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东升_萧逸武侠小说全集

萧逸《玉兔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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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沙锅居的早市
    李老大人最近常闹牙疼,吃东西不大利落,一块“水晶肘子”,尽管味儿不差,进了嘴里咕噜过来又咕噜过去,却是怎么都嚼不烂,没法子下咽。
    “好吃……是好吃……只是咬……不动……”
    一张嘴说话,口水也淌了出来。
    身旁挺漂亮的一个小跟班儿,赶忙送上手巾把儿,恭谨地为他老人家擦着流涎。
    桌子上三个大官人,一起欠过身子来,大献殷勤,其中有人就拍了桌子:
    “把掌柜的给我叫过来!”
    掌柜的原就没敢离开,这当口早市方开,面对着满屋子的大官,少说都在四品以上,哪一个他也惹不起,一听着吆喝,三脚并两步地来到跟前,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
    “大人使唤哪!”
    “不使唤你使唤谁!”
    说话的人姓曹名同,字子秋,山西大同人,成化年进士出身,如今的官位是“太仆寺”少卿。平系话多,嗓门儿又大,同僚给他取了个外号“曹大嗓子”。
    “自己瞧瞧!这肉怎么炖的?”曹大嗓子打着十足的官腔:“老大人牙不好你不知道?生意越干越回去了!”
    “是……”
    “快撤回去,给加把火。”
    “是……”
    也甭招呼人了,掌柜的挽起了袖子,刚要端起沙锅,这才发现里面压根儿就没肉了,光剩下几块葱姜和一点汤汁,这个“肉”没法子再回锅了。
    “这么吧!”算他会巴结买卖:“这锅没炖好,小的再给您各位大人重上一锅,老大人您再等等,一准烂!”
    听听倒还像句人话。老大人怪过意不去地笑着:“就这……么吧……你忙……你的去吧!”
    挥了挥袖子,打发了掌柜的。老大人敢情那块肉还在嘴里“咕噜”,要不然怎么说话直跑气儿!
    瞧瞧那一身讲究的穿戴,当知他的官位不小。
    套句本地“北京”的官话——敢情!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李东阳,李老相阁!
    打天顺年进士出身,历官成化、弘治。如今已是正德年间,他老人家历官三朝,眼前还是个大红人,官居“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四十年清节不渝,外号“李不倒”,又称“不倒翁”,只凭着这个本事,阁揆当朝,再无一人能出其右。
    谁都知道如今是大太监刘瑾当朝,一干子小人鸡犬飞天,多少朝士,由于不能“忍”
    而罢黜丢官,便是为此丧失性命也日有所闻。他老人家就有这一套忍耐功夫,逆来顺受——“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退可就保住了荣华富贵,下一步该怎么走,可就全看他老人家的了。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来时辰。
    新主子登基未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朱厚照,十来岁一个毛孩子,他懂得什么?还不是听从身边人的调唆?看谁不顺眼谁倒霉,谁让他“当时”不快活,他就让谁“一辈子”不快活。尤其这两天,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怪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越是昏君无能,小人当道,越有那不怕死的忠臣义士,偏偏不与苟同,犯颜直谏,这堂子戏可就热闹得紧,大家够瞧的了。
    “沙锅居”早市方开,却已盛极而衰。已有人招呼着起驾套车,原因是早朝的时候近了。
    说白了,他这个买卖原就是为着眼前的这些王公大臣早朝而开,招牌上明明就写着“过午不候”。
    这里掌灶师傅的手艺好,不用说早已远近驰名,从烧鸭烧猪到爆炒涮溜,无所不精,尤其出名的是“水晶肘子”、“蒜泥白肉”,堪称双绝,百吃不厌。
    吃饱喝足,时候可也差不多了。
    一个人走,大家伙都似坐不住,纷纷吆喝着算账离开。性子急的,来不及上车,干脆就在这里当众换起了衣裳。人人跟前都有个听差的跟班儿,官大人脱下便袍,换上官衣,摇身一变,气势立有不同,这就不便再像刚才一样随便玩笑说话了。
    此去“正阳门”不过一箭之遥。
    旭日东升。皇城“三大殿”的金色琉璃瓦,在秋日朝阳照射里,璀璨出一片刺眼的金黄……
    此时,金钟响,玉磬鸣,已到了早朝时刻。
    老大人好涵养——眼看着一干同僚朝官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筷子,由那个漂亮的跟班儿手里接过了新沏的龙井香茗。
    揭开青花细瓷的碗盖儿,那么不急不躁,慢条斯理地撇着茶叶沫子,缓缓地呷上一口。
    三个同桌的官人,可没有他老人家的好涵养,“朝服”早就穿戴好了,只是老大人不招呼,谁也不便潛越先行。
    “耐住点性子,迟不了!”
    李老大人总算开了金口:“官家昨儿晚上在‘豹房’玩了多半宿,瞧着吧,今儿早朝八成儿起不来,有得磨蹭,还早着哩!”
    既然官居“不倒”,自然有他的火候功夫。
    经他老人家这么一提,三位官人这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相继地端起了茶碗。
    喝了两口热茶,老大人这才想起来还没“净脸”。
    当时有人伺候着银盆打水,洗漱一净,接下来六名侍从搭成一面肉墙,取过了他的一品“官诰”——蟒袍玉带。真就像戏台上那般模样,三四双手,侍候着他老人家一个人,总算换上了官衣。
    衣服换好了,总该走了吧?
    不!还有一会子好磨蹭。
    频频眨动着一双灰白色的花花“寿”眉,李老大人那张长方形的“目”字脸上,气色阴沉。
    这才聊到了正题上。
    “今天这个早朝……”
    目光抬起,直视向对座的曹同:“子秋,我叫你给潘侍郎传的话,你带到了没有?”
    “这……”曹大嗓子翻着一双肿泡眼:“去过他府上,不过……潘大人玉体欠安,在帐子前面说不了几句……糊糊涂涂,也不知道他老听进去没有……”
    李老大人“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谢于乔走了以后,我最担心的就是他(注:
    谢迁号于乔,原东阁大学士,因上谏杀刘瑾等八名宦官,而遭罢黜),他的性子太刚,眼前这个场合,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看看清楚,何必呢,犯得着吗,劝他忍着点儿……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卑职明白。”
    “老大人想要潘侍郎不说话?太晚了!”说话的郭顺,小个子,留着八字胡,湖南人,任职户部,官位郎中。由于尚书韩文的官位不保,人心动摇,因此“见风转舵”,伺机托庇于李老相阁,俾冀能保住原来官位,这几天尤其走得特别热乎。
    听了他的话,老大人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
    “卑职昨天才听说的,”郭顺抱拳回话说:“潘大人的折子已经上去了……”
    “啊!”
    “潘大人的折子,不仅参了焦相阁一本,便是对司礼太监也颇有微词。”
    “坏了!”李老大人为之瞠目结舌:“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坏了事了……这两天因为我没有上朝,偏偏就有了这种事……这可怎么是好?”
    曹同怔了怔,红着脸说:“潘大人的官声很好,平素很少说话,说不定……”
    “你知道什么?”李老大人摇头叹息道:“刘老相阁、谢老相阁、韩老尚书这些人哪一个官位不比他大?如今又怎么样了?几次‘廷杖’——有眼睛的人都应该瞧出来了,官家那里,如今是不许人再说话了……”
    几句话,说得各人透心发凉,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看起来,他这个侍郎是做不下去了!”
    忽然,老大人眼角涌出了热泪:“丢官事小,今日早朝这一顿棍杖,只怕便要了他的性命……却是何苦来哉?”
    曹同“唉呀”一声,面色苍白地道:“既是这样……老相阁……你老要救他一救……”
    “难……”老大人木讷说道:“我与他三十年交情,还用你来关照?只是这一次怕是帮上不他的忙了……早些时候焦芳已代传官家的话,要我少管闲事……这话当然不是官家说的,我当然知道是谁说的,你们也知道是谁说的……”
    外面来人催驾,老相阁的八抬大轿已经备好——他是几个特准“紫禁城”乘轿的年老重臣之一,舆驾可以直抵“太和殿”,不受干涉。
    其他各人可就不同了,在宫门之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往后还有好一阵子路途要走。
    当官的并非事事如意,一本难念的“官经”,可不是人人都能念得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个中滋味,便只有他们自家心里有数了。
    早朝
    李东阳不幸言中。
    兵部侍郎潘照告人不成,害了自己。诏责削去侍郎官职,廷杖“午门”。
    大学士李东阳、王博跪请不准,再请为刘瑾挡了驾。当廷传刑,押潘照赴午门,即刻执行。
    一片金风,飘下了桐叶几许。
    时令深秋,殿檐下,乍见燕子似裁衣……
    一溜子校尉吆喝声中,潘侍郎直押午门,出御道东侧,那一片青石板地,便是行刑的地头。
    在八名锦衣卫左右押赴之下,潘侍郎两腕紧缚,每过一扉,身后的黑漆铁门即行关闭,发出震耳的碰击声,惊飞起一天的鸽子,在天上打转。
    这般廷杖却不曾吓着了潘照。
    他虽是进士出身,却久战沙场,干过宣化镇的总兵,也曾陪同前兵部尚书刘大夏治过黄河,为朝廷立过大功,忠心耿耿,此心可对天日,不期今日却落得了如此下场。
    仰视白云,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
    久病新愈的身子,显得单薄了些,尤其是那张脸,白中透青。额面天庭,一片乌黑,显然正是大难当头了。
    “刑不上大夫”自古皆然。
    今天的情形可就不同。
    始作俑者,当属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此后也就屡见不鲜,那时候的廷杖,充其量只是一种羞辱,隔衣垫毡,受责之人并无人身伤害,哪里像今日情形,一场廷杖下来,能活着不死的倒成了“幸数”。
    潘侍郎这一霎才觉着了后悔,后悔没有早听李老相阁的一番忠告,如今可是什么都完了。
    占地不大的那一片青石板地、天井院子,就是行刑的地方了。
    三面高墙,一方箭道。
    此时此刻,箭道两侧,锦衣卫两列站立,衣红裙、襞衣,各人怀中抱着一根红通通的枣木“鸭嘴杖”,少顷行刑,料必是这些家伙。
    潘照远远站住,身边人嘱咐他暂时在一只石鼓上坐下。
    “大人好生歇着,还有会子好耽搁。”
    说话的廷卫,紫黑脸膛,四十开外的年岁,边说边叹息,往前蹭了一步,小声道:
    “大人不认识我了?小人早先在兵部当差,听候过大人的差遣,就是那两年治河时候,也没离大人左右。”
    “哦……”
    “小人姓张……张铁柱。”
    “啊,你是铁柱子?”
    一惊又喜,恍若身在梦中。
    “对了,小人就是铁柱子。”
    张铁柱叹了一声,指着身边另一个廷卫道:“这是小人的好友黄明,早先也在兵部当差,我二人对大人的处事为人都着实敬佩,大人不必顾忌,可以放心说话。”
    黄明左右打量一眼,支使着另外四人,大声道:“过去,到前面站着去!”
    四校尉应了一声,走向前边槐树下站住。
    如此一来,说话可就方便多了。
    张铁柱咳了一声:“我二人如今在西厂当差,只管护卫押解宫廷中事,打人的事例由东厂负责。早先就听说那个姓焦的(指焦芳,时任户部尚书)与大人不对付,却不知道大人也得罪了这个活阎王,今天情形,看来对大人不利,回头对答,大人千万要小心仔细,免得吃眼前亏……”
    几句话说得潘照热泪滂沱直下。
    “铁柱子,这朝廷中事如今不要再谈了……回头廷杖却赖你暗里打点关照才好……”
    “来不及了……”
    张铁柱苦笑道:“事情太快……眼前情形,大人也看见了,打人的事是东厂负责,那边虽有几个朋友……眼前不是说话的时候……”
    黄明凑前道:“有话快说,时候到了。”
    潘照看了一眼,站起来叹息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回头如有不测,夫人那边……”
    “这个小人晓的!”张铁柱道:“大人担待!”
    昂首前视,便不再说话。
    一行脚步声,踏进眼前,敢情是有人来了。
    廷杖
    来者七人。
    清一色滚红蓝缎子官衣,黑纱长帽,斜挎腰刀——是“东厂”锦衣卫士的穿戴打扮。
    由一个隶属“内厂”的高瘦太监前头带领,直趋而前,一直来到面前站定。
    “潘大人请吧!就别叫咱们费事了。”
    两句话出口,往边上一站,这个太监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带住——”
    六名东厂卫士,一边三个往潘照身边一站。
    “潘大人,”高瘦太监一脸轻浮地笑着道:“横竖就是这么回事,您是带过兵的,吓不着您,千岁爷可是来啦,请吧!您哪……”
    潘照冷冷哼了一声,却把一双灼灼目光,向一旁的张铁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随即在一干锦衣校尉押解之下直趋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声,惊起了飞鸽满天……
    不知什么时候,这片“午门”杀人的地方,竟然盘踞满了鸽子。在西方,鸽子被喻为“和平”的象征,到了东方,可就身价暴跌,充其量不过是有钱爷儿们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这群鸽子也忒下贱了,皇宫内院,哪里不能去?单单选了这片最血腥污秽的角落,盘桓不去,把和平与杀人联在一块儿,岂非天大的讽刺!
    灰色的羽翼,翩跹上下,扇动起一天的迷离……
    不期然,团团围住了潘照,纷纷坠落在他头上、肩上,刹那间人鸽混淆,几至不分。
    “鸽鸟有情,其鸣唁吊!”
    潘照陡地定下了脚步,一声长叹,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泪。
    “潘照听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面金衣的那个人一声吆喝,字正腔圆。好嗓音,觑其穿彰,观其气势,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刘瑾了。
    可不是当年职司“钟鼓”的那个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司礼太监”,总督十二团营,钦赐“九千岁”。在中央朝廷来说,实际上的权力,俨然已驾乎“大学士”、“尚书”之上,除皇帝之外,再无一人堪与颃颉,事实上,当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拟代批,大臣的任免,无不听其自主,皇帝本人这个位置,倒像是虚设的了。
    虽是个自“宫”的太监,却生得人高马大,相貌不凡,可脸上少了那么一绺胡子,于大臣言,总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细了些。
    但是这个人,眼前与潘照言,却绝对掌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那一声“接旨听宣”的吆喝,终使得生就铁骨的潘侍郎,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无君上,屡次以下犯上,着令廷杖午门,剥本兼各职,削为庶民,钦此。”
    娘儿们似的一声尖笑,刘瑾频频挑动着那一双过黑的长眉,一声咋呼:“谢恩吧,潘照!”
    “万岁、万万岁!”
    叩头待起的一霎,才知道双膝以下的一双小腿,已吃对方锦衣校尉手上木杖,结实压住,站不起来了。
    “你……”
    一挣未起,又跪了下来。
    一顶二品乌纱翅帽,早在当廷摘离,锦袍玉带又何能幸免?不容招呼,即为眼前校尉强剥了去。
    当头的刘瑾,瞧着过瘾,贼忒忒地竟笑了起来:“潘镜心(潘照号),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却一直跟咱家过不去,今天开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却又怨谁?生死由命,你也就认了命吧!”
    说到这里,面色一沉,转向身旁提督“东厂”的马永成,冷冷一笑:“时候差不多了,就别耽搁了,完了事儿,我还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说着话,这个“锦衣卫”东厂提督,忽地站了起来一一一副瘦小干枯的个头,三角眼,尖下巴壳。那副长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认识他的人,却都知道,这个太监较刘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里,十九无活,因此得了“马剥皮”这个外号。
    素日早朝,班位并列,潘照与他,颇不陌生,却因为不齿其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认了命吧!
    潘侍郎一双眸子,缓缓由二人身上转过,真个是什么话也不必说,冷冷一笑垂下头来。
    马永成夜猫子似的一声吆喝:“传刑!”
    说时,即与刘瑾离座而起,转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树下。
    那里列着两张坐椅,正是他二人惯常观刑的坐处。
    马永成那一声“夜猫子”似的吆喝,激发起众校尉声动天地的“廷威”附和,便是铁打的汉子,这一霎也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声未完,四名锦衣校尉,如狼似虎地已扑身而前,把一个黑布口袋,不容分说,倏的向潘照当头罩落,即行动手,把他凌空架了起来。
    先时押赴潘照来的那个高瘦太监,忽地闪身而出,高叱一声:“兜!”
    这一叱,有分教!
    即听得“辟啪!”一响,抖出了锦缎一方。
    潘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锦衣校卫,分持四方,把他凌空“兜”起。
    那一面吩咐下来,“杖四十!”
    高瘦太监又是一声吆喝:“搁棍!”
    众声附和里,一人持枣木“鸭嘴杖”,紧紧压在潘照股上。
    却有个传话的人,跑向高瘦太监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者那一张青皮寡肉的脸上,一霎间更见阴沉,冷笑一声,厉声喝叱道:“打四十!”
    众声附和:“打四十!”声动天地,响遏行云。
    高瘦太监又叱:“用心打,五棍一换人!”
    这番交代,自有特别含意。当凡“用心打”或“五棍换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无活理,更何况两者并宣?潘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换了八个人。
    真个是棍棍见血——轮到第六个人打时,潘侍郎那里已没有了声音。八人杖毕,不用说,早已是血人一个。
    瘦子太监走过去看看,一片血肉模糊。棍杖所及,连带着腰胯遭殃,犯人的一根脊椎亦为之生生折碎,焉能还有活理?
    试试口鼻,已是没有出息。
    “哧!”打鼻孔里出了股子斜气儿。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个当朝大臣,或者是一个人,倒像是死了一只狗、一只猫。
    那边上还等着他的回话呢!
    瘦子太监缓缓地转过身子,喜孜孜地移动着脚步。
    说是“报丧”其实是“报喜”。最起码朝廷里又少了一个专门作对,看着就讨厌的人,岂不皆大欢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阵子风。
    不期然灰羽翻飞,又看见众鸽的翩跹、云集……
    有女怀春
    李老大人亲来发葬,留下了两千银子。
    临走的时候,洒落了两行老泪,一面亲手挽起跪在地上的潘夫人和她女儿潘洁。
    目睹着这一双寡母孤女,老大人不免触动伤怀,再一次涌出了热泪。
    “伤心的事总算完了——入土为安,你们也都尽了心,他如地下有知,也该闭上了眼睛……”
    “老大人……”
    女人总是女人,事到临头,便似只有哭之一途——倒是她女儿“洁”姑娘,看起来还算镇定,轻轻地推着母亲,唤了一声“娘”,亲自上前,移过来一张椅子。
    老大人摇着手:“姑娘,你就别张罗我了!”
    早就听人说起,潘照有个姑娘,年方十六,出落得异常标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自幼就许配了人家。
    那个未过门的亲家洪大略,也赫赫有名,目前官居山西巡抚,兼着“太原镇”的总兵,与潘照过去是同科的进士,又是结拜兄弟,最是要好,这一段佳话,也就不胫而走,传遍仕林。
    李老相阁老早就听说了,不免向着眼前的故人之女,特意打量了几眼。
    白哲、秀丽,确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个头儿似乎偏高了些,虽有一身重孝,却不掩玉洁冰清。
    潘照有女如此,虽是无后,原也差堪告慰了,只是碰着了眼前这般光景,夫复何言!
    打量着对方母女,既是故人身后,有几句肺腑之言,却是不能不说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素联高飘,除了丧家的几个下人,倒是没有外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再没有比官场更势利现实的了。
    比较起来,李东阳李老相阁的不畏权势、雪中送炭,诚属难能可贵,可他的支援与同情,却贫瘠得可怜,不过只限于几句临别赠语而已。
    “我劝老弟妹稍稍安顿一下,这就带着姑娘走吧……”
    “走?”
    未亡人一脸的迷惘,竟似还不曾想到了这一招儿。
    “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他的跟班听差扶着他暂时在椅子上坐下来。
    “老大人的意思……”
    “别等着过七期了,走吧,到山西去。”
    潘夫人这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件事她岂能会没有想过?只是眼前琐事忙昏了头,总是定不下心好好想过。老大人这么一提,她才恍然似有所悟。
    “越早走越好,到了山西,见着了洪大人,就好了……你们的交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听去山西,洁姑娘可就悄悄地垂下了头。
    潘夫人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讷讷道:“原说是明年春上……谁又会知道碰见了这种事……”
    说着她可就又淌下了眼泪。
    老大人双手拄着紫藤木的龙头拐杖,所谓的“八十杖于朝”,虽说如今还早了几年,却是承惠先帝的遗嘱,这根“龙杖”是他七十大寿时,先帝赐赠,他老人家自受杖日起,便老实不客气地持之上朝了。
    “事非寻常,洪大人理当照顾……这件事还不便张扬,要快。身边还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话方出口,老大人也就自知失言。
    潘侍郎就算廷杖不死,廷谕已是削为平民,哪里还能有昔日排场?
    “回头我派两个人过来,护送你们,一两天之内,收拾收拾,这就走吧!”
    “老大人的恩典……我们母女也……只有拜受……”
    潘夫人眼睛一红,拉过女儿,正要下跪,老大人却伸出胳膊挡了驾。
    接着他在那个跟班的搀扶之下,抖颤颤地站了起来,这就要走了。
    为免招摇,老大人的八抬大轿穿门直入,除了四个便服侍卫之外,一班仪仗全然免除。
    上轿子的时候,老大人拄着他的“龙头”拐仗道:
    “等着我差来的两个人……很可靠的两个人……”
    他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们就走不了啦。”
    潘夫人一面收拾着东西,把潘侍郎生前最喜爱的一口传家古剑由墙上摘下来,转手交给女儿潘洁。
    洁姑娘接过来,用布掸着上面的灰,不禁有些发呆。
    她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我家只有这个女儿,这口名剑又要来何用?”
    又说:“留着吧,留着作为将来女儿出嫁时候的嫁妆!”
    这些话当年听来只是好玩,有些害羞……这一刹那回想起来,却似有千钧巨力,紧紧压置心头。
    潘夫人似乎发觉到了,瞧着她,微微一笑,有些苦涩的意味,说:“那孩子今年总有二十了吧,不知道读书之外,练过剑没有?要不然可惜了这口好剑……”
    洁姑娘当然知道“那孩子”是谁,说来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在一块玩过——如果没有记错,他比自己大四岁,现在应该正是弱冠之年。他是洪家的大少爷,下面还有两个弟妹,他名字叫“洪亮轩”,听说学问不错,已经开了科,中了秀才。
    原是“门当户对”的姻缘,父母的意思,明年春上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堂喜事,谁知道祸起萧墙,忽然间发生了这种横逆,两家再见面,又该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父丧在身,又哪里还有心情去谈论婚嫁?
    一想起来,心里真是烦透了。
    门帘子撩起。
    老仆潘德进来回话说:“下人们都准备好了,说是要见夫人小姐最后一面才肯走……”
    听见这个话,潘夫人的眼泪,一霎间又涌了出来。
    “不见也罢……不见了……”
    无力地挥着手,她说:“银子都发下去了?”
    “都发了,二十两的,十五两的……还有十两的,按着小姐的吩咐,都发下去了。”
    “还有些客人先生呢?”
    “张管事正在开发……”
    “告诉张管事,”潘夫人转过脸看着女儿:“这件事你要自己去一趟,有几位先生都是你爹多年的老朋友了,要好好说,跪下来给他们磕头……”
    说着她的眼泪可又淌了下来,一面背过身子,用手绢擤着鼻涕。
    都只为潘侍郎生前重德、重仁义,发迹以来,门下“食客”、“门丁”不断,十几二十个那是常有的事,这些人身份复杂,良莠不齐,既为主人见重,养以衣食,其中少数还月有银俸,自不能以“下人”视之。
    潘夫人这才特别关照女儿,要她“跪下磕头”。
    这个人
    洁姑娘打西面院子回来,彩莲在后面跟着。
    主婢两个都像是有重重心事,见面告别,少不得又哭了一鼻子,眼睛都哭肿了。
    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办起来却也碍手碍脚。
    彩莲跟上来一步,尖声尖气地说:“您也太大方了,那个姓刘的,一看就是个老混混,五十两银子还嫌少!真不要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算了……”洁姑娘说:“他也算是个老人啦,一百两银子不算多。”
    彩莲撇了一下嘴:“老不害羞……您是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还给他钱,不打他一顿板子就是好的了!”
    洁姑娘站住脚,看了她一眼,欲问又止。
    不问她也知道,大宅门儿里,人丁复杂,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主人烦于公务,哪里能面面俱到?
    狠狠地向彩莲“盯”了一眼,恨她的饶舌,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人都打发走了,还提个什么劲儿?
    秋天的阳光,金子似的洒了一地。不经意的扫上一眼,也觉着“晃”眼难开。
    这个人倚门而坐,长长地伸着两条腿。
    都交了“寒露”,他仍然还是来时的那一身灰布直裰,黑黑的眉毛,过重地压着那双沉郁的眼睛,直鼻梁,方圆脸,衬着那么一身魁梧的骨头架子,“病大虫”似地“赖”
    在地上。
    这边还躺着条狗——大黄。
    不只一次地,他张开那只大手,顺着狗身上的毛。
    这条狗在潘府,是出了名的狠,出于西藏,人称“獒犬”,人见人怕,却偏偏对他服气,一人一狗,像是看对了眼儿,暇时相聚,嬉闹追逐,或是像眼前这般晒着太阳,相处极是和睦。
    也算是府上的“门客”吧!
    姓袁,袁菊辰。
    听说与潘侍郎沾着一房远亲,能写能画,尤其难能的是算得一手好算术,对什么“勾”、“股”、“弦”,别人视同“奇怪”得不得了的学问,他却最感兴趣。
    便是因为这样,潘侍郎视为奇才,就留他住了下来,有时候帮着算算账,处理一些文书,都很胜任,独自住在北面那个小跨院里,与人无争,也很少出去,唯一的好朋友,便只有这只大黄狗。
    由于这条狗过于厉害,倒像是成了他的保镖,丫环、婆子只要远远一看见它,无不“哇哇”怪叫,日久天长,这片小小院落,竟像是成了他的禁地,一干闲杂人等,如非有事相召,是万不会来的了。
    都已经走了过去,却似有所发现的忽然站住了脚步——洁姑娘十分好奇地扭过身来,向着洒满残阳的小小院落里走过去。
    透过那一扇爬满了芭蕉的月亮洞门,在长满荒草的青石小径间,她看见了那条几乎都已经忘了的黄狗——“大黄”。
    也看见了黄狗身前的两条长腿。
    “咦,那不是我们家的‘大黄’吗?”
    “谁说不是!”彩莲一时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小姐,我们快过去吧,别惹它。”
    “怕什么?自己家里养的,也不会咬人。”
    说着,她就转过身子来:“那……又是谁?”
    “是袁先生。”
    “袁先生?”
    “就是会算算术的那个怪人。”
    这么一说,洁姑娘立刻明白了,眼睛顿时为之一亮。
    那是父亲生前时候,嘴里一直提到的一个人。不只一次地,听他老人家跟母亲提起,说是有个远方来此投奔的故人之子,姓袁,是个人才,会算算术、画房图,后面院子的那个八角凉亭就是他设计的,当时父亲很有意思要让自己去向他学算术,不知怎么回事,却只是说说而已。
    可是洁姑娘从那一天开始,却把这个人的名字记在心里了。
    “袁菊辰!”
    心里记着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对方那个高颀、略似豪放不羁的身影,便浮现眼前。
    瞧过他总有十回八回了。
    每一回都是同样颜色的一件灰布直裰,头上的方巾,显示他是个典型的文人,可又怎么年纪轻轻的不急于功名上进,却懒居在这里!
    倒是这个人的一手好字,屡屡让父亲大生赞叹,喻为“可造之才”。
    “怎么会把这个人漏掉了?”
    洁姑娘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回事,脸上竟为之“烧”了“盘儿”。
    “怎么说他是个怪人呢?”
    洁姑娘转向彩莲询问。
    “还不怪?”彩莲一皱双眉:“一个人谁也不理,一天到晚写些奇奇怪怪的字,晚上人家都睡了,他一个人常常坐在亭子里,对着天上的月亮星星看,像个傻子!”
    说着低头“哧”地笑了一声:“有一回,我听见他跟张管事说话,真好玩儿,您猜他说什么?”
    洁姑娘摇摇头,脸上亦不禁挂起了微笑。
    “他说呀,月亮什么时候‘亏”、太阳什么时候‘死’(应是“蚀”)……又什么月亮是个小球、太阳是个大球……哎叶,奇奇怪怪的,简直听也没听过,把个张管事听得一愣一愣的,直翻白眼儿……”一时忍不住咭咭咕咕地又笑了起来。
    洁姑娘也被逗笑了,笑意微启,即行收住,彩莲也自发觉,赶忙“绷”住——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要让夫人瞧见,少不了一顿好骂。
    洁姑娘略一思忖,点头道:“走,我们瞧瞧他去!”
    张前李后
    大黄狗“呼”地一下,扑到了跟前。
    彩莲吓得一声尖叫,躲在了洁姑娘身后。
    “袁先生,小姐看你来啦!快把狗看住……”
    倒是不必——狗是认得主人的。只是在洁姑娘身边“撤欢儿”,围着她团团打转。
    然后在袁先生轻轻的一声呼唤之下,乖乖地走向一旁,伏身不动,简直像一只小猫一样的温顺服帖。
    随后那个人颀长的身影,缓缓由地上站起来,略似有些意外的那种表情,向洁姑娘注视着。
    竟然连声招呼也不打。
    “袁先生……”洁姑娘轻轻地唤了一声,一时才警觉到下面无话可说。
    她奉母亲之命,原是向一些待要离开的故旧先生礼貌辞谢告别,该发的银子,显然都已发完,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疏忽”了眼前的这一位。
    这个人到底是该留下来,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打发他走呢,张管事既没提起,母亲也没有交代,这一霎的面对,却又该如何处理才好。
    便只这么称呼了一声,一时无言以继,只是傻傻地向对方看着。
    姓“袁”的竟然也是好涵养,一句话也不说。
    彼此便只是默默无言地互相看着。
    对于已死的长者,他由衷地有一番哀悼,这一霎,在面对着死者身殁后唯一的爱女之时,岂能没有一些感触?
    只是嘴里的那根舌头,天生不会说些动听的话。特别是当着对方姑娘家,更不知如何表述才好。
    倒是彩莲机伶,一句话说出了关键所在:
    “小姐是问你,张管事可来过了?”
    “对了,”洁姑娘这才转过弯儿来:“张管事可来看过先生?”
    袁菊辰点点头说:“来过了。”
    那一双含蓄着深邃意志的眼睛,在洁姑娘脸上转了一转,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等护送夫人和姑娘到了山西,便自离开。”
    “噢?”洁姑娘有一丝意外的惊喜:“原来是这样……”
    一听说他要护送自己和母亲到山西,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由不住再一次地向这个人“盯”了一眼。
    “谢谢你……”她说:“只是太麻烦你了。”
    “没有关系,”袁菊辰摇头道:“去山西,对我来说,其实是顺路,拐不了多大的弯儿。”
    说时微笑了一下,牙齿洁白整齐。
    随即向洁姑娘微微欠身为礼,便转过了身子。
    随即,在西面落日余辉的映视里,他颀长的身子,迈进了眼前那小小木屋,便不再出来。
    潘夫人微微一笑说:“我也把他给忘了,刚才张管事的来给我说过了,很好的一个小孩,写写算算都很能应付,有他跟着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好吧,难得他一片好心,你爹总算没有白疼了他……”
    洁姑娘见母亲答应,心里也很开心。
    也说不上什么原因,自从刚才匆匆一见之下,对方姓袁的那个颀长的身影,略有沉郁的脸上表情,在自己心里,竟深深留下了印象。
    “他跟咱们是亲戚?”
    洁姑娘仰着脸看着母亲,心里透着好奇。
    “哪是什么亲戚!”潘夫人说:“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像是他的爷爷跟你的爷爷是结拜兄弟,你父亲常说他爷爷是个很奇怪的人,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弄清楚。”
    洁姑娘点点头说:“这么说起来,我们是三代的世交了,怎么他这个人……”
    才说到这里,彩莲进来说:“李府里来了两个人,张管事正陪着来见夫人。”
    潘夫人点点头说:“知道了。”转向女儿说:“是李老大人派的人来了!”
    张厚、李福。
    挺体面、健壮的两条汉子。
    姓张的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姓李的略瘦偏高,一双眸子湛湛有神,更似透着精神。
    两个人,都是李东阳老大人的近身侍卫,忠心报主自是不在话下,今次山西投亲,任重道远,老大人为念故情,特别打发他们两个沿途护送,显然有特别含意。
    有书信为凭:
    “潘夫人妆次:朝中风传有人逆图对府上不利,居家谨慎,速速上道。
    谨着张厚、李福至府听差,二介精通武艺,可以深信,一切心照不宣。
    节哀顺便,自求多福。东阳顿首”
    潘夫人阅后神色一变,点点头说:“我知道了……”随即把来函撕得粉碎。
    张厚、李福跪下请安之后,肃手而立。看看这两个人,颇似身手矫健,倒也忠厚持重。由于是李老相阁的特别推荐,不能不另眼相待,刚要嘱咐几句话儿,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声起。
    紧接着门帘子“唰”地撩起。
    老仆潘德踉跄奔入,脸上染满了鲜血,大叫一声:“刺客……杀人……”
    话声未已,己仆倒不起。
    门帘子“哗啦啦”再次撩起——风掣电驰般自外面闪进了三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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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滚地人球
    几乎在同时之间,张厚、李福这一双来自李府的“健”仆已向来人发动了攻势。
    排山运掌,力道万钧。
    对方三人,身子方一闯进,东南西北还没有摸清,即在张李二人联手的掌势之下,被逼得跟跄跌倒撂地而出。
    有似滚地人球。
    三个人三个方向。
    咕噜噜“球”般地一阵子打转,陡地跃身而起,“唰”地分向三方而立。
    那副“德性”可真教人挂不住——一霎间,俱都愣在了当场。
    一式的穿戴打扮!
    白巾加额,衣着缟素,特别是每人腰上的那根草绳——那样子分明是丧门吊孝,却不知居心叵测,竟会是上门行凶的三个要命煞星。
    二瘦一胖。一高两矮。
    却都是面生横纹,满脸杀气腾腾。
    原来事先早有商量,每个人都持着冷森森的一双“匕首”。这东西俗称“攮子”,长不过尺半,却是尖锐锋利,窄窄的刀身上,有一道深深“暗沟”,捅在人身要害,常常不觉其疼。刀拔人亡!是一种最为阴损,“杀人不见血”的厉害玩艺儿。
    只当是十拿九稳的一桩杀人买卖,作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是看走了“招子”!
    李老大人不愧是老谋深算,这一着险棋真教他“料”定了,张厚、李福早不来,晚不来,套句俏皮话,可正来在了“节骨眼儿”上。
    事发突然,真还有点晕晕乎乎的莫名所以。
    “你们好大的胆子……”
    说了这几句,领头的那个黑脸胖子,可就显着心里发“虚”,下面话一时接不下去。
    “我们好大胆子?”
    张厚往前面迈了一步,一只手撩起了长衣下襟,绑在腰上。
    李福悠然独步,停身丈外,那样子倒似没他的事,把人交给了张厚。
    却是这一站,有分教。
    三个凶手突地心里一动,肚里有数,才知道奔向前院大门的唯一通道,叫人家给“封”住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张厚冷森森地笑道:“一句话,谁打发你们来的?”
    “你……你问不着!”
    黑胖子圆瞪着两只眼,那样子可真有点急了。
    只当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小,轻而易举,刀下人亡。茶馆里清茶一碗,收银三百,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就接下了这件好差事。
    却是,“老虎嗅鼻烟儿”——没听说过。天下没有“白”拿的银子,这宗买卖可是透着“棘”手。
    虽说是地头上的三个混混,却也杀人当切菜,干这种昧良心的杀人勾当,总有个十回八回了。
    黑胖子“牛刚”,拿眼睛扫了一扫同行二人——别瞧着哥儿两个卖相不济,却有个骇人的外号——“夺命双蛇”。
    “青蛇”许小乙。
    “火赤练”管昭。
    加上“黑太岁”牛刚,哥儿三个在“南城”也算是小有字号,可今天出师不利,杀人不成,眼看着为人所制,怕是凶多吉少,这可是始料不及。无论如何,说不得只有与对方放手一拚了。
    “小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件事岂是你能管得了的?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哥儿们,上!”
    许小乙、管昭两个人,早已蠢蠢欲动,“黑太岁”牛刚话音方出,两个人已陡地窜身过来,四把明晃晃的匕首,一齐向着张厚身上招呼下来。
    隔着一道窗缝,向外窥视的丫环彩莲,目睹之下,吓得“哎呀”叫了起来。
    洁姑娘责怪的眼神儿,狠狠地“盯”着她,嗔道:“别出声儿!”
    房门早已关死,还用椅子顶上。
    潘夫人、洁姑娘、彩莲三个女人依偎一起,心里的惊惧可想而知,所有的指望,可全在李老大人所差来的这两个人身上了。
    只以为这个张厚,万难逃过两个小混混的四把尖刀,却不知怎么回事,只见他抬腿闪腰,连带着一个拧身,麻花卷儿那般的一个打转,两条“毒”蛇似的四把刀子可全部落了空招。
    张厚果然有两下子。
    好快的身手!
    “唰”地一个旋身,右手突然“噗”地抓住了其中之一——许小乙的肩头,却也没放过另外那个——左脚勾处,一式“鹞子翻身”,踢中在管昭的心口窝上。
    这一脚力道不轻。
    对付这类上门杀人的混混,张厚自不会留情,更何况所踢的是对方心窝要害!
    脚尖到处,“火赤练”管昭“噢”地痛呼一声,整个身子离地三尺,直直向后倒了下来,一口鲜血“哧”地狂喷出口,便自昏了过去。
    许小乙也没落下好来。
    眼看着同伴性命不保,许小乙用力一个翻身,想挣脱被对方抓住的肩头,就势来上一式“铁头”,直撞对方前胸。
    市井街头的一个混混,哪能有什么真功夫?这一式“铁头”功,便是他最后的伎俩。
    撞着了人家倒霉,撞不着自己倒霉。
    “嘿!”
    看着撞上了,其实是落了空。
    他的头快,人家的手更快。
    随着张厚曲起的右肘,只是用胳膊肘子向上一顶,这一手简直与刚才的那一脚有异曲同工之妙。
    “噗”的一声,正中在许小乙的心窝上。
    许小乙也和刚才的管昭一样,直直地倒下来,当场人事不省。
    这番情景,落在了一旁“黑太岁”牛刚眼里,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早已有一番忖度。前门一面已让敌人之一堵死,便只有往侧面逃窜,说不定能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总不能坐以待毙。
    一念之兴,无庸深思,霍地腾身跃起,越过了一片花圃,直向左侧面飞扑过来。
    张厚、李福岂能就此放过?各自喝叱一声,双双腾身跃起,作两路包抄之势,兜挤过来。
    远路
    “黑太岁”牛刚,这一霎原形毕露,再也顾不得什么丢人现眼。
    他的轻功本来不佳,一路翻腾,眼下障碍又多,只听得一阵子唏哩哗啦,踢倒了许多花草树木,甚至于把迎面当前的一堵假山也推倒地上,发出了极大的震耳声音。
    双手持刀,圆瞪着两只眼,牛刚恶煞般地冲了出来。
    这一面花叶扶疏,月亮洞门里秋阳和煦。
    身后追声已近,牛刚凶神恶煞般便向眼前洞门闯了进去。
    却不料脚下方一跨进,眼前黄影猝闪,“呼”地扑过来一只大黄狗。
    凌空飞扑,择喉而噬一一一口直向他喉门咬来。
    牛刚吓得怪叫一声,抡刀就搏——随即展开了一场人狗大战。
    张厚、李福闻声而至,怔了一怔。
    一时之间,院子里又归于宁静。
    他二人彼此对看一眼,霍地跃身院内。
    却只见对方那个黑壮汉子,直直地倒在地上,一双匕首脱手抛落,那样子分明像是已经死了。
    张厚吃了一惊,赶上几步,就地瞧了瞧,却是看不见他全身上下任何一处为狗所伤的痕迹,却是怪了!
    大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其声咻咻地卧在地上,向这边看着。
    院子里洒满了一地的秋天太阳,柳树上知了兀自“嗤嗤”叫个不歇。
    那个叫袁菊辰的长身汉子远远倚门而坐,正向这边望着,一人一犬,都像是提不起“劲头儿”的那般懒散。
    天才蒙蒙亮,潘家的“车”队已经出发。
    经过昨天的一闹,老夫人几乎要病倒了——她终于明白过来,李老大人的一番忠告,绝非空穴来风。仇人好狠心,不但是要了官人性命,连自己寡妇孤女也不放过,再不逃走,性命不保。
    因此,房子也来不及处理,留下了两个年轻的家奴看守,连夜整理打点,第二天天方微明,便动身起程。
    一总是三辆大车。
    头一辆坐着张厚、李福和潘家老奴潘德。后者刀伤不死,一条老命总算保住,脸上缠着布,一条右手吊在胸前,伤势显然不轻,总算还没有大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儿子潘恩今年三十好几了,他们世代在潘家为仆,怎么也不能把他们抛下,更何况今日为主人负伤,只得带着他们一并上路。
    第二辆车上,也是四个人,潘夫人、洁姑娘、彩莲,还有个老嬷嬷夏氏。
    第三辆车,人数最少。
    两个人——张管事的、袁菊辰,外加上一条狗——大黄。
    这便是潘家一行的阵势。
    已经是减得不能再减了,东西几乎全都扔了,饶是如此,箱笼什物,也有十几大件,其他小东西林林总总,装满了三辆大车。
    这条胡同,住满了达官贵人,此行上路,潘家尤其小心,生怕惊动了他们,是以特地选了个大清早儿,车子一来,就放进大门,人货上满,开门就走,虽说其势赫赫,却没有惊动什么人。
    回头向着故园的黑漆大门看看,特别是那些跃出高高院墙的石榴树,树上结满了石榴,今年却不及收获了,白虎当门大难临头,家人逃生不及,便这样舍弃一切而去了。
    洁姑娘生怕触及母亲的伤心,忍着几欲淌出的眼泪,在此离去的一瞬,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默默地承受着此一霎临去的伤感。
    马车过了长安大街,一片金色阳光之下,照射着紫禁城的琉璃殿瓦——就近的骑楼矮房里,有人高高摇着三角小旗,操纵着呼哨来去,翩跹当空的大片鸽群。
    别了!北京。
    车行顺畅。
    和风晨蔼里,蒸腾着凌晨的露气。北国之秋给人以无比的肃杀感觉,特别是染目于两旁有待秋收的庄稼,这“穗魄枫秋”之景,令人迸泪。
    潘夫人的心情,不用说极其沉痛。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
    令她发愁的事情,可多了。
    太原那边亲家翁的情形到底怎么样,还是个未知之数,原打算先派过去个人。先打上一声招呼,也好让人家心里有个准备,哪知道事发突然。虽是两家至好,总是太过唐突。
    将来的日子。更是千头万绪,简直不知要怎么挨下去。
    伸着两条长腿,袁菊辰身子斜歪在椅子上。
    大黄狗一声不吭地趴在他腿下,吐着长长的舌头,想是也知道了主人家门的变故,变得安静了——而主人这个“家”里,它其实只关心袁菊辰一个人,平日相处,心领神会,已似默默相通。
    此番事非寻常,却又是怎么回事,却非它的智慧所能明白的了。
    张管事苦着张脸,他的脚气病犯了,走路很不利落,这会子车行无聊.干脆脱鞋解袜。亮出了干瘦干瘦的脚丫子,不停地用手指在脚趾缝里串着,嗅嗅捏捏,自虐似的,竟然也是一种享受。
    车行颠簸,不注意掠了个高儿,差一点把他给摔了下来,一脚丫子踩到了狗身上,惹得大黄狗直向他龇牙,吓得他赶忙把腿收回来。
    “哟,这是到了哪儿啦?”
    伸着脖子往外瞧了瞧,左右再一打量,立刻就认了出来。
    “到了长辛店了?还真快!”
    说话的当儿,马车可就停了下来。
    张管事赶忙穿上袜子,系上了他的布鞋一一他这个人,小脑门,尖下巴壳儿,上面七上八下生着几根狗蝇胡子,论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倒是人很忠厚。心地也好,和他的外表大相径庭,诚然“人不可貌相”。
    黄土道上弥漫着大片黄雾,两边柳树上蝉鸣噪耳。河沟里几个光屁股的小孩,正在打着扑腾。张管事赶忙下了车。
    前头车上那个叫李福的汉子,已走了过来。
    “走了老半天,歇会子吧!”
    西风瘦马
    粉红色的酒招子迎风抖擞。
    小酒店却取了个大名字——四海风。
    洁姑娘同着母亲、彩莲、夏嬷嬷坐在里面桌子旁。
    张管事、袁菊辰、张厚、李福、潘德、潘恩六个人分两排坐定。三个赶车的自家带着干粮,就在道边柳树下席地而坐。
    在车上折腾了半天,仿佛是骨头都要散了,潘夫人感觉着全身都不得劲儿,这会子吃了半碗片儿汤,夏嬷嬷张罗着向一个卖瓜的小贩,买了几个香瓜,切开来大家吃。
    蝉声噪耳——总是那种单调的起伏声音,秋后的太阳暖烘烘地照在人身上,甭提多么舒坦了,若是能打上个盹儿,该有多好!
    潘夫人不经意地歪在椅子上,竟睡着了。斑白青丝,霜也似的“白”,在阳光果更显眼。她脸色苍白、消瘦,只十来天的时间,一下于把她折腾得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年似的。
    原来打算吃饱就走,瞧这个样子,张李二位商量了一下,只得暂时耐下了性子。
    张管事的说:“这些日子可真苦了家主母了,再不教她睡睡保不住半道就许病倒了,反正这一路吃饭住店,倒也方便,用不着急在一时,你二位意思怎么样?”
    李福笑笑说:“说的也是,一切听凭老管家关照就是!”
    “那就歇上一会儿吧!”
    张厚、李福自位子上站起来,四下走走。
    张管事的翘起一只脚,脱下鞋袜,又开始玩起了他的烂脚丫子。
    袁菊辰缓缓走到了驿道一旁。
    这里有个池塘,塘边栽了半圈柳树,有个茅草亭子。他就信步踏了进来。
    亭子里原有三个人。
    一个卖茶叶蛋的光脚小孩、一个老乞丐、一个依柱闲坐的瘦高汉子。
    老乞丐席地而卧,显然睡着了。
    瘦高汉子面前摊着吃剩的骨头,时下正在剥食茶叶蛋。一双浓黑的炭眉,眼睛又细又长,刀把子似的长脸上,刻画着几道深刻的皱纹,全身上下,显示着很浓重的风尘气息。却是穿着不差,一条月白绸子单裤,外罩着素灰面子细布长衣,脚下一双“双脸京皂”,和结扎裤脚的带子同一色泽。
    袁菊辰在对面一根柱子旁坐下来,买了两个茶叶蛋,那人却把面前一摊骨头,连同油纸包儿,一并向大黄面前抛来。
    大黄狗嗅了嗅,只是用眼睛向袁菊辰望着。
    “吃吧!”
    有了主人这句话,大黄这才老实不客气地享用面前的大餐。
    灰衣长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赞说道:“好教养,好漂亮的一只金毛吼!西藏来的?”
    话声里带着浓重的秦岭口音,却把一双眸子,骨碌碌来回不住向人、狗打量不已。
    袁菊辰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眼神儿也不闲着,一瞟之下,“盯”住了柳树下的那匹青骢瘦马。
    马鞍子等物什,都卸在地上,半旧的青鲨皮鞘子里,插着口刀。长长的刀把子,黄铜吞口,刀式修长,显非一般尺寸。
    只是那么转了一眼,袁菊辰的一双眼睛便移向别处,再不向对方一人一马,多看一眼。
    灰衣长人吃完了茶叶蛋,拍拍巴掌站了起来。
    往前面走了两步,站住脚打量着地上的大黄。忽然间大黄目露凶光,鸣地一声,露齿而威。
    这人哈哈一笑,便绕过身来,由另一面走了出去。
    在树下,他整鞍紧带,一切就绪,翻身待上的一霎,却又回过脸来。
    不期然,迎着了袁菊辰逼视而来的那股眼神儿。
    “朋友贵姓?”
    “袁!”
    “这是到哪里去?”
    看看对方没有置答,他一笑,翻身上了马背。
    长衣飘飘,马蹄践踏着一地落叶,便去了。
    大黄狗
    两旁的秋庄稼,在黄昏太阳的渲染里,显现着一种寂寞、萧条。
    三辆马车按着一定的车行速度前进奔驰。
    黄土道路上,有两道极深的车轮痕迹,马卒便是在这个痕迹之内,按一定的轨迹前进。道旁高大的榆树,形成两行阴影,每棵都似有百十尺长短,巨龙似地倒卧在两旁的旱田庄稼里。
    袁菊辰一声不吭地用小刀子削着什么。
    是刚才在亭子附近拣来的一捆干树枝子,车行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他就用刀于削成一截截的木楔子,并列地插在车窗上。
    张管事问了几回,所得的答案,仍然只是一个微笑。他也就不再搭理,拿着杆“京八寸”的小旱烟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
    前面旱田里,种着西瓜。
    有人在瓜地里躺着。
    走在最前面的一辆车,忽然慢了下来,车把式眼尖,一眼看见前面车轮印痕里,置着两块大石头。这玩艺儿非同小可,若是懵懂不知,飞驰而过,准能把马车跳起半天,摔个粉碎。
    三辆车忽然停了下来。第一辆车上的赶车把式。嘴里骂了一声,跳下车子,在前面轮沟里弯腰搬石头,却是不知怎么回事,身子一弯下,便倒了下来。
    坐在前坐的少仆潘恩咦了一声,一迈腿跃下车辕,耳边上嗖然作响,一口飞刀直向他颈项间飞来。
    车上的李福啊呀一声,来不及有所施展,一脚踏向潘恩背上,后者身子向前一栽,“哧!”一口飞刀擦着他颈边滑了过去。
    乍见落地的这口飞刀,潘恩吓呆了。
    李福、张厚却已双双由车座上蹿了下来。
    两个人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身子一经落下,慌不迭向着第二辆车前飞身偎近。
    敌人一面显然已注意及此。
    瓜田里蓦地飞纵起三条人影,两口鬼头刀,一左一右,同时迎上了张厚、李福,搂头就砍,下余的一个掠身直起,倏起倏落,直向着正中马车扑了过去。
    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几乎完全遮住了来人头脸,衬着黄蓝布的一身裤褂,怎么看也是一个庄稼汉子,但他却是不折不扣来自大内的一个杀手。
    这一瞬,可真是险到了极点。
    张厚施展扫膛腿,“叭”一声,把迎面奔向自己的这个持刀汉子,扫倒在地,怒叱一声:“好强盗!”急向当中马车扑去。
    对方头戴马连波草帽的汉子,却已先他一步来到车前。
    便在这一霎,一条黄影,蹿自第三辆马车的车辕,随着“呜”的一声低吠,现出了大黄飞快的身影。
    谁也不曾想到,第三辆车上的那只大黄狗,却在此危机一瞬之间,现身救主。
    面对着大黄的锯齿獠牙自天而降,择喉而噬,前来的这个头戴草帽的疾劲汉子,由不住吓了一跳,猛可里一个疾翻,闪身于七尺开外,躲过了大黄狗的锯齿獠牙。
    如此一来,使张厚有可乘之机。
    带着一声怒吼,张厚的一口折铁刀,突地脱鞘而出,直向来人迎面直劈过去。
    戴草帽的这个人,显然身手不弱。
    “唰啦啦……”一条亮银鞭,随着他的转身之势,盘空直起,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张厚的折铁刀。
    张厚霍地向后抽刀。
    这人冷笑一声道:“着!”
    亮银鞭一沉猝起,有如出穴之蛇,反向张厚正中脑门上点去。
    这一手变化极快,招式毒辣。
    来人出身大内,多半是执行“暗杀”密令的“东厂”卫士。本朝自成祖后,东厂锦衣卫,甚多来自江湖草野,其间出身黑道者颇不乏人。
    眼前这人,只凭其尖嘴猴腮、满脸阴悍之色,即知其出身黑道,绝非善类。眼前这一手“毒蛇觅穴”,既毒又狠,一时之间,张厚竟似难以躲闪。
    却是,无端飞过来的这枚竹签,既快又准,尤其是不见一些声音。
    简直是毫无所察。
    “噗”地扎中了他那只持鞭的手。正当关尺要穴,劲道十足。这个人全身一震,手指松处,十二节亮银软鞭“哗”一声坠落地上,整个人便动弹不得。
    可是张厚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这个微妙的变化,掌中折铁刀伺隙由左侧方向闪电攻进。
    “咔嚓!”
    一刀劈中对方前胸要害。
    大片血光涌处,这汉子便直直地倒了下来。整个过程,竟是那样的快,局外人所能看见的,只是张厚闪烁着雪亮刀光的一刀,甚至连张厚本人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支小小的竹签。
    而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却正是那枚小竹签。
    另一面的李福,也以“鸳鸯跛子腿”的功夫,把另一人踢倒地上。手上兵刃太岁钩倏地撩起,在对方翻身欲起的一霎,刺中了他的咽喉。
    像是猝然爆开了一朵血花般的灿烂,这个人倒卧血泊之中。
    剩下的一个持刀汉子,早已吓傻了,霍地转身就跑,却为张厚迎面阻住了去势,李福自后面赶上来,抡手一钩,便结果了性命。
    三个人、三条命,瞬息之间,全部解决。
    连同第一辆车上那个赶车的把式,现场留下了四具尸体,除了一行三辆马车之外,再不见一个外人。
    张厚、李福总算不负李老大人的嘱托,再一次维护了潘家母女此行的安全。
    鸡毛小栈
    子时前后。
    一片月光,霜也似地洒在地上,同时也照着“银杏小栈”这块年久剥蚀的四字招牌。
    一面是生满杂树的荒山野岭,一面是弯若镰刀样的一脉溪流——驿道在溪水的那一头。这一切在月光的荡漾里,显现着异常的宁静。大地沉湎,玉宇无声……
    所谓的“鸡毛小栈”吧!
    此去晋省沿途,这样的小店所在多有,只是这一家却独有着那种诗情画意。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客栈竟然也有两进院子。
    第一进院子除了个可供吃食的小小食堂之外,便是两间炕房——所谓的“大炕”。
    南来北往、张三李四,倒下就睡,站起就走。汗臭脚臭,蚊子臭虫,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呼鼾声……没有十分“道行”的人,便只能望而却步。
    所幸潘家一家,是被安置在第二进院子。
    却也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四间土房。
    潘氏母女连同丫环彩莲占了一间比较像点样儿的,下余二间各人就分着住了。
    歪斜着的一面小小土墙,一多半都已倒塌。
    院子里有一口井,井上架着辘轳,再就是那一棵高可参天、枝叶蔓延、几至全栈的“银杏”大树了——“银杏小栈”这个名字,便是因此而来。
    树上果实累累,每年都能为栈主带来一笔不算小的财富。
    满树结实,月光下,白花花一片,亮若灿银。和风吹拂,间有所触,传送着饶有韵味的声声脆响,院子里散置着“白果”那种独特气味,郁馥清芬,沁人心肺,甜甜的怪好嗅的。
    在屋子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洁姑娘悄悄撩开了夏布蚊帐,生怕把母亲惊醒了,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来到门边,悄悄打开门儿一线,向外望了望。
    赫!那条大黄狗,敢情就卧在门前。
    昨天日间在瓜田的一场惊险,她曾眼见过大黄的凶猛,忠心卫主。原来夜晚,它还负责为自己母女守卫,真是一条既忠又勇的好狗……
    只是这么轻微小小的一个动作,便已惊动了它,大黄立时走过来,频频摇着尾巴。
    洁姑娘童心未泯地拍拍它的头:“等等,等等我穿件衣裳。”
    明月当头,清风徐来。
    院子里满都是“白果”的清香。
    洁姑娘坐在树下,看着大黄狗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怎么你也来了,你好朋友呢?”
    拍拍它的狮子也似的蓬松卷毛,洁姑娘微微笑着,“傻东西,我是在问你,袁先生呢,他不是你的好朋友么!?”
    大黄围着她转了个圈儿。
    月映树梢,满地都是婆娑的影子,这般景象,却是怪吓人的。
    洁姑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天的车行颠簸,只觉着全身酸疼,仿佛是骨头都散了。
    秀发披散,那么高挑细长的身子……才不过一十六岁,比人家二十岁的大姑娘还高。
    直鼻梁骨,瓜子脸,眼神儿尤其锋利。
    早些年家里来了个算命先生,看过她的手面相并为她排了八字,说是“铁扫帚”由于年时两见“亥”位,判为“登明芝艳”,命硬了些,却有绝姿。早婚为佳,晚了“克”
    父。因以决定明年春上即与完婚,却不意仍是晚了一步,家主人意自在今年秋上便去世。
    又说:“男要通天鼻、女要丹风眼”。她的“通天鼻”便是抢了“男人”的三分贵气。
    又说什么“命坐魁罡”、“马头带剑”,要是男子可就大大地“贵”了,是一块上上习武功的料子,只可惜是个大家闺秀的女儿之身。
    未了这位先生喟叹说:“硬是硬了,却是‘一冲天’的好命,端看哪位爷儿们能驾御得了啦?好了发子发夫,配不好,祸起连城。”
    潘夫人乃把洪家少爷的八字递给他,算命先生知了对方身份,放在袖子里,说是三两天批好了过来,却是一去无影。
    倒是男方送来了讯儿,两个人的八字早就“合过了”,合适极了,益子益孙,这就打消了老两口的满腹疑云。
    信不信也,潘侍郎却是死了。
    “难道是我克的?”
    每一回想到这里,洁姑娘都有说不出的遗恨、迷惘。一肚子的怨恨,真不知向谁发泄?既恨自己的命硬,又怨那个算命先生的信口胡扯。
    “什么命好命坏!满口胡说八道——再见面非唾他一口唾沫星子不可!”
    为了这件事,洁姑娘真不知道背后淌过多少眼泪,却是无可奈何……
    原来如此
    “银杏”树上飘下来几片落叶。果壳互擦,劈劈有声,把这原本静寂的夜,点缀得更单调、深沉……
    随着大黄狗的转身跑动,那个人高大颀长的影子,忽然映入了眼帘。
    “噢……是袁先生?”
    袁菊辰已缓缓来到了近前。
    “姑娘还没有歇着?夜深露重,小心着了凉!”说时已在面前停定。
    仍是白天的那身灰布褂子,却把长襟下摆折起来塞在腰上,像是刚干过了什么活儿似的——深更半夜,他又上哪儿去了?
    “不要紧……先生这是上哪儿去了?”
    说时,她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在对方身上转着。
    袁菊辰微微一笑,把翻起来的大襟放下来。
    日间人多,半句话也说不上,姑娘害臊,不期然的眼光互接,也觉着怪不自在。
    现在的感触可就不一样。一来夜月朦胧,二来又出自自然。三来,四下里没有一个闲人。
    “没敢远去,只在四下里走走。”
    “我明白了……”洁姑娘微似一惊说:“这里不安全?”
    “那倒不是……”袁菊辰很含蓄地笑着:“出门在外,总是小心点儿的好……”
    他脸上的线条在月光里极是清晰,高耸的眉额,刀把子也似的修长脸,衬着挺直而高的鼻梁骨,更是另有一种气势。
    以往她一直只当他不过是个会写写算算的文人先生,这一霎,尤其是对方向自己注视近望时,才似忽然感染到他坚定锋锐的眼神……再衬着他高大的身影,宽阔的两肩……
    这一切可就不是想像中的一个“文人先生”所能涵盖的了,敢情他也有“粗犷”的一面。
    袁先生略以安慰的口气说:“张、李二位防范得很严谨,大可不虑,姑娘坐了一天车,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不……不累!”
    嘴里说着,洁姑娘好奇地向他望着:“过去……我对你一直认识不清楚……听娘说……
    我们还是三辈儿的交往呢,我怎么就一直没听你说过呢?”
    袁菊辰忽然笑了,露着白森森的一嘴牙。
    “大婶这么说么?”他摇摇头:“上一辈的事,谁又清楚,不过我爷爷跟你爷爷倒是自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至于我父亲和令尊,却也见过。”
    “仅仅只是见过而已?”
    袁菊辰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父亲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虽然知书达礼,可从来就没有打算做官,令尊自仕宦发迹以后,他们无形中就更疏远了。”
    洁姑娘“噢”了一声,点点头说:“这么说,他们最初原来是很要好的了?”
    袁菊辰笑了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道:“这件事我竟是不知道,也没有听父亲提起过,原来我们还是世交呢……
    过去……我们实在太怠慢你了……”
    袁菊辰摇了一下头,讷讷道:“这件事并无外人知道,其实家父与令尊大人,少年因意气不合,分别之后,再无往来……这一次家父打发我来,原是指望我……能为令尊略尽绵力,却是我无能……”
    摇摇头,他似有“不忍追悔”的沉痛,抬起脸来,看着正在倾听的洁姑娘,缓缓说:
    “我父亲一直说‘宦途多险’……今天证之令尊大人,果然不虚,像令尊大人这等铁肩担道义的心性,在当今这个昏聩朝廷,是不能有所作为的……”
    洁姑娘惊了一惊:“你是说……你父亲早已事先知道我爹爹的今日下场……。”
    袁菊辰点了一下头。
    “啊——”洁姑娘怔了一怔:“那……”
    “这便是我来府上的原因了!”
    袁菊辰说:“此事原无任何人知道,我父亲原指望令尊能随我暂时离开,曾有一封书信,说得很清楚……”
    “信呢……”
    “令尊早已收下……”停了一停,他苦笑道:“你父亲并没有听从我父亲的劝告,作避秦之居,他的性情太耿直了,其实这一点,我父亲也已料到……”
    洁姑娘一时泪流满脸,这些事情设非今夜偶然听对方袁菊辰提起,父亲生前固不曾同自己提起,便是母亲也无从得知。虽说是事过境迁,听来犹自有惊心动魄之势,她以无限好奇的眼光,向对方这个应是世交兄长情谊的人望着,霎时间内心感触万千……
    “这些事你要是不说,我一点也不知道……袁大哥……”
    袁菊辰见她忽然对自己改了称呼。不由苦笑道:“姑娘还是不要这么称呼我的好……”
    “为……什么?”
    “因为此事并无第二人知道,一旦为人所疑,多有不便!”
    “这……说的也是!”洁姑娘喃喃说着,点了一下头。她心里乱极了,仿佛有很多话,要向对方倾吐,一时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姑娘该歇息了……”袁菊辰忽然向着倾斜的院墙之外瞥了一眼,随即转身而去。
    洁姑娘看着他颀长的背影,一直进入到天井对面的那间屋子。
    银杏树梢婆娑地摇晃着。
    她一点也不困,尤其是听见了袁菊辰所说的这些,心里不胜感慨,情不自禁又想到了死去的父亲……却是袁菊辰的忽然离开,少了个说话的人,院子里冷森森的,有些怕人。
    大黄狗忽然由地上站起来,耸起了两只耳朵。紧跟着灯光晃动,一人用着快速步伐,来到近前,洁姑娘吓了一跳,来人已跨进院墙。
    却是李福。
    一身疾装劲服,背插长钩,手里提着盏灯笼,袁菊辰说得很对,张李二人确是防范严谨。多亏了李老大人的差荐,这一行若是没有他们两个,一开始便已是不堪设想。
    “啊——大小姐!”李福抱着手里的灯笼:“这么晚了,您还没有歇着?”
    “这就要去了!”
    洁姑娘站起来,向李福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李福摇头笑说:“哪儿的话,您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得赶路呢!”
    洁姑娘应了一声,随即走进房里。关上了门.插好门闩。
    李福把一盏油纸灯插向门边,就口吹熄,摸着黑来到了自己睡处。
    房里黑黝黝,啥也看不清。
    却似有个人倚墙而立,乍睹之下,好像那里挂着件衣裳——李福陡地吃了一惊。
    不容他作出任何反应,那个影子却似无风自动地忽然飘向近前。
    李福陡地打了个踉跄,脚下还没有站定,来人的一双手指,挟着一缕疾劲风力,直向他“心坎穴”上点了过来。
    旦夕祸福
    李福“啊”了一声。
    来人好快的势子!
    ——随着他陡然袭近的身子,小小客房里蓦地兴起了一阵狂风,那一双递出的手指,有似出鞘之剑,直向着李福前心点来。
    仓猝之间,李福简直无以应敌,本能地向着侧面一个疾滚,险险乎躲开了对方的一双手指。
    这双手指,擦着他的衣边滑落过去一一一“呼啦”一声,连带着李福上衣亦为之撕开了一道破口。
    “嘿!”
    来人低沉地喝斥一声。投空的身影“唰”地一势掉转,怪蟒般地已自翻转过来。
    空间狭小,事发突然。
    李福一惊之下,早已冷汗淋漓,直觉对方决不是好相与,脚下力顿,待向院外跃出,却是晚了一步。
    随着来人翻起的一只巨掌,“噗”地拍中他后背脊梁。
    这一掌力道疾猛,关键之处乃在于五指间的一式“结印”。正是武林中盛传的“三阴绝户”手法,极是险损毒恶。
    李福身子不及跃起,便自向前仆倒下来,却为来人翘起的一只左腿接住,随即轻轻放倒地上。
    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倚身门侧。
    ——这个人一声不吭地向外默默打量观看。
    黑而浓的一双炭眉之下是既细又长的一双长眼,却是双目之下,扎着一方黑色丝帕,看不见是个什么长相,约摸着是张刀把子也似的长脸。
    先时的一番打斗,看似雷霆万钧,其实匕首不惊。
    甚至,院子里的那头大黄狗都不曾受惊。
    蒙面人原欲闪身外出,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不惊动了那头黄狗,却是他深所忌惮。
    却在这时,脚步声音,一片灯光闪动,带动着一条晃动的人影。
    张厚回来了。
    蒙面人吃了一惊,一式旋风急转,贴壁而立。
    一不做、二不休!
    ——这个人回来的正是时候,便像刚才那个人一样,结果了他。
    张厚较李福要机警得多。
    灯光扬处,猛然瞥见了房门虚掩。
    虽然不是惊人,却带给他一种“意外”的警惕:“难道李福还没有回来?”
    心念一动,脚下自然也就放慢了。
    听听,房里没有一点声音,更不见一些灯光,张厚越加起了疑心。
    ——离开的时候,明明留下灯光一点,何以熄灭了?心念一转,右手翻起,已把背后的折铁长刀,抡在了手上,随着他前进的身势,“砰”一脚踹开了房门,左手灯光照处,一条修长身影,贴壁直立。“好强盗!”
    嘴里一声喝叱,纵身直入,折铁刀灿若银河,取势流星走月,直向壁间蒙面人当头直落下来。
    蒙面人原以为可以重施故伎,将来人毙之掌下,却不意这个张厚心思灵敏,动作机警。一口折铁刀,矫若银龙端的是不可轻视。
    眼前刀势,居中挂二,一刀劈临,其势凌厉。
    蒙面人身势一个疾闪,折铁刀“呛”一声劈落壁上,火星四射。
    却是,刀势挫处,划出了一个弧度,直向蒙面人背项间曳来,这一着,有分教:
    “不惧正面刀,却怕斜里扫!”
    以蒙面人之诡异精灵,竟然计不及此,随着张厚拉出的刀光,“唰”地一声,直由他后肩划了过去,一时皮开肉裂,留了了三寸来长的一道血口子。
    “哼哼……”
    直痛得蒙面人打了个寒噤。右手递处,指尖上挑,“嘿”地劈出一掌,正中张厚那只拿刀的手,“砰哧”连声,一口折铁刀脱手直出,“笃”地钉在墙上,忽悠悠晃个不休。
    这一掌力道十足。
    张厚只觉着一只右手,连臂发麻,宛若骨断筋摧,连带着半边身子都为之动弹不得。
    蒙面人一声冷笑,蓦地袭身而近,右手倏起,待将以“双龙出水”之式,直取对方双瞳。
    猛可里,“呜”的一声,一条黄影,蹿空直起,其势绝快,直向着他当胸袭过来。
    昏暗灯光里,照见来物毛忽忽的一团,正是院外的那只大黄狗。
    锯齿獠牙,探爪若钩。
    蒙面人若不抽招换式,保不住便将在这只畜生齿爪下负伤吃亏。
    急切间,哪里再顾得伤害张厚!慌不迭收回了那只探出的右手,就势拧腰倒旋,“嗖”地闪身一旁,躲开了大黄狗闪电的一扑。
    如此一来,其势逆转。
    张厚惊得一惊,爆发出一声大喊:“有刺客。”
    眼前情势,蒙面人再也不敢多留,即在大黄狗二度扑身时,倏地掠窗而出。
    狗吠,人叫,霎时间乱作一团。
    像是一缕轻烟般的缥缈,蒙面人已翻身瓦脊,随即施展轻功,倏地倏落遁身栈外。
    这附近阡陌纵横,地势空旷,大可如意施展。
    一口气跑了三四里,蒙面人这才把脚步慢了下来。
    当前一道溪流,流水潺潺,映着天上月色,宛若匹练。溪边修竹迎以夜风,婆娑生姿,更有无限逸趣。
    他却是大感沮丧。
    竹林里拴着他的那匹高脚青骢瘦马——
    蒙面人走过去,解开缰绳,翻身待上的一霎,忽然怔了一怔。
    一个人直直地就站在眼前。
    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使他大吃一惊。
    “谁?”
    “阁下才来?我敬候多时了!”
    一面说着,缓缓向前踏近了一步——其势不偏不倚,正好拦住了蒙面人马前。
    一片月光,穿竹直下,照射着这人的脸,蒙面人忽然为之一惊,却是日前茅亭、吃食“茶叶蛋”时的匆匆一晤,记忆犹新。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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