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孤行_司马翎武侠小说全集

司马翎《春雨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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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相依为命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离开杭州总有十二三年吧?一旦归来真是有说不出的味道。
    江浮云凝目瞧着熟悉的城廓街道。唉,转眼间已经睽别十二年之久,简直像梦一样虚假不真实。
    带着寒冷的春雨绵绵飘洒!这种时节在江南如果不带一把纸伞出门口,这个人必定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何况雨伞有很多好处,既可以遮雨,又可以当作赶狗棒用。有时甚至可以藉以藏起面孔。
    现在那雨伞在他手中,便是用作遮雨和遮面之用。因此人家看不见他面孔,他也只看见别人的身子脚鞋等。
    他忽然看见一只狗贴着屋墙慢慢向前走。这只狗高而瘦,癞皮丑陋。但头和尾巴都不垂下,虽然也不是昂竖的很高,却已足以表示牠自尊高贵。
    有些狗在屋内叫吠咆哮甚至冲出来。但癞皮狗连望都不望牠们一眼。牠们必定觉得很没趣而又惊疑。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总之牠们总是悄然退回安全干燥的屋内。
    江浮云跟牠走了一程,越来越有兴趣。不过亦发现牠并无目的地,竟然也像他本人一样随意到处流浪罢了。
    忽见巷口有一家小铺子卖的是热腾腾的馒头,又有烧饼卤肉等北方面食。江浮云已经算是半个北方人了,心头升起一阵亲切温暖之感。口中打个嘶哨,尖锐的声音穿透料峭春雨。癞皮狗忽然停步转头望他。
    江浮云招一招手。癞皮狗默默注视他一会,似乎看清他友善的微笑,才折转走过来。
    人和狗在雨中对视一阵,江浮云道:“既然你住在江南,我叫你阿南好么?”他当然知道癞皮狗绝不会回答。便又道:“现在我请你吃饭,你等我。”
    他买了六个馒头一大包卤肉,出来看见“阿南”站在原处,寒冷春雨虽然淋湿牠身体,却洗不掉牠尊严神态。
    他们转入一条僻静街道,江浮云喃喃道:“我记得前面有条巷子,里面有一间神祠荒废无人。但十二年之后是否还是老样子呢?”
    神祠居然依旧荒废,只不过更加古旧残破不堪了。
    江浮云找个没被雨水打湿的角落坐下,将馒头和卤肉各半分为两份。阿南似乎还考虑一下才学他大嚼起来。
    他们肚子填饱。阿南躺在一侧。江浮云喃喃道:“从前我也有一只癞皮狗叫做老黑,我们一齐流浪不少地方。你们长得很像,但你年轻得多。老黑后来连骨头都咬不动。但有一次我们饿得半死,老黑还能追咬到一只肥鸡回来……
    春雨使天色迷迷蒙蒙,亦使人知道绝不会一天半天便停止。
    江浮云叹口气又道:“但阿南你很年轻,你虽然很瘦却很容易追咬肥鸡,你甚至可以捉野兔回来咱们可以烤着吃。为了生存你有权去偷咬一只鸡……”
    “生存”有时很容易,有时很困难。世上大多数人都相信和拥护“生存最重要”的主张。重要得甚至有权侵犯伤害别人!这一点倒是无可厚非,虽然有些人认为理想比生存还重要。
    但如果有人仅仅为了活得舒服一点,就毫不愧疚的侵犯伤害别人。这就很不能原谅不能容忍了。
    ×××
    杭州那时候极繁华,人物荟萃水秀山明。财富乃是奇珍异宝没有任何城市比得上。当然衣饰书画女人酒菜等等亦是天下第一。
    费了足足五天时间,江浮云和阿南才逛完杭州城大小角落,以及西湖和三面环抱西湖的山峦胜景寺庙等。
    但是,江浮云最有兴趣还是城内清河坊大街与望仙桥直街,这两街交叉的十字路口。
    同时城满望江门出城在江干的南星桥,是钱塘江上下游各县运输货物入杭的最大码头,经常热闹得必须大声叫嚷才可以交谈。否则对方听不见。
    城北则是拱宸桥,大运河终点,粮船桅樯相接,人也多得使你眼花。
    至于前面提过清河坊大街望仙桥直街交叉处,四个拐角各有一家老字号。一是翁隆盛茶叶店专售杭茶(杭茶自是以龙井第一)。一是专卖火腿咸肉的老店,金华火腿全国知名,在这方家老店可以买到最好的。一是宓大冒烟丝店,烟丝最佳。还有一家就是门面气派极大,品类无所不有的孔凤春花粉店。女孩子未见过世面的一进去恐怕会当场昏倒,因为好东西实在太多了!而每一样她们都想要。
    这处十字街口人潮熙攘,江浮云走过来踱过去眼睛耳朵都忙碌得很。但他既不看烟丝,亦不注意那些专挑‘上腰方’、‘筒见骨’(火腿最精华部份,杭人节俭而又精于食,专拣这两处亦表示内行)。至于光顾花粉店的许多大姑娘,有些确实很美丽迷人!所谓‘桃花雅比杭州女,洗却胭脂不耐看。’连桃花那么娇艳也比不上,可见得杭州女孩子多么迷人。
    不过江浮云亦不注意这些美丽吱喳笑语的大姑娘。他注意的是甚么?究竟寻觅甚么?
    那个十四五岁面横眉粗身体结实的男孩子,虽然第二次看见江浮云(其实江浮云已看见他七次)。但他记忆力甚佳,一眼就认出并且皱起浓眉。因为他手中捏着一锭喂子,这锭银子却是刚刚从一个阔少口袋掏出来。
    那阔少当然不知道。那男孩子更不希望任何人看见知道。但他却很怀疑江浮云看见知道?很可能是巧合偶然两次碰见。但又可能已被盯住,甚至当时看着他下手。他一转身闪入一条巷子内!一眨眼间又出现,身边多了一个十七八岁白皙秀美少年。少年那对眼睛宛如天上朗星上上下下打量江浮云。
    他看甚么?莫非他暗中保护支撑那男孩子?一有问题就出头应付?
    江浮云喃喃道:“阿南,咱们天天流浪不是办法。不如休息几天好不好?”
    语声未歇,秀美少年已站在他面前。少年起码比江浮云矮大半个头。但他略略仰头而望时一点也不畏怯,反而大有挑衅意味。任何人从他锐利冰冷眼神中都能看得出。
    江浮云不是任何人,所以似乎毫无所觉。亲昵地用膝盖轻轻顶阿南一下,又喃喃道:“阿南,世上的事要多奇怪有多奇怪。花假银子的人往往声音很大好像理直气壮。咱们前两天晚上居然看见两个尸体会从屋子跑到深山密林里。更说不定女孩变成男孩而男的会变成女的……”
    秀美少年袖口已露出一截刀尖。忽然身子一震刀尖缩回。
    江浮云又对癞皮狗阿南道:“你知不知道袖子里面的刀只能杀你不能杀我?因为你是狗我是人,这里面学问大得很。”
    秀美少年眼中射出凶光,袖口刀尖又露出一截。不过此时江浮云无缘无故而且时间恰好举起一只手。五只手指其中有两只居然要挖掉少年眼睛!其实江浮云既没有说明要挖眼珠,亦没有当真向他眼珠挖去。但少年却极清楚感觉得出那两只手指的企图。这时马上发生极大困难,因为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出手用刀挡的好?抑是躲闪上算些?
    他只迟疑一下,就已经不必艰难考虑了。因为已错过那瞬间机会。现在是既无法封架亦无法闪避。
    江浮云笑呵呵道:“你眼睛蛮好看,又灵活又有神采。挖出来未免太可惜。你说是也不是?”
    说话时手指尖已几乎碰上他眼皮,但他居然眼睁睁地瞪住人家手指接近,既不能挡亦不能躲。这种窝囊无比之感平生还是第一次尝到。他的心肺快要气炸。
    可是他又很清楚,知道只要不动不逞强,人家指尖就一定不会挖出眼珠。既然如此,他只好像木头或泥人一样全不动弹为妙——因眼珠被挖出来一定比现在更痛苦万倍。
    旁边小家伙突然就地一个筋斗翻过来,长身时双腿一下蹬踹于阿南高瘦身上!而双手则抱住江浮云小腿,张口便咬。
    但小家伙这一口亦不敢当真咬下去,他不是忽然胆小害怕,亦决不是触动慈悲怜悯心肠。而是那双腿居然变成一块石头——真正的石头。
    人的腿何以忽然变为石头?人的牙齿又岂能硬得过石头?
    阿南原本被他踹得滚开四五尺。却迅即凌空矫健扑落,双爪一搭住他身躯,锋利牙齿也已碰到他颈子。阿南的牙齿绝对比他颈子硬得多,亦保证可以咬出一个大洞。因为他的颈并没有忽然变成石头。
    幸而这千钧一发时江浮云的拳头恰好塞入阿南嘴巴。阿南居然像咬到石头,几乎咬崩牙齿。牠又马上发现那是江浮云的拳头,牠当然决不肯咬伤江浮云。所以呜一声退开数尺。
    这时秀美少年眼睛已不受威胁(当江浮云搬石头代替自己双腿时,手指已离开他眼珠了)。当即眼射凶光满腔杀机。用纯熟得不能再纯熟的手法击出袖内暗藏短刀。
    但这个动作又出岔子而使他完全愣住。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简直跟白痴毫无分别。原来他掣刀动作竟然掣不出短刀。因为他袖内那口短刀已经不翼而飞不知去向了。
    连小家伙跳起来见了他这副样子竟也忘记逃跑,大惊道:“你怎么啦?敢是抽筋?”
    江浮云却仿佛在这个小男孩身上举动上看见自己昔年影子。一点不错,当年他亦是这副模样。也曾经做过“扒儿手”偷了人家口袋里的银子。也曾凶狠如豹跟人家拼命。
    那时候日子过得十分粗糙苦涩,每天都不知道下一顿饭在何处,更休提明天将来。
    但那时候仍然有欢笑,有时笑得可以把屋顶震破。也有奇想——有朝一日我变成很有钱的人,便如何如何。反正不外将大把银子、布匹、酒肉等无限供应几个好兄弟。
    然而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未曾变成很有钱,离开杭州十二年回来甚至连那几个好兄弟也找不到了。当然最使人气馁心灰的是连“她”也找不到,不知到哪儿去了?
    幸好这趟江南之行并非专程为了找“她”和那几个弟兄,否则如此失望打击很可能令人一头扎入钱塘江淹死喂鱼喂王八算数。一了百了,喂甚么都没有分别。
    深深叹口气举步走入巷子。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都忘记拦阻,也可能不敢以及惊讶。因为此巷虽是很深很曲折,却是一条死巷,另一头并无出路。
    但他们马上就发现情况大大不妙,只见两名大汉迅快奔来,步伐矫稳样貌凶悍,一个拿着棍子,一个拿着铁尺。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一齐拔脚钻入巷子,顺着弯曲巷墙转两个弯忽然扳开贴墙一块三尺高石碑,此碑看来最少有千斤之重,却无声无息而又迅快应手移动,墙根便露出一个洞口。
    他们挤入去一下子,把石碑扳回原状,一转眼就听见赫赫步声掠过,他们紧紧缩起身子毫不动弹,脚步声又回到石碑附近。
    一个大汉满面惊疑道:“奇怪,两个小贼怎的一下子他娘的不见了?这儿的院墙连我也跳不上去,他们能么?”
    另一个大汉道:“这两个小贼最是滑溜,抓了七八次都落空,可能有些阴沟他们钻得过,你就算知道肯跟着钻么?”
    这话极是有理,回去就用这话报告,谅上头任何人都不会亲自踏勘查看阴沟。
    其中一人又道:“其实他们年纪还小,咱们也不必赶尽杀绝,让他们好歹混一口饭吃。”
    另一个亦同意道:“这话也是。谁小时候家里有钱有饭吃会出来当扒儿手?我们一向不管这些。但这一年来……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的同伴“嘘”一声,道:“少发牢骚,走吧!”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仍然闷声不响,外面虽无动静,却可能是诈语圈套,凡是熬过苦受过难的人都知道何时必须忍耐。只过了一阵,秀美少年和男孩子都发觉不妥,不但不妥,简直大大有问题。因为他们都挤坐在一种既坚又有弹性的物体上,由于有温暖感以及会移动,显然不是冷硬的石地。
    有人低声道:“别害怕,只要借光让路就行。因为我想出去。”
    秀美少年和男孩子简直骇傻了。这人显然就是江浮云,而更要命是他们显然坐在他腿上。
    那人果然是江浮云,他道:“我听见那两人脚步声便知道他们学过武功,所以我赶快到这儿躲一下。谁料你们也来啦。那两人究竟是甚么路数,何以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们居然不是公门捕快么?”
    原来他躲的是公门捕快,这一来形势大不相同。
    秀美少年说道:“他们是诸天教教徒,戴银镯是低级人物,金镯是高级重要人物。”
    江浮云道:“诸天教已有很久历史,素来跟其他帮会都相处得很好。你们神手帮几时得罪他们的?”
    男孩子讶道:“你怎知道我们是神手帮?”
    江浮云忽然用强壮有力胳臂揽紧他们,轻声道:“别说话,又有人来了。”
    果然外面很快就有脚步声话声。
    天气虽冷,但洞穴内没有风,暖和得很。然而秀美少年身子却轻轻颤抖。
    江浮云感到蹊跷,所以很小心倾听外面那些人一切声响和言语,但发现只是本巷住户,讲的是家常话很快就行过走远。
    男孩子忍不住低声道:“你很冷?是不是生病?我现在热都热死啦…”
    江浮云想起秀美少年那对眼睛,不觉胳臂加点力量将他抱紧一点,希望他感到温暖些,道:“从前我也试过,盖十张大棉被都还冷得直发抖,我叫江浮云,你们呢?”
    男孩子道:“我叫阿猛,我姓郑,他姓吴,名叫秀纯。”
    吴秀纯身子忽然大大震动一下,道:“你的狗,那只癞皮狗呢?”
    江浮云道:“你放心,牠又聪明又乖,决不会被诸天教那些王八蛋弄死。”
    吴秀纯道:“我只想知道牠是不是也躲在这儿?”
    阿猛双手乱摸,道:“好像没有。”
    吴秀纯长长透一口气,道:“我真怕是坐在牠身上,我忽然想起差点骇死。”
    江浮云的心大跳一下,现在才想起自己忘记一件事,那就是这个秀美少年吴秀纯。他虽然年轻虽然还是孩子。但是……
    他本来很凶悍连人都敢杀。何以忽然很怕癞皮狗,他本来身体很好,手脚矫捷灵活,怎会忽然患了疟疾全身发抖?
    但江浮云的手臂居然没有放松。因为他脑海中浮现出吴秀纯面貌竟与他十二年来不忘的“她”有七八分相似。
    当然吴秀纯绝不可能就是“她”,但此情此景还有搂抱在怀中的感觉,居然很微妙竟能稍稍安慰他,竟然使他心中有充实之感。
    江浮云轻轻道:“阿猛先出去瞧瞧,没事就敲一下石碑。”
    他为何不让吴秀纯一齐出去?其实他本人出去更妥当。
    但他心中又深知自己绝对没有任何邪念,亦没有将吴秀纯完全当作是“她”。
    现在他双臂都抱住吴秀纯,感觉得出这具身体柔软而温暖,江浮云自己问自己,我是不是因此想起“她”,所以特别留意,所以叫阿猛先出去瞧瞧?
    石碑传来“笃”一声,江浮云只好放开双臂,道:“出去吧,如果你有病,快去找个大夫。”
    吴秀纯迟疑一下才懒懒推开石碑爬出去,白天的光线照出他面颊的红晕,好可爱,好像“她”啊!江浮云明亮而充满野性眼光毫无忌惮凝注这张面庞上。
    任何男孩子在这种奇异目光注视中,一定会很奇怪而询问。而任何女孩子若碰到此种眼光反应就大不相同,她可能装不知道,可能面红心跳,可能脉脉回视,当然亦可能向你吐一口唾沫以及骂声不绝。
    吴秀纯并没有因奇怪而出言询问。
    江浮云伸出两只大手掌握住两个小家伙脖子,道:“我们一齐去吃饭好么?我只希望楼外楼的醋溜鱼还像十二年前一样鲜美。”
    两个小家伙的脖子予人不同感觉,阿猛脖子短而坚实有力,吴秀纯则纤长柔软而且滑腻。
    江浮云微微后悔这种动作会不会太脱略形迹以至小心灵会发生错误反应,他当然不是杞人忧天或是无的放矢,因为吴秀纯身子又轻轻发抖,他眼睛望过来时变得好奇怪,亦变得好深沉。似乎刹那间长大了好多岁。
    阿猛首先拍掌欢呼,道:“楼外楼的醋溜鱼?太棒啦,我自己要吃两尾,还有(草花头在上)专菜……”
    阿南不知从何处跑来,牠想必也知道要吃饭,所以亦连连摇尾表示高兴。
    那楼外楼在白堤末尾,地处孤山南麓,有三层高,登楼眺望时全湖在目,端的风景绮丽美不胜收,至于西湖醋溜鱼亦是全国知名。又叫做“宋嫂鱼”,据《武林旧事》记载说:“宋代淳佑时,每逢德寿三殿幸游湖山,小舟时有宣唤赐予,汴酒家妇宋五嫂善作鱼羹,至是侨寓苏堤,赏经御赏,人兢市之遂成富媪。”这段记载说明宋五嫂来自河南,不过今日的醋溜鱼是否真是昔年的宋嫂鱼?恐怕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回答。
    这顿饭阿猛阿南都吃得很高兴,江浮云亦颇觉舒畅开怀,只有吴秀纯不大开口吃得亦不算多,他究竟高兴与否谁都不知道。
    阿猛将最后一大盃陈年花雕一口喝干道:“江大哥,我们以后还能见面么?”
    吴秀纯马上竖起耳朵,江浮云当然察觉,心中叹口气说道:“会见面,不过我在杭州也不会住太久。”
    阿猛道:“你不是杭州人?但你讲话却完全是地道杭州口音。”
    江浮云道:“杭州人也可以住在别的地方对不对?”此时他已感到吴秀纯的震动,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太残忍,但他是否太残忍?他应该一刀砍断抑是拖延下去?
    (注:用苏曼殊诗,时间虽倒错想来无伤大雅。又附注:有关杭州种种,多取材自阮毅成先生“三句不离本行”,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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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浣纱溪畔
    地上的水虽然只有五寸。但如果春雨继续不停的下,过一两天必定会增加两三寸。其实五寸深的水已经太可怕了,第一点,水很脏。第二点,水很冷。第三点,脚板已在水里泡了三日三夜之久(想想看多可怕)。
    这儿是一间地下室,也可以说是地牢,因为吴秀纯和郑阿猛都被“锁”在石桩下。双手双脚总算还可以移动,但范围有限,而且一动铁链就唧唧有声。不久就会有人凶恶罚骂,甚至开门进来表演皮鞭功夫。他们困极而睡着时,迟早会因为站得太久而改为坐姿,因而被冰冷的水泡淹屁股而非醒不可。
    总之他们年纪虽轻,对人生对未来虽然有无数憧憬无穷幻想,但现在却恨不得立刻死掉,免得再受活罪。
    如此可怕的活罪到底还要忍受多久?为甚么诸天教的人不把他们一刀杀死(就像以前杀死很多神手帮的人一样),却把他们两个锁囚在此?而且三天之久都没有“审问判刑”?那两个可怕的矮胖老家伙会不会出现呢?
    吴秀纯心跳得很厉害,她知道是“噩梦”的开始,所以面色变得非常苍白,眼睛的神采也已消失无踪,变成死鱼的眼睛一样。
    ×××
    江浮云把一张银票和一大锭银子塞在他手中,深沉得可怕的眼中居然好像有痛苦神色。他说:“我走了,希望你们一切顺利,更希望你们将来生活得愉快。”
    吴秀纯很想摔掉他给的东西,但全身都动弹不得,最可恶的是眼泪竟然沿着两腮直流下来。
    阿猛说道:“江大哥,你是要回京师去?”
    江浮云深深叹口气,忽然伸手替吴秀纯抹拭眼泪,但他马上就放弃此举,因为眼泪往往越擦越多。
    他道:“我也许回京师去,但无论在甚么地方,我定是孤独地做事或生活。”
    阿猛讶道:“你没有朋友?”
    江浮云深深凝视吴秀纯一眼,轻轻摇头。但他摇头的意思是表示没有朋友呢?抑是表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眼睛深沉得可怕,也锐利明亮得可怕。他为何要这样子瞧人?
    他踏过如茵的春草斜坡,渐渐走远。
    但到了很远的路上,他忽然停步回转身子,向这边眺望一会。然后才挥挥手,忽然大步走了。
    ×××
    郑阿猛向来极听吴秀纯的话,叫他往东他绝对不会往西。但这次吴秀纯叫他“出动”(扒儿手出动当然是去扒钱包),郑阿猛反对的很剧烈。
    不过阿掹终于拗不过吴秀纯。他们在那天碰见江浮云的小巷口。阿猛盯住潮水般来往人群,找寻下手目标。
    吴秀纯却又发怔又发呆。
    这条小巷口熟得不能再熟,巷墙每块碑头几乎都摸过看过。但何以忽然变得很陌生?变得好像有很多回忆怀念?何以深心腾涌着极秘密极温柔的喜悦和凄凉?
    阿猛奔入人潮中。但一眨眼已奔回来,一把抓住吴秀纯臂膀,惊惶道:“快走,快走,我看见他们。”
    吴秀纯宛加在梦中惊醒,急急奔跑入巷。
    但巷子第一个转弯处出现两个大汉,拦住了去路。
    原来巷内已有埋伏。吴秀纯拨转头当先冲向巷口,可是巷口也有两个人堵住去路。
    吴秀纯立刻醒悟这一头除了巷口的两人之外,外头可能还有很多人。所以唯一可行之路就是躲入那块石碑后的暗洞。
    上次江浮云也曾躲在里面,把他们抱得紧紧,躲过了诸天教之人的搜索,吴秀纯想起这件事,忽然更感到非躲入那个暗洞不可,甚至连心窝也温暖起来。
    那两名大汉仍然堵截在第一个转弯处。吴秀纯身子一矮向左边墙下空档冲去。
    他显然想利用矮小身材钻过封锁而逃入巷内。这条小巷曲折幽深,但尽头处无路可通,是一条死巷。不过每一次追兵追入巷内都抓不到人,所以这一回先派人埋伏巷内堵截。这种赶尽杀绝手段确实残酷可怕之至。因为吴秀纯郑阿猛都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
    吴秀纯根本不是想“钻”过封锁。所以当左边那大汉挥动铁尺大喝抽扫之时。他已早一步改变方向撞入大汉门户敞开的怀抱中。
    这一手很像著名的招式“乳燕投怀”。但吴秀纯绝对不是“乳燕”,而是吸血蝙蝠。他袖内的短刀深深插入那大汉肚子,使他痛哼一声向后便倒。
    这一刹那的空隙阿猛已经窜过奔向巷内深处。吴秀纯也紧紧跟上。
    转两个弯就已奔到那块石碑之处。可是吴秀纯和阿猛却没有去摸两块石碑,反而回转身子望去。
    只见两个年约六十左右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站在七八步之处。
    他们一定是兄弟,面孔很相像,神情也一样没有一丝笑容。任何比较敏感细心的人一定也能看出,这对老兄弟必定很少笑,甚至一辈子未曾笑过也有可能。
    其实他们并没有故意装出冷峻严肃表情。面貌衣着跟大多数人差不多。在大街上这种康健的老头子多得很,谁都不会加以注意。
    可是吴秀纯阿猛被他们眼睛望住之时,忽然全身寒冷难当,因而全身抖颤起来。而这时也就忽然发觉那两个老头子全身上下,包括矮胖身躯四肢面孔甚至花白头发,都似乎射出可怕的寒冷,并不单只“眼睛”。至于头发或屁股怎会透射出寒冷,那就无人知道了。当然吴秀纯阿猛更不会知道。
    这两个年轻人本来就是忽然感到很冷才回身观看,而现在他们却恨透自己为何会索索发抖?最多不过被抓住被杀死而已,岂可表现得如此胆小害怕丢脸?
    吴秀纯极力忍住寒冷和发抖,大声道:“你们是谁?”现在连声音也很可恨,因已不像平时尖锐凶恶,变得哑涩难听。
    左边老头子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们姓包。我是兄他是弟。江湖上称为冰雪二老。”他说出每一个字好像吐出一颗冰块,使人感到更为寒冷。
    右边老头子说话则像山峰积雪崩泻,声音既大说得又快。但同样使人感到奇寒侵骨。他道:“你们胆子不小,很多人见到我们连屁都放不出,而你居然能开口讲话,的确很不容易。你们叫甚么名字?”
    吴秀纯答道:“我叫吴秀纯,他叫阿猛。”
    包雪道:“我听过你们。他们都说你们两个小鬼比捉鱼泥鳅还滑溜,随时随地一转眼就找不到影子。而且你们凶得像饿坏了的野猫恶狗,敢跟大人拼命。”
    吴秀纯阿猛好希望他不要再说话。因为他话越多就使他们觉得越寒冷。现在简直已抖颤得像秋风中的枯叶了。再这样下去真可能变成两支冰棒,那时候当然不会发抖。
    但可恶的包雪又说道:“刚才我们有个人被你们刺破肚子,不知道活得成活不成。所以我会叫人将你们绑回去发落处罚。你们心里一定暗骂我冰雪二老一大把年纪还欺负小孩子。但你们错了。你们能够使我们二老出手,江湖上必定大为震动,你们可以向任何人神气一番。”
    吴秀纯发觉阿猛简直冻僵已不会发抖。而自己也差不多熬不下去了。于是竭力大叫道:“狗屁,有甚么好神气的?”
    包雪居然不生气,道:“你很聪明,多叫几声会觉得比较好过比较不冷。我们兄弟还有外号,我大哥外号是‘天罗’,我是‘地网’,我们出道三十五年以来,想抓任何人都未失过手。所以武林中说:‘不怕阎王,只怕天罗地网。’”
    包冰一个个字道:“你们现在若是逃得掉,诸天教永远不碰你们,连任何人都不准碰你们。”
    吴秀纯忽然发觉现在连叫嚷也办不到,更莫说动弹逃跑。
    包冰包雪二老转身走了。转眼间两个大汉出现,先左右开弓打嘴巴耳光。这一顿耳光是替负重伤的弟兄出气,然后才用鹿筋索绑起来。
    这段过程中吴秀纯阿猛只会呻吟,连大声叫喊都不行,四肢完全麻木,骨髓里仍然寒冷难当。
    当他们被锁在积水地牢时,吴秀纯忽然感到万分后悔。
    如果肯听江浮云的话,如果肯听阿猛的劝阻不“出动”,就不会遇上天罗地网冰雪二老,就不会连累阿猛也泡水囚禁三日三夜。外面就算春雨绵绵,但空气新鲜景色绮丽。他们亦可以缩在被窝睡觉或者做白日梦,幻想人间最美丽的事情……
    可是后悔已经太迟了。加果再泡一天半天,就算诸天教肯放了他们,恐怕也活不成了。因为双脚已有溃烂感觉,全身肌肉麻痹而骨节却疼痛难当。
    难道我会死在此地?我永远见不到春天的花朵?灿烂温暖阳光?再也喝不到碧梧轩的陈年绍兴?尝不到西湖滨的香甜藕粥?
    ×××
    酒肆门口木架上摆着的几缸酒,有陈年花雕、五加皮、竹叶青等不同种类的好酒。
    肆内固然有不少酒客用豆腐干花生毛豆等下酒。但亦有很多带着壶瓶来打酒的。所以人来人往却也热闹。
    江浮云三天之内已经第十八次见到那左边挟着拐杖的跛子。
    跛子坐在紧靠他背后的座位,要了半斤花雕一碟豆腐干。口中喃喃道:“还没有回去,真奇怪。”
    江浮云眼望门外,低声道:“别的地方也没有消息?”
    跛子把头埋在酒盃中,应道:“也没有。这两个小鬼能去的地方我都查过。”
    江浮云叹口气,道:“世事的变幻真是快得可怕。我们弟兄十二年不见,想不到李二哥你已缺了一腿而刘老大却断了一手。”
    跛子李二哥道:“我们活着还算运气好,多少弟兄都送了命。所以神手帮最后只剩下几个小家伙还在活动。唉,现在又少了两个。”
    江浮云道:“我们得找个机会详细谈一谈。你这三天跑来跑去可有人注意?”
    李二哥道:“还没有。你别忘记我已经七年没露面了。杭州地面上出来走动的人都不认识我啦。”
    江浮云道:“这样才好。我宁可查不出王九下落,宁可找不到吴秀纯阿猛两个小鬼,也绝对不能让你或刘老大出事。”
    酒肆内客人渐见稀落,因为已经不是喝酒时间。门外春雨绵绵不绝,也使街上行人减少。
    江浮云又道:“我一回杭州,就到各处细心看了几天。咱们神手帮已经绝迹,但诸天教也没有占夺这些地盘。如果他们不要这些地盘,何以把咱们神手帮赶尽杀绝?”
    李二哥干了一大盃,才叹气道:“没有人知道。自从八年前令狐次道做了诸天教教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设坛杭州,他自己亦从无锡来杭州暂住。第二件事替最有名的春红院五十七个红妓赎身并且资遣回家。不过听说直到现在他无锡的老宅,还有几个都是当年红透杭州的美人。第三件事下令消灭神手帮……”
    江浮云道:“令狐次道这个人很神秘,有关他的资料很少。当然我不能向本省有关衙门查询,因为诸天教一定有人渗入各衙门任职,我不能打草惊蛇。我最想知道只有两件事,一是他为何仇视神手帮?二是王九是否匿居杭州?王九本是独行大盗,以何因缘得到诸天教庇护?”
    李二哥轻轻道:“小江,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最恨官府最恨捕快?”
    江浮云道:“当然记得。我现在还是一样恨这些王八蛋。”
    李二哥的面孔从酒盃抬起来,讶道:“你还恨?你自己呢?”
    江浮云道:“我不同。我也像王九一样独来独往,我其实不算是真正的捕快,我现在可以暗中帮助很多人。而最重要的是叫我办事的人,就是我的师父。”
    李二哥立刻谅解而又欣然地道:“这样很好。唉,还是刘老大行。他说你一定有理由这样做,叫我不必考虑。但我还是一直暗暗嘀咕一直都不放心。”
    江浮云要极力把脑海中刘老大浓眉方面大汉的影子抹去。因为他有很多事急须解决。他道:“我已踏遍全城大小街巷,我想应该先找到吴秀纯和阿猛,因为我很怀疑很担心他们是……”
    李二哥道:“他们忽然失踪,当然值得担心和怀疑是诸天教所为……”
    江浮云道:“我只有一条街道还未去过。我现在就去……”
    李二哥又干一大盃,道:“我也记得那条美丽的街道……你去吧,我们还是用老法子见面。希望我们都有好消息。”
    ×××
    杭州城郊也有一条浣纱溪,虽然不是西施浣纱的若耶溪。但风物之宜人悦目,亦自另有一种情调风味。
    这条溪很浅不通舟楫,是西湖湖水经涌金门水门入杭城达众安桥。共有十一座桥梁,东西两岸都植有杨柳。而两岸有马路。沿溪漫步时但见柳丝低垂飘拂在清澈水面。岸边也更有许多少女少妇洗衣裳,用木杵捶打涤洗而又高声谈笑。你只要见过这些情景,不但永不能忘怀而且一定会常常在梦中出现。又如果你栖迟他乡羁旅异国,你听到杜鹃啼声记起溪畔画图。你只好重重叹气甚或泣下数行了。
    江浮云也常常梦见清溪垂柳风光而忽然哭醒。在那画图中当然还有一个明眸皓齿青春美丽的女郎。她左臂勾住一竹篮已洗干净的衣服,右手拿着木杵。腰肢纤细灵活,细碎步伐使身体摇曳婀娜多姿……
    顺着东浣纱溪路慢慢走,江浮云忽然觉得很苍老,脚步龙钟沉重。
    阿南却精神抖擞,不断“侵入”路旁人家屋边或屋后,惹来无数的咆哮狂吠。
    但阿南今非昔比。这几天食得饱睡得够,本来癞皮地方好像已长出毛。原来有毛地方则毛色大见鲜明光润。牠向来有个奇怪特点——很自信很有尊严,任何恶犬迫近牠自然会停止狂吠接着悄悄走开。
    何况牠现在看起来浑身充满精力,跟牠打架一定极不划算。
    阿南忽然咬住江浮云衣襟,使他从怅惘中惊醒。
    他跟着阿南闪入一条窄巷,绕到一间宅院后面。阿南矫捷窜入一座空置荒芜花园,奔到屋子墙根。那儿有不少积水,墙根贴地有个长形窗洞,一望而知是供地下室透入光线和空气而用的窗洞。
    阿南进出奔走没有人注意理会。因为牠只是一只狗,尤其外型看来仍然像流浪觅食的癞皮野狗。
    但江浮云在花园后门,那只是木条钉成的栏栅,他从空隙向园内张望时。一个劲装大汉奔过来,凶恶地瞪住他。
    江浮云笑嘻嘻回望他,由于他表情反应与众不同。居然并不惊慌或者赶紧开溜。所以那劲装大汉反而觉得惊讶,因而只瞧见他面孔而没有注意其他,例如江浮云穿甚么的衣物?长得多高?有没有携带兵器等等。
    江浮云笑道:“我看见一条蛇,一节黑一节白。牠钻入园子里……”
    劲装大汉一听而知这是最毒的“雨伞节”。同时这个季节亦的确有很多蛇出现的。
    他吃一惊问道:“在哪里?”
    江浮云笑嘻嘻道:“你别动,牠刚好就在你鞋子旁边。”
    劲装大汉面色大变。他当然不敢动,赶快低头查看。左手抽刀之时也很谨慎缓慢。怕只怕身子一动影响重心鞋子发出声音,因而使那条“雨伞节”毒蛇误会而加以攻击。
    鞋子旁边虽然踏倒了不少野草,却显然没有任何毒蛇。
    劲装大汉抬头凶恶望去,忽然全身冷汗直冒。因为他看见江浮云的油纸雨伞已经从栏栅缝隙伸入,伞尖根本已伸到他咽喉,而尖端居然突出一把鸭舌似的剑尖。
    他不明白的是何以人家将“伞剑”伸入来对准他咽喉,他事先全无感觉,同时其后亦不会闪避?当然现在闪避已太迟了,因为江浮云毫不客气也不迟疑轻轻巧巧割断了他的喉咙。
    江浮云不能学阿南钻洞,只好越墙进去。
    从窗洞望入去,光线黯淡的地下室一览无遗。
    室内有两根石桩,但只有一根石桩旁边有人,是郑阿猛。
    江浮云恰好看见阿猛困倦得张大嘴巴却闭起眼睛,背脊靠着石柱慢慢滑坐地上,地上却是大半尺深又脏又冷的水。
    任何人亲眼看见这种景象,一定会感到心酸。因为阿猛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已。
    诸天教竟然这样虐待欺负孩子,真是该死之至。
    窗洞是用铁枝竖直排列封住,连阿南也钻不进去。
    江浮云心里把那些铁枝当作“诸天教”的人,故此一下子就完全扳开,他自己也一下子就钻进去,跃落阿猛身前。
    阿猛手脚上的铁链都很快被扯断。江浮云在他睡穴拍一掌,随即连人带铁链都带走。
    阿南在前头带路,江浮云趁尚有丝丝春雨,打开雨伞遮掩搭在肩头的阿猛,迅快离开。
    但当然不能到客栈或住的有人的处所。所以他走出不远又钻入一条小巷,这条小巷里竟然有一间空屋,而江浮云居然也能找得到。
    他弄块破旧门板让阿猛躺下,又单凭两只手指将上下铁链完全扯掉,这时阿猛才算是完全恢复自由。
    阿猛睁开眼睛(是江浮云特地弄醒他的),第一句话就说:“阿秀呢?他刚被一个看来很坏的人带走。”
    江浮云脑中轰一声,既然我瞧得出吴秀纯是个女孩子,别人当然也瞧得出。她现在怎样了?还赶得及救她脱离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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