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谁是阿吉
    (一)
    大老板坐在他那宽大舒服的交椅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竹叶青,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歉意。
    这个人已为他工作了六年,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享受的却比任何人都少。
    现在他非但通宵未眠,而且水米未进,却还是看不出一点怨怼疲倦之色,能够为大老板做事,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光荣和安慰。
    ——像这么样忠心勤劳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大老板从心里叹了口气,才问道:“你已见过了阿吉?”
    竹叶青点点头,道:“那个人的确像是把出了鞘的刀,而且是把快刀。”
    大老板道:“你把他买了下来?”
    竹叶青道:“现在还没有。”
    大老板道:“是不是因为他要的价钱太高?”
    竹叶青道:“我带了十万两银票去,可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再多十倍也没有用。”
    大老板道:“为什么?”
    竹叶青道:“我去的时候,桌上还堆满了银子,他非但没有碰过,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又补充:“他本来已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的,却还是没有把那么多银子看在眼里,由此可见,他要的绝不是这些。”
    大老板道:“他要的是什么?”
    竹叶青道:“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我们让每个人都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大老板道:“这是什么意思?”
    竹叶青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我们放手,把现在我们做的生意全停下来!”
    大老板沉下了脸。
    竹叶青道:“他还要跟大老板见一次面,亲口答应他这条件!。”
    大老板道:“你怎么说?”
    竹叶青道:“我已替大老板跟他约好,今天晚上,在韩大奶奶的地方跟他见面!”
    大老板目中现出怒色,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可以替我作主的?”
    竹叶青垂下头,道:“没有人敢替大老板作主!”
    大老板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只不过替大老板做了个圈套,让他自己把脖子套进去。”
    大老板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脸上的神色已和缓了许多。
    竹叶青道:“我跟他在外面谈判时,忽然发现了件怪事。”
    大老板道:“什么事?”
    竹叶青道:“我发现铁头的三姨太一直在里面的门缝里偷看,而且一直都在看着他,显得又紧张,又关切。”
    大老板的手握紧,道:“那个女人是铁头从哪里弄来的?”
    竹叶青道:“那女人叫金兰花,本来是淮阳一带的名妓,江湖中有不少名人,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
    大老板眼睛里发出光,道:“你认为她以前一定认得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竹叶青道:“不但认得,而且一定是老相好!”
    大老板道:“所以她一定知道阿吉的来历?”
    竹叶青道:“一定!”
    大老板盯着他,道:“现在她当然已经不在阿吉那里了?”
    竹叶青道:“已经不在了!”
    大老板满意的吐出口气,道:“她在哪里?”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和苗子兄妹在一起。”
    大老板眼睛更亮,道:“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光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哪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挟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么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一下子失踪的!”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个比他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竹叶青道:“是的!”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真正多情多义的婊子?”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既不要钱,也不要命的婊子?”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微笑道:“我也没有。”
    (二)
    被单雪白干净,还带着兰花的香气。
    阿吉把它撕开来,撕成一条条,包扎住身上的刀伤。
    他知道大老板绝不会接受他提出的条件,也知道今夜必定会有恶战。
    他一点都不在乎,可是他不能不想到金兰花。
    ——我一定听你的话,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去。
    她留在他脸上的泪痕虽已干,她的声音却仿佛还在他耳畔。
    这些话他能不能相信?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够出卖,又有谁能相信她宁死也不出卖别人?
    阿吉用力将布带在胸膛上打了结。
    他的心里也有结,千千万万个结,解不开的结,因为他并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当然也有他的过去。
    在逝去的那一段日子里,他有过悲伤,有过欢乐,当然也有过女人。
    他从不相信任何女人。
    在他眼中看来,女人只不过是一种装饰,一种工具,当他需要她们时,她们都会像猫一样乖乖投入他怀里。
    当他厌倦时,他就会像垃圾般将她们抛开。
    对这一点,他从不隐瞒,也从无歉疚,因为他总认为他天生就应该享受女人的宠爱。
    如果有女人爱他,爱得要死,爱得恨不得能死在他怀里,他都认为那女人活该。
    所以如果金兰花现在出卖了他,他也会认为自己活该。
    他也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已经准备拼了。
    一个人,一条命,不管是怎么样一个人,不管是怎么样一条命,只要他自己准备拼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他心里是不是有某种不能向人诉说的隐痛?
    ——他是不是受过某种永远不能平癒的创伤?
    谁知道?
    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至少他全心全意都希望自己能忘记,还有谁知道?
    (三)
    桌子上有一斛珍珠,一把刀。
    桌子旁边有三个人——大老板、竹叶青、金兰花。
    大老板没有开口。
    不必要的时候,他从不开口——如果有人能替他说出他要说的话,他何必开口?
    先开口的当然是竹叶青。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和缓轻柔:“这是最好的珍珠,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当然会更漂亮,就算不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也会有很多男人会觉得她忽然变得很漂亮。”
    会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可是每个女人都有老的时候!”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到了她老的时候,都会变得不漂亮。”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每个女人都需要男人,可是到了那时候,你就会发觉,珍珠比男人更重要。”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轻抚刀锋,道:“这是一把刀,可以杀人的刀。”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如果被这把刀戳在心口里,珍珠对她就没有用了,男人对她也没有用了。”
    金兰花道:“我知道。”
    竹叶青道:“你喜欢被人戳一刀,还是喜欢珍珠?”
    金兰花道:“珍珠。”
    竹叶青盯着她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姓什么?叫什么?是从哪里来的?”
    金兰花道:“不知道。”
    竹叶青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在他手里,刀锋一闪,划过金兰花的左耳。
    这一刀并不是虚张声势,他知道只有血淋淋的事实才能真正令人恐惧。
    金兰花全身都因恐惧而收缩。她看见了自己的血,也看见了随着鲜血落下的半只耳朵。
    但是她并没有觉得痛,这种恐惧竟使得她连痛苦都已感觉不到。
    竹叶青脸上却毫无表情,淡淡道:“耳朵缺了一半,还可以用头发盖住,若是鼻子少掉半个,就难看得很了!”
    金兰花忽然大声道:“好,我说。”
    竹叶青微笑着放下手里的刀,道:“只要你肯说,这些珍珠还是你的!”
    金兰花道:“其实根本用不着我说,你们也该知道他是谁!”
    竹叶青道:“哦?”
    金兰花道:“他就是要你们命的阎王!”
    这句话没说完,她的人已扑上桌子,用两只手握住桌上的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大老板的脸色变了,一把揪住她头发,厉声道:“你只不过是个婊子,为什么要为一个男人死?”
    金兰花的脸色苍白,嘴角已开始有鲜血渗出,却还有一口气,还可以说出心里的话:“因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你们却只不过是一群连猪狗都不如的杂种,我能够为他死,我……我已经高兴得很。”
    ×××
    屋子里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老板忽然问:“你跟他约的是今天晚上?”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那么你现在就应该赶快去将那地方安排好。”
    竹叶青道:“大老板真的准备要去?”
    大老板点点头,道:“我想见见他!”
    他又替自己解释:“因为我从未想到世上真的有他这种男人,能够让一个婊子心甘情愿的为他死,我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竹叶青闭上嘴。他知道大老板的主意是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的。
    大老板却偏偏要问他:“你的意思怎么样?”
    竹叶青没有立刻回答。
    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绝不能有一点疏忽错误,他必须详细考虑。
    大老板又在问:“你认为我会有危险?”
    竹叶青沉吟着,缓缓道:“既然苗子兄妹还在我们手里,他也许还不敢轻举妄动。”
    大老板道:“这一点我已想到。”
    竹叶青道:“可是一个人如果能让一个婊子为他死,也许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大老板道:“譬如说什么事?”
    竹叶青道:“有些人平时虽然对朋友很讲义气,可是到了必要时,就会不惜将朋友牺牲的!”
    大老板道:“什么时候才是必要的时候?”
    竹叶青道:“他决心要做一件大事的时候!”
    大老板没有再问下去。
    他当然懂得竹叶青的意思,无论谁杀了他,都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
    竹叶青道:“在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将所有的好手都集中到韩大奶奶那里去,我们可以用的好手,至少还有三十几个。”
    大老板道:“有他们保护我还不够?”
    竹叶青道:“也许够了,也许不够,只要有一分危险,我就不敢这么做!”
    大老板道:“有他们在前面挡着,我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竹叶青道:“可是他的目标只有大老板一个人,我们只要有一分疏忽,他就很可能会出手,他的出手一击,也许没有人能挡得住!”
    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铁虎在,情况当然又完全不同了。”
    大老板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能去?”
    竹叶青道:“大老板一定要见见他,当然可以去,只不过……”
    大老板道:“怎么样?”
    竹叶青道:“我们却不一定要让他见到大老板。”
    他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大老板立刻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什么人能够做到像大老板这样的大老板,都绝不是侥幸的,他一定要有别人比不上的才能和机智。
    大老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所以我们可以随便找个人冒充我去会他,我扮成随从跟在后面,一样还是可以见到他。”
    竹叶青道:“他如果出手,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人了,大老板就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大老板微笑道:“好,好主意!”
    门外忽然有个人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
    这里是大老板的书房,也就是他和他的高级幕僚商谈机密的地方。没有大老板的允许,谁也不敢直闯到门外。
    这个人却已在门外。
    大老板的意思,从来没有人敢反驳,大老板说“好”,就一定是好的,从来没有人敢争辩。
    这个人却是例外。
    在大老板面前,只有这个人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
    因为他能为大老板做的事,也绝不是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听见他的声音,大老板已喜形于色:“铁虎回来了!”
    (四)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刚端上来,汤是原汁,里面还加了四个蛋,两块排骨,看来滋味一定不错。
    阿吉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已有很久未曾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对他说来,这已是种很奢侈的享受。
    他很想能与他的朋友们分享。
    他很想到大牛家里去看看苗子和娃娃。
    可是他不敢冒险。
    ×××
    离开铁头的小公馆时,桌上还堆满了昨夜的赌注银子。
    他只拿走了最小的一锭。
    他一定要吃点能够补充体力的食物,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吃下去。
    ×××
    这是家很小的面馆,狭窄而阴暗。
    阿吉就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低着头,慢慢的吃面。
    他不想去看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面。
    可是他没有吃完。
    就在他开始吃第二个蛋时,用旧木板搭成的屋顶上,忽然有一大片灰尘掉下来,掉在他的面碗里。
    接着就是“咯吱”一声响,屋顶已裂开个大洞,一个人轻飘飘落下,伏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道:“不许动,不许开口,否则就要你的命!”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
    面馆里惟一的伙计更吓得腿都软了,因为他已看见这个人手里有把雪亮的刀,也看见了这个人一双像野兽般的眼睛。
    一条已经被猎人追捕得无路可走的野兽,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杀气。
    “你坐下来,慢慢的坐下来!”
    这个人在命令面馆里的伙计:“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伙计立刻坐到他那张破木椅上,整个人都软了。
    这人又命令阿吉:“继续吃你的面,你把它吃完!”
    阿吉继续吃面。
    掉在粪汁里的馒头,他都能吃得下去,面碗里有灰,他当然更不在乎。
    他能感觉到背后这人的紧张和恐惧,却不知这人怕的是什么?
    他也不想知道。
    但是就在这时候,他正好看见一个很高大的人昂着头从门外走过。
    看见了这条大汉,街上大部分人都立刻弯下腰,垂下头。
    躲在阿吉背后的人呼吸立刻变得更急促,全身都好像在不停的发抖。
    ——他怕的一定就是这条大汉。
    ——这条大汉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能让人怕得这么厉害?
    阿吉又低下头开始吃面。
    就在他低下头的时候,仿佛看见这条大汉往面馆里瞥了一眼,目光就像是厉电。
    幸好他只看了一眼,就大步走了过去。
    这时阿吉才看见他背后的腰带上还挂着条绳子,绳子上还系着六个人。
    六个人的衣着都很华丽,甚至连腰带、帽饰、靴子,也都配得很考究。
    可是六个人都已被打得鼻青眼肿,有的连手脚都已打断了,每个人都像狗一样乖乖的被那条大汉用绳子牵着走。
    等到这六个人走过去,躲在阿吉背后的人才吐出口气,紧握着刀柄的手也已放松。
    阿吉忽然问:“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这人低叱:“闭嘴!”
    阿吉没有闭嘴,又道:“既然你能逃出来,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刀锋已架在他脖子后:“你再开口,我就要你的命!”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人冷冷道:“你不开口,我也一样要你的命!”
    ×××
    刚才明明已从门外走过去的大汉,忽然间又回来了,忽然间已站在阿吉面前。
    他的一双眼睛闪射如厉电,脸上颧骨高耸,鹰鼻阔口。
    阿吉低头吃面。
    躲在他背后的人,用刀架住他的脖子:“你一动手,我就先杀了这个人!”
    大汉道:“你杀了他,我就不杀你!”
    他的声音沉重冷酷:“我至少要让你多活三年,多受三年罪。”
    阿吉还是在低着头吃面。
    躲在他身后的人,却已飞跃而起,一刀闪电般往这条大汉头顶上砍了下去。
    大汉的身子没有动,头也没有动,只一伸手,就握住了这个人的手腕。
    “格”的一响,这个人的手腕就断了,“当”的一声,刀落在地上,他的人就跪了下去。
    大汉冷冷的看着他,道:“你走不走?”
    这人疼得连眼泪都已流下,不停的点头,道:“我走!”
    大汉冷笑,拎着他走出去,忽又回头,瞪着阿吉。
    阿吉还是在吃面。
    大汉冷笑道:“你倒很沉得住气!”
    阿吉没有抬头,道:“我饿极了,我只想吃面!”
    大汉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回头向面馆伙计道:“这碗面的账我付!”
    伙计道:“是!”
    阿吉道:“谢谢。”
    大汉道:“不必!”
    ×××
    绳子上又多了一个人,七个人被绳子系着,像狗一样被大汉牵着走。
    阿吉终于吃完了他的面。
    他决心要吃完这碗面,他就一定要吃完,不管这碗面里有灰也好,有血也好,有泪也好。
    然后他才站起来,走到面馆伙计面前,问:“那个人是谁?”
    伙计惊魂犹未定,颤声道:“哪个人?”
    阿吉道:“刚才那个请我吃面的人。”
    伙计东张张,西望望,才压低声音,道:“那是个惹不得的人。”
    阿吉道:“他叫什么?”
    伙计道:“铁虎,铁老虎,只不过比铁还硬,比老虎还凶。”
    阿吉笑了,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能够把七匹狼像狗一样牵着走的人,当然比老虎还凶!
    伙计的声音压得更低,悄悄的问:“你认得他?”
    阿吉道:“不认得!”
    他笑得更奇怪,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知道我们很快就会认得的。”
    (五)
    “铁虎回来了。”
    现在他就站在大老板面前,腰虽然弯得并不低,神色间却带着种绝非任何人所能伪装出的骄傲和尊敬。
    骄傲的是,他又为自己所尊敬的人做成了一件事。
    大老板道:“你回来得比我们想的还早!”
    铁虎道:“因为那群狼根本不是狼,是狗!”
    大老板微笑,道:“在你面前,就算真是狼也变成了狗。”
    铁虎也在笑。
    他并不是个谦虚的人,他喜欢听别人的赞美,尤其是大老板的赞美。
    大老板道:“现在那群狗呢?”
    铁虎道:“六条死狗已喂了狼,七条活狗我都带回来了。”
    大老板道:“连一条都没有漏网?”
    铁虎道:“半路上本来有一条几乎溜了,我想不到他的裤裆里还夹着把刀。”
    大老板道:“现在那把刀呢?”
    铁虎道:“现在那把刀已经在他屁眼里。”
    大老板大笑。
    他喜欢铁虎做事的方式,铁虎做事,永远最直接,最简单,最有效。
    铁虎忽然道:“刚才大老板要见的是什么人?”
    大老板道:“他叫阿吉。”
    铁虎道:“阿吉?”
    大老板道:“我知道你一定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因为他根本没有名,而且总喜欢把自己说成是个没有用的人。”
    铁虎道:“其实他很有用?”
    大老板道:“不但很有用,而且一定很有名,只不过名声太响的人有时候就不愿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字。”
    铁虎明白这意思。
    他自己也一样,他已将自己的真名实姓隐藏了多年。
    大老板道:“我们本来约好了今天晚上见面的,可是小叶怕我出事!”
    铁虎冷笑,道:“小叶的胆子比叶子还小。”
    大老板道:“你不能怪他,一个人做事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竹叶青一直在听着,陪着笑,等到铁虎不再开口,才说:“那时候我不能不特别谨慎,只因为虎大哥还没有回来。”
    铁虎道:“现在呢?”
    竹叶青道:“现在当然不同了。”
    他在笑,可是笑得令人很不舒服:“现在大老板若是想要见一个人,只要虎大哥一出手,马上就能把那个人抓回来!”
    铁虎瞪着他:“你以为我办不到?”
    竹叶青道:“这世上若是还有虎大哥办不到的事,还有谁能办得到?”
    铁虎的双拳已握紧。
    大老板忽然道:“你累了!”
    他是对竹叶青说的:“现在铁虎已回来,你不妨先回去睡两个时辰!”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如果你床上有人在等着陪你睡觉,你也不必吃惊,也不必客气!”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一样!”
    竹叶青道:“是!”
    他立刻退了下去,既没有问那个人是谁,也没有问别的。大老板说的话,他永远只有听从,从不多问。
    ×××
    一直到竹叶青走出门,铁虎还在瞪着他,握紧的双拳上青筋凸起,眼角也在跳。
    大多数人看见他眼角跳的时候,都会远远的躲走,能够走多远,就走多远。
    大老板盯着他跳动的眼角,忽然问:“你跟我已有多久?”
    铁虎道:“五年。”
    大老板道:“不是五年,是四年九个月零二十四天。”
    铁虎的眼角不跳了,眼睛里立刻露出佩服和尊敬之色。
    他想不到大老板能将这种小事都记得这么清楚,记忆力这么好的人,通常都能令人佩服尊敬。
    大老板又问:“你知不知道小叶已跟我多久?”
    铁虎道:“他比我久!”
    大老板道:“他跟着我已有六年,六年三个月零十三天。”
    铁虎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你跟着我,已经花了我四十七万,已经换了七十九个女人,他呢?”
    铁虎不知道。
    大老板道:“我已经通知过账房,你们两个人,不管要用多少,我都照付,可是他在这六年间,一共只用了三千两。”
    铁虎忍耐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有的人会花钱,有的人不会。”
    大老板道:“他也没有女人。”
    铁虎又忍耐了很久,又忍不住道:“那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是男人!”
    大老板道:“可是他替我做的事,绝不比你少。”
    铁虎不愿承认,又不敢否认。
    大老板道:“他为我做的并不是什么可以光宗耀祖的事,他既不要钱也不要女人,你说他为的是什么?”
    铁虎更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这世上除了名利和女人外,还有什么能更令男人动心的?”
    铁虎知道,可是不敢说。
    大老板自己说了出来:“权力!”
    ——一个男人如果有了权力,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大老板道:“他什么都不要,也许只因为他要的是我这个位子!”
    铁虎眼睛里发出了光:“只要大老板说一句话,我随时都可以做了他!”
    大老板道:“你有把握?”
    铁虎道:“我……”
    大老板道:“我知道你的功夫,也知道你从前做掉过不少有名的人!”
    铁虎不否认,也没有谦虚。
    大老板道:“这六年来,我从未要小叶参加过一次行动,因为连我都一直认为他没有功夫!”
    铁虎道:“他本来就没有!”
    大老板道:“你错了,我也错了。”
    铁虎道:“哦?”
    大老板道:“直到今天,我才知他也是个高手。”
    铁虎忍不住道:“什么高手?”
    大老板道:“用刀的高手。”
    铁虎道:“大老板看见过他用刀?”
    大老板道:“今天我才见到,他用刀的手法,远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
    ——刀锋一闪,就削落了金兰花的半边耳朵。
    大老板道:“他出刀不但快,而且准确,可是他一直都深藏不露,也许直到现在他还以为我没看出来。”
    他微笑,又道:“可是他也错了,我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至少总看过猪走路。”
    他笑得还是很平和,铁虎却已开始愤怒:“会用刀的人,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大老板道:“我知道,五虎断门刀,万胜刀,七巧刀,和太行快刀门下的高手,栽在你手下的,最少也有二三十个。”
    铁虎道:“连今天的‘飞狼刀’江中,整整是三十个。”
    大老板道:“我也知道你一定可以做掉他!”
    铁虎道:“随时都可以!”
    大老板道:“可是现在还不必。”
    铁虎道:“为什么?”
    大老板道:“因为我知道他至少直到现在还没有背叛我。”
    铁虎道:“等到大老板知道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太迟了。”
    大老板道:“绝不会太迟!”
    铁虎又问:“为什么?”
    大老板道:“因为他也是个男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很难保守自己心里的秘密。”
    几上有花瓶,瓶中有花。
    他从瓶中摘下朵菊花嗅了嗅:“如果那个女人够聪明,又时常在他枕边,就算他不说,那个女人也会知道的。”
    铁虎道:“他也有喜欢的女人?”
    大老板道:“当然有。”
    铁虎道:“谁?”
    大老板道:“紫铃!”
    他知道铁虎一定不知道紫铃是谁,所以又解释:“紫铃就是那个我从秦淮河带回来,嘴角上有颗痣的那个女人。”
    铁虎并不笨,立刻明白:“也就是今天在床上等着他睡觉的那个女人!”
    大老板微笑。
    他知道自己已让铁虎明白了两件事。
    ——大老板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绝不容人欺骗。
    ——大老板真正的心腹,只有铁虎一个人。
    他知道就凭这两点,已足够换取铁虎对他的绝对忠心。
    他微笑着闭上眼睛,铁虎就悄悄的退了下去。
    他相信铁虎一定有法子对付阿吉,而且一定会先去找铁手阿勇,问清楚阿吉出手的方法。
    这个人在做别的事时,虽然会显得有点粗枝大叶,可是一遇到厉害的对手,他就会变得比任何人都精明仔细,从十年前他初成名时,他杀人就很少失手过。
    ×××
    大老板虽然闭着眼睛,却仿佛已能看见阿吉在铁虎剑下倒了下去。
    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举报

决战
    (一)
    屋子里舒服而干净。
    大老板从不苛待自己的手下,阿勇也还没有完全失去他的利用价值。
    只不过他的手还被包扎着,而且痛得要命。
    铁虎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希望韩大奶奶能替他找个处女来冲冲霉气。
    可是他知道现在来的一定是铁虎。
    敢不敲门就闯进他屋子的,一向只有铁虎一个人。
    对这一点他心里虽然很不满意,却从未说出来过。
    他需要铁虎这么样一个朋友,尤其是现在更需要,可是铁虎如果死了,他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
    铁虎看着这只被白布密密包扎住的手,紧紧皱着眉问:“你伤得很重?”
    阿勇苦笑。
    他伤得当然很重,这只手很可能永远不能用了,可是这一点他必须保守秘密。
    他知道大老板绝不会长期养着一个已没有希望的废物。
    铁虎道:“打伤你的人是谁?”
    阿勇道:“他自己说他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铁虎道:“但他却打伤了你,杀死了大刚。”
    阿勇苦笑道:“也许他在别的地方没有用,可是他的武功却绝对有用。”
    铁虎道:“他是用什么打伤你的?”
    阿勇道:“就用他的手!”
    他本来想说是被铁器打伤的,但是他不敢说谎,当时在场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人还有很多。
    铁虎的浓眉皱得更紧。
    他知道阿勇的铁掌功夫使得很不错,无论谁要赤手打伤他这只铁掌都很不容易。
    阿勇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来问我,他用的是什么功夫?”
    铁虎承认,他本就不是来探病的。
    阿勇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
    铁虎目中现出怒意,道:“你练武练了二三十年,杀过的人也有不少,在江湖中也混得不错,现在别人把你打得这么惨,你却连别人是用什么功夫打伤你的都不知道。”
    阿勇道:“他的出手实在太快.,”
    铁虎冷笑,忽然抓起了他那只被打伤的手,去解手上包扎着的白布。
    阿勇脸色立刻变了:“你想干什么?”
    铁虎道:“我想看看。”
    阿勇勉强笑道:“一只破手有什么好看的?”
    铁虎道:“有。”
    阿勇道:“章宝堂的大夫说,他们替我包扎得很好,叫我这两天千万不能去动它。”
    铁虎道:“去他妈的蛋!”
    阿勇闭上了嘴,因为他手上包扎着的布已完全被解开。
    看见他这只手,铁虎的脸色也变了。
    这只练过二十年铁掌功夫的手,现在竟已完全被击碎。
    是被三根手指击碎的,他手背上还留着三根紫黑的指印。
    ——那个没有用的阿吉,练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铁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是朋友。”
    阿勇陪笑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铁虎道:“所以你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阿勇笑得更勉强:“什么事?”
    铁虎道:“你这只手已从此废了。”
    阿勇的笑容冻结,瞳孔收缩。
    铁虎道:“只不过我就算替你保守这秘密,大老板还是迟早总会知道的,所以……你最好还是赶快自己作个打算。”
    阿勇垂下头,忽又大声道:“我用另外一只手,还是一样能为大老板杀人!”
    铁虎冷笑,道:“杀什么样的人?杀比你还没用的废物?”
    他忽然从身上取出叠银票,看也不看,就全部都甩给了阿勇:“这些银子你迟早总有一天会用得着的,你好好的收着,不要一下子就花光。”
    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竹叶青进来的时候,银票还摊在床上。
    阿勇正在看着他发怔。
    竹叶青柔声道:“我特地来探你的病,刚巧听见你们说的话。”
    阿勇道:“你也听见了,听见了最好。”
    竹叶青道:“不管怎么样,他对你总算不错。”
    阿勇道:“他对我不错,他对我简直好极了,所以叫我把这些钱好好收着。”
    他忽然大笑:“收着干什么?难道要我用他这点臭钱去做个小本生意?去开个小店卖牛肉面去?”
    他疯狂般大笑,用另一只手抓起银票,用力摔了出去,然后他就倒在床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竹叶青了解他这种心情,让他哭了很久,才柔声道:“你只管放心,好好的养伤,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想法子替你应付的!”
    (二)
    大老板闭着眼,从一只温香柔软的手里,接过碗参汤。
    他慢慢的啜了两口,才问:“紫铃呢?”
    “已经到叶先生那里去了!”
    “叶先生是不是已经跟她……”
    “已经有过一次!”
    大老板微笑。
    他相信竹叶青一定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无论大老板要人做什么事,都绝没有人敢违抗。
    于是大老板又问:“铁虎呢?”
    “他出去了!”
    “有没有说是到哪里去?”
    “他先去看了阿勇,现在好像是去找韩大奶奶去了。”
    大老板皱了皱眉,但立刻就明白了他这么样做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是去找女人的。
    阿吉第一次在城里出现,就是在韩大奶奶那地方,要调查阿吉的来历,当然要去找韩大奶奶,她知道的至少要比别人多一点。
    能够想到这一点,就证明铁虎出手前的准备,比以前更精明仔细。
    于是大老板笑得更愉快。
    现在每件事都已在他控制之下,每个人都已在他掌握之中。
    无论谁冒犯了他,无论谁欺骗了他,都休想逃得过他的惩罚。
    他的惩罚一向很公平,也很可怕。
    (三)
    铁虎坐在韩大奶奶对面,盯着她的眼睛,直等他认为她眼睛里的醉意已不太浓,才慢慢的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韩大奶奶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知道你这趟差使很辛苦,我这里刚好到了一批新货,其中还有个是原装货!”
    铁虎道:“我要找的不是女人!”
    韩大奶奶道:“难道虎大爷最近兴趣变了,想找个男人换换口味!”
    铁虎沉下脸,冷冷道:“你若醉了,我有法子可以让你清醒清醒。”
    韩大奶奶的笑容立刻冻结。
    铁虎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够清醒?”
    韩大奶奶道:“是的!”
    铁虎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韩大奶奶道:“你要找的一定是阿吉,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铁虎道:“据说他是从你这里出去的!”
    韩大奶奶道:“他曾经在我这里呆过一阵子!”
    铁虎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韩大奶奶道:“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来的时候就已经醉了。一连醉了好几天,醉得人事不知。”
    铁虎盯着她,直到他认为她并没有说谎,才继续问道:“你怎么会收容他的?”
    韩大奶奶道:“因为他没钱付账,而且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铁虎道:“而且很年轻,长得也不难看!”
    韩大奶奶的脸居然有点红了:“可是他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铁虎道:“因为他看不上你!”
    韩大奶奶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什么女人都看不上。”
    铁虎又问:“他在你这里做过些什么比较特别的事?”
    他每句话都问得很快,显然早已经过周密的思虑。
    韩大奶奶却不能不先想想再回答,因为她知道只要答错一句,就很可能有杀身之祸。
    “其实他在这里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替我们洗洗碗,倒倒茶……”她忽然想起了一件比较特别的事:“他还为我挨了几刀。”
    铁虎道:“是谁动的刀?”
    韩大奶奶道:“好像是车夫的小兄弟!”
    铁虎道:“阿吉杀了他们?”
    韩大奶奶道:“没有,他根本没有还手。”
    铁虎的瞳孔突然收缩:“难道他就站在那里挨那些小鬼的刀?”
    韩大奶奶道:“他连动都没有动。”
    铁虎的眼角又开始在跳。
    他眼角跳的时候,并不一定表示要杀人,有时这也是他自己的凶兆。
    他是在贫苦中长大的,从小就混迹在市井中,当然也挨过别人的刀。
    他第一次挨刀之前,眼角就在跳。
    因为那一次他惹了当地的老大,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现在他眼角跳得就几乎和那一次差不多。
    ——这次他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人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敲碎阿勇的铁掌,为什么要站在那里,挨那些小鬼的刀?
    ——他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本来不必忍受的痛苦和羞辱?
    韩大奶奶在叹气,又道:“那时候我们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是这么样一个人。”
    铁虎道:“以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韩大奶奶道:“看起来他好像真的很没用,不管你怎么样欺负他,他都好像不在乎,不管受了多大的气,他都可以忍下去。”
    铁虎道:“他本来可以不必受这种气的!”
    韩大奶奶道:“我也听说他昨天晚上杀了铁头大刚。”
    铁虎道:“你想他那时候为什么宁可受气挨刀,也不肯出手?”
    韩大奶奶沉吟着,道:“也许那只因为那时候他不愿让别人知道他会武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
    她想了想,又道:“也许他过去做了些很见不得人的事。”
    铁虎道:“不对!”
    韩大奶奶道:“不对?”
    铁虎道:“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为你挨刀,对他有什么好处?”
    韩大奶奶道:“没有好处。”
    铁虎道:“因为他不为你挨那几刀,你还是一样对他的!”
    韩大奶奶道:“我怎么样对他,他根本也不太在乎。”
    铁虎道:“他不惜为了苗子兄妹跟大老板拼命,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韩大奶奶道:“更没有!”
    铁虎道:“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韩大奶奶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判断错误。
    铁虎道:“他这么样做,一定是受了某种打击,忽然间对一切都变得心灰意冷,他不惜忍受那种痛苦和羞辱,一定是因为他的家世和声名太显赫,现在他既然已变成这样子,就绝不能再让别人知道他的过去。”
    这些话他并不是对韩大奶奶说的,只不过是自己在对自己分析阿吉这个人。
    可是韩大奶奶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她一直认为铁虎是个凶横而鲁莽的人,从未见到他如此冷静,更从未想到他的思虑如此周密。
    她认识铁虎已有多年,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还有另一面。
    他的凶横和鲁莽,也许都只不过是种掩护,让别人看不出他的机智和深沉,让别人不去提防他。
    看到他冷静的脸和锐利的眼,韩大奶奶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发现这个人的可怕,她甚至已经在暗暗的为阿吉担心。
    不管阿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一次遇到的对手都一定远比他自己意料中更可怕。
    这一次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战,他以前的声名和光荣,都可能从此随着他永远埋于地下。
    ——也许这就正是他自己心里盼望的结果。
    ——在这里死的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阿吉,在远方他的声名和光荣却必将永存。
    韩大奶奶从心底叹了口气,抬起头,才发现铁虎的一双锐眼一直在盯着她。
    她的心立刻发冷,直冷到脚底。
    铁虎忽然道:“其实你用不着为他担心的!”
    韩大奶奶道:“我……”
    铁虎打断她的话,道:“他一出手就杀了铁头,毁了铁手,竟连一点本门功夫都没有露出来,武功能练到这种地步的,我想来想去都不会超出五个人,像他这样年纪的,很可能只有一个!”
    韩大奶奶忍不住问:“是哪一个?”
    铁虎道:“那个人本来已经死了,可是我一直都认为他绝不会死得那么快!”
    韩大奶奶道:“你认为阿吉就是他?”
    铁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如果阿吉真的就是那个人,这一战死的就必定是我!”
    韩大奶奶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她已久历风尘,当然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表示自己对别人的关切。
    她轻轻握住了铁虎的手:“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为别人拼命?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他?”
    铁虎看着她肥胖多肉的手,缓缓道:“我并不一定要去。”
    这次韩大奶奶真的松了口气。
    铁虎接着又道:“可是另外有个人却一定要去。”
    韩大奶奶道:“谁?”
    铁虎道:“你!”
    韩大奶奶吃了一惊:“你要我去找阿吉?”
    铁虎道:“去带他来见我!”
    韩大奶奶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怎么知道他的人在哪里?”
    铁虎的锐眼如鹰,冷冷的盯着她:“你应该知道的,因为现在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韩大奶奶道:“什么地方?”
    铁虎道:“这里!”
    韩大奶奶道:“他为什么一定会到这里来?”
    铁虎道:“因为他已跟大老板约好了,今天晚上在这里相见,他当然一定会先来看看这里的情况,看看大老板是不是会布下什么埋伏陷阱?”
    他接着道:“城里只有这里是他最熟悉的,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对他不错,他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大老板的人一定找不到他,如果是我,也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韩大奶奶叹道:“可惜他不是虎大爷,他没有虎大爷这么精明仔细!”
    铁虎冷笑。
    韩大奶奶道:“虎大爷若是不相信,可以随便去搜。”
    她勉强笑了笑:“这地方虎大爷岂非也熟得很?”
    铁虎盯着她:“他真的没有来?”
    韩大奶奶道:“他若来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铁虎又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
    日色已偏西。
    韩大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怔了半天,直到她确定铁虎已远离此地,才慢慢的站起来,叹息着喃喃自语:“阿吉,阿吉,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替自己找来的麻烦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替别人找来这么多麻烦呢?”
    (四)
    厨房后有个破旧的小木屋,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
    这就是哑巴厨子的家,虽然肮脏简陋,对他们说来,却已无异天堂。
    他们劳苦工作了一天后,只有这里可以让他们安安静静的躺下来,做他们想做的事。
    就在这张床上,他们度过了这一生中最甜蜜美好的时光。
    她的丈夫虽然粗莽丑陋,他的妻子虽然瘦小干枯,但是他们却能尽量使对方欢愉。因为他们都知道只有这才是自己真正拥有的。
    他们能有什么,就尽量享受什么。
    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已很满意。
    ×××
    现在他们夫妇就并肩坐在他们的床上,一双手还在桌上紧紧相握。
    看着他们,阿吉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我就永远不能过他们这样的日子?
    桌上有三碟小菜,居然还有酒。
    哑巴指了指酒瓶,他的妻子道:“这不是好酒,但却是真的酒,哑巴知道你喜欢喝酒!”
    阿吉没有开口。
    他的咽喉仿佛已被堵塞,他知道他们过的日子多么辛勤刻苦,为了这两瓶酒,他们很可能就要牺牲一件冬天的棉衣。
    他感激他们对他的好意,可是今天他不能喝酒,滴酒都不能沾唇。
    他了解自己,只要一开始喝,就可能永无休止,直喝到烂醉为止。
    今天他若醉了,就一定会死在大老板手里,必死无疑。
    哑巴已皱起了眉,他的妻子立刻道:“你为什么不喝?我们的酒虽然不好,至少总不是偷来的。”
    她的人看来像是把锥子。
    阿吉并不介意,他知道她也和她的丈夫一样,有一颗充满了温暖和同情的心。
    他也知道对他们这样的人,有些事是永远都无法解释的。
    所以他只有喝。他永远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
    看见他干了一杯,哑巴就笑了,立刻又满满的替他倒了一杯,心里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嘶哑的声音。
    幸好他还有个久共患难的妻子,能了解他的心意:“哑巴想告诉你,你肯喝他的酒,就表示你看得起他,把他当做个好朋友,好兄弟!”
    阿吉抬头,他看得出哑巴眼睛里充满了对友情的渴望。
    这杯酒他怎么能不喝?
    哑巴自己也喝了一杯,满足的叹了口气,对他来说,喝酒已是件非常奢侈而难得的事,就正如友情一样。
    他喜欢喝酒,却很少有酒喝,他喜欢朋友,却从来没有人将他当做朋友。
    现在这两样他都有了,对人生他已别无所求,只有满足和感激。
    感激生命赐给他的一切。
    看见他的样子,阿吉的喉头仿佛又被堵塞,只有用酒才能冲下去,许多杯酒。
    就在这时,韩大奶奶忽然闯了进来,吃惊的瞪着他手里的空杯:“你又在喝酒?”
    阿吉道:“喝了一点。”
    韩大奶奶道:“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今天不该喝酒的,为什么还要喝?”
    阿吉道:“因为哑巴是我的朋友。”
    韩大奶奶叹了口气,道:“朋友,朋友能值多少钱一斤?难道比自己的命还珍贵?”
    阿吉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将友情看得远比生命更珍贵。
    ——生命本就是一片空白,本就要许许多多有价值的事去充实它,其中若是缺少了友情,剩下的还有多少?
    韩大奶奶自己也是喝酒的人,她了解一个酒鬼在戒酒多日后再开始喝的情况。
    在和大老板、铁虎那样的人决战之前,这种情况就足以令人毁灭。
    她忽然伸出手,抓起了桌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劣酒通常都是烈酒,她眼睛里立刻有了醉意,瞪着阿吉:“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什么人来找过你?”
    阿吉道:“铁虎?”
    韩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吉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韩大奶奶冷笑道:“不但厉害,而且远比你想像中还厉害得多!”
    阿吉道:“哦?”
    韩大奶奶道:“他不但算准了你一定在这里,而且还猜出了你是谁。”
    阿吉道:“我是谁?”
    韩大奶奶道:“是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阿吉神色不变,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韩大奶奶道:“他也不相信你已死了,可是我相信。”
    她大声在叫:“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让你再死一次!”
    阿吉道:“既然我已应该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韩大奶奶叫不出来了。
    对这么样一个人,她实在连一点法子都没有,只有叹气:“其实铁虎自己也承认,如果你真的就是那个人,他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却偏偏要自己毁自己,偏偏要喝酒!”
    说着说着,她的火气又上来了,重重的将酒瓶摔在地上:“喝的又是这种可以叫人把老命都喝掉的烧刀子。”
    阿吉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冷冷的说了两个字:“出去!”
    韩大奶奶跳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这里的什么人?你叫我出去!”
    阿吉道:“我不管你是这里什么人,我只知道这是我朋友的家,不管谁在我朋友家里大吵大闹,我都要请他出去。”
    韩大奶奶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家是谁给他的?”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面对着她:“我只知道我要你出去,你就得出去!”
    韩大奶奶吃惊的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发现这个没有用的阿吉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说不出的冷醋无情。
    他说出来的话,也变成了命令,无论谁都不敢抗拒的命令。
    因为现在无论谁都已应该看得出,如果违抗了他的命令,就立刻会后悔的。
    一个人绝不会变得这么快的,只有久已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才会有这种慑人的威严。
    直退到门外,韩大奶奶才敢说出她心里想说的话:“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一定是!”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不是!”
    ×××
    韩大奶奶转过身,就看见铁虎。
    他的脸看来就像是风化了的岩石,粗糙、冷酷、坚定。
    韩大奶奶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发抖:“你……你说他不是?”
    铁虎道:“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都已变了,变成了个没有用的酒鬼。”
    韩大奶奶道:“他不是,不是酒鬼!”
    铁虎道:“不管什么人,在决战之前还敢喝酒的,都一定是个酒鬼!”
    韩大奶奶道:“可是我知道江湖中也有不少酒侠,一定要喝醉了才有本事!”
    铁虎冷笑,道:“那些酒侠的故事,只能去骗骗孩子!”
    韩大奶奶道:“可是我每次喝过酒之后,就会觉得胆子变大了。”
    铁虎道;“真正的好汉,用不着酒来壮胆。”
    韩大奶奶道:“我喝过酒之后,力气也会变得大些。”
    铁虎道:“高手相争,斗的不是力。”
    韩大奶奶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当然也明白这道理。
    她根本就是在故意跟铁虎鬼扯,好分散他的注意力,造成阿吉的机会。
    不管是想逃走,还是想出手,现在她都已帮阿吉造成了机会。
    可是阿吉却连动都没有动。
    铁虎道;“酒却可以令人的反应迟钝,判断错误,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疏忽错误,就必败无疑。”
    这些话他已不是对韩大奶奶说的,他的一双锐眼已盯在阿吉身上,一字字接着道:“高手相争,只要有一招败笔,就必死无救!”
    阿吉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淡淡的问了句;“你是高手?”
    铁虎道:“既然我已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
    阿吉道:“我只知道你是请我吃过碗牛肉面的人,只可惜你并没有掏钱,付账的还是我。”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虽然不是什么高手,却也不是吃白食的人!”
    铁虎盯着他,全身每一个骨节忽然全都爆竹般响起,一连串响个不停。
    这正是外功中登峰造极的“一串鞭”,能练成这种功夫的,天下只有两个人。
    纵横辽北,生平从末遇见过敌手的“风云雷虎”雷震天。
    雄踞祁连山垂二十年的绿林大豪“玉霸王”白云城。
    “玉霸王”的霸业已成,足迹已很少再入江湖。
    “风云雷虎”的行踪本来就极诡秘,近年来更连消息都没有了,有人说他已死在一位极有名的剑客手下,有人说他已和这位剑客同归于尽。
    ——传言中的这位剑客,据说就是天下无敌的燕十三。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雷震天已加入了江湖中一个极秘密的组织,成为这个组织中的八位首脑之一。
    据说他们的组织远比昔年的“青龙会”还严密,势力也更庞大。
    骨节响过,铁虎魁伟的身材彷佛又变得高大了些,突然吐气开声,大喝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阿吉叹了口气,道:“我只有一点想不通。”
    铁虎道:“那一点?”
    阿吉道:“你本该已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又怎会到了这种地方来做别人的奴才走狗?”
    铁虎盯着他,忽然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我果然没有看错。”
    阿吉道:“你有把握?”
    铁虎道:“放眼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敢对雷震天如此无礼?”
    阿吉道:“你那大老板也不敢?”
    铁虎不回答,又道:“近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想与你决一死战,可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也是你,因为我从无把握能胜你!”
    阿吉道:“你根本全无机会!”
    铁虎道:“可是今天我的机会已来了,最近你的酒喝得太多,功夫练得太少。”
    阿吉不能否认。
    铁虎道:“就算我今日死在你的剑下,我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只不过……”
    他的锐眼中突然露出杀机:“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谁死谁活,都绝不容第三者将我们的秘密泄漏出去。”
    阿吉的睑色变了。
    铁虎已霍然转身,一拳击出,韩大奶奶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
    她已绝对不能再出卖任何女孩子的青春和肉体,也绝不会再泄漏任何人的杷密。
    阿吉的睑色惨白,却没有出手拦阻。
    铁虎吐出囗气,新力又生,道:“屋子里的两个人,真是你的朋友?”
    阿吉道:“是!”
    铁虎道:“我不想杀你的朋友,可是这两人却非死不可!”
    阿吉道:“为什么?”
    铁虎冷冷道;“这世上能击败雷震天的有几个?”
    阿吉道:“不多。”
    铁虎道:“你若胜了,想必也不愿别人将这一战的结果泄漏出去。”
    阿吉不能否认。
    只要没有别人泄漏也们的秘密,他若胜了,击败的只不过是大老板手下的一个奴才而已,他若败了,死的也只不过是个没有用的阿吉。
    阿吉活着又如何,死了又何妨?
    铁虎道:“我们的死活都无妨,我们的秘密,却是绝不能泄漏的。”
    阿吉闭著嘴,脸色更苍白。
    铁虎道:“那么你为何还不自己去动手?”
    阿吉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能去,他们是我的朋友。”
    铁虎盯着他,忽然狂笑:“想当年你一剑纵横,无敌于天下时,又有谁的性命被你看在过眼里,为了求胜,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的?可是现在你却连这么样两个人都不忍下手?”
    他仰面狂笑:“我知道你自己也曾说过,要做天下无敌的剑客,就一定要无情,现在呢?现在你已变了,你已不再是那天下无敌的剑客,这一战你必败无疑。”
    阿吉的双拳突然握紧,瞳孔也在收缩。
    铁虎道:“其实你是否去杀他们,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杀了你,他们能往哪里走?”
    阿吉沉默。
    铁虎道:“你的人虽然变了,可是你的人仍在,你的剑呢?”
    阿吉默默的俯下身,拾起了一段枯枝。
    铁虎道:“这就是你的剑?”
    阿吉淡淡道:“我的人变了,我的剑也变了!”
    铁虎道:“好!”
    “好”字说出口,他全身骨节突又响起。他用的功夫就是外功中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绝技。
    他的人就是纵横江湖,从无敌手的雷震天。
    他心里充满了信心。
    对这一战,他几乎已有绝对的把握。

举报

阿吉的剑
    (一)
    夕阳红如血。
    血还未流出。
    阿吉的剑仍在手。
    虽然这并不是一把真的剑,只不过是段从柴綑中漏出的枯枝,可是一到他手里就变了,变成种不可思议的杀人利器。
    就在雷震天一串鞭的神功刚刚开始发动,全身都充满了劲力和信心时,阿吉的剑已刺出,点在刚刚响起的一处骨节上。
    他的出手很轻,轻飘飘的点上去,这段枯枝就随着骨节的响声震动,从左手无名指上的第二个骨节一路跳跃过去,跳过左肘,肩井,脊椎……
    一串鞭的神功一发,就正如蛰雷惊起,一发便不可收拾。
    铁虎的人却似被这段枯枝黏住,连动都已不能动。
    枯枝跳过他左肩时,他脸上已无血色,满头冷汗如雨。
    等到他全身每一处骨节都响过,停在他右手小指最后一处骨节上的枯枝,就突然化成了粉末,散入了秋风里。
    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的冷汗忽又干透,连嘴角都已干裂,锐眼中也布满血丝,盯着阿吉看了很久,才问出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嘶哑,一字字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阿吉道:“这就是专破一串鞭的剑法。”
    铁虎道:“好,好……”
    第二个“好”字说出口,这个就在一瞬间之前还像山岳般屹立不倒的铁汉,就突然开始软瘫,崩溃……
    他那金刚不坏般的身子,在一刹那间就变得像是一滩泥。
    枯枝化成的粉末,还在风中飞散,他的人却已不能动了!
    ×××
    夕阳也淡了。
    阿吉慢慢的摊开掌心,被他手掌握着的一段枯枝,立刻也化成灰末,散入风中。
    ——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不但将枯枝震成了粉末,也震麻了他的手。
    可是他自己并没有用一点力。
    力量全是由铁虎的骨节间发出的,他只不过因力借力,用铁虎第一个骨节间发出来的力量和震动,打碎他自己的第二个骨节。
    现在他全身骨节都已被击碎——被他自己的力量击碎。
    阿吉若是也出了力,这股力量很可能就会反激出来。穿过枯枝,穿过手臂,直打入他的心脏。
    ——高手相争,斗的不是力。
    铁虎明白这道理,只可惜他低估了阿吉。
    ——你已变了,已不再是那天下无双的剑客,这一战你已必败无疑。
    骄傲岂非也像是酒一样,不但能令人的判断错误,也能令人醉。
    阿吉喝了酒,也给他喝了一壶——一壶“骄傲”。
    阿吉没有醉,他却醉了。
    ——高手相争,斗的不仅是力与技,还得要斗智。
    不管怎么样,胜总比败好,为了求胜,本就可以不择手段的。
    风迎面吹过来,阿吉默默的在风中佇立良久,才发现哑巴夫妇正站在木屋外看着他。
    哑巴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他的妻子却在冷笑:“现在我们总算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阿吉没有开口,因为他也正在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哑巴的妻子道:“你本来不该喝酒的,却偏偏要喝,只因为你早就算准铁虎会来的,你也想杀了我们,却偏偏不动手,只因为你知道我们根本逃不了,否则你为什么要让铁虎杀了韩大奶奶?”
    她说的话永远比锥子还尖锐:“你故意这么样做,只因为你要让铁虎认为你已变了,故意要让他瞧不起你,现在你既然已杀了他,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们夫妻两个人?难道你不怕我们把你的秘密泄漏出去?”
    阿吉慢慢的走过去。
    哑巴的妻子掏出一锭银子,用力摔在地上:“饭锅里不会长出银子来,我们也不想要你的银子,现在你既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你的。”
    阿吉慢慢的伸出手。
    可是他并没有去捡地上的银子,也没有杀他们,他只不过握住了哑巴的手。
    哑巴也握住了他。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很多情感都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男人们之间,也本就有很多事,不是女人所能了解的。
    就算一个女人已经跟一个男人患难与共,厮守了多年,也还是未必能完全了解那个男人的思想和情感。
    ——男人又何尝能真正了解女人?
    阿吉终于道:“虽然你不会说话,可是你心里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哑巴点点头,目中已有热泪盈眶。
    阿吉道:“我相信你绝不会泄漏我的秘密,我绝对信任你。”
    他又用力握了握哑巴的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不忍回头,因为他也知道这对平凡朴实的夫妇,只怕从此都不能再过他们以前那种虽艰苦却平静的日子了。
    他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总是要为别人带来这许多烦恼?
    ——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
    看着他走远,哑巴目中的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的妻子却在嘀咕:“他带给我们的只有麻烦,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哑巴心里在呐喊:
    ——因为他没有看不起我,因为他把我当做他的朋友,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作朋友。
    这一次他的妻子没有听见他心里的呐喊,因为她永远无法了解“友情”这两个字的份量,在一个男人心里占得有多重。
    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二)
    铁虎的尸体是用一块门板抬回来的,此刻就摆在花园中的六角亭里。
    暮色已深,亭柱间的灯笼已燃起。
    竹叶青背负着双手,静静的凝视着门板上的尸体,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对这件事,他竟似丝毫不觉惊异。
    直等到大老板匆匆赶来,他脸上才有了些哀伤悲戚之色。
    大老板却已经跳了起来。
    一看见铁虎的尸体他就跳起来大吼:“又是那个阿吉下的毒手?”
    竹叶青垂下头,黯然道:“我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能找到阿吉,更想不到他会死得这么惨。”
    大老板看不出他身上的伤,所以竹叶青又解释:“他还没有死之前,全身的骨节就已全都被打碎了。”
    “是被什么东西打碎的?”
    “我看不出。”
    竹叶青沉吟着,又道:“我只看出阿吉用的绝不是刀剑,也不是铁器。”
    大老板立刻问:“你凭哪点看出的?”
    竹叶青道:“铁虎衣服上并没有被铁器打过的痕迹,也没有被划破,只留着些木屑。”
    大老板瞪起了眼,道:“难道那个阿吉用的只不过是根木棍?”
    竹叶青道:“很可能。”
    大老板道:“你知不知道铁虎练的是什么功夫?”
    竹叶青道:“好像是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一类的外门功夫。”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看过他的真功夫?”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道:“我看过,就因为他功夫实在太强,所以我连他的来历都没有十分追究,就将他收容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昔年也曾在辽北横行过一时的‘云中金刚’崔老三。”
    竹叶青道:“我也听大老板说过。”
    大老板道:“虽然他曾经被雷震天逼得无路可走,可是我保证他的功夫绝不比那个姓雷的差太多,也绝不会比祁连山那个玉霸王差到哪里去。”
    竹叶青不敢反驳。
    没有人敢怀疑大老板的眼力,经过大老板法眼鉴定的事,当然绝不会错。
    大老板道:“可是现在你居然说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只凭一根木棍就能将他的全身骨节打碎?”
    竹叶青不敢开口。
    大老板用力握紧拳头,又问道:“他的尸身是在哪里找到的?”
    竹叶青道:“是在韩大奶奶那里。”
    大老板道:“那里又不是坟场,总有几个人看见他们交手的。”
    竹叶青道:“他们交手的地方,是在厨房后面一个堆垃圾和木柴的小院子里。姑娘们都很少到那里去,所以当时在场的除了阿吉和铁虎外,最多只有三个人。”
    大老板道:“哪三个?”
    竹叶青道:“韩大奶奶,和一对烧饭的哑巴厨子夫妻。”
    大老板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把他们的人带了回来?”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怒道:“为什么?”
    竹叶青道:“因为他们已经被阿吉杀了灭口!”
    大老板额上的青筋凸起,咬着牙道:“好,好,我养了你们这么多人,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竟连一个挑粪的小子都对付不了。”
    他忽又跳起来大吼:“你们为什么还不都卷起铺盖来走路?”
    等他的火气稍平,竹叶青才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还要等几个人。”
    大老板道:“等谁?”
    竹叶青的声音更低:“等几个可以去对付阿吉的人。”
    大老板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也压低声音,道:“你有把握?”
    竹叶青道:“有。”
    大老板道:“先说一个人的名字给我听。”
    竹叶青弯下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大老板的眼睛更亮了。
    竹叶青又从衣袖中拿出个纸卷,道:“这就是他开给我的名单,他负责将人全都带来。”
    大老板接过纸卷,立刻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到?”
    竹叶青道:“最迟明天下午。”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道:“好,替我安排,明天下午见阿吉。”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我就知道无论什么事你都会替我安排好的。”
    他脸上又露出微笑:“今天晚上,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明天也不妨迟些起来,那个女人……”
    他没有说下去,竹叶青已弯身陪笑道:“我知道,我绝不会辜负大老板对我的好意!”
    大老板大笑:“好,好极了!”
    铁虎的尸身还在那里,可是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了。
    ×××
    大老板刚走,铁手阿勇就冲了进来,跪在铁虎尸体前,放声恸哭。
    竹叶青皱起眉,道:“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人死也不能复生,你哭什么?”
    阿勇道:“我哭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他咬紧牙,握紧拳:“因为我总算看见了替大老板做事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竹叶青道:“大老板待人并不错。”
    阿勇道:“可是现在铁虎死了,大老板至少也应该安排安排他的后事才对……”
    竹叶青打断他的话,道:“大老板知道我会替他安排的。”
    阿勇道:“你?铁虎是为大老板死的?还是为了你?”
    竹叶青立刻掩住他的嘴,可是肃立在六角亭内外的二十几条大汉,脸色都已变了。
    谁都知道铁虎对大老板的忠心,谁都不愿有他这样的下场。
    竹叶青却在轻轻叹息,道:“我不管铁虎是为谁死的,我只知道大老板若是现在叫我去死,我还是会立刻就去。”
    (三)
    夜色已临。
    竹叶青穿过六角亭后的小径,从后墙的角门走出去,走入墙外的窄巷。
    窄巷转角处,有扇小门。
    他轻敲三声,又轻敲两声,门就开了,阴暗的小院中全无灯光。
    一个驼背老人已掩起门,上了栓。
    竹叶青沉声问:“人呢?”
    驼背老人不开口,只搬起墙角一个水缸,掀起一块石板。
    水缸和石板都不轻,他搬起来时却好像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石板下居然有微弱的灯光露出,照着几级石阶,竹叶青已背负着双手,慢慢的从石阶上走了下去。
    ×××
    地窖中潮湿而阴森,角落里缩着两个人,赫然竟是哑巴夫妻。
    他们当然还没有死,阿吉并没有杀他们灭口,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只记得脑后忽然受到一下重击,醒来时人已在这里。
    哑巴脸上带着怒意,因为一醒来他的妻子就开始嘀咕:“我就知道他给我们带来的只有麻烦和霉运,我就知道这次……”
    她没有说下去,她已经看见一个人从石阶上走下来,脸上虽带着微笑,可是在这种微弱的灯光下看来,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她丈夫粗糙宽厚的手。
    竹叶青微笑着,看着他们,柔声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只不过想来问你们几句话!”
    他随手取出一叠金叶子和两锭白银:“只要你们老实回答,这些金银就是你们的,已足够你们开间很像样的小饭馆了!”
    哑巴闭着嘴,他的妻子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
    她这一生中,还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金子——
    有几个女人不喜欢黄金?
    竹叶青笑容更温和。
    他喜欢看别人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也已看出自己这方法用得绝对正确有效。
    所以他立刻问:“他们在交手之前,有没有说过话?”
    “说过!”
    “铁虎本来的名字,是不是叫雷震天?‘风云雷虎’雷震天?”
    “好像是的!”哑巴的妻子道:“我好像听他自己在说,江湖中能击败雷震天的人并不多!”
    竹叶青微笑。
    这件事铁虎虽然骗过了大老板,却没有骗过他。
    没有人能骗得过他。
    于是他又问:“阿吉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没有!”哑巴的妻子道:“可是铁虎好像已认出他是什么人……”
    哑巴一直在瞪着她,目中充满愤怒,忽然一巴掌掴在她脸上,打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泼妇般大叫:“我跟你吃了一辈子苦,现在有了这机会,为什么要放过,我凭什么要为你那倒霉朋友保守秘密,他给了我们什么好处?”
    哑巴气得全身发抖。
    现在这女人已不再是他温驯的妻子,已是个为了黄金不惜出卖一切的贪心妇人。
    为了黄金连丈夫都不认了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忽然发现她以前跟着他吃苦,只不过因为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而已,否则很可能早已背弃了他。
    这想法就像是一根针,直刺入他的心。
    她还在叫:“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若不愿意享福,可以滚,滚得越远越好,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哑巴已扑上去,用力捏住了她的脖子,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凸起。
    竹叶青连一点拉他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面带微笑,冷冷的在旁边看着。
    等到哑巴发现自己的力气用得太大,发现他的妻子呼吸已停顿,再放开手时,就已太迟了。
    他吃惊的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再看看他的妻子,眼泪和冷汗就一起雨点般落下。
    竹叶青微笑道:“好,好汉子,这世上能一下子就把自己老婆捏死的好汉还不多,我佩服你!”
    哑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转身向他扑了过去。
    竹叶青衣袖轻拂,就挡了出去,冷冷道:“杀你老婆的又不是我,你扑过来干什么?”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刚走上石阶,就听见“咚”的一声响。
    只有一个人用脑袋撞在石壁上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竹叶青还是没有回头。
    对这种事,他既不觉意外,也不感悲伤。
    他不但早已算准了他们的下场,还有很多别的人,命运也已在他掌握之中。
    他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他一定要想个法子好好的奖励自己。
    他想到了紫铃。
    (四)
    紫铃光滑柔软的胴体,颤动得就像一条响尾蛇,直等他完全满足,颤动才平息。
    她嘴唇还是冰冷的,鼻尖上的汗珠在灯下看来晶莹如珠。
    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只要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就应该看得出她已完全被征服。
    竹叶青是个有经验的男人,这种征服感总是能让他感到骄傲而愉快。
    他故意叹了口气:“看来大老板还是比我强得多!”
    紫铃的媚眼如丝:“为什么?”
    竹叶青道:“因为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是死也舍不得送给别人的。”
    紫铃笑了,用春葱般的指尖,轻戳他的鼻子:“不管怎么样,灌米汤的本事,你总可以算天下第一。”
    竹叶青道:“别的本事难道我就比别人差了?”
    紫铃媚笑道:“你若不比别人强,我怎么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她的笑声如铃:“我只笑那个老乌龟,居然叫我到你这里来做奸细,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气得跳楼才怪!”
    竹叶青也笑了:“那也只因为你实在太会做戏,居然能让他以为你最讨厌我,居然能让他做了活王八还在自鸣得意。”
    紫铃的指尖已落在他胸膛上,轻轻的划着圈子:“可是我也弄不懂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竹叶青道:“我搞了什么鬼?”
    紫铃道:“你是不是又替那老乌龟约了一批帮手来?”
    竹叶青道:“嗯!”
    紫铃道:“你约的是些什么人?”
    竹叶青道:“你有没有听过‘黑杀’这两个字?”
    紫铃摇摇头,反问道:“黑杀是一个人?”
    竹叶青道:“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紫铃道:“他们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么不吉祥的名字?”
    竹叶青道:“因为他们本来就像是瘟疫一样,无论谁遇着他们,都很难保住性命!”
    紫铃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竹叶青道:“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的出身下五门,也有些是从武当、少林这些名门正派中被逐出的弟子,甚至还有些是从东海扶桑岛上,流落到中土来的浪人!”
    紫铃道:“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
    竹叶青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他们的武功!”
    紫铃道:“是什么?”
    竹叶青道:“是他们既不要脸,也不要命。”
    紫铃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这种人的确很难对付。”
    竹叶青道:“所以你才奇怪,我为什么要找他们来帮那老乌龟对付阿吉?”
    紫铃道:“嗯。”
    竹叶青微笑道:“你为什么不想想,现在连铁虎都已死了,若没有这些人来保护他,他怎么敢去见阿吉?阿吉若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怎么能要他死?”
    紫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忍不住问:“有了这些人来保护他,他还会死?”
    竹叶青道:“只有死得更快些。”
    紫铃道:“难道连这些人都不是阿吉的对手?”
    竹叶青道:“绝不是。”
    紫铃道:“所以这次他们死定了。”
    竹叶青道:“大概是的。”
    紫铃跳起来,压在他身上,忽又皱起眉,道:“可是你还忘了一点。”
    竹叶青道:“哦?”
    紫铃道:“大老板死了后,阿吉要对付的人就是你了。”
    竹叶青道:“很可能。”
    紫铃道:“到了那时候,你准备怎么办?”
    竹叶青微笑不语。
    紫铃道:“难道你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竹叶青并不否认。
    紫铃道:“你有把握?”
    竹叶青道:“我几时做过没把握的事?”
    紫铃松了口气,用眼角瞟着他:“等到这件事一过去,你当然就是大老板了,我呢?”
    竹叶青笑道:“你当然就是老板娘!”
    紫铃笑了,整个人压下去,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你最好记住,老板娘只能有一个,否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竹叶青忽然掩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问:“谁?”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沙哑冷酷的声音回答:“是我,崔老三。”
    竹叶青吐出口气:“请进来!”
    窗外人影又一闪,窗户“格”的一响,灯光也一闪,已有个人到了他们面前,灯光恰巧照着他铁青的脸,和残酷的嘴。
    他的一双眼睛,却藏在斗笠下的阴影里,盯着紫铃赤裸的肩。
    紫铃大半个人虽已缩进被里,可是无论谁看见她露出被外的一部分,都可以想像到她整个人都一定是完全赤裸的,也可以想像到她整个胴体都一定和她的肩同样光滑柔软。
    她当然也知道男人们在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她并没有把露在被外的那部分缩进去。
    她喜欢男人看她。
    崔老三将头上的斗笠又压低了些,冷冷的问:“这个女人是谁?”
    竹叶青道:“她是我们自己人,没关系。”
    紫铃的嘴角扬了扬,忽然也问道:“这个崔老三,就是那个‘云中金刚’崔老三?”
    竹叶青微笑着点头,道:“我们多年前在辽北道上就已认得。”
    紫铃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铁虎不是他。”
    一提起铁虎,崔老三的双拳立刻握紧。
    竹叶青笑道:“现在不管铁虎是谁,都没关系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崔老三道:“他的尸体还在不在?”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你随时都可以带走!”
    崔老三“哼”了一声。
    人死了之后,连尸体他都不肯放过,可见他们之间的怨毒之深。
    竹叶青又问:“我要的人呢?”
    崔老三道:“我说过负责带他们来,他们就一定会来。”
    竹叶青道:“九个人都来?”
    崔老三道:“一个都不会少!”
    竹叶青道:“在哪里见面?”
    崔老三道:“他们也喜欢女人,他们都听说过这里有个韩大奶奶。”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韩大奶奶虽已不在了,我还是保证可以让他们满意。”
    崔老三的眼睛刀一般在斗笠下盯着他,冷冷道:“你应该让他们满意,因为这已是他们最后一次。”
    竹叶青皱眉道:“怎么会是最后一次?”
    崔老三冷笑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他们这次来,并不是来杀人,而是来送死的。”
    竹叶青道:“送死?”
    崔老三道:“那个阿吉既然能杀铁虎,就一定也可以杀他们!”
    竹叶青又笑了:“看来我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崔老三冷冷道:“我能够活到现在,并不是全靠运气。”
    竹叶青道:“所以你一定还能活下去!”
    崔老三道:“哼!”
    竹叶青道:“而且我保证你一定会活得比以前更逍遥自在。”
    崔老三道:“哦?”
    竹叶青道:“所以别人就算不幸死了,你也不必太伤心。”
    崔老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虽然也入了黑杀,那些人却不是我的朋友。”
    竹叶青道:“他们还不配做你的朋友。”
    崔老三道:“我根本就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竹叶青立刻明白:“所以我说的话,你也不太相信?”
    崔老三冷笑。
    竹叶青道:“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
    崔老三道:“什么保证?”
    竹叶青道:“你要什么都行。”
    崔老三道:“我要你亲笔写一张字据,说明你要我做了些什么事。”
    竹叶青想也不想,立刻道:“行!”
    崔老三道:“我要你在明天中午之前,把十万两现银存入‘利源’银号我的账户里去。”
    竹叶青道:“行!”
    崔老三目光忽又落在紫铃赤裸的肩头上:“我还要这个女人。”
    竹叶青又笑了:“这一点更容易,你现在就可以把她带走!”
    他忽然掀起紫铃身上的被,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她身子又开始像蛇一般颤抖。
    崔老三忽然觉得喉头涌起一阵热意,这女人身上的其他部分,远比他想像中更美好。
    她的身子颤抖时,双腿已夹紧。
    他的咽喉仿佛也已被夹紧。
    就在这时,掀起的棉被忽然有剑光一闪,一柄剑闪电般飞出,刺入了他的咽喉。
    他的双睛立刻凸出,瞪着竹叶青。
    竹叶青面不改色,淡淡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会用剑!”
    崔老三喉咙里“格格”的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死得却容易极了。
    ×××
    剑尖还带着血。
    紫铃忽又叹了口气,道:“非但他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
    竹叶青道:“想不到我会用剑?”
    紫铃道:“你非但会用剑,而且还一定是高手。”
    竹叶青冷冷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我不但是高手,而且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紫铃目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忽然扑过去抱住他,用赤裸的胴体紧贴着他:“可是你一定知道我绝不会泄漏你的秘密,就好像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把我送给别人一样。”
    竹叶青沉默了很久,终于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柔声道:“我知道。”
    紫铃吐出口气道:“只要你信任我,什么事我都替你做!”
    竹叶青道:“现在我就有样事要你做!”
    紫铃道:“什么事?”
    竹叶青道:“去替韩大奶奶招呼黑杀的兄弟,想法子要他们一切满意,他们才会为大老板拼命,拼命去杀阿吉,阿吉就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他忽又笑了笑:“只不过这都是明天下午的事,现在我们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
    ×××
    如果你真正征服了一个女人,她的确是什么事都肯为你做的。
    (五)
    紫铃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无力,腰肢酸疼,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等她张开眼睛,才发现枕畔的竹叶青已不见了,地上的血渍和尸身也不见了。
    她又缩在被里呆了很久,仿佛还在回味着昨夜的疯狂和刺激。
    可是等到她已能确定竹叶青不在屋里时,她就很快的跳了起来,只披上件长衫,就赤着足奔出去。
    她推开门就怔住。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门外看着他,一张满布刀疤的脸上,带着种阴森而诡秘的笑意。
    紫铃失声道:“你是什么人?”
    驼背老人的声音远比崔老三还沙哑冷酷:“我是来报讯的!”
    紫铃长长吸一口气:“是什么事?”
    驼背老人道:“黑杀的兄弟已提早到了,正在韩大奶奶那里等着姑娘去!”
    紫铃道:“你是不是要陪我去?”
    驼背老人笑得更可怕,道:“叶先生再三吩咐.只要我离开姑娘一步,我这两条腿就要被砍掉喂狗。”
    ×××
    三姨太的公馆里,赌局常开,只要有钱可输,就可以进来。所以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铁头大刚既不是怕事的人,也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可是说话的人,看起来不但很陌生,也不像是在赌钱的。
    他穿得实在太脏太破,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进来的。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4-5-21 05:45 , Processed in 0.187500 second(s), 24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