一手真够阴损的。
看来,他是决计要向阳君血溅当场,以了心头之恨。
哪知道,这一手亦不为雷金枝所通融。他这里虎头钩才落下一半,眼看着面前白光一闪,紧接着“呛啷”一响。
刘昆只觉得手头一震,虎头钩已被对方快速击出的一口长剑架住。
铁掌刘昆大怒道:“雷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雷金枝脸上带着一片红潮,冷冷地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个人是我拿住的,要杀要剐是我的事,不喜欢别人代劳。”
刘昆气得眼前金星乱冒,二话不说,身子一个快转,来到了向阳君的另一面。他把虎头钩第二次抡起,长虹贯日般地再次往向阳君头上猛挥下去。
但和上一次一样,依然是难以称心如愿。
“呛啷”一声脆响,刘昆的虎头钩又一次被剑架弹了足足两尺高!
人影快闪之中,雷金枝快如电地把身子欺了过来,刘昆大吃一惊,来不及退后的当儿,雷金枝掌中长剑已经石火电光般地递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指在刘昆的咽喉部位。
铁掌刘昆登时一愕,吓得动弹不得!
“刘大班头——带着你的人回去吧!”雷金枝冷笑着道,“再要不知趣,休怪我剑下无情!”
长剑一翻,白光乍闪,刘昆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只以为对方真向自己身上招呼。耳边“呛啷”脆响了一声,才发觉是对方还剑入鞘。雷金枝一出一攻,娇若游龙,那么干净利落。
刘昆在岳阳楼见过雷铁军的高超绝技,却没料到他这个妹妹竟然也不含糊。心想:
自己在岳阳地面上,也算得上是个人物,要是把一世英名栽在这个姑娘手上,可就划不来了!
这位刘大班头一琢磨,那张脸上一阵子发青,由不住后退了两三步。
“好,好……雷姑娘——你胆敢阻挠官差!”刘昆连声冷笑着,“人就先交给你,我看你能把他窝藏在哪里?哼,你是跑不了的……”
他边说边把手里的虎头钩抛向铁臂螳螂马云程,怒声喝道:“咱们走!”说罢,一甩胳膊,气呼呼地转身就走,马云程在刘吾的搀扶下,恶狠狠地瞪了雷金枝一眼,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三个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瞬息之间下了山坡,往远处走去。
雷金枝悻悻地转过身来,发觉向阳君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注视着她——她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只觉得脸上一阵讪讪,顿时飞红了脸!
她又羞又气,急忙躲开了对方那双眸子,转过身子赌气地坐下来。
“姑娘袒护之情,在下感激不尽!不过——”顿了一下,向阳君才讷讷地道,“姑娘这么一来,势将结怨官府,今后对于令兄妹当有不便,岂非不智?”
雷金枝倏地转过头来,气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道:“哼,你还说这些话!要不是为了你,我岂能……”
她气不过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用力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头。
向阳君微微一笑,十分洒脱地道:“你后悔了?”
雷金枝又用力地踢了一下石头——像是不如此,不足以发泄她内心的气愤。
向阳君叹了一声,道:“姑娘仍然不忘旧恨!有了方才一场,在下对姑娘已是刮目相看。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岂忍一己偷生而陷姑娘于不义——罢!姑娘你如不忍对我下手,就将我送将官府里去吧!”
雷金枝半天没有吭声,仍然背向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转过身子来。
“唉——”她轻轻叹了一声,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那双盈盈秋波,含有某种情意地盯向对方,“你不必一再说这些——难道你真地想死?”
向阳君一哂说:“人生迟早难免一死,只有死得是否有价值了!”
“哼!你以为死在我的手里,或者被押进官府被杀了,就值得了?”
向阳君摇摇头,苦笑道:“押进官府凌辱受死,固是不值;如果姑娘亲自下手,情形则不相同!”
雷金枝道:“横竖都是一死,情形又怎会不同?”
“当然不同。”向阳君冷冷地道,“这些年虽然我杀了不少人,但是所杀之人皆是大恶不赦之辈——有些表面上披着善良的外衣,骨子里却阴险毒恶,每一个都死有余辜,是以我杀死了他们,内心没有丝毫愧疚。我自信此举是替天行道,为人世铲除凶顽暴恶,当然心安理得,也就不觉亏欠官府什么。在这种情形之下,官府欲加罪于我,自是难以心悦诚服,但是对于姑娘来说,情形就不一样了!”
雷金枝一笑,道:“又怎会不一样?”
向阳君冷冷一笑,道:“自我出道以来,自信还不曾滥伤一人;有之,则令兄雷铁军算得上惟一的例外了……姑娘既是声言为令兄复仇雪恨,又曾义助我免于落入官府,能死在姑娘手中是无恨的!”
雷金枝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谬论——但是你能言之成理,倒也是不容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却反其道而行,又怎能说是替天行道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向阳君严肃认真地道,“果如姑娘所说,人类与万物生灵为什么还有死亡?人人均效神仙之永生,岂非皆大欢喜!”
雷金枝皱了一下眉,道:“这个……”
向阳君子冷哼道:“生当其生,死当其死,是生命进展至高不变的原则。我辈既然学会了一身平常人不易学得的武功,理当为人世做一些有益的事,才不愧此生一场!”
“你……”雷金枝微笑着摇了一下头,“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倒觉得对于你这个人,多少了解了一些。”
向阳君“哼”了一声:“了解?谈何容易!人心隔肚皮,姑娘与我不过片刻交谈,岂能谈得上‘了解’,二字!”
“不!”雷金枝摇头道,“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尽相同,有时候不需要多说话,就能对接触的人有所了解——这要看人们怎么去运用自己的智慧、灵思。关于这一点,我还称得上是个细心人!”
向阳君微微惊愕了一下,那双眸子骨碌碌在雷金枝身上转动了一下,后者的盈盈秋波也正在注视着他。
“姑娘说得不错!”向阳君讷讷道,“你果然是个善解人意、兰心蕙质的姑娘……”
雷金枝一笑,眼睛看着他:“你说错了,我岂止兰心蕙质,而且心狠手辣——难道你忘了,刚才你差点儿死在我的手里!”
向阳君炯炯的瞳子直直地逼视着她。
雷金枝怪不自在地道:“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我……”向阳君恍然一惊,道,“我……没有……”
“哼——”雷金枝冷冷笑道,“还是说实话吧,我虽然认识你不深,可是知道你这种人天生就不适宜说谎话!”
向阳君古铜色的面颊上,微着了一片灰白。
当他再次把目光视向雷金枝时,那逼人的光彩显然失去了几许凌厉的气质,代之而起的是侠骨柔肠。
雷金枝在他的注视下,心里怦然一动,下意识地把头偏向一边。
“姑娘不要误会……”向阳君说着,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说得不错,我确是一个不擅说谎的人,但是人生在世,谁又能免得了不无遗憾?谁又能免得了掩饰一两件不可告人的内心私事?”
雷金枝转回头看着他:“是私情还是私事?”
向阳君苦笑着眨了一下眸子:“这有区别么?”
“有区别!”雷金枝讪讪地笑了一下,“私事无所不包括在内,私情却只限于男女之间的情感——起码一般人是这么认定的!”
向阳君脸上显得有点尴尬,摇头苦笑不已……
雷金枝微笑了一下:“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难道还会有不可告人的事情?”
她原想说“私情”二字,只是这类字眼出自一个姑娘的嘴,总不大好意思,是以临时改了口。
向阳君那丝尴尬的表情很快消除了,冷冷笑道:“姑娘不要多疑,其实,就男女之间来说,在下自信还没有不可告人之隐情。只是……”
“嗯!”雷金枝坐下来,以手支颐道,“这件事我很感兴趣,可以继续说下去么?”
向阳君道:“可以……”
雷金枝笑道:“我猜想,一定与某一个女人有关吧!”
向阳君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讷讷地道:“在下一生,与人无取无求,却欠有两个姑娘的情谊……现在一想起来,不免有所伤感。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言语闪烁、心情不开朗的原因!”
雷金枝惊讶道:“两个……姑娘?”
向阳君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就是你!”
雷金枝笑道:“那一位呢?”
向阳君迟疑一下,讷讷道:“这位姑娘,可能你没听说过,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雷金枝微微一笑,“何不说出来听听!”
“她……她是毕……”向阳君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唉!此事牵联到一位女子的名誉,也许对方不希望让人知道,我还是不说吧!”
“你已经说出来了,何必吞吞吐吐呢?”
“不不……我什么都没有说!”
“你已经说了她姓毕!”
“这——”向阳君窘笑了一下,“你果然很聪明!但是除此以外,我不会再说什么……”
雷金枝用纤纤玉手掠了一下前额的几根秀发,伶俐地道:“你即使不说,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向阳君摇摇头:“那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就算是猜测,却也是八九不离十!”雷金枝神秘地笑了一下,“因为武林之中,出色的少女毕竟不多,能够有恩于你的姑娘,更是绝无仅有,因此这位姑娘实际上已是呼之欲出了!”
向阳君轻轻叹息了一声。
雷金枝立刻一针见血地道:“她大概就是江湖上盛传的、出身于天山绝顶冷魂谷的那个侠女毕无霜?”
向阳君不由得神色一变,惊讶地打量着她。
雷金枝笑道,“我猜得可对?”
向阳君神色一片黯然,怅然叹息了一声,“不胜感伤”的点了一下头。
雷金枝道:“既然你已经承认了,我也就不妨告诉你。其实,你与毕无霜的一些传闻,在武林中早是人人乐道的事了。如果你还把它视作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可就太傻了!”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道:“原来你也听到了那些无稽的传说!天底下偏偏有一些吃饱饭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制造这些无稽的谣言……”
“那也不一定。”雷金枝透剔的一双眸子盯着他,“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事情有了开头,人家才会添枝加叶……是不是?”
向阳君睁大了眼睛,道:“姑娘的意思……”
“我只是好奇罢了!”雷金枝脸上微微现出了一些笑靥,“外面传说你一直在躲,那位毕姑娘却是拼命在追,可有这么一回事?”
向阳君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片窘迫,他似乎没办法逃开雷金枝的观察。
于是冷冷一笑,讷讷地道:“毕姑娘剑术天下无双,我自然不是她的敌手,打不过人家,当然只有逃之一途了!”
“哧!”雷金枝笑道,“你把我当成了三岁孩子,难道我会相信你说的这些话?”
向阳君摇摇头,欲语还休!
“唉!”雷金枝轻叹一声,那张清水脸上,轻轻着上了一些红晕,“这些事与我无干,我才懒得管呢,咱们还是换个题目谈谈吧!”她说到这儿,站起来走了几步,又道,“经过这么一谈,倒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你。其实,咱们之间说开了,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仇。我哥哥既然已经没事,我也刺了你一刀,双方的一点仇,倒可以拉平,彼此不再计较,你认为这样可好?”
向阳君道:“难得姑娘有此见地,在下感激不尽!”
雷金枝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立刻现出了明朗的笑容,像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而把紧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抛开了,顿时感觉到极其轻松愉快。
“好极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手,跳到向阳君身边,“那么,我就先想法子把你救过来再说吧!”
她说做就做,弯下身子缓缓地把向阳君扶坐起来。
向阳君脸色涨得通红,十分不得劲儿地苦笑了一下:“这样就好了!”
他说了这几个字就喘息不已,现出了难以克制的痛苦。这副样子不禁使得雷金枝大为同情:“你怎么了?”
向阳君缓缓点了一下头:“无妨,我只是‘反潮’时间过久,血液难以流畅……只须保持着静止,候到正午时就可以平安无事……”
雷金枝轻轻叹道:“说起来,都怨我那一刀……想不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痛苦!”
向阳君凄惨地一笑:“也亏了你那一刀,才使得我有了赎罪之机。否则,对令兄妹,我势将抱愧终身了!”
雷金枝看着他微微一笑,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来看着他,俏皮地眨着眼睛道:
“真怪,在昨天这个时候,一想起你来,我还恨得直咬牙,就是刚才在李家祠堂也是一样。然而,现在却……”
“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我们倒像是蛮谈得来的朋友了!”
说了这句话,雷金枝缓缓地低下了头,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她翘起一只脚,瞅着对面的向阳君。
“金……金大哥!”她讷讷道,“以后我这么称呼你好么?”
向阳君苦笑了一下,道:“承你错爱,当之有愧,只是错过今天,只怕你我今后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了,或许根本就没有……”
雷金枝一愕:“为……为什么?”
向阳君冷笑道:“我天生就是个定不下来的人,而且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一生都可能与刀剑有关,仇人遍布天下;旧的未去,新的又将再来。我一辈子,都会在这种走州踏府的日子里度过,说不定哪一天,遇见了一个武功超过我的仇家,这条命随时准备奉送……所以……唉……”
雷金枝还不曾见过谁这般深沉地叹息过——那种凄凉的韵味,充满了悲沧、沉郁,设非是饱经沧桑与折磨的人,是万万不会这个样子的。
刹那间,她用含有关怀的目光,代替了她的询问。
甚久,向阳君才缓和了他过于沉郁的情绪。
“是以——”他落寞的目光,转向雷金枝,“在这个天底下,我可以说没有朋友,自然也就更谈不上知己了,因为交朋友是需要付出感情的,而我……我可能早就没有了!”
雷金枝摇着头道:“你在骗人,人都是有感情的。人非禽兽,孰能无情?”
“我就没有感情!”说这句话时,他语音冰冷。那张原本温和的脸,显现出一种严肃——锐利的目光在雷金枝脸上一转,随即掠向当空白云,留下了一袭足撼人心的深深寒意!
雷金枝呆了一呆,冷冷哼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觉得你心里像是在有意逃避着什么似的——”
向阳君冷峻地笑了笑,凄惨笼罩着他的脸上。
“雷姑娘,你年纪还小……”他的样子很冷寞,“江湖武林中的事情,你毕竟体会不多,人心隔肚皮,最是惊险不测,不可不防。是以,滥用感情的结果,轻则‘作茧自缚’,重则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那……太可怕了!”
雷金枝笑道:“你形容得未免太可怕了,江湖上人心固然险恶,却也不能一概而论!”
向阳君道:“大多数都是如此,不可全抛一片真心……”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过奇怪事情!”向阳君凄怆地说道:“如果你曾经有过我的一番经历,你也会变得同我一样被视为奇怪的人!”
雷金枝尽管不同意他所说的,却不愿与他争辩下去。
“人心难测!”向阳君的炯炯目光在她脸上转着,“在这个天底下,如果你希望受人尊重、不受欺凌,惟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强大,狠下心应付一切!”
一片阳光由空中投射下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那张发白的脸立刻泛出一片红光!
紧接着,整个躯体震动起来,似乎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肉身,每一个汗毛孔都徐徐地张了开来,全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接受阳光的滋润洗礼。
他的脸开始恢复了生气,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各处又重新放射出他原来所具有的古铜颜色。绣在前心后背的两个红红的大太阳,被阳光交炽出一片刺目的血红。
雷金枝一惊,道:“啊——你觉得好些了么?”
向阳君紧紧地咬着牙,不发一语,鼻子里哼了一声,点了一下头。显然,此刻他身子里充溢着无比的痛苦,这种痛苦却又似步向康健之前必经的一个过程,是他乐于忍受的。
瞬间,他全身骨节发出一阵密响,身躯变得肿大了许多!
忽然,他身子像不倒翁那样大大摇动了一下,眼睛泛出了一片赤红血光。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沉着声音道:“托天之幸,我总算没有什么事了!”
他一面说着,缓缓地探出了一只胳膊,臂肘关节在咔咔声响中重新变成了一只巨力无匹、无坚不摧的铁臂。
对于他来说,阳光永远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能源供应处,其效果立竿见影。
奇怪的太阳功能,使得一旁目睹的雷金枝大为惊异,从而想到了传说中的太阳功该是何等骇人的一种奇妙功力!
向阳君平舒双腕,面仰当空,眉发俱张,并且缓缓地张开了大嘴。
不知是雷金枝眼看花了,还是真有其事——似乎在他张开嘴时,有一条条凝形的光彩投落在他张大的嘴里!如此一连数口,口口有声,眼看着下腹部在吞入这些光气时缓缓地胀凸起来,神采也越加振奋有力了。
雷金枝惊异地道:“你在练太阳功么?”
向阳君似乎已经吸足了阳光,只是保持着原有的坐姿。听了雷金枝的话,他没有回答。雷金枝忽然发觉他脸上现出了一种凌厉——那是一种充满了杀气的神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之声!
雷金枝方觉出有异时,一条人影有如乌龙穿塔,蓦地自身后平射而来。
这人像是早已端详好了出手的部位,身形一经出现,箭矢似地直奔向阳君身后,手掌里的一条银色长鞭直循着向阳君背后疾甩过来!
雷金枝不禁大吃一惊!
此时此刻,再想出手拦阻,哪里还来得及?
眼看着这个人飞快的来势,配合着出手至为神速的一截“甩头”,一溜子闪烁的银光猛然向着向阳君扎射过来!
以向阳君眼前情形看来,他似乎万难躲过这等快速的一击,势将丧命在这人狠厉的甩头杀招之下!
然而,雷金枝的这番惊骇显然多余——她竟然没有想到向阳君在借肋一番太阳功能之后,已使身子提前恢复了原有状况,自然行动也就不再受拘束了。
甚至于,在这人还未出手之前,向阳君早已发觉了他的存在。
这么一来,这个人虽然是处心积虑地施出了“十拿九稳”的一招,却仍然不免步入对方设下的陷阱。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一手都施展得极其漂亮。
那人——铁掌刘昆,无异把全身功力都聚积在这一掌一镖上。
毫无疑问,他必然认定向阳君仍在瘫痪之中,否则万万不会现身出袭。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极为醒目的一道银光划空之下,那支带银色长链的甩头破空而至,直射向阳君左后心膛。同时间,他聚结功力的一只铁掌,以铁手穿墙的姿态,抖手向着向阳君左背后侧猛扎了过去!
两般配合之下,形成了极为凌厉的一式杀招!
向阳君虽然是背向着对方,当此紧急的一刹,却是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左手背处—
—“噗”一把抄住了甩头的蛇形镖身,同时右手斜出拿住了刘昆的铁掌,手腕子一下抡转,竟把这位刘大班头整个身子,大车轮似地摔了过来。
“砰”的一声大响!只是一下子,这位岳州府的三班大捕头,竟然被摆平在地上!
铁掌刘昆嘴里“吭”了一声,方弯腰坐起了一半,只听见锁链子“哗啦”一响,向阳君另一只手上所握住的甩头链身紧紧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昆“啊呀”一声,顿时双目翻白,在对方大得出奇的腕力绞动之下,七孔流血,当场窒息而亡!
这一番杀人动作,叙述起来甚是琐碎,但是整个动作转瞬之间即全部完成,算得上惊心动魄的一瞬!
目睹着这一切,雷金枝几乎被吓呆了。
向阳君松下了锁链,铁掌刘昆的尸身直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
眼看着刘昆那张脸,由原来的青紫缓缓变成了灰白——人死了,却仍然睁着一双凸出如珠的圆瞳子。
看着惊吓之中的雷金枝,向阳君缓缓站起身来。
“人心难测!”他冷冷地道,“姑娘你可见了?”
雷金枝犹豫了一下,神色黯然地走到刘昆尸身旁边,眸子一红,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讷讷地道,“你的心也真太狠了……”
向阳君冷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谁要我死,我就要他先死——这就是我做人的一项不变的原则!”
向阳君抖了抖身上的罗衫,对着当空的老日头,深深地伸了一个懒腰。
打量着悲伤中的雷金枝,他脸上现出一些歉疚,却什么也没有说,随即转身就走。
“你——站住!”雷金枝唤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向阳君目注前方,讷讷道:“姑娘援手活命之恩,金某永铭肺腑,我走了!”说罢,迈动脚步,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雷金枝恨得紧紧咬了一下牙根,正要追上去,却又止住了。忽然,她抽动了一下,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当她抬起头来时,向阳君已步上了背面的高峰。
长长的一条人影,投落在黄土地上,面迎着当空的那轮金色的大太阳——这个人确乎是越来越强大了。
这个奇妙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雷金枝自问不知……然而,建立了起来确是无可质疑的。
看着他硕健的背影,她好恨、好爱、好怅惘……就像是忽然失落了什么!
像是从恶梦中惊醒过来!
雷金枝迷离梦幻般地扑向那个山峰。
阳光遍野,大地一片赤红。洞庭湖水就像一面遁天神镜,交织出千百万道刺目眩光。
向阳君早已消失不见,似从梦中来,又似从梦中离去。所留下的,只是记忆中崭新顽强的一个音符而已!
午后,正殿的巍峨建筑形成了大片的阴影,使得坐落在后侧的那一处矮小偏殿完全掩蔽在黑暗之中。
知了在老松树干上鸣噪着,让人昏昏欲眠。
对于达云寺这所寺庙来说,这是一天中最为安宁的时刻!
午课方过,晚课未至,天热气燥,僧人们在禅房里挺不住,三三两两地溜达出来。
大树下、大殿的两廊,都是他们最佳的消暑地方。他们手里摇着大芭蕉扇子,身子披着灰色的海青,捉对儿谈说着什么——该是些难以捉摸的、已经褪了色的人世沧桑,抑或是不着边际的未来?
偏殿的两扇黑漆禅门紧紧关闭着。
打从昨天送走了铁掌刘昆那一帮子难缠的客人之后,静虚老和尚就不曾迈出房门一步。
老和尚深感自悔!
可以想知,一个立心向善、并且持之以恒数十年之后的高僧,竟然昧心地参与了江湖中的仇杀纠纷,这不啻是极不平凡的一件事!
老和尚的心病就是由那个时刻开始的……
昨夜、今朝——他苦苦思忖、切切自责,真是坐卧不安、心思不宁,一双眸子不曾合拢过一刻。
一个人闷在禅房里,打了一回坐,念了一卷经,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是静不下来。
日上三竿,又熬过了午时三刻,直到现在……
他似乎被一种迫切的情绪压制着,脑子里始终惦念着那件事,忘不了向阳君……
老和尚由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又由窗前转过来踱向香案。
“阿弥陀佛……”他指挂佛珠,双手合十,喃喃念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向阳君,汝无恙否?”
他净手捻起一炷香,在佛祖前恭敬地拜了一拜,只听得“噼啦”一声,案上烛光忽然炸开了一片灯花,在焰芯四周现出了淡淡光圈。
似有似无,只是一刹间的事,却给静虚老和尚触目惊心之感!
“唔——”他面色突然为之一变,“灯焰异象,莫非真有什么不祥之兆么?”
他呆滞地在蒲团上坐下,心跳益烈。
“唉……我这是怎么了?”老和尚心里纳闷地想着,“皈依三十年,心似古井;这两天为什么古井生波、连生异兆?难道我的寿限之期真地到了……”
他强抑着心里的不宁,盘膝坐着,翻开了座前那卷“大佛顶首楞严经”,触目于其中一段,不经意地轻轻念着:“若我灭后,其是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地,能于如来形象之前,孑然孤灯,烧一节指,及于身上,艺一香炷,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
看着、念着,竟然由不住汩汩地淌出了两行泪水。
燃指供佛,乃至燃于其身,没有像静虚老上人这般舍身从佛、身体力行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宇宙万有,如仅仅于表面去断定它的本质,却是不足信赖的。
静虚上人以数十年身体力行、舍身从佛之功,常常能上体天心,动发于衷。
只是这段经文,激动得好无情由,从而使得这位昔为武尊、今为高僧的老比丘更加相信这番显现的原由。
他掩上经卷,就手自座边卦斗里,抓起一把佛珠,为数十二颗,名为“十二星宿”。
以往老和尚常用这十二颗“神相佛珠”判定一些心相的阴暗面与阻碍德业的魔障。
现在他要用以判断个人的吉凶祸福了。
卦珠儿信手掷了出去,十二颗黑白各半的扁圆珠子,滴溜溜不停地在地上打着转儿——
转着转着,老和尚脸上现出了一掬笑容!
“无量佛——善哉——善哉!”
嘴里不停地宣着佛号,手中的卦斗,正待呈下扣出。蓦地,打转的十二颗佛珠之中滚出了黑白两颗珠子,使得这位方自释怀的老和尚不禁大吃一惊,有如当头响了一声霹雳,半天作声不得……
他抖着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黑白二子,那两个子儿徐徐转动了起来。
老和尚“唔”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
原来,那十二颗佛珠,所显示的十二星宿是:降娄、大梁、实沉、鹑首、鹑火、鹤尾、寿星、大火、析木、星纪、玄拐、取訾;出斗之一摔为祭星,临尾之一叩为收星,亦称归宿。
依据卦里,得能一斗而收之,即无凶、恶之显示。十二珠子又分阴、阳二数,白者为阳,黑者为阴。
按此而论,这飞出的黑白二子既不能收星,当然就表明了有大凶之兆。
“阿弥陀佛——”老和尚慈祥的脸上现出惊栗,举起手用宽肥的袖边,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
他嘴里一连串地宣着佛号,——将下余的十颗佛珠收入斗里,强自定下心来,一意打量着那两颗突破出围的黑白二子。
伸出留有长长指甲的一根手指,移动了一下那两颗卦子儿,即见黑子频频打转,白子却纹丝不动。
老和尚再宣一声佛号,退而中坐,频频掐动着五根手指。忽然,他白眉一挑,面色泛出一阵青白,整个身子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那双慈祥的眸子充满了鲜红的血光!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叩触声。
老和尚怦然一惊,道:“谁?”
“老方丈,是我——”叩门者顿了一下,又接道,“弟子培空——”
“唔——”老和尚哑然失声道,“培空……噢噢,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伙房里的那个弟子么?”
“弟子正是——”
老和尚拭了一下前额上的汗珠,冷峻地道:“本座前有明文昭示,一干弟子不得轻入我这修真之处,培空——你的胆子不小!”
培空恭敬地道:“方丈明谕,弟子天胆也不敢冒犯,只是老方丈已经二日未进斋饭,住持大师特命弟子备下清粥一碗,请方丈进食!”
“原来如此——”静虚上人轻轻一叹道,“你进来吧!”
“弟子遵命——”
这个和尚嘴里说着,即推门步入。
绕过外间的偏殿,来到了老上人禅房门前,他恭敬地打着躬,道:“弟子叩见!”
“进来吧,不必拘礼!”说了这句话,老和尚缓缓地抬起头来。
珠帘子叮当轻响,那个名叫培空的弟子已经迈步进来——
二十四五的年岁,长身玉立,眉睫英秀,目光深邃,好魁悟昂然的一个小子。飞扬的神质,断非他身上那一袭灰布僧衣所能掩饰得了的。
培空手持着饭篮子,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老上人近前,将篮子搁下,双手奉上那碗粥。
老和尚点点头接过来,看着面前的这个弟子,道:“住持大师现在哪里?”
培空道:“就在前殿。”
老和尚吞下一口粥,缓缓道:“金杖、金锡两名师父呢?”
培空想了想,道:“弟子来时,看见两位师父好像正在树阴下教习师兄弟拳脚功夫。”
“很好!”静虚上人放下了筷子,“你现在去把他们三人找来!”
培空面色一愕,遂又点点头,看着碗里的粥道:“方丈您老不吃了吗?”
“不吃了……”老上人抬起眼睛打量着这名弟子,“培空,你可曾习过武功?”
培空汗颜地笑了笑道:“弟子习过二年徒手之术!”
“啊……”老上人挑动了一下眉毛,道:“你是说,你曾经学过金杖大师的十字如意插手么?”
“是,方丈。”
静虚上人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很好,那套十字插手乃是老衲传授下去的,练习起来至为不易;只是一待摸清了窍门,可就极易发挥!”
老方丈脸上现出了淡淡的一片慈祥,挥挥手道:“去吧,把住持大师摩云、金锡、金杖他们三个速速找来,说我有要事关照!”
培空双手合十,应了一声,将碗筷收拾妥当,随即告辞。
老上人候他离开之后,缓缓走到窗前,目注着窗外的一列柏树,发了一阵子呆。
这时候就听得一阵疾步之声,向禅房接近。
隔着那扇敞开的窗,就可看见三个老少不一的和尚,在培空小僧的带领下,踏上了琵琶石径,正向这边走来。
走在为首的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和尚,皓首白眉,一身暗红袈裟闪烁着醒目的红光。
这人高颧凹目,两耳兜风,身躯甚是消瘦,却精神抖擞。他举步迈动之间,一双云字履像是凌空而行。一眼看上去,即知道他有一身极佳的下盘功夫。
跟在这人之后的,却是两个壮年僧人。二憎各穿着一袭黑色夏布僧衣,捋着袖子,扎着一条黄色腰带,足踏芒鞋。一看即知,是刚刚下场子练过功夫的人。
左面那人,四十四五的年岁,皮肤白皙,脸上透着一抹子红。这人双颧高耸,一双瞳子神光内敛,显示出过人的精力,正是人生的那种盛年时期。
右面那个,看上去年岁较左边那人略大两三岁,身材高壮硕健,皮肤黝黑,浓眉大眼,一脸的彪悍气息,捋开衣袖的一双手腕子上,各自扣着一枚闪闪有光的金色光环—
—那金环作半月形,四周打磨得极其锋刃。显然,它绝非是用作佩戴的寻常饰物,很可能是一种暗器。
这两个人,正是老上人刚才嘴里所说的金锡、金杖两位大师。二僧名分虽属经堂的侍讲师父,但是庙里的和尚,都知道他二精通武学,尤其与老上人渊源深厚,是以这达云寺上下安危,全部托付于此二人负责,即使庙里僧人的平日“武课”,也都是由他们二人负责授习。
至于前面行走的那个红衣老僧,正是这庙里的住持摩云大师。除了静虚老方丈以外,这三个人算是庙里擅武功的三个高僧了。
听见了老上人的紧急召唤,三个人张皇地奔偏殿而来——隔着窗子彼此已经照了脸儿。
为首的摩云大师顿时止步,合十道:“方丈在召唤卑职么?”
老上人点头道:“请进来吧,本座有话要告诉你们!”
三人陆续步入,最后的金杖大师放下了门帘子,转过身来,打量着这位素称可敬的长者,不觉怦然一惊!
“方丈莫非觉得身子不适么?”
老上人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轻叹一声,道:“你们有所不知,本寺将有大事发生!”
三僧听了,都显得很惊愕。、
静虚上人缓缓他说道:“你们坐下说话!”
摩云等三人对看了一眼,各自落座,心里甚是狐疑。只见老方丈那张憔悴的脸上,一刹间浮起了无比忧愁——他盘膝坐定,喟然长叹了一声。
“这件事都怨老衲一时糊涂,铸成了大错。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及……”
摩云大师吃惊他说道:“方丈是说……”
静虚上人的面上现出了一番凄苦神色,道:“你三人当知日前本座一时被迫无奈而管了一件闲事……”
摩云大师问道:“方丈指的是岳州府刘昆班头来找的那件事?”
静虚方丈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金锡大师在一旁插口道:“可是这位刘施主又来麻烦你老人家了?”
“那倒不是,”静虚上人苦笑道,“而是由于前日之事,为老衲引起了一件杀身大祸——”
摩云惊讶地道:“竟然会有此事——请方丈快赐告详情!”
静虚上人冷涩地笑着:“关于老衲出身武林之事,这庙里也仅仅你三人知道,但是庙外如今只怕不是一件隐密了!”
摩云大师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老方丈指的可是那个刘大班头?
嘿嘿……这人虽然在公门当差,但卑职看他行为怪癖嚣张,方丈就该义正词严地好好申诫他一顿才是!”
静虚上人喟然叹道:“阿弥陀佛,摩云你稍安忽躁,听老衲诉说之后便知详情!”
当下他即将向阳君杀人,官府通缉之起因略作交待,言归正传地把刘昆与雷氏兄妹上门求医求助的事情前前后后叙说一番。三位高僧听罢,不禁面色猝变!
“阿弥陀佛!”摩云大师双手合十道,“这件事卑职为方丈着想,为雷氏兄妹救伤使得,若出寺代官府拿人,那可就万万不可……请方丈慎重。”
静虚上人冷冷一笑,道:“老衲岂是如此糊涂之人,焉能行此糊涂之事?只是……”
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乃将自己限于情势被迫无奈,设计嘱咐刘昆对付向阳君之事道出。
“事情可能就出在这里!”老上人面色如土,“这时想来,只怕那刘昆没有把事情办成——果真如此,本寺眼前即将步入一场杀难了!”
摩云等三僧聆听之下,俱未吭一声。
甚久,金杖大师轻叹了一声,道,“这件事方丈却有不得不为之苦……不过依卑职所见,刘昆果真遵照方丈所说行事的话,应该是万无一失,那个向阳君此刻必然已解入官府。此番顾虑显然多余,方丈以为可是?”
“不然……”老方丈喟叹道,“按说,那刘昆果真遵嘱行事,应是万无一失,只怕是有人事先泄露了机密,向阳君得到了消息,自然会防患于万一。”
摩云大师一怔道:“什么人会干这种事?”
静虚上人点点头,深沉地道:“自然是有……老衲为此,特意以十二天星菩提神斗起了一卦,测出了眼前之大难临头,并已测出了泄露事机者竟然为一阴人——卦象显示一‘黑子’向本寺接近。本座以此而感,只怕大劫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