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黑杀
    (一)
    不是杨柳岸,没有晓风残月。
    阿吉也没有醉。
    ×××
    昨夜他几乎已醉了,却没有醉。
    他走过许多卖酒的地方,他有许多次想停下来买醉,可是他忍住。
    一直忍到午夜,他已将忍不住时,他就去找娃娃和苗子。
    他相信这时候去找他们一定已经很安全。
    因为大牛虽然不是个很正常的人,他的家庭却是个很正常的家庭。
    正常而平凡。
    像这样的家庭,在午夜时,都已应该睡了,都不应该再有访客。
    那么他就可以悄悄的溜进去,去握一握苗子的手,看一看娃娃的眼睛,纵然惊醒了大牛的妻子,他也可以说一声道歉再溜走。
    他见过大牛的妻子,那也是个平凡而拙朴的妇人,只要自己的丈夫和儿女过得好,她就已心满意足。
    她们的家,就是她凭着这种爱心,节省,和一双会做针线的手买下来的。
    那是栋很简陋的平房,三间房,一个厅,丫头住最小的一间,她和幺儿陪丈夫住最大的一间,剩下的一间让她的长子和女儿同住。
    她的长子才十一岁。
    阿吉到他们家去过一次,送娃娃和苗子去的。
    看了他们的家庭,阿吉心里不但有很多感触,也很奇怪——
    为什么一个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家之后,还会去做那种事。
    “我为了养家!”大牛解释:“为了要活下去,让大家活下去,我什么事都做。”
    他说的也许是真话,也许不是,阿吉听了心里却觉得有点酸酸的。
    经过了这一段艰辛的日子后,他才发觉一个人要活下去确实并不像他以前想像中那么容易,确实要被迫做某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虽然他只去过一次,这个家庭却已让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他再去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些糖果给他们的子女。
    可是现在糖果却已掉落在地上!
    因为大牛夫妻都不在,他们的子女也不在,甚至连丫头都不在。
    事实上,这栋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在——
    只有苗子一个人痴痴的坐在客厅里,面对着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子,两眼发直。
    ×××
    客厅里布置得也很简陋,神龛里供着的是两位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相同之处的神衹——观世音菩萨和关夫子。
    神龛就在这张桌子前面的墙上。
    一张很破旧简陋的桌子,现在却摆着桌很丰富奢侈的酒菜,绝不是他们这种人家所能负担的酒菜。
    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再加上从阳澄湖快马运来的大闸蟹和红烧鱼翅。
    苗子正对着这一桌酒菜发怔,一双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完全没有表情。
    阿吉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已从这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和灾祸。
    苗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坐。”
    他对面有个空位,阿吉就坐了下去。
    苗子忽又举杯,道:“喝!”
    座前有杯,杯中有酒,阿吉却没有喝。
    苗子板着脸,道:“这桌菜是特地为你准备的,酒也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阿吉道:“所以我一定要喝?”
    苗子道:“一定!”
    阿吉迟疑着,终于举杯,一饮而尽:“这是竹叶青。”
    苗子道:“竹叶青是好酒。”
    阿吉道:“虽然是好酒,却不是好人!”
    苗子的脸立刻抽紧,耳上的铜环也开始在不停的抖动。
    阿吉道:“你已见到过竹叶青这个人?”
    苗子咬咬牙,忽然拈起个大闸蟹,抛到他面前,道:“吃!”
    刚蒸透的大闸蟹,满满一壳蟹黄几乎还是滚烫的。
    这桌酒菜显然刚摆上来还不久。
    难道竹叶青早已算准了阿吉要来,所以就摆好这桌酒菜在等着他?
    阿吉忍不住问:“现在他的人在哪里?”
    苗子道:“谁?”
    阿吉道:“竹叶青。”
    苗子拿起了满满的一壶酒,道:“这就是竹叶青,竹叶青就在这里。”
    他的手也在抖,抖得几乎连酒壶都拿不稳。
    阿吉接下酒壶,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比这锡壶还冷。
    他已发现自己的判断错误,因为他低估了竹叶青。
    这错误虽未必能令他致命,却已一定害了别人。
    又满满的喝了一杯酒下去,他才有勇气问:“娃娃呢?”
    苗子双拳虽握紧,还是抖得很可怕,忽然大声道:“你还想不想见她?”
    阿吉道:“想。”
    苗子道:“那么你就最好听我的,多吃,多喝,少问。”
    阿吉果然连一句话都不再问。
    苗子叫他吃,他就猛吃,苗子叫他喝,他就猛喝,芳香甘美的竹叶青喝到他嘴里,竟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可是无论多酸多苦的酒,他都要喝下去,就算是毒酒,他也要喝下去。
    苗子看着他,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
    阿吉却不忍看他,也不敢看他。
    苗子自己也连干了几杯,忽然又道:“后面屋里有床!”
    阿吉道:“我知道。”
    苗子道:“吃饱了,喝足了,才睡得好!”
    阿吉道:“我知道。”
    苗子道:“睡得好才有精神力气,才能去杀人。”
    阿吉道:“杀大老板?”
    苗子点点头,道:“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得到娃娃!”
    这句话说完,他眼中的泪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
    阿吉的瞳孔在收缩,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得到娃娃!”
    说完了这句话,他立刻又开始猛吃猛喝。
    苗子喝得也绝不比他慢,吃得也绝不比他少。
    两个人一言不发,一坛酒,一桌菜,很快就被他们一扫而空。
    阿吉道:“现在我已该去睡了!”
    苗子道:“你去!”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走入后房,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才发现苗子已泪流满面。
    (二)
    大老板在灯下展开竹叶青交给他的纸卷,上面有九个人的名字。
    白木。武当弟子,被逐出门墙后仍喜着道装,佩剑,身长六尺八寸,面黄体瘦,眉角有痣。
    土和尚。出身少林,头陀打扮,身长八尺,擅伏虎罗汉神拳,天生神力。
    黑鬼。关西浪子,使刀,好杀人,身长六尺,终年着黑衣。刀为缅刀,可作腰带。
    佐佐木。东瀛岛,九洲国浪人,所使东洋刀长八尺,残酷好杀。
    江岛。佐佐木之弟,擅轻功暗器,本为扶桑忍者“伊贺”传人。
    丁二郎。本为关中豪富子,败尽家财,流浪江湖,好酒色,使剑。
    青蛇。机智善变,身长六尺三寸。
    老柴。年纪最长,络腮胡子,好酒常醉,早年即为刺客,杀人无数,近来却常因贪杯误事。
    斧头。九尺大汉,使大斧,粗鲁健壮,性如烈火。
    看完了这九个人的名字,大老板才轻轻叹了口气,抬头问:“你看怎么样?”
    他问的是垂手肃立在他对面的一个人,这人年纪很轻,可是满面精悍之色。
    平时很少有人在大老板身边看到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在大老板心目中的地位已日渐重要,所以人人都叫他“小弟”,他自己似也忘记了本来的名字。
    他一向很少说话,只有在大老板问他的时候才开口:“看来这九个人都是杀人的好手。”
    大老板同意:“他们杀的人都不少。”
    小弟道:“是。”
    大老板又问:“你看他们能不能对付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小弟迟疑着,道:“他们有九个人,阿吉只有一双手,他们杀的人也一定比阿吉多!”
    大老板微笑,将纸卷交给他:“明天一早就叫人分头去接他们,只要他们的人一到,就送到韩大奶奶那里去!”
    小弟道:“是。”
    大老板道:“他们一定是分批来的,这么样九个人聚在一起,太引人注意。”
    小弟道:“是。”
    大老板道:“要杀人,就不能引人注意。”
    小弟道:“是。”
    大老板微笑着,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一次:“你一定要记住,要杀人,就不能引人注意。”
    (三)
    凌晨。
    早市已开,正是茶馆里最热闹的时候,茶馆里也正是大老板的小兄弟们最活跃的地方。
    那其中有些人甚至连大老板的面都未见过,可是每个人都肯为大老板效命。
    大老板能够在这里站得住脚,就因为有这些亡命的小伙子做他的基层部属。
    所以他们听到有人问起大老板的时候,就全都跳了起来。
    ×××
    问起大老板的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杆枪,腰上佩着的却是一柄剑。
    他很高,很瘦,穿着紧身的黑色衣服,行动矫健而剽悍。
    他是骑快马来的。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看他们脸上的风尘之色,无疑赶过远路。
    快马一停,他的人就箭一般窜入,兀鹰般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立刻问:“这里有谁是大老板的兄弟?”
    当然有。
    一听见这句话,茶馆里至少有十来个人跳了起来。
    黑衣人道:“你们都是?”
    这附近一带兄弟们的老大叫“长三”,立刻反问道:“你找大老板干什么?”
    黑衣人道:“我有点东西要卖给他!”
    长三道:“什么东西?”
    黑衣人道:“我们这三条命。”
    长三道:“你们准备卖多少?”
    黑衣人道:“十万两。”
    长三笑了,道:“三条命十万两并不贵。”
    黑衣人道:“本来就不贵。”
    长三沉下脸,道:“但我却看不出你们凭什么能值十万两。”
    黑衣人道:“就凭我这柄剑!”
    “剑”字出口,剑已出鞘,只听“嗤”的一声,剑风破空,接着又是“叮”的一响,桌上已有三只茶杯被剑锋贯穿。
    长剑挑起了茶杯,茶杯居然没有碎,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就算不会用剑的人也该看得出。
    长三的脸色变了。
    黑衣人道:“怎么样?”
    长三道:“好,好快的剑!”
    黑衣人道:“比起那个阿吉来怎么样?”
    长三道:“阿吉?”
    黑衣人道:“听说这里出了个叫阿吉的人,时常要跟大老板过不去。”
    长三道:“你们就是来替大老板办这件事的?”
    黑衣人道:“好货总得卖给识货的。”
    长三松了口气,陪笑道:“我保证大老板绝对是个识货的人。”
    只听一个人冷冷道:“只可惜这三位仁兄却不是好货。”
    ×××
    长三怔住。
    这句话并不是他的兄弟们说出来的。
    说话的人就在黑衣人身后。
    刚才他身后明明只有两个跟他一起来的伙伴,现在忽然已变成了三个。
    谁也没看清多出来的这个人是几时来的?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也穿着身黑衣服,身材却比这黑衣人瘦小些,站在他两个高大健壮的伙伴之间,就好像随时都可能被挤扁。
    可是他这两个高大的伙伴,却偏偏连动也没有动。
    他们本来并不是那种受了别人侮辱却不敢出头的人。
    他们都已跟随这黑衣人多年,也曾出生入死,身经百战。
    黑衣人听见背后的人声,还没有回头,人已窜出,厉声道:“拿下来!”
    他的两个伙伴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脸色有些变了,变得很奇怪。
    黑衣人回过头,脸色也变了。
    他的两个伙伴不但脸上的颜色变了,连五官的部位都已变了,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们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站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瘦小黑衣人,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脸很小,眼睛也很小,眼睛里却带着种毒蛇般恶毒的笑意。
    毒蛇不会笑,可是如果毒蛇会笑,一定就是他这样子。
    看见他这双眼睛,黑衣人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厉声问:“是你杀了他们?”
    这个有一双毒蛇般恶眼的黑衣人冷冷道:“除了我还有谁?”
    黑衣人道:“你是谁?”
    这人道:“黑杀,黑鬼!”
    听见了这四个字,黑衣人脸色变得更可怕:“我姓杜,杜方!”
    黑鬼道:“黑煞剑杜方?”
    杜方点点头,道:“我们一向河水不犯井水,你……”
    黑鬼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们就不该到这里来。”
    杜方道:“难道这件事你们已接了下来?”
    黑鬼道:“难道我们不能接?”
    杜方道:“我知道只要是黑杀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人能插手。”
    黑鬼道:“你知道就很好!”
    杜方道:“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们已插手!”
    黑鬼道:“哦?”
    杜方道:“所以你一定要杀人。”
    黑鬼道:“一定要杀!”
    杜方道:“为什么?”
    黑鬼道:“我喜欢杀人。”
    他说的是真话。
    无论谁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应该看得出他喜欢杀人。
    杜方在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的瞳孔同时收缩,杜方的剑已刺出。
    这一剑的力量比刚才贯穿茶杯时更强,速度也更快,刺的是黑鬼胸膛,不是咽喉,因为胸膛的目标更大,更不易闪避。
    可是黑鬼闪开了。
    他的人一闪开,两旁的大汉立刻迎面向杜方倒了下来。
    杜方一惊抬手,黑鬼已到了他肋下。
    没有人看见黑鬼出手,只看见杜方的脸突然变了,就像是他那两个伙伴一样,不但脸色改变,眼鼻五官的位置也已改变,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七窍中同时流出。
    茶馆中立刻散出一阵臭气,两个人红着脸蹲下,裤裆已湿透。
    可是没有人笑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已几乎吓破了胆。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种杀人的方式。
    对他来说,杀人已不仅是杀人。而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直到杜方的身子完全冰冷,黑鬼还紧贴在他肋下,享受着另一人逐渐死亡的滋味。
    如果你也能感觉到紧贴在你身上的一个人身子逐渐冰冷僵硬时,你才会了解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三才能移动自己的脚。
    黑鬼忽然抬头,看着他,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
    长三垂头道:“是。”
    他不敢面对这个人,他的衣服也已被冷汗湿透。
    黑鬼道:“你怕我?”
    长三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黑鬼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杀过人,为什么要怕我?”
    长三道:“因为……因为……”
    黑鬼道:“是因为我杀人的方法可怕,还是因为我喜欢杀人?”
    长三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黑鬼忽然问道:“你见过白木没有?”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能见到他杀人,才会明白要怎么样杀人才能真正算杀人。”
    长三的手里又捏起把冷汗。
    ——难道白木杀人还能比他更准确,更冷酷?
    黑鬼又问:“你有没有见过江岛和佐佐木?”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见到他们,才会明白要什么样的人才能算喜欢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杀人至少还有原因,他们杀人却只不过为了自己高兴。”
    长三忍不住道:“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会杀人?”
    黑鬼道:“随时随地,随便什么人!”
    ×××
    杜方也已倒下。
    他倒下去后,大家才能看见他肋下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却还是看不见黑鬼的刀。
    只有长三看见刀光一闪,就入了衣袖。
    衣袖上也有血。
    黑鬼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血是什么味道?”
    长三立刻摇头。
    黑鬼伸出手,将衣袖送到他面前:“你只要尝一尝,就会知道了。”
    长三又摇头,不停的摇头,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黑鬼冷笑道:“难道大老板手下,都是你这种连血都不敢尝的脓包?”
    “不是的!”
    说话的人本来在门外,忽然就到了他身后。
    黑鬼霍然转身,就看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少年。
    他本来年纪一定还很轻,但面上已因苦难的磨练而有了皱纹,所以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黑鬼道:“你也是大老板的手下?”
    这人道:“我也是,我叫小弟。”
    黑鬼道:“你尝过血是什么味道?”
    小弟弯下腰,拾起了杜方的剑,在血泊中一刺,剑尖沾血。
    他舐净了,忽又反手,将自己左臂划破道血口,鲜血涌出时,他的嘴已凑上去,然后才慢慢的抬起头,神色不变,淡淡道:“活人的血是咸的,死人的血就咸的发苦。”
    黑鬼的脸色却不禁有点变了,冷冷道:“我并没有问你这么多。”
    小弟道:“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确实道地。”
    黑鬼道:“这话是谁说的?”
    小弟道:“大老板说的。”
    黑鬼忽然大笑:“好,能够为他这种人做事,我们这趟来得就不算冤枉了。”
    小弟躬身道:“那么就请随我来。”
    他转身走出去时,每个人脸上都已不禁露出尊敬之色。
    只有长三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羞愧与痛苦。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四)
    上午。
    闹市中的人声突然安静,只听见“踢跶踢跶”的木屐声,由远而近,两个人穿着五寸高的木屐,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两个发髻蓬松,相貌狞恶的扶桑浪人,宽袍大袖,其中一个人,七寸宽的纯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八尺长刀,双手却缩在衣袖里。
    另一人黑袍木屐,连脸色都是乌黑的,看来更诡秘可怖。
    江岛和佐佐木也来了。
    看见了他们,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虽然没有人认得他们,可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带着的那种邪恶的杀气。
    连孩子们都能感觉得到。
    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正抱着她五个月大的孩子从“瑞德翔”的后室中走出来。
    瑞德翔是家很大的绸布庄。
    这少妇就是少掌柜的新婚夫人,本来就是花一样的年华,刚经过女人一生中最辉煌美丽的时期,就像是一块本就肥腴的土地,刚经过春雨的滋润。
    一看见她,江岛和佐佐木的眼睛立刻发了直。
    佐佐木道:“花姑娘大大的漂亮!”
    江岛道:“大大的好。”
    少妇本在逗着怀里的孩子,看见了他们,一张苹果般的脸立刻吓得惨白。
    佐佐木已冲了进去.店里一个伙计刚陪着笑迎上来,刀光一闪,左臂已被削断。
    孩子吓哭了,妈妈的腿已吓得发软。
    佐佐木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刀,狞笑道:“花姑娘不怕,我喜欢花姑娘!”
    他又准备扑上去,这次已没有人敢来阻拦。
    可是他的腰带却忽然被江岛一把抓住,反手一提,手肘一撞,他的人就飞了出去。
    江岛大笑,道:“花姑娘是我的,你……”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佐佐木已凌空翻身,一刀砍了下来。
    这一刀又狠又准又快,用的正是扶桑剑道中最具威力的“迎风一刀斩”,就好像恨不得一刀就将他弟弟的脑袋砍成两半。
    这个人果然是随时随地都会杀人,而且随便什么人都杀!
    可是江岛也不差,就地一滚,从刀锋下滚了出去,反手打出了三枚铁角乌星,正是伊贺忍者们用的独家暗器。
    这兄弟两人竟为了一个别人的妻子,就真的拼起命来。
    佐佐木长刀霍霍,每一刀砍的都是江岛要害,江岛的身法更怪异,满地翻滚,各式各样的暗器,层出不穷。
    突听“叮”的一声,三枚铁星被削落,长刀也被挡住。
    一个又高又瘦的蓝袍道人,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白木簪,手里一柄青铜剑,削落了暗器,架住了长刀,一脚将江岛踢出五丈开外,顺手给了佐佐木三个耳光,冷冷道:“要找花姑娘,到韩大奶奶那里去,有孩子的女人不是花姑娘。”
    这两个横行霸道,穷凶恶极的扶桑浪人,见了他居然服服帖帖,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连屁都不敢放。
    人丛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冷笑:“这道士想必就是被人从武当山赶下来的白木了,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威风。”
    另一人笑声更难听:“在自己人面前不发威,你叫他到哪里发威去?”
    白木面不改色,眉角的一颗痣却突然开始不停跳动,冷冷道:“看来这地方倒真热闹得很,居然连朱家兄弟也到了!”
    人丛中又传出一阵大笑:“这老杂毛好灵的耳朵。”
    笑声中,两道剑光飞出,如惊虹交剪,一左一右刺了过来。
    白木没有动。
    江岛、佐佐木却迎了上去。
    可是他们也没有机会出手。
    两道剑光中的人影后,还有两条人影,就像是影子般紧贴着他们。
    朱家兄弟仗剑飞出,这两个人也跟着飞了出来。
    只听一声惨呼,剑光中血花四溅,两个人平空跌下,背后一柄短刀直没至柄。
    另外两个人凌空一个翻身,才轻飘飘的落下,落在血泊中,一个人脸色发青,另一人脸上还带着酒意,正是丁二郎和青蛇。
    丁二郎还在叹着气,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喃喃道:“原来朱家双剑也不过如此,我们一直盯在他们后面,他们竟像死人一样,完全不知道。”
    青蛇淡淡道:“所以现在他们才会真的变成死人。”
    白木冷峻的脸上露出微笑,道:“青蛇轻功一向是好的,想不到二郎的轻功也有了精进。”
    丁二郎道:“那只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死。”
    在这种行业中,你若不想死,就得随时随地磨练自己。
    白木微笑道:“好,说得好,这件事办得也好。”
    丁二郎眨了眨眼,忽然问道:“最好的是什么?”
    白木抚长剑,傲然道:“最好的当然还是我这把剑。”
    ×××
    剑已入鞘。
    没有人敢反驳这骄傲的道人,因为没有人能抵挡他的剑。
    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而且随时随地都不会忘记提醒别人。
    在黑杀中,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忽然间.人丛中一阵惊呼骚动,四散而开,一条血淋淋的大汉,手持板斧,飞奔而来。
    青蛇皱眉道:“不知道斧头又闯了什么祸?”
    白木冷笑,道:“闯祸的只怕不是他。”
    看见他们,斧头立刻停住脚,面露喜色,道:“我总算赶上你们了。”
    白木道:“什么事?”
    斧头道:“老柴又喝醉了酒,在城外和一批河北道上的镖师干了起来。”
    白木冷笑道:“闯祸的果然又是他。”
    斧头道:“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挨了两下子,想不到连我加上去都不行,只好杀开一条血路闯出来找救兵。”
    白木道:“哼!”
    斧头道:“那批镖师实在扎手得很,大家再不赶去,老柴只怕就死定了。”
    白木冷冷道:“那么就让他去死吧!”
    斧头吃了一惊:“让他去死?”
    白木道:“我们这次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救人的。”
    ×××
    白木居然真的走了。
    大家当然也都跟着走。
    斧头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终于也赶了上去。
    他们当街杀人,扬长而去,街上大大小小几百个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没有人敢惹他们,因为他们有的不要脸,有的不要命。
    还有的又不要脸,又不要命!
    ×××
    直到他们都走远,又有个胖大头陀,挑着根比鸭蛋还粗的精钢禅杖,施施然从瑞德翔对面一家酒楼走了出来。
    那少妇惊魂初定,刚放下孩子,坐在柜台里喘气,突听“砰”的一声响,坚木做成的柜台,已被这和尚一禅杖打得粉碎。
    这一杖竟似有千斤之力,再反手横扫出去,力量更惊人。
    这家已有三百年字号的绸布庄,竟被他两三下就打得稀烂,店里十二个伙计,有的断手,有的断腿,也没有几个还能站得起来。
    那少妇已吓得晕了过去。
    和尚一伸手,就把她像小鸡般抓了起来,挟在肋下,大步飞奔而去。
    看见他刚才的凶横和神力,有谁敢拦他?
    和尚肋下虽然挟着一个人,还是健步如飞,顷刻间就已赶上他的同伴,转过脸,咧开大嘴,对着白木一笑,就越过了他们,走得踪影不见。
    青蛇皱眉道:“这和尚是不是疯了?”
    白木冷冷道:“他本来就有疯病,每隔三两天,就要犯一次。”
    佐佐木道:“他抱着的那个女人,好像是刚才那花姑娘。”
    江岛一句话都不说,拔脚就追。
    佐佐木也绝不肯落后。
    突听前面横巷中传出一声惨呼,竟像是和尚的声音。
    等大家赶过去时,和尚一个百把多斤重的身子,竟已被人悬空吊了起来,吊在一棵大树上,眼睛凸出,裤裆湿透,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都一起流了出来,臭得巷子外面都可以嗅到。
    这和尚不但天生神力,一身外门功夫也练得很不错,却在这片刻之间就已被人吊死在树上,杀他的人已连影子都看不见。
    白木反手握紧了剑柄,掌心已被冷汗湿透,不停的冷笑道:“好,好快的身手!”
    青蛇皱眉道:“想不到附近居然还有这样的高人,出手居然比我们还毒。”
    丁二郎弯着腰,仿佛已忍不住要呕吐。
    斧头在大吼:“你既然有种杀人,为什么没种出来跟老子们见见面?”
    深巷中寂无回声,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佐佐木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忽然问:“那个花姑娘呢?”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还被和尚挟在肋下的女人已不见了。
    那条用百炼精钢打成,和尚连睡觉都舍不得放手的禅杖也不见了。
    难道这女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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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牙还牙
    (一)
    大老板高高的坐在一张特地从他公馆搬来的虎皮交椅上,看看他面前的七个人,面带微笑,不住点头,显然觉得很满意。
    竹叶青当然也笑容满面,只要大老板高兴,他一定也很高兴。
    白木这些人却好像有点笑不出,看见了那和尚的惨死,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
    ——究竟是谁杀了他?
    ——是不是那个女人扮猪吃了老虎?还是这附近另有高手?
    竹叶青微笑道:“据说各位一进城,就做了几件惊人的事,真是好极了。”
    白木冷冷道:“一点都不好。”
    竹叶青道:“可是现在城里的人,已没有一个不知各位的厉害了。”
    白木闭上嘴。
    他的同伴也全都闭着嘴,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却连一口都吐不出。
    他们本来的确是想显点威风,先给这城市一个下马威的,想不到自己的同伴反而先糊里糊涂的死了一个。
    这种事若是说出来,岂非长了他人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
    斧头忽然大吼:“气死我了!”
    竹叶青道:“斧头兄为何生气?”
    斧头刚想说,看见白木青蛇都在瞪他,立刻改口道:“我自己喜欢生气,一高兴就要生气!”
    竹叶青笑道:“那更好极了!”
    斧头瞪眼道:“那有什么好?”
    竹叶青道:“就凭阁下这一股怒气,就足以令人心寒胆破!”
    丁二郎道:“可是我就从来不生气。”
    竹叶青道:“那也好!”
    丁二郎道:“有什么好?”
    竹叶青道:“平时静如处子,动时必如脱免,平时若是不发,一发必定惊人。”
    丁二郎笑了:“看来不管我们怎么说,你总有法子称赞我们几句,这倒也是本事。”
    竹叶青微笑道:“在下既没有各位这样的功夫,就只有靠这点本事混混饭吃。”
    大老板一直带着微笑在听,忽然问道:“各位的人已到齐了么?”
    白木道:“到齐了。”
    大老板道:“我却记得这次来的好像应该是九位。”
    白木道:“嗯。”
    大老板道:“还有两位呢?”
    白木冷冷道:“那两个人来不来都一样。”
    大老板道:“哦?”
    白木道:“有我们七个人来了,无论做什么事都已足够。”
    大老板道:“对付阿吉也已足够?”
    白木道:“不管对付什么人都已足够。”
    大老板笑了:“我知道近来道长的剑术又有精进,其余的几位也都是好手,只不过有件事却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白木道:“什么事?”
    大老板微笑着挥了挥手,门外立刻出现了两个人,抬着根精钢禅杖大步走了进来。
    白木的脸色变了。
    黑杀的兄弟们脸色全都变了。
    大老板道:“各位想必是认得这根禅杖的。”
    他们当然认得。
    这正是土和尚成名的兵器,他们已不知亲眼看过多少人死在这根禅杖下。
    大老板道:“据说这根禅杖一向和土和尚寸步不离,却不知怎会到了别人手里?”
    白木变色道:“贫道正想请教,这根禅杖是从哪里来的?”
    大老板道:“有个人特地送来,要我转交给各位。”
    白木道:“他的人还在不在?”
    大老板道:“还在。”
    白木道:“在哪里?”
    大老板道:“就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每个人都随着他手指看了过去,就看见了一个人站在门外,一个体态丰盈,柔若无骨的女人,赫然竟是“瑞德翔”绸布庄的少奶奶。
    ×××
    难道这女人真的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竟能在刹那间将土和尚吊死在树上?
    谁也看不出,谁也不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江岛突然狂吼,就地一滚,扑了上去,扬手发出了三枚乌星。
    少奶奶的身子一闪,已缩在门后,江岛却又一声狂吼,仰面跌倒,胸膛上并排钉着三枚铁星,正是他刚才自己打出去的。
    白木的脸色惨白,他的同伴们手足都已冰冷。
    门外又有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赫然又是那刚生过孩子的少奶奶。
    佐佐木吃惊的看着她,喃喃道:“这花姑娘果然不是花姑娘,是个女妖怪。”
    少奶奶居然对他笑了笑,道:“你喜不喜欢女妖怪?”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发抖,这一笑却笑得甜极了。
    佐佐木看得眼睛发红,双手紧握着刀柄,一步步走过去。
    白木低叱道:“小心。”
    只可惜他的警告已太迟了。
    佐佐木已伸开双臂扑上去,想去搂她的腰。
    他扑了个空。
    少奶奶的身子又缩到门后,他刚追出去,突然一声惨呼,一步步向后退,别人还没有看见他的脸,已看见一截刀尖从他后背上露出,鲜血也箭一般标出。
    等他仰面倒下来时,大家才看见这柄刀。
    八尺长的倭刀,从他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又赫然正是他自己的随身武器。
    ×××
    少奶奶又出现在门口,盯着他们,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悲愤与恐惧。
    这次已没有人再敢扑上去,连竹叶青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大老板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这就是你特地请来保护我的人?”
    这句话他是在问竹叶青。
    竹叶青垂下了头,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凭他们就能够对付阿吉?”
    竹叶青脸色发白,头垂得更低。
    大老板叹了口气,道:“我看他们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怎么能……”
    白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门外,不敢露面?”
    大老板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白木道:“门外的那位朋友。”
    大老板道:“门外有你的朋友?”
    他自己摇头,替自己回答:“绝没有,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
    门外的确寂无回应。
    惟一站在门外的,就是那位绸布庄的少奶奶。
    她刚才还在片刻间手刃了两个人,现在却又像是怕得要命。
    白木冷笑,向他的同伴们打了个眼色。
    丁二郎和青蛇立刻飞身而起,一左一右,穿出了窗户。身法轻灵如飞燕。
    斧头抡起大斧,虎吼着冲过去,眼前人影一闪,黑鬼已抢在他前面。
    少奶奶又不见了。
    四个人前后左右包抄,行动配合得准确而严密。
    不管门后面是不是躲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很难再逃得出他们的围扑。
    尤其是黑鬼的剑,一剑穿喉,绝少失手。
    奇怪的是,四个人出去了很久,外面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木手握剑柄,额上已泌出冷汗。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响,左面的窗户被震开,一个人飞了进来。
    右面的窗户几乎也在同一瞬间被震开,也有个人飞了进来。
    两个人同时落下,“叭”的一声,就像是两口麻袋被人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刚才燕子般飞出去的青蛇和丁二郎。
    就在他们倒下去时,斧头和黑鬼也回来了,可是斧头已没有头,黑鬼已真的做了鬼。
    斧头的头是被他自己的斧头砍下去的,黑鬼手里已没有剑,咽喉上却多了个血洞。
    ×××
    白木的手还握住剑柄,额上的冷汗却已如雨点般落下。
    大老板淡淡道:“我早就说过,门外绝没有你们的朋友,最多只不过有一两个要来向你们催魂索命的厉鬼而已。”
    白木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如盘蛇般凸起,忽然道:“好,很好。”
    他的声音已嘶哑:“想不到‘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居然也到了。”
    门外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你错了!”
    白木道:“来的难道是茅大先生?”
    门外一个人道:“这次你对了。”
    白木冷笑道:“好,好功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果然不愧是江南慕容的亲传嫡系!”
    说到“江南慕容”这四个字,门外忽又响起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门内剑光一闪,白木已飞身而出,剑光如流云般护住了全身。
    竹叶青不敢跟出去,连动都不敢动,也看不见门外的人,却听见“格”的一声响,一道寒光飞入,钉在墙上,竟是一截剑尖。
    接着又是“格格格”三声响,又有三截断剑飞入,钉在墙上。
    然后白木就一步步退了回来,脸上全无人色,手里的剑已只剩下一段剑柄。
    那柄百炼精钢长剑,竟已被人一截截拗断。
    门外一个人冷笑道:“我不用慕容家的功夫,也一样能杀你!”
    白木想说话,又忍住,忽然张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倒下去时惨白的脸已变成乌黑。
    大老板微笑道:“这果然不是慕容家的功夫,这是黑砂掌。”
    门外的人道:“好眼力。”
    大老板道:“这一次辛苦了茅大先生。”
    茅大先生在门外道:“杀这么样几个无名鼠辈,怎么能算辛苦,若换了仇二,这些人死得更快。”
    大老板道:“仇二先生是不是也快来了?”
    茅大先生道:“他会来的。”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道:“仇二先生的剑法天下无双,在下也早已久仰得很!”
    茅大先生道:“他的剑法虽然未必一定是天下无敌,能胜过他的人只怕也不多。”
    大老板大笑,忽然转脸看着竹叶青。
    竹叶青脸如死灰。
    大老板道:“你听见了么?”
    竹叶青道:“听见了。”
    大老板道:“有了茅大先生和仇二先生拔刀相助,阿吉想要我的命,只怕还不太容易。”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淡淡道:“你若想要我的命,只怕也不太容易。”
    竹叶青道:“我……”
    大老板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若真的要靠你请来的这几位高手保护,今日岂非就死定了。”
    竹叶青不敢再开口。
    他跪了下去,笔笔直直的跪了下去,跪在大老板面前。
    他已发现这个人远比他想像中更厉害得多。
    大老板却连一眼都不再看他,挥手道:“你累了,不妨出去。”
    竹叶青不敢动。
    就在这道门外,就有个追魂索命的人在等着,他怎么敢出去?
    可是他也知道,大老板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违抗了大老板的命令,就只有死!
    幸好这时院子里已有人高呼:“阿吉来了!”
    (二)
    夜,冷夜。
    冷风迎面吹过来,阿吉慢慢的走入了窄巷。
    就在半个月前,他从这条窄巷走出去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该走哪条路。
    现在他已知道。
    ——是什么样的人,就得走什么样的路。
    ——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
    开了大门,就可以看见一条路,蜿蜒曲折,穿入花丛。
    一个精悍而斯文的年轻人垂手肃立在门口,态度诚恳而恭敬:“阁下来找什么人?”
    阿吉道:“找你们的大老板!”
    年轻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垂下:“阁下就是……”
    阿吉道:“我就是阿吉,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年轻人的态度更恭敬:“大老板正在花厅相候,请。”
    阿吉盯着他,忽然道:“我以前好像没有看见过你。”
    年轻人道:“没有。”
    阿吉道:“你叫什么?”
    年轻人道:“我叫小弟。”
    他忽然笑了笑:“我才真的是个没有用的小弟,一点用都没有。”
    ×××
    小弟在前面带路,阿吉慢慢的在后面跟着。
    他不愿让这个年轻人走在他背后。
    他已感觉到这个没有用的小弟一定远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走完这条花径,就可以看见花厅左面那扇被撞碎的窗户。
    窗户里仿佛有刀光闪起。
    刀在竹叶青手里。
    (三)
    违抗了大老板的命令,就只有死!
    竹叶青忽然拔起了钉在佐佐木身上的刀——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他反手横过刀,去割自己的咽喉。
    忽然间,“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里的刀竟被打得飞了出去,“嘟”的钉在窗框上,一样东西落下来,却是块小石子。
    大老板冷笑,道:“好腕力,看来阿吉果然已到了。”
    这句话说完,他就看见了阿吉。
    ×××
    虽然已睡了一整天,而且睡得很沉,阿吉还是显得很疲倦。
    一种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倦,就像是一棵已在心里生了根的毒草。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破旧的粗布衣裳,苍白的脸已长出黑滲渗的胡子,看来非但疲倦,而且憔悴衰老。
    他甚至连头发都已有很久未曾梳洗过。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很干净,指甲也修的很短,很整齐。
    大老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手,男人们通常都很少会去注意另一个男人的手。
    他盯着阿吉,上上下下打量了很多遍,才问:“你就是阿吉?”
    阿吉懒洋洋的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不必要问的问题,他从不回答。
    大老板当然已知道他是谁,却有一点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救这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竹叶青。
    阿吉却道:“我救的不是他!”
    大老板道:“不是他是谁?”
    阿吉道:“娃娃!”
    大老板的瞳孔收缩:“因为娃娃在他手里,他一死,娃娃也只有死。”
    他收缩的瞳孔钉子般盯着竹叶青:“你当然也早已算准他不会让你死。”
    竹叶青没有否认。
    骰子已出手,点子已打了出来,这出戏已没有必要再唱下去,他扮演的角色也该下台了。
    现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看阿吉掷出的是什么点子?
    现在他已没有把握赌阿吉一定能赢。
    大老板长长叹息,道:“我一直将你当作我的心腹,想不到你在我面前一直是在演戏。”
    竹叶青也承认:“我们演的本就是对手戏。”
    大老板道:“所以在落幕之前,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个人要死。”
    竹叶青道:“这出戏若是完全照我的本子唱,死的本该是你。”
    大老板道:“现在呢?”
    竹叶青苦笑,道:“现在我扮的角色已下台了,重头戏已落在阿吉身上。”
    大老板道:“他演的是什么角色?”
    竹叶青道:“是个杀人的角色,杀的人就是你。”
    大老板转向阿吉,冷冷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将这角色演下去?”
    阿吉没有开口。
    他忽然感觉到有股逼人的杀气,针尖般刺入他的背脊。
    只有真正想杀人,而且有把握能杀人的高手,才会带来这种杀气。
    现在无疑已有这么样一个人到了他背后,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脖子后有根肌肉突然僵硬。
    可是他没有回头。
    现在他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站着,他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却是完全平衡协调的,绝没有一点缺陷和破绽。
    只要他一回头,就绝对无法再保持这种状况,纵然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疏忽,也足以致命。
    他绝对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
    对方却一直在等着这种机会,花厅里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逼人的杀机,每个人呼吸都已几乎停顿,额上都冒出了汗。
    阿吉连指尖都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明知背后有人要杀他,还能不闻不动,这个人身上每根神经,都必定已练得像钢丝般坚韧。
    阿吉居然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要杀他的人,在他背后,他不必用眼睛去看,也看不见。
    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保持一片空灵。
    他身后的人居然也没有动。
    这个人当然也是高手,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高手,才能这样的忍耐和镇定,等不到机会就绝不出手。
    所有的一切都完全静止,甚至连风都已停顿。
    一粒黄豆般大的汗珠,沿着鼻梁,从大老板脸上流落。
    他没有伸手去擦。
    他整个人都已如弓弦般绷紧,他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如此沉得住气。
    他自己已沉不住气,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背后有人要杀你?”
    阿吉不听,不闻,不动。
    大老板道:“你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阿吉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这个人是谁,现在都绝不敢出手的。
    大老板道:“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他究竟是谁?”
    阿吉没有回头,却张开了眼,因为他忽然又感觉到一股杀气。
    这次杀气竟是从他面前来的。
    他张开眼,就看见一个人远远的站在对面,道装玄冠,长身玉立,背负长剑,苍白的脸上眼角上挑,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两条几乎接连在一起的浓眉间,又仿佛充满了仇恨。
    阿吉一张开眼,他就停住脚。
    他看得出这少年精气劲力都已集聚,一触即发,一发就不可收拾。
    他也不敢动,却在盯着阿吉的一双手,忽然问:“阁下为什么不带你的剑来?”
    阿吉沉默。
    大老板却忍不住问:“你看得出他是用剑的?”
    道人点点头,道:“他有双很好的手。”
    大老板从未注意到阿吉的手,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手和他的人很不相配。
    他的手太干净。
    道人道:“这是我们的习惯。”
    大老板道:“什么习惯?”
    道人道:“我们绝不玷污自己的剑。”
    大老板道:“所以你们的手一定总是很干净。”
    道人道:“我们的指甲也一定剪得很短。”
    大老板道:“为什么?”
    道人道:“指甲长了,妨碍握剑,只要我们一剑在手,绝不容任何事妨害碍!”
    大老板道:“这是种好习惯。”
    道人道:“有这种习惯的人并不多。”
    大老板道:“哦?”
    道人道:“若不是身经百战的剑客,绝不会将这种习惯保持长久!”
    大老板道:“能够被仇二先生称为剑客的人,当然是用剑的高手。”
    仇二先生道:“绝对是。”
    大老板道:“可是在仇二先生的剑下,又有几个人能逃得了活口?”
    仇二先生傲然道:“不多。”
    他骄傲,当然有他的理由。
    这半年来,他走遍江南,掌中一柄长剑,已会过了江南十大剑客中的七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三十招的。
    他的剑法不但奇诡辛辣,反应和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议。
    死在他剑下的七大剑客,每个人本都有一招致命的杀着,尤其是“闪电追风剑”梅子仪的“风雷三刺”,更是江湖少见的绝技。
    他杀梅子仪时,用的就是这一招。
    梅子仪的“风雷三刺”出手,他竟以同样的招式反击。
    一个人的剑术能够被称为“闪电追风”,速度之快,可想而知。
    可是梅子仪的剑距离他咽喉还有三寸时,他的剑已后发先至,洞穿了梅子仪的咽喉。
    大老板的属下,有人亲眼看见过他们那一战,根据他回来报告:
    “仇二先生那一剑刺出,在场的四十多位武林高手,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只看见剑光一闪,鲜血已染红了梅子仪的衣服。”
    所以大老板对这个人早已有了信心。
    何况现在还有江南慕容世家惟一的外姓弟子茅一灵和他互相呼应!
    就算茅一灵不出手,至少也可以分散阿吉的注意力。
    这一战的胜负,几乎已成了定局。
    大老板高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心里已稳如泰山,微笑道:“自从谢三少暴毙于神剑山庄,燕十三刻舟沉剑后,江湖中的剑客,还有谁能比得上仇二先生的?仇二先生若想要谢家那一块‘天下第一剑’的金字招牌,已不过是迟早间的事。”
    他心情愉快时,总不会忘记赞美别人几句,只可惜这些话仇二先生竟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他一直在盯着阿吉——不是盯着阿吉的手,是阿吉的眼睛。
    一听见“仇二先生”这四个字,阿吉的瞳孔就突然收缩,就好像突然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根已被鲜血和仇恨染红了的毒针。
    仇二先生并不认得这个落拓憔悴的年轻人,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他的名字有这种反应。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机会已经来了!
    无论多坚强镇定的人,若是突然受到某种出乎意外的刺激,反应都会变得迟疑些。
    现在这年轻人无疑已受到这种刺激。
    仇恨有时也是种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可是现在阿吉眼睛里的表情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和悲伤。
    这种情感只能令人软弱崩溃。
    仇二先生并不想等到阿吉完全崩溃,他知道良机一失,就永不再来。
    ×××
    佐佐木那柄八尺长的倭刀,还钉在窗框上,仇二先生突然反手拔出,抛给了阿吉。
    他还有另一只手。
    他背后的长剑也已出鞘!
    无论阿吉会不会接住这把刀,他都已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已有绝对的把握!
    ×××
    阿吉接住了这把刀。
    他用的本来是剑,从剑柄至剑尖,长不过三尺九寸。
    这把刀的柄就有一尺五寸。
    扶桑的武士们,通常都是双手握刀的,他们的刀法和中土完全不同,而剑法更不同。
    他手里有了这把刀,就像是要铁匠用画笔打铁,书生用铁锤作画,有了还不如没有的好。
    可是他接住了这把刀。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已无法判断这举动是否正确。
    就在他的手触及刀柄的那一刹那间,剑光已闪电般破空飞来。
    三尺七寸长的剑,已抢入了空门,八尺长的倭刀,根本无法施展。
    剑光一闪,已到了阿吉咽喉。
    阿吉的手突然一抖,“格”的一声响,倭刀突然断成了两截。
    从刚才被石子打中的地方断成了两截。
    石子打在刀身中间。三尺多长的刀锋落下,还有三尺长的刀锋突然挑起。
    仇二先生的剑锋毒蛇般刺来,距离咽喉已不及三寸,这一剑本来绝对准确而致命。
    拔刀,抛出,拔剑,出手,每一个步骤,他都已算得很准。
    可惜他没有算到这一着。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断刀已迎上了他的剑——不是剑锋,是剑尖。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间迎击上闪电般刺来的那一点剑尖。
    没有人的出手能有这么快,这么准。
    ——也许并不是绝对没有人,也许还有一个人。
    但是仇二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阿吉就是这个人。
    剑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从剑身传入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
    然后他仿佛又觉得有阵风吹起。
    阿吉手里的断刀,竟似已化成一阵风,轻轻的向他吹了过来。
    他看得见刀光,也能感觉到这阵风,但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躲得开?又有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可是他并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个朋友在阿吉后面等着。
    ×××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仇二先生的剑法比茅大先生高,武功比茅大先生更可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看法错得多么愚蠢可笑,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茅大先生若想要他的命,只要一招就已足够。
    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剑法,没有人能想像那一招的速度,力量和变化,因为根本没有人看见过。
    他和茅大先生出生入死,患难相共了多年,连他也只看过一次。
    他相信只要茅大先生这一招出手,阿吉纵然能避开,也绝对没有余力伤人了。
    他相信茅大先生现在必定已出手!
    因为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听见了一声低叱:“刀下留人!”
    叱声响起,风声立刻停顿,刀光也同时消失,茅大先生掌中的剑,已到了阿吉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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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的芳名
    (一)
    剑气森寒,就像是远山之巅上亘古不化的冰雪,你用不着触及它,就可以感觉到那种尖针般的寒意,令你的血液和骨髓都冷透。
    剑本来就是冷的,可是只有真正高手掌中的剑,才会发出这种森寒的剑气。
    一剑飞来,骤然停顿,距离阿吉颈后的大血管已不及半寸。
    他的血管在跳动。血管旁那根本已抽紧的肌肉也在跳动。
    他的人却没有动。
    他动时如风,不动时如山岳。可是山岳也有崩溃的时候。
    他的嘴唇已干裂,就像是山峰上已被风化龟裂的岩石。
    他的脸也像是岩石般一点表情都没有。
    难道他不知道这柄剑只要再往前刺一寸,他的血就必将流尽?
    难道他真的不怕死?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怕死,这次都已死定了!”
    仇二先生长长吐出口气。
    大老板也长长吐出口气,只等着茅大先生这一剑刺出。
    茅大先生眼睛一直盯在他脖子后那条跳动的血管上,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充满了怨毒,又仿佛充满了痛苦。
    他这一剑为什么还不刺出去?
    他还在等什么?
    仇二忍不住道:“你用不着顾忌我!”
    阿吉掌中的断刀,还在他咽喉前的方寸之间,可是他掌中还有剑:“我有把握能躲开这一刀。”
    茅大先生没有反应。
    仇二道:“就算我躲不开,你也一定要杀了他,这个人不死,就没有我们的活路,我们不能不冒险一搏。”
    大老板立刻道:“这绝不能算是冒险,你们的机会比他大得多。”
    茅大先生忽然笑了,笑容也像他的眼色同样奇怪,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的剑已刺出,从阿吉颈旁刺了出去,刺入了仇二的肩。
    “叮”的一声,仇二掌中的剑落地,鲜血飞溅,溅上了他自己的脸。
    他的脸已因惊讶愤怒而扭曲。
    大老板也跳了起来。
    谁也想不到这变化,谁也不知道茅大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只有他自己和阿吉知道。
    阿吉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这变化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他的眼睛里偏偏又充满了痛苦,甚至比茅大先生的痛苦还深。
    剑光一闪,剑已入鞘。
    茅大先生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是不是已有五年不见了?”
    这句话竟是对阿吉说的,看来他们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多年的老友。
    茅大先生又道:“这些年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病痛?”
    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重聚,当然要互问安好,这本来是句很普通的话。
    可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又仿佛充满了痛苦和怨毒。
    阿吉的双拳紧握,非但不开口,也不回头。
    茅大先生道:“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肯回头,让我看看你?”
    阿吉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又何必再看?”
    茅大先生道:“那么你至少也该看看我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虽然说得很轻,却偏偏又像是在嘶声呐喊。
    阿吉终于回过头,一回过头,他的脸色就变了。
    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已,并没有什么奇特可怖的地方。
    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远比忽然看见只洪荒怪兽还吃惊。
    茅大先生又笑了,笑得更奇怪:“你看我是不是已变了很多?”
    阿吉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
    茅大先生道:“我们若是在路上偶然相逢,你只怕已不会认得出。”
    他忽然转过脸,去问大老板:“你是不是在奇怪,他看见我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大老板只有点头,他实在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茅大先生又问道:“你看他已有多大年纪?”
    大老板看着阿吉,迟疑着道:“二十出头,不到三十。”
    茅大先生道:“我呢?”
    大老板看着他满头苍苍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心里虽然想少说几岁,也不能说得太少。
    茅大先生道:“你看我是不是已有六十左右?”
    大老板道:“就算阁下真的已有六十岁,看起来也只有五十三四。”
    茅大先生忽然大笑,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但是他的笑声听来却又偏偏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甚至有几分像是在哭。
    大老板看看他,再看看阿吉:“难道我全都猜错了?”
    阿吉终于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是属虎的,今年已三十二。”
    大老板道:“他呢?”
    阿吉道:“他只比我大三岁。”
    大老板吃惊的看着他,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这个人今年才三十五:“他为什么老得如此快?”
    阿吉道:“因为仇恨。”
    太深的仇恨,就正如太深的悲伤一样,总是会令人特别容易衰老。
    大老板也明白这道理,却又忍不住问:“他恨的是什么?”
    阿吉道:“他恨的就是我!”
    大老板也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为什么要恨你?”
    阿吉道:“因为我带着他未过门的妻子私奔了!”
    他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淡淡的接着道:“那次我本来是诚心去贺喜的,却在他们订亲的第二天晚上,带着他的女人私奔了。”
    大老板道:“因为你也爱上了那个女人?”
    阿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冷冷道:“就在我带她私奔的半个月后,我就甩了她。”
    大老板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阿吉道:“因为我高兴。”
    大老板道:“只要你高兴,不管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阿吉道:“是的。”
    大老板又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阿吉道:“明白了什么?”
    大老板道:“他刚才不杀你,只因为他不想让你死得太快,他要你也像他一样,受尽折磨,再慢慢的死。”
    茅大先生的笑声已停顿,忽然大吼:“放你妈的屁!”
    大老板怔住。
    茅大先生握紧双拳,盯着阿吉,一字字道:“我一定要你看看我,只因为我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阿吉在听。
    茅大先生道:“我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所以我才会将自己折磨成这样子!”
    阿吉沉默着,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茅大先生道:“你真的已明白?”
    阿吉道:“真的。”
    茅大先生道:“你能原谅我?”
    阿吉道:“我……我早已原谅你!”
    茅大先生也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已将肩上压着的一副千斤重担放了下来。
    然后他就跪了下去,跪在阿吉面前,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
    仇二先生一直在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怒吼:“他拐走了你的妻子,又始乱终弃,你反而求他原谅你,反而要谢谢他,你……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一剑杀了他?”
    刚才他的剑已在动,已有了出手的机会,他看得出阿吉已经被他说的话分了心,却想不到他的朋友反而出手救了阿吉。
    茅大先生轻轻叹息,道:“你以为刚才真的是我救了他?”
    仇二怒道:“难道不是?”
    茅大先生道:“我救的不是他,是你,刚才你那一剑出手,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苦笑,又接着道:“就算我也忘恩负义,与你同时出手,也未必能伤得了他毫发。”
    仇二的怒气已变为惊讶。
    他知道他这朋友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却忍不住道:“刚才我们双剑夹击,已成了天地交泰之势,他还有法子能破得了?”
    茅大先生道:“他有。”
    他脸上竟露出了尊敬之色:“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一种法子。”
    仇二骤然变色,道:“天地俱焚?”
    茅大先生道:“不错,地破天惊,天地俱焚。”
    仇二失声道:“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茅大先生道:“他就是!”
    仇二先生踉跄后退,仿佛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茅大先生道:“我生平只做了一件罪无可赦的事,若不是一个人替我保守了秘密,我也早就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仇二道:“他也就是这个人?”
    茅大先生道:“是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这些年来,我也曾见过他,可是他却从未给我说话的机会,从未听我说完过一句话,现在……”
    现在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突然间,一道寒光无声无息的飞来,一截三尺长的断刀,已钉入了他的背。
    (二)
    鲜血溅出,茅大先生倒下去时,竹叶青仿佛正在微笑。
    出手的人却不是他。
    出手的人没有笑,这少年平时脸上总是带着种很可爱的微笑,现在却没有笑。
    看见他出手,大老板吃了一惊,阿吉也吃了一惊。
    仇二不但吃惊,而且愤怒,厉声道:“这个人是谁?”
    这少年道:“我叫小弟。”
    他慢慢的走过来:“我只不过是个既没有名,也没有用的小孩子而已,像你们这样的大英雄,大剑客,当然不会杀我的。”
    仇二怒道:“杀人者死,不管是谁杀了人都一样。”
    他拾起了他的剑。
    小弟却还是面不改色,悠然道:“只有我不一样,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的。”
    仇二的剑已在握,忍不住问:“为什么?”
    小弟道:“因为只要你一出手,就一定有人替我杀了你。”
    他在看着阿吉,眼色很奇怪。
    阿吉也忍不住问:“谁会替你杀他?”
    小弟道:“当然是你。”
    阿吉道:“我为什么要替你杀人?”
    小弟道:“因为我虽然既没有名,也没有用,却有个很好的母亲,而且跟你熟得很!”
    阿吉的脸色变了:“难道你母亲就是……就是……”
    他的声音嘶哑,他已说不出那个名字,那个他一直都想忘记,却又永远忘不了的名字。
    小弟替他说了出来:“家母就是江南慕容世家的大小姐,茅大先生的小师妹……”
    竹叶青面带微笑,又替他说了下去:“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就叫做慕容秋荻。”
    (三)
    阿吉的手冰冷,直冷入骨髓。
    小弟看着他,淡淡道:“家母再三嘱咐我,若有人敢在外面胡言乱语,毁坏慕容世家的名声,就算我不杀他,你也不会答应的,何况这位茅大先生本就是慕容家的门人,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替家母清理门户而已。”
    阿吉用力握紧双拳,道:“你母亲几时做了慕容家的执法掌门?”
    小弟道:“还没有多久。”
    阿吉道:“她为什么不将你留在身旁?”
    小弟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个见不得人的孩子,根本没资格进慕容家的门,只有寄人篱下,做一个低三下四的人。”
    阿吉的脸色又变了,眼睛里又充满了痛苦和悲愤,过了很久,才轻轻的问:“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小弟道:“我今年才十五。”
    大老板又吃了一惊,无论谁都看不出这少年才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小弟道:“我知道别人一定看不出我今年才只十五岁,就好像别人也看不出这位茅大先生今年才三十五一样。”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显得很凄凉:“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的日子比别人家的孩子过得苦些,所以长得也就比别人快些。”
    痛苦的经验确实本就最容易令孩子们成熟长大。
    仇二看着他,又看看阿吉,忽然跺了跺脚,抱起他朋友的尸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大老板知道他这一走,自己只怕也得走了,忍不住道:“仇二先生请留步!”
    小弟冷冷道:“他明知今生已复仇无望,再留下岂非更无趣?”
    这是句很伤人的话,江湖男儿流血拼命,往往就是为了这么样一句话。
    可是现在他却算准了仇二就算听见了,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因为他说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所以他想不到仇二居然又退了回来,一走出门,就退了回来,一步步往后退,惨白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却不是悲伤愤怒,而是惊惶恐惧。
    他已不再是那种热血冲动的少年,也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他的确不该退回来的,除非他已只剩下这一条路。
    小弟叹了口气,喃喃道:“明明是个聪明人,为什么偏偏要自讨无趣?”
    门外一人冷冷道:“因为他已无路可走。”
    声音本来还很远,只听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笃”的一响,就已到了门外。
    接着又是“笃”的一响,门外的这个人就已经到了屋子里,左边一只衣袖空空荡荡的束在腰带上,右腿已被齐膝砍断,装着只木脚,左眼上一条刀疤,从额角上直挂下来,深及白骨,竟是个独臂独眼单足的残废。
    像这样的残废,样子本来一定很丑陋狞恶,这个人却是例外。
    他不但修饰整洁,衣着华丽,而且还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就连脸上的那条刀疤,都仿佛带着种残酷的魅力。
    他的衣服是纯丝的,腰畔的玉带上,还斜斜插着柄短剑。
    屋子里有活人,也有死人,可是他却好像全都没有看在眼里,只冷冷的问:“谁是这里的主人?”
    大老板看看阿吉,又看看竹叶青,勉强笑道:“现在好像还是我。”
    独臂人眼角上翻,傲然道:“有客自远方来,连个座位都没有,岂非显得主人太无礼!”
    大老板还在迟疑,竹叶青已陪着笑搬张椅子过去:“贵客尊姓?”
    独臂人根本不理他,却伸出了四根手指。
    竹叶青依旧陪笑,道:“贵客莫非还有三位朋友要来?”
    独臂人道:“哼!”
    竹叶青立刻又搬过三张椅子,刚摆成一排,已有两个人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了下来。
    一个人不但身法轻如落叶,一张脸也像是枯叶般干枯无肉,腰带上插着根三尺长的枯竹,整个人看来都像是根枯竹。
    可是他的衣着更华丽,神情更倨傲,屋子里的人无论是死是活,在他眼里看来都好像是死的。
    另外一个人却是个笑口常开的胖子,一只白白胖胖的手上带着三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斑指,指甲留得又尖又长,看起来就像是只贵妇人的手。
    这么样一双手当然不适于用剑,这么样一个人也不像是会轻功的样子。
    可是他刚才从半空中飘落时,轻功绝不比那枯竹般的老者弱。
    看见这三个人,仇二已面如死灰。
    门外却还有人在不停的咳嗽,一面咳嗽着,一面慢慢的走了进来,竟是个衣着破旧,弯腰驼背,满脸病容的老和尚。
    看见这老和尚,仇二更面无人色,惨笑道:“好,好得很,想不到连你也来了!”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我不来谁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不但像是有病,而且病了很久,病得很重,可是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必定极有身份,极有来历。
    大老板当然也有这种眼力,他已看出这和尚很可能就是他惟一的救星。
    不管怎么样,出家人心肠总是不会太硬的。
    所以大老板居然也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陪笑道:“幸好这里不是地狱,大师既然到了这里,也就不必再受那十方苦难了。”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道:“这里不是地狱,哪里是地狱?我不来受苦,谁来受苦?”
    大老板勉强笑道:“到了这里,大师还要受什么苦?”
    老和尚道:“降魔也苦,杀人也苦。”
    大老板道:“大师也杀人?”
    老和尚道:“我不杀人谁杀人?不杀人又何必入地狱?”
    大老板说不出话了。
    独臂人忽然问:“你知道我是谁?”
    大老板摇头。
    无论谁当了他这样的大老板之后,认得的人都一定不会太多。
    独臂人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像我这样只有单眼,单手,单腿的人,却能用双剑的只怕还没有几个。”
    他并没有自夸,像他这样的人江湖中很可能连第二个都找不出。
    惟一的一个就是江南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三的“燕子双飞”单亦飞。
    大老板当然也知道这个人:“是单大侠?”
    独臂人傲然道:“不错,我就是单亦飞,我也是来杀人的!”
    那干瘦老者立刻接着道:“还有我柳枯竹!”
    枯竹剑也是江南名剑客,江湖十剑中,已有七个人毁在仇二剑下。
    单亦飞冷冷道:“我们今天要来杀的是什么人,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陪笑道:“幸好各位要来杀的不是我。”
    单亦飞道:“当然不是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的人已跃起,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直刺仇二。
    仇二也已拾起了他的剑,挥剑迎击。
    “叮”的一声,双剑交击,两道剑光忽然改变方向,向大老板飞了过去。
    大老板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两柄剑已洞穿了他的咽喉和心脏。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也没有人阻拦。
    因为就在双剑相击的同一刹那间,竹叶青已被老和尚击倒。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枯竹剑和那笑口常开的中年胖子已到了小弟身旁。
    枯竹剑的剑还未及出鞘,以剑柄横撞小弟左肋。
    小弟想往前窜,仇二和单亦飞的剑正迎面向他飞了过来。
    他只有往右闪,一双贵妇人般的纤纤玉手已在等着他,软绵绵的指甲忽然弹起,十指尖尖,就像是十柄短剑,已到了他的咽喉眉目间。
    他已无路可退,已经死定了。
    可是阿吉不能让他死,绝不能。
    枯竹剑的长剑刚刚出鞘,眼前突然有人影一闪,手里的剑已到了别人手里,剑光再一闪,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剑锋并没有刺下去,因为那中年胖子的指甲也没有刺下去。
    每个人的动作都已停顿,每个人都在盯着阿吉手里的剑。
    阿吉却在盯着那十指利剑般的指甲。
    这一瞬间的时光过得仿佛比一年还长,老和尚终于长长叹息,道:“阁下好快的出手!”
    阿吉淡淡道:“我也会杀人。”
    老和尚道:“这件事和阁下有没有关系?”
    阿吉道:“没有。”
    老和尚道:“那么阁下何苦多管闲事?”
    阿吉道:“因为这个人和我有点关系。”
    老和尚看看小弟,又看看那双贵妇人的手,叹息着道:“阁下若是一定要救他,只怕难得很。”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道:“因为那只手。”
    他慢慢的接着道:“因为那就是‘点铁成金,点活成死’的富贵神仙搜魂手。阁下就算杀了柳枯竹,那位少年施主也必死无疑。”
    阿吉道:“难道你们不惜以柳枯竹的一条命,换他的一条命?”
    老和尚的回答很干脆:“是的。”
    阿吉脸色变了,道:“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你们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老和尚突然冷笑,道:“孩子?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像这样的孩子世上只怕还不多。”
    阿吉道:“他今年还不到十五。”
    老和尚冷冷道:“那么我们就绝不容他活到十六。”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不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天尊’?”
    阿吉道:“天尊?”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慢慢的念出八句偈:“天地无情。鬼神无眼。万物无能。兆民无知。生死无常。祸福无门。天地幽冥,唯我独尊。”
    阿吉道:“这是谁说的?好大的口气!”
    老和尚道:“这就是‘天尊’开宗立派时的祝文,连天地鬼神都没有被他们看在眼里,何况是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可想而知了。”
    仇二道:“他们势力的庞大,已不在昔年的青龙会之下,可惜江湖中偏偏还有我们这几个不信邪的人,偏偏要跟他们拼一拼!”
    单亦飞道:“所以江南十剑和仇二之间的一点私仇,已变得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消灭他们的恶势,单某连头颅都可抛却,何况一点私仇而已!”
    仇二道:“这地方的恶势力帮会,就是‘天尊’属下的一股支流!”
    老和尚道:“我们暂时还不能铲除他们的根本,就只有先从小处着手。”
    仇二道:“你要救的这孩子,就是‘天尊’派到这里来的!”
    老和尚道:“天尊的命令,全都由他在暗中指挥操纵,大老板和竹叶青都只不过是他的傀儡而已。”
    他慢慢的接着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们为何不能放过他。”
    阿吉的脸色惨白。
    以江南十剑的名声地位,当然不会故意伤害一个孩子。
    他们说的话,他实在不能不信。
    老和尚道:“现在你既然已明白了,是不是还想救他?”
    阿吉道:“是的。”
    老和尚的脸色也变了。
    阿吉不等他开口,又问道:“他是不是天尊的首脑?”
    老和尚道:“当然不是。”
    阿吉道:“天尊的首脑是谁?”
    老和尚道:“天尊的首脑,就叫做天尊。”
    阿吉道:“若有人用他的一条命,来换这孩子的一条命,你们肯不肯?”
    老和尚道:“当然肯,只可惜就算我们肯,这交易也是一定做不成的。”
    阿吉道:“为什么?”
    老和尚道:“因为没有人能杀天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心神就像是忽然飘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着道:“也许还有一个人。”
    阿吉道:“谁?”
    老和尚道:“三……”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又停住,长长叹息道:“只可惜这个人已不在人世了,说出来也无用!”
    阿吉道:“可是你说出来又有何妨?”
    老和尚眼神仿佛又到了远方。喃喃道:“天上地下,只有这么样独一无二的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一把剑,只有他的剑法,才真正是独步千古,天下无双!”
    阿吉道:“你说的是……”
    老和尚道:“我说的是三少爷!”
    阿吉道:“哪一位三少爷?”
    老和尚道:“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谢家三少爷谢晓峰!”
    阿吉脸上忽然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心神也仿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就是谢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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