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英雄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3章王动的秘密
    (一)
    每个人都有秘密。
    王动是人。
    所以王动也有秘密。
    ×××
    像王动这种人居然也会有秘密,也是件很难令人相信的事。
    他从没有单独行动过,甚至连下床的时候都很少。
    燕七本来也连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有秘密。
    但第一个发现王动有秘密的人,就是燕七。
    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第一次发现这秘密,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样很奇怪的东西。
    他看见了一只风筝。
    风筝并不奇怪,但从这只风筝上,却引起了许许多多很奇怪、很惊人,甚至可以说是很可怕的事。
    (二)
    按季节来说,现在应该已经是春天了,但随便你左看右看,东看西看,还是看不到有一点春天的影子。
    天气还是很冷,风还是很大,地上的积雪还有七八寸厚。
    这一天难得竟有太阳。
    王动、燕七、郭大路、林太平都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们也像别的那些穷光蛋一样,从不愿意放弃晒太阳的机会。
    在寒冷的冬天里,晒太阳已可算是穷人们有限的几种享受之一。
    王动找了张最舒服的椅子,懒洋洋地半躺在屋檐下面。
    林太平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手捧着头,眼睛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郭大路本来一直都很奇怪,这人年纪轻轻,为什么看来总是心事重重的,心里好像藏着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现在他已不觉得奇怪,他已知道林太平在想什么。
    可是燕七的秘密呢?
    郭大路忍不住又将燕七悄悄拉到一旁,道:“你那秘密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自从回来之后,这已是他第七十八次问燕七这句话了。
    燕七的回答还是跟以前一样。
    “等一等。”
    郭大路道:“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燕七道:“等到我想说的时候。”
    郭大路着急道:“你难道一定要等到我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燕七瞟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幽幽道:“你真不知道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又何必问你?”
    燕七又看了很久,忽然扑哧一笑,摇着头道:“王老大说得真不错,这人该糊涂的时候聪明,该聪明的时候,他却比谁都糊涂。”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
    燕七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不知道反而好。”
    郭大路道:“有哪点好?”
    燕七道:“有哪点不好?我们现在这样子不是过得很开心么?”
    郭大路道:“我若知道后,难道就会变得不开心了么?”
    燕七轻轻叹息着道:“也许……也许那时我们就会变得天天要吵嘴,天天要怄气了。”
    郭大路瞪着他,重重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真弄不懂你,你明明是个很痛快的人,但有时却简直比女人还别扭。”
    燕七道:“别扭的是你,不是我。”
    郭大路道:“我有什么别扭?”
    燕七道:“人家不愿意做的事,你为什么偏偏要人家做?”
    郭大路道:“人家是谁?”
    燕七道:“人家就是我。”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用手抱住头,喃喃道:“明明是他,他却偏偏要说是人家。这人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愈来愈像女人了,你说这怎么得了?”
    燕七忽又嫣然一笑,故意改变了话题,道:“你想活剥皮为什么会忽然走了呢?”
    郭大路本来不想回答这句话的,但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不是他自己想走,是那老太婆逼着他走的。”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那老太婆生怕我们追查她的身份来历。”
    燕七道:“这么样看来,她的身份一定很秘密,和活剥皮之间的关系也一定很特别。”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去打听打听,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呢?”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打听?”
    燕七道:“去发掘他们的秘密呀。”
    郭大路道:“我为什么要去发掘别人的秘密?有些秘密你随便用什么法子都发掘不出的,但等到了时候,你不用发掘也会知道。”
    燕七又笑了笑,道:“你既然明白这道理,为什么还总是逼我说呢?”
    郭大路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关心的不是那老太婆,因为我只关心你。”
    燕七慢慢地转过头,仿佛故意避开郭大路的目光。
    他刚转过头,就看到一只风筝。
    一只大蜈蚣风筝,做得又精巧、又逼真,在蓝天白云间盘旋飞舞着,看来简直就像是活的。
    燕七拍手笑道:“你看,那是什么?”
    郭大路也看见了,也觉得很有趣,却故意板着脸道:“那只不过是个风筝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你难道连风筝都没有见过么?”
    燕七道:“但在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放风筝?”
    郭大路淡淡道:“只要人家高兴,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放风筝的。”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现在还没有到放风筝的时候,就算有人要放,也一定放不高,甚至根本放不起来。
    但这只风筝却放得很高,很直,放风筝的人显然是此中高手。
    燕七道:“你会不会做风筝?”
    郭大路道:“不会,我只会吃饭。”
    燕七眨了眨眼,笑道:“王老大一定会……王老大,我们也做个风筝放放好不好?”
    他冲到王动面前,忽然怔住。
    王动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只风筝,目中的神色非常奇特,好像是从来没看见过风筝似的。
    看他脸上的神色,简直就好像拿这风筝当作个真的蜈蚣。
    会吃人的蜈蚣。
    燕七也怔住,因为他知道王动绝不是个容易被惊吓的人。
    就算真的看到七八十条活生生的蜈蚣在面前爬来爬去,王动脸上的颜色也绝不会改变的。
    但现在他的脸看来却像是张白纸。
    突然间,他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就像是被针刺着似的。
    燕七抬起头,就发觉天上又多了四只风筝。
    一只是蛇,一只是蝎子,一只是老鹰。
    最大的一只风筝却是四四方方的,黄色的风筝上,用朱笔弯弯曲曲地画着些谁也看不懂的符箓,就像是鬼画符。
    ×××
    王动突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入屋里去,看来就像是已支持不住,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
    郭大路也走过来了,脸上也带着诧异之色,道:“王老大是怎么回事?”
    燕七叹了口气,道:“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一看见这些风筝,他整个人就好像忽然变了。”
    郭大路更奇怪,道:“一看见风筝,他的样子就变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皱皱眉道:“这些风筝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风筝仔细研究了很久,还是连一点结果都没有研究出来。
    谁也没法子研究出什么结果来。
    风筝就是风筝,并没有什么不同。
    郭大路道:“我们不如进去问问王老大,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七摇摇头,叹道:“问了也是白问,他绝不可能说的。”
    郭大路道:“但这些风筝……”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有没有想到,问题并不在这些风筝上。”
    郭大路道:“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燕七道:“放风筝的人。”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不错,王老大也许知道是谁在放风筝。”
    燕七道:“那些人也许是王老大以前结下的冤家对头。”
    林太平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道:“我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墙外。
    他平时一举一动虽都是慢吞吞的,但真遇上事,他的动作比谁都快。
    郭大路看了看燕七,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燕七不等他这句话说完,也已追了出去。
    为了朋友的事,他们是谁也不肯落在别人后头的。
    ×××
    风筝放得很高,很直。
    燕七打量着方向,道:“看样子这些风筝是从坟场里放上去的。”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小时候也常在坟场里放风筝的。”
    “富贵山庄”距离坟场并不太远,他们很快就已赶到那里。
    坟场里唯一的一个人就是林太平。
    郭大路道:“你看见了什么没有?”
    林太平道:“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
    风筝是谁放上去的呢?
    五个稻草人。
    五个披麻带孝的稻草人,一只手还提着根哭丧棒。
    风筝的线,就系在稻草人的另一只手上。
    稻草人当然不会放风筝。
    稻草人也从不披麻带孝的。
    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
    郭大路他们对望了一眼,已发觉这件事愈来愈不简单了。
    燕七道:“风筝刚放上去没多久,他们的人也许还没有走远。”
    郭大路道:“对,我们到四面去找找看。”
    燕七道:“他们想必有五个人,我们最好也不要落单。”
    他们围着坟场绕了一圈,又看到山坡下的那间小木屋。
    他们就是在这小木屋里找到酸梅汤的。
    “放风筝的那些人会不会躲在这小木屋里?”
    三个人心里不约而同都在这么想,郭大路已第一个冲了过去。
    燕七失声道:“小心。”
    他的话刚出口,郭大路已踢开门闯了进去。
    木屋还是那木屋,但木屋里却已完全变了样子。
    酸梅汤在这里烧饭用的锅灶现在已全不见了,本来很脏乱的一间小木屋,现在居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屋子正中,摆着张桌子。
    桌子上摆着五双筷子,五只酒杯,还有五柄精光耀眼的小刀。
    刀刃薄而锋利,刀身弯曲,形状很奇特。
    除此之外,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
    郭大路刚拿起柄刀在看,燕七已赶了进来,跺脚道:“你做事怎么还是这么粗心大意,随随便便就闯了进来,屋子里万一有人呢?你难道就不怕别人暗算你?”
    郭大路笑道:“我不怕。”
    燕七道:“你不怕,我怕。”
    这句话刚说出口,他自己的脸忽然红了,红得厉害。
    幸好别人都没有留意。
    林太平本来也在研究着桌上的刀,此刻忽然道:“这刀是割肉用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林太平道:“我见过,塞外的胡人最喜欢用这种刀割肉。”
    郭大路道:“他们难道是来自塞外的胡人?”
    林太平沉吟着,道:“也有可能,只不过胡人只用刀,不用筷子。”
    燕七目中忽然掠过一阵惊恐之意,道:“这里只有刀,没有肉,他们准备割什么肉?”
    郭大路笑道:“总不会是准备割王动的肉吧。”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已很不自然。
    燕七好像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只留下王老大一个人在家里,我实在有点不放心。”
    郭大路变色道:“对,我们莫要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一想到这里,三个人同时冲了出去。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掠过坟场,燕七突又停下来,失声道:“不对。”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对?”
    燕七脸色发白,道:“那五个稻草人刚才好像就在这里的。”
    郭大路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那五个稻草人刚才的确是在这里的,但现在已不见了。
    ×××
    蓝天白云,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但天上的风筝也不见了。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去,到了门口,又怔住。
    五个稻草人赫然在他们门口,还是披着麻,戴着孝,手里还是提着哭丧棒,只不过胸口上却多了张纸条子,上面还好像写着字。
    很小的字,很难看得清。
    风一吹,纸条子就被吹得簌簌直响,又好像是用针线缝在稻草人的麻衣上的。
    林太平第一个赶到,伸手就去扯。
    纸条子居然缝得很牢,他用了点力,才总算将它扯了下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稻草人手里提着的哭丧棒也突然弹起,向林太平的小腹下打了过去。
    幸好林太平经验虽差,反应却不慢,凌空一个翻身,已将哭丧棒避开。
    谁知哭丧棒弹起来时,棒头上还有一点乌光打了出来。
    林太平只避开了哭丧棒,却没有避开哭丧棒的暗器。
    他只觉右边胯骨上一麻,好像被蚊子叮了口似的。
    等他落到地上时,人竟已站不住了。
    眨眼间一条右腿已变得完全麻木,他身子也倒了下去。
    郭大路变色道:“毒针!”
    他一共才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说完,燕七已出手如风,将林太平右边胯骨上,四面的穴道全都点住,另一只手已自靴筒里抽出柄匕首。
    刀光一闪,林太平的衣裳已被割开,再一闪,已将林太平伤口那块肉挖了出来,鲜血随着溅出。
    郭大路眼睛都看直了。
    他实在想不到燕七应变竟如此快,出手更快。
    “我已死过七次。”
    直到现在,郭大路才相信燕七这句话不假。
    只有死过七次的人,才能有这么快的应变力,这么丰富的经验。
    林太平已疼得冷汗都流了出来,但还是没有忘记手里的那纸条。
    他咬紧牙根,喘息着道:“看看这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纸条上密密地写了行蝇头小字:“你若不是王动,就是个替死鬼!”
    ×××
    风在吹。
    稻草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好像在对他们示威。
    郭大路的火气忽然上来了,忽然一拳向那稻草人打了过去。
    稻草人当然不会还手,也不会闪避。
    郭大路一拳刚打上去,燕七已拦腰将他抱住,他这一拳虽然没有打实,还是打着了。
    他拳头打在稻草人胸口上时,也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只觉拳头上痒痒的,还有点发麻,中指的骨节上已多了个黑点。
    燕七的刀尖在这黑点上一挑,流出来的血也已变成黑的。
    毒血,还带着种说不出的腥臭之气。
    但燕七却不嫌臭,也不嫌脏,竟一口口地将毒血全都吮吸了出来。
    郭大路连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他忽然发现燕七对他已并不完全是友情,而是一种比友情更深,比友情更亲密的感情。
    但他也说不出这种感情是什么。
    直到燕七站起来,他还是没有说话,连一个感激的字都没有说。
    他心里的感激也不是任何字能说得出来的。
    燕七长长吐出口气,轻轻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林太平一直在看着他们,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呆子。”
    他脸色已比刚才好看多了,但一条腿还是动也不能动。
    燕七并没有替他吮出伤口里的毒血,可是他一点也不埋怨,更没有责怪之意,仿佛也觉得这是应该的。
    难道他也已看出了什么?看出了一些只有郭大路看不出的秘密?
    燕七的脸似又红了,很快地转过身,用刀尖挑开了稻草人身上的麻衣。
    郭大路这才看到稻草上插满了尖针,针头在阳光下发着乌光,就连呆子也看得出每根针上的毒都足以要人的命。
    刚才若不是燕七拉住他,他那一拳若是着着实实地打了上去,就算还能保住性命,这只手也算报销了。
    林太平现在当然也已想到,纸条上的线连着哭丧棒的机簧,他一拉纸条,就将机簧发动。
    这稻草人全身上下仿佛都埋伏着杀人的毒针。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一个稻草人居然能将我们两个大活人打倒,这种事我若非自己遇见,无论谁说我也不会相信。”
    林太平道:“稻草人已经这么厉害了,做这稻草人的人岂非更可怕?”
    郭大路道:“若不是很可怕,王老大又怎会那么吃惊?”
    燕七面色已又发白,道:“现在稻草人已来了,不知道他们自己来了没有?”
    林太平失声道:“你们进去看看王老大,用不着管我,我的手还能动。”
    郭大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将他架了起来。
    燕七已冲了进去,高呼道:“王老大……王动!”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王动已不见了。
    ×××
    床上的被褥凌乱,王动却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里。
    郭大路他们前前后后都找遍,还是找不到他的人。
    他们都很了解王动。
    能叫王动从床上爬起来的事已不多,能叫他一个人出去的事更少。
    “这里莫非已发生过什么事?王动莫非已……”
    郭大路连想都不敢想。
    林太平躺在王动的床上,苍白的脸又已急得发红,大声道:“我早就已告诉过你们,用不着管我,快去找王老大。”
    郭大路也发急了,大声道:“当然要去找,但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
    林太平怔住。
    他看看燕七,燕七也在发怔。
    现在他们已有两个人受了伤,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现在他们只知道一点:这些人的确和王动有仇,而且仇必定极深。
    但知道这点又有什么用?简直跟完全不知道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这时,走廊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
    郭大路他们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来的绝不是稻草人!
    稻草人不会走路!
    燕七向郭大路打了个眼色,两个人身子一闪,同时躲到门后。
    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停在门外。
    燕七手里的匕首已扬起。
    门是虚掩着的,一只手在推门。
    燕七手腕一翻,匕首闪电般挥了出去,划向这只手的脉门。
    床上的林太平忽然大喝道:“住手!”
    (三)
    喝声一起,燕七的手立刻硬生生停住,刀锋距离推门这只手的腕脉还不及半寸。
    但这只手还是很稳定,还是慢慢地把门推开。
    这只手上的神经就像是铁铸的。
    ×××
    门推开,王动慢慢地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坛酒。
    燕七手上的刀锋在闪着光。
    林太平躺在床上,无论谁都可看出他受了伤。
    但王动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这人全身上下的神经好像是铁铸的。
    他慢慢地走了进来,慢慢地把酒放在桌子上。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郭大路,大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
    王动淡淡地道:“买酒去了。”
    他回答得那么自然,好像这本是天下最合理的事。
    “买酒去了”,这种时候他居然买酒去了。
    郭大路看着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王动一掌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嗅了嗅,仿佛觉得很满意,嘴角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这酒还不错,来,大家都来喝两杯。”
    郭大路忍不住道:“现在我不想喝酒。”
    王动道:“不想喝也得喝,非喝不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这是我替你们饯行的酒。”
    郭大路失声道:“饯行?为什么要替我们饯行?”
    王动道:“因为你们马上就要走了。”
    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谁说我们要走?”
    王动道:“我说的。”
    燕七抢着道:“但我们并不想走。”
    王动沉下了脸,冷冷道:“不想走也得走,你们难道想在我这里赖上一辈子?”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答对了,我们正是想在你这里赖上一辈子。”
    王动铁青着脸,道:“你们住在这里,付过房钱没有?”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道:“是不是我要你们搬进来的?”
    郭大路道:“不是,是我们自己来的。”
    王动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凭什么赖着不走?”
    燕七忽然道:“好,走就走。”
    他真的说走就走,只不过走过郭大路面前的时候,向郭大路挤了挤眼睛。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对,走就走,没什么了不起。”
    他居然也说走就走,好像连片刻都耽不住了。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连酒都不喝了吗?”
    郭大路道:“既然已被人赶了出去,还有什么脸喝酒。”
    林太平看看王动。
    王动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不喝就不喝,酒放在这里难道还会发霉么?”
    林太平道:“我留下来好不好?我走不动。”
    王动板着脸道:“走不动就爬出去。”
    林太平怔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一拐一拐地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王动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们走出门,连动都不动。
    过了半晌,只听“砰”的一声,也不知是谁将外面的大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王动忽然捧起桌上的酒坛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七八口才停下来,抹了抹嘴,喃喃道:“好酒,这么样的好酒居然有人不喝,这些人不是呆子是什么?”
    他望着手里的酒坛子,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忽然红了,就像是随时都可能有眼泪要流下来。
    ×××
    燕七头也不回地走到大门外,忽然停住。
    郭大路走到他身旁,也忽然停住。
    林太平跟出来,“砰”地,重重地关上门,瞪着他们道:“想不到你们真的说走就走。”
    郭大路看看燕七。
    燕七什么话也不说,却在大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面对着那稻草人。
    郭大路立刻也跟着坐了下来,也看着这稻草人,喃喃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稻草人不但会放风筝,还会杀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太平道:“奇怪。”
    他也坐了下来,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按着伤口。
    现在他总算也明白郭大路和燕七的意思了,所以也不再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王动的脚步声慢慢地走出来,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口,重重地插上了门闩。
    突然间,门闩又拔了出来,大门霍然打开。
    王动站在门口,张大了眼睛瞪着他们。
    燕七、郭大路、林太平,三个人一排坐在门外,谁也没有回头。
    王动忍不住大声道:“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坐在这里干什么?”
    三个人谁也不理他。
    燕七只是瞟了郭大路一眼,道:“我们坐在这里犯不犯法?”
    郭大路道:“不犯法。”
    林太平道:“连稻草人都能坐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能?”
    王动厉声道:“这里是我的大门口,你们坐在这里,就挡住了我的路。”
    燕七又瞟了郭大路一眼,道:“人家说我们挡住了他的路。”
    郭大路道:“那么我们就坐开些。”
    三个人一起站了起来,走到对面,又一排坐了下来,面对着大门。
    燕七道:“我们坐在这里行不行?”
    郭大路道:“为什么不行,这里既不是人家的屋子,也不挡路。”
    林太平道:“而且高兴坐多久,就坐多久。”
    王动瞪着他们。
    他们却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王动。
    王动大声道:“你们坐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郭大路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坐坐而已。”
    燕七道:“我们高兴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谁也管不了。”
    林太平道:“这里好凉快。”
    燕七道:“又凉快,又舒服。”
    郭大路道:“而且绝不会有人来找我们收租金。”
    王动突然扭头走了进去,“砰”地,又将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林太平,三个人一起笑了。
    虽然笑了,但笑容中还是带着些忧郁之色。
    ×××
    太阳已下了山。
    春天毕竟还来得没有这么早,白天还是很短。
    太阳一下山,天色眼看就要暗了起来。
    天色一暗,这里就会发生些什么事?谁都不知道,甚至连猜都不敢猜。
    燕七悄悄拉起了郭大路的手,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郭大路道:“不妨事,照样还是可以揍人。”
    燕七这才转向林太平,道:“你呢?”
    林太平道:“我的伤口已渐渐有点发痛。”
    燕七吐了口气,道:“那就不妨事了。”
    被毒药暗器打中的伤口若已在发疼,就表示毒已拔尽。
    郭大路却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又问道:“痛得厉不厉害?”
    林太平笑了笑,道:“还好,虽然不见得能跳墙,却也照样还是可以揍人。”
    燕七道:“你们饿不饿?”
    郭大路道:“饿得想把你吞下去。”
    燕七也笑了,道:“但你肚子饿的时候,也照样可以揍人的,对不对?”
    郭大路笑道:“答对了。”
    ×××
    天色果然暗了下来。
    三个人神情看来已渐渐有点紧张。
    但现在他们已有了准备,准备揍人。
    郭大路握紧了拳头,瞪大了眼睛,道:“现在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林太平忍不住问道:“东风是什么?”
    郭大路道:“就是挨揍的人。”
    就在这时,他已看见了一个人。
    (四)
    一个抱着酒坛子的人。
    大门忽然又开了,王动抱着酒坛子走了出来。
    这次他没有理他们,却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四个人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第一个憋不住的人当然还是郭大路。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记得刚才好像有人要请我们喝酒的。”
    王动既不搭腔,也不看他,忽然将酒坛子向他抛了过去。
    你无论将什么东西抛向郭大路,他都可能接不住,但酒坛子——
    抛过来的若是个酒坛子,就算睡着他也照样能够接住。
    他一口气灌下了好几口,才递给燕七;燕七喝了几口,又传给林太平。
    王动忽然道:“受了伤的人若还想喝酒,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林太平道:“谁说我受了伤?我只不过被条小虫咬了一口而已。”
    王动忍不住问道:“什么虫?”
    林太平道:“小虫。”
    王动忽然冲过去,将酒坛子抢了过来,铁青着脸,道:“你们究竟想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郭大路又憋不住了,大声道:“坐到有人来找你的时候。”
    王动道:“谁说有人要来找我?”
    郭大路道:“我说的。”
    王动道:“你怎么知道?”
    郭大路道:“这稻草人告诉我的。”
    他用眼角瞟着王动,笑道:“这稻草人不但会放风筝,还会说话,你说奇怪不奇怪?”
    王动脸色突又变了,慢慢地退了回去坐到石阶上。
    四下静得很,只有坛子里的酒在响。
    燕七忽然道:“坛子里的酒也在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郭大路道:“它在说什么?”
    燕七道:“他说有个人的手在抖,抖得它头都发晕了。”
    王动霍然站起来,瞪着他。
    他还是不看王动。
    三个人东张西望什么地方都去看,就是不看王动。
    突然间,一点火星飞了过来,射在第一个稻草人的身上。
    “蓬”的一声,稻草人立刻燃烧了起来。
    火光是惨碧色的,还带着一缕缕轻烟。
    王动变色道:“快退,退回屋里去。”
    他挥手将酒坛子抛给了郭大路,转身抱起了林太平,人已冲进了大门。
    王动终于动了。
    他不动则已,一动起来就比谁都快。
    郭大路也动了,先放下那坛酒再动。
    因为他并没有向屋子里退,反而向火星射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一扑过去,燕七自然也跟着。
    王动大喝道:“快退回来,那边去不得。”
    郭大路没听见,就好像忽然变成了聋子。
    他听不见,燕七就也听不见。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这人就喜欢到去不得的地方去,你现在难道还不知道他的毛病?”
    ×××
    一栋房子假如被人称作“山庄”,最低限度也得有几样最起码的条件:
    这房子绝不会太小。
    这房子就算没有盖在山上,至少也得盖在山麓下。
    房子的大门外,大大小小总有片树林子。
    “富贵山庄”虽然一点也不富贵,至少总还是个“山庄”。
    所以门外也有片树林,刚才那点火星好像就是从树林里射出来的。
    郭大路沉声道:“那点火星是从那树后面射出来的?”
    燕七道:“我没看清楚,你呢?”
    郭大路道:“我也没看清。”
    天色本已很暗,树林里当然更暗,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声音。
    燕七道:“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跟王老大商量商量再说吧。”
    郭大路道:“人家不跟我们商量,我们自己商量又有个屁用。”
    他嘴里一说出脏话的时候,就表示他火气真的已上来了。
    燕七道:“逢林莫入,你难道连江湖中的规矩都不懂?”
    郭大路道:“我不懂。我本就不是老江湖,江湖中的那些破规矩我一样也不懂。”
    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扑,已冲入了树林。
    暗林中仿佛有寒光闪动。
    郭大路眼睛还没有看清楚,人已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把刀。
    一把弯刀。
    一把割肉的刀。
    ×××
    刀钉在树上,钉着一张纸条子。
    纸条上当然有字,很小的字,就算在白天也未必能够看得清。
    郭大路刚想伸手拔刀,手已被燕七拉住。
    燕七的脸色苍白,瞪着眼道:“你上了一次当还不够?还要上第二次?”
    他又急又气,郭大路却笑了。
    燕七道:“你笑什么?”
    郭大路道:“我笑你。”
    燕七忍不住道:“你笑个屁。”
    他嘴里有脏话骂出来的时候,就表示他实在已气得要命。
    郭大路不笑了,正色道:“他们就算还想让我上当,也应该换个新鲜的法子,怎么会还用那老一套,难道真拿我们当呆子。”
    燕七板着脸道:“你以为你不是呆子?”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好,你叫我不动手,我就不动手,但过去看看总还没关系吧。”
    他真的背负着双手走了过去。
    手不动,只用眼睛看看,的确好像不会有什么关系。
    但纸条上的字实在太小,他不能不走得近些。
    他终于已可隐约看出纸条上的字了:“小心你的脚……”
    他看清这五个字的时候,脚下一软,人已往下面掉了下去。
    地上有个陷阱。
    燕七失声道:“小心……”
    喝声中,他也已冲过去,拉住了郭大路的手。
    郭大路手上一使劲,人已乘势跃起。
    他轻功不弱,跳得很高。
    只可惜跳得愈高,就愈糟糕。
    只听树叶“哗啦啦”一响,树上忽然有一面大网罩了下来。
    郭大路就算长有翅膀,就算真是只鸟,也难免要被罩住。
    何况他身子已跃在半空,就好像是自己往这网子里跳一样,无论往哪边逃都来不及了。
    非但他躲不开,燕七也躲不开。
    眼见两个人都要被罩在网里,忽然间,一条黑影飞了过来,就好像是个炮弹似的,简直快得无法思议。
    黑影从他们头上掠过,一伸手,就已将这面网捞住了。
    这黑影并不是炮弹,是个人。
    是林太平。
    林太平伸手捞住了这面网,身子还是炮弹般往前飞,又飞出了两三丈,去势才缓了下来。
    这时郭大路和燕七也已退了出去,只见林太平一只手抓着根横枝,一只手抓住那面大网,悬空吊在那里,还在不停地晃来晃去。
    郭大路的心也还在跳,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若不是你,我只怕就真的已自投罗网了。”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用不着谢我。”
    郭大路道:“不谢你谢谁?”
    林太平道:“谢你背后的人。”
    郭大路转过头,才发现王动铁青着脸站在他身后。
    林太平笑道:“我早就说过我已经不能跳墙了。”
    郭大路道:“那么你刚才……”
    林太平道:“刚才是王老大用力把我掷过来的,否则我哪有这么快?”
    世上的确没有那么快的人,若不是借了王动一掷之力,谁都不可能有这么快。
    郭大路偷偷瞟了王动一眼,赔笑道:“看来王老大的力气倒真不小。”
    林太平道:“但王老大却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
    林太平道:“他的力气虽大,你的胆子更大。”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一定要像猴子一样,吊在树上说话?”
    林太平笑道:“我倒也早就想下去了,只可惜我的腿不听话。”
    王动一直没有开口,燕七也没有。
    两个人都在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看来我今天非但连一件事都没有做对,连话都没有说对过一句。”
    燕七这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句话总算说对了。”
    (五)
    屋子里燃起了灯。
    桌上除了灯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一把刀,和一坛酒。
    因为郭大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将这把刀从树上拔下来,当然更忘不了将那坛酒也带回来。
    这人长得虽不像牛,却实在有点牛脾气。
    他居然还很得意,笑着道:“我早就说过拔刀没关系的,早就知道他们这次要换个新鲜的法子,这法子是不是新鲜得很?”
    燕七冷冷道:“新鲜极了,比网里的鱼还新鲜。”
    他拿起了桌上的刀,接着又道:“我现在才知道这把刀是准备割什么肉的了。”
    郭大路眨眨眼,道:“是不是割鱼肉?”
    燕七道:“你总算又说对了一句。”
    郭大路道:“那么我不如索性就做条醉鱼吧。”
    他捧起酒坛子,嘴里还喃喃道:“醉虾既然是江南的美味,醉鱼的滋味想必也不错。”
    但他的酒还没有喝到嘴,王动突然又将酒坛子抢了过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几时也变成了个和我一样的酒鬼了?”
    王动道:“这酒喝不得。”
    郭大路道:“刚才还喝得,现在为什么喝不得?”
    王动道:“因为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燕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刚才将这坛酒放在哪里的?”
    郭大路道:“门口。”
    燕七道:“刚才我们都在树林里,门口是不是没有人?”
    郭大路道:“是的。”
    燕七道:“所以这酒现在已喝不得。”
    郭大路道:“难道就在刚才那一会儿工夫里,已有人在这酒里下了毒?”
    燕七道:“刚才那一会儿工夫,已足够在八十坛酒里下毒了。”
    郭大路失笑道:“你们也未免将那些人说得太可怕了,难道他们真的是无孔不入,连一点害人的机会都不会错过么?”
    王动也不说话,忽然走到门外,将手里的酒坛重重往地上一砸。
    坛子粉碎,酒流得满地都是。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可惜,好……”
    他声音忽然停顿,人也突然怔住。
    一条很小很小的蛇,正从碎裂的酒坛子里慢慢地爬了出来。
    这条蛇小得出奇,但愈小的蛇愈毒。
    郭大路脸色也变了,忍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些人倒真是无孔不入。”
    燕七突然失声道:“无孔不入赤练蛇。”
    他吃惊地看着王动,又道:“是不是无孔不入赤练蛇?”
    王动铁青着脸,慢慢地转回身,走回屋子里,在灯畔坐下。
    这次他居然没有躺到床上去。
    燕七又追了过来,追问道:“是不是他?……究竟是不是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燕七长长吐出口气,一步步往后退,忽然间躺了下去。
    这次是他躺到床上去了。
    郭大路也追了过来,追问道:“无孔不入赤练蛇是什么玩意?”
    燕七道:“是个人。”
    他不但人已像是软了,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郭大路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得他?”
    燕七苦笑道:“我若认得他,还能活到现在才是怪事。”
    他忽又跳起,冲到王动面前,道:“可是你一定认得他。”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现在还活着。”
    燕七叹道:“认得他的人居然还能活着,可真不容易。”
    王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终于长叹了一声:“的确不容易。”
    郭大路几乎要叫了起来,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人?还是蛇?”
    燕七道:“人。”
    郭大路道:“这人的名字叫赤练蛇?”
    燕七道:“而且无孔不入,那意思就是说,你只要有一点点疏忽,他就能毒死你。”
    郭大路道:“一点点疏忽?任何人都难免有一点点疏忽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所以他若要毒死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郭大路道:“哪条路?”
    燕七道:“被他毒死。”
    郭大路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道:“刚才那些害人的花样,就全都是他玩出来的?”
    燕七道:“这人下毒的功夫虽然已可算是天下第一,但别的本事却不大怎么样。”
    郭大路松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多了。”
    燕七道:“只可惜除了他之外,还有别人。”
    郭大路道:“还有谁?”
    燕七道:“千手千眼蜈蚣神。”
    郭大路道:“千手千眼?”
    燕七道:“那意思就是说,这人收发暗器时,就好像有一千只手,一千只眼睛一样,据说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连鼻子都能发出暗器来。”
    郭大路瞟了王动一眼,忽然笑道:“好极了,我只要一见到这人的面,就先行打扁他的鼻子再说。”
    燕七眨眨眼,道:“但你若见到救苦救难红娘子,只怕就舍不得打了。”
    郭大路道:“救苦救难红娘子?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大好人。”
    燕七道:“她的确是个好人,知道世人大多在苦难中,所以一心想要叫他们早点超生。”
    郭大路叹息道:“这么样听来,她又不像是个好人了。”
    燕七道:“你就算从八百万个人里面,也挑不出这么样一个好人来。”
    郭大路道:“她又有什么特别本事?”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她的本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郭大路眨眨眼道:“她是不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燕七道:“就算是,现在也已是个老太婆了,很漂亮的老太婆。”
    郭大路道:“她已有七八十岁?”
    燕七道:“那倒没有。”
    郭大路道:“五六十?”
    燕七道:“好像还不到。”
    郭大路道:“四十上下?”
    燕七道:“只怕差不多。”
    郭大路笑道:“那正是狼虎之年,怎么能算老太婆呢?”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她年纪大小,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开心什么?”
    郭大路道:“我几时开心了?”
    燕七道:“不开心为什么笑得就像是条土狗?”
    郭大路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条土狗。”
    燕七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立刻又乘机问道:“听你这么说,她的本事一定是专门用来对付男人的。”
    燕七又板起了脸,道:“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本事,只知道男人死在她手上的,可真不少。”
    林太平一直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养神,忽然道:“那些稻草人是不是她做的?”
    燕七道:“不是。”
    林太平道:“不是她是谁?”
    燕七道:“一见送终催命符。”
    林太平皱了皱眉,道:“催命符?”
    燕七道:“这人不但有一肚子鬼主意,而且还有双巧手,易容改扮、消息机关、精巧暗器、奇门兵刃,可说是样样精通。”
    郭大路目光闪动,喃喃道:“我明白了。”
    燕七道:“你明白了什么?”
    郭大路道:“一条蛇、一只蜈蚣、一只蝎子,一道催命符,现在只差一只老鹰了。”
    林太平忽又道:“刚才我跟王老大进入树林的时候,好像看到一条人影,从那渔网落下的树梢上飞了起来。”
    燕七道:“渔网本就不会自己从树上落下来的,树上当然有人。”
    郭大路道:“那人到哪里去了?”
    林太平苦笑道:“那时我已被王老大用力掷了出去,怎么还能顾得了别人?何况,那人的轻功又很高,简直就像是只老鹰一样。”
    燕七道:“一飞冲天鹰中王!”
    郭大路一拍巴掌,道:“五个风筝,五个人,现在总算全了。”
    燕七道:“这五个人中,不但轻功要算鹰中王最高,据说武功也是他最高。”
    郭大路道:“以我看,这五人中最难对付的,还是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
    林太平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燕七冷冷道:“男人若不好色,她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的。”
    郭大路长叹道:“但天下的男人,又有几个真不好色呢?”
    ×××
    王动一直沉着脸,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能不动的时候,他绝不会动的。
    燕七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你看到了那些风筝,也就知道他们是来找你麻烦的了?”
    (六)
    郭大路也搬了张凳子过来,道:“所以你要赶我们走,因为你知道这五个人无论到了哪里,都会将那地方搞得一塌糊涂。”
    燕七道:“你不愿将我们也扯入了那摊子一塌糊涂的浑水里去,所以才要赶我们走。”
    郭大路道:“但你却不知道我们早已在那摊子浑水里了。”
    燕七道:“从认得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已经在里面了。”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燕七道:“所以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一定在那里。”
    郭大路道:“所以你现在才想赶我们走,已经太迟了。”
    王动看着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用不着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热泪夺眶而出。
    朋友!
    这两个字是多么简单,却又多么高贵。
    王动捏紧双手,一字字道:“你们的确都是我的朋友。”
    这句话就已足够。
    你只要真正懂得这句话的意义,就已什么都不必再说。
    燕七笑了,林太平也笑了。
    郭大路紧紧握起王动的手,他们只要能听到这句话,也已足够。
    他们既没有问起这五人怎会和王动结的仇,也没问这麻烦是从哪里来。
    王动不说,他们就不问。
    现在他们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样将这麻烦打发走?”
    燕七道:“我一看到那五只风筝,就知道有麻烦来了。”
    王动道:“那风筝本是种警告。”
    燕七道:“他们既然要找你的麻烦,为什么还要警告你,让你防备?”
    王动道:“因为他们不想要我死得太快。”
    他脸色发青,慢慢地接道:“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人在等死时的那种恐惧,比死还痛苦得多。”
    燕七叹了口气,道:“看来这麻烦当真不小。”
    王动道:“的确不小。”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点。”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他们虽然有五个人,我们也有四个,我们为什么要恐惧?为什么要痛苦?”
    燕七道:“但他们至少总比我们占了一点优势。”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句话你难道不懂?”
    郭大路道:“我懂,可是我不怕。”
    燕七瞪着他,道:“你怕什么?”
    郭大路道:“怕你。”
    燕七忍不住嫣然一笑,却又立刻板起了脸,扭转了头。其实他当然也懂得郭大路的意思,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像他们这种人,就只怕别人对他们好,只怕被别人感动。
    你若能真的感动他们,就算要他们将脑袋切下来给你,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郭大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种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除了鬼鬼祟祟地在暗中害人外,我看他们的功夫也有限得很。”
    他接着又道:“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呢?”
    王动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你也不知道?”
    王动道:“我只知道他们若还没有送我的终,就绝不会走。”
    郭大路又笑了笑,道:“现在是谁送谁的终,还难说得很。”
    ×××
    这就是郭大路可爱的地方。
    他永远都那么自信,那么乐观。
    这种人就算明知天要塌下来,也不会发愁的,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有信心,无论什么困难都可解决。
    他不但自己有信心,同时也将这信心给了别人。
    王动的脸色也渐渐开朗了起来,忽然道:“他们虽然占了一点优势,但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们。”
    郭大路抢着问道:“什么法子?”
    王动道:“睡觉。”
    郭大路怔了怔,失笑道:“这种法子大概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王动反问道:“这法子有什么不好?这就叫以逸待劳。”
    郭大路拍手道:“对,要睡现在就睡,养足了精神好对付他们。”
    燕七道:“要睡也得分班睡。”
    郭大路道:“不错,我跟你防守上半夜,到三更时再叫王老大和林太平起来。”
    林太平忽然道:“这样子不行,还是我跟你一班的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林太平瞟了燕七一眼,道:“你们两个人的话太多,聊得高兴起来,只怕连别人进了屋子,都不知道。”
    燕七忽然走了出去,因为他的脸好像忽然又有点发红了。
    郭大路道:“还是我跟燕七一班的好,两个人谈谈说说,才不会睡觉。”
    他嘴里说着话,已跟了出去。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还是非跟燕七一班不可。
    这两人身上就好像有根线连着的。
    林太平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了,喃喃道:“我有时真奇怪,小郭为什么会这么笨。”
    王动也在笑,微笑着道:“你放心,他绝不会再笨很久的。”
    林太平道:“其实我倒希望他再多笨些时候。”
    王动道:“为什么?”
    林太平笑道:“因为我觉得他们这样子实在很有意思。”
    (七)
    客厅里很暗。
    燕七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郭大路也走进客厅,坐了下来。
    星光照进窗子,照着燕七的脸,照着燕七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亮。
    郭大路在旁边看着,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有时看来也很像女人。”
    燕七板着脸,道:“我还有什么地方像女人?”
    郭大路道:“笑起来的时候也有点像。”
    燕七冷冷道:“我既然很像女人,你为什么还要老跟着我呢?”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是个女人,我就更要跟着你了。”
    燕七忽然扭过头,站了起来,找着火石,点起了桌上的灯。
    他好像有点不敢和郭大路单独坐在黑暗里。
    灯光亮起,将他的影子照在窗户上。
    郭大路忽然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好像要抱住他的样子。
    燕七失声道:“你……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若站在那里,岂非刚好做那千手千眼大蜈蚣的活靶子?”
    他眼珠子一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喃喃道:“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你还会有什么好主意?”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既然喜欢用暗器伤人,我们不如就索性替他找几个活靶子来。”
    燕七皱眉道:“你想找谁做他的活靶子?”
    郭大路道:“稻草人。”
    他接着又道:“我们去把那些稻草人搬进来,坐在这里,从窗户外面看来,又有谁能看得出它们是不是活人?”
    燕七皱着的眉头展开了。
    郭大路道:“那大蜈蚣只要看到窗户上的人影,就一定会手痒的。”
    燕七道:“然后呢?”
    郭大路道:“我们在外面等着,只要他的手一痒,我们就有法子对付他了。”
    燕七沉吟着,淡淡道:“你以为这主意很好?”
    郭大路道:“就算不好,也得试试,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死,总得想法子把他们引出来。”
    燕七道:“莫忘了那些稻草人也一样会伤人的。”
    郭大路道:“无论如何,稻草人总是死的,总比活人好对付些。”
    燕七叹了口气,道:“好吧,这次我就听你的,看看你这笨主意行不行得通。”
    郭大路笑道:“笨主意至少总比没有主意好些。”
    ×××
    稻草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从外面看来,的确和真人差不多。
    因为这些稻草人不但穿着衣服,还戴着帽子。
    夜已很深,风吹在身上就好像刀割。
    郭大路和燕七虽然躲在屋子下避风的地方,还是冷得要发抖。
    燕七忽然道:“现在要是有点酒喝喝,就不会这么冷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想喝酒的时候。”
    燕七叹道:“这就叫‘近墨者黑’。一个人若是天天跟酒鬼在一起,迟早总要变成个酒鬼的。”
    郭大路笑道:“所以你迟早也总会有不讨厌女人的时候。”
    燕七忽又板起脸,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郭大路又道:“我总想不通,像王老大这种人,怎么会和那些大蜈蚣、赤练蛇结下仇来的?而且仇恨竟如此之深。”
    燕七冷冷道:“想不通最好就不要想。”
    郭大路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燕七道:“不觉得。”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我从来不想探听别人的秘密,尤其是朋友的秘密。”
    郭大路只好不作声了。
    过了很久,突然听到“咕”的一声。
    燕七动容道:“是什么东西在响?”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的肚子。”
    他实在饿得要命。
    又过了很久,突然又听到“咯”的一声。
    郭大路道:“这次又是什么在响?”
    燕七咬着嘴唇,道:“是我的牙齿。”
    他已冷得连牙齿都在打战。
    郭大路道:“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不靠过来一点?”
    燕七道:“嘘——”
    郭大路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七道:“就是叫你莫要出声的意思,你的嘴若老是不停,那大蜈蚣怎会现身。”
    郭大路果然不敢出声了。
    他什么都不怕,也不怕那些人来,只怕他们不来。
    这样子等下去,实在叫人受不了。
    最令人受不了的是,谁也不知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也许要等上好几天,也许就在这一刹那间——
    郭大路正想将手里提着的渔网盖到燕七身上去。
    这渔网又轻又软,但却非常结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林太平将它带了回来,郭大路就准备用它来对付那大蜈蚣。准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渔网虽轻,但燕七心里却充满温暖之意。
    突然间,一条人影箭一般自墙外蹿了进来,凌空一个翻身,满天寒光闪动,已有三四十件暗器暴雨般射入了窗户。
    这人来得好快。
    暗器更快。
    郭大路和燕七竟都未看出他这些暗器是怎么射出来的。
    暗器射出,这人脚尖点地,立刻又腾身而起,准备蹿上屋脊。
    他的人刚掠起,突然发现一面大网已当头罩了上来,他的人正往上蹿,看来就好像是他自己在自投罗网一样。
    他大惊之下,还想挣脱,但这渔网已像蛛丝般缠在他身上。
    郭大路高兴得忍不住大叫起来,叫道:“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燕七已蹿过去,一脚往这人腰畔的“血海”穴上踢了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网中又有十几点寒光暴雨射了出来。
    这次轮到郭大路和燕七大吃一惊了。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墙外忽然有一只钩子飞进来,钩住了渔网。
    钩子上当然还带着条绳子。
    绳子当然有只手拉着。
    手一抡,渔网就被拉了起来。
    渔网被拉起的时候,郭大路已向燕七扑了过去。
    他和燕七虽然同时吃了一惊,但暗器却并不是同时射向他们两个人的。
    所有的暗器全都向燕七射了过去。
    所以郭大路比燕七更惊、更急。
    他心里虽然没有想到该怎么办,人却已向燕七扑了过去,扑在燕七身上。
    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郭大路觉得身上一阵刺痛,突然间,全身都已完全麻木。
    连知觉都已麻木。
    他既未看到渔网被拉起,也未看到网中的人翻身跃起。
    昏迷中,他只听见了两声呼叫,一声惊呼,一声惨呼。
    但他已分不清惊呼是谁发出来的,惨呼又是谁发出来的了。
    他只知道自己绝没有叫出来。
    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
    有的人平时也许会大喊大叫,但在真正痛苦时,却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有的人看到朋友的危险时,就会忘了自己的危险。
    郭大路也正是这种人。
    只要他一冲动起来,他就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
    (八)
    惊呼声仿佛已渐渐遥远,渐渐听不见了。
    这是什么声音呢?
    是不是有人在啜泣?
    郭大路张开眼睛,就看到燕七脸上的泪珠。
    燕七看到他张开眼睛,却又忍不住失声而呼,大喜道:“他醒过来了。”
    旁边立刻有人接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死不了的。”
    这是王动的声音。
    他声音本总是冷冷淡淡,但现在却好像有点发抖。
    然后郭大路才看到他的脸。
    他那张冷冷淡淡的脸,现在居然也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郭大路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他的确是在笑,但笑的样子却像是在哭。
    因为他一笑全身就发疼。
    燕七悄悄擦干了眼泪,道:“你好好地躺着,不准走,也不准说话。”
    郭大路道:“是。”
    燕七道:“连一个字都不准说。”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也不准点头,连动都不准动。”
    郭大路果然一动都不动了,眼睛还是张得很大,凝视着燕七。
    燕七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身下中了一根丧门钉、一根袖箭,还加上两根毒针,这条命简直是捡回来的,所以你就该特别爱惜才是。”
    说着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道:“你不准他说话,他也许更难受。”
    郭大路道:“答对了。”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看来我真该将这人的嘴缝起来才对。”
    郭大路道:“我不说话的时候才会觉得痛。”
    燕七道:“没有这回事。”
    郭大路道:“有。”
    他想笑,又忍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要一说话,就什么痛苦都忘了。”
    燕七看着他,那眼色也不知是怜惜?是埋怨?还是另外有种说也说不出,猜也猜不透的情感?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就好像窗纸的颜色一样。
    窗纸已白,天已亮了。
    这一夜虽然过得很艰苦,但总算已过去。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那大蜈蚣呢?”
    燕七道:“现在已变成了死蜈蚣。”
    郭大路听到的那声惨呼,正是他发出来的。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郭大路又追问道:“是不是真的死了?完全死了?”
    燕七没有回答,回答的人是林太平。
    林太平道:“我保证他死得又干净、又彻底。”
    郭大路道:“是你杀了他的?”
    林太平摇摇头,道:“是燕七。”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替你报仇?”
    郭大路的确想不到,那时他自己明明是压在燕七身上的。他想问燕七,但燕七却已又扭转了头。
    林太平道:“我也没有想到,但我却看见那大蜈蚣刚跳起来,就有一把刀刺入他的咽喉,也看到了地上的血。”
    郭大路道:“地上只有血?他的人呢?”
    林太平道:“走了,带着刀走的。”
    郭大路道:“死人还能走?”
    林太平道:“因为这死人还剩下一口气,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一口气而已。”
    郭大路憋在心里的一口气也吐出来了,展颜道:“看来我们倒还没有吃亏。”
    林太平道:“不错,现在我们正好是四个对他们四个。”
    郭大路苦笑道:“只可惜我最多已只能算半个。”
    王动忽然道:“他们也只不过剩下三个而已。”
    林太平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
    郭大路道:“莫忘了还有个一飞冲天鹰中王。”
    王动道:“我忘不了的。”他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目光似乎在看着很遥远的地方。
    郭大路道:“红娘子、赤练蛇、催命符,再加上鹰中王,岂非正是四个?”
    王动道:“三个。”
    郭大路道:“三个加一个,为什么还是三个?”
    王动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脸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字地缓缓道:“因为我就是一飞冲天鹰中王。”
    没有人问王动的过去,因为他们都很能尊重别人的秘密。
    王动不说,他们绝不问。王动的秘密是王动自己说出来的。
    (九)
    王动并不是天生就不喜欢动的。
    他小时候非但喜欢动,而且还喜欢得要命,动得厉害。
    六岁的时候,他就会爬树。
    他爬过各式各样的树,所以也从各式各样的树上摔下来过。
    用各式各样不同的姿势摔下来过。
    最惨的一次,是脑袋先着地,那次他一个脑袋几乎摔成了两个。
    等到他开始可以像猴子似的用脚尖吊在树上的时候,他才不再爬树。
    因为爬树已变成好像睡在被窝里一样安全,已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从那时候开始,他父母每天都要出动全家的佣人去找他。
    那时他们家道虽已中落,但佣人还是有好几个。每次他们把他找回来的时候,都已精疲力竭,好像用手指头一点就会倒下。
    但他却还鲜蹦活跳的,比刚出水的虾子还生猛得多。
    到后来谁也不愿意去找他了。
    宁可砍八百斤柴也不愿去找他。
    宁可卷铺盖也不愿去找他。
    所以他的父母也只有放弃这念头,随便他高兴在外面玩多久,就玩多久。
    幸好他每隔三两天总还回来一次。
    回来洗澡、吃饭、换衣服。
    回来要零用钱。
    因为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四岁,还觉得向父母要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等他再长大一点,觉得自己已应该独立的时候,他父母就难再见到他的人了,老先生和老太太也不知在暗中发过多少誓:
    “下次等他一回来,就用条铁链子把他锁住,用棍子打断他的两条腿,看他还能不能到外面去野去。”
    但等他下次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又脏又饿、面黄肌瘦的样子,老先生的心又软了,最多也只不过把他叫到书房里去训一顿。
    老太太更早已赶着下厨房去炖鸡汤,老先生的训话还没有结束,鸡腿已经塞在儿子嘴里了。
    世上也许只有独生子的父母们,才能了解他们这种心情。
    做儿女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王动也不例外。
    他只懂得,男子汉长大了之后,就应该到外面去闯天下。
    所以他就开始到外面去闯天下。
    那时他才十七岁。
    ×××
    就和天下大多数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王动刚离开家的时候,心里只有充满了兴奋,充满了大志。
    但等到挨过两天饿之后,就渐渐会开始想家了。
    然后他就会觉得心里很空虚,很寂寞。
    他就会拼命想去结交新的朋友——当然最好是个红粉知己。
    有哪个十七八的小伙子,心里不在渴望着爱情,幻想着爱情呢?
    等他寂寞得要命的时候,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就出来了。
    她了解他的雄心,也了解他的苦闷。
    她安慰他,鼓励他——鼓励他去做各种事。
    “男子汉若在世上,什么事都应该去尝试尝试。”
    在他说来,她说的话就是圣旨。
    “一个人活着,就要有钱,有名,因为人活着本就是为了享受。”
    那时他还不知道,人生中除了享受之外,还有许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为了成名,他不惜做各种事。
    他成名了。
    他二十还不到,就已变成了赫赫有名的“一飞冲天鹰中王”。
    ×××
    成名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糊里糊涂地做了很多事,糊里糊涂地成了名。
    他身上穿的是最华贵的衣裳,喝的是三两银子一斤的酒。
    他已懂得挑剔裁缝的手工。
    鱼翅若是炖得还差一分火候,他立刻就会摔到厨子脸上去。
    他不但已懂得享受,而且享受得真不错。
    他本已应该很满意。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又有了痛苦,有了烦恼,而且比以前还烦恼得多。
    他本来一沾上枕头就睡得很甜,但现在却时常睡不着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问自己:“我做的这些事是不是应该做的?”
    “我交的这些朋友,是不是真的好朋友?”
    “一个人除了自己享受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想想别的事?”
    他忽又开始想家,想他的父母。
    世上手艺最好的厨子,也炖不出母亲亲手炖的那种鸡汤。
    那种恭维奉承的话,也渐渐变得没有父亲的训话好听了。
    就连红娘子的甜言蜜语,听起来也没有以前那么令他动心。
    这些还都不算很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忽然想做一个正正当当的人。
    一个晚上能够安安心心睡觉的人。
    ×××
    所以他开始计划,脱离这种生活,脱离这种朋友。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绝不会放他走的。
    第一,因为他们还需要他。
    第二,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
    唯一幸运的是,在他们面前,他始终没有提起过他的家,他的父母。
    这也不知道是他怕父母丢了他的人,还是怕他自己丢了父母的人。
    他的父母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的朋友们,也没有问过他的家庭背景,只问过他:“你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的武功,是他小时候在外面野的时候学来的——一个很神秘的老人,每天都在暗林中等着他,逼着他苦练。
    他始终不知道这老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传授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直到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才知道。
    这是他的奇遇。又奇怪,又神秘。
    所以他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说出了也没有人相信。
    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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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心如蛇蝎的红娘子
    (一)
    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难免会在自己的好朋友们面前,谈到自己的过去。
    有时那就好像是在讲故事似的。这种故事大多都不会很吸引人——听别人吹牛,总不如自己吹有劲,但无论什么事都有例外的。
    王动在说的时候,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听着,连打岔的都没有。
    第一个开口打岔的,自然还是郭大路。事实上,他已憋了很久,听到这里才实在憋不住了,先长长吐出口气,才问道:“那位老人家每天都在等你?”
    王动道:“就在坟场后面那树林里等我。”
    郭大路道:“你每天都去?”
    王动道:“无论刮风下雨,我没有一天不去的。”
    郭大路道:“一共去了多少次?”
    王动道:“去了三年四个月。”
    郭大路又吐出口长气道:“那岂非有一千多次?”
    王动点点头。
    郭大路道:“听你说,你只要学得慢点,就要挨揍,揍得还不轻。”
    王动道:“开始那一年,我几乎很少有不挨揍的时候。”
    郭大路道:“既然天天挨揍,为什么还要去?”
    王动道:“因为那时我觉得这种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又新鲜、又刺激。”
    郭大路想了想,笑道:“若换了我也会去的。”
    林太平也忍不住问道:“你从来没有问过那位老人家的名字?”
    王动道:“我问了几百次。”
    林太平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王动摇摇头道:“每次我到那里的时候,他都已先到了。”
    林太平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去?”
    王动道:“无论我去得多早,他都已先在那里。”
    郭大路扬眉道:“你为什么不跟踪他,看他回到哪里去?”
    王动苦笑道:“我当然试过。”
    郭大路道:“结果呢?”
    王动道:“结果每次都是挨一顿臭揍,乖乖地一个人回家。”
    郭大路皱起眉头,喃喃地道:“他每天都在那里等着你,逼着你去练武,却又不肯让你知道他是谁?”
    王动道:“还有更奇怪的,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样的怪事,倒真是天下少有,看来也只有你这样的怪人,才会遇见这种怪事。”
    燕七忽也问道:“那时你准备脱离他们的时候,连红娘子都不知道?”
    王动道:“我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
    燕七道:“可是那红娘子……她对你岂非蛮不错的吗?”
    王动的脸色更难看,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她对很多人都不错。”
    燕七也发现自己问错话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后来你怎么走的?”
    王动淡淡道:“有一次他们准备去偷少林寺的藏经,叫我先去打探动静,我就趁机溜了。”
    燕七也吐出口气,道:“这些人居然敢去打少林寺的主意,胆子倒真不小。”
    郭大路道:“你溜了之后,他们一直没有找到你?”
    王动道:“没有。”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夜很黑,很冷。
    他木立在窗口,痴痴地出了半天神,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回来之后,就很少出去。”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忽然变得不想动了。”
    王动道:“我的确变了,变得很快,变得很多……”
    他的声音嘶哑而悲伤,接着道:“因为我回来之后,才知道我出去后第二年,我母亲就……”
    他没有说下去,他紧握双拳,全身发抖,已说不下去。这次连郭大路都没有问,既不忍问,也不必问。大家都已知道王动的遭遇,也都很了解他的心情。
    等到他回来,想报答父母的恩情,想尽一尽人子的孝思时,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人们总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能了解父母对他的感情呢?
    林太平垂下头,目中似已有泪满眶。
    郭大路心里也觉得酸酸的,眼睛也有点发红。
    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王动会变得这么穷,这么懒,这么怪。
    因为他心里充满了悲痛和悔恨,他在惩罚自己。
    假如你一定要说他是在逃避,那么,他逃避的绝不是红娘子,也不是赤练蛇,更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逃避的是他自己。想到第一次看见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任凭老鼠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的情景,郭大路又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个人若非已完全丧失斗志,就算能忍受饥饿,也绝不能忍受老鼠的。那天晚上,若不是郭大路糊里糊涂地闯进来,糊里糊涂地跟他做了朋友,他是不是还会活到今天呢?
    这问题郭大路连想都不敢想。
    王动终于回过头,缓缓道:“我回来已经快三年了,这三年来,他们一定不停地在找我。”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他们当然很难找得到你,又有谁能想得到,一飞冲天鹰中王会耽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王动道:“但我却早就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
    燕七眨眨眼,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王动道:“因为我们还有笔账没有算清。”
    燕七道:“你自己算过没有?是你欠他们的?还是他们欠你?”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些账本就是谁也算不清的。”
    燕七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算法,每个人的算法都不同。”
    他神情更沉重,慢慢地接着道:“在他们说来,这笔账只有一种算法。”
    燕七道:“哪种?”
    王动道:“你应该知道是哪种。”
    燕七不说话了,他的确知道,有的账你只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
    一点点血还不够,要很多血,你一个人的血还不够,要很多人的血。
    燕七看着郭大路身上的伤口,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看来这笔账已愈来愈难算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算清。”
    王动叹道:“你放心,那一定用不着等很久的,因为……”
    他忽然闭上嘴。每个人都闭上了嘴,甚至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
    脚步声很轻,正慢慢地穿过积雪的院子。
    “来的是什么人?”
    “难道现在就已到了算这笔账的时候?”
    林太平想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门去,又忍住,郭大路向窗口指了指,燕七摇摇头。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人正慢慢地走上石阶,走到这扇门外。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这人居然敢冠冕堂皇地来敲门,倒是他们想不到的事。
    王动终于问道:“谁?”
    外面有人轻轻道:“我。”
    王动道:“你是谁?”
    外面的人突然笑了,笑声如银铃,却远比铃声更清脆动人:“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么,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来的这人是个女人,是个声音很好听,好像还很年轻的女人。
    看到王动的脸色,每个人都已猜出这女人是谁了,王动的脸色如白纸。
    燕七拍了拍他的肩,向门口指了指,又向后面指了指。
    那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愿见她,可以到后面去避一避,我去替你挡一挡。”
    王动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的处境,比任何别的人都明白得多,他已退到最后一步。
    那意思就是说他已无法再退,而且也不想再退。
    ×××
    “你为什么还不来开门?”
    谁也没有见过红娘子这个人,但只要听到这种声音,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她是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是不是你屋子里有别的女人,不敢让我看见?你总该知道,我不像你那么会吃醋。”
    王动忽然大步走过去,又停下,沉声道:“门没有闩上。”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外,面迎着从这屋子里照出去的灯光。
    所有的灯光好像都已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目光当然也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身上好像也在发着光,一种红得耀眼,红得令人心跳的光。
    ×××
    红娘子身上,当然穿着红衣服,但光不是从她衣服上发出来的,事实上,除了衣服外,她身上每个地方好像都在发着光,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笑靥,每个人都觉得她的眼睛在看着自己,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假如笑真有倾国倾城的魔力,一定就是她这种笑。
    燕七的身子移动了一下,有意无意间挡住了郭大路的目光。
    无论如何,能不让自己的朋友看到这种女人的媚笑,还是不让他看见的好。
    每个人岂非都应该要自己的朋友远离罪恶?
    红娘子眼波流动,忽然道:“你们男人为什么总他妈的是这种样子……”
    这就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好像故意要让“他妈的”这三个字在这些男人的脑袋里留下个更深刻点的印象,好像她知道这屋子里的男人,都很喜欢说这三个字,也很喜欢听。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说出来,的确有种特别不同的味道。
    就在她停顿的这一下子的时候,已有个人忍不住在问了:“我们男人都他妈的是什么样子?”
    声音是从燕七背后发出来的,燕七可以挡住郭大路的眼睛,却挡不住他的耳朵,也塞不住他的嘴。
    红娘子道:“你们为什么一见到好看的女人,就好像活见了鬼,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她皱起鼻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燕七不愿让郭大路看见的笑容,然后才轻轻接着道:“你们之中至少也该有个人先请我进去呀。”
    事实上,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她的人已经在屋子里了。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谁,也都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看到她真的走了进来,大家本该觉得很愤怒、很紧张。
    但燕七忽然发觉郭大路和林太平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非但完全没有仇恨和紧张之色,反而带着笑意,就连燕七自己,都已经开始有点动摇,有点怀疑。
    在他想象中,红娘子本不应该是个这么样的人,自从她说出“他妈的”那三个字后,屋子里的气氛就好像完全改变了,别人对她的印象也完全改变了,一个毒如蛇蝎的妖姬,说话本不该是这种腔调的。
    直到这时,燕七才发现她手里还提着个很大的菜篮子。
    她重重地将篮子往桌上一放,轻轻地甩着手,叹着气道:“一个女人就为了替你们送东西来,提着这么重的篮子走了半个时辰,累得手都快断了,你们对她难道连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
    王动突然冷冷道:“没有人要你送东西来,根本就没有人要你来。”
    直到这时,红娘子才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咬着嘴唇道:“我问你,这些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王动道:“是。”
    红娘子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可以看着你朋友挨饿,我却不能。”
    王动道:“他们是不是挨饿,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红娘子道:“为什么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做大嫂的人,怎么能眼看着弟兄挨饿?”
    燕七忍不住道:“谁是大嫂?”
    红娘子笑了,道:“你们都是王老大的好朋友,怎么连王大嫂是谁都不知道?”
    她掀起篮子上盖着的布,嫣然地说道:“今天是大嫂请客,你们谁也用不着客气,不吃也是白不吃。”
    燕七道:“吃了呢?”
    红娘子笑道:“吃了也是白吃。”
    燕七冷笑道:“白吃的人,命都不会长的。”
    红娘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人掴了一耳光似的。
    过了很久,她才转身面对着王动,道:“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带来的东西有毒?”
    王动道:“是。”
    红娘子道:“你认为我这次来,就为了要把你们毒死的?”
    王动道:“是。”
    红娘子道:“不但要毒死别人,还要毒死你?”
    王动道:“是。”
    红娘子眼圈似也红了,突然扭转头,从篮子里拿出条鸡腿,嗄声道:“这么样说来,鸡腿里面当然也有毒了?”
    王动道:“很可能。”
    红娘子道:“好,好……”
    她在鸡腿上咬了一口,吞下去,又拿出瓶酒,道:“酒里是不是也有毒?”
    王动道:“也很可能。”
    红娘子道:“好。”
    她又喝了口酒——
    总之她将篮子里的每样东西都尝了一口,才抬起头,瞪着王动问道:“现在你认为怎么样?”
    王动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道:“还是和刚才完全一样。”
    红娘子道:“你还认为有毒?”
    王动道:“是。”
    红娘子的眼泪已经快流下来了,可是她勉强忍住,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了。”
    王动道:“你早就该明白了。”
    红娘子道:“你认为我早就吃了解药才来的?”
    王动道:“哼。”
    红娘子凄然道:“你始终认为我是个心肠比蛇蝎还毒的女人,始终认为我对你好只不过是想利用你……”
    说到这里,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听到这里,郭大路和林太平的心早已软了,嘴里虽没有说什么,心里已开始觉得王动这么样对她,实在未免过分。
    无论如何,他们以前总算有一段感情。
    若是换了郭大路,现在说不定早已经把她抱在怀里了。
    但王动脸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人的心肠简直就好像是铁打的。
    只见红娘子将拿出来的东西,又一样样慢慢放回篮子里,咬着嘴唇道:“好,你既然认为有毒,我就带走。”
    王动道:“你最好赶快带走。”
    红娘子身子已在发抖,颤声道:“你若是认为我对你始终没安着好心,我以后也可以永远不来见你。”
    王动道:“你本就不该来的。”
    红娘子道:“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她突然冲到王动面前,嘶声道:“我问你,自从你认得我之后,我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王动突然说不出话了。
    红娘子捏紧双拳,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嗄声道:“不错,我的确不是个好女人,的确害过不少男人,可是我对你……我几时害过你?你说,你说。”
    王动冷冷道:“现在我们已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红娘子怔了半晌,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好,我走,我走……你放心,这次我走了,永远再也不会来找你。”
    她慢慢地转过身,提起篮子,慢慢地走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她又孤独、又瘦弱的背影,看着她慢慢地走向又寒冷、又黑暗的院子……
    院子里的风好大,将树上的积雪一片片卷了起来,眨眼就吹散了,吹得干干净净。
    这岂非就好像人的情感一样?
    积存了多年的情感,有时岂非也会像这积雪一样,眨眼间就会被吹散,吹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只觉心里酸酸的,只希望王动的心能软一软,能将这可怜兮兮的女子留下来。
    但王动的心肠硬得像铁打的,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去,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眼看着红娘子已跨出门槛,郭大路几乎已忍不住要替王动把她留下来了。
    突然间,红娘子身子一阵抽搐,就好像突然挨了一鞭子。
    然后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一倒在地上,四肢已抽搐在一起,一张白生生的脸已变成黑紫色,眼睛往上翻,嘴里不停地往外冒出白沫。
    白沫中还带着血丝。
    燕七动容道:“她带来的东西里果然有毒?”
    郭大路抢着道:“但她自己一定不知道,否则她自己怎会中毒?”
    王动却还是石像般站在那里,连动也不动,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回事。
    连燕七都有点着急了,忍不住道:“王老大,无论怎么样,你也该先看看她……”
    王动道:“看什么?”
    燕七道:“看她中的是什么毒?还有没有救?”
    王动冷冷道:“没什么好看的。”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来,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点人性都没有。”
    若不是燕七将他按住,他已经要挣扎着爬起来了。
    只见红娘子不停地痉挛、喘息,还在不停地轻唤着道:“王动……王动……”
    王动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
    红娘子挣扎着伸出手,道:“你……你过来……求求你……”
    王动咬了咬牙,道:“你若有什么话要说,我都听得见。”
    红娘子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里有毒,我真的绝不是来害你的,你……你应该相信我。”
    王动还没有说话,郭大路忍不住大声道:“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
    红娘子凄然一笑,道:“赤练蛇他们虽觉得你对不起他们,虽然是想来杀你的,可是我……我并没有这意思……”
    她蜷伏着,冷汗已湿透重衣,挣扎着,接道:“我虽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我对你,却始终是真心真意的。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我……我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似已用完了全部力气,连挣扎都无力挣扎。
    郭大路看着她,眼睛也已湿了,咬着牙道:“王老大,你听见她说的话没有?”
    王动点点头。
    郭大路又咬牙道:“既然听见了,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不动?”
    王动道:“我应该怎么动?”
    郭大路道:“她是为了你,才会变成这样子的,你难道不能想个法子救救她?”
    王动道:“你叫我怎么救她?”
    林太平忽然道:“你既然能解小郭中的暗器之毒,就应该也能解她的毒。”
    王动摇摇头,缓缓道:“那不同,完全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同?”
    王动突又不说话了。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目中似也泛起了泪光,那不仅是悲痛的泪,而且还仿佛充满了愤怒。
    他的手指也在发抖。
    燕七沉吟着,道:“假如连王老大都不能解她的毒,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她的毒了。”
    郭大路道:“谁?”
    燕七道:“赤练蛇。”
    郭大路道:“不错,我们该问赤练蛇要解毒药去。”
    燕七叹了口气,道:“那只怕很难。”
    问赤练蛇去要解药,那简直就好像去要老虎剥它自己身上的皮一样困难。
    这道理郭大路自然也明白的。
    红娘子的喘息声已渐渐微弱,却还在低呼着王动的名字:“王动……王动……”
    呼唤声也愈来愈微弱,郭大路听得心都要碎了,忍不住大叫道:“你们既不能救她,又不肯去问赤练蛇要解药,难道就这样眼看着她死在你们面前?你们究竟是不是人?”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呢?”
    郭大路道:“就算是赤练蛇,也绝不会眼看着她被毒死的,你们……”
    林太平一直坐在那里发怔,此刻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对,赤练蛇也绝不会眼看着她死,所以我们应该送她回去。”
    这法子虽不好,但也算没有法子中唯一的法子。
    燕七皱着眉,道:“问题是,谁送她回去呢?”
    郭大路道:“哼。”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眼角却在瞟着王动。
    当然是王动应该送她回去。
    只要这人还有一点点良心,就不该眼看着她死在这里。
    谁知王动还是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好像根本听不懂,就好像是个白痴。
    王动当然不是白痴。
    他是在装傻。
    郭大路又忍不住大叫起来,道:“好,你们都不送她回去,我送她回去。”
    他用尽平生力气,跳了起来。
    燕七立刻紧紧抱住了他。
    王动回过头,看着他们,目光中又是悲痛,又是怜惜。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终于跺了跺脚,道:“好,我送她回去。”
    他转过头,刚想抱起红娘子。
    林太平突然箭一般蹿过来,用力将他一撞,撞得他退出七八尺,一跤跌在墙角。
    就在这时,林太平已抱起了红娘子。
    王动突然变色,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林太平打断他的话,道:“只有我才能送她回去,燕七要照顾小郭,你是他们的眼中钉,你去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出去。
    王动跳起来,冲过去,大声喝道:“快点放下她,快……”
    喝声中,林太平突然一声惊呼。
    那奄奄一息的红娘子已毒蛇般自他怀中弹起,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了三丈,一眨眼间就没入黑暗中。
    只听她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姓王的王八蛋,你见死不救,你好没良心,你简直不是个好东西。”
    说到最后一句话,人已去远,只剩下那比银铃还清脆悦耳的笑声飘荡在风里。
    好冷的风。
    摄魂的银铃。
    (二)
    林太平倒在雪地里,前胸已多了一点乌黑的血迹。
    没有人动。
    没有人说话。
    连最后一丝甜笑也终于被风吹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动终于慢慢地走出去,将林太平抱了回来。
    他的脸色比风还冷,比夜色还阴暗。
    郭大路的泪已流下。
    燕七看着他,也已泪流满面,柔声道:“你用不着难受,这也不能怪你。”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出来,郭大路怎么还能忍得住,怎么还受得了?
    他突然像是个孩子般,失声痛哭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王动才慢慢地抬起头,道:“他还没有死。”
    燕七又惊又喜,失声道:“他是不是还有救?”
    王动点点头。
    燕七道:“要怎么样才能救得了他?”
    这句话说出来,他脸色又变了。
    因为他已想到,世上也只有一种法子能救得了林太平。
    最可怕的一种法子。
    他看着王动,目中已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因为他知道王动在想什么。
    王动当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反倒很平静,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得了他。”
    燕七用力摇头,道:“这法子不行。”
    王动道:“行。”
    燕七大声道:“绝对不行。”
    王动道:“不行也得行,因为我们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燕七突然倒了下去,倒在椅子上,似乎再也支持不下去。
    郭大路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法子?”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开口。
    郭大路着急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燕七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没有用?若不是我乱出主意,林太平也不会变成这样子,我比谁都难受,比谁都急着想救他。”
    王动冷冷道:“你现在只能救一个人。”
    郭大路道:“谁?”
    王动道:“你自己。”
    燕七柔声道:“你受的伤很不轻,若再胡思乱想,只怕连你自己的命都很难保住。”
    郭大路瞪着他们,忽然道:“我中的暗器是不是也有毒?”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是谁救了我的?”
    燕七道:“王老大。”
    郭大路道:“王老大既然能解得了我中的毒,为什么就不能解林太平的毒?”
    燕七又不肯开口了。郭大路道:“他们暗器上的毒,应该是同一路的,是不是?”
    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郭大路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能问清楚?你们若再不告诉我,我就……我就……”
    他用力捶着床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燕七咬了咬牙,道:“好,我告诉你,你中的毒,和林太平中的毒,的确都是赤练蛇的独门毒药,所以也只有他的独门解药才能救得了。”
    郭大路道:“但王老大……”
    燕七道:“王老大准备脱离他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偷偷地藏起了一点赤练蛇的独门解药,以防万一。”
    郭大路道:“解药呢?”
    燕七一字字道:“救你的时候已用完了。”
    郭大路失声道:“全都用完了?”
    燕七道:“连一点都没有剩。”
    他咬着嘴唇,缓缓道:“那些解药本是准备用来救他自己的,但却全用来救了你,我本来以为他还留着一点,谁知他却生怕你中的毒太深,生怕解药的分量不够,所以……”
    说到这里,他也眼眶发红,再也说不下去——这件事本只有他知道,因为那时林太平还在外面守望。
    郭大路捏紧双拳,黄豆大冷汗,已流了一脸,过了很久,才喃喃道:“林太平是我害的,唯一能救他的解药也被我用光了,我真有办法,真了不起……”
    燕七黯然道:“这本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你并没有要我们……”
    郭大路嘶声道:“不错,我并没有要你们救我,你们自己非这样子做不可,但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这样子叫我怎么能安心活得下去?”
    王动沉着脸,道:“你非活下去不可,我既已救了你,你想死也不行。”
    郭大路道:“但林太平……”
    王动沉声道:“你用不着担心他,我既能救你,当然也有法子救他。”
    郭大路咬牙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有什么法子了。”
    王动道:“哦?”
    郭大路道:“你想问赤练蛇去要解药,是不是?”
    他又咬着牙道:“刚才你不肯去,只不过因为你太了解红娘子,但现在为了林太平,就算要用你的命去换解药,你也非去不可的。”
    王动淡淡地笑了笑,道:“你以为一飞冲天鹰中王是个这么好的人?”
    郭大路道:“我不认得什么鹰中王,只认得王动,也很了解王动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动道:“哦?”
    郭大路目中又有泪光道:“王动这个人的脸看来虽然又冷又硬,其实他的心肠却比豆腐还软,比火还热。”
    王动沉默着,终于缓缓地道:“你既然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若想做一件事,便谁也拦不住我的。”
    郭大路道:“你也应该很了解我,我若想做一件事时,也没有人能拦得住的。”
    王动道:“你想做什么?”
    郭大路道:“去问赤练蛇要解药。”
    燕七动容道:“你怎么能去?”
    郭大路道:“我非去不可,而且也只有我能去。”
    燕七道:“但你的伤……”
    郭大路道:“就因为我受了伤,所以你们更要让我去。”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现在我们已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去对付他们三个,已很吃力,所以你们绝不能再受伤了,否则我们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燕七道:“这话虽然有道理,可是……”
    郭大路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们又绝不能看着林太平中毒而死,所以只有让我去,我反正已受了伤,已出不了力,何况……”
    他笑了笑,接着道:“赤练蛇他们至少也算是个人,总不会对一个完全无回手之力的人来下毒手吧。”
    王动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不会杀你?”
    郭大路道:“想必不会的。”
    王动道:“是你了解他们?还是我?”
    郭大路道:“是你。”
    王动道:“那么,我告诉你,他们不杀的只有一种人。”
    郭大路道:“哪种人?”
    王动道:“死人。”
    突然间,风中又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燕七冲出去,就看到一只淡黄色的风筝自夜空中慢慢地飘落下来。
    风筝是方的,上面还用朱笔划了弯弯曲曲的花纹。
    现在燕七已知道这并不是风筝,而是道一见就送终的催命符。
    催命符上写着的是什么,谁也看不懂。
    只有到过地狱的人才看得懂。
    王动看得懂。
    淡黄色的风筝上,划满了朱红色的符箓,红得就像是血,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王动凝视着,冷淡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了恐惧之意。
    燕七没有看这风筝,只在看着王动的眼睛——他虽然看不懂风筝上的符箓,却看得懂王动眼睛里的神色。
    他忍不住问道:“这上面写着些什么?”
    王动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回答,却又推开窗子,望着窗外的夜色。
    星已渐稀,夜已将尽。
    灰蒙蒙的夜色中,又有一只风筝正冉冉升起。
    王动轻轻叹息一声,道:“天快亮了。”
    燕七道:“天一定会亮的。”
    王动道:“我也一定要走的。”
    燕七失色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天亮之前,我若还没有赶到那风筝下面,林太平就得死。”
    (三)
    天快亮了。
    曙色带给人们的,本是光明、欢乐和希望。
    但现在带给王动他们的,却只有死亡。
    “天亮之前,王动若还没有站在那风筝下等着,林太平就得死。”
    这就是那符箓写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王动已非去不可,非死不可。
    郭大路大声道:“我早就说过,只有我能去,谁也休想拦住我。”
    王动淡淡道:“好,你可以去,但无论你去不去,我还是非去不可。”
    郭大路道:“我既已去了,你为什么还要去?”
    王动道:“因为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
    燕七抢着道:“你去了他们也未必会将解药给你,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王动道:“我明白。”
    燕七道:“这不过只是他们的诱兵之计,只不过是个圈套,他们一定早已在那里布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去上钩。”
    王动道:“这点我也比你明白。”
    燕七道:“但你还是要去?”
    王动道:“你要我看着林太平死?”
    林太平呼吸已微弱,牙关已咬紧,脸上已露出了死灰色。
    无论谁都能看出他已离死不远。
    燕七黯然道:“我们不能看着他死,但也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王动淡淡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去送死?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带着药回来呢。”
    燕七瞪着他,道:“你这是在骗我们?还是骗你自己?”
    王动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能回来的希望不大,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就得去。”
    燕七道:“若连一分希望都没有呢?”
    王动道:“我还是要去。”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已全无转圜的余地。
    燕七突然站起来,大声道:“好,你去,我也陪着你去。”
    王动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你也去,能去的都去,就让不能去的留在这里,等着别人来宰割吧。”
    燕七说不出话来了。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们怎么做?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
    王动道:“我一个人去,你们带着林太平到山下去等我。”
    郭大路道:“然后呢?”
    王动道:“然后你们想法子去准备一辆马车,无论去偷去抢都一定要弄到。”
    郭大路道:“然后呢?”
    王动道:“然后,你们就坐在马车里等,太阳下山后,我若还没有去找你们,你们就赶快离开这地方。”
    郭大路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
    王动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道:“天地之大,哪里你们不能去?”
    郭大路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好主意,这种主意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动道:“这虽然不能算是好主意,却是唯一的主意。”
    郭大路道:“很好,你为了林太平去拼命,却要我们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你是个好朋友,却要我们做畜生。”
    王动沉下了脸,道:“你难道还有别的主意?”
    郭大路道:“我只有一个主意。”
    王动道:“你说。”
    郭大路道:“要活,我们开开心心地活在一起,要死,我们也要痛痛快快地死在一起。”
    ×××
    郭大路就是郭大路,既不是王动,也不是燕七。
    他也许没有王动镇定冷静,也许没有燕七的机智聪明。
    但这人却真他妈的痛快,真他妈的有种。
    (四)
    风吹过的时候,死灰色的冷雾刚刚自荒冢间升起。
    鬼火已消失在雾里。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谁说的?
    此刻在这雾中飘荡的,岂非正是个连地狱都拒绝收留的游魂?
    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他的脸是死灰色的,似已和这凄迷的冷雾融为一体,鼻子已融入雾里,嘴也融入雾里。
    只剩下那双鬼火般的眼睛。
    眼睛里没有光,也分不出黑白,但却充满了恶毒之意,仿佛正在诅咒着世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无论这双眼睛看到什么地方,那地方立刻会沾上不祥的噩运。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慢慢地环顾着四方,每一座荒冢,每一片积雪,他都绝不肯错过。
    然后他眼睛里才露出一丝笑意。
    谁也想象不出这种笑意有多么恶毒、多么可怕。
    就在这时,迷雾里又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不是银铃,是摄魂的铃声。
    红娘子幽灵般出现在迷雾里,带着笑道:“都准备好了么?”
    这游魂慢慢地点了点头,道:“除非人不来,来了就休想活着回去。”
    红娘子眼波流动,道:“你想他会不会来?”
    这游魂道:“你说呢?”
    红娘子眨着眼,道:“为什么要我说?”
    游魂道:“你比我们了解他。”
    红娘子笑盈盈走过来,用眼色瞟着他,道:“你现在还吃醋?”
    游魂道:“哼!”
    红娘子道:“你以为我真的对他有意思?”
    游魂目中的恶毒之意更深,道:“他在的时候,你从来没有陪过我一天。”
    红娘子道:“你难道已忘了是谁叫我那么做的?”
    游魂不说话了。
    红娘子冷笑道:“你为了要拉拢他,叫我去陪他睡觉,现在反来怪我了,你有良心没有?”
    游魂道:“没有。”
    红娘子又笑了,道:“想不到你偶尔也会说句老实话。”
    游魂道:“你呢?”
    红娘子道:“我在你面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游魂道:“我若不叫你去陪他睡觉,你难道就不会去?”
    红娘子道:“还是一样会去。”
    游魂道:“为什么?”
    红娘子嫣然道:“因为我喜欢陪男人睡觉。”
    游魂咬着牙道:“陪什么样的男人睡觉?”
    红娘子道:“除了你之外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
    游魂目中的恶毒之色已变为痛苦,但眼睛却反而亮了。
    红娘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话问完了吗?”
    游魂突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反手重重掴她的脸,嗄声道:“你这贱人。”
    红娘子既不惊惧,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道:“我本就是个贱人,但你却比我更贱。”
    游魂又重掴她的脸。
    红娘子还在笑,道:“你不但喜欢我去陪别的男人睡觉,还喜欢问我,天天问我,这些话你已不知问过我多少次了。”
    她不让游魂开口,接着又道:“因为你喜欢这些话,喜欢被我折磨,只有在我折磨你的时候,你才是个人,你才会快活。”
    游魂喉咙低嘶一声,用力将她拉了过来。
    红娘子吃吃地笑,道:“你是不是又想……”
    突听一人冷冷道:“现在不是你们打情骂俏的时候。”
    声音冷得像冰。
    因为这声音本就是从积雪下发出来的。
    红娘子笑道:“原来你已钻到雪里面去了。”
    一张脸突然从地上的积雪中露出来。
    一张比死人还可怕的脸。
    红娘子道:“下面怎么样?”
    赤练蛇道:“很凉快。”
    红娘子笑道:“世上比你那里更凉快的地方,的确再也找不到了。”
    赤练蛇道:“你是不是也想钻进来陪我睡一觉?”
    红娘子道:“只要你有耐心在下面等,我迟早总会钻进去的。”
    游魂冷笑道:“只可惜他对你没胃口。”
    赤练蛇眼看着天,突然道:“时候已不早,你还是快去死吧。”
    游魂道:“你想他会不会来?”
    红娘子抢着道:“一定会来。”
    游魂道:“为什么?”
    红娘子道:“因为他除了对你们之外,对别的朋友都不错。”
    游魂也仰头看了看天色。
    曙色已白。
    世上的孤魂野鬼,都已到了应该回去的时候。
    游魂道:“我要去死了。”
    红娘子道:“你赶快去死吧。”
    游魂慢慢地走过去,走到旁边一座荒坟前,自怀中取出个瓷瓶,放在坟头上。
    然后他的人就突然消失在坟墓里。
    红娘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他若永远在里面不出来,那有多好。”
    赤练蛇道:“有什么好?”
    红娘子垂首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柔声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不好?”
    赤练蛇冷冷道:“那也得等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再说。”
    红娘子冲过去,一口口水唾在他脸上,恨恨道:“你是不是人?”
    赤练蛇阴恻恻一笑,道:“不是。”
    这句话没说完,这张脸已隐没在积雪里。
    红娘子发了半天怔,好像突然有了很多心事。
    过了很久,她身形突又掠起。
    她立刻就消失在雾里。
    ×××
    风吹过的时候,死灰色的迷雾已迷漫了大地。
    天也是死灰色的。
    荒冢、冷雪,没有人,甚至连鬼都没有。
    只剩下一只风筝正慢慢地落下。
    不是风筝,是催命鬼的符箓。
    ×××
    风筝已落下。
    苍穹一片灰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王动在路上慢慢地走着,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就算心里有恐惧,也绝不会露在脸上。
    无论谁若受过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该学会将情感隐藏在心里。
    各种情感都隐藏在心里。
    但情感却像酒一样。
    你藏得愈深,藏得愈久,反而愈浓愈烈。
    现在他只有一个人。
    他的朋友们当然没有来。
    是他们背弃了他,还是他说服了他们?
    谁也不知道。
    谁也没法子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
    但大家都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无论多好的朋友,迟早都有分手的时候。
    人生聚合本无常,是聚也好,是散也好,又何必太认真?
    天色朦胧,但总算已有了光亮。
    他走得虽慢,但总算已走到了地头。
    人生本就如此,很多事都如此,你又何必太匆忙?
    风还是很冷,冷得像刀,刀一般刮过他的脸。
    他慢慢地穿过荒坟,默数着一块块墓碑。
    墓碑有的已倾倒,有的已被风雪侵蚀,连字迹都分辨不出。
    坟墓里的人是谁?已不再有人关心了。
    他们活着的时候,岂非也有他们的光荣和羞辱、快乐和悲伤?
    但现在他们已一无所有。
    那么你又何必将生死荣辱,时时刻刻地放在心上?
    王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已听到红娘子的笑声。
    红娘子正银铃般笑着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王动道:“我来了。”
    他已看见她,站在积雪的枯树下,还是穿着那身鲜红的衣裳,仿佛还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但逝去的时光,已经不再来,逝去的欢乐和悲伤,也已将淡忘。
    就算还未遗忘,迟早也必将淡忘。
    红娘子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中也不知是嗔是怨?是爱是恨?
    她是爱也好,是恨也好,都已无妨。
    红娘子终于笑了笑,道:“你真是为林太平拿解药来的?”
    王动道:“是。”
    红娘子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你就不肯来?”
    王动道:“不肯。”
    红娘子笑得很凄凉,道:“你对别的朋友,为什么总比对我好?”
    王动道:“因为你不是我的朋友。”
    红娘子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难道忘了我们以前在一起时,有多么开心。”
    王动道:“我忘了。”
    红娘子摇摇头,道:“无论你嘴上说得多硬,我知道你心里绝不会忘的。”
    她眼波如雾,幽幽地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躺在华山之巅,用白云做我们的被,大地做我们的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声音更低迷,更轻柔,又道:“还有一次,我们躺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直到我们两个人都已被埋在沙里……这些事你能忘得了吗?”
    王动不再说话。
    这些事的确是谁也忘不了的。
    他真的能忘记?
    面对着他生平第一个恋人,他的心真如他的脸一样冷静?
    红娘子凝视着他,目中已有泪光,道:“这些事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所以我才恨你,恨你走的时候,连说都不说一声,恨得想要你死,可是……”
    她垂下头,道:“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只要你肯说一句话,我现在就跟着你走,无论到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走。”
    王动突然大声道:“我哪里都不去。”
    他说的声音那么大,似乎想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红娘子咬了咬嘴唇,道:“你哪里都不去,又为什么要来呢?”
    王动冷冷道:“我是来拿解药的。”
    红娘子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
    王动道:“没有。”
    红娘子道:“你不想来看看我?”
    王动道:“不想。”
    红娘子的脸色突然发青,青得就像是一只青蝎子。
    她目中的柔情蜜意也已不见,用力跺了跺脚,道:“好,解药就在后面,你自己去拿吧。”
    王动回过头,就看到坟头上那瓷瓶。
    红娘子道:“这次我们将解药给你,只因为我们还是拿你当作朋友,你拿了之后最好赶快走。”
    王动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无论她说什么,他连一个字都不信。
    他知道他们是绝不会将解药就这样容容易易地给他的。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他非拿到这瓶解药不可。
    这瓶解药若是在水里,他就跳下水里去,这瓶解药若是在烈火里,他就跳进火里去。
    ×××
    积雪冷而柔软。
    王动只走了六七步,就已可伸手拿到解药。
    他伸出手。
    瓷瓶很冷,冷得像死人的手。
    他拿起了瓷瓶。
    他的手比瓷瓶还冷。
    因为他已感觉到死的气息。
    一双手突然从坟墓里伸出来,点中了他膝盖上的“环跳”穴。
    另一双手同时从积雪下伸出来,挥手射出两颗寒星,射入了他的足踝。
    他跪了下去,跪在坟墓前。
    然后他才看到,坟墓下已露出个洞穴。
    这坟墓原来是假的,是空的。
    红娘子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甜笑着道:“你现在真的哪里都不必去了……”
    (五)
    王动跪在坟墓前,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他很了解这些人,很了解这些人的手段。
    他在等,等他们使出手段来。
    坟墓中终于发出了声音:“你输了。”
    他知道这是催命符的声音,催命符无论在什么地方说话,都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
    “我输了。”
    他只有认输。
    催命符道:“这次你已没有翻本的机会。”
    王动道:“我没有。”
    催命符道:“你知不知道输的是什么?”
    王动道:“我只有一条命可输。”
    催命符道:“你还有别的。”
    王动道:“你还要什么?”
    催命符道:“你总该知道,从棺材里伸出手来,要的是什么?”
    王动道:“要钱?”
    催命符道:“不错,是要钱。”
    王动道:“若是要钱,你就找错了人。”
    催命符道:“我从未找错人。”
    王动道:“要钱的本该是我,公账里的钱我本该也有一份。”
    催命符道:“你当然有一份,但却不该将四份都独吞。”
    王动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催命符道:“那几年我们的收入不错。”
    王动道:“很不错。”
    催命符道:“是不是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我们的收入究竟有多少?”
    王动道:“是。”
    催命符道:“是不是也只有我们五个人,才知道我们究竟存了多少、存在哪里?”
    王动道:“是。”
    催命符道:“有没有第六个人?”
    王动道:“没有。”
    催命符道:“那笔钱无论谁拿去,都足够舒舒服服地享受一辈子。”
    王动道:“就算最浪费的人也已足够。”
    催命符道:“但等你走了后,我们才知道,能享受那笔钱的只有你一个人。”
    (六)
    王动道:“你认为我已将那笔钱带走?”
    催命符道:“那一笔钱已一文不剩,你认为是谁带走的呢?”
    王动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
    催命符冷笑道:“我早已知道你是为什么走的了,那笔钱已足够令任何人出卖朋友。”
    王动忽然笑了。
    催命符说道:“你认为我们很可笑?认为我们是笨蛋?”
    王动道:“我才是笨蛋,无论谁有了那笔钱,都不会过我这种日子,除非是个笨蛋。”
    催命符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王动道:“穷日子。”
    红娘子忽然掠过来,银铃般笑道:“你有多穷?”
    王动道:“很穷。”
    红娘子眨眨眼道:“听说有个人在这县城的奎元馆里,一晚上就输了好几万银子,这人是谁?”
    王动道:“是我。”
    红娘子道:“听说有个人在山下的言茂源,一个月就买了几百两银子的酒,这人又是谁?”
    王动道:“是我。”
    红娘子道:“还有个人家里,最近刚换了批家具,连后院小屋里的椅子,都是檀木做的,最少也值十两银子,这人又是谁?”
    王动道:“是我。”
    红娘子笑了,悠然道:“一个人过的是这种日子,能算很穷吗?”
    王动道:“不能算。”
    红娘子道:“我们已打听过,这里虽叫作富贵山庄,但从上一代开始,除了这名字外,就再也没有一点富贵的地方。”
    王动道:“不错。”
    红娘子道:“这么些年来,你也没有再出去做过生意?”
    王动淡淡道:“一个人可以在家里享福,为什么还要出去?”
    红娘子道:“银子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动道:“但却可以从地下挖出来。”
    红娘子嫣然道:“想不到你承认得倒很快。”
    王动道:“我不承认行不行?”
    红娘子道:“不行。”
    王动道:“既然不行,我为什么还不承认。”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又道:“你们若要调查一个人的底细,连他祖宗三代都要被挖出来,若要一个人说实话,连哑巴都不能不开口,这点我总比别人知道得清楚些。”
    催命符冷冷道:“所以你根本不该走的。”
    王动叹道:“只可惜,很多人都常常会做不该做的事。”
    催命符道:“好,我们走吧。”
    王动道:“走?到哪里去?”
    催命符道:“去拿回我们的那三份。”
    王动道:“好,你们去拿吧。”
    催命符道:“到哪里去拿?”
    王动道:“你们高兴到哪里去拿就到哪里去拿。”
    催命符道:“你若不说,我们怎知道钱藏在哪里?”
    王动道:“我为什么要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催命符厉声道:“你还不承认?”
    王动淡淡道:“就算钱是我拿的,但承认拿钱是一回事,答应还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催命符冷笑道:“你要钱?还是要命?”
    王动道:“能活下去的时候,当然要命,若已活不下去,就只好要钱了。”
    催命符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答应?”
    王动道:“你们肯答应还我的命,我就答应还你们的钱。”
    催命符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还你的命。”
    王动道:“一条命,一份钱。”
    催命符道:“你有几条命?”
    王动道:“我一条,郭大路一条,林太平一条,燕七一条,四条命,四份钱。”
    催命符道:“一条命,四份钱。”
    王动道:“不行。”
    催命符道:“不行也得行,你是活的,钱是死的,我们既能找到你,还怕找不到钱?”
    王动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好吧,就先还命来。”
    催命符道:“还谁的命?”
    王动道:“你要谁还钱?”
    红娘子又笑了,吃吃笑道:“我早就知道他总算还是个聪明人,总算还知道,无论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钱。”
    王动道:“先解我的毒,再解穴道,我就带你们去拿钱。”
    催命符道:“只解毒,不解穴道。”
    王动道:“穴道若不解,你们随时还是可以要我的命。”
    催命符道:“我答应留下你的命。”
    王动道:“除了命呢?”
    催命符道:“有了命你已该知足。”
    红娘子笑道:“是呀,活着总比死好,你还是想开些吧。”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催命符冷冷道:“你带走那笔钱的时候,就已走上了绝路。”
    王动道:“环跳穴被点住的人什么路都不能走。”
    红娘子媚笑道:“你不能走,我背你,莫忘了以前你总是压着我的。”
    催命符冷冷道:“你跟着我走。”
    红娘子眨眨眼,道:“那么谁背他呢?”
    一个人忽然从积雪中钻出来,蛇一般钻出来,道:“我。”
    ×××
    王动伏在赤练蛇背上。
    赤练蛇的身子柔软、潮湿、冰冷。
    ×××
    雾已将散。
    但天色依旧阴冥,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光明。
    根本就没有光明,因为已全无希望。
    赤练蛇忽然道:“这是你回家的路。”
    王动道:“只希望不是回老家。”
    赤练蛇道:“你把钱就藏在家里?”
    王动道:“若是你,你藏在哪里?”
    赤练蛇道:“当然是可以随时摸得到的地方,钱就像女人一样,最好放在随时可以摸得到的地方。”
    王动笑了,道:“想不到你也懂女人。”
    赤练蛇道:“就因为我懂,所以才不要。”
    王动道:“你只要钱?”
    赤练蛇道:“钱比女人好,钱不会骗你,世上绝没有比钱更忠实的。”
    王动道:“所以,钱可以放在客厅里面,女人却不能。”
    赤练蛇道:“钱就在客厅里?”
    王动道:“一个人的家里,还有什么地方比客厅更宽敞、更显眼?”
    赤练蛇点点头,道:“不错,愈显眼的地方,别人反而愈不会注意。”
    ×××
    催命符从不肯走在任何人前面。
    世上的确有这种人,因为他在背后暗算别人的次数太多。
    所以他永远不愿让任何人走在他背后。
    他紧紧贴着红娘子,就好像是一条影子。
    红娘子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那冰冷的呼吸——带着死尸的气味的呼吸。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
    催命符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脖子。
    他正在看着她的脖子,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因为她光滑白嫩的脖子上,已因他的呼吸而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红娘子却在看着前面的王动,忽然道:“你认为他真的会带我们去拿钱?”
    催命符道:“他已别无选择。”
    红娘子道:“我却觉得有点不对。”
    催命符道:“哪点不对?”
    红娘子道:“他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也不该这么怕死。”
    催命符冷笑道:“随便他是怎么样的人,现在都已无妨。”
    红娘子道:“为什么?”
    催命符道:“因为他现在已是个死人。”
    红娘子道:“死人?”
    催命符道:“你以为我真会留下他的命?”
    红娘子嫣然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但现在他还没有死。”
    催命符接道:“虽然还没有完全死,但已死了一大半。”
    红娘子道:“他还有朋友。”
    催命符道:“一个是快死了的朋友,另外两个简直已等于死了,我们三个人无论谁都已足够对付他们,你还担心什么?”
    红娘子忽又笑了笑,道:“我不是担心,只觉得有点可惜。”
    催命符道:“可惜什么?”
    红娘子悠然笑道:“可惜我还没有跟那三个小伙子睡过觉。”
    催命符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就好像是一条疯狗,咬住了一条母狗。
    ×××
    天色阴暗,所以客厅里还是暗得很。
    窗子是开着的,从外面可以隐约看到两人的影子。
    赤练蛇道:“什么人在里面?”
    王动淡淡道:“想不到你的眼睛近来也不行了。”
    赤练蛇的眼睛本来就不行。
    任何人若是一生都钻在各式各样的毒药里,眼力都不会好。
    但就算眼力再差的人,只要多看几眼,也能看得出那只不过是两个稻草人。
    两个披麻带孝的稻草人。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你若还没有看清,我不妨告诉你:我若死了,他们就是我的孝子,你若死了,只怕也只有用他们来做孝子。”
    赤练蛇道:“这样的孝子,至少总比败家子好。”
    王动道:“所以你宁可绝子绝孙?”
    赤练蛇道:“最好连朋友都没有。”
    红娘子忽然赶上来,道:“你的朋友呢?”
    她问的是王动。因为这些人里只有王动才有朋友。
    王动道:“他们在山下等我。”
    红娘子道:“为什么要到山下去?”
    王动道:“你若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会在哪里等我?”
    赤练蛇道:“她根本就不会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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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稻草人的秘密
    红娘子眨了眨眼,道:“我一向总觉得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赤练蛇道:“哼。”
    红娘子道:“因为只有女人才能了解女人,这道理谁都知道的。”
    王动道:“他是女人?”
    红娘子道:“你以为他是男人?”
    王动道:“看起来他好像是的。”
    红娘子道:“就算他本来是个男人,但在毒药里泡了几十年,也早就变成个女人了。”
    赤练蛇的脸忽然僵硬,就好像是一条蛇忽然被人捏住了七寸。
    红娘子吃吃笑道:“这是他最大的秘密,我本来不该说出来的,幸好你也不是外人,所以……”
    她故意压低语声,悄悄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个秘密。”
    王动道:“什么秘密?”
    红娘子道:“你猜猜看,那大蜈蚣死了后,谁最伤心?”
    王动道:“我知道他和大蜈蚣是好朋友。”
    红娘子又笑道:“你错了,他们不是朋友,他们已是……”
    赤练蛇一直在瞪着她,冷冰冰的眼睛已变成碧绿色,忽然对准她的脸吹了口气。
    他只不过轻轻吹了口气,但红娘子却像是在闪避着世上最歹毒的暗器一样,连话都来不及说完,身子已跃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到屋背后,她身后的催命符却早就不见了。
    王动忽然道:“她说的话,我本来连一个字都不信的。”
    赤练蛇道:“你本来不笨。”
    王动道:“但这次我却相信了。”
    赤练蛇道:“为什么?”
    王动笑了笑道:“因为她说的若不是真的,你何必要她的命?”
    赤练蛇冷冷道:“你是不是也想叫我要你的命?”
    王动淡淡道:“我这条命早已不姓王了,谁要去都没关系,但你呢?”
    赤练蛇道:“我怎么样?”
    王动道:“你若死了,谁最伤心?”
    赤练蛇道:“没有人伤心。”
    王动道:“有没有人开心?”
    赤练蛇道:“有。”
    王动道:“你也知道她恨你?”
    赤练蛇道:“哼。”
    王动道:“她为什么一直没有要你的命?”
    赤练蛇道:“因为她知道我活着比死了有用。”
    王动道:“以后呢?”
    赤练蛇道:“以后?”
    王动道:“以后分钱的时候。”
    赤练蛇的脸又已僵硬。
    王动道:“大蜈蚣死了,他们是不是也很伤心?”
    赤练蛇道:“哼。”
    王动道:“他们为什么不伤心?”
    赤练蛇道:“因为三个人分钱,总比四个人分得多些。”
    王动道:“若只有两个人分钱呢?”
    赤练蛇回过头,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王动道:“我想说的事,你本该早就明白了的。”
    赤练蛇碧绿色的眼神突又变成死灰色,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王动道:“一个馒头两个人吃,总比三个人吃好些,这道理本就谁都明白,现在的问题是,是哪两个人能吃到馒头呢?”
    赤练蛇道:“你说。”
    王动缓缓道:“我知道你的功夫,你当然不怕红娘子。”
    赤练蛇道:“哼。”
    王动道:“但她和崔老大是什么关系?你和崔老大又是什么关系?你能不能比得上她?”
    赤练蛇冷笑。
    在某种情况下,一个人若是冷笑,只不过表示他已无话可说,表示他心里已不安。
    一个对每件事都完全有把握的人,是很少会这么样冷笑的。
    所以王动立刻又接着道:“所以你若想吃到馒头,就最好赶快另想法子。”
    赤练蛇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王动道:“另外找个人,来帮你抢那馒头。”
    赤练蛇又在冷笑,道:“找什么人?”
    王动道:“第一,那人要不太贪心。”
    赤练蛇道:“世上有这种人?”
    王动道:“我就不是个贪心的人。”
    赤练蛇道:“哼。”
    王动道:“以前我也许是,但现在我已懂得,两个人分馒头吃,总比没有馒头吃的好。”
    赤练蛇凝视着他,道:“第二呢?”
    王动道:“第二,那人要不如你。”
    赤练蛇道:“为什么要不如我?”
    王动道:“因为他若不如你,就绝不敢在你面前动歪脑筋。”
    赤练蛇道:“你不如我?”
    王动笑了笑道:“我若比你强,现在怎会要你背着我呢?”
    赤练蛇死灰色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点光,道:“你真是站在我这边的?”
    王动道:“我只有站在你这边。”
    赤练蛇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他们那边的人已太挤了。”
    赤练蛇的眼睛又亮了些,道:“你能够替我做些什么?”
    王动道:“我还有手。”
    赤练蛇道:“你的手能做什么?”
    王动道:“至少还能拉住一个人。”
    赤练蛇不再冷笑。
    因为他对这件事已渐渐开始觉得有了些把握。
    王动道:“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了。”
    赤练蛇道:“你说。”
    王动道:“你能不能对付崔老大?”
    赤练蛇道:“你看呢?”
    王动道:“若真的动手,我不知道,但若骤出不意,攻其无备,那就……”
    他突然闭上了嘴。
    赤练蛇也闭上了嘴,这才慢慢地走进了屋子。
    催命符和红娘子已在屋子里。
    ×××
    屋子里已经很亮了。
    催命符的脸在天光下看来,就像是一张白纸。
    一张又干又皱的白纸。
    有些人好像都见不得天光的,他显然就是这种人。
    赤练蛇将王动放在椅子上道:“你们已看过了。”
    催命符道:“每个地方都看过了。”
    红娘子嫣然道:“连厕所里都看过了,奇怪的是,那里居然不太臭。”
    她瞟了王动一眼,又道:“所以我知道你的朋友里,一定有个很喜欢干净的人。”
    王动冷冷道:“你还知道什么?”
    红娘子笑道:“我还知道那人一定不是你。”
    赤练蛇道:“他的朋友呢?”
    催命符道:“全走了。”
    红娘子又瞟了王动一眼,媚笑道:“看来你最近交的,也并不是什么好朋友。”
    王动淡淡道:“天下本没有真能陪着你死的朋友。”
    红娘子嫣然道:“这样子的夫妻都没有,何况是朋友。”
    这次她眼波瞟的是赤练蛇。
    赤练蛇好像根本没听见,也没看见,道:“这屋子里已没有别的人?”
    催命符道:“只有这两个稻草人。”
    王动道:“稻草人不是人。”
    催命符突然阴恻恻地一笑,道:“莫忘了稻草人有时也能杀人的。”
    王动的脸色好像忽然有些变了。
    催命符一直在盯着他的脸,就在他脸色微变的那一瞬间,催命符已出手。
    ×××
    很少有人知道催命符杀人用的是什么。
    因为他杀人是真杀,一出手就绝不会再让对方有活下去的机会。
    否则他就不出手。
    只有看过他杀人的人,才知道他杀人用的是什么。
    只有四个人看过他杀人。王动看过。
    他杀人用的是两根刺。
    两根钢丝般的刺,可以游魂般缠着你,缠住你的兵器,扼断你的脖子,也可以一下子就刺进你心脏里。
    那就是他的出手双飞游魂刺。
    江湖中有很多人是以他们的独门兵器而成名的。
    因为他若有种奇特的独门兵器,在和人交手时,就往往会占到很多便宜。
    很多意想不到的便宜。
    所以你若能创造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独门兵器,你就一定会在江湖中闯出名头来——用别人的血写出你的名头来。
    虽然你以后也会死在另一件令你意想不到的独门兵器下。
    稻草人身子看来很臃肿。
    比他们在放风筝时臃肿得多了。
    这点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催命符却绝不会看不出来。因为稻草人就是他做的。
    他虽有张笨脸,却有双巧手——真正聪明的人,是绝不会将聪明摆在脸上的。
    稻草人不吃肥肉,也不喝酒,为什么会忽然在一夜之间长胖了呢?
    是不是有人藏在稻草人里,准备突然间跳起来出手?——这就是王动和燕七他们早已商量好的最后一击?
    王动的脸色变了。
    因为这时催命符的出手双飞游魂刺,已闪电般刺入稻草人的心脏。
    刺得很深。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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