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6章最后一击
    (一)
    世上的确很少有真能和你共生死的朋友。
    连这样的夫妻都很少,何况朋友?
    但这样的朋友并不是绝对没有。
    至少郭大路他们就是这样的朋友。
    他们知道王动已在生死关头,怎么肯放下王动一个人在危险中?
    他们怎么会走?
    (二)
    稻草人长胖了。
    胖人的血多。
    催命符的出手双飞游魂刺,已刺入了他们的心脏。
    但却没有血,连一滴血都没有。
    这次脸色改变的不是王动,是催命符。
    就在催命符脸色改变的这一瞬间,赤练蛇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王动拉住了红娘子的手。
    ×××
    蜜蜂的刺有毒。
    催命符的刺更毒。
    蜜蜂的刺若已刺过人,就没有毒了。
    催命符的刺现在还留在稻草人的心脏里。
    这机会赤练蛇怎肯错过。
    他忽然对准催命符的脸,用力吹了口气。
    天光照入窗户,可以看出,他吹出的气,是淡碧色的。
    催命符好像正在发怔,但就在他这口气吹出来的那一瞬间,催命符的长袖突然变成个套子,套住了赤练蛇的头。
    也闷住了他的那口气。
    赤练蛇一声惨呼。
    呼声很尖锐,很短促。
    催命符的身子已掠起,一只手勾住了大梁,吊在梁上,看着他。
    赤练蛇的眼睛就像是完全瞎了,什么都已看不见,就像是一条瞎了眼的狗,跄踉向前冲去。
    他冲出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脸已碧绿。
    他才冲出了两步,就倒下。
    中了赤练蛇的毒,绝没有人能走出七步。
    就连赤练蛇自己也不例外。
    ×××
    王动放开了红娘子的手。
    他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但瞳孔却已开始在收缩。
    他已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并不太有趣。
    但红娘子却显然觉得很有趣,她早已笑了,笑个不停。
    笑声如银铃。
    王动第一次看到她笑的时候,就是被她这种笑声迷住的。
    直到他看过她几百次之后,他还是认为世上绝没有别的人能笑得这么可爱,这么好听。
    但现在他却只觉得想呕吐。
    无论如何,赤练蛇总是跟她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伙伴。
    无论谁若能在自己伙伴的尸体旁笑得如此开心,都会令别人觉得想呕吐。
    红娘子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要笑?”
    王动道:“不奇怪。”
    红娘子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你根本不是人。”
    这也是王动的结论。
    ×××
    催命符还在凝视着赤练蛇的尸身,就像是生怕这人死得还不够彻底。
    赤练蛇死得很彻底。
    其实他活着时,就已彻底为毒药贡献出他自己的全部生命。
    他没有别的朋友,他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
    毒药就是他的生命。
    过了很久,催命符才慢慢地转过身,缓缓道:“这是个很忠实的人。”
    红娘子道:“你说他忠实?”
    催命符点点头,道:“他至少对自己做的事很忠实,他的毒药的确没有失效过一次。”
    红娘子又笑了,道:“所以你更应该感激我,若不是我,现在死的就是你。”
    催命符淡淡道:“我倒的确从未想到过他也会出卖我。”
    红娘子笑道:“你若从未想到过,怎么会早已准备好对付他的法子?”
    催命符道:“因为我也是个很忠实的人。”
    红娘子道:“你对什么忠实?”
    催命符道:“对我自己。”
    红娘子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从来不说我也很忠实?”
    催命符冷冷道:“因为你对你自己也不忠实,你常常都在出卖自己,你自己出卖自己。”
    红娘子道:“但我却从来未出卖过你,也从来没有骗过你。”
    催命符还是冷冷地道:“因为你知道没有人能骗得过我的。”
    他忽然转向王动,道:“所以你在我面前,也是个老实人。”
    王动没有反应。催命符道:“你说你的朋友都已走了,他们果然不在这里。”
    王动还是没有反应。
    催命符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是对钱比较忠实,还是对我?”
    王动道:“那得看情形。”
    催命符道:“怎么看?”
    王动淡淡地道:“通常我是对钱忠实些,但现在是对你。”
    催命符道:“很好,拿来。”
    王动道:“拿什么?”
    催命符道:“你有什么?”
    王动犹疑着,终于下了决心,道:“桌子下面有几块石板是松的,下面有个地窖。”
    催命符冷笑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王动道:“你既已看出来,为什么还不去拿?东西就在那里。”
    红娘子抢着道:“我去拿出来。”
    催命符道:“我去。”
    他身子一闪,已掠到红娘子前面。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走在别人前面——也是最后的一次。
    一线银光慢慢地自红娘子袖中飞出,打在他脑后的玉枕穴上。
    这致命的一击非但不快,而且很慢,但他却偏偏不能闪避。
    他立刻就倒了下去。没有抵抗,也没有痛苦。
    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个活人忽然间就变成了死人。
    谁也想不到他竟死得如此容易。
    他自己当然更想不到,杀他的人,竟是红娘子。
    ×××
    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
    红娘子笑道:“这次,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笑了吧?”
    王动道:“不明白。”
    红娘子道:“你知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杀他的?”
    王动不回答。
    红娘子笑道:“你当然知道,那就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游魂刺。”
    她吃吃地笑着,接道:“他刚用赤练蛇的毒,毒死了赤练蛇,我立刻就用他自己的刺,刺死了他,这么有趣的事,我想不笑都不行。”
    王动道:“我只奇怪,他怎会将这一招教给你。”
    红娘子道:“因为他并没有完全将诀窍教给我,知道我永远学不好的。”
    王动道:“你的确没有他快。”
    红娘子道:“那差得远了,所以虽然学会,却还是没有用,根本不能用来对付别人。游魂刺还是他的独门兵器。”
    王动道:“既然没有用,你何必学?”
    红娘子道:“并不是完全没有用,只有一种用处,只能用来对付一个人。”
    王动道:“谁?”
    红娘子道:“他自己。”
    王动奇道:“你不能用来对付别人,却能用来对付他?”
    红娘子笑道:“天下就有很多事,都是这么奇怪的。”
    王动道:“我不懂。”
    红娘子咯咯笑道:“你不懂的事还多着哩。”
    王动道:“哦?”
    红娘子道:“我故意单独留下你和赤练蛇在一起,为的就是要让你们有机会说话。”
    王动道:“原来你是故意走开的。”
    红娘子道:“我先故意说出他最见不得人的事,然后再走开,故意要他气得半死;你看到那种机会当然不肯错过。”
    王动道:“你知道我会想法子说动他,要他出卖你们?”
    红娘子道:“并不是你说动他的,他早已有了这意思,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而已。”
    王动道:“你故意给他这机会,然后就去叫崔老大提防着?”
    红娘子道:“我也知道崔老大早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他只要一出手,就得死。”
    王动道:“你算得很准。”
    红娘子嫣然道:“这点我倒也不必太谦虚。”
    王动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我总算明白了,还有呢?”
    红娘子眨眨眼,道:“你知不知道崔老大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王动道:“不知道。”
    红娘子道:“他的耳朵并不灵,简直跟聋子差不许多。”
    王动道:“但我跟他说话,声音并不太大,他却都听得见。”
    红娘子道:“那只因为他看你的嘴唇动作,就能看出你说的是什么。”
    王动叹道:“这的确是个秘密。”
    红娘子道:“这秘密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就因为他的耳朵不灵,所以永远不肯走在任何人前面,他生怕别人从背后暗算他。”
    她笑了笑,又道:“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小心,只不过因为他听不见暗器的风声,若有人从背后暗算他,他根本没法子闪避。”
    王动道:“若是风声很尖锐,他当然还是听得见的,但若有人从背后慢慢地给他一下子,那他就非死不可了。”
    红娘子笑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用那永远也学不好的游魂刺来对付他,反而再好也没有了啊!”
    王动道:“你也算准了他一听到东西在哪里,就忍不住会赶到前面去的?”
    红娘子道:“若在别人面前,他也许还能沉得住气,还会提防着;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会比平时疏忽些。”
    王动道:“为什么?”
    红娘子道:“因为他总认为我是在倚靠着他,总认为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了。”
    王动叹道:“他也总认为没有人能骗过他……”
    红娘子道:“的确没有人能骗过他,只有他自己能骗过自己。”
    王动道:“他说他自己在骗自己?”
    红娘子媚笑道:“不会自我陶醉的男人,天底下还没有几个,男人若不自我陶醉,女人还能混么?”
    王动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你的确算得很准,也看得很准。”
    红娘子道:“但我却看错了你。”
    王动道:“哦?”
    红娘子又笑着道:“我始终认为你是不会说谎的,想不到你若说起谎话来,简直可以骗死人不赔命。”
    王动道:“我说了什么谎?”
    红娘子道:“你说东西就在桌子下面,这是不是说谎?”
    王动道:“是。”
    红娘子笑道:“但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说谎,因为世上只有我才知道东西到底藏在哪里。”
    王动道:“你应该知道。”
    红娘子眼波流动,道:“说老实话,你刚才有没有想到过,东西是我拿走的?”
    王动道:“没有想到。”
    他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什么都没有想到,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红娘子道:“什么事?”
    王动道:“一个人不能太得意,无论谁若觉得没有人能骗他,他就是自己在骗自己。”
    红娘子的甜笑好像已有点变味了,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动淡淡道:“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若能设计出一个圈套来害别人,别人就也能设计出一个圈套来害你。”
    ×××
    这也是结论。
    结论通常都很少会错的。
    错了的通常都不是结论。
    ×××
    白天。
    女人在白天看来,总显得比较苍老些、憔悴些。
    红娘子已笑不出。
    会笑的女人不笑的时候,也总会显得苍老些、憔悴些。
    所以红娘子现在看来,几乎已接近“红婆子”的程度了。
    桌子下没有宝藏,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但却有人,两个人。
    王动虽不能动,但这两个人却能动。
    一个动得比较快,一个动得慢些。
    快的是燕七,慢的是郭大路。
    像郭大路这样的人,在朋友有危难的时候,你就算用鞭子赶他,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走的。
    直到现在,红娘子才发觉自己掉入了圈套。
    但是怎么掉下去的呢?
    她完全不知道,这圈套连一点影子她都没有看到。
    ×××
    屋子里总有个角落光线比较暗些,这角落里通常总有张椅子。
    红娘子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坐下来。
    没有人拦阻她,因为已没有这必要。
    过了半晌,红娘子忽然道:“王动,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很公平的人。”
    郭大路抢着道:“他本来就是的。”
    有郭大路在的时候,王动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红娘子道:“所以对我也应该公平些。”
    郭大路道:“要怎么样公平?”
    红娘子道:“刚才我已将我的圈套说了出来,现在你呢?”
    她说话的对象是王动,除了王动外,她没有看过别人。
    燕七的眼睛却在瞪着郭大路。
    所以郭大路的嘴也只好闭上了。
    过了很久,王动才开口道:“刚才你是从哪里说起的?”
    红娘子道:“从我给你机会让你单独和赤练蛇说话的时候。”
    王动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他说那些话?”
    红娘子道:“不知道。”
    王动道:“但你至少应该知道一件事,东西并不是我拿走的。”
    红娘子道:“我知道。”
    王动道:“所以我一定要从你们三个人中,找出是谁拿走那些东西的人来。”
    红娘子道:“你跟赤练蛇说那些话,为的就是要试探他?”
    王动道:“不错,他若是拿走那些东西的人,就绝不会那么做了。”
    红娘子道:“你怎么知道那人不是大蜈蚣?”
    王动道:“他假如是的,就不会那么冒险——有了几千万两身家的人,坐在屋檐下都生怕有瓦会掉下来打破他的头。”
    红娘子勉强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说得简单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我也听得懂的。”
    王动道:“知道那些东西藏处的只有五个人,除掉三个,就只剩下你和崔老大。”
    红娘子道:“但你还是不能确定,我和崔老大究竟谁才是真正拿走那些东西的人。”
    王动道:“那时我还不能确定,但我已有把握,迟早总会找出那个人来的。”
    红娘子道:“你真有把握?”
    王动道:“第一,我知道赤练蛇绝不是崔老大的敌手,只要一有举动,就必死无疑。”
    红娘子道:“你倒也看得很准。”
    王动道:“第二,我知道你和崔老大之间,也必定有个人要死的。”
    红娘子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无论谁是拿走那些东西的人,都绝不会让另一个人活着。”
    红娘子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我们这五个人之中,只要还有一个活着,他就不能安心享受那笔财富。现在五个人等于只剩下一个,正是他最好的机会。”
    红娘子叹了口气,道:“这机会的确太好了。”
    王动道:“他已等了很久,好容易才等到这机会,当然绝不肯轻易错过。”
    红娘子道:“若换了你,也一定舍不得错过。”
    王动道:“何况以前他还可以将责任推在我身上,现在既已找到了我,他的秘密就迟早要被揭穿,就算他不想杀别人,别人也一定要杀他。”
    红娘子缓缓道:“我本来的确不愿他们找到你,可是……”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轻轻地接着道:“可是我心里却又希望他们能找到你,也好让我看看,这几年来你已变成什么样子了?日子过得还好么?”
    郭大路终于忍不住道:“他日子过得很好,虽然穷一点,却还是照样很快乐。”
    红娘子慢慢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你们的确都是他的好朋友,的确是比他以前那些朋友好得多。”
    她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你算来算去,早已算准了最后必定只有一个人剩下来,也算准了他就是拿走那些东西的人。”
    王动道:“这算法本来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红娘子道:“难道你赴约去的时候就已算准了?”
    郭大路道:“若非如此,我们怎么能放心让他去赴约?”
    红娘子叹道:“我早就该想到的,我早就看出你们不是那种看见朋友有危险就偷偷溜走的人。”
    王动道:“他们的确不是。”
    红娘子道:“但是我还有几点想不通。”
    王动道:“你可以问。”
    红娘子道:“你中计被擒,难道也是故意的?”
    王动淡淡道:“我只知道那地方绝不会突然冒出个荒坟来。”
    红娘子道:“你故意被他们抓住,难道不怕他们当时就杀了你?”
    王动道:“怕总是有点怕的。”
    红娘子道:“但你还是照样要去做?”
    王动道:“因为我已猜到,你们绝不会就只为了要杀我而来,一定还另有目的。”
    红娘子道:“你已猜出是什么目的?”
    王动道:“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只要你们另有目的,就不会当时杀我。”
    红娘子道:“所以你就叫他们在这里等着?”
    王动道:“不错。”
    红娘子道:“你有把握能诱我们到这里来?”
    王动道:“只有一点,不太多。”
    红娘子道:“但你还是要这么样做?”
    王动道:“一个人若只肯做绝对有把握的事,那么他就连一样事都做不成。”
    红娘子道:“哦?”
    王动道:“因为世上本没有绝对有把握的事。”
    红娘子道:“你要他们藏在这里,难道就不怕事先被我们发现么?”
    王动道:“这种机会很少。”
    红娘子道:“为什么?”
    王动道:“这得分几种情形来说。”
    红娘子道:“你说。”
    王动道:“第一种情况是,三个人都同在这里的时候。”
    红娘子道:“嗯。”
    王动道:“这时三个人之中,至少有两个人以为藏宝就在桌下,当然绝不肯让别人先得手的;就算有人要过来看看,也必定有人会阻止;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是安全的。”
    红娘子道:“第二种情况呢?”
    王动道:“那时已只剩下两个人了,就譬如说是你和崔老大。”
    红娘子道:“不用譬如,本来就是我们。”
    王动道:“那时你已决心不让崔老大再活着。他就算想要来看看,你也必定会先下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是安全的。”
    红娘子道:“第三种情况当然是已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王动道:“不错。”
    红娘子道:“那时你穴道的地方还是被点住的。”
    王动道:“是的。”
    红娘子道:“我若先发现他们藏在哪里,岂非还可以先把他们封死在这里面?”
    王动笑道:“可是你明知藏宝不在那里,怎么会过去看?你根本连注意都不会注意,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是安全的。”
    红娘子道:“你真的算得那么精,那么准?”
    王动道:“假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能将一件事算得万无一失的。”
    红娘子道:“但你还是要冒这个险?”
    王动道:“这本是我们的孤注一掷,最后一击。”
    红娘子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王动道:“我们的胆子并不大,计谋也没有你们精密,甚至连力量都比你们薄弱些,这一战,我们本该败的。”
    红娘子道:“但你们却胜了。”
    王动道:“那只因为我们有样你们没有的东西。”
    红娘子道:“你们有什么?”
    王动道:“友情。”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样东西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力量之大,却是你们永远也梦想不到的。”
    红娘子在听着。
    她不能不听,因为这些话都是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王动道:“我们敢拼命,敢冒险,也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立无助的。”
    他目光转向燕七和郭大路,接着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真正的朋友站在他这一边,和他同生死、共患难,他立刻就会变得有了勇气,有了信心。”
    红娘子垂下头,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王动道:“我本来也想要他们走,但他们只说了一句话,就令我改变了主意。”
    红娘子忍不住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王动道:“他们告诉我,我们要活,就快快乐乐地活在一起;要死,也痛痛快快地死在一起;无论是死是活,都没什么了不起。”
    这句话也是红娘子从未听说过的。
    她几乎不能相信,可是现在她不能不信。
    她看着面前三个人——
    一个满身负伤,能站得住已很不容易。
    一个纤弱瘦小,显得既饥饿、又疲倦。
    就连王动也一样。
    若说只凭这三个人,就能将赤练蛇、催命符和红娘子置于死地,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
    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现在却已成为事实。
    他们凭的是什么呢?
    红娘子垂下头,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她已不知有多久未曾真正流过眼泪,几乎已忘了流泪是什么感觉。
    燕七一直在看着她,目中渐渐露出同情之色,忽然道:“你从来没有朋友?”
    红娘子摇摇头。
    燕七道:“那绝不是因为朋友不要你,而是因为你不要朋友。”
    红娘子道:“可是我……”
    燕七道:“你若要别人对你真心诚意,只有用一种东西去换。”
    红娘子道:“用……用什么?”
    燕七道:“用你自己的真心诚意。”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们三个人中,只要有半分真心诚意,今天就一定还快快乐乐地活着。”
    ×××
    邪不胜正。
    正义必定战胜强权。
    为道义友情而结合的力量,必定战胜因利害而勾结的暴力。
    真理与友情必定永远存在。
    ×××
    这不是口号。绝不是。
    你们若听说郭大路和王动他们的事,就会知道这绝不是口号,就算你们没听说也无妨。
    因为世上像郭大路和王动这样的人,随时随地都存在着的,只要你肯用你的诚心诚意去寻找,就一定可以找到这样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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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春到人间
    (一)
    早晨。
    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上窗户。
    风吹过窗户,流动着自远山带来的清新芬芳。
    早晨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满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诅咒夜的黑暗,若没有黑暗的丑陋,又怎能显得出光明的可爱?
    ×××
    春天。
    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上枝头。
    风吹过柔枝,枝头上已抽出了几芽新绿。
    融化的积雪中,已流动着春的清新芬芳。
    春天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满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诅咒冬的严酷,若没有严酷的寒冷,又怎能显得出春天的温暖?
    ×××
    春天的早晨。
    林太平正躺在窗下,窗子是开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就可以闻到风自远山带来的芬芳。
    他手里拿着卷书,眼睛却在凝视着窗外枝头上的绿芽。
    就躺在这里,他已躺了很久。
    他受的伤并不比郭大路重,中的毒也并不比郭大路深。
    可是郭大路已可到街上沽酒的时候,他却还只能在床上躺着。
    因为他的解药来得太迟了。
    毒已侵入了他的内脏,侵蚀了他的体力。
    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有幸与不幸。
    他并不埋怨。
    他已能了解,幸与不幸,也不是绝对的。
    他虽然在病着,却也因此能享受到病中的那一份淡淡的、闲闲的,带着几分清愁的幽趣。
    何况还有朋友们的照顾和关心呢。
    人生本有很多种乐趣,是一定要你放开胸襟,放开眼界后才能领略到的。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个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一个布衣钗裙,不施脂粉,显得很干净、很朴素的妇人。
    她手里托着个木盘,盘上有一碗热腾腾的粥,两碟清淡的小菜。
    林太平似乎已睡着。
    她轻轻地走进来,将木盘放下,像是生怕惊醒了林太平,立刻轻轻地退了出去。
    但想了想之后,她又走进来,托起木盘,只因她生怕粥凉了对病人不宜。
    这妇人是谁?
    她做事实在太周到,太小心。
    (二)
    积雪融尽,大地已在阳光下渐渐变得温暖干燥。
    院子里的地上,摆着三张藤椅,一局闲棋。
    王动和燕七正在下棋。
    郭大路在旁边看着,忽而弄弄椅上的散藤,忽而站起来走几步,忽而伸长脖子去眺望墙外的远山。
    总之他就是坐不住。
    要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下棋,除非砍断他一条腿,要他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别人下棋,简直要他的命。
    现在王动的白子已将黑棋封死,燕七手里拈着枚黑子,正在大伤脑筋,正不知该怎么样做两个眼,将这盘棋救活。
    郭大路一直在他旁边晃来晃去。
    燕七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坐下来安静一下子?”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恨恨道:“你不停地在这里吵,吵得人心烦意乱,怎么能下棋?”
    郭大路道:“我连话都没说一句,几时吵过你?”
    燕七道:“你这样还不算吵?”
    郭大路道:“这样子就算吵?王老大怎么没有怪我吵他?”
    王动淡淡道:“因为这盘棋我已快赢了。”
    燕七道:“现在打劫还没有打完,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哩。”
    郭大路道:“一定。”
    燕七瞪眼道:“你懂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虽然不懂下棋,但却懂得输了棋的人,毛病总是特别多些的。”
    燕七道:“谁的毛病多?”
    郭大路道:“你!所以输棋的人一定是你。”
    王动笑道:“答对了。”
    他笑容刚露出来,突又僵住。
    那青衣妇人正穿过碎石小路走过来,手托的木盘上,有三碗热茶。
    王动扭过了头,不去看她。
    青衣妇人第一盏茶就送到他面前,柔声道:“这是你最喜欢喝的香片,刚泡好的。”
    王动没听见。
    青衣妇人道:“你若想喝龙井,我还可以再去泡一壶。”
    王动还是没听见。
    青衣妇人将一盏茶轻轻放到他面前,道:“今天中午你想吃点什么?包饺子好不好?”
    王动突然站起来,远远地走开了。
    青衣妇人看着他的背影,发了半天怔,仿佛带着满怀委屈,满腔幽怨。
    郭大路忍不住道:“包饺子好极了,只怕太麻烦了些。”
    青衣妇人这才回过头来,勉强笑了笑,道:“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她放下茶碗,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王动一眼。
    王动就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她这人存在。
    青衣妇人垂下头,终于走了,虽然显得很难受,却一点也没有埋怨责怪之意。
    王动无论怎么样对她,她都可以逆来顺受。
    这又是为了什么?
    ×××
    郭大路目送着她走入屋子后,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变得真快。”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别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这句话并不太正确,她这个人岂非就彻彻底底地完全变了。”
    燕七道:“因为她是个女人。”
    郭大路道:“女人也是人,这句话岂非是你常常说的。”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但女人到底还是跟男人不同。”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女人为了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是可以完全将自己改变的。男人为了喜欢的女人,就算能改变一段时候,改变的也是表面。”
    郭大路想了想,道:“这话听来好像也有道理。”
    燕七道:“当然有道理——我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郭大路笑了。
    燕七瞪眼道:“你笑什么?你不承认?”
    郭大路道:“我承认,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有不同意的。”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青菜配豆腐。
    郭大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见到燕七,他就没法子了。
    这时王动才走回来,坐下,还是脸色铁青。
    郭大路道:“人家好心送茶来给你,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王动道:“不能。”
    郭大路道:“难道你真的一看见她就生气?”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就算红娘子以前不太好,但现在她已经不是红娘子了,你难道看不出她已完全变了个人?”
    燕七立刻帮腔道:“是呀,现在看见她的人,有谁能想得到她就是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
    的确没有人能想到。
    那又小心、又周到、又温柔、又能忍受的青衣妇人,居然就是红娘子。
    郭大路道:“有谁能够想得到,我情愿在地上爬一圈。”
    燕七道:“我也爬。”
    王动板着脸,冷冷道:“你们若要满地乱爬,也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燕七道:“可是你……”
    王动道:“这局棋你认输了没有?”
    燕七道:“当然不认输。”
    王动道:“好,那么废话少说,快下棋。”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人的毛病比燕七还大,这盘棋他不输才是怪事。”
    ×××
    这局棋果然是王动输了。
    他本来明明已将燕七的棋封死,但不知怎么一来,他竟莫名其妙地输了。
    输了七颗子。
    王动看着棋盘,发了半天怔,忽然道:“来,再下一局。”
    燕七道:“不来了。”
    王动道:“非来不可,一局棋怎么能定输赢?”
    燕七道:“再下十局,你还是要输。”
    王动道:“谁说的?”
    郭大路抢着道:“我说的,因为你不但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
    王动站起来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了他,大声道:“为什么我们一提起这件事,你就要落荒而逃?”
    王动道:“我为什么要逃?”
    郭大路道:“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燕七悠然道:“是呀,一个人心里若没有亏心的地方,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用不着逃的。”
    王动瞪着他们,忽然用力坐下去,道:“好,你们要说,大家就说个清楚,我心里有什么亏心的地方?”
    郭大路道:“我先问你,是谁要她留下来的?”
    王动道:“不管是谁,反正不是我。”
    郭大路说道:“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燕七。”
    没有人要红娘子留下来,是她自己愿意留下来的。
    她本来可以走。
    若换了别人,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先逼着她说出那批藏宝的下落,然后很可能就杀了她。
    但郭大路他们不是这种人。
    他们绝不肯杀一个已没有反抗之力的人,更不愿杀一个女人。
    尤其不会杀一个不但没有反抗之力,更有悔罪之心的女人。
    任何人都看得出红娘子已被感动了——被他们那种伟大的友谊感动了。
    她已明白世上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朋友。
    她忽然觉得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所得的唯一代价就是孤独和寂寞。
    因为她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她已能了解孤独和寂寞是多么可怕的事。
    她也已了解世上所有的财富,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
    那绝不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所能了解的。
    所以红娘子没有走。
    ×××
    郭大路道:“你说过,你们那几年的收获不少。”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你也说过,无论谁有了那笔财富,都可以像皇帝般享受一辈子。”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但她却宁可放弃那种帝王般的生活,宁可到这里来服侍你,她疯了吗?”
    燕七道:“她当然没有疯,何况就算是疯子,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郭大路道:“所以就算是呆子,也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也应该对她好些。”
    红娘子并不是没有走出这屋子过。
    她出去过五六天。
    回来时,带回来个小小的包袱,包袱里有几件青布衣服,几样零星的东西。
    那就是她剩下的所有财产了。
    其他的呢?
    她居然已将那笔冒了生命危险得来的财富,全都捐给了黄河沿岸,正在闹水灾的几省善堂。
    这种事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王动的脸色还是铁青着的。
    郭大路道:“难道现在你还不相信她?”
    燕七道:“我们甚至已特地去为你打听过,难道我们也会帮着她骗你?”
    郭大路道:“难道现在你还看不出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燕七道:“她当然是在赎罪。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想感动你,让你回心转意。”
    郭大路道:“假如有人这样对我,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事,我都会原谅她的。”
    王动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道:“你们说完了吗?”
    郭大路道:“该说的都已说完了。”
    燕七道:“甚至连不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只看你怎么做。”
    王动道:“你们要我怎么样做?跪下来,求她嫁给我?”
    郭大路道:“那倒也不必,只不过……只不过……”
    燕七替他接了下去,道:“只不过要你对她稍微好一点就行了。”
    王动看看郭大路,又看看燕七,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很好,都很好……”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站起来走了。
    这次他走得很慢,但郭大路反而没有拉他,因为王动一向很少叹气。
    太阳渐渐升高,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他的背好像已有点弯,背上好像压着很重的担子。
    郭大路和燕七从未看见过他这样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红娘子已站在他们面前。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坐,请坐。”
    红娘子就坐了下来,端起她刚才倒给王动的茶,喝了一口,又慢慢地放下,忽然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郭大路道:“哦。”
    除了这个“哦”字外,他实在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红娘子轻轻道:“你们对我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
    郭大路和燕七在等着她说下去。
    过了很久,红娘子才慢慢地接着道:“可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们还不太了解。”
    郭大路和燕七谁也没有表示意见。
    他们当然不能说自己对别人的事很了解——谁也不能这么说。
    红娘子垂下头,道:“我们以前本来……本来非常要好,非常好……”
    她声音似已有些哽咽,长长吐出口气,才接着道:“这次我留下来,正如你们所说,是希望能使他回心转意,重新过像以前那样的日子。”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对以前那段日子,真的还很怀念?”
    红娘子点点头,黯然道:“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过去的事就已过去,就像是一个人的青春一样,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头。”
    说到这里,她眼泪似已忍不住要流下。
    郭大路心里忽然也觉得一阵酸楚,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燕七,燕七的眼圈儿似也有些发红。
    红娘子以前虽然伤害过他们,暗算过他们,但现在他们早已忘了,只记得红娘子是个一心想回头的可怜女人,他们心里只有同情,绝没有仇恨。
    没有人能比郭大路他们更容易忘记对别人的仇恨。
    又过了很久,红娘子才总算勉强将眼泪忍住,轻轻道:“但你们若以为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们就错了,他愈这样对我,就愈表示他没有忘记我们以前的情感。”
    燕七忽然点点头,道:“我了解。”
    他真的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很微妙。
    人们互相伤害得愈深,往往只因他们相爱得更深。
    红娘子轻轻地接着又道:“他对我若是很好,很客气,我心里反而更难受。”
    燕七柔声道:“我了解。”
    红娘子道:“就因为他以前对我太好、太真,所以才会觉得被我伤害得很重——所以现在他才会这么样恨我。”
    郭大路道:“他怎么会恨你?”
    红娘子凄然一笑,道:“他恨我,我反而高兴,因为,他以前若不是真的对我好,现在又怎么会恨我?”
    郭大路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懂。”
    红娘子道:“你若在一个人脸上刺了一刀,刺得很深,那么他脸上必定留下一条很深的刀疤,永远也不会平复。”
    她黯然接着道:“心上的刀痕也一样,所以我知道我们是永远无法恢复到以前那样子了,就算还能勉强相聚在一起,心里也必定会有层隔膜。”
    郭大路道:“可是……你们至少还可以做个朋友。”
    红娘子道:“朋友?……”
    她笑得更凄凉,道:“任何两个人都可能成为朋友,但他们以前若是相爱过,就永远也无法成为朋友了,你说是不是?”郭大路只有承认。
    红娘子忽然站起来,道:“但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们。”
    郭大路这才看见她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包袱,动容道:“你想走?”
    红娘子凄然道:“我若勉强留下来,不但他心里难受,我也难受,我想来想去,才决定还不如走了好。”
    郭大路道:“可是你……你有没有打算,准备到哪里去呢?”
    红娘子道:“没有打算。”
    她不让别人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但你们可以放心,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所以你们为了他,为了我,都最好不要拦住我。”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在发怔。
    红娘子看着他们,目中仿佛充满了羡慕之意,柔声道:“你们若真的将我当作朋友,就希望你们能记住一句话。”
    燕七道:“你说。”
    红娘子凝注着远方,缓缓地道:“世上最难得的,既不是名声,也不是财富,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你若得到了,就千万要珍惜,千万莫要辜负了别人,辜负了自己……”她声音愈说愈低,低低地接着道:“因为只有一个曾经失去过真情的人,才懂得它是多么值得珍惜,才会了解失去它之后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
    燕七的眼圈儿真的红了,忽然道:“你呢?你以前是不是以真情在对待他?”
    红娘子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我本来连自己也分不清。”
    燕七道:“现在呢?”
    红娘子道:“我只知道他离开后,我总是会想起他,我……找过很多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
    郭大路想过去拦阻。
    但燕七却拦住了他,黯然道:“让她走吧。”
    郭大路道:“就这样让她走?”
    燕七幽幽道:“走了也好,不走,彼此间反而更痛苦。”
    郭大路道:“我只怕她会……会……”
    燕七道:“你放心,她绝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燕七道:“因为她现在已知道王老大对她确是真心的,这已足够。”
    郭大路道:“足够?”
    燕七道:“至少这已足够使一个女人活下去。”
    他目中也已泪珠满眶,轻轻接着道:“一个女人一生中,只要有一个男人的确是真心对她的,她这一生就没有白活。”
    郭大路凝视着他,良久良久,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燕七扭过头,目光移向远方。
    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碧蓝的天空下,忽然有一道浅紫色的烟火,冲天而起。
    燕七皱了皱眉,道:“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放烟火?”
    燕七回过头,就看见王动也站在屋檐下,看着这道烟火。
    风吹过,紫色的烟火随风而散。
    郭大路道:“只要人家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放烟火,这一点也不稀奇。”
    燕七似在沉思着,喃喃道:“是不是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放风筝一样?”
    郭大路没有听清楚,正准备问他在说什么。
    忽然间,王动已冲到他们面前,道:“她呢?”
    “她”自然就是红娘子。
    郭大路道:“她已经走了,因为她觉得你……”
    王动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郭大路道:“刚走……”
    这两个字刚说完,王动的人已横空掠起,只一闪,就掠出墙外。
    郭大路笑了,道:“原来他对她还是很好,她根本不必走的。”
    他摇着头,笑着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喜欢多心?”
    燕七脸上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沉声道:“你以为那烟火真是放着玩的?”
    郭大路道:“难道不是?”
    燕七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勾当,看来你真的连一点也不懂。”
    郭大路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江湖。”
    燕七道:“假如我们要对付一个人,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在山下,你有了他的消息时,用什么法子来通知我?”
    郭大路道:“不会的。”
    燕七道:“不会的?这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道:“这意思就是说,像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有。”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眨眨眼,道:“因为你若在山下守着,我一定也在山下。”
    燕七眼睛里露出了温柔之色,但脸却板了起来,道:“我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你能不能好好地说几句正经话?”
    郭大路道:“能。”
    他想了想,才接着道:“山上和山下的距离不近,我就算大喊大叫,你也未必听得到。”
    燕七冷冷道:“聪明聪明,你真聪明极了。”
    郭大路笑了,又想了想,才说道:“我可以叫别人去通知你。”
    燕七道:“若没有别的人呢?”
    郭大路道:“我就自己跑下山去。”
    燕七瞪着他,板着脸道:“你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稻草?木头?”
    郭大路笑道:“除了稻草和木头之外,还有一脑门子想逗你生气的念头,我总觉得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他不让燕七开口,抢着又道:“其实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那烟火也跟风筝一样,是江湖中人传递消息的讯号。”
    燕七还在瞪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总有一天非被你活活气死不可。”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也有一道紫色的旗花烟火冲天而起。
    郭大路的神色也变得正经起来了,道:“以你看,是不是有江湖人到了我们这里?”
    燕七道:“而且还不止一个。”
    郭大路道:“你认为他们是来对付红娘子的?”
    燕七道:“我不知道,但王老大却必定是这么想法,所以他才会赶过去。”
    郭大路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燕七道:“因为我还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燕七道:“这次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已用力摇着头,道:“不能。”
    燕七皱皱眉道:“我们若全走了,谁留在这里陪小林?”
    他们当然不能将林太平一个人留在这里。
    经过了上次的教训后,现在无论对什么事,他们都分外小心。
    郭大路沉吟着,道:“这次你能不能让我走,你留在这里?”
    燕七也立刻摇头道:“不能。”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道:“你的伤本来就没有完全好,再加上你又死不要命,不等伤好之后,就一个人偷偷溜下去喝酒……”
    郭大路道:“谁一个人偷偷喝酒?难道我没有带酒回来……”
    燕七沉着脸,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还不能跟别人交手。”
    郭大路道:“谁说的?”
    燕七瞪着眼道:“我说的,你不服气?”
    郭大路道:“我……我……”
    燕七道:“你若不服气,先跟我打一架怎么样?”
    郭大路摊开双手,苦笑道:“谁说我不服气,我服气得要命。”
    他捧起那张摆棋盘的小桌子,喃喃道:“你快走吧,我去找小林下盘棋,他的狗屎棋刚好跟我差不多。”
    燕七看着他走过去,目光又变得说不出的温柔,温柔得就像是刚吹融大地上冰雪的春风一样。
    现在正是春天。
    春天本就是属于多情儿女们的季节。
    春天不是杀人的季节。
    春天只适于人们来听音乐般的啁啾鸟语,多情叮咛,绝不适于听到惨呼。
    ×××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惨呼。
    一个人垂死时的惨呼。
    (三)
    世上有些地方的春天,到得总好像特别迟些。
    还有些地方甚至好像永无春天。
    其实你若要知道春天是否来了,用不着去看枝头的新绿,也用不着去问春江的野鸭。
    你只要问你自己。
    因为真正的春天既不在绿枝上,也不在暖水中。
    真正的春天就在你心里。
    ×××
    钢刀下是永远没有春天的。
    血泊中也没有。
    一个人卧在血泊中,呼吸已停止,垂死前的惨呼也已断绝。
    刀还被紧紧握在他手。
    一柄雪亮的鬼头刀!丑恶,沉重!
    九个人,九柄刀!
    风中弥漫着令人呕吐的血腥气,春天本已到了这暗林中,现在却似又已去远。
    九个人手里紧握着刀,将红娘子围住。
    九个剽悍、矫健、目光恶毒的黑衣人——一个已倒卧在血泊中。
    红娘子看着他们,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救苦救难”的媚笑,纤纤的手指向血泊中指了指,媚笑道:“这位是老几?”
    七个人紧咬着牙,只有一个最瘦的黑衣人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老八。”
    红娘子扳着手指,道:“第一个死的好像是老六,然后是老二、老九、老十,再加上老八——唉,十三把大刀,如今已只剩下八把刀了。”
    黑衣人道:“不错,十三把刀已有五兄弟死在你们手里。”
    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厉声道:“但八把刀还是足够将你剁成肉泥。”
    红娘子笑了,笑声如银铃。
    八个人中有三个忽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红娘子银铃般地笑道:“美人要活色生香的才好,像我这么样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剁成肉泥岂非可惜?”
    她眼波流动,从倒退的三个人脸上瞟过,媚笑道:“你们总该知道我有些什么好处的,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兄弟们?你们真自私……死人已不会说话,你们难道也不会?”
    这三人脸色都变了,突然挥刀扑过来。
    那最瘦最高的黑衣人忽然一声低叱:“住手!”
    他显然是这十三把刀的第一把刀,叱声出口,刀立刻在半空中停住。
    红娘子娇笑道:“你们看,我就知道你们的赵老大也舍不得杀我的,他虽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一个女人的好坏,他至少还懂得。”
    赵老大沉着脸,缓缓道:“你很好,我的确舍不得杀你,因为舍不得让你死得太快。”
    红娘子眼波流动,笑得更媚,柔声道:“你要我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你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你知道什么事我都情愿为你做的。”
    赵老大道:“好,很好。”
    一个人要做老大,话就不能太多。
    因为愈不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愈有价值。
    赵老大也不是一个喜欢多话的人,他说话简短而有效。
    “你杀了我们五个兄弟,我们砍你五刀,这笔账就从此抵销。”
    红娘子眨眨眼,道:“只砍五刀?”
    赵老大道:“嗯。”
    红娘子道:“连利息都不要?”
    赵老大道:“嗯。”
    红娘子叹了口气:“这倒也不能算不公平,我也很愿意答应,何况现在你们八个对付我一个,我想不答应也不行。”
    赵老大道:“你明白最好。”
    红娘子道:“我虽然很明白,只可惜一样事。”
    赵老大道:“什么事?”
    红娘子道:“我怕疼。”
    她看着他们手里的刀,脸上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说道:“这么大的刀,砍在人身上,一定很疼的。”
    赵老大道:“不疼。”
    红娘子道:“真的不疼?”
    赵老大道:“至少第二刀就不会疼了。”
    红娘子好像还听不懂的样子,道:“你保证?”
    赵老大道:“我保证。”
    红娘子道:“有你保证,我当然放心得很,但我也有个条件。”
    赵老大道:“你说。”
    红娘子道:“第一刀一定要你来砍。”
    她水灵灵的一双眼睛瞟着赵老大,又道:“因为我不信任别人,只信任你。”
    赵老大道:“好。”
    他慢慢地走过来,脚步很重,几乎已可听到脚底踩碎沙石的声音。
    刀还是垂着的。
    他的手宽大而瘦削,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他已使出了十分力。
    “第二刀绝不会疼的。”
    这一刀砍下去,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疼的感觉——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觉。
    红娘子居然闭上了眼睛,脸上还是带着那种令人销魂的微笑,道:“来吧,快来。”
    刀光一闪,带着尖锐的风声砍下来。
    红娘子突然自刀光下钻过,闪动的刀光中飞起一片乌丝。
    她头发已被削去了一大片。
    可是她的手,却已托起了赵老大的肘,另一只手就按在他肋下的穴道上。
    谁也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穴,但谁都知道那必定是个致命的穴道。
    每个人的脸上看来,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腹上踢了一脚。
    红娘子还在笑。
    那种要命的笑。
    她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先动手了吧,因为我早就知道你的手会软的,我早已知道你已看上了我。”
    赵老大的手并没有软。
    他那一刀还是很快,很狠。
    只不过他一刀砍下时,竟忘了刀下的空门——在一个已闭上眼等死的女人面前,谁都难免会变得粗心大意些的。
    他又得到个教训:
    “你若要杀人,得随时随刻防备着别人来杀你。”
    这当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若要杀人,得准备过一生紧张痛苦的日子。”
    赵老大叹了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红娘子笑道:“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跟你谈笔生意。”
    赵老大道:“什么生意?”
    红娘子道:“用你的一条命,来换我的一条命。”
    赵老大道:“怎么换?”
    红娘子笑道:“这简单得很,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着。”
    赵老大道:“我若死了呢?”
    红娘子甜甜地笑道:“你若死了,我当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赵老大想了想,道:“好。”
    谁也没听懂这“好”字是什么意思,只看见他手里的刀突又砍下。
    一刀砍在他自己的头上。
    ×××
    红娘子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托住了一个人的手时,当然已算准了他手里的刀已无法伤人。
    红娘子算得很准,只不过忘了一件事。
    赵老大手里的刀虽没法子砍着她,却还是可以弯回手砍自己。
    她只顾着保全自己的命,就忘了保全别人的命。
    她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总是将自己的命看得比较重些。
    却忘了有些人为了爱或仇恨,是往往会连自己性命都不要的。
    爱和仇恨的力量,往往比什么都大。
    大得绝非她所能想象。
    ×××
    鲜血飞溅。
    暗赤色中带着乳白色的血浆飞溅出来,雨点般溅在红娘子脸上。
    红娘子的眼睑已被血光掩住——只看到赵老大的一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的眼睛,忽然死鱼般凸了出来,然后就被血光掩住。
    她立刻听到一片野兽落入陷阱时的惊怒吼声。
    凄厉的刀风,四面八方向她砍了下来。
    她跃起,闪避,勉强想张开眼睛。
    但她还是连刀光都看不见,只能看得到一片血光。
    她再跃起,只觉得腿上一凉,好像并不太疼,但这条腿上的力量却突然消失。
    她身子立刻要往下沉。
    她知道这一沉下去,就将沉入无边的黑暗,万劫不复。
    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有种奇异的悲哀。
    她忽然又想起了王动。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一刹那,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句话也许没有人能答复。
    因为每个人在这种时候,想起的事都绝不会相同。这时,忽然啸声响起。
    她想的是王动,想起了王动那张冷冰冰的脸,也想起了王动那颗火热的心。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就好像觉得,只要能听到这啸声,死活都无关紧要。
    ×××
    啸声清亮,如鹰唳九霄,盘旋而下。
    红娘子的人也已沉下。
    她忽然有了种放松的感觉,觉得已可以放松一切,因为这时一切事都已无关紧要。
    她就这样沉了下来,倒在地上,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幸好她眼睛没有张开。
    她若看到现在的情况,心也许会碎,肠也许会断,胆也许会裂。
    ×××
    闪亮的刀光交织,砍向红娘子。
    突然间,一个人带着长啸自林梢冲下,冲入刀光。
    他似已忘了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以杀人的。
    他就这样冲入刀光。
    刀光中又溅起了血光。
    有人在惊呼:“鹰中王。”
    “鹰中王还没有死。”
    有人在怒骂:“现在就要他死。”
    王动当然可能死,这点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着,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要红娘子死。
    以他的血肉之躯,挡住了杀人的刀,挡在了红娘子的身前。
    刀虽然锋利而沉重,但他绝不退后。
    这种勇气不但值得尊敬,而且可怕,非常地可怕。
    燕七来的时候,他身上已有了七八处刀伤,每一道伤口都在流着血。
    任何人的勇气,往往都会随着血流出来。
    他没有。
    燕七看到他的时候,心虽没有醉,肠虽没有断,但鲜血已冲上头顶,冲上咽喉。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也忘了自己的死活。
    ×××
    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时是为了荣誉,有时是为了仇恨,有时是为了爱情,有时是为了朋友。
    无论这勇气是怎么来的,都同样值得尊敬,都同样可贵。
    (四)
    郭大路也来了。
    无论为了什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让朋友去拼命,自己却留在屋里下棋的。
    只可惜他来的时候,血战已结束。
    地上只有九柄刀。
    有的刀躺在血泊中,有的刀嵌在树上,有的刀锋已卷,有的刀已折断。
    王动正在看着红娘子腿上的刀伤,已浑忘了自己身上的刀伤。
    燕七静静看着他们,目光中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
    郭大路悄悄走过去,悄悄道:“人呢?”
    燕七也同时在问:“人呢?”
    郭大路道:“你问的是谁?”
    燕七道:“小林。”
    郭大路说道:“我当然不会留下小林一个人在屋里的。”
    燕七道:“你带他来了?”
    郭大路点点头,回答道:“他就坐在那边的大树上面。”
    从那边的树上看过来,可以看到这里的一举一动,但这里的人却看不见他。
    躲避不但要有技巧,也是种艺术。
    “在正确的时间里,找个正确的地方。”这就是“躲藏”这两个字全部意义的精粹。
    郭大路道:“我问的是那些拿刀的人。”
    燕七道:“他们都走了。”
    郭大路在地上拾起那刀,掂了掂,带着笑道:“难怪他们要将刀留下了,这么重的刀拿在手里,的确跑不快。”
    燕七道:“不错,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常常会逃走的人。”
    郭大路道:“你认得他们?”
    燕七道:“不认得,但却知道,十三把大刀在关内关外都很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的强盗?”
    燕七道:“也是有名的硬汉。”
    郭大路道:“但硬汉这次却逃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们怕死?”
    郭大路道:“若不怕死,为什么要逃?”
    燕七看着王动,道:“他们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有些人那种令人不能不害怕的勇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感动……他们也是人,每个人都可能有被别人感动的时候。”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他们怎么知道红娘子在这里?”
    燕七道:“催命符他们死在这里的消息,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消息,传得倒真快。”
    燕七道:“江湖人的耳朵本来就很灵,何况仇恨往往能使一个人的耳朵更灵。”
    郭大路道:“他们的仇结得这么深?”
    燕七道:“十三把刀和催命符本来也可算是同伙,但红娘子却出卖了他们。有一次他们被人围攻的时候,红娘子居然……”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这种狗咬狗的事,我也懒得听了。”
    燕七道:“你想听什么?”
    郭大路看着王动和红娘子,目中渐渐露出一种柔和的光辉,缓缓道:“现在我只想听一点可以令人心里快乐的事,令人快乐的消息,譬如说……”
    燕七看着他,目光也渐渐温柔,柔声道:“譬如说什么?”
    郭大路道:“譬如说,春天的消息。”
    燕七的声音更温柔,道:“你已用不着再问春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经来了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燕七转头去看王动和红娘子,柔声道:“你应该看见的,因为它就在这里。”
    郭大路的声音也很温柔,轻轻道:“不错,它的确就在这里。”
    他看着的却是燕七。
    燕七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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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黄金世界
    (一)
    病人是种什么样的人呢?
    这名词也像很多别的名词一样,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
    有的人解释:
    病人就是种生了病的人。
    这种病人当然无可非议,但却还不够十分正确。
    有时没病的人也是病人。
    譬如说,受了伤的人,中了毒的人,你能不把他们算作病人吗?
    不能。
    (二)
    还是春天。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浓春。
    白雪已融尽,地上一片绿,山头上也一片绿。
    郭大路正坐在绿荫下发怔。
    他是真的发怔,因为连燕七走过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注意。
    燕七本来可以吓他一跳,本来也很想吓他一跳的。
    但是看到他的样子,燕七就不忍吓他了。
    他是什么样子呢?
    一脸吃也没吃饱,睡也没睡足的样子,而且已瘦了很多。
    燕七轻轻叹了口气,悄悄地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时,脸上就露出笑意,问道:“喂,你在发什么怔?”
    郭大路抬起头,看了他半天,忽然道:“你知不知道病人是种什么样的人?”
    燕七道:“是种生了病的人。”
    郭大路摇摇头。
    燕七道:“不对?”
    郭大路道:“至少不完全对。”
    燕七道:“要怎么说才算对?”
    郭大路想了想,道:“在孩子们的眼中,只要是躺在床上不能动的人,就是病人,这种人并不一定有病。”
    燕七道:“你也不是孩子。”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在我眼中看来,病人只不过是种特别会花钱的人。”
    燕七道:“这是什么话?”
    郭大路道:“这是真话。”
    他说的确实是真话。
    病人虽然不能喝酒,但却要吃药。
    不但要吃药,而且还要吃补品,这些东西通常都比酒贵。
    燕七当然也知道这是真话,因为这地方现在有三个病人。
    林太平的伤还没有好,又多了红娘子和王动。
    燕七板起了脸,道:“就算真是实话你也不该这么样说的。”
    郭大路苦笑道:“我的确不该这么样说的,但却不能不说。”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现在已经快变成个死人了。”
    燕七道:“死人?”
    郭大路望着面前的一叠东西,苦着脸道:“照这样下去,用不着两天,我想不跳河都不行。”
    他面前摆着的是一大叠账单。
    账单的意思就是别人要问他要钱的那种单子。
    郭大路从中间抽出了一张,念着道:“精纯燕窝五两,纹银十二两正。”
    他将这单子重重一摔,长叹道:“一只鸟做的窝居然能这么值钱,早知道这样子,我倒不如变成只鸟算了,也免得被药铺的人来逼账。”
    燕七嫣然一笑,道:“你本来就是只鸟,呆鸟。”
    郭大路叹气的声音更长,道:“我相信就算是真的呆鸟,也绝不会来管账。”
    燕七眨眨眼,道:“谁叫你来管账的?”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我这只呆鸟。”
    的确是他自己抢着要管账的。
    林太平、红娘子和王动都已不能动,能动的人只剩下他跟燕七两个,要做的事却有很多。
    燕七问他道:“你是要管家,还是管账?”
    郭大路连想都没有想,就抢着道:“管账。”
    在他想来,管账比煮药烧粥侍候病人容易得多,也愉快得多。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厉害。
    郭大路苦笑道:“我本来以为天下再也没有比管账更容易的事了。”
    燕七眨眨眼,道:“哦?”
    郭大路道:“因为以前那几个月里,我们根本没有账可管。”
    燕七笑道:“就算有账,也是笔糊涂账。”
    郭大路道:“一点也不错。”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时我们有钱,就去吃一点、喝一点,没钱就憋着,就算整天不吃不喝都没关系。”
    燕七道:“那时我们至少还可以大伙儿一齐出主意,去找钱。”
    郭大路道:“但现在却不同了。”
    燕七慢慢地点了点头,也不禁长叹了一声,道:“现在的确不同了。”
    病人既不能饿着,更不能不吃药。
    所以不管他们有钱没钱,每天都有笔固定的开支是省不了的。
    那笔开支还真不少。
    出主意去找钱的人反而连一个都没有了。
    燕七要忙着去照顾病人,郭大路要拼命动脑筋去赊账。
    郭大路叹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燕七道:“什么事?”
    郭大路道:“我虽然没有在江湖中混过,但江湖好汉的故事却也听过不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有人为钱发愁的?”
    他苦笑着,又道:“那些人好像随时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掏,那些银子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燕七想了想,道:“以后若有人说起我们的故事,也绝不会说我们为钱发愁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说故事的人总以为别人不喜欢听这些事。”
    郭大路道:“但这却是真事。”
    燕七道:“真事虽然是真事,但这世上敢说真话的人却不多。”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敢说?怕什么?”
    燕七道:“怕别人不听。”
    郭大路道:“难道那些说故事的人都是呆子,难道他们不明白真事也一样有人喜欢听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那些神话传说般的故事,听起来也许比较过瘾些,但真的事却一定更能感动别人,只有真能感动人心的故事,才能永远存在。”
    燕七笑了笑,道:“这些话你最好去说给那些说故事的人去听。”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懒得听?”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你想听什么?”
    燕七道:“我只想听听,我们现在究竟已亏空了多少?”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多——还不到一万两银子。”
    ×××
    一万两银子的亏空在某些人的眼中看来,的确不算多。
    在郭大路有钱的时候看来,这亏空也不能算多。
    问题并不在亏空了多少,而在你有多少。
    燕七道:“这一万两银子的账,是不是都急着要还的?”
    郭大路道:“要账的人已经逼得我要跳河了,你说急不急?”
    燕七道:“现在我们手头还剩多少?”
    郭大路叹道:“不少……再加三钱,就可以凑足一两银子了。”
    ×××
    燕七也开始发怔。
    一两银子和一万两银子的差别,就是差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
    这笔账人人都会算的。
    所以燕七只有发怔。
    怔了半天,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才总算明白穷的意思了。”
    郭大路道:“你直到现在才明白?”
    燕七点点头,道:“因为以前我们虽然没钱,但也不欠别人的债,所以那还不能算真穷。”
    郭大路叹道:“现在我只要能不欠别人的债,我情愿在地上爬三天三夜。”
    燕七道:“只可惜你就算爬三年,也爬不出一万两银子来。”
    郭大路道:“用不着一万两,只要九千九百多两就行。”
    燕七道:“问题是你怎么去弄这九千九百多两银子呢?”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有法子。”
    燕七道:“我也没有。”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去做强盗?”
    燕七道:“因为我们不是做强盗的人。”
    郭大路道:“要哪种人才能做强盗?”
    燕七道:“不是人的那种人。”
    郭大路道:“我们能不能劫富济贫?”
    燕七道:“不能。”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能?劫富济贫的又不是强盗,只能算是侠盗、英雄。”
    燕七道:“你想去劫谁?”
    郭大路道:“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剥削老百姓的贪官污吏。”
    燕七道:“劫完了去济谁的贫呢?”
    郭大路道:“当然是先救咱们自己的急,济咱们自己的贫。”
    燕七淡淡道:“那就不是英雄,是狗熊了。”他接着又道,“就因为世上很多人有这种狗熊想法,所以世上才会有这么多强盗。”
    也许世上大多数强盗,正都是从这种自己骗自己的想法中来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照你这么样说,看来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燕七道:“哪条路?”
    郭大路道:“赖账。”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要哪种人才能赖账?”
    郭大路知道,所以他叹了口气,道:“不要脸的那种人。”
    燕七道:“你能不能赖账?”
    郭大路道:“不能。”
    何况他就算能赖账也不行。
    王动他们的伤还没有好,还需要继续吃药,继续进补。
    你赖了这次账,下次还有谁赊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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