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燕十三的剑
    (一)
    她不是那个女人。
    但她却确实是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谁呢?
    ×××
    床铺总是会发出些恼人的声音,他们就转移到地上去。
    无声的地板,又冷又硬。
    他得到的远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远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静止时,他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来,声音里带着种奇特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
    “是我。”她说:“我知道你本来一定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是我的。”
    ×××
    月已将圆。
    她推开了床边的小窗,漆黑的头发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在月光下看来,她就像是个初解风情的小女孩。
    她当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个女人,每当你紧张的时候,你都会这样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要我。”她轻轻叹息:“除了我之外,什么样的女人你都不会拒绝,可是你一定会拒绝我。”
    “所以你才会这么样做!”
    “只有用这种法子,我才能让你要我。”
    “你为了什么?”
    “为了我还是喜欢你。”
    她回过头,直视着谢晓峰,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温柔。
    她说的是真话,他也相信。
    他们之间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她爱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为她就是慕容秋荻,但却并不是秋风中的荻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温谷中的罂粟,冬日中的玫瑰,倔强,有毒,而且多刺!
    蜂针一样的刺!
    谢晓峰道:“你看得出我很紧张?”
    慕容秋荻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紧张,怎么会看上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可是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谢晓峰道:“你也有想不到的事?”
    慕容秋荻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我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谢晓峰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会让你紧张。”
    谢晓峰道:“我怕什么?”
    慕容秋荻道:“你怕败在别人的剑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谢家的三少爷是永远不能败的。”
    虽然垫着被褥,地上还是又冷又硬。
    她移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将身子的重量放在谢晓峰的腿上,然后才接着道:“可是这世上能威胁到你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谢晓峰道:“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他?”
    慕容秋荻道:“我当然知道,就因为你是谢晓峰,他是燕十三,你们两个人就迟早总有相见的一天,迟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她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谁都没法子改变的,连我都没法子改变。”
    谢晓峰道:“你?”
    慕容秋荻道:“我本来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还是有个人救了你。”
    谢晓峰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我早就杀了他。”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知道了,却已太迟了。”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慕容秋荻道:“他叫段十三,他有十三把刀,却是救命的刀。”
    谢晓峰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因为燕十三要杀他,只要燕十三活着,他就不敢露面。”
    谢晓峰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放下一副很重的担子:“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慕容秋荻道:“放什么心?”
    谢晓峰道:“我一直在怀疑他就是燕十三,他救我,只因为要跟我一较高下。”
    慕容秋荻道:“可是他偏偏又救了你的命,你怎么能让他死在你的剑下?”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你担心的若是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轻抚着他的胸膛:“我知道燕十三绝不是你的敌手,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的。”
    谢晓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让我放心?”
    慕容秋荻柔声道:“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她的声音里真情流露:“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别人想碰一碰你,我都会生气,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说的也是真话。
    她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寻找幸福,每个人都有权寻找幸福,只不过她的法子却用错了。
    谢晓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的手。
    也许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慕容秋荻道:“你在想什么?”
    谢晓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去。”
    慕容秋荻道:“你不睡在这里?”
    谢晓峰道:“有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慕容秋荻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
    慕容秋荻本来绝不会留他的。
    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住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要爬着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谢晓峰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好日子?”
    慕容秋荻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慢慢的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才轻轻的说道:“你应该记得我们还有个儿子。”
    谢晓峰当然记得。
    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可是这些事他并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也来了。”
    慕容秋荻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谢晓峰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慕容秋荻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又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道他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她盯着谢晓峰:“难道现在你已有勇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谢晓峰放松了她的手。
    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慕容秋荻道:“可是你若能击败燕十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谢晓峰道:“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慕容秋荻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谢晓峰道:“难道你已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谢晓峰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燕十三之后才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若不胜,就只有死。”
    谢晓峰不能否认。
    只有战死的谢晓峰,没有战败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你若死在燕十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着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谢晓峰道:“送死?”
    慕容秋荻道:“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他又怎能会是燕十三的敌手?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谢晓峰沉默。
    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慕容秋荻仿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夺命十三剑?”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四剑。”
    慕容秋荻道:“哪里还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是说他的夺命十三剑,还有第十四种变化?”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相信他这第十四剑,也未必能胜你。”
    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未必能胜我。”
    慕容秋荻又高兴了起来:“我想你说不定已有了破他这一剑的方法。”
    谢晓峰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闪电一击。
    ——燕十三的第十四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被这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
    这是那天他对铁开诚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
    ——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我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燕十三的第十四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
    那就是灵机。
    诗人们在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只不过这种灵机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机出现!
    看到谢晓峰脸上的神色,慕容秋荻显得更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第十四剑的方法。”
    她看着他,微笑道:“你用不着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谢晓峰道:“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
    慕容秋荻道:“还可惜什么?”
    谢晓峰道:“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慕容秋荻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谢晓峰道:“绝不是。”
    慕容秋荻道:“那么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第十五剑!”
    慕容秋荻道:“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有第十五剑?”
    谢晓峰道:“他这套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五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
    慕容秋荻道:“像是什么?”
    谢晓峰道:“就像是一株花。”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因为他终于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的接着道:“前面的十三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第十四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五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五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若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也一样,若没有第十五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了第十五剑又怎么样?”
    谢晓峰道:“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慕容秋荻道:“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谢晓峰道:“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他的脸也已因兴奋而发光。
    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只要剑道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
    慕容秋荻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
    ——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只关心一件事:“现在燕十三是不是已创出了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回答。
    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二)
    夜已渐深,月已将圆。
    虽然是不同的地方,却是个同样的明月,虽然是不同的人,有时也会是同样的心情。
    ×××
    月下有河水流动,河上有一叶扁舟。
    舟头有一炉火,一壶茶,一个寂寞的老人。
    老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
    ×××
    四尺长的木棍,七寸长的刀。
    老人正在用这把刀,慢慢的削着这根木棍。
    ——他想把这根木棍削成什么?是不是想削成一柄剑?
    刀锋极快,他手里的刀极稳定。
    无论谁都看不出像这么样一个衰老的人,会有这么样一双稳定的手。
    ×××
    木棍渐渐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剑的形状。
    四尺长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剑,有剑锷,也有剑锋。
    老人轻抚着剑锋,炉火闪动在他脸上,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感慨?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
    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兴奋,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
    他握住剑柄,慢慢的站起来,剑尖垂落着,他佝偻的身子,却突然挺直。
    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了。
    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
    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使得他看来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人怎么会因为手里有了柄木剑就完全改变?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
    ×××
    河水流动,轻舟在水上漂荡。
    他的人却像是钉子般钉在船头上,凝视着手里的剑锋,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剑是用桃木削成的,暗淡而笨拙。
    可是这一剑刺出,这柄剑也仿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木剑里。
    ×××
    一剑轻飘飘刺出,本来毫无变化。
    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就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这柄剑在他手里,就像鲁班手里的斧,羲之手中的笔,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
    他轻描淡写,挥洒如意,一瞬间就已刺出了十三剑。
    剑法本来是轻灵流动的,就像是河水一样,可是这十三剑刺出后,河水上却仿佛忽然有了杀气,天地间都仿佛有了杀气。
    第十三剑刺出后,所有的变化都似已穷尽,又像是流水已到尽头。
    他的剑势也慢了,很慢。
    虽然慢,却还是在变,忽然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
    但是这一剑却像是吴道子画龙点的睛,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
    然后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
    河上的剑气和杀气都很重,宛如满天乌云密布。
    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和煦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这一剑刺出,所有的变化才真的已到了穷尽,本已到了尽头的流水,现在就像是已完全枯竭。
    他的力也已将竭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剑尖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剑尖本来是斜斜指向炉火的,震动一起,炉火忽然熄灭!
    剑锋虽然在震动,本来在动的,却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就连一直在水上不停摇荡的轻舟,也已完全静止。
    就连船下的流水,都仿佛也已停顿。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字,一个很简单的字——死!
    没有变化,没有生机!
    这一剑带来的,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终结,才是真正的终结!
    ——流水干枯,变化穷尽,生命终结,万物灭亡!
    这才是“夺命十三剑”中真正的精粹!
    这才是真正夺命的一剑!
    这一剑赫然已经是第十五剑!
    ×××
    “啪”的一声,木剑断了!
    河水又复流动,轻舟又复漂荡。
    他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满身大汗如雨,已湿透了衣裳。
    他脸上带着种奇怪之极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恐惧?
    一种人类对自己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惧!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剑并不是他创出来的。
    根本没有人能创出这一剑,没有人能了解这一剑的变化。
    这种变化的出现,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样,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预测。
    这种变化的力量,也没有人能控制。
    ×××
    大地一片黑暗。
    他木立在黑暗中,整个人都好像在发抖,怕得发抖。
    他为什么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连他自己都已无法控制这一剑?
    河水上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人叹息着道:“鬼为什么还没有哭?神为什么还没有流泪?”
    (三)
    河水上又出现了一条船,看来就像是烟雨南湖上的画舫。
    船上灯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壶酒,一张琴,一卷书,灯下还有块乌石。
    磨剑石!
    一个人站在船头,看着这老人,看着这老人手里的断剑。他眼睛里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恐惧。
    老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
    “你还认不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
    ——翠云峰,绿水湖上的画舫,画舫上有去无归的渡人。
    这些都是老人永远忘不了的。
    就在这条画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剑,也沉下了他的英雄岁月。
    就是这个人,曾经叹息过他的愚蠢,也曾经佩服他的智慧。
    他那么样做,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谢掌柜。”
    “燕十三。”
    他们互相凝视,黯然叹道:“想不到我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日。”
    谢掌柜的叹息声更重:“仓颉造字,鬼神夜泣,你创出了这一剑,鬼神也同样应该哭泣流泪。”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剑的确已泄了天机,却失了天心。
    天心惟仁。
    这一剑既已创出,从此以后,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这一剑之下。
    ×××
    老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一剑并不是我创出来的!”
    谢掌柜道:“不是?”
    老人摇头,道:“我创出了夺命十三剑,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种变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满意,因为我知道它一定还有另一种变化。”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在找?”
    老人道:“不错,我一直都在找,因为我知道只有将这种变化找出来,才能击败谢晓峰。”
    谢掌柜道:“你一直都没有找到?”
    老人道:“我费尽了心血都找不到,谢晓峰却已死了。”
    ——神剑山庄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老人黯然道:“谢晓峰一死,天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我又何必再去寻找?”
    他长长叹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剑,埋名,同时也将寻找这最后一种变化的念头,沉入了湖底,从那天之后,我连想都没有再想过。”
    谢掌柜沉思着,缓缓道:“也许就因为你从此没有再想过,所以现在才会找到。”
    这一剑本就是剑法中的“神”。
    “神”是看不见,也找不到的,神要来的时候,就忽然来了。
    可是你本身一定要先达到“无人、无我、无忘”的境界,它才会来。
    这道理也正如禅宗的“顿悟”一样。
    谢掌柜又道:“现在你当然也已知道三少爷并没有死。”
    老人点头。
    谢掌柜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有把握能击败他?”
    老人凝视着手里的断剑,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剑。“
    谢掌柜道:“你是不是还想找回你的剑?”
    老人道:“我还能找得到?”
    谢掌柜道:“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
    老人道:“到哪里去找?”
    谢掌柜道:“就在这里。”
    ×××
    船舷边的刻痕仍在。
    谢掌柜道:“你应该记得,这是你亲手用你自己的剑刻出来的。”
    ——当时的名剑已消沉,人呢?
    如今人已在这里。
    有些人也正如百炼精钢打成的利器一样,纵然消沉,却仍存在。
    老人却在叹息,道:“只可惜这里已不是我当年的沉剑之处。”
    谢掌柜道:“刻舟沉剑,本就是愚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老人道:“不错。”
    谢掌柜道:“你却并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剑,本不是为了想再来寻剑。”
    老人承认:“我不是。”
    谢掌柜道:“你那么样做,本就是无意的,无意中就有天机。”
    他慢慢的接着道:“你既然能在无意中找到你剑法中的精粹,为什么不能在无意中找回你的剑?”
    老人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已看到了他的剑。
    漆黑的湖水中,已经有柄剑慢慢的浮了起来,已经能看见剑鞘上的十三颗明珠。
    ×××
    剑当然不会自己浮起来,也不会自己来寻找它昔年的主人。
    剑的本身并没有灵性。
    如果剑有灵,只不过因为握剑的人。
    这柄剑能够浮起来,也只不过因为是谢掌柜将它提起来的。
    燕十三并没有吃惊。
    他已经看见了系在剑锷上的线,也已看见了这根线的另一端就在谢掌柜的手里。
    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发生,就因为每件事都有这么样一根线,而人们却看不见而已。
    在经过许多次痛苦的经验之后,燕十三总算已渐渐明白了这道理。
    谢掌柜却还是在解释:“那一天你走了之后,我就已替你捞起了这柄剑,而且一直在为你保存着。”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掌柜道:“因为我知道你和三少爷迟早是会有相见的一日。”
    燕十三忽然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命运。”
    谢掌柜道:“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总算已找回了你的剑。”
    剑已在他手里,剑鞘上的十三粒明珠,依然在发着光。
    谢掌柜又问:“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击败他的把握?”
    燕十三没有回答。
    现在他的剑已回到他手里,还是和以前同样锋利。
    他凭着这柄剑,纵横天下,战无不胜,他一向无情,也无惧。
    何况,现在他已找到了他剑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将天下无敌。
    可是他心里却反而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他自己说不出来,别人却能看得出。
    甚至连谢掌柜都已看了出来,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么?”
    燕十三道:“夺命十三剑本来就像是我养的一条毒蛇,虽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却可以控制它,可是现在……”
    谢掌柜道:“现在怎么样?”
    燕十三道:“现在这条毒蛇,已变成了毒龙,已经有了它自己的神通变化。”
    谢掌柜道:“现在难道连你都已无法控制它?”
    燕十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恐惧。
    谢掌柜仿佛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同时凝视着远方,眼睛里同样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燕十三才问道:“你特地为我送剑来,是不是希望我能击败他?”
    谢掌柜居然承认:“是。”
    燕十三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谢掌柜道:“我是。”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希望我击败他?”
    谢掌柜道:“因为他从未败过。”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败?”
    谢掌柜道:“因为他败过一次后,才会知道自己并不是神,并不是绝对不能败的,他一定要受到过这样一次教训后,才能算真正长成。”
    燕十三道:“你错了。”
    谢掌柜道:“错在哪里?”
    燕十三道:“这道理并没有错,只不过用在他身上就错了。”
    谢掌柜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他并不是别人,他是谢晓峰,谢晓峰只能死,不能败!”
    谢掌柜道:“燕十三呢?”
    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样。”
    ×××
    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轻舟,轻舟已荡开。
    谢掌柜默默的站在船头,目送着轻舟远去,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悲伤。
    这世上永远有两种人,一种人生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燃烧。
    燃烧才有光亮,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种人却永远只有看着别人燃烧,让别人的光芒来照亮自己。
    哪种人才是聪明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
    (四)
    还没有到黄昏,夕阳已经很红了,红得就像是已燃烧了起来。
    夕阳下的枫林,也仿佛已燃烧。
    谢晓峰就坐在燃烧着的夕阳下,燃烧着的枫林外。
    他的手里没有剑,甚至连用一根木头削成的剑都没有。
    他还在等。
    ——是在等人?还是在等着被燃烧?
    ×××
    慕容秋荻远远的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现在才走过来。
    她走路的样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她走过来就要杀了你,你也一样会觉得很好看。
    “一个女人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让别人看的。”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只要她觉得有道理的话,她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忽然问:“就是今天?”
    谢晓峰道:“就是今天。”
    慕容秋荻道:“就是现在?”
    谢晓峰道:“就是现在。”
    他要等的人,现在已随时都会来。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手里至少应该有把剑。”
    谢晓峰道:“我没有剑。”
    慕容秋荻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已有剑,所以手里根本不必有剑?”
    谢晓峰道:“学剑的人,心中必当有剑。”
    若是心中无剑,又怎么能学剑?
    谢晓峰道:“只可惜心中的剑,绝对杀不了燕十三。”
    慕容秋荻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找把剑?”
    谢晓峰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替我送来的。”
    慕容秋荻道:“你想要把什么样的剑?”
    谢晓峰道:“随便。”
    慕容秋荻道:“不能够随便。”
    谢晓峰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剑也和人一样,也有很多种,每把剑的形式、分量、长短、宽窄,都不会绝对相同,每把剑都有它的特性。”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一个人要选择一把剑,就好像是在选择一个朋友,绝不能马虎,更不能随便。”
    谢晓峰当然也明白这道理。
    高手相争,连一点都不能差错,他们用的剑,往往就是决定他们胜负的因素。
    慕容秋荻忽又笑了,很得意的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哪柄剑。”
    谢晓峰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不但知道,而且已经替你拿来了。”
    ×××
    她真的已经替他拿来了。
    乌黑陈旧的剑鞘,形式古雅的剑锷,甚至连剑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手泽摩擦而发光的黑绸子,都是谢晓峰永远忘不了的。
    对他来说,这柄剑就像是一个曾经与他同过生死患难,却又远离了他的朋友。
    虽然他永远难以忘怀,却从未想到他们还有相见的时候。
    客栈里那个年轻的伙计,轻轻的将这把剑放在一块青石上,就悄悄的走了。
    谢晓峰忍不住伸出手,轻触剑鞘。
    他的手本来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这柄剑,就会立刻恢复稳定。
    他紧紧握住了这柄剑,就像是一个多情的少年,紧紧抱住了他初恋的情人。
    慕容秋荻道:“你用不着问我这柄剑怎么会在我手里的,你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想让你的心乱。”
    谢晓峰没有问。
    慕容秋荻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也会心乱,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轻轻一握他的手,柔声道:“可是我一定会在客栈里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谢晓峰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却忍不住要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在这一瞬间,他对她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依恋,几乎忍不住要将她叫回来。
    他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就像是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
    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用不着回头,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燕十三。

举报

第十五剑
    (一)
    夕阳红如血,枫林也红如血,天地间本就充满了杀气。
    何况天地间又有了这么样两个人!
    ×××
    满山红叶中,已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黑色所象征的,是悲伤,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样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
    它所象征的意思,正是一个剑客的生命。
    就像是大多数剑客一样,燕十三也喜欢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时,从来都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
    现在他又恢复了这种装束,甚至连他的脸都用一块黑巾蒙住。
    他不愿让谢晓峰认出他就是药炉边那个衰弱佝偻的老人,他不愿让谢晓峰出手时有任何顾忌。
    因为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和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决一死战。
    只要这愿望能够达到,败又何妨?死又何妨?
    ×××
    现在他确信谢晓峰绝对看不出这身子像标枪般笔挺的黑衣剑客,就是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衰弱老人。
    可是谢晓峰一定能认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强的对手燕十三!
    因为他的手里握着剑,漆黑的剑鞘上,镶着十三粒晶莹的明珠。
    这柄剑虽然并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却久已名传天下。
    在江湖人的心目中,这柄剑所象征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
    谢晓峰一转过身,目光立刻被这柄剑吸引,就像是尖针遇到了磁铁。
    他当然也知道这柄剑就是燕十三的标志。
    他的手里也有剑。
    两柄剑虽然还没有出鞘,却仿佛已有剑气在冲激回荡。
    燕十三忽然道:“我认得你。”
    谢晓峰道:“你见过我?”
    燕十三道:“没有。”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如刀:“可是我认得你,你一定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道:“因为你认得这柄剑?”
    燕十三道:“这柄剑并没有什么,它若在别人手里,只不过是凡铁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上次我见到这柄剑时,它仿佛也已经陪着它的主人死了,现在一到了你的手里,就立刻有了杀气。”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们总算相见了。”
    燕十三道:“你应该想得到的。”
    谢晓峰道:“哦?”
    燕十三道:“天地间既然有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就迟早必有相见的一日。”
    谢晓峰道:“我们相见的时候,是不是就必定要有个人死在对方的剑下?”
    燕十三道:“是的。”
    他紧握着他的剑:“燕十三能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等这一天,若不能与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盯着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么你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几时让别人看过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着道:“谢晓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江湖中从来就没有人知道。”
    谢晓峰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因为我已知道你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谢晓峰道:“所以……”
    燕十三道:“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燕十三,也已足够。”
    谢晓峰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实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剑,就已足够了。”
    ×××
    他看见过“夺命十三剑”,对这套剑法中的每一个细节和变化,他几乎都已完全了解。
    但是这并不足以影响他们这一战的胜负。
    因为这套剑法在燕十三手里使出来,无论气势,力量和速度,都一定会完全不同。
    所以他希望能看到燕十三手里使出来的夺命十三剑。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剑,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剑,必定就是决生死,分胜负的一剑,也就是致命的一剑。
    如果夺命十三剑已经有了第十五种变化,第十五剑就是这致命的一剑。
    他当然看不到。
    因为这一剑使出时,他已经死了。
    只要有这一剑,他就必死无疑。
    所以他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剑,竟是他这一生中永远看不到的。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
    造物弄人,为什么总是如此无情?
    ×××
    他不愿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现在我们手里都有剑,随时都可以出手。”
    燕十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一定不会轻易出手的。”
    燕十三道:“哦?”
    谢晓峰道:“因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机会。”
    燕十三道:“你是不是也一样会等?”
    谢晓峰道:“是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这种机会绝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燕十三承认。
    谢晓峰道:“所以我们一定会等很久,说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时,才会有这种机会出现,我相信我们一定都很沉得住气。”
    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像两个呆子一样站在这里等呢?”
    燕十三道:“你想怎么样?”
    谢晓峰道:“我们至少可以到处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的眼睛里闪出了笑意:“天气这么好,风景这么美,我们在临死之前,至少也应该先享受一下人生。”
    ×××
    于是他们开始走动,两个人的第一步,几乎是同时开始的。
    他们谁也不愿占对方的便宜。
    因为他们这一战,争的并不是生死胜负,而是要对自己这一生有个交代。
    所以他们既不愿欺骗对方,更不愿欺骗自己。
    (二)
    枫叶更红,夕阳更艳丽。
    在黑暗笼罩大地之前,苍天总是会降给人间更多光彩,就正如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显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这就是人生。
    如果你真的已经能了解人生,你的悲伤就会少些,快乐就会多些。
    ×××
    枫林中已有落叶。
    他们踏着落叶,慢慢的往前走,脚步声“沙沙”的响。
    他们的脚步越走越大,脚步声越来越轻,因为他们的精神和体能,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等到他们真正到达巅峰时的一刹那,他们就会出手。
    谁先到达巅峰,谁就会先出手。
    他们都不想再等机会。因为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给对方机会。
    ×××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的。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拔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忽然间就已经闪电般击出。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
    因为他们已完全进入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剑光流动,枫叶碎了,血雨般落下来。
    可是他们看不见。
    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都已不存在。
    天地间惟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坚实的枫树,被他们的剑锋轻轻一划,就断成了两截。
    因为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这棵树。
    茂密的枫林,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片平地,他们的剑要到哪里,就到哪里。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他们的剑锋。
    ×××
    枫树一棵棵倒下,满天血雨缤纷。
    流动不息的剑光,却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
    燕十三盯着自己手里的剑锋,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
    他的剑虽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
    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剑。
    现在他的剑已经死了。
    谢晓峰的剑尖,正对着他的剑尖。
    他的剑若是条毒蛇,谢晓峰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在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的钉死。
    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
    可是就在这时候,本来已经被钉死了的剑,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满天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都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全都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
    谢晓峰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虽然还在手里,却已经变成了死的。
    当对方手里这柄剑开始有了生命时,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现在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为这一剑就是“死”。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
    ×××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出来。
    燕十三的眼睛里,忽然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远比谢晓峰更恐惧。
    然后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无法想像的事。
    他忽然回转了剑锋,割断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没有杀谢晓峰,却杀死了他自己!
    可是在剑锋割断他咽喉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已不再有恐惧。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而空明,充满了幸福和平静。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顿,他手里的剑还是在震动不停。
    夕阳消逝,落叶散尽。
    谢晓峰还没有走,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个人怎么会在胜利的巅峰杀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已死了,这个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
    死的本来应该是谢晓峰,不是他。
    可是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心里却绝对没有恐惧怨恨,只有幸福平静。
    他并没有疯。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天下无敌,当然也没有人能强迫他。
    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夜已经很深了,很深很深。
    谢晓峰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他还是不懂,还是不明白,还是想不通,还是不明白。
    这个人在倒下去的时候,脸上的黑巾已经翻了起来。
    谢晓峰已经看见了他的脸。
    这个人就是燕十三,就是药炉边那个衰弱的老人,就是救过他的命的人。
    这个人救他的命,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若不能与谢晓峰一战,燕十三死不瞑目。
    谢晓峰并没有忘记简传学在客栈中对他所说的一番话。
    ——那个人一定会救你,但却一定会死在你的剑下。
    ×××
    长夜漫漫。
    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枫林残缺的枝叶间照进来,恰巧照在谢晓峰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树叶,阳光跳动不停,又仿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身后也有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却还是不明白。”
    谢晓峰霍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跪在他后面,低垂着头,发髻衣衫都已被露水打湿,显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没有发觉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人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满布红丝,显得说不出的疲倦而悲伤。
    谢晓峰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来了?”
    这人道:“是我,我早就来了,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转向燕十三的尸身,黯然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
    谢晓峰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从未忘记过铁开诚说的话。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一个人如果要成为剑客,就要无情。
    只有谢晓峰知道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因为他知道燕十三并不是真的无情。
    他长长叹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见你,因为你虽然不是他的子弟,却是他剑法惟一的传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后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就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谢晓峰道:“不错,那就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种变化,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铁开诚道:“你也不能?”
    谢晓峰道:“我也不能。”
    铁开诚道:“可是他并没有用那一剑杀你。”
    谢晓峰道:“那一剑若是真的击出,我已必死无疑,只可惜到了最后一瞬问,他那一剑竟无法刺出来。”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心里没有杀机。”
    铁开诚又问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他知道铁开诚不懂,又接着道:“如果你救过一个人的命,就很难再下手杀他,因为你跟这个人已经有了感情。”
    那无疑是种很难解释的感情,只有人类,才会有这种感情。
    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感情,所以人才是人。
    铁开诚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杀你,也不必死的。”
    谢晓峰道:“本来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死。”
    铁开诚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谢晓峰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现在我才明白,他实在非死不可。”
    铁开诚更不懂。
    谢晓峰道:“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心里虽然不想杀我,不忍杀我,却已无法控制他手里的剑,因为那一剑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发出来,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剑下。”
    每个人都难免会遇见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也无法了解的事。
    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铁开诚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毁了自己。”
    谢晓峰道:“他想毁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剑。”
    铁开诚道:“那一剑既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剑法,他为什么要毁了它?”
    谢晓峰道:“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上,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
    他的神情严肃而悲伤:“可是这一剑的变化和力量,已经绝对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养的蛇,竟是条毒龙,虽然附在他身上,却完全不听他指挥,他甚至连甩都甩不脱,只有等着这条毒龙把他的骨血吸干为止。”
    铁开诚的眼睛里也露出恐惧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毁了自己。”
    谢晓峰黯然道:“因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经和这条毒龙融为一体,因为这条毒龙本来就是他这个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灭这条毒龙,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毁灭。”
    ×××
    这是个悲惨而可怕的故事,充满了邪异而神秘的恐惧,也充满了至深至奥的哲理。
    这故事听来虽然荒谬,却是绝对真实的,绝没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现在这一代剑客的生命,已经被他自己毁灭了,他所创出的那一着天下无双的剑法,也同时消失。
    谢晓峰看着他的尸身,缓缓道:“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确已到达剑法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他已死而无憾了。”
    铁开诚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宁愿死的是你自己?”
    谢晓峰道:“是的。”
    他目中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落寞和悲伤:“我宁愿死的是我自己。”
    ×××
    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满了矛盾,得失之间,更难分得清。
    铁开诚脱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蒙住了燕十三的尸身,心里在问:“如果死人也有知觉,他现在是不是宁愿自己还活着,死的是谢晓峰?”
    他不能答复。
    他轻轻扳开燕十三握剑的手,将这柄剑放回那个镶着十三粒明珠的剑鞘里。
    名剑纵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剑仍在。
    人呢?
    (三)
    旭日东升,阳光满天。
    谢晓峰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走回了那无名的客栈。
    昨天他沿着这条小径走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铁开诚在后面跟着他走,脚步也跟他同样沉重缓慢。
    看看他的背影,铁开诚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现在他还是谢晓峰,天下无双的谢晓峰,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好像变了很多?
    ×××
    客栈的女主人却没有变。
    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惘和疲倦。
    她还是痴痴的坐在柜台后,痴痴的看着外面的道路,仿佛还是在期待着会有个骑白马的王子,来带她脱离这种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没有看见骑白马的王子,却看见了谢晓峰,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暧昧的笑意,道:“你回来了?”
    她好像想不到谢晓峰还会回来,可是他既然回来了,她也并没有觉得意外。
    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早已习惯了命运为他们安排的一切。
    谢晓峰对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经忘了前天晚上她对他做的那些事。
    青青道:“后面还有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
    谢晓峰道:“我知道。”
    慕容秋荻本来就应该还在等他,还有他们的那个孩子。
    “他们的人在哪里?”
    青青懒洋洋的站起来,道:“我带你去。”
    ×××
    她身上还是穿着那套又薄又软的衣裳。
    她在前面走的时候,腰下面每个部份谢晓峰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厅,走进后面的院子,她忽然转过身,上上下下的打量铁开诚。
    铁开诚很想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可是装得一点都不好。
    青青道:“这里没有人等你。”
    铁开诚道:“我知道。”
    青青道:“我也没有叫你跟着来。”
    铁开诚道:“你没有。”
    青青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到前面去等?”
    铁开诚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对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青青眼睛里却又露出那种暖昧的笑意,看着谢晓峰道:“前天晚上,我本来准备去找你的。”
    谢晓峰道:“哦?”
    青青轻抚着自己腰肢以下的部份,道:“我连脚都洗过了。”
    她洗的当然不仅是她的脚,她的手已经把这一点说得很明显。
    谢晓峰故意问:“你为什么没有去?”
    青青道:“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给我的钱,一定比你给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绝不是个肯在女人身上花钱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显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欢,今天晚上我还是可以……”
    谢晓峰道:“我若不喜欢呢?”
    青青道:“那么我就去找你那个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会喜欢的。”
    谢晓峰笑了,苦笑。
    这个女人至少还有一点好处,她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心里想做的事。
    她也从来不肯放过一点机会,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过得好些。
    如果只从这方面来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连他自己都比不上。
    青青又在问:“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谢晓峰道:“你应该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每个人都应该有找寻较好生活的权力。
    也许她用的方法错了,那也只不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比较正确的法子。
    根本就没有人给过她这种机会。
    ×××
    “等你的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就是谢晓峰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青青已经走了,走出了很远,忽然又回头,盯着谢晓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很不要脸的女人?”
    谢晓峰道:“我不会。”
    青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婴儿般纯真无邪。
    谢晓峰却已笑不出。
    他知道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的女人,虽然生活在火坑里,却还是可以笑得像个婴儿。
    因为她们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可悲。
    他只恨世人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些比较好的机会,就已经判了她们的罪。
    (四)
    黑暗而潮湿的屋子,现在居然也有阳光照了进来。
    无论多黑暗的地方,迟早总会有阳光照进来的。
    一个枯槁憔悴的男人,正面对着阳光,盘膝坐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
    阳光很刺眼,他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却连动都没动。
    他是个瞎子。
    一个女人,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仿佛已睡着了,睡得很沉。
    慕容秋荻并不在这屋子里,小弟也不在。
    这个可怜的瞎子,和这个贪睡的女人,难道就是在这里等谢晓峰的?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
    他已经走进来,正想退出去,瞎子却唤住了他。
    就像是大多数瞎子一样,这个瞎子的眼睛虽然看不见,耳朵却很灵。
    他忽然问:“来的是不是谢家的三少爷?”
    谢晓峰很惊讶,他想不通这瞎子怎么会知道来的是他?
    瞎子憔悴枯槁的脸上,又露出种奇异至极的表情,又问了句奇怪的话:“三少爷难道不认得我了?”
    谢晓峰道:“我怎么会认得你?”
    瞎子道:“你若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的。”
    谢晓峰忍不住停下来,仔细看了他很久,忽然觉得有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的确认得这个人。
    这个可怜的瞎子,赫然竟是竹叶青,那个眼睛比毒蛇还锐利的竹叶青!
    ×××
    竹叶青笑了:“我知道你一定会认得我的,你也应该想得到我的眼睛怎么会瞎?”
    他的笑容也令人看来从心里发冷:“可是她总算大慈大悲,居然还留下了我这条命,居然还替我娶了个老婆。”
    谢晓峰当然知道他说的‘她’是什么人,却猜不透慕容秋荻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更猜不透她为什么还要替他娶个老婆。
    竹叶青忽又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她替我娶的这个老婆,倒真是个好老婆,就算要我再割下一双耳朵来换,我也愿意。”
    他本来充满怨毒的声音,居然真的变得很温柔,伸出一只手,摇醒了那个贪睡的女人,道:“有客人来了,你总该替客人倒碗茶。”
    女人顺从的坐起来,低着头下床,用破旧的茶碗,倒了碗冷茶过来。
    谢晓峰刚接过这碗茶,手里的茶碗就几乎掉了下去。
    他的手忽然发冷,全身都在发冷,比认出竹叶青时更冷。
    他终于看见了这个女人的脸。
    竹叶青这个顺从的妻子,赫然竟是娃娃,那个被他害惨了的娃娃。
    ×××
    谢晓峰没有叫出来,只因为娃娃在求他,用一双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他终于还是闭上了嘴,他从来就不忍拒绝这个可怜女孩的要求。
    竹叶青忽然又问道:“我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谢晓峰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道:“是的。”
    竹叶青又笑了,笑得连那张枯槁憔悴的脸上都发出了光,柔声道:“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这么样一个好心的女人,绝不会长得丑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娃娃。
    如果他知道他这个温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惨了的女人,他会怎么样?
    谢晓峰不愿再想下去,大声的问:“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
    竹叶青点点头,声音又变得冰冷:“她要我告诉你,她已经走了,不管你是胜是负,是死是活,她以后都不想再见你。”
    这当然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来,只不过要谢晓峰看看他已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竹叶青忽然又道:“她本来要小弟也留下来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说他要到泰山去。”
    谢晓峰忍不住问:“去做什么?”
    竹叶青的回答简单而锐利:“去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
    他的声音里又变得充满讥诮:“因为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己去碰一碰运气,闯自己的天下。”
    谢晓峰没有再说什么。
    该说的话,好像都已说尽了。
    他悄悄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娃娃一定会跟着他出来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
    这就是娃娃的解释——
    “慕容秋荻逼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本来决心要死的。
    “我答应嫁给他,只因为我要找机会杀了他,替我们一家人报仇。
    “可是后来我却没法子下手了。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害了我们一家人的竹叶青,只不过是个可怜而无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两条腿上的筋也被挑断。
    “有一次我本来已经下了狠心要杀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时候,他却忽然从睡梦中哭醒,痛哭着告诉我,他以前做过多少坏事。
    “从那一次之后,我就没法子再恨他。
    “虽然我时时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我对他的仇恨,可是我心里对他已经没有仇恨,只有怜悯和同情。
    “他常常流着泪求我不要离开他,如果没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现在我也一样离不开他了。
    “因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会看不起我,更不会抛弃我,乘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会觉得安全幸福,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我。
    “对一个女人来说,能知道有个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许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
    谢晓峰能说什么?
    他只说了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外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他说:“恭喜你!”
    (五)
    冷月。
    新坟。
    “燕十三之墓。”
    用花冈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因为无论用多少字,都无法刻画出他充满悲伤和传奇的一生。
    这位绝代的剑客,已长埋于此。
    他曾经到达过从来没有别人到达过的剑术巅峰,现在却还是和别人一样埋入了黄土。
    ×××
    秋风瑟瑟。
    谢晓峰的心情也同样萧瑟。
    铁开诚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无憾?”
    谢晓峰道:“是的。”
    铁开诚道:“你真的相信他杀死的那条毒龙,不会在你身上复活?”
    谢晓峰道:“绝不会。”
    铁开诚道:“可是你已经知道他剑法中所有的变化,也已经看到了他最后那一剑。”
    谢晓峰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同样使出那一剑来,那个人当然是我。”
    铁开诚道:“一定是你。”
    谢晓峰道:“但是我已经终生不能再使剑了。”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没有回答,却从袖中伸出了一双手。他的两只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断。
    ×××
    没有拇指,绝不能握剑。
    对一个像谢晓峰这样的人来说,不能握剑,还不如死。
    铁开诚的脸色变了。
    谢晓峰却在微笑,道:“以前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宁死也不会做。”
    他笑得并不勉强:“可是我现在想通了,一个人只要能求得心里的平静,无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铁开诚沉默了很久,仿佛还在咀嚼他这几句话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问:“难道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平和安详:“我只知道一个人心里若不平静,活着远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当然有资格这么样说,因为他确实有过一段痛苦的经验,也不知接受过多少次惨痛的经验后,才挣开了心灵上的枷锁,得到解脱。
    看到他脸上的平静之色,铁开诚终于也长长吐出口气,展颜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
    谢晓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剑客谢三少爷了,我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已经不必再像以前那么样折磨自己。”
    一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要做个什么样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决定。
    他又问铁开诚:“你呢?你想到哪里去?”
    铁开诚沉吟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应该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没有回去之前,也许我还会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
    谢晓峰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
    这时清澈的月光,正照着他们面前的锦绣大地。

举报

尾声
    (一)
    这是个单纯而简朴的小镇,却是到泰山去的必经之路。
    他们虽然说是随便看看,随便走走,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风筝一样,不管风筝已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却还是有根线在连系着。
    只不过这条线也像是系在河水中那柄剑上的线一样,别人通常都看不见而已。
    ×××
    这小镇上当然也有个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栈。这客栈里当然也卖酒。
    铁开诚道:“你有没有见过不卖酒的客栈?”
    谢晓峰道:“没有。”
    他微笑:“客栈里不卖酒,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一样,不但是跟别人过不去,也是跟自己过不去。”
    奇怪的是,这客栈里不但卖酒,好像还卖药。
    随风吹来一阵阵药香,比酒香还浓。
    铁开诚道:“你见过卖药的客栈没有?”
    谢晓峰还没有开口,掌柜的已抢着道:“小店里也不卖药,只不过前两天有位客人在这里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为他煎药。”
    铁开诚道:“他得的是急病?”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陪笑解释:“可是他那种病绝不会传给别人的,两位客官只管在这里放心住下去。”
    但是一下子就能让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会传染给别人的。
    久经风尘的江湖人,大多都有这种常识。
    铁开诚皱了皱眉,站起来踱到后面的窗口,就看见小院里的屋檐下,有个年轻人正在用扇子扇着药炉。
    替朋友煮药的时候,身上通常都不会带着兵刃。
    这个人却佩着剑,而且还用另一只手紧握着剑柄,好像随时都在防备着别人暗算突袭。
    铁开诚看了半天,忽然唤道:“小赵!”
    这个人一下子就跳起来,剑已离鞘,等到看清楚铁开诚时,才松了口气,陪笑道:“原来是总镖头。”
    铁开诚故意装作没有看见他紧张的样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面喝酒,等你的药煎好,也来跟我们喝两杯如何?”
    ×××
    小赵叫赵清,本来是红旗镖局的一个趟子手,可是从小就很上进,前些年居然投入了华山门下。
    那虽然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为铁开诚全力在培植他。
    铁开诚对他的邀请,他当然不会拒绝的。
    他很快就来了。
    两杯酒过后,铁开诚就问:“你那个生病的朋友是谁?”
    赵清道:“是我的一位师兄。”
    铁开诚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赵清道:“是……是急病。”
    他本来是个很爽快的年轻人,现在说话却变得吞吞吐吐,仿佛有什么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铁开诚微笑着,看着他,虽然没有揭穿他,却比揭穿了更让他难受。
    他的脸开始有点红了,他从来没有在总镖头面前说谎的习惯,他想老实说出来,怎奈总镖头旁边又有个陌生人。
    铁开诚微笑道:“谢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绝不会出卖朋友的。”
    赵清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那师兄的病,是被一把剑刺出来的。”
    被一把剑刺出来的病,当然是急病,而且一定病得又快又重。
    铁开诚道:“病的是你哪一位师兄?”
    赵清道:“是我的梅大师兄。”
    铁开诚动容道:“就是那位‘神剑无影’梅长华?”
    他的确吃了一惊。
    梅长华不但是华山的长门弟子,也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
    以他的剑术,怎么会“病”在别人的剑下?
    铁开诚又问道:“是谁让他病倒的?”
    赵清道:“是点苍派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年纪很轻。”
    铁开诚更吃惊。
    华山剑派的威名,远在点苍之上,点苍门下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怎么能击败华山的首徒?
    赵清道:“我们本来是到华山去赴会的,在这里遇见他,他忽然跟我大师兄冲突起来,要跟我大师兄单打独斗,决一胜负。”
    他叹息着,接着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疯了,都认为他是在找死,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大师兄居然会败在他的剑下。”
    铁开诚道:“他们是在几招之内分出胜负的?”
    赵清脸色更尴尬,迟疑了很久,才轻轻的说道:“好像还不满十招。”
    一个初入门的点苍弟子,居然能在十招内击败梅长华,这不但令人无法思议,也是件很丢人的事,难怪赵清吞吞吐吐,不想说出来。
    何况梅长华一向骄傲自负,在江湖中难免有不少仇家,当然还要防备着别人乘机来寻仇。
    赵清又道:“可是他的剑法,并不完全是点苍的剑法,尤其是最后那一剑,不但辛辣奇诡,而且火候老到,看来至少也有十年以上苦练的功夫。”
    铁开诚道:“你想他会不会是带艺投师?”
    赵清道:“一定是。”
    谢晓峰忽然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清道:“他年纪很轻,做事却很老练,虽然很少说话,说出来的话却很有份量。”
    他想了想,又道:“看样子他本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会跟别人决斗的人,这次一定是为了想要在江湖中立威求名,所以才出手的。”
    谢晓峰道:“他叫什么名字?”
    赵清道:“他也姓谢,叫谢小荻。”
    (二)
    谢小荻。
    这三个字忽然之间就已名满江湖。
    就在短短五天之内,他刺伤了梅长华,击败了秦独秀,甚至连武当后辈子弟中第一高手欧阳云鹤,都败在他的剑下。
    这个年轻人的崛起,简直就像是奇迹一样。
    ×××
    夜。
    桌上有灯有酒。
    铁开诚把酒沉吟,忽然笑道:“我猜现在你一定已经知道谢小荻是谁了。”
    谢晓峰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却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急着想成名,因为只有成名之后,他才能驱散压在他心上的阴影。”
    ——什么是他的阴影?
    ——是他那太有名的父母?还是那段被压制已久的痛苦回忆?
    铁开诚道:“他故意找那些名家子弟的麻烦,我本来以为他是想争夺泰山之会的盟主。”
    “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因为他知道他的声望还不够,所以他还是将厉真真拥上了盟主的宝座。”
    “那已是前两天的事,今天的消息是,他已经娶了新任的盟主厉真真做老婆。”
    铁开诚微笑道:“现在我才知道,他远比我们想像中聪明得多。”
    厉真真当然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也看得出他们的结合对彼此都有好处。
    铁开诚道:“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慕容夫人听到他的消息时,会有什么感觉?”
    谢晓峰也不知道。
    他甚至连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都分不出。
    铁开诚忽又笑道:“其实我们也不必为他们担心,江湖中每一代都会有他们这种人出现的,他们在挣扎着往上爬的时候,也许会不择手段,可是等他们成名时,就一定会好好去做。”
    因为他们都很聪明,绝不会轻易将辛苦得来的名声葬送。
    也许就因为江湖中永远有他们这种人存在,所以才能保持平衡。
    因为他们彼此间一定还会互相牵制,那种关系就好像世上不但要有虎豹飞鹰,也要有老鼠蚊蚋,才能维持自然的均衡。
    谢晓峰忽然叹了口气,道:“一个既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父母可倚靠的年轻人,要成名的确很不容易。”
    铁开诚道:“但是年轻人却应该有这样的志气,如果他是在往上爬,没有人能说他走错了路。”
    谢晓峰道:“是的。”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外面忽然有群年轻人闯进来,大声喝问:“你就是谢晓峰?”
    谢晓峰点头。
    有个年轻人立刻拔出剑,用剑尖指着他:“拔出你的剑来,跟我一分胜负。”
    谢晓峰道:“我虽然是谢晓峰,却已经不能再用剑了。”
    他让这些年轻人看他的手。
    年轻人并没有被感动,他们想成名的心太切了。
    不管怎么样,谢晓峰毕竟就是谢晓峰,谁杀了谢晓峰谁就成名。
    他们忽然同时拔出剑,向谢晓峰刺了过去。
    ×××
    谢晓峰虽然不能再握剑,可是他还有手。
    他的手轻斩他们的脉门,就像是一阵急风吹过。
    他们的剑立刻脱手。
    谢晓峰拾起剑柄,用食中两指轻轻一拗,就拗成了两段。
    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他们立刻就走了,走得比来的时候还快。
    铁开诚笑了。
    他们都是年轻人,热情如火,鲁莽冲动,做事完全不顾后果。
    可是江湖中永远都不能缺少这种年轻人,就好像大海里永远不能没有鱼一样。
    就是这群年轻人,才能使江湖中永远都保持着有新鲜的刺激,生动的色彩。
    铁开诚道:“你不怪他们?”
    谢晓峰道:“我当然不怪他们。”
    铁开诚道:“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等他们长大了之后,就一定不会再做出这种事?”
    谢晓峰道:“是的。”
    他想了想,又道:“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铁开诚道:“什么原因?”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是个江湖人。”
    ×××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他们虽然没有根,可是他们有血性,有义气。
    他们虽然经常活在苦难中,可是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
    因为他们同样也有多姿多采,丰富美好的生活。
    谢晓峰道:“有句话你千万不可忘记。”
    铁开诚道:“什么话?”
    谢晓峰道:“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
    铁开诚道:“我也有句话。”
    谢晓峰道:“什么话?”
    铁开诚道:“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
    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剑,也还是谢晓峰。”──古龙《三少爷的剑》全书完──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4-5-21 02:43 , Processed in 0.203125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