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弯刀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2章棋高一筹
    一个洞,一条绳子,一根树枝,就把一个苦练了十三年武功的人吊了起来。
    丁鹏真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小心,这样不争气,这样没用。
    其实这个洞,这根绳子,这根树枝的方位、距离和力量,都像是经过精密的计算,不但要一个超级的头脑,还得加上多年的经验,才能计算得这样精确。
    那红袍老人的头显得就比别人大得多,满头白发如银,脸色却红润如婴儿,身材也长得像个胖孩子。
    另外一个老人却又轻又瘦,脸上阴沉沉的,黑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无花果。
    两个人全神贯注,每下一个子都考虑很久。
    日色渐渐升高,又渐渐西落,正午早已过去,如果没有这件事,丁鹏现在应该已击败了柳若松,已名动江湖。
    可惜现在他却还是被吊在树上。
    他们的棋要下到什么时候为止,难道他们正准备想法对付他?
    那阴沉的黑袍老人,下棋也同样阴沉,手里拈着一颗子,又考虑了很久,轻轻地,慢慢地,落在棋盘上。
    红袍老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这一着棋,汗珠子一粒粒从头上冒了出来。
    无论谁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局棋他已经输定了。
    这局棋他下大意了些,这局棋他分了心,这局棋他故意让了一着。
    输棋的人,总是会找出很多理由为自己解释的,绝不肯认输。
    他当然还要再下一盘。
    可惜那黑袍老人已经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袍老人跳起来大叫,大叫着追了过去。
    “你不能走,我们一定还得下一盘。”
    两个人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面追,好像并没有施展什么轻功身法,走得也并不太快,可是眨眼间两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对面树上那个穿红衣裳的小猴子,居然也已踪影不见。
    天色渐黑,他们居然就好像一去不返,好像根本不知道还有个人吊在这里。
    荒山寂寂,夜色渐临,当然绝不会有别的人到这里来。
    一个人吊在这种地方,吊上七八天,也未必会有人来把他救出来。
    就连活活的被吊死,也不稀罕。
    丁鹏真的急了。
    不但急,而且又冷,又饿,而且脑袋发慌,四肢发麻。
    他忽然发现自己简直是条猪,天下最笨的一条猪,天下最倒霉的一条猪。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倒霉的。
    到现在为止,他连那女孩的贵姓大名都不知道,却把自己唯一的一件衣服给了她,全部财产也都被她吃下肚子,而且还为了她,被人像死鱼般吊在这里,还不知道要吊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简直恨不得狠狠地打自己七八十个耳光,再大哭一场。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绳子居然断了,他从半空中跌下来,跌得不轻,可是刚才被撞得闭住了的穴道也已解开了。
    这些事难道也是别人计算好的。
    他们只不过想要他吃点苦头而已,并不想真的把他活活吊死。
    但是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这样修理他?
    他没有想,也想不通。
    现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嘴里的烂泥掏出来。
    第二件要做的事,就是赶快回到刚才那地方去,找那女孩子问清楚。可惜那女孩子已经走了,把他唯一的那件衣服也穿走了。
    从分手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当然也不会再见到那位穿红袍的老头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可能他这一辈子都没法弄清楚。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赤着上身,空着肚子,带着一嘴臭气和一肚子怨气,赶到万松山庄去赔罪。
    现在去虽然已有些迟,但是迟到总比不到好。
    如果别人问他为什么迟到,他还得编个故事去解释。
    因为他若说真话,别人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万松山庄的气派远比他想像中还要大,连开门的门房都穿着很体面的缎子花袍。
    知道他就是“丁鹏少侠”之后,这门房就对他很客气,非常客气,眼睛绝不向他没有穿衣服的身子看一眼,更不去看他脸上的泥。
    大人物的门房,通常都是很有礼貌,很懂得规矩的人。
    但是这种规矩,这种礼貌,实在让人受不了。
    他被带进厅里,门房彬彬有礼地说:“丁少爷来得实在太早了,今天还是十五,还没有到十六,我们庄主和庄上请来的那些朋友,本来应该在这里等丁少爷来的,就算等上个三天五天,实在也算不了什么。”
    丁鹏的脸有点红了,哆嗦地说道:“我本来早就……”
    他已经编好一个故事,这位很有礼貌的门房,并不想听,很快地接着道:“只可惜我们庄主今天恰巧有点事,一定要赶到城里去。”
    他在笑,笑得非常有礼貌:“我们庄主再三吩咐我,一定要请丁少爷恕罪,因为他只等了三个时辰,就有事出去了。”
    丁鹏怔住。
    他不能怪柳若松,无论等什么人,等了三个多时辰,都已经不能算少。
    “可是我怎么办?”
    现在他身上已经只剩下一个铜钱,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得穿,肚子又饥饿得要命。
    他能到哪里去?
    门房难得对他已是非常客气,却绝对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
    丁鹏终于忍不住道:“我能够在这里等他回来?”
    门房笑道:“丁少爷如果要肯在这里等,当然也可以!”
    丁鹏松了口气,然而这门房又已接着道:“但是我们都不敢让丁少爷留下来。”
    他还在笑:“因为庄主这一出去,至少要在外面呆上二三十天,我们怎敢让丁少爷在这里等上二三十天!”
    丁鹏的心又沉了下去。
    门房又道:“但是庄主也关照过,下个月十五之前一定会回来,那时候他就没事了,就是等个三五天也没关系。”
    丁鹏忍住气,道:“好,我下个月十五再来,正午之前一定来。”
    门房笑道:“我说过,庄主那天没事,丁少爷晚点来也没关系。”
    他笑得还是很客气,说得更客气。
    丁鹏却已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再不想看这个又客气,又懂规矩的人那张笑脸。
    他实在受不了。
    他发誓,有朝一日成名得志,他一定要再回来,让这门房也看看他的笑脸。
    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实在笑不出,他还不知道这一个月应该怎么过。
    不管怎么样,他还有一个铜钱。
    一个铜钱还可去买个硬饼,多喝点冷水,还可以塞饱肚子。
    可是等他想到把最后一文钱拿出来时,才发现连这文钱都不见了。
    是不是刚才他被吊起来的时候,从袋子里漏下去的?不对。他忽然想起,他并没有把那文钱放进钱袋里,买了牛肉后,他就把剩下的这文钱,放进他衣袋上的一个小口袋里。
    现在衣服已经被那女孩子穿走了,他最后一文钱,当然也被带走了。
    他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丁鹏忽然笑了,大笑,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
    夜!夏夜。
    月夜。明月高悬,繁星满天,月光下的泉水,就像是一条锦缎的带子,晚风中充满了花香。
    木叶的清香,混合着一阵阵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月夜本来就是美丽的,最美的当然还是那一轮明月。
    圆月。
    丁鹏却希望这个圆圆的月亮是个圆圆的烧饼。
    他并不是完全不懂风雅,可是一个人肚子太饿的时候,就会忘记风雅这两个字了。
    这里就是他上次遇到那个女孩子的地方,他回到这里来,只因为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凭他的本事,要去偷,去抢,都一定很容易得手。
    但是他绝不能做这种事,他绝不能让自己留下一个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他一定要从正途中出人头地。
    那文钱会不会从衣服里掉了出来?如果掉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找得到。
    他没有找到那文钱,却找到了粒花生米。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把一粒花生米分成两半,正准备一半一半地慢慢嚼碎。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个女孩子就像是被猎人追逐着的羚羊般窜了过来,把他手里这最后一粒花生米也撞掉了。
    但是这次丁鹏并没有觉得自己倒霉,反而高兴得跳了起来:“是你!”
    ×××
    这个害人不浅的女孩子居然又来了。
    丁鹏实在想不到还能看见她,在月光下看来,她好像比早上更美。
    虽然他们只不过是第二次相见,但是丁鹏看见她,却好像看到一个很亲近的朋友。
    这女孩子也显得很愉快,用力拉住了丁鹏的手,就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我本来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正是两个人心里都想说的,两个人同时说了出来。
    两个人都笑了。
    丁鹏也用力握住她的手,好像也生怕她会忽然溜走。
    她却望着他,道:“刚才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次如果能见到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
    丁鹏道:“什么事?”
    她嫣然道:“记住问你的名字。”
    丁鹏又笑了,他刚才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这次一定要问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可笑。
    ×××
    “你是说可笑?”
    “嗯!”
    “可以的可,笑话的笑?”
    “嗯!”
    丁鹏忍住笑,道:“这个名字真奇怪。”
    可笑道:“不但奇怪,而且可笑,再加上我的姓更可笑。”
    丁鹏道:“你姓什么?”
    可笑道:“姓李。”
    她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名字居然叫李可笑,你说可笑不可笑?”
    丁鹏居然还能忍住没有笑。
    可笑道:“我真想不通,我爸爸怎么会替我取这么样一个名字的。”
    丁鹏道:“其实这名字也没什么不好。”
    可笑道:“但是从小就有人问我:‘李可笑,你有什么可笑?’我一听见别人问我这句话,我的头就大了,哪里还笑得出。”
    丁鹏终于忍不住大笑。
    可笑自己也笑了。
    这一天所有倒霉的事,一笑就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
    只可惜另外还有些事是忘不了的,就算忘记了一下子,也很快就会想起来。
    譬如说:饿!
    笑是填不饱肚子的,也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
    可笑一定还有问题。
    她身上还是穿着丁鹏的那件衣服,那件并不能把她身材完全盖住的衣服。
    月光照在她衣服盖不住的那些地方,使得她看来更动人。
    丁鹏自己的问题更多。
    但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可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你去找那个穿红衣裳的老头子?为什么没有在这里等你?这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
    丁鹏承认。
    可笑道:“但是你最好不要问。”
    丁鹏道:“为什么?”
    可笑道:“因为你就算问我,我也不会说的。”
    她又拉起了他的手:“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一个人知道的事越多,烦恼也就越多,我不想给你再添烦恼。”
    她的手柔软而光泽,她的眼波温柔而诚恳。
    丁鹏虽从未接近过女人,却也看得出她对他是真心的。
    对丁鹏来说,这已足够。
    他也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听你的话,你不说,我就不问。”
    可笑嫣然一笑,道:“但是我还是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丁鹏道:“什么事?”
    可笑道:“沿着这条溪水往下走,有个屋顶上铺着绿瓦的小楼。”
    丁鹏道:“你要我到那里去?”
    可笑道:“我要你现在就去。”
    丁鹏道:“然后呢?”
    可笑道:“你到了那里之后,就会有人带你去见那里的主人,他说的话你一定要听,他要你做的事你一定要做。”
    她注视着他:“你一定要信任我,我绝不会害你的。”
    丁鹏道:“我相信。”
    可笑道:“你去不去?”
    ×××
    不去,当然不去,绝不能去。
    上次他为她去做那件事,已经吃足了苦,受够了罪。
    这次的事说来更荒谬,他怎么能去。
    可惜他偏偏又去了。
    上次是“沿着溪水往上走”,这次是“往下走”,上次是个“穿红衫的老头子”,这次是个“铺绿瓦的小楼”。
    上次他被人像死鱼般吊起来,吃了一嘴臭泥,这次他会碰到什么事?
    这次他会不会比上次更倒霉?
    ×××
    他已经看见那小楼了。
    月光下的小楼,看来宁静而和平,谁也看不出那里面会有什么样的陷阱?
    小楼里没有陷阱,只有柔和的灯光,华丽的陈设,精美的家具。
    如果你一定要说这地方有陷阱,那陷阱也一定是个温柔陷阱。
    一个人能够死在温柔的陷阱里,至少总比被人吊死在树上好。
    开门的是个梳着条乌油油大辫子的小姑娘,很会笑,笑起来两个酒涡好深。
    三更半夜,忽然有个没穿衣服的陌生大男人来敲门,丁鹏以为她一定会害怕,吃惊的。
    想不到她连一点惊慌的样子都没有,只是吃吃地笑,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样一个没穿衣服的大男人要来了:“你找谁?”
    “我找这里的主人。”
    “我带你去。”她不但答应得痛快,而且拉起丁鹏的手就走,好像跟丁鹏已经是老朋友。
    ×××
    主人在楼上。
    楼上的屋子更华丽,锦阁中垂着珠帘,主人就在珠帘后。
    这并不是她要故作神秘,三更半夜,一个女人家对一个陌生的大男人总要提防着一点的,也许她已经更了衣,准备睡了,当然更不愿让一个陌生的大男人看见。
    丁鹏虽然不太懂世故,对这一点倒很了解。
    他当然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因为她说话的声音虽然有点嘶哑,却还是很娇媚动听:“是谁要你来找我的?”
    “是一位李姑娘。”
    “她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就得去做。”
    “你听她的话?”
    “我相信她绝不会害我。”
    “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肯做?”
    “你是她的朋友,我也信任你。”
    “你知不知道我要对你怎么样?”
    “不知道。”
    主人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很凶狠:“我要把你按进一盆很烫很烫的热水里,用一把大刷子把你身上的泥全都刷下来,用一套你从来没有穿过的那种衣服套在你身上,用一双新鞋子套住你的脚,再把你按在椅子上。用一锅已经炖了好几个时辰的牛腰肉把你的肚子塞满,让你走都走不动。”
    丁鹏笑了。
    他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
    一个人吃吃地笑着,从珠帘后走出来,竟是可笑。
    丁鹏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对你不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害我?”
    可笑也故意板着脸,道:“谁叫你这么听话的,我不害你害谁?”
    丁鹏道:“其实这些事我都不怕。”
    可笑道:“你怕什么?”
    丁鹏道:“我最怕喝酒,如果你再用几斤陈年的绍兴酒来灌我,就真的害苦我了。”
    ×××
    陈年好酒,红烧牛肉。
    如果真有人要用这些东西来害人,一定有很多人愿意被害的。
    现在丁鹏已经洗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已换上了新衣服。
    只有一根裤带没有换。
    一根用蓝布缝成的裤带,一寸宽,四尺长。
    对一个已经饿得发晕的人来说,这种酒实在太陈了一点,牛肉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他真的已经连路都走不动了。
    可笑嫣然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你实在不该对我太好的,因为,对我越好的人,我反而越想要害他。”
    丁鹏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能算对你很好,我只不过给了你一件破衣服,请你吃了一点冷牛肉,冷馒头而已。”
    可笑道:“你给我的并不是一件破衣服,而是你所有的衣服,你请我吃的也不是一点牛肉,而是你所有的粮食。”
    她注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感激,道:“如果有个人把他所有的一切全都给了你,你会怎么样对他?”
    丁鹏没有说话。
    他忽然觉得人生还是可爱的,人间还是充满了温情。
    可笑道:“如果有个人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只有一个法子对他。”
    丁鹏道:“什么法子?”
    可笑低下头,轻轻地说:“我也会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
    她真的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
    ×××
    黎明。
    丁鹏醒来时,她还在他身旁,像鸽子般伏在他的胸膛上。
    看着她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颈子,他心里只觉得有种从来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因为这个美丽的女人已完全属于他了。
    他不仅满足,而且骄傲,因为现在他已是个真正的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已醒来,正在用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痴痴地看着他。
    他轻轻抚着她的柔发,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笑道:“你在想什么?”
    丁鹏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个又有钱,又有名的人,我一定会带你去游遍天下,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羡慕我们,妒忌我们,那时你一定也会为我而觉得骄傲的。”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现在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
    可笑嫣然道:“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穷小子。”
    丁鹏沉默着,忽然大声道:“我忘了,我还有样东西可以给你。”
    他忽然跳起来,从床下一堆凌乱的衣服里,找出了他那条裤带:“我要把这条裤带给你。”他说。
    可笑没有笑。
    因为他的神色很凝重,也很严肃,绝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可笑柔声道:“只要是你给我的,我一定会好好地保存。”
    丁鹏道:“我不要你好好保存它,我要你把它剪开来。”
    可笑也很听话。
    她剪开这条裤带,才发现里面缝着一张残破而陈旧的纸。
    纸色已经变黄了,前半页上面画着简单的图形,后半面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她只看了两行:“此招乃余平生之秘,破剑如破竹,青城、华山、嵩阳、崆峒、武当、黄山、点苍等派之剑法,遇之必败。”
    只看了这两行,她就没有看下去,带着笑问道:“这一招真的有这么厉害?”
    丁鹏道:“本来我也没把握的,还不敢找真正的高手来试,可是现在我已知道,青城、华山和嵩阳的剑法遇着这一招,简直就好像豆腐遇见了快刀一样,完全没有抵抗之力。”
    他很激动而兴奋:“等我击败了柳若松,我就会去找比他更有名的人,总有一天,我会要江湖中所有成名的剑客都败在我的剑下,那时候我就会觉得和‘神剑山庄’谢家的三少爷一样有名。”
    可笑又看了两眼,就把这张纸退还给了他,道:“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丁鹏道:“我就是要把我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你为什么不要?”
    可笑柔声道:“我是个女人,我并不想跟江湖中那些成名的剑客去争强斗胜,只要你有这个心,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紧紧地拥抱住他,在他身边轻轻地说:“我只想要你这个人。”
    ×××
    圆月缺了,缺月又将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丁鹏几乎已忘了他和柳若松的约会。
    可笑却没有忘:“我记得你七月十五还有个约会。”
    丁鹏道:“到了那一天,我会去的。”
    可笑道:“今天已经是初八了,这几天你应该去练练剑,最好能一个人到别的地方去练,我知道你一看见我,就会……就会想的。”
    丁鹏笑了:“我现在就在想。”
    可笑没有笑,也没有再说什么,但是第二天丁鹏醒来时,她已带着她那笑起来有两个酒涡的丫头离开了这小楼,只留下一封信。
    她要丁鹏在这几天好好地练剑,好好地保养体力,等到七月十五日的约会过去,他们再相聚。
    这使得丁鹏更感激。
    他心里虽然免不了有点离愁别绪,可是想到他们很快就会相聚,他也就提起精神来,练剑,练力,练气。
    为了她,这一战他更不能败。
    他发现自己的体力比以前更好,一个男人有了女人之后,才能算真正的男人,就正如大地经过了雨水的滋润后,才会变得更丰富充实。
    到了七月十五这一天,他的精神、体力都已到达巅峰。
    对这一战,他已有必胜的信心,必胜的把握。
    ×××
    七月十五。
    晨。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丁鹏的心情也和今天的天气一样,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精神饱满,活力充沛,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撑得住。
    万松山庄那有礼貌,懂得规矩的门房,看见他时,也吃了一惊。
    能够做大户人家的门房并不是件容易事,那不但要有一双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是穷是富的眼睛,还得有一张天生像棺材板一样的脸。
    可是现在他脸上不但有了表情,而且表情还丰富得很。
    他实在想不到这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的年轻人,就是上个月那一脸倒霉相的穷小子。
    看见他的表情,丁鹏更愉快,那天受的气,现在总算出了一点。
    等到他击败柳若松之后,这位仁兄脸上的表情一定更令人愉快。
    丁鹏心里唯一觉得有点抱歉的是,他和柳若松无冤无仇,本不该让他多年的声名毁于一旦。
    他听说柳若松在江湖中不但很有侠名,人缘也很好,而且还是位君子。
    ×××
    柳若松修长,瘦削,英俊,仪容整洁,衣着考究,彬彬有礼,是个非常有教养,非常有风度的中年男人。
    对大多数女孩子来说,这种男人远比年轻小伙子更有魅力。
    他绝口不提上个月的事,也没有说丁鹏今天来得太早了。
    这一点已经让丁鹏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君子。
    他的态度沉稳,行动轻捷,手指长而有力,而且反应很灵敏。
    这又使得丁鹏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劲敌,在江湖中并没有浪得虚名。
    用细沙铺成的练武场早已准备好了,两旁的武器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精光耀眼的兵刃,树阴下还摆着六七张紫檀木椅子。
    柳若松解释:“有几位朋友久慕丁少侠的剑法,想来观摩观摩,我就自作主张,请他们来了,只希望丁少侠不要怪罪。”
    丁鹏当然不会怪罪。
    一个人成名露脸的时候,总希望有人来看的,来的人越多,他越高兴。
    他只想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柳若松道:“一位是武林中的前辈,点苍山的钟老先生。”
    丁鹏道:“风云剑客钟展!”
    柳若松微笑道:“想不到丁少侠也知道这位老先生。”
    丁鹏当然知道,钟展的正直,和他的剑法同样受人尊敬。
    能够有他这样的人来作这一战的证人,实在是丁鹏的运气。
    柳若松道:“梅花老人和墨竹子也会来,江湖中把我们平列为岁寒三友,其实我是绝不敢当的。”
    他笑了笑,露出了一种连君子都难免会有的得意之色:“还有一位谢先生,在江湖中的名气并不大,因为他很少在外面走动。”
    他又笑了笑:“神剑山庄中的人,一向都很少在江湖中走动的。”
    丁鹏动容道:“神剑山庄?这位谢先生是神剑山庄中的人?”
    柳若松淡淡道:“是的。”
    ×××
    丁鹏的心开始在跳。对于一个学剑的年轻人来说,“神剑山庄”这四个字本身就有种令人心跳的震撼力。
    神剑山庄,翠云峰,绿水湖,谢氏家族。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剑中的神剑,人中的剑神。今天来的这位谢先生会不会是他?
    ×××
    第一位到的是点苍钟展。风云剑客成名极早,柳若松也称他为老先生,但是他看来并不老,腰杆儿仍然笔直,头发仍然漆黑,一双眼睛仍然灼灼有光。
    他对这位曾经击败过青城、华山、嵩阳三大高手的少年剑客,并不十分客气,后来丁鹏才知道他无论对谁都不大客气。正直的人好像总是这种脾气,总认为别人应该因为他的正直而对他特别尊敬。这是不是因为江湖中正直的人太少了?但是他并没有坐到上位去,上座当然要留给神剑山庄的谢先生。
    ×××
    谢先生还没有到,“岁寒三友”中的梅花与墨竹已到了。
    看见这两个人,丁鹏就怔住。
    这两个人一个红衫银发,脸色红润如婴儿,一个脸色阴沉,轻瘦如竹,显然竟是那天在泉水尽头,古树下着棋的那两个人。他们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丁鹏这个人。
    丁鹏很想问问梅花老人:“你为什么不把那只跟你一样喜欢穿红衣裳的小猴子带来?”
    梅花老人却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居然还对丁鹏很客气。
    丁鹏也很想忘记这件事,可惜有一点他是绝对忘不了的。
    ──可笑为什么要他去找他们?她跟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问清楚,为什么要答应可笑:“你不说,我就不问。”。
    现在他当然更没法子再问,因为神剑山庄的谢先生已经来了。
    ×××
    这位谢先生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满面笑容,十分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这位谢先生显然不是名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剑,谢家的三少爷谢晓峰。
    别人却还是对他很尊敬,甚至连点苍的钟展都坚持要他上坐。
    他坚持不肯,一直说自己只不过是神剑山庄中的一个管事的而已,在这些成名的英雄面前,能够敬陪末座,已经觉得很荣幸。神剑山庄随便出来一个人,在江湖中已有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气势。
    丁鹏的心又跳了,血又热了。
    他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到神剑山庄去,以掌中的三尺青锋,去拜访拜访那位天下无双的名侠,讨教讨教他那天下无双的剑法,纵然败在他的剑下,也可算不虚此生。
    但是这一战却绝不能败。
    他慢慢地站起来,凝视着柳若松,道:“晚辈丁鹏,求前辈赐招,但望前辈剑下留情。”
    钟展居然道:“你还年轻,有件事你一定要永远记住。”
    丁鹏道:“是。”
    钟展沉着脸,冷冷道:“剑本是无情之物,只要剑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
    ×××
    两个紫衣垂髫的童子,捧着个装潢华丽的剑匣肃立在柳若松身后。
    柳若松启匣,取剑,拔剑,“呛啷”一响,长剑出鞘,声如龙吟。
    谢先生微笑道:“好剑。”
    这的确是柄好剑,剑光流动间,森寒的剑气,逼人眉睫。
    柳若松一剑在手,态度还是那么优雅安闲。
    丁鹏的手紧握剑柄,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掌心已有了汗。
    他的剑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钢剑,绝对比不上柳若松手里的利器。
    他也没有柳若松那种镇定优雅的风采。
    所以他虽然相信自己那一招天外流星,必定可破柳若松的武当嫡系剑法,却还是觉得很紧张。
    柳若松看着他,微笑道:“舍下还有口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还过得去,丁少侠如果不嫌弃我就叫人去拿来。”
    他自恃前辈名家的身份,绝不肯在任何地方占一点便宜。
    丁鹏却不肯接受他的好意,淡淡道:“晚辈就用这柄剑,这是先父的遗物,晚辈不敢轻弃。”
    柳若松道:“丁少侠的剑法,也是家传的?”
    丁鹏道:“是。”
    钟展忽又问道:“你是太湖丁家的子弟?”
    丁鹏道:“晚辈是冀北人。”
    钟展道:“那就怪了。”
    他冷冷地接着道:“江湖传言,都说这位丁少侠不但剑法奇高,最有成就的那一剑,更如天外飞来,神奇妙绝,我学剑五十年,竟不知道冀北还有个丁家,竟有如此精妙的家传剑法。”
    谢先生点头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不求闻达的异人,钟老先生虽然博闻广见,也未必能全部知道。”
    钟展闭上了嘴。柳若松也不再说什么,回剑,平胸,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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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天外流星
    七月十五,正午,烈日。
    用细沙铺成的地面,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剑的光芒更耀眼。
    丁鹏的剑已击出。
    他的剑法除了那一招天外流星之外,确实都是家传的,最多只能得一个“平”字,平凡,平实,实在是很平常的剑法。
    武当的剑法,却是领袖武林的内家正宗,轻、灵、玄、妙,在柳若松手里使出来,更是流动莫测。
    他只用了挑、削、刺三字诀,可是剑走轻灵,身随剑起,已经将丁鹏逼得透不过气来。
    大家对这位刚刚在江湖中崛起的少年剑客都有点失望了。
    丁鹏自己却对自己更有信心。
    他至少已看出了柳若松剑法中的三处破绽,只要他使出那一招天外流星来,要破柳若松的剑法,真如快刀破竹。
    他本来还想再让柳若松几招,他不想要这位前辈剑客太难堪。
    但是“剑一出鞘,是留不得情的”!
    这句话他已记住了。
    他那平凡的剑法忽然变了,一柄平凡的青钢剑,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华夺目的流星。
    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不可捉摸,不可抵御。
    ──无情的剑,剑下无情。
    他心里忽然又觉得有点歉意,因为他知道柳若松必将伤在他这一剑之下!
    ×××
    可是他错了。
    “当!”的一声,星光四溅。柳若松居然接住了这一招他本来绝对接不住的天外流星。
    武当内家真气,非同小可,他是天一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内力之深厚,当然不是丁鹏能比得上的。
    双剑交击,丁鹏几乎被震倒。他没有倒下去。
    虽然他的剑已经被震出了缺口,虎口也已被震裂,可是他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己倒下去。
    决心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是决定胜负的重要关键,有时甚至比内力更重要。
    他没有败,还要再战,刚才一定有什么疏忽,那一剑本是必胜的一剑。
    柳若松却已收住了剑式,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钟展忽然道:“他还没有败。”
    他确实是个正直的人,就因为这句话,丁鹏对他的厌恶,已全都变为了感激。
    柳若松终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还没有败。”
    他是用那种奇怪的眼色在看着丁鹏,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刚才你使出的那一剑,就是你击败嵩阳郭正平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你击败史定和葛奇两位时用的也是这一剑?”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道:“这真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道:“是的。”
    柳若松认真想着,又问道:“令尊是哪一位?”
    丁鹏道:“家父八年前就已去世了。”
    他并没有说出他父亲的名字,柳若松也没有再追问。
    他的神色更奇怪,忽然转身去问那位谢先生,道:“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谢先生想必已看得很清楚!”
    谢先生微笑道:“这种高绝精妙的剑法,我实在不太懂,幸好总算还是看清楚了。”
    柳若松道:“谢先生觉得那一剑如何?”
    谢先生道:“那一剑凌厉奇诡,几乎已经有昔年那位绝代奇侠燕十三‘夺命十三式’的威力,走的路子也仿佛相同,只可惜功力稍嫌不足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这只不过是我随口乱说的,剑法我根本不太懂。”
    他当然不是随口乱说的,神剑山庄门下,怎么会有不懂剑法的人?
    三十年前,燕十三纵横天下,身经大小百余战,战无不胜,是天下公认唯一可以和谢家三少爷一决胜负的人。
    他和谢晓峰后来是否曾经交手?究竟是谁胜谁负?至今还是个谜。
    现在这位孤独的剑客虽然已经仙去,但是他的声名和他的剑法,却已不朽。
    谢先生将丁鹏那一剑和他的夺命十三式相提并论,实在是丁鹏的荣宠。
    柳若松微笑道:“谢先生这么说,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丁鹏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受宠若惊的应该是丁鹏,怎么会是他。
    钟展冷冷道:“谢先生夸赞丁鹏的剑法,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若松道:“有一点关系。”
    钟展在冷笑。
    柳若松不让他开口,又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前辈见闻之广,已与昔年作‘兵器谱’的百晓生不相上下。”
    钟展道:“我虽然没有百晓生的渊博,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我倒全都见识过。”
    柳若松道:“前辈有没有看过那一剑?”
    钟展道:“没有。”
    柳若松道:“谢先生呢?”
    谢先生道:“我一向孤陋寡闻,没有见识过的剑法,也不知有多少。”
    柳若松淡淡地笑了笑,道:“两位都没有看过这一剑,只因为这一剑是在下创出来的。”
    ×××
    这句话实在很惊人。
    最吃惊的当然是丁鹏,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你说什么?”
    柳若松道:“我说的话丁少侠应该已经听得很清楚。”
    丁鹏的热血已冲上头顶,道:“你……你有证据?”
    柳若松慢慢地转过身,吩咐童子:“你去请夫人把我的剑谱拿出来。”
    ×××
    对一个学剑的男人来说,世上只有两样是绝对不能和别人共享,也绝对不容别人侵犯的。
    那就是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
    柳若松是个男人,柳若松也学剑,他对他的剑谱和他的妻子当然也同样珍惜。
    但是现在他却要他的妻子把他的剑谱拿出来,可见他对这件事处理的方法已经极慎重。
    没有人再说什么,也没有人还能说什么。
    柳若松做事一向让人无话可说。
    ×××
    剑谱很快就拿出来了,是柳夫人亲自拿出来的。
    剑谱藏在一个密封的匣子里,上面还贴着封条,柳夫人面上也蒙着轻纱。
    一层薄薄的轻纱,虽然掩住了她的面目,却掩不住她绝代的风华。
    柳夫人本来就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而且出身世家,不但有美名,也有贤名。
    有陌生人在,她当然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她当然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她将剑谱交给了钟展和谢先生。
    谢先生的身份,钟展的正直,绝不容人怀疑,也没有人会怀疑。
    柳夫人低头,看来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
    ×××
    密封的匣子已开启。
    剑谱是用淡色的素绢订成的,很薄,非常薄。
    因为这不是武当的剑法,这是柳若松自创的“青松剑谱”。
    武当的剑法博大精深,柳若松独创的剑法只有六招。“最后的那一页,就是那一招。”
    谢先生和钟展立刻将剑谱翻到最后一页,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绝不会去看自己不该看的事。
    这是证据,为了丁鹏和柳若松一生的信誉,他们不能不看。
    他们只看了几眼,脸上就都已变了颜色。
    于是柳若松问:“刚才丁少侠使出的那一剑,两位是不是都已看得很清楚?”
    “是的。”
    “刚才丁少侠说,那就是他用来击败史定、葛奇和郭正平的剑法,两位是不是也都听得很清楚?”
    “是的!”
    “那一剑的招式,变化和精美,是不是和这本剑谱上的一招‘武当松下风’完全相同?”
    “是的。”
    “在下和丁少侠是不是第一次见面……”
    这一点钟展和谢先生都不能确定,所以他们问丁鹏。
    丁鹏承认,点头。
    于是柳若松又问:“这剑谱会不会是假造的?”
    “不会。”
    就算看过丁鹏使出这一剑的人,也绝对没法子得到这一剑的精华。
    这一点,谢先生和钟展都绝对可以确定。
    于是柳若松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话可说了。”
    ×××
    丁鹏更无话可说。
    虽然他自觉已长大成人,其实却还是个孩子,他生长在一个淳朴的乡村,离开家乡才三个多月,江湖中的诡谲,他怎么懂。
    他只觉得心在往下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人了一个又黑又深的洞里,全身上下都已被紧紧绑住,他想挣扎,却挣不开,想呐喊,也喊不出。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光明灿烂的远景,已经变成了一片黑暗。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钟展正在问柳若松:“你既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为什么从来没有使用过?”
    柳若松道:“我身为武当门下,而且以武当为荣,这—招只不过是我在无意间创出来的,我随手记了下来,也只不过是一时的兴趣,想留作日后的消遣而已。武当剑法博大精深,已足够我终生受用不尽,我这一生绝不会再使用第二家的剑法,也绝没有自创门派的野心,若不是迫不得已,我绝不会把这剑谱拿出来。”
    这解释不但合情合理,而且光明正大,无论谁都不能不接受。
    谢先生微笑道:“说得好,天一真人想必也会以有你这么样一个弟子为荣。”
    钟展道:“这一招既然是你自创的剑法,丁鹏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柳若松道:“这一点我也正想问问丁少侠。”
    他转向丁鹏,态度还是很温和:“这一招究竟是不是你家传的剑法?”
    丁鹏垂下头,道:“不是。”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用力鞭打着自己。
    但是现在他已不能承认,他毕竟还是个纯真的年轻人,还不会昧住良心说谎。
    柳若松道:“那么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丁鹏道:“家父在无意间得到一页残缺的剑谱,上面就有这一招天外流星。”
    柳若松道:“那是谁的剑谱?”
    丁鹏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剑谱中并没有记下姓名,就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剑谱是谁的,所以他不能不相信柳若松。
    他说的完全是实话。
    柳若松却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年人,就已学会了说谎。”
    丁鹏道:“我没有说谎。”
    柳若松道:“你那页剑谱呢?”
    丁鹏道:“就在……”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现在他已经不知道那页剑谱在哪里。
    他记得曾经将那页剑谱交给了可笑,可笑虽然又还给了他,但是后来他还是让她收起来了,她将一切都交给了他,他也将一切都给了她。
    以后这一段日子过得太温馨,太甜蜜,一个初尝温柔滋味的年轻人,怎么还会想到别的事。
    柳若松冷冷地看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年轻,还没有犯什么大错,我并不想太难为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你那页剑谱的来历。”
    丁鹏垂下头。
    他看得出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已没有人会相信,他也看得出别人眼中对他的轻蔑。
    柳若松道:“只要你答应我,终生不再用剑,也不在江湖走动,我就让你走。”
    他的神情已变得很严肃:“但是日后你若食言背信,不管你逃到哪里去,我也要去取你的性命。”
    ×××
    一个学剑的人,一个决心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若是终生不能再使剑,终生不能在江湖中走动,他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现在丁鹏已不能不答应,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忽然觉得很冷,因为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飕飕的风吹了过来,吹起了他的衣襟,也吹起了柳夫人脸上的面纱……
    ×××
    天气已将变了,灿烂的阳光已经被乌云掩住。
    丁鹏忽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忽然又觉得全身都像是被火焰在燃烧。
    —种说不出的悲痛和愤怒,就像是火焰般从他的脚趾冲人了他的咽喉,烧红了他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
    就在轻纱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已看到了这位柳夫人的真面目。
    这位柳夫人赫然竟是可笑。
    ×××
    现在一切事都已明白了。
    他永远想不到这件事的真相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残酷。
    他忽然大笑,看着这位柳夫人大笑,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野兽垂死前的长嘶。
    他指着她大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柳若松道:“你认得她?”
    丁鹏道:“我当然认得她,我不认得她,谁认得她!”
    柳若松道:“你知道她是谁?”
    丁鹏道:“李可笑。”
    柳若松沉下脸,冷冷笑道:“我并不可笑,你也不可笑。”
    这件事的确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这件事简直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丁鹏本该将一切经过事实都说出来的──从她赤裸裸窜人他眼前开始,到他为她去找那梅花老人,被吊起……一直到她把一切都给了他,他也把一切都给了她。
    可是他不能说。
    这件事实在太荒唐,太荒谬,如果他说出来别人一定会把他当做个疯子,一个淫猥而变态的疯子。
    对付这种疯子无论用多么残酷的方法,都没有人会说话的。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个这样的疯子被人活活吊死。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掉下去的这个黑洞,原来是个陷阱。
    这一对君子和淑女,不但想要他的剑谱,还要彻底毁了他这个人。
    因为他已经威胁到他们,因为这一战他本来一定会胜的。
    现在他本来应该已经名动江湖,出人头地。
    可是现在……
    丁鹏忽然扑过去,用尽全身力量向这位并不可笑的柳夫人扑了过去。
    现在他已经完了,已经彻底被毁在她手里。
    他也要毁了她。
    ×××
    可惜一个像柳夫人这样的名门淑女,绝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子能够毁得了的。
    他身子刚扑起,已有两柄剑向他刺了过来。
    梅花老人在厉声大喝:“我一直没有开口,只因为柳若松是我的兄弟,但是现在我已忍无可忍。”
    柳若松在叹息:“我本来并不想太难为你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找死?”
    雷霆一声,暴雨倾盆。
    剑光与闪电交举,丁鹏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
    他的眼睛也红了!他已不顾一切。
    反正他一生已经被毁了,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里,死在这个女人面前。
    谢先生没有阻拦,钟展也没有。
    他们都不想再管这件事,这年轻人实在不值得同情。
    如果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气,如果他是个出身显赫的世家子,也许还会有人帮他说几句话,听听他的解释。
    只可惜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
    剑光一闪,刺人了他的肩。他并不觉得痛。
    他已经有些疯狂,有些晕迷,有些麻木,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反而会激起求生的本能,谁也不想像疯狗般被人乱剑刺死。
    可惜这时候他已走上了死路,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梅花与青松的两柄剑,已像毒蛇般缠住了他。
    ──他已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他们绝不会再留下他的活口。
    现在每个人都已认为他罪有应得,他们杀了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柳若松已经刺出了致命的一剑,这一剑已将刺入丁鹏的咽喉。
    忽然间,又是一声霹雳,闪电惊雷齐下,练武场上的一棵大树,竟被硬生生劈开了。
    ×××
    闪电、霹雳、雷火。
    巨大的树干,在火焰中分裂,带着雷霆之势,压倒了下来。
    这是天地之威,天地之怒,这是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不恐惧的。
    惊呼声中,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柳若松也在后退。
    只有丁鹏向前冲,从分劈的树干中冲了出去,从雷火间冲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逃的了,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他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
    他心里只想着要逃出这个陷阱,能够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他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等到力量用尽时,他就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山沟里。
    暴雨中,天色已暗了。
    他最后想到的一件事,既不是他对柳若松和“可笑”的仇恨,也不是他自己的悲痛。
    他最后想到的是他的父亲临死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中充满了爱和信心。
    现在这眼睛仿佛又在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充满爱和信心。
    他相信他的儿子一定能为他争这口气,一定能出人头地。他要他的儿子活下去。
    ×××
    七月十五,月夜。圆月。
    雨已经停了,圆月已升起。
    今夜的月仿佛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张开眼,就看见了这轮圆月。
    他没有死,想要他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才会倒在这个山沟里。
    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灌人了这条山沟,把他的人也冲到这里来了。
    这里距离他倒下去的地方已很远,从山沟里爬起来,就可以看到一个很深的洞穴。
    四面都是山,都是树,雨后的山谷,潮湿而新鲜,就像是个初浴的处女。
    处女的美,也总是带着些神秘的。
    这洞穴就像是处女的眼睛,深邃,黑暗,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
    丁鹏仿佛已被这种神秘的力量吸引,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洞穴的四壁,竟画满了图画,画的却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只有天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巨大而华丽的殿堂,执金戈,披金甲的武士,梳高髻,着羽衣的宫娥,到处摆满了绝非人间所有的珠玉珍宝,鲜花香果,男人们都像天神般威武雄壮,女人们都像仙子般高贵。
    丁鹏已看得痴了。
    ──他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光明的前途已变成为一片黑暗。
    在人间,他被欺骗,被侮辱,被轻贱,被冤枉,已被逼上了绝路。
    在人间,他已没有前途,没有未来,已经被人彻底毁了。
    他所遭受的冤枉,这一生都已无法洗清,他这一生已永远无出头的日子,就算活下去,也只能看着那些欺骗他,侮辱他,冤枉他的人耀武扬威,因为那些人是他永远打不倒的。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人间虽然没有天理,天上总有的,在人间遭受的冤屈,只有到天上去申诉了。
    他还年轻,本不该有这种想法。
    可是一个人真的已到了无路可走,并已无可奈何的时候,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他忽然想死。
    ×××
    死,的确比这么样活下去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了。
    被欺骗,被一个自己第一次爱上的女人欺骗。
    这本来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已经足够让一个年轻人活不下去。
    他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剑。
    这柄剑既不能带给他声名和荣耀,就不如索性死在这柄剑下。
    他提起剑,准备用剑锋刺断自己的咽喉。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风中仿佛有个影子。
    一条淡淡的影子,带着种淡淡的香气,从他面前飞了过去,忽然又不见了。
    他手里的剑也不见了。
    ×××
    丁鹏怔住。
    然后他就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忽然间全身都已冰冷。难道这里有鬼?
    这洞穴本来就很神秘,现在黑暗中更仿佛充满了幢幢鬼影。
    可是一个人既然已经决心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怕鬼?
    鬼,也只不过是一个死了的人而已。
    没有剑也一样可以死的。
    丁鹏恨的是,不但人要欺负他,在临死的时候,连鬼都要戏弄他。
    他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量,把自己的头颅往石壁上撞了过去。
    无论是人欺负他,是鬼戏弄他,这笔账他死后都一定要算的!
    ×××
    可是他没有死。
    他的头并没有撞上石壁,因为又有一阵风吹过,石壁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的头竟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回比撞上石壁还可怕,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来得这么快的。
    他吃惊地向后退,终于看见了这个“人”。
    一个梳高髻,着羽衣的绝色美人,就和壁画上的仙子完全一样。
    难道她就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
    ×××
    她的左手提着个装满鲜花的竹篮,右手却提着一把剑。丁鹏的剑。
    她正在看着丁鹏微笑,笑容清新,甜柔,纯洁,高贵。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看起来并不可怕。
    丁鹏总算又能呼吸,总算又能发出声来,立刻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你是人是鬼?”
    这句话问得很可笑,但是不管任何人在他这种情况下,都会问出这句话的。
    她又笑了,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忽然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鹏道:“是七月,七月十五日。”
    这个仿佛是从壁画中走出来的绝色丽人道:“你知道七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丁鹏终于想了起来,今天是中元,是鬼的节日。
    今天晚上,鬼门关开了。
    今天晚上,幽冥地府中的群鬼都已到了人间。
    丁鹏失声道:“你是鬼?”
    这丽人嫣然道:“你看我像不像是个鬼?”
    她不像。
    丁鹏又忍不住问:“你是天上的仙子?”
    这丽人笑得更柔:“我也很想让你认为我是个天上的仙子,可是我又不敢说谎,因为我若冒充了天上的仙子,就会被打下拔舌地狱去。”
    ×××
    丁鹏道:“不管怎么样,你绝不会是人。”
    这丽人道:“我当然不是人。”
    丁鹏情不自禁,又后退了两步,道:“你……你是什么?”
    这丽人道:“我是狐。”
    丁鹏道:“狐?”
    这丽人道:“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世上有‘狐’?”
    丁鹏听见过。有关“狐”的传说很多,有的很美,有的很可怕。
    因为“狐”是不可捉摸的。
    他们如果喜欢你,就会让你获得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就会带给你梦想不到的幸运。
    但是他们也能把你迷得魂销骨散,把你活活地迷死。
    虽然从来没有人能看见他们,可是也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的存在。
    所有的传说中,唯一相同的一点是,“狐”常常化身为人,而且喜欢化身为美丽的女人。
    丁鹏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刚吹干的衣裳又被冷汗湿透。
    他真的遇见了一个“狐”?
    ×××
    月光淡淡地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脸美丽而苍白,苍白得就像是透明了一样。
    只有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人,才会有像她这样的脸色。
    “狐”当然是见不得阳光的。
    丁鹏忽然笑了。
    这丽人仿佛也觉得有点奇怪,遇到狐仙的人,从来没有人能够笑得出的。
    她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种事很好笑?”
    丁鹏道:“这种事并不好笑,可是你也吓不倒我的。”
    这丽人道:“哦?”
    丁鹏道:“因为我根本不怕你,不管你是鬼是狐,我都不怕你。”
    这丽人道:“人人都怕鬼狐,为什么你偏偏不怕?”
    丁鹏道:“因为我反正也要死了。”
    他还在笑:“你若是鬼,我死了之后也会变成鬼的,为什么要怕你。”
    这丽人叹了口气,道:“一个人死了之后,的确是什么都不必再害怕了。”
    丁鹏道:“一点都不错!”
    这丽人道:“可是一个人年纪轻轻,为什么要死呢?”
    丁鹏也叹口气,道:“年纪轻轻的人,有时也会想死的。”
    这丽人道:“你真的想死?”
    丁鹏道:“真的!”
    这丽人道:“你非死不可?”
    丁鹏道:“非死不可!”
    这丽人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丁鹏道:“什么事?”
    这丽人道:“现在你还没有死,还是个人。”
    丁鹏承认。
    这丽人道:“我却是狐,是个狐仙,我有法力,你没有,所以,我若不要你死,你就绝对死不了,除非……”
    丁鹏道:“除非怎么样?”
    这丽人道:“除非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让你非死不可。”
    丁鹏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凭什么要我告诉你?”
    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他心里就充满了悲痛和愤怒:“我偏不告诉你,你能把我怎么样?”
    除死之外无大事。
    一个人已经决心要死了,还怕别人能把他怎么样。
    这丽人吃惊地看着她,忽然又笑了:“现在我相信了,看来你的确是真的想死。”
    丁鹏道:“我本来就是。”
    这丽人忽然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鹏道:“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这丽人道:“等你死了,变成了鬼,我们就是同类了,说不定还会常常见面的,我当然要知道你的名字。”
    丁鹏道:“你为什么不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狐也应该有名字的。”
    这丽人嫣然道:“我有名字,我告诉你。”
    她说:“我叫青青。”
    ×××
    青青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就像是春天晴朗的天空,晴空下澄澈的湖水。湖水中倒映着的远山,美丽神秘而朦胧。
    青青的腰纤细而柔软,就像是春风中的杨柳。
    青青的腰上系着条青青的腰带,腰带上斜斜地插着一把刀。一把弯弯的刀。
    青青的弯刀是用纯银作刀鞘,刀柄上镶着一粒光泽柔润的明珠。
    青青的眼波比珠光更美丽,更温柔。
    ×××
    丁鹏一点都不怕她,无论她是人,还是狐,都不可怕。
    如果青青是人,当然是个美人,如果青青是狐,也是只温柔善良而美丽的狐,绝不会去伤害任何人。
    她的弯刀看来也绝不像是把伤人的刀。
    丁鹏忽然问道:“你也用刀?”
    青青道:“我为什么不能用刀?”
    丁鹏道:“你杀过人?”
    青青摇头,道:“会用刀的人,并不一定都要杀人的。”
    丁鹏叹了口气,道:“杀人的人,也并不一定都要用刀。”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人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人,杀人的方法远比用刀更残酷。
    青青道:“你遇到过这种人?”
    丁鹏道:“嗯!”
    青青道:“所以他虽然没有用刀杀你,你还是非死不可。”
    丁鹏苦笑道:“我倒宁愿他用刀杀了我。”
    青青道:“你能不能把你遇到的事说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非死不可?”
    这件事本来是绝不能对人说的,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可是青青不是人,是狐。
    狐远比人聪明,一定可以分得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丁鹏并不怕她讪笑他的愚昧,他终于把他的遭遇告诉了她。
    能够把心里不能对人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些。
    丁鹏长长吐出口气,道:“一个人遇到了这种事,你说他是不是非死不可?”
    青青静静地听着,也轻轻吐出口气,道:“是的。”
    丁鹏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死了?”
    青青道:“你死吧!”
    ×××
    无论是人是狐,都认为他的确应该死的,这么样活下去,的确还不如死了的好。
    丁鹏又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青青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丁鹏道:“一个人死的时候,样子绝不会好看的,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看着我?”
    青青道:“可是死也有很多种,你应该选一种比较好看的死法!”
    丁鹏道:“死就是死,怎么死都一样,我为什么还要选一种好看的死法?”
    青青道:“为了我!”
    丁鹏不懂:“为了你?”
    青青道:“我从来没看见别人死过,求求你,死得好看一点,让我看看好不好?”
    丁鹏笑了,苦笑。他从未想到居然有人会向他提出这么荒谬的要求,他居然也没有拒绝:“反正我要死了,怎么死都没关系。”
    青青嫣然道:“你真好!”
    丁鹏道:“只可惜我实在不知道哪种死法比较好看?”
    青青道:“我知道。”
    丁鹏道:“好,你要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青青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叫忧愁谷,谷里有一棵忘忧草,常人只服下一片忘忧草的叶子,就会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她看着丁鹏:“世人如此愚昧,又有谁真的能将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丁鹏道:“只有死人!”
    青青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丁鹏道:“那种死法很好看?”
    青青道:“据我所知,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那都是最好看的一种。”
    丁鹏道:“那地方离这里不远?”
    青青道:“不远!”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洞穴的最黑暗处,忧愁和黑暗总是分不开的。
    忧愁的山谷,当然也总是在黑暗中。
    ×××
    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丁鹏看不见青青,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只能嗅得到她身上那种轻轻的,淡淡的香气。
    他就追随着她的香气往前走。
    这个洞穴远比他想像中深得多,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
    香气更浓了。
    除了她的香气外,还有花香,比起她的香气来,花香仿佛变得很庸俗。
    “她真的是狐?”丁鹏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还年轻,如果她是个人……
    “反正我已经快死了,她是人也好,是狐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丁鹏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件事:“忧愁谷里也有花?”
    青青道:“当然有,什么样的花都有,我保证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么多花。”
    她的声音轻柔,仿佛自远山吹来的春风:“我保证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美的地方。”
    ×××
    她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
    忧愁谷确实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尤其在月光下更美,美得就像是个梦。
    一个人刚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骤然来到这么美的地方,更难免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丁鹏忍不住问:“这不是梦?”
    “不是!”
    “这地方为什么要叫忧愁谷?”
    “因为这是人与神交界的地方,非但凡人不能随便到这里来,神也不能随便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神到了这里,就会被贬为人,人到了这里,就会变成鬼!”
    “只有快要死了的人,和已经被贬为人的神才能来?”
    “不错!”
    “所以这地方就叫忧愁谷?”
    “是的!”
    青青说:“无论是神还是人,只要到了这里,就会遭遇到不幸,只有我们这种非人非鬼非神的狐,才能在这里随意走动。”她说的实在太离奇,太神秘。
    丁鹏却不能不信。
    这里的确不是人间,凡人的足迹,的确没有到过这里。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能够死在这里,已经不该有什么埋怨的了。
    丁鹏道:“那株忘忧草呢?”
    青青没有回答他的话。
    青青在眺望着远方的一块岩石。一块白玉般的岩石,就像是个孤独的巨人,矗立在月光下。
    岩石上没有花。
    岩石上只有一株碧绿的草,比花更美,比翡翠还绿。
    丁鹏道:“那就是忘忧草?”
    青青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
    她带着他向那块岩石走过去:“忘忧草的叶子,每年只长一次,每次只有三片,如果你来得迟些,它的叶子就要枯萎了!”
    丁鹏道:“这只不过是棵毒草而已,想不到也如此珍贵。”
    青青道:“这不是毒草,这是忘忧草,要把忧愁忘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问丁鹏:“你说是不是?”
    丁鹏道:“是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飞来,掩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乌云。
    ×××
    那不是乌云。那是一只鹰,苍色的鹰。
    鹰在月光下盘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盘旋,就像是一片乌云。
    青青苍白的脸上,立刻就露出种奇怪的表情,皱起眉道:“今天要来找这忘忧草的,好像还不止你一个!”
    丁鹏仰望着月光下的飞鹰,道:“难道那是神?”
    青青摇头,道:“那只不过是一只鹰!”
    丁鹏道:“鹰为什么要来找忘忧草?难道鹰也有忧愁烦恼?”
    青青还没有开口,这只鹰忽然流星般向岩石上的忘忧草俯冲下去。
    鹰的动作远比任何人更快,更准。
    想不到青青的动作更快。她轻叱一声:“去!”
    叱声出口,她的人已像流云般飘起,飘飘的飞上了岩石。
    她的衣袖也像流云般挥出,挥向鹰的眼。
    鹰长唳,流星般飞去,瞬眼间就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
    圆月又恢复了它的皎洁,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飘飘,就像是天上的仙子。
    丁鹏心里在叹息。
    如果他有她这样的身法,又何必再怕柳若松?又何必要死?
    只可惜她这样的身法,绝不是任何一个凡人所能企求的。
    他看见青青正在向他招手:“你能不能上来?”
    “我试试!”光滑如镜的岩石上,滑不留手,他实在没有把握上得去。
    但是他一定要试试。
    不管她是人,还是狐,她总是个女的,他不想被她看不起。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全身都已跌得发青。
    她悠悠站在岩石上,看着他一次次跌下去,既没有去拉他一把,也没有拉他的意思。
    “无论我想得到什么,都要靠自己的本事。”
    “没有本事的人,非但不能好好地活着,就连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他咬紧牙关,再往上爬,这次他终于接近成功了,他几乎已爬上了岩石的平顶。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那只鹰忽然又飞了回来,双翼带风,劲风扑面。
    他又跌了下去。这次他跌得更惨。爬得越高,就会跌得越惨。
    晕眩中,他仿佛听见鹰在冷笑:“像你这样的人,也配来寻忘忧草?”
    ×××
    这只不过是只鹰,不是神。鹰不会冷笑,更不会说话,说话的是骑在鹰背上的一个人。
    鹰在盘旋,人已飞下。就像是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岩石上。
    凡人绝不会有这么轻妙的身法。
    月光皎洁,他的人也在闪动着金光,他身上穿着的是件用金丝织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长的袍子。
    因为这个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长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经拖下了地。他的胡子比这件金袍更长。他的剑比胡子还长。
    一个三尺高的人,背后却佩着柄四尺长的剑,用黄金铸成的剑鞘已拖在地上。
    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也不像是个人。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人,是神,这里本就不是凡人能够来的地方。
    一个在人间都已没有立足地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一个连人都比不上的人,又怎么能和神狐斗胜争强?
    丁鹏忽然觉得很后悔,因为他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的。
    ×××
    金色的长袍,金色的胡子,金色的剑,都在闪动着金光。
    这老人的身子虽不满四尺,可是他的神情,他的气概,看来却像是个十丈高的巨人。
    他忽然问:“刚才惊走我儿子的人就是你?”
    他在问青青,却连看都没有去看青青一眼,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你儿子?”青青笑了,“那只鸟是你儿子?”
    老人道:“那不是鸟,是鹰,是神鹰,是鹰中的神。”
    他说话时的表情严肃而慎重,因为他说的绝不是谎话,也不是笑话
    青青却还在笑:“鹰也是鸟,你的儿子是鸟,难道你也是只鸟?”
    老人发怒了。他的头发已半秃,他发怒时,秃顶上剩下的头发竟一根根竖起。
    据说一个人的气功如果练到登峰造极时,是真的能怒发冲冠的。
    但是天下绝没有任何人的气功能练到这样的境地,这种功力绝不是任何人能够企及的。
    青青却好像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因为她也不是人。
    她是狐。
    据说狐是什么都不怕的。
    老人的怒气居然很快就平息,冷冷道:“你能够惊走我的鹰儿,你的功力已经很不弱。”
    青青道:“哦!”
    老人道:“可是我不杀你!”
    他傲然道:“因为这世上够资格让我杀的,已经只剩下两个人。”
    青青道:“哎呀!”
    老人道:“哎呀是什么意思?”
    青青道:“哎呀的意思,就是你如果真要杀我,还是可以杀我!”
    老人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我根本不是人。”
    老人道:“你是什么东西?”
    青青道:“我也不是东西,我是狐。”
    老人冷笑道:“狐鬼异类,更不配让我老人家拔剑!”
    他不但气派大极了,胆子也大极。
    他居然还是连看都没有看青青一眼,背负着双手,走向那株忘忧草。
    ──像他这么样一个人,难道也有什么忧愁烦恼要忘记?
    青青忽然挡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不能动这棵忘忧草,连碰都不能碰。”
    老人居然没有问她“为什么。”
    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已不能不看她,但是他仍没有抬头去看她的脸。
    他在盯着她腰带上的那柄刀。
    那柄青青的,弯弯的刀。
    ×××
    青青的弯刀在圆月下闪动着银光。
    老人忽然伸出一只鸟爪般的手,道:“拿来!”
    青青道:“拿什么?”
    老人道:“你的刀。”
    青青道:“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刀拿给你?”
    老人道:“因为我要看看。”
    青青道:“现在你已经看见了。”
    老人道:“我想看的是刀,不是刀鞘。”
    青青道:“我劝你,只看看刀鞘就很不错了,绝不要看这把刀。”
    老人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这把刀是绝对看不得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看过这把刀的人,都已经死在这把刀下。”
    老人忽然抬起头去看她的脸。
    她的脸苍白而美丽,美得极艳而神秘,美得任何男人只要看过一眼就不能不动心。
    这老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他的瞳孔忽然收缩,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
    他忽然失声而呼:“是你!”
    ×××
    难道这老人以前就见过青青?难道他以前就认得青青?
    老人忽然又摇头,道:“不是,绝不是,你还年轻,你太年轻。”
    青青也觉得有点奇怪,道:“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很像我的人?”
    老人道:“我不认得你,我只认得这把刀,我绝不会认错的,绝不会……”
    他忽然问青青:“这把刀上是不是刻着七个字?”
    青青反问道:“哪七个字?”
    老人道:“小楼一夜听春雨。”
    ×××
    “小楼一夜听春雨!”这是句诗,一句非常美的诗,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丁鹏也读过这句诗。
    每当他读到这句诗,或者听到这句诗的时候,他心里总会泛起一阵轻愁。一种“欲说还休”的轻愁,一种美极了的感情。
    可是青青和这老人的反应却不同。说出这七个字的时候,老人的手在发抖,脸色已变了。听到这七个字的时候,青青的脸色也变了,忽然抛下手里的花篮,握住了刀柄。
    那柄弯刀的刀柄。
    ×××
    青青的弯刀,刀柄也是弯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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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弯刀
    装满鲜花的花篮,从岩石上滚落下来,鲜花散落,缤纷如雨。
    是花雨,不是春雨。
    这里没有春雨,只有月,圆月。
    在圆月下,听到这么美的一句诗,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
    青青的手,紧紧握着这柄青青的弯刀的弯弯的刀柄。
    老人在盯着她的手。
    他已经用不着再问。如果刀上没有这七个字,她绝不会有这种反应。
    老人眼睛里的表情奇怪至极,也不知是惊讶,是欢喜,还是恐惧。
    他忽然仰天而笑,狂笑:“果然是这把刀,老天有眼,总算叫我找到了这把刀!”
    ×××
    狂笑声中,他的剑已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长的剑,可是这柄剑握在这个人手里并不可笑。
    这柄剑一出鞘,绝没有任何人还会注意到他这个人是个侏儒。
    因为这柄剑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剑气直迫眉睫而来。
    连岩石下的丁鹏都已感觉到这股剑气,森寒肃杀的剑气,逼得他连眼睛都已睁不开。
    等他再睁开眼时,只看见漫天剑光飞舞,青青已被笼罩在剑光下。
    剑气破空,剑在呼啸。
    老人的声音在剑风呼啸中还是听得很清楚,只听他一字字道:“你还不拔刀?”
    青青还没有拔刀。
    青青的弯刀,还在那个弯弯的刀鞘里。
    老人忽然大喝:“杀!”
    ×××
    喝声如霹雳,剑光如闪电,就算闪电都没有如此亮,如此快!
    剑光一闪,青青的人就从岩石上落了下来,就像一瓣鲜花忽然枯萎,坠下了花蒂。
    十丈高的岩石,她落在地上,人就倒下。
    老人并没有放过她。
    老人也从十丈高的岩石上飞下,就像一片叶子般轻轻地,慢慢地飞下。
    老人的掌中有剑,剑已出鞘。
    老人掌中的剑,剑锋正对着青青的心脏。这一剑绝对是致命的一剑,准确,狠毒,迅速,无情。
    丁鹏从未想到人世间会有这种剑法,这老人绝对不是人,是神。
    杀神!
    青青就倒在他身旁,青青已绝对没有招架闪避的能力。
    看着这一剑飞落,丁鹏忽然扑过去,扑在青青的身上。
    “反正我已经要死了,反正我已经非死不可。”他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和青青一起来的。
    不管青青是人是狐,总算对他不错。
    他怎么能眼看着青青死在别人的剑下?
    但是他却不妨死在别人的剑下,既然已非死不可,怎么死都一样。
    他扑倒在青青身上。
    他愿意替青青挨这一剑。
    ×××
    剑光一闪,刺人了他的背。
    他并不觉得痛苦。
    真正的痛苦,反而不会让人有痛苦的感觉。
    他只觉得很冷,只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人了他的背,穿人了他的骨髓。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青青拔出了她的刀。
    ×××
    青青的弯刀是青青的。
    青青的刀光飞起时,丁鹏的眼睛已合起。
    他没有看见青青的弯刀,他只听见那老人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然后他就又落人黑暗中,无边无际的黑暗,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圆月。
    丁鹏睁开眼,就看见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也看见了青青那双比月光更美的眼睛。
    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不会有第二双这么美丽的眼睛。
    他还在青青身旁。
    无论他是死是活,无论他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青青都仍在他身旁。
    青青眼睛里还有泪光。
    她是在为他流泪。
    丁鹏忽然笑了笑,道:“看来现在我已用不着忘忧草了,可是我觉得这样死更好。”
    他伸出手,轻拭她脸上的泪痕:“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我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却变了,连身子都已开始颤抖,忽然道:“我真的在流泪?”
    丁鹏道:“真的,你真的是在流泪,而且是在为我流泪。”
    青青的脸色变得更奇怪,仿佛变得说不出的害怕,对她来说,流泪竟仿佛是件极可怕的事。
    可是她在害怕之中,却又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喜悦。
    这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丁鹏实在猜不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他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为你而死的,你为我流泪……”
    青青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没有死,也不会死了。”
    丁鹏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你已经死过一次,现在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会再死了。”
    丁鹏终于发现,这里已不是那美丽的忧愁之谷。这里是个更美的地方。
    圆月在窗外,窗里堆满了鲜花,他躺在一张比白雪更柔软的床上,床前悬挂着一粒明珠,珠光比月光更皎洁明亮。
    他仿佛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来过,也一定是在梦中。
    因为人间绝没有这么华美的宫室,更没有这样的明珠。
    “这里是什么地方?”
    青青垂下头,轻轻地说:“这里是我的家。”
    ×××
    丁鹏终于想起,他刚才为什么会对这地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确看见过这地方,在画图上看见过。
    ──洞穴的四壁,画满了图画,画的不是人间,而是天上。
    他又忍不住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青青没有回答,垂着珠帘的小门外却有人说:“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满头白发如银的老婆婆,用一根龙头拐杖挑起了珠帘,慢慢地走了进来。
    她的身材高大,态度威严而尊贵。
    她的头发虽然已完全白了,腰背却还是挺得笔直,一双眼睛还是灼灼有光。
    青青已垂着头站起来,轻轻地叫了声:“奶奶!”
    这老婆婆竟是青青的祖母。
    一个美丽而年轻的狐女,带着一个落魄的年轻人回到了她的狐穴,来见她严厉而古怪的祖母……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那神秘的传说中才会发生的,丁鹏居然真的遇见了。
    以后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她们会对他怎么样?
    丁鹏完全不能预测。
    一个像他这样的凡人,到了这种地方,已完全身不由主。
    老婆婆冷冷地看着他,又道:“你应该知道这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我们都不是人,是狐。”
    丁鹏只有承认:“我知道。”
    老婆婆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本不是凡人应该来的?”
    丁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现在你已经来了,你不后悔?”
    丁鹏道:“我不后悔。”
    他说的是实话。
    一个本来已经快要死的人,还有什么后悔的?
    他留在世上,也只有受人欺侮,被人冤枉,他为什么不能到另一个世界中来?
    她们虽然是狐,对他却远比那些自命君子的人好得多。
    老婆婆道:“如果我们要你留下来,你是不是愿意留下来?”
    丁鹏道:“我愿意。”
    老婆婆道:“你真的已厌倦了人世?”
    丁鹏道:“真的。”
    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我在外面,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就算我死在阴沟里,也不会有人替我收尸,更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
    他越说心里越难受,连声音都已哽咽。
    老婆婆的目光却渐渐柔和,道:“你替青青挨了那一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丁鹏道:“我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就算她现在要我替她死,我还是会去死。”
    老婆婆道:“为什么?”
    丁鹏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死了之后,她至少还会为我流泪。”
    老婆婆眼睛里忽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青青:“你已为他流过泪?”
    青青默默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竟起了阵淡淡的红晕。
    老婆婆看着她,看了很久,又转过头,看着丁鹏,也看了很久。
    她严肃的目光又渐渐变得柔和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缘?还是孽?……这是缘?还是孽?……”
    她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她又长长叹气,道:“现在你已为她死过一次,她也为你流过了眼泪。”
    丁鹏道:“可是我……”
    老婆婆不让他开口,忽又大声道:“你跟我来!”
    丁鹏站起来,才发现伤口已包扎,洁白的棉布中透出一阵清灵的药香。
    那一剑本来是绝对致命的,可是现在他非但已经可以站起来,而且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
    他跟着这老婆婆走出了那扇垂着珠帘的小门,又忍不住回过头。
    青青也正在偷偷地看着他,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喜悦。
    ×××
    外面是个花园,很大很大的一个花园。
    圆月高悬,百花盛开,应该在七月里开的花,这里都有,而且都开得正艳,不应该在七月里开的花,这里也有,也开得正艳。
    花丛间的小径上铺着晶莹如玉的圆石,小径的尽头,有座小楼。
    老婆婆带着丁鹏上了小楼。
    小楼上幽静而华丽,一个青衣人正背负着双手,看着墙上挂着的一个条幅痴痴地出神。
    条幅上只有七个字,字写得孤拔挺秀:“小楼一夜听春雨!”
    ×××
    看到这个青衣人的背影,老婆婆的目光就变得更温柔。
    可是等到这青衣人转过身来时,丁鹏看见却吃了一惊。
    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不是他年纪比较大些,丁鹏一定会以为他就是青青。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神情,简直和青青完全一样。
    丁鹏在想:“这个人如果不是青青的父亲,就一定是青青的大哥。”
    他做青青的大哥年纪好像大了些,做青青的父亲年纪好像又小了些。
    其实丁鹏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这个人的脸色看来也和青青一样,苍白得几乎接近透明。
    他看见这老婆婆,并没有像青青那么尊敬,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怎么样?”
    老婆婆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还是你做主吧!”
    青衣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把这种事推到我身上来!”
    老婆婆也笑了:“我不往你身上推,往谁身上推?”
    他们的笑容虽然都是淡淡的,却又仿佛带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他们的态度看来既不像母子,更不像祖孙。
    这已经使得丁鹏很惊奇。
    然后这老婆婆又说了几句更让他惊奇的话,她说:“你是青青的爷爷,又是一家之主,这种事本来就应该让你做主的。”
    ×××
    这青衣人竟是青青的祖父。
    他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将近中年,丁鹏做梦也想不到他和这老婆婆竟是一对夫妻。
    青衣人在看着他,好像连他心里在想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着道:“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狐,所以你在这里无论看见什么,都不必太惊奇。”
    他笑得温和而愉快:“因为我们的确有点凡人梦想不到的神通!”
    丁鹏也在微笑。
    他好像已渐渐习惯和他们相处了,他发觉这些狐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他们虽然是狐,但是他们也有人性,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温和善良。
    青衣人对他的态度显然很满意,道:“我本来从未想到会把青青嫁给一个凡人,可是你既然已为她死过一次,她也为你流过泪。”
    他的笑容更温和:“你要知道,狐是从来不流泪的,狐的眼泪比血更珍贵,她会为你流泪,就表示她已对你动了真情,你能遇到她,也表示你们之间总是有缘。”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狐的世界里,“真情”和“缘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青衣人道:“所以我也不愿意把你们这段情缘拆散。”
    老婆婆忽然在旁边插口:“你已经答应让青青嫁给他?”
    青衣人微笑道:“我答应。”
    ×××
    丁鹏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已经完全混乱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来到一个狐的世界里,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娶一个狐女为妻。
    ──一个凡人娶了狐女做妻子,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凡人在狐的世界里是不是能生存下去?
    ──狐的神通,是不是能帮助这个凡人?
    这些问题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也根本无法想像。
    他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无疑要从此改变了。
    不管他将来的命运会变成什么样子,他都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因为他本来已经是个无路可走,非死不可的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也相信青青对他的确有了真情。
    混乱中,他仿佛听见青衣人在说:“你做了我们的女婿后,虽然可以享受到很多凡人梦想不到的事,我们这里虽然一向自由自在,但是我们也有一条禁例!”
    “如果你做了我们的女婿,就绝不能再回到凡人的世界中去。”
    “就因为我们知道你已厌倦了人世,所以才会收容你。”
    “只要你答应永不违犯我们的禁例,现在你就是我们的女婿。”
    在人世间,他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人世间,他只有被人侮辱,受人欺凌。
    可是这个狐女却对他有了真情。
    “我答应!”丁鹏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答应。”
    ×××
    老婆婆也笑了,过来拥抱住他:“我们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就算我们给你的订礼。”
    她给他的是一柄弯刀。
    青青的弯刀。
    青青的弯刀,刀锋也是青青的,青如远山,青如春树,青如情人们眼中的湖水。
    青青的弯刀上果然刻着七个字:“小楼一夜听春雨!”
    ×××
    这里是个幽谷,幽深的山谷,四面都是高不可攀的绝壁。好像根本没有出路。
    就算有路,也绝不是凡人可以出入的。
    这山谷并不大,虽然也有庭园宫室,亭台楼阁,景象虽然和那洞穴的壁画一样,却只不过图画中的一角而已。
    青青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狐也会死?
    青青有个很乖巧的丫头,叫喜儿,喜儿喜欢笑,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酒窝。
    ──喜儿也是狐?
    他们有八个忠心的仆人,头上都已有了白发,体力却还是非常轻健。
    ──他们都是狐?
    山谷里就只有他们这些人,从来没有外人的足迹到过这里。
    山谷里的日子过得舒适而平静,远比人世间平静得多……
    ×××
    现在丁鹏已经习惯了山谷中的生活,也已习惯把那柄弯刀插在腰带上。
    除了睡觉的时候外,他总是把这柄弯刀插在他的腰带上。
    一条用黄金和白玉做成的腰带。
    但是他知道这柄弯刀远比这条腰带更珍贵。
    在他们新婚的第二天,青青就对他说:“奶奶一定很喜欢你,所以才会把这把刀给你,你一定要特别珍惜!”
    他也没有忘记那天青青在忧愁谷里,对那神秘的老矮人说的话:“这把刀是绝对看不得的,看过这把刀的人,都已死在这把刀下。”
    那个老矮人现在当然也已死在刀下。
    ──他是人,是鬼,还是狐?
    ──他怎么会知道刀上刻着“小楼一夜听春雨”这七个字?
    ──这把刀究竟有什么神秘的来历,神秘的力量?
    这些问题丁鹏并不是没有问过,青青却总是很慎重地对他说:“有些事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知道了就一定会有灾祸。”
    ×××
    现在他不但已经看过了这把刀,而且已经拥有了这把刀。
    他已经应该很满足。
    可是有一天他却要将这把刀还给青青。
    青青很奇怪:“你为什么不要这把刀?”
    “因为我要了也没有用!”丁鹏说:“这把刀在我手里,简直和废铁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会使你们的刀法!”
    青青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你要学,我就把刀法教给你!”
    其实她并不想把这种刀法传授给他的,因为她知道凡人学会了这种刀法,并没有好处。
    这种刀法虽然能带给人无穷的力量,却也能带给人不祥和灾祸。
    但她却还是把刀法教给了他,因为她从来不愿拒绝他,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她虽然是个狐,却远比人世间大多数男人的妻子都更贤惠温柔。
    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一个妻子,都已经应该觉得很满足。
    ×××
    这种刀法绝非人间所有,这种刀法的变化和威力,也绝不是任何凡人所能梦想得到的。
    丁鹏从未想到过自己能练成如此神奇,如此精妙的刀法。
    可是现在他已练成了。
    在练武这方面,连青青都承认他是个天才。
    因为她练这种刀法,都练了七年,可是丁鹏三年就已有成。
    山谷里的生活不但舒适平静,而且还有四时不谢的香花,随手可以摘下来的鲜果。
    在人世间连看都很难看得到珍宝,在这里竟仿佛变得不值一文。
    小楼下有个地窖,里面堆满了从天竺来的丝绸,从波斯来的宝石,还有各式各样凡人梦想不到的奇巧珍玩,明珠古玉。
    青青不但温柔美丽,贤慧体贴,对丈夫更是千依百顺。
    丁鹏应该非常满足。
    但是他却瘦了。
    不但人瘦了,脸色也很憔悴,经常总是沉默寡言,郁郁不欢。
    而且他还经常做噩梦。
    每次他从梦中惊醒时,都会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带着一身冷汗跳起来。
    青青问过他很多次,他才说:“我梦见了我的父亲,他要用自己的一双手把我活活掐死。”
    “他为什么要把你掐死?”
    “他说我不孝,说我没出息!”丁鹏的表情悲伤而痛苦:“因为我已经把他老人家临终的遗言都忘得干干净净。”
    “其实你没有忘!”
    “我没有!”丁鹏说:“其实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
    “他老人家临终时要你做什么?”
    丁鹏握紧双拳,一字字道:“要我出人头地,为他争口气!”
    ×××
    青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青青却不知道他做的噩梦并不仅这一种,另一种噩梦更可怕。
    他却不能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他梦见他忽然落在一个狐穴中,他的妻子,他的岳父,他的岳母,都变成了一群狐,把他整个人一片片撕裂,一片片吞噬。
    他很想忘记他们是狐,可是他偏偏忘不了。
    ×××
    柔和的珠光,照在青青苍白美丽的脸上,她面颊上已有了泪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流着泪道:“我早就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你要走的,你绝对不会在这里过一辈子,这种日子你迟早总有一天会过不下去!”
    丁鹏不能否认。
    以他现在的武功,以他现在的刀法,柳若松、钟展、红梅、黑竹,实在都已经变得不值一击。
    凭他腰上这一柄刀,要想纵横江湖,出人头地,已变成易如反掌的事。
    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他全身的血都会沸腾。
    这不能怪他,他没有错。
    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的未来奋斗,无论谁都会这么想的。
    丁鹏黯然道:“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的爷爷和奶奶绝不会让我走!”
    青青垂着头,迟疑着,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想一个人走?”
    丁鹏道:“我当然要带你走!”
    青青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肯带我走?”
    丁鹏柔声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不管我到哪里去,都会带着你的!”
    青青道:“你说的是真话?”
    丁鹏道:“当然是!”
    青青咬着嘴唇,终于下了决心:“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们就一起走。”
    丁鹏道:“怎么走?”
    青青道:“我会想法子。”
    她抱住了他:“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就算要我为你死,我也愿意。”
    ×××
    要走,当然要计划,于是他们就在夜半无人时悄悄商议。
    他们最怕的就是青青的祖父。
    “他老人家的神通,除了大罗金仙外,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丁鹏居然不大服气,因为他也练成了他们那种神奇的刀法。
    青青却说:“你的刀法在他老人家面前,连一招都使不出来的,他只要一伸手,你就倒下。”
    丁鹏不相信,又不能不信。
    青青道:“所以我们如果要走,就一定要趁他不在的时候溜走。”
    丁鹏道:“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出去过!”
    青青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那天晚上,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他自己的那间小房里,那几个时辰里,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管的!”
    丁鹏道:“可是他知道我们走了之后,还是会追。”
    青青道:“绝不会!”
    丁鹏道:“为什么?”
    青青道:“因为他老人家已经立下重誓,绝不走出这山谷一步。”
    丁鹏道:“你奶奶好像也很不容易对付。”
    青青道:“我倒有法子对付她。”
    丁鹏道:“什么法子?”
    青青道:“她老人家看起来虽然很严肃,其实心却比较软,而且……”
    她忽然问了句跟这件事无关的话:“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会去世的?”
    丁鹏不知道。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也从来没有提起,那无疑是个秘密,而且充满了悲伤的回忆。
    青青脸上果然已有了悲伤之色,道:“我母亲也是个凡人,也跟你一样,总是希望我父亲能带她离开这里。”
    她轻轻叹息:“我还没有满周岁的时候,她就已去世了,可是我知道她以前不但是江湖中一位极有名的侠女,还是个有名的美人,像这种平淡的生活,她当然过不下去。”
    丁鹏道:“你父亲不肯带她走?”
    青青道:“我父亲虽然答应了她,我爷爷和我奶奶却坚决不肯,他们走了两次,都没有走成,所以我母亲……”
    她没有说下去,丁鹏却已能想像得到。
    她的母亲若不是因为心情苦闷,郁郁而死,就一定是悄悄地自尽了。
    青青道:“我母亲去世几个月之后,我父亲也一病不起。”
    他们虽然是狐,虽然有神通法力,有些病却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救得了的,尤其是心病,因为内疚和悲痛而引起的心病。
    这一点丁鹏也可以想像得到。
    青青道:“这件事我奶奶虽然从来不提,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到了万不得已时,我只要提起这件事,她一定会让我们走的。”
    一个垂暮的老人,当然不忍再让她的孙女夫妇遭受到上一代同样悲惨的命运。
    青青能够把这种事说出来,就表示她和丁鹏夫妻间也有了和她父母同样深厚的感情。
    丁鹏的眼睛已因兴奋而发光,道:“这么样看来,我们一定有希望!”
    青青道:“可是我们也有问题,最少还有八个问题。”
    丁鹏道:“八个问题?”
    青青道:“不多不少,正好是八个。”丁鹏终于明白,她说的一定是他们那八个忠心的仆人。
    他们一向很少说话,而且始终和丁鹏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们好像从不愿接近任何凡人,连他们主子的孙婿都不例外。
    他们每个人心里都仿佛隐藏着很深的痛苦,很大的秘密。
    丁鹏道:“难道他们也很不好对付?”
    青青道:“你千万不要看轻他们,就算他们没有我爷爷那种神通,只凭他们的武功,如果到人世间去也绝对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她又道:“我知道江湖中有很多成名的侠士和剑客,我也看过几个,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们的。”
    丁鹏道:“你看见过谁?”
    青青道:“你说的红梅和墨竹,我就全都看见过。”
    丁鹏道:“这两人也比不上他们?”
    青青道:“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可以在十招之内将这两人击败。”
    丁鹏皱起了眉。
    红梅和墨竹无疑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如果说有人能在十招内将这两人击败,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谁也不会相信。
    可是丁鹏相信。
    青青道:“幸好每年七月十五那一天,他们都会喝很多酒。”
    丁鹏道:“会不会喝醉?”
    青青道:“有时醉,有时不醉,他们的酒量都非常好。”
    她笑了笑,道:“可是我恰巧知道有种酒,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
    丁鹏道:“你也恰巧能找得到这种酒?”
    青青道:“我能找得到。”
    丁鹏的眼睛又亮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青青道:“六月三十。”
    再过半个月,就是七月十五,再过半个月,丁鹏就已到这里来了整整四年。
    丁鹏忍不住叹息:“日子过得真快,想不到一转眼间,四年就已过去,想不到我又活了四年。”
    青青轻轻地抚摸他的脸,柔声道:“你还会活下去的,还不知要活多少个四年,因为我活着,你就不能死,你活着,我也不能死,有了你才有我,有了我就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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