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杀无赦
    (一)
    车轮声,马蹄声,趟子手的吆喝声,一下子忽然全都停顿。
    一片乌云掩住了日色,乌云里电光一闪,一个霹雳从半空中打下,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可是大家竟似已连这震耳的霹雳声都听不见,一个个全都两眼发直,瞪着车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和他手里的两截断旗。
    没有人能想得到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人能想得到世上真有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敢来做这种事。
    被一拳打下马鞍的护旗镖师,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这人姓张名实,走镖已有二十年,做事最是老练稳重,二十年来刀头舐血,出生入死,大风大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同行们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实心木头人”。
    那并不是说他糊涂呆板,而是说他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保持镇定,沉着应变。
    可是现在就连这实心木头人也已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这件事实在太意外,太惊人,发生时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事发时每个人都乱了方寸,否则小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一击得手,就算能侥幸得手,现在也已被乱刀分尸,剁成了肉泥。
    看见这些人的脸色神情,小弟也笑不出来,只觉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又是一声霹雳击下。
    震耳的霹雳声中,仿佛听见有人说了个“杀”字,接着就是“呛”的一声,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这一声响实在比刚才的霹雳还可怕。
    刀光一起,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虽急促,次序却是丝毫不乱,霎眼间已将这辆镖车围住。
    就凭这种临危不乱的章法,已可想见红旗镖局的盛名,得来并不是侥幸。
    张实也已渐渐恢复镇定,护镖的四十三名镖师趟子手,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出,就要乱刀齐下,血溅当地。
    小弟反而笑了。
    他并不怕死。
    他本就是找死来的,刚才虽然还有些紧张恐惧,现在心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解脱。
    ——世上所有的荣辱烦恼,恩怨情仇,现在都已将成过去。
    ——我是个疯子也好,是个没有爹的小杂种也好,也都已没关系了。
    他索性在车顶上坐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的刀已出鞘,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
    这也是大家都想问张实的,在镖局中,他的资格最老,经历最丰,总镖头不在时,镖师们都以他马首是瞻。
    张实却还在犹豫,缓缓道:“要杀你并不难,我们举手间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过……”
    他身旁一个手执丧门剑的镖师抢着问:“只不过怎么样?”
    张实沉吟着道:“我看这个人竟像是存心要来送死的。”
    丧门剑道:“那又怎么样?”
    张实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隐情,不可不问清楚,何况,他背后说不定还另有主使的人。”
    丧门剑冷笑道:“那我们就先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说。”
    他的长剑一展,第一个冲了上去,剑光闪动,直刺小弟膝上的环跳穴。
    小弟并不怕死,可是临死前却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丧门剑。
    这一脚突然而发,来得无影无踪,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绝技中的“飞踢流星脚”,连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这柄丧门剑,还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着他。
    丧门剑斜斜飞出时,已有三把刀,两柄剑直刺过来,刺的都是他关节要害。
    刀光飞舞,剑光如匹练,突听“叮”的一响,三把刀,两柄剑,突然全都断成两截,刀头剑尖凭空掉了下来,两颗圆圆的东西从车顶上弹起,的溜溜的滚在地上,竟是两颗珍珠。
    车顶上已忽然多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手里还拈着朵妇人鬓边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颗。
    五件兵刃被击断,声音却只有一响,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颗珍珠在一刹那间同时击断五件精钢刀剑。
    在镖局里混饭吃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可是像这样的功夫,大家非但未闻未见,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像。
    又是一声霹雳,大雨倾盆而落。
    这个人却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仿佛也全无表情。
    小弟冷冷的看着他:“你又来了。”
    这人道:“我又来了。”
    ×××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实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
    “我姓谢。”
    张实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实的声音已颤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
    谢晓峰。
    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呼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了……”
    (二)
    三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负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处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斩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
    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也就是这面银剑红旗的主人。
    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趟子手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
    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
    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惟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
    雨珠如帘。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青布衣,白布袜,黑布鞋,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玉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趟子手竟全都弯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的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的总镖头,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么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么能服得住那些剽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由。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实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慌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惶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慢的走过来,一双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底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么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
    他已发现这少年很可能比铁中奇更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折毁镖旗的人就在眼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的走过来,只淡淡的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哪一位?”
    张实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了。”
    张实道:“是,是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头,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
    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恩义,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慧,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的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分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仿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珠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已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们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
    对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全无表情,又淡淡的说道:“胡镖头在哪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头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重金从状元楼挖去的,一个月没有两三百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都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
    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拔出了腰刀,身子已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
    可是等到他想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肋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
    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
    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他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折毁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哪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分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直言,评定是非,怎么一直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谢大侠又岂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间还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道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
    铁开诚躬身道:“先父在世时,晚辈就常听他老人家说起,谢大侠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谢晓峰道:“你的剑法也不错。”
    铁开诚道:“不敢。”
    谢晓峰道:“能杀人的剑法,就是好剑法。”
    铁开诚道:“可是晚辈杀人,并不是要以杀人立威,更不是以杀人为快。”
    谢晓峰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为了先父开创镖局时,就教我们人人都一定要记住的六个字。”
    谢晓峰道:“六个字?”
    铁开诚道:“责任、纪律、荣誉。”
    谢晓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难怪红旗镖局的威名,二十六年来始终不堕。”
    铁开诚躬身谢过,才肃容道:“先父常教训我们,要以镖局为荣,就得要时刻将这六个字牢记在心,否则又与盗贼何异?”
    他的神情更严肃:“所以无论谁犯了这六个字,杀无赦!”
    谢晓峰道:“好一个杀无赦!”
    铁开诚道:“张实疏忽大意,护旗失责,胡非自甘堕落,操守失律,所以他们虽是先父的旧人,晚辈也不能枉法徇私。”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谢晓峰:“神剑山庄威重天下,当然也有他的家法。”
    谢晓峰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神剑山庄的门人弟子,若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谢晓峰更不能否认。
    铁开诚道:“无论哪一家的门规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视江湖道义,破坏武林规矩?”
    他的目光如刀,话锋更利:“闹市纵酒,无故寻事,不但伤了人,还折毁了镖局中荣誉性命所系的镖旗,这算不算破坏了江湖规矩?”
    谢晓峰的回答简单而直接:“算的。”
    铁开诚目中第二次露出惊讶之色。
    他手里已有了个打好了的绳圈,正准备套上小弟的脖子,谢晓峰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不将小弟的脖子挡住?
    不管怎么样,这机会都绝不能错过,他立刻追问:“不顾江湖道义,无故破坏江湖规矩,这种人犯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的回答更干脆:“死罪。”
    铁开诚闭上了嘴。
    现在绳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谢晓峰的意思。
    小弟的性命虽重,神剑山庄的威信更重,若是两者只能选择其一,他只有牺牲小弟。
    现在张实和胡非都已伏罪而死,小弟当然也必死无赦。
    红旗镖局的镖师们,无一不是目光如炬的老江湖,当然也都看出了这一点,每个人的手又都握紧刀柄,准备扑上去。
    铁开诚却又挥了挥手,道:“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铁开诚淡淡道:“罪名是谢大侠自己定下来的,有谢大侠在,还用得着你们出手?”
    小弟忽然大声道:“谁都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谢晓峰,忽又大笑,道:“谢晓峰果然不愧是谢晓峰,果然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心里实在感激得很。”
    他大笑着跃下车顶,冲入人群,只听“喀叱”一响,一名镖师的手臂已被拗断,掌中的剑已到了他手里,他连看也不再去看谢晓峰一眼,剑锋一转,就往自己咽喉上抹了过去。
    谢晓峰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全身上下好像连动都没有动,大家只听见“嗤”的一声,“格”的一响,小弟手里已只剩下个剑柄,三尺的剑锋,已凭空折断,一样东西随着剑锋落下,赫然又是一粒明珠。
    谢晓峰手里珠花上的明珠又少了一颗。
    小弟的手虽然握住了剑柄,整个人却被震退了两步。
    他身后的三名镖师对望一眼,两柄刀,一柄剑,同时闪电般击出。
    这三人与那手臂折断的镖师交情最好,本就同仇敌忾,现在谢晓峰既然又出了手,也就不算违抗总镖头的命令了。
    三人一齐击出,自然都是致命的杀手。
    只听谢晓峰指尖又是“嗤”的一响,接着“格”的一声,两柄刀,一柄剑,立刻又同时折断,三个人竟同时被震退五步,连刀柄都握不住。
    铁开诚沉下了脸,冷冷道:“好强的力道,好俊的功夫!”
    谢晓峰沉默。
    铁开诚冷笑道:“谢大侠武功之高,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谢大侠的言而无信,江湖中只怕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谢晓峰道:“我言而无信?”
    铁开诚道:“刚才是谁定的罪?”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道:“定的是什么罪?”
    谢晓峰道:“死罪。”
    铁开诚道:“既然定了他的死罪,为什么又出手救他?”
    谢晓峰道:“我只定了一个人的死罪,有罪的却不是他。”
    铁开诚道:“不是他是谁?”
    谢晓峰道:“是我。”
    铁开诚目中第三次露出惊讶之色,问道:“为什么是你?”
    谢晓峰道:“因为那些不顾江湖道义,破坏江湖规矩的事,都是我教他做的。”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慢慢的接着道:“若不是我,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我服罪当诛,却绝不能让他为我而死。”
    铁开诚看着他,瞳孔渐渐收缩,忽然仰面长叹,道:“状元楼头,你以一根牙筷,破了曹寒玉的武当剑法,你的剑法之高,实在是当世无双。”
    直到现在,小弟才知道状元楼上那一战是谁胜谁负。
    他虽然还是连看都不去看他一眼,心里却忽然在后悔了,只恨自己当时没有留下来,看一看谢家三少爷以牙筷破剑的威风。
    铁开诚又道:“当时袁家兄弟就看出了,就算他们双剑合璧,也绝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才知难而退,在下两眼不瞎,当然也看得出来,若非逼不得已,实在不愿与你交手。”
    谢晓峰道:“很好。”
    铁开诚道:“可是现在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已准备在剑法上一较生死胜负。”
    他冷笑,接着道:“江湖中的道理,本就是要在刀头剑锋上才能讲得清楚的,否则大家又何必苦练武功?武功高明的人,无理也变成了有理,那本就算不得什么。”
    谢晓峰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长叹,道:“你错了。”
    铁开诚道:“错在哪里?”
    谢晓峰道:“我既已服罪,当然就用不着你来出手。”
    铁开诚虽然一向自负,能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江湖中替人受过,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以谢晓峰的身份武功,又何苦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谢晓峰已走过去,拍了拍小弟的肩,道:“这里已没有你的事,你走吧!”
    小弟没有动,没有回头。
    谢晓峰道:“我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小时候一定受尽别人侮辱耻笑,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做人,酒色两字,最好……”
    他下面在说什么,小弟已听不见。
    想到自己童年时的遭遇,想到娃娃拥抱着他的情况,小弟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忽然大声道:“好,我走,这是你要跟着我的,我本就不欠你什么!”
    他说走就走,也不回头。没有人阻拦,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谢晓峰。
    大雨如注,沿着他湿透的头发滚滚而落,流过他的眼睛,就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地间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转过身,面对铁开诚。
    铁开诚没有开口,也不必再开口。
    有谢家的三少爷抵罪,红旗镖局上上下下,还有谁能说什么?
    谢晓峰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据说铁老镖头近年来一直很少在江湖走动,为的就是要自己教导你?”
    铁开诚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幸他老人家已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谢晓峰道:“但是你毕竟已经成器。”
    铁开诚道:“那只因为他老人家的教训,晚辈时刻不敢忘记。”
    谢晓峰也慢慢的点了点头,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将这两个字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
    他的手却已握紧。
    长街上挤满了人,有的是红旗镖局属下,也有的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天下无双的名侠,心里充满了内疚和愧恨,已准备用自己的鲜血来洗清。
    就在这时,人丛中忽然有人大喊:“谢晓峰,你错了,该死的是铁开诚,不是你,因为……”
    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快刀利刃割断。一个人从人从中冲出来,双睛凸出,瞪着铁开诚,仿佛还想说什么。
    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人已倒下,后背赫然插着柄尖刀,已直没至柄。
    可是另一边的人丛中却有人替他说了下去:“因为红旗镖局的令旗,早就已被他玷辱了,早已变得不值一文,他……”
    说到这里,声音又被割断,又有一个人血淋淋的冲出来,仆地而死。
    可是世上居然真有不怕死的人,死并没有吓住他们。
    正面又有人嘶声大喊:“他外表忠厚,内藏奸诈,非但铁老镖头死得不明不白,而且……”
    这人一面大喊,一面已奔出人丛,忽然间,刀光一闪,穿入了他的咽喉。
    北面立刻又有人替他接着说了下去:“而且西城后那藏娇的金屋,也是他买下的,只因老镖头新丧,他不能不避些嫌疑,最近很少去那里,才被胡非乘虚而入。”
    这次说话的人显然武功较高,已避开了两次暗算,窜上了屋檐,又接着道:“刚才胡非生怕被他杀了灭口,所以才不敢说,想不到他不说也难逃一死。”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说到“死”时,屋脊后突然有一道剑光飞出,从他的后颈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而出,这人骨碌碌从屋顶上滚了下来,落在街心。
    ×××
    长街一片死寂。
    片刻间就已有四个人血溅长街,已令人心惊胆裂,何况他们死得又如此悲壮,如此惨烈。
    铁开诚却还是神色不变,冷冷道:“铁义!”
    一个健壮高大的镖师越众而出,躬身道:“在。”
    铁开诚道:“去查一查这四个人是谁主使的,竟敢到这里来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铁义道:“是。”
    谢晓峰道:“他们若真是血口喷人,你何必杀人灭口?”
    铁开诚冷笑道:“你看见了杀人的是谁?”
    谢晓峰忽然跃起,窜入人丛,只见他身形四起四落,就有四个人从人丛中飞出来,“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街心,穿着打扮,正是红旗镖局的镖师。
    铁开诚居然还是神色不变,道:“铁义。”
    铁义道:“在。”
    铁开诚道:“你再去查一查,这四人是什么来历,身上穿的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穿的这种紧身衣,并不是什么稀奇珍贵之物,红旗镖局的镖头穿得,别人也一样穿得。
    铁义口中道:“是。”却连动都不动。
    铁开诚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铁义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用不着去查,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我买的,谢大侠手里的这朵珠花,也是我买的。”
    铁开诚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当然知道谢晓峰手上这朵珠花是从哪里来的。
    谢晓峰当然也知道。
    他从那猫一样的女人头上,摘下了这朵珠花,当作救人的暗器。
    铁义大声道:“总镖头给了我三百两银票,叫我到天宝号去买了这朵珠花和一双镯子,剩下的二十多两还给了我。”
    “铁开诚买的珠花,怎么会到了那猫一样女人的头上?”
    谢晓峰忽然一把提起铁义,就好像提着个纸人一样,斜飞四丈,掠上屋顶。
    只听急风骤响,十余道寒光堪堪从他们足底擦过。
    谢晓峰出手若是慢了一步,铁义也已被杀了灭口。
    但是这屋顶上也不安全,他的脚还未站稳,屋脊后又有一道剑光飞出,直刺谢晓峰咽喉。
    剑光如惊虹,如匹练,刺出这一剑的,无疑是位高手,使用的必定是把好剑。
    现在他们想杀的人,已不是铁义,而是谢晓峰。
    谢晓峰左手挟住一个人,右手拈着珠花,眼看着这一剑已将刺入他咽喉。
    他的右手忽然抬起,以珠花的柄,托起了剑锋,只听“波”的一声,一颗珍珠弹起,飞起两尺,接着又是一粒珍珠弹起,去势更快,两粒珍珠凌空一撞,第一粒珍珠斜飞向左,直打使剑的黑衣人右腮。
    这人一偏头就闪了过去,却想不到第二粒珍珠竟是下坠之势,已打在他持剑的手臂曲池穴上,长剑落下时,谢晓峰的人已去远了。
    雨丝如帘,眨眼间连他的人影都已看不见。
    铁开诚站在油布伞下,非但完全不动神色,身子也纹风不动。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的镖师,忽然压低声音道:“追不追?”
    铁开诚冷冷道:“追不上又何必去追?”
    这镖师道:“可是这件事若不解释清楚,只怕再难服众。”
    铁开诚冷笑,道:“若有人不服,杀无赦!”
    (三)
    雨势不停,天色渐暗。
    小小的土地庙里阴森而潮湿,铁义伏在地上不停的喘息呕吐。
    等到他能开口说话时,就立刻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事。
    “被暗算死的那四个人,全都是老镖头的旧部,最后在屋顶上被刺杀的是镖师,其余三个都是老镖头贴身的人。”
    “两个月以前,有一天雷电交作,雨下得比今天更大。”
    “那天晚上,老镖头仿佛有些心事,吃饭时多喝了两杯酒,很早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了他老人家暴毙的消息。”
    “老年人酒后病发,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当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人,却听见了老镖头房里有人在争吵,其中一个竟是铁开诚的声音。”
    “铁开诚虽是老镖头收养的义子,可是老镖头对他一向比嫡亲的儿子还好,他平时倒也还能克尽孝道,那天他居然敢逆颜犯上,和老镖头争吵起来,已经是怪事。”
    “何况,老镖头的死因,若真是酒后病发,临死前哪里还有与人争吵的力气?”
    “更奇怪的是,从那天晚上一直到发丧时,铁开诚都不准别人接近老镖头的尸体,连尸衣都是铁开诚自己动手替他老人家穿上的。”
    “所以大家都认为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来。”
    听到这里,谢晓峰才问:“当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就是那四个人?”
    铁义道:“就是他们。”
    谢晓峰道:“老镖头的夫人呢?”
    铁义道:“他们多年前就已分房而眠了。”
    谢晓峰道:“别的人都没有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
    铁义道:“那天晚上雷雨太大,除了当值的那四个人责任在身,不敢疏忽外,其余的人都喝了点酒,而且睡得很早。”
    谢晓峰道:“出事之后,镖局里既然有那么多闲话,铁开诚当然也会听到一些,当然也知道这些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铁义道:“当然。”
    谢晓峰道:“他对那四个人,难道一直都没有什么举动?”
    铁义道:“这件事本无证据,他若忽然对他们有所举动,岂非反而更惹人疑心,他年纪虽不大,城府却极深,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可是大殓后还不到三天,他就另外找了个理由,将他们四个人逐出了镖局。”
    谢晓峰道:“他找的是什么理由?”
    铁义道:“服丧期中,酒醉滋事。”
    谢晓峰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铁义道:“他们身受老镖头的大恩,心里又有冤屈难诉,多喝了点酒,也是难免的。”
    谢晓峰道:“他为什么不借这个缘故,索性将他们杀了灭口?”
    铁义道:“因为他不愿自己动手,等他们一出镖局,他就找了个人在暗中去追杀他们。”
    谢晓峰道:“他找的人是谁?”
    铁义道:“是我。”
    谢晓峰道:“但是你却不忍下手?”
    铁义黯然道:“我实在不忍,只拿了他们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谢晓峰道:“他叫你去买珠花,送给他的外室,又叫你去替他杀人灭口,当然已把你当作他的心腹亲信。”
    铁义道:“我本是他的书童,从小就跟他一起长大的,可是……”
    他的脸在扭曲:“可是老镖头一生侠义,待我也不薄,我……我实在不忍眼见着他冤沉海底,本来我也不敢背叛铁开诚的,可是我眼看着他们四个人,死得那么悲壮惨烈,我……我实在……”
    他的声音哽咽,忽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们今天敢挺身而出,直揭铁开诚的罪状,就因为他们看见了谢大侠,知道谢大侠绝不会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只要谢大侠肯仗义出手,我……我一死也不足惜。”
    他以头撞地,满面流血,忽然从靴筒里拔出把尖刀,反手刺自己的心口。
    可是这把刀忽然间就已到了谢晓峰手里。
    谢晓峰凝视着他,道:“不管我是不是答应你,你都不必死的。”
    铁义道:“我……我只怕谢大侠还是信不过我的话,只有以一死来表明心迹。”
    谢晓峰道:“我相信你。”
    ×××
    阴森的庙宇,沉默的神祗,无论听见多悲惨的事,都不会开口的。
    可是冥冥中却自然有双眼睛,在冷冷的观察着人世间的悲伤和罪恶,真诚和虚假,它自己虽然不开口,也不出手,却自然会借一个人的手,来执行它的力量和法律。
    这个人,当然是个公正而聪明的人,这双手当然是双强而有力的手。
    铁义忽然又道:“可是谢大侠也一定要特别小心,铁开诚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他的剑远比老镖头昔年全盛时更快,更可怕。”
    谢晓峰道:“他的武功,难道不是铁老镖头传授的?”
    铁义道:“大部分都是,只不过他的剑法,又比老镖头多出了十三招。”
    他目中露出恐惧之色:“据说这十三招剑法之毒辣锋利,世上至今还没有人能招架抵挡。”
    谢晓峰道:“你知道这十三招剑法是什么人传授给他的?”
    铁义道:“我知道。”
    谢晓峰道:“是谁?”
    铁义道:“燕十三。”

举报

血洗红旗
    (一)
    黄昏,雨停。
    夕阳下现出一弯彩虹,在暴雨之后,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宁静美丽
    故老相传,彩虹出现时,总会为人间带来幸福和平。
    可是夕阳为什么仍然红如血?
    ×××
    镖旗也依旧红如血。
    十三面镖旗,十三辆镖车,车已停下,停在一家客栈的后院里。
    铁开诚站在滴水的屋檐下,看着车上的镖旗,忽然道:“拆下来。”
    镖师们迟疑着,没有人敢动手。
    铁开诚道:“有人毁了我们一面镖旗,就等于将我们千千万万面镖旗全都毁了,此仇不报,此辱不雪,江湖中再也看不见我们的镖旗。”
    他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声音里却充满决心。
    他说的话,仍然是命令。
    十三个人走过去,十三双手同时去拔镖旗,镖旗还没有拔下,十三双手忽然在半空中停顿,十三双眼睛,同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人,你不让他走时,他偏要走,你想不到他会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来了。
    ×××
    这个人的发髻早已乱了,被大雨淋湿的衣裳还没有干,看来显得狼狈而疲倦。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头发和衣服,也没有人觉得他狼狈疲倦,因为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铁义是个魁伟健壮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可是站在这个人身后,就是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火。
    因为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铁开诚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走到面前:“你又来了。”
    谢晓峰道:“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铁开诚道:“因为你一定听了很多话。”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是非曲直,你当然一定已分得很清楚。”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你掌中无剑?”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剑在你的心里?”
    谢晓峰道:“心中是不是有剑,至少你总该看得出。”
    铁开诚盯着他,缓缓道:“心中若有剑,杀气在眉睫。”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道:“你的掌中无剑,心中亦无剑,你的剑在哪里?”
    谢晓峰道:“在你手里。”
    铁开诚道:“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谢晓峰道:“是。”
    铁开诚忽然拔剑。
    他自己没有佩剑,新遭父丧的孝子,身上绝不能有凶器。
    可是经常随从在他身后的人,却都有佩剑,剑的形状虽然都很朴实,有经验的人却一眼就可以看出每柄剑都是利器。
    这一剑并没有刺向谢晓峰。
    每个人都看见剑光一闪,仿佛已脱手飞出,可是剑仍在铁开诚手里,只不过剑锋已倒转,对着他自己。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慢慢的将剑柄送了过去,送给谢晓峰。
    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掌心都捏了把冷汗。
    他这么做简直是在自杀。
    只要谢晓峰的手握住剑柄向前一送,有谁能闪避,有谁能挡得住?
    谢晓峰盯着他,终于慢慢的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铁开诚的手指放松,手垂落。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忽然间,剑光又一闪,轻灵如春风吹过大地,迅急如闪电凌空下击。
    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铁开诚也没有闪避。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向他,剑光一闪,忽然已到了铁义的咽喉。
    铁义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铁开诚仍然声色不动,这惊人的变化竟似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铁义的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很久,才能发得出声音。
    声音嘶哑而颤抖:“谢大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晓峰道:“你不懂?”
    铁义道:“我不懂。”
    谢晓峰道:“那么你就未免太糊涂了些。”
    铁义道:“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
    谢晓峰道:“糊涂人为什么偏偏要说谎?”
    铁义道:“谁……谁说了谎?”
    谢晓峰道:“你编了个很好的故事,也演了出很动人的戏,戏里的每个角色都配合得很好,情节也很紧凑,只可惜其中还有一两点漏洞。”
    铁义道:“漏洞?什么漏洞?”
    谢晓峰道:“铁老镖头发丧三天之后,铁开诚就将那四个人逐出了镖局,再叫你去暗中追杀?”
    铁义道:“不错。”
    谢晓峰道:“可是你不忍下手,只拿了他们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铁义道:“不错。”
    谢晓峰道:“铁开诚就相信了你?”
    铁义道:“他一向相信我。”
    谢晓峰道:“可是被你杀了的那四个人,今天却忽然复活了,铁开诚亲眼看见了他们,居然还同样相信你,还叫你去追查他们的来历,难道他是个呆子?可是他看来为什么又偏偏不像?”
    铁义说不出话来了,满头汗落如雨。
    谢晓峰叹了口气:“你若想要我替你除去铁开诚,若想要我们鹬蚌相争,让你渔翁得利,你就该编个更好一点的故事,至少也该弄清楚,那么样一朵珠花,绝不是三百两银子能买得到的。”
    他忽然倒转剑锋,用两根手指夹住剑尖,将这柄剑交给了铁义。
    然后他就转过身,面对铁开诚,淡淡道:“现在这个人已是你的。”
    他再也不看铁义一眼,铁义却在盯着他,盯着他的后脑和脖子,眼睛里忽然露出杀机,忽然一剑向他刺了过去。
    谢晓峰既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只见眼前剑光一闪,从他的脖子旁飞过,刺入了铁义的咽喉,余力犹未尽,竟将他的人又带出七八尺,活生生的钉在一辆镖车上。
    车上的红旗犹在迎风招展。
    这时夕阳却已渐渐黯淡,那一弯彩虹也已消失。
    (二)
    院子里有人挑起了灯,红灯。
    灯光将铁开诚苍白的脸都照红了。
    谢晓峰看着他,道:“你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铁开诚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我一定听了很多话,你相信我一定可以听出其中的破绽。”
    铁开诚道:“因为你是谢晓峰。”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可是说到“谢晓峰”这三个字时,声音里却充满尊敬。
    谢晓峰眼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不是准备请我喝两杯?”
    铁开诚道:“我一向滴酒不沾。”
    谢晓峰叹了口气,道:“独饮无趣,看来我只好走了。”
    铁开诚道:“现在你还不能走。”
    谢晓峰道:“为什么?”
    铁开诚道:“你还得留下两样东西。”
    谢晓峰道:“你要我留下什么?”
    铁开诚道:“留下那朵珠花。”
    谢晓峰道:“珠花?”
    铁开诚道:“那是我用三百两银子买来送给别人的,不能送给你。”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道:“真是你买的?真是你叫铁义买的?”
    铁开诚道:“丝毫不假。”
    谢晓峰道:“可是那么样一朵珠花,价值最少已在八百两以上,三百两怎么能买得到?”
    铁开诚道:“天宝号的掌柜,本是红旗镖局的账房,所以价钱算得特别便宜,何况珠宝一业,利润最厚,他以这价钱卖给我,也没有亏本。”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却有一股寒气自足底升起。
    ——难道我错怪了铁义?
    ——铁开诚要他去追查那四个人的来历,难道也是个圈套?
    他忽然发现自已下的判断实在缺少强而有力的证据,冷汗已湿透了背脊。
    铁开诚道:“除了珠花外,你还得留下你的血,来洗我的镖旗。”
    他一字字接着道:“镖旗被毁,这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得清,不是你的血,就是我的!”
    (三)
    冷风萧瑟,天地间忽然充满杀机。
    谢晓峰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是个聪明人,实在很聪明。”
    铁开诚道:“聪明人一文钱可以买一车。”
    谢晓峰道:“我本来不想杀你。”
    铁开诚道:“我却非杀你不可。”
    谢晓峰盯着他,道:“有件事我也非问清楚不可。”
    铁开诚道:“什么事?”
    谢晓峰道:“铁中奇铁老镖头,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铁开诚道:“不是。”
    谢晓峰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铁开诚岩石般的脸忽然扭曲,厉声道:“不管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都跟你全无干系!”
    他忽又拔剑,拔出了两柄剑,反手插在地上,剑锋入土,直没至柄。
    用黑绸缠住的剑柄,古拙而朴实。
    铁开诚道:“这两柄剑虽然是在同一炉中炼出来的,却有轻重之分。”
    谢晓峰道:“你用惯的是哪一柄?”
    铁开诚道:“这一炉炼出的剑有七柄,七柄剑我都用得很趁手,这一点我已占了便宜。”
    谢晓峰道:“无妨。”
    铁开诚道:“我的剑法虽然以快得胜,可是高手相争,还是以重为强。”
    谢晓峰道:“我明白。”
    他当然明白。
    以他们的功力,再重的剑到了他们手里,也同样可以挥洒自如。
    可是两柄大小长短同样的剑,若有一柄较重,这柄剑的剑质当然就比较好些。
    剑质若是重了一分,就助长了一分功力,高手相争,却是半分都差错不得的。
    铁开诚道:“我既不愿将较重的一柄剑给你,也不愿再占你这便宜,只有大家各凭自己的运气。”
    谢晓峰看着他,心里又在问自己。
    ——这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天下无敌的谢晓峰面前,他都不肯占半分便宜,像这样骄傲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奸险恶毒的事?
    铁开诚又道:“请,请先选一柄。”
    ×××
    剑柄是完全一样的。
    剑锋已完全没入土里。
    究竟是哪一柄剑的剑质较佳较重?谁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又何妨?
    有剑又何妨?无剑又何妨?
    谢晓峰慢慢的俯下身,握住了一把剑的剑柄,却没有拔出来。
    他在等铁开诚。
    剑锋虽然还在地下,可是他的手一握住剑柄,剑气就已似将破土而出。
    虽然在弯着腰,弓着身,但是他的姿势,却是生动而优美的,完全无懈可击。
    铁开诚看着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同样值得尊敬的人。
    荒山寂寂,有时月明如昼,有时凄风苦雨,这个人不但将自己追魂夺命的剑法传授给了他,也时常对他说起谢晓峰的故事
    这个人虽然连谢晓峰的面都未见过,可是他对谢晓峰的了解,却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
    因为他这一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要击败谢晓峰。
    他说的话,铁开诚从未忘记。
    ——只有诚心真意,心无旁骛的人,才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剑法。
    ——谢晓峰就是这种人。
    ——他从不轻视他的对手,所以出手时必尽全力。
    ——只凭这一点,天下学剑的人,就都该以他为榜样。
    铁开诚的手虽然冰冷,血却是滚烫的。能够与谢晓峰交手,已是他这一生中最值得兴奋骄傲的事。
    他希望能一战而胜,扬名天下,用谢晓峰的血,洗清红旗镖局的羞辱。
    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又偏偏对这个人如此尊敬?
    ×××
    “请。”
    这个字说出口,铁开诚的剑已拔出,匹练般刺了出去。
    他当然更不敢轻视他的对手,一出手就已尽了全力。
    铁骑快剑,名满天下,一百三十二式连环快剑,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狠。
    他一出手间,就已刺出三七二十一剑,正是铁骑快剑中的第一环“乱弦式”。
    因为他平时使出这二十一剑时,对方必定要以剑相格。
    双剑相击,声如乱弦,所以这一环快剑,也就叫做“乱弦式”。
    可是现在他这二十一剑刺出,却完全没有声音。
    因为对方手里根本没有剑,只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黑色缎带。
    本来缠在剑柄上的黑色缎带。
    谢晓峰竟没有拔出那柄剑,只解下了剑柄上的缎带。
    ×××
    是缎带也好,是剑也好,到了谢晓峰手里,都自有威力。
    箭已离弦,决战已开始,铁开诚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缎带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力量,带动了他的剑。
    他已根本无法住手。
    又是三七二十一剑刺出,用的竟是铁骑快剑中最后一环“断弦式”。
    这正是铁骑快剑中的精粹,剑光闪动间,隐隐有铁马金戈声,战阵杀伐声。
    铁中奇壮年时杀戮甚重,身经百战,连环快剑一百三十二式,通常只要用出八九十招,对手就已毙命在他的剑下。
    若是用到这最后一环,对手一定太强,所以这一环剑法,招招都是不惜与敌同归于尽的杀手。
    所以每一剑刺出,都丝毫不留余地,也绝不留余力。
    因为这二十一剑刺出后,就已弦断声绝,人琴俱亡。
    ×××
    剑气纵横,转眼间就已刺出二十一剑,每一剑刺出,都像是勇士杀敌,义无反顾,其悲壮惨烈,绝没有任何一种剑法能比得上。
    可是这二十一剑刺出后,又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了消息。
    等到这时,人纵然还没有死,剑式却已断绝,未死的人也已非死不可。
    曾经跟随过铁中奇的旧部,眼看着他使出最后一招时,都不禁发出惊呼叹息声。
    谁知铁开诚这一招发出后,剑式忽然一变,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刚才的剑气和杀气俱重,就像是满天乌云密布,这一剑刺出,忽然间就已将满天乌云都拨开了,现出了阳光。
    并不是那种温暖煦和的阳光,而是流金铄石的烈日,其红如血的夕阳。
    ×××
    刚才铁开诚施展出那种悲壮惨烈的剑法,谢晓峰竟似完全没有看在眼里。
    可是这一剑挥出,他居然失声而呼,道:“好,好剑法。”
    这四个字说出口,铁开诚又刺出四剑,每一剑都仿佛有无穷变化,却又完全没有变化,仿佛飘忽,其实沉厚,仿佛轻灵,其实毒辣。
    谢晓峰没有还击,没有招架。
    他只在看。
    就像是个第一次看见裸女的年轻人,他似已看得有点痴了。
    可是这四剑并没有伤及他的毫发。
    铁开诚很奇怪。
    明明这一剑已将刺入他的胸膛,却偏偏只是贴着他的胸膛擦过,明明这一剑已将洞穿他的咽喉,却偏偏刺了个空。
    每一剑刺出的方位和变化,仿佛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铁开诚的剑势忽然慢了,很慢。
    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
    可是这一剑.却像是吴道子画龙的眼,虽然空,却是所有转变的枢纽。
    无论对方怎么动,只要动一动,下面的一剑就可以制他的死命。
    谢晓峰没有动。
    他所有的动作,竟在这一刹那间全都停顿,只见这笨拙而迟钝的一剑慢慢的刺过来,忽然化作了一片花雨。
    满天的剑花,满天的剑雨,忽然又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飞虹。
    七色飞虹,七剑,多彩多姿,千变万化,却忽然被乌云卷住。
    黑色的缎带,乌云如带。
    铁开诚的动作忽然停顿,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了下来。
    谢晓峰的动作也停顿,一字字问道:“这就是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
    铁开诚沉默。
    沉默就是承认。
    谢晓峰道:“好,好剑法。”
    他忽又长长叹息:“可惜可惜。”
    铁开诚忍不住问:“可惜?”
    谢晓峰道:“可惜的是只有十三剑,若还有第十四剑,我已败了。”
    铁开诚道:“还能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一定有。”
    他在沉思,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着道:“第十四剑,才是这剑法中的精粹。”
    剑的精粹,人的灵魂,同样是虚无缥缈的,虽然看不见,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中所有的变化和威力,只有在第十四剑中,才能完全发挥,若能再变化出第十五剑,就必将天下无敌。”
    他的手一抖,黑色缎带忽然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柄剑。
    剑挥出,如夕阳,又如烈日,如彩虹,又如乌云,如动又静,如虚又实,如在左,又在右,如在前,又在后,如快又慢,如空又实。
    虽然只不过是一条缎带,可是在这一瞬间,却已胜过世上所有杀人的利器。
    就在这一瞬间,铁开诚的冷汗已湿透衣裳。
    他已完全不能破解,不能招架,不能迎击,不能闪避。
    谢晓峰道:“这就是第十四剑。”
    铁开诚不能开口。
    谢晓峰道:“你若使出这一剑,就可以将我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铁开诚在悔恨,恨自己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想出这一着变化。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看清楚这一剑?”
    铁开诚已看清楚。
    他从小就练剑,苦练。
    他在这方面本就是绝顶的天才,而且还流过汗,流过血。
    谢晓峰道:“你再看一遍。”
    他将这一剑的招式和变化又重复一次:“现在你是否已能记住?”
    铁开诚点头。
    谢晓峰道:“那么你试试。”
    铁开诚看着他,还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谢晓峰道:“我要你用这一剑来对付我,看你是否能破得了我的剑。”
    铁开诚眼睛里发出了光,却又立刻消失:“我不能这么做。”
    谢晓峰道:“我一定要你这么做。”
    铁开诚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想试试,是否能破得了这一剑。”
    因为这一剑虽然是他创出的,可是其中的精粹变化,却来自夺命十三剑。
    这一剑的灵魂,也是属于燕十三的。
    铁开诚已明白他的意思,眼中又露出尊敬之色:“你是个骄傲的人。”
    谢晓峰道:“我是的。”
    铁开诚道:“可是你实在有值得自傲之处。”
    谢晓峰道:“我有。”
    ×××
    一剑挥出,森寒的剑气立刻逼人而来,连灯光都失去了颜色。
    谢晓峰在往后退。
    这一剑已将他所有的攻势全都封死,他只有向后退。
    退并不是败。
    他虽然在退,却没有败势。
    他的身子已被这一剑的力量压得向后弯曲,弯如弓。
    可是弓弦也已拉紧,随时都可能反弹出去,压力越大,反击之力也越强。
    等到那一刻到来,立刻就可以决定他们的胜负生死。
    谁知就在他的力已引满,将发未发时,镖车后,廊柱旁,人丛间,忽然有四道剑光飞出。
    他已全神贯注在铁开诚手里的剑上,所有的力量,都在准备迎击这一剑,已完全没有余力再去照顾别的事。
    剑光一闪间,三柄剑已同时刺入了他的肩胛、左股、后背。
    他所有的力量立刻全都崩溃。
    铁开诚的一剑也已迎面飞来,剑尖就在他的咽喉要害间。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招架闪避,他终于领略到死的滋味。
    ——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一瞬间,是不是真的能回忆起一生中所有的往事?
    ——他这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欢乐?多少痛苦?究竟是别人负了他,还是他负了别人?
    这些问题,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回答。
    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冰冷的剑尖,已刺入了他的咽喉。
    他已能感觉得到那种刺骨的寒冷,冷得发苦。
    ×××
    谢晓峰终于倒了下去,倒在铁开诚的剑下,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甚至没有看见在背后突袭他的那四个人是谁。
    铁开诚看见了。
    除了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外,还有一个长身玉立,衣着华丽的陌生人,看来却又显得说不出的悲伤,憔悴,疲倦。
    袁次云在微笑,道:“恭喜总镖头,一击得手,这一剑之威,必将名扬天下。”
    铁开诚脸上居然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掌中的剑已垂落。
    袁次云道:“这一次我们虽也略尽绵薄,真正一击奏功的,却还是总镖头。”
    铁开诚道:“你们四剑齐发,都没有伤及他的要害,就是为了要我亲手杀他?”
    袁次云并不否认。
    铁开诚看着那衣着华丽的陌生人,道:“这位朋友是……”
    袁次云道:“这位就是夏侯世家的长公子,夏侯星。”
    铁开诚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也显得很疲倦,一种胜利后必有的疲倦。
    袁次云道:“现在他的血还未冷,总镖头为何还不用他的血来为贵局的红旗增几分颜色?”
    铁开诚道:“我正准备这么做。”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他低垂的剑忽又挥起,向袁次云刺了过去。
    袁次云一惊,挥剑迎击,双剑相交,声如乱弦。
    铁开诚大声道:“这件事不是我安排的,铁开诚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这耻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不是他们的血,就是我的!”
    这些话好像是说给谢晓峰听的,可是死人又怎么能听见他的话?
    夏侯星一直盯着地上的谢晓峰,目中充满悲愤怨毒,忽又一剑刺出,刺他的小腹。
    谁知谢晓峰竟忽然从血泊中跃起,窜了出去。
    夏侯星大呼:“他没有死,他没有死……”声音激动得几乎已接近疯狂,剑法也因激动而变得接近疯狂,疯狂般在后面追杀谢晓峰,每一剑刺的都是要害。
    谢晓峰却已拔出了插在地上的那柄剑,反手一剑撩出。
    他没有回头,但是夏侯星剑法中每一处空门破绽,他都已算准了,随手一剑挥出,夏侯星剑法中三处破绽都已在他攻击下,无论夏侯星招式如何变化,都势必要被击破。
    可是他旧创未癒,又受了新创,他反手一挥,肩胛处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苦。
    这一剑的势虽已胜,力却败了。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他的剑又被震得脱手飞出。
    剑光如流星,飞出墙外。
    看着自己的剑飞出,谢晓峰只觉得胃部忽然收缩,就像是忽然发现自己的情人已离他远去,又像是忽然一脚踏空,坠下了万丈高楼。
    他从未有过这种经验。
    这本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冰冷的剑锋,已贴住了他的脖子,几乎已割入他颈后的大血管里。
    夏侯星的手却已停顿,一字字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谢晓峰道:“你的内功仿佛又精进了,可是你本来从不会在背后伤人的。”
    夏侯星身子一转,已到了他面前,剑锋围着他脖了滑过,留下了一条血痕,就像是小女孩脖子上系着的红线。
    刚才被铁开诚刺伤的地方,血已凝结,就像是红线上系着一粒珊瑚。
    谢晓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淡淡道:“想不到夏侯世家也有这么利的剑。”
    夏侯星冷笑道:“这世上令人想不到的事本就有很多。”
    谢晓峰叹道:“的确有很多。”
    夏侯星忽然压低声音,道:“她的人在哪里?”
    谢晓峰道:“她是什么人?”
    夏侯星道:“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谁。”
    谢晓峰道:“为什么我一定应该知道?”
    夏侯星咬紧了牙,恨恨道:“自从她嫁给我那一天,我就全心全意的待她,只希望能跟她终生厮守,寸步不离,可是她……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颤抖,过了半晌,才能接下去道:“她只要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的要从我身边逃走,去赌钱,去喝酒,甚至去做婊子,好像只要能离开我,随便叫她去干什么她都愿意。”
    谢晓峰看着他,已有同情之意,道:“那一定是因为你做错了事。”
    夏侯星嘶声道:“我没有错,错的是她,错的是你!”
    谢晓峰道:“是我?”
    夏侯星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谢晓峰道:“为什么?”
    夏侯星道:“因为……因为……”
    他咬了咬牙,身子忽又围着谢晓峰一转,剑锋又在谢晓峰脖子上留下道血痕,看来更美,却又美得那么凄艳,那么可怖。
    夏侯星道:“这是柄利剑。”
    谢晓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只要我再围着你脖子转三次,你的头颅就要落下来。”
    谢晓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那么你就也该知道她为的是什么。”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夏侯星大吼,道:“她为的是你!”
    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连手都在抖:“她虽然嫁给了我,可是她心里只有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生中,毁了多少个女人?拆散了多少对夫妻?”
    谢晓峰的脸忽然也开始扭曲,因痛苦而扭曲。
    ——一个男人,若是被女人爱上了,这是不是他的错?
    ——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值得她爱的男人,是不是错?
    ——他们若没有错,错的是谁?
    他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
    ×××
    袁氏兄弟双剑联手,逼住了铁开诚。
    紫衣袁氏传家十余代,声名始终不堕,他们家传的剑法,当然已经过千锤百炼,无论谁要想破他们的连璧双剑,都很不容易。
    铁开诚却有几次都几乎得手了。
    他的夺命十三剑,仿佛正是这种剑法的克星,只要再使出“第十四剑”来,袁氏兄弟的双剑,就必破无疑。
    可是他始终没有用出这一剑。
    他太骄傲。
    这一招毕竟是谢晓峰创出来的,他和谢晓峰之间还有笔账没有算清。
    他虽然不能眼看着谢晓峰因为被这一招所逼而遭人暗算,却也不能用这一招去伤人。
    他一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只可惜夺命十三剑,缺少了这一剑,就像是画龙尚未点睛,纵然生动逼真,却还是不能破壁飞去。
    他和谢晓峰决战时,已使出全力,现在气力已渐渐不支,出手已渐渐被袁氏兄弟封死。
    曹寒玉冷笑着,看着他们,已不屑再出手,奇怪的是红旗镖局的镖师们,也都在袖手旁观,没有一个人来助他们的总镖头一臂之力。
    剑光闪动,谢晓峰颈上又多了条血痕,这次剑锋割得更深,鲜血一丝丝沁出,染红了他的衣领。
    夏侯星盯着他,道:“你说不说?”
    谢晓峰道:“说什么?”
    夏侯星道:“只要你说出她在哪里,我就饶你一命。”
    谢晓峰目光遥视着远方,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眼前的这个人,这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心里既然没有你,你又何必再找她?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夏侯星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冷汗一粒粒落下。
    谢晓峰道:“何况,我也不想要你饶我的命,要杀我,你还不配。”
    夏侯星怒吼,忽然一剑刺向他的咽喉。
    可是这柄剑刚一动,就听见“啪”的一响,剑锋已被谢晓峰双掌夹住。
    夏侯星想拔剑,拔不出。
    他也知道自己内力和剑法都有进步,自从败在燕十三剑下之后,他的确曾经刻苦用功,只可惜他还是比不上谢晓峰。
    连受了重伤的谢晓峰都比不上。
    他已发现自己永远都比不上谢晓峰,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上。
    要一个人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不是件容易事,到了不能不承认之时,那种感觉已不仅是羞辱,而且悲伤,一种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悲伤。
    他脸上已不仅有汗,也有泪。
    他身旁还有个人在叹息。
    曹寒玉已施施然走过来,叹息声中充满了同情和惋惜:“若是没有这个薄情的浪子,嫂夫人想必能安守妇道,夏侯兄也就不会因为心中气恼而荒废了武功,以夏侯兄的聪明和家传剑法,也未必就比不上神剑山庄的谢晓峰。”
    他说的是实话。
    一个男人娶的妻子是否贤慧,通常就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最大关键。
    夏侯星咬紧牙,这些话正说中了他心中的隐痛。
    曹寒玉又笑了笑,道:“幸好这位无情的浪子也跟别人一样,也只有两只手。”
    他掌中也有剑。
    他微笑着,用剑尖逼住了谢晓峰的咽喉,道:“三少爷,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晓峰还能说什么?
    曹寒玉道:“那么你为何还不松开你的手?”
    谢晓峰知道自己的手只要一放松,夏侯星的剑就必将刺入他咽喉。
    可是他不放手又如何?
    一个人到了应该放手的时候还不肯放手,就是自讨无趣了。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谢晓峰绝不是个愚蠢的人,现在已到了他应该放手的时候。
    到了这时候,他还不能忘怀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父母双亲?是慕容秋荻?还是小弟?
    ×××
    忽然间,铁开诚掌中的剑光暴长,袁氏兄弟立刻被逼退。
    他终于使出了那一剑!
    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四剑。
    剑光如飞虹飞来,森寒的剑气,冷得深入骨髓,忽然已到了曹寒玉和夏侯星的眉睫间。
    没有人能招架这一剑。
    他们也只有向后退,退得很快,夏侯星掌中的剑已撒手。
    铁开诚眼睛盯着他们,嘴里却在问谢晓峰:“你还能出手?”
    谢晓峰道:“我还没有死。”
    铁开诚道:“刚才那一剑,是你创的剑法,我使出那一剑,只因为要救你。”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
    若不是为了要救谢晓峰,他宁死也不会使出这一剑的。
    铁开诚道:“所以你也不必谢我,救你的是你的剑法,不是我。”
    曹寒玉忽然冷笑,道:“现在你救了他,等一等谁来救你?”
    铁开诚转脸去看他的镖师。
    那其中有很多都是曾经和他共过生死患难的伙伴,有很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可是现在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看过去时,每一张脸上都全无表情。
    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个木头人。
    铁开诚的心沉了下去,心里忽然充满了愤怒与恐惧。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旗下所有的镖师都已被人收买了。
    他的红旗镖局早已名存实亡。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曹寒玉大笑,挥剑,用剑尖指着他:“杀!”
    “谁杀了他们都重重有赏!”
    “铁开诚的头颅值五千两,谢晓峰的一万。”
    ×××
    镖师们立刻拔刀。
    红灯映着刀光,刀光如血。
    谢晓峰、铁开诚,并肩而立,冷冷的看着刀光向他们挥舞过来。
    如果在平时,他们根本就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可是现在他们一个身负重伤,一个气力将尽,就算他们将这些叛徒全都斩尽杀绝了,也绝对无法再对付曹寒玉和袁氏兄弟的三柄剑了。
    ——一个人到了自知必死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谢晓峰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铁开诚道:“我不服气,你的头颅,为什么要比我贵一倍。”
    谢晓峰大笑。
    大笑声中,墙外忽然有个人凌空飞坠,冲入了刀光间,两根拇指竖起,一指朝天,一指向地,大声道:“天地幽冥,唯我独尊!”

举报

秘密
    (一)
    “天地幽冥,唯我独尊。”这八个字就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咒,在一瞬间就已令挥舞的刀光全都停顿。
    这个人是谁?
    ×××
    几十个人,几十双眼睛,都在吃惊的看着他。
    他的脸也像谢晓峰一样,苍白,疲倦,憔悴,却又带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
    “是你!”
    谢晓峰、铁开诚、曹寒玉、袁氏兄弟五个人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可是口气却不同。
    铁开诚的声音里充满惊奇。
    曹寒玉和袁氏兄弟不仅惊奇,而且愤怒。
    谢晓峰呢?
    谁也无法形容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
    因为这个人竟是小弟。
    ×××
    又有谁知道小弟心里是什么滋味?什么感觉?
    曹寒玉已经在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小弟道:“来要你们放人。”
    曹寒玉道:“放谁?是铁开诚?还是谢晓峰?”
    小弟道:“是他们两个人。”
    曹寒玉冷笑,道:“你凭什么要我们放人?你知道这是谁的命令?”
    小弟也在冷笑,忽然从怀中拿出根五色的丝绦,丝绦上结着块翠绿的玉牌。
    曹寒玉的脸色立刻变了。
    小弟道:“你认得这是什么?”
    曹寒玉当然认得,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认得。
    别人脸上的表情也跟他一样,惊奇中带着畏惧。
    小弟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的往后退,退到谢晓峰身旁:“我们走。”
    谢晓峰转过脸,看着铁开诚:“你也走?”
    铁开诚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
    他只有走。
    要在一瞬间断然放弃自己多年奋斗得来的结果,承认自己彻底失败,那不但困难,而且痛苦。
    可是他知道自己也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
    要人眼看着一条已经被钓上钩的大鱼再从自己手里脱走,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可是没有人敢阻拦他们,没有人敢动。
    那块结在五色丝绦上的玉牌,本身虽然没有追魂夺命的力量,却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力。
    ×××
    门外有车。
    快马,新车。
    那当然是小弟早已准备好的,他决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事先一定准备得极仔细周密。
    车马急行,车厢里却还是很平稳。
    谢晓峰斜倚在角落里,苍白的脸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更疲倦,更憔悴。
    可是他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他兴奋,并不是因为他能活下来,而是因为他对人忽然又有了信心。
    对一个他最关心的人,他已将自己的全身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小弟却在盯着铁开诚,忽然道:“我本来不是来救你的,也并不想救你!”
    铁开诚道:“我知道。”
    小弟道:“我救了你,只因为我知道他绝不肯让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因为你们不但曾经并肩作战,而且你也曾救过他!”
    铁开诚道:“我说过救他的并不是我。”
    小弟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你们的事,跟我全无关系。”
    铁开诚道:“我明白。”
    小弟道:“所以你现在还是随时都可以找我算账。”
    铁开诚道:“算什么账?”
    小弟道:“镖旗……”
    铁开诚打断了他的话,道:“红旗镖局早已被毁了,哪里还有镖旗?”
    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悲痛和感伤:“镖旗早已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账?”
    谢晓峰忽然道:“还有一点帐。”
    铁开诚道:“什么账?”
    谢晓峰道:“一朵珠花。”
    他也在盯着铁开诚:“那朵珠花真是你叫人去买的?”
    铁开诚毫不考虑的就回答:“是。”
    谢晓峰道:“我不信。”
    铁开诚道:“我从不说谎。”
    谢晓峰道:“铁义呢?他有没有说谎?”
    铁开诚闭上了嘴。
    谢晓峰又问道:“难道那个女人真是你的女人?难道铁义说的全是真话?”
    铁开诚还是拒绝回答。
    小弟却忽然插嘴,道:“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
    谢晓峰道:“哦?”
    小弟道:“她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你,而且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你,因为信上说的,是件很大的秘密。”
    他一字字接着道:“红旗镖局的秘密。”
    谢晓峰道:“信呢?”
    小弟道:“就在这里。”
    ×××
    信是密封着的,显见得信上说的那件秘密一定很惊人。
    可是谢晓峰并没有看到这封信,因为小弟一拿出来,铁开诚就已闪电般出手,一把夺了回去,双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变成了千百碎片,被风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满天蝴蝶。
    谢晓峰沉下脸,道:“这不是君子所应该做的事。”
    铁开诚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
    小弟道:“我也不是。”
    铁开诚道:“你……”
    小弟道:“君子绝不会抢别人的信,也不会偷看别人的信,你不是君子,幸好我也不是。”
    铁开诚变色道:“那封信你看过?”
    小弟笑了笑,道:“不但看过,而且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铁开诚的脸扭曲,就像是忽然被人一拳重重的打在小腹上,打得他整个人都已崩溃。
    信上说的究竟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能让铁开诚如此畏惧?
    ×××
    我不是铁开诚的女人。
    我本来是想勾引他的,可惜他太强,我根本找不到一点机会。
    幸好铁中奇已老了,已没有年轻时的壮志和雄心,已渐渐开始对奢侈的享受和漂亮的女人发生兴趣。
    我一向很漂亮,所以我就变成了他的女人。
    只要能躲开夏侯星,比他再老再丑的男人我都肯。
    天下最让我恶心的男人就是夏侯星。
    有红旗镖局的总镖头收容照顾我,夏侯星当然永远都找不到,何况,铁中奇虽然老了,对我却很不错,从来都没有追问过我的来历。
    铁开诚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孝子,只要能让他父亲高兴,什么事他都肯做,在我生日的那天,他甚至还送了我一朵珠花和两只镯子。
    只可惜这种好日子并不长,夏侯星虽然没有找到我,慕容秋荻却找到了我。
    她知道我的秘密,就以此来要挟我,要我替她做事。
    我不能不答应,也不敢不答应。
    我替她在暗中收买红旗镖局的镖师,替她刺探镖局的消息,她还嫌不够,还要我挑拨他们父子,替她除掉铁开诚。
    铁中奇对我虽然千依百顺,只有这件事,不管我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
    所以慕容秋荻就要我在酒中下毒。
    那天晚上风雨很大,我看着铁中奇喝下了我的毒酒,心里多少也有点难受,可是我知道这秘密一定不会被人发觉的,因为那天晚上在后院当值的人,也都已被天尊收买了。
    铁开诚事后纵然怀疑,已连一点证据都抓不到。
    为了保全他父亲的一世英名,他当然更不会将这种事说出来的。
    可是现在我却说出来了。
    因为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天尊的毒辣和可怕,我虽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只要你能永远记住这一点,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
    这是封很长的信,小弟却一字不漏的念了出来。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听完了这封信,铁开诚固然已满面痛泪,谢晓峰和小弟的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晓峰才轻轻的问道:“她的人呢?”
    小弟道:“走了。”
    谢晓峰道:“你有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小弟道:“没有。”
    铁开诚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问我要去哪里,因为你问了我也绝不会说。”
    他当然要走的。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
    谢晓峰了解他的处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话都没有说。
    铁开诚却又问了句很让他意外的话:“你想不想喝酒?”
    谢晓峰笑了,是勉强在笑,却又很愉快:“你也喝酒?”
    铁开诚道:“我能不能喝酒?”
    谢晓峰道:“能。”
    铁开诚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喝两杯?”
    谢晓峰道:“这时候还能买得到酒?”
    铁开诚道:“买不到我们能不能去偷?”
    谢晓峰道:“能。”
    铁开诚也笑了。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笑:“君子绝不会偷别人的酒喝,也不会喝偷来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二)
    夜深,人静。
    至少大多数人都已静。
    在人静夜深的晚上,最不安静的通常只有两种人——赌得变成了赌鬼的人。喝得变成了酒鬼的人。
    可是就连这两种人常去的宵夜摊子,现在都已经静了。
    所以他们要喝酒只有去偷。
    真的去偷。
    ×××
    “你有没有偷过酒?”
    “我什么都没有偷过。”
    “我偷过。”谢晓峰好像很得意:“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去偷过酒喝。”
    “偷谁的?”
    “偷我老子的。”谢晓峰在笑:“我们家那位老爷子虽然不常喝酒,藏的却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我们家藏的剑还好。”
    “你们家为什么不叫神酒山庄?”铁开诚居然也在笑。
    “因为我们家的人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
    “幸好你不是。”
    “幸好你也不是。”
    夜深人静的晚上,夜深人静的道路,这两个人却还未静,因为他们的心都不静。
    ×××
    车马已在远处停下,他们已走了很远。
    “我们家的藏酒虽好,只可惜我只偷了两次就被捉住了。”谢晓峰还在笑,就好像某些人在吹嘘他们自己的光荣历史:“所以后来我只好去偷别人的。”
    “偷谁的?”
    “绿水湖对岸有家酒铺,掌柜的也姓谢,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所以你就去偷他的?”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坏人。”谢晓峰说话的表情就好像老师在教学生:“这是偷王和偷祖宗们留下来的教训,要做小偷的人,就千万不可不记在心里。”
    “因为就算被好人抓住也没什么了不得,被坏人抓住可就有点不得了。”
    “不是有点不得了,是大大的不得了。”
    “可是好人也会抓小偷的。”
    “所以我又被抓住了。”谢晓峰在叹息:“虽然没什么了不得,却也让我得到个教训。”
    “什么教训?”
    “要偷酒喝,最好让别人去偷,自己最多只能在外面望风。”
    “好,这次我去偷,你望风!”
    ×××
    铁开诚真的没有偷过酒,什么都没有偷过,可是不管要他去偷什么,都不会太困难。
    他的轻功也许不能算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你有两百坛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偷光了,你也绝不会知道。
    很少有人会把酒藏在床底下。
    只有大户人家,才藏着有好酒,大户人家通常都有酒窖。
    要偷酒窖里的酒,当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
    铁开诚偷酒的本事虽然并不比谢晓峰差多少,酒量却差得不少,所以先醉的当然是他。
    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是烂醉,还是半醉,话总是说得要比平时多些,而且说的通常都是平时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铁开诚忽然问:“那个小弟,真的就叫做小弟?”
    谢晓峰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
    小弟真的应该姓什么?叫什么?你让他应该怎么说?
    铁开诚道:“不管他是不是叫小弟,他都绝不是个小弟。”
    谢晓峰道:“不是?”
    铁开诚道:“他已经是个男子汉。”
    谢晓峰道:“你认为他是?”
    铁开诚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就不会把那封信说出来!”
    谢晓峰道:“为什么?”
    铁开诚道:“因为我也知道他是天尊的人,他的母亲就是慕容秋荻。”
    谢晓峰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他的确已是个男子汉。”
    铁开诚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谢晓峰道:“什么事?”
    铁开诚道:“他来救你,你很高兴,并不是因为他救了你的命,而是因为他来了!”
    谢晓峰喝酒,苦笑。
    酒虽然是冷的,笑虽然有点苦,心里却又偏偏充满了温暖和感激。
    感激一个人的知己。
    铁开诚道:“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再去找薛可人。”
    薛可人就是那猫一样的女人。
    铁开诚道:“因为她虽然做错了,却是被逼的,而且她已经赎了罪。”
    谢晓峰道:“可是……”
    铁开诚道:“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他又强调:“虽然我不去找她,你却一定要去找她。”
    谢晓峰明白他的意思。
    铁开诚虽然放过了她,慕容秋荻却绝不会放过她的。
    连曹寒玉、袁家兄弟、红旗镖局,现在都已在天尊的控制之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谢晓峰道:“我一定会去找她。”
    铁开诚道:“另外有个人,你却一定不能去找。”
    谢晓峰道:“谁?”
    “燕十三。”
    ×××
    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谢晓峰遥视着远方,燕十三仿佛就站在远方的黑暗中,仿佛已与这寂寞的寒夜融为一体。
    他从未见过燕十三,但是他却能够想像出燕十三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
    他疲倦,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甚至是不该杀的人。
    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
    谢晓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他了解这种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
    因为他也杀人,也同样疲倦,他的剑和他的名声,就像是个永远都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压在他肩上,压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杀人者通常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是不是必将死于人手?
    他忽然又想起刚才在自知必死时,那一瞬间心里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
    燕十三。
    说出了这三个字,本已将醉的铁开诚酒意似又忽然清醒。
    他的目光也在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是谁?”
    谢晓峰道:“是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铁开诚道:“陌生人并不可怕。”
    ——因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感情,也不知道你的弱点。
    ——只有你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这些,等到他们出卖你时,才能一击致命。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谢晓峰一定会了解。
    谢晓峰道:“但是这个陌生人却和别的人不同。”
    铁开诚道:“有什么不同?”
    谢晓峰说不出。
    就因为他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铁开诚又问:“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谢晓峰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就在那陌生的地方,他看见那可怕的陌生人,和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在论剑。
    论他的剑。
    ——他最亲近的那个人,是不是慕容秋荻?
    铁开诚道:“你想那个陌生人会不会是燕十三?”
    谢晓峰道:“很可能。”
    铁开诚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这一生中,见到过的最可怕的一个人也是他,不是你。”
    谢晓峰道:“不是我?”
    铁开诚道:“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那也许只因为现在我已改变了。
    这句话谢晓峰并没有说出来,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何会改变的。
    铁开诚道:“燕十三却不是。”
    谢晓峰道:“他不是人?”
    铁开诚道:“绝不是!”
    他沉思着,慢慢的接着道:“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虽然对我很好,传授我的剑法,可是却从来不让我亲近他,也从来不让我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跟一个人有了感情。
    ——因为要做杀人的剑客,就必定要无情。
    这些话铁开诚也没有说出来,他相信谢晓峰一定也会了解。
    他们沉默了很久,铁开诚忽然又道:“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四种变化,并不是你创出来的。”
    谢晓峰道:“是他?”
    铁开诚点点头,道:“他早已知道这第十四剑,而且也早已知道你剑法中有一处破绽。”
    谢晓峰道:“可是他没有传授给你?”
    铁开诚道:“他没有。”
    谢晓峰道:“你认为他是在藏私?”
    铁开诚道:“我知道他不是。”
    谢晓峰道:“你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铁开诚道:“因为他生怕我学会这一剑后,会去找你。”
    谢晓峰道:“因为他自己对这一剑也没有把握?”
    铁开诚道:“可是你也同样没把握能破他的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反应。
    铁开诚盯着他,道:“我知道你没有把握,因为刚才我使出那一剑时,你若有把握,早已出手,也就不会遭别人的暗算。”
    谢晓峰还是没有反应。
    铁开诚道:“我劝你不要去找他,就因为你们全都没有把握,我不想看着你们自相残杀,两败俱伤。”
    谢晓峰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
    铁开诚道:“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往事?”
    谢晓峰道:“不是。”
    他又补充着道:“本来我也认为应该是的,可是在我自知必死的那一瞬间,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事。”
    铁开诚道:“你想的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那一剑,第十四剑。”
    铁开诚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在那一瞬间,他想的也是这一剑。
    一个人若已将自己的一生全都为剑而牺牲,临死前他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谢晓峰道:“本来我的确没把握能破那一剑,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却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那一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可是被这道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
    铁开诚道:“变得怎么样?”
    谢晓峰道:“变得很可笑。”
    本来很可怕的剑法,忽然变得很可笑,这种变化才真的可怕。
    铁开诚什么都不再说,又开始喝酒。
    谢晓峰喝的更多,更快。
    铁开诚道:“好酒。”
    谢晓峰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铁开诚道:“今日一别,不知要等到何时方能再醉?”
    谢晓峰道:“只要你真的想醉,何时不能再醉?”
    铁开诚忽然大笑,大笑着站起来,一句话都不再说就走了。
    谢晓峰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大笑,看着他走。
    ——铁中奇虽然不是他亲生的父亲,可是为了保全铁中奇的一世英名,他宁可死,宁愿承担一切罪过,因为他们已有了父子的感情。
    谢晓峰没有笑。想到这一点,他怎么能笑得出?
    他又喝完了最后的酒,却已辨不出酒的滋味是甘?是苦?
    ×××
    无论是甘是苦,总是酒,既不是水,也不是血,绝没有人能反驳。
    那岂非也正像是父子间的感情一样?
    (三)
    天亮了。
    车马仍在,小弟也在。
    谢晓峰走回去的时候,虽然已将醉了,身上的血腥却比酒意更重。
    小弟看着他上车,看着他倒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谢晓峰忽然道:“可惜你没有跟我们一起去喝酒,那真是好酒。”
    小弟道:“偷来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这正是谢晓峰刚说过的话。
    谢晓峰大笑。
    小弟道:“只可惜不管多好的酒,也治不了你的伤。”
    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都一样治不了。
    谢晓峰却还在笑:“幸好有些伤是根本就不必去治的。”
    小弟道:“什么伤?”
    谢晓峰道:“根本就治不好的伤。”
    小弟看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醉了。”
    谢晓峰道:“你也醉了。”
    小弟道:“哦?”
    谢晓峰道:“你应该知道,天下最容易摆脱的是哪种人?”
    小弟道:“当然是死人。”
    谢晓峰道:“你若没有醉,那么你既然一心要摆脱我,为什么偏偏又要来救我?”
    小弟又闭上了嘴,却忽然出手,点了他身上十一处穴道。
    他最后看见的,是小弟的一双眼睛,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
    这时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他的眼睛。
    (四)
    谢晓峰醒来时,最先看见的也是眼睛,却不是小弟的眼睛。
    有十几双眼睛。
    ×××
    这是间很大的屋子,气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十几个人正围在床边,看着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轻,服饰都很考究,脸色都很红润,显出一种生活富裕,营养充足的样子。
    十几双眼睛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锐利,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着他们正要宰割的牛羊,却又拿不定主意,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谢晓峰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连站都站不起来。
    就算能站起来,这十几个人只要每个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来看他?
    ×××
    十几个人忽然全都散开了,远远的退到一个角落里去,又聚到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晓峰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却看得出他们一定是在商议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
    因为他们一面说,一面还不时转过头来,用眼角偷偷的打量他。
    他们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他?折磨他?
    小弟呢?
    ×××
    小弟终于出现了。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显得很疲倦憔悴,落拓潦倒。
    可是现在他却已换上身鲜明华丽的衣服,连发髻都梳得很光洁整齐。
    他简直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是什么事让他忽然奋发振作起来的?
    ——是不是因为他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终于将谢晓峰出卖给天尊,立了大功?
    看见他走进来,十几个人立刻全都围了上去,显得巴结而阴沉。
    小弟的神情却很严肃,冷冷的问:“怎么样?”
    “不行。”十几个人同时回答。
    “没有法子?”
    “没有。”
    小弟的脸沉了下去,眼中现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襟。
    这人年纪最大,气派不小,手里拿着的一个鼻烟壶,至少就已价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被猫捉住的耗子。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
    这人道:“是。”
    小弟道:“听说别人都叫你‘起死复生’简大先生?”
    简复生道:“那是别人胡乱吹嘘,老朽实在不敢当。”
    小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这鼻烟壶很不错呀?”
    简复生虽然还是很害怕,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这鼻烟壶是用整块碧玉雕成的,他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就连睡着了的时候,都压在枕头下面。
    他听见有人称赞这鼻烟壶,简直比听见别人称赞他的医术还要得意。
    小弟微笑道:“这好像还是用整块汉玉雕出来的,只怕最少也得值上千两银子。”
    简复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爷也是识货的人。”
    小弟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简复生道:“都是病人送的诊金。”
    小弟道:“看来你收的诊金可真不少呀?”
    简复生已渐渐听出话风不太对了,已渐渐笑不出来。
    小弟道:“你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简复生虽然满心不情愿,却又不敢不送过去。
    小弟手里拿着鼻烟壶,好像真的在欣赏的样子,喃喃道:“好,真是好东西,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这句话刚说完,“吧”的一响,这价值连城的鼻烟壶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简复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比刚死了亲娘的孝子还难看,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小弟冷笑道:“你枉称名医,收的诊金比谁都高,却连这么样一点轻伤都治不好,你究竟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简复生全身发抖,满头冷汗,嘴里结结巴巴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他旁边却有个华服少年挺身而出,抗声道:“这绝不是一点轻伤,那位先生伤势之重,学生至今还没有看见过。”
    小弟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
    少年道:“学生不是东西,学生是个人,叫简传学。”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的儿子?”
    简传学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简传学,想必已传了他的医学,学问想必也不小。”
    简传学道:“学生虽然才疏学浅,有关刀圭金创这方面的医理,倒也还知道一点。”
    他指着后面的人,又道:“这些位叔叔伯伯,也都是此中的斲轮老手,我们这些人治不好的伤,别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也治不好?”
    简传学道:“那位先生身上的伤,一共有五处,两处是旧创,三处是这两天才被人用利剑刺伤的,虽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剑都刺得很深,已伤及了关节处的筋骨。”
    他歇了口气,又接着道:“病人受了伤之后,若是立刻求医静养,也许还不致残废,可惜他受伤后又劳动过度,而且还喝了酒,喝的又太多,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都切中要处,小弟也只有在旁边听着。
    简传学道:“可是最严重的,还是那两处旧创,就算我们能把新创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他又补充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两处旧创看起来岂非早已收了口?”
    简传学道:“就因为创痕已经收了口,所以才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
    简传学道:“你当然不会懂,懂得这种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却偏偏认得一个,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简传学道:“他受伤之后,就恰巧遇见了这位朋友,这位朋友身上,恰巧带着最好的金创药,又恰巧带着最毒的化骨散。”
    他叹了口气:“金创药生肌,化骨散蚀骨,创痕收口时,剧毒已入骨,七天之内,他的全身上下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将化为脓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没有药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小弟道:“也没有人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他的回答简单、明确、肯定,令人不能怀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这种事,又是多么痛苦,多么残酷。
    只有他知道简传学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就因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没有别的,因为他甚至连恨都不能去恨。
    应该爱的不能去爱,应该恨的不能去恨,对一个血还没有冷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听见谢晓峰在问:“最多七天,最少几天?”
    他不敢回头面对谢晓峰,也不想听见简传学的答复。
    但是他已听见。
    “三天。”
    简传学的回答虽然还是同样明确肯定,声音里却也有了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很可能只有三天。”
    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已只剩下短短三天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谢晓峰的反应很奇特。他笑了。
    死,并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他为什么要笑?
    是因为对生命的轻蔑和讥诮?还是因为那种已看破一切的洒脱?
    小弟忽然转身冲过去,大声道:“你为什么还要笑?你怎么还笑得出?”
    谢晓峰不回答,却反问:“大家远路而来,主人难道连酒都不招待?”
    简复生的手一直在抖,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想这里每个人现在都需要喝一杯。”
    ×××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简复生的手才恢复稳定。
    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经松弛,情绪稳定。
    可是终年执刀圭的外伤大夫,却不该有一双常常会颤抖的手。
    谢晓峰一直在盯着他的手,忽然问:“你常喝酒?”
    简复生迟疑着,终于承认:“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谢晓峰道:“如果一个人常喝酒,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喝?”
    简复生道:“大概是的。”
    谢晓峰道:“既然喜欢喝,为什么不多喝些?”
    简复生道:“因为喝多了总是对身体有损,所以……”
    谢晓峰道:“所以你心里虽然想喝,却不得不勉强控制自己。”
    简复生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你还想活下去,还想多活几年,活得越长越好。”
    简复生更不能否认——生命如此可贵,又有谁不珍惜?
    谢晓峰举杯,饮尽,道:“每个人活着时,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却不敢去做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难免会有很多拘束,很多顾忌。”
    简复生又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芸芸众生中,又有谁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谢晓峰道:“有一种人。”
    简复生道:“哪种?”
    谢晓峰微笑道:“知道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忍心笑?谁能笑得出?
    在人类所有的悲剧中,还有哪种比死更悲哀?
    一种永恒的悲哀。
    酒已将足,仍未足。
    谢晓峰忽然问:“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会做些什么事?如何安排这短暂的日子?”

举报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名人轶事网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名人轶事网  

GMT+8, 2025-5-13 17:21 , Processed in 0.296875 second(s), 26 queries .

郑重声明:本论坛资源均由会员从网上收集整理所得,版权属原作者。

如涉版权,请发邮件admin@storyren.com,将立即整改。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