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弯刀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4章决斗
    当谢先生二度乘船把五位贵宾接引到神剑山庄的大门口时,谢家的门前已经仪仗鲜明地列队而迎。
    但是丁鹏并没有进去,他仍然坐在他舒适的车子里,闭着睡眼。
    阿古也神情木然地坐在车辕上,握着鞭子,仿佛随时准备动身似的。
    谢先生对他并没有失礼,很恭敬地请他进去坐,但是他拒绝了。“我是来找你家主人决斗的,不是来做客的。”
    一句话把谢先生顶得十丈远,谢先生的脾气却真好,丝毫没有动气,仍是笑嘻嘻地道:“丁公子与家主人之战,当然不会像市井匹夫那样庸俗,当街挥拳动粗吧,礼不可废,丁公子何妨进去小坐?”
    “你家主人在不在?”
    谢先生回答这句话之前,很费了一番斟酌的功夫,磨菇了半天,结果却回答出一句难以思量的话:“不知道。”
    丁鹏不禁惊奇,道:“什么?你不知道?”
    谢先生歉然地点点头道:“是的,在下是的确不知道,家主人这些年来,行踪恍若神龙野鹤,漫无定向,从来也没人能把握住,有时他几个月不见面,突然出现在家中,有时他在家里静居十几天,却也不见任何一个家人,所以在下实在不知道。”
    丁鹏似乎对这个答案满意了,想想又问道:“他知不知道我要找他决斗?”
    谢先生笑道:“这个倒是知道了,小姐从圆月山庄回来,恰好就看见了家主人,当时就把丁公子的话传到了。”
    “哦?他怎样表示呢?”
    谢先生道:“家主人对丁公子救了小姐一事非常感激,说有机会见到公子,一定要当面道谢。”
    “我没有要他道谢的意思,他若是有心道谢,就该在限期内到圆月山庄去,过期不来,分明是有意要与我一决……”
    谢先生谦卑地含笑道:“家主人也没这么说。”
    “对决斗的事,他怎么说的?”
    “他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
    丁鹏感到奇怪了,谢先生笑着道:“家主人的意向一直难以捉摸,他不说,我们当然也不便问,不过家主人既听到了丁公子的传话,必然有个交代的。”。
    丁鹏淡淡地道:“这是他的话,还是你的话?”
    上次在柳若松的庄子上,谢先生的地位是何等地崇高,但此刻在丁鹏的眼中,竟变成微不足道,而丁鹏对他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
    不过谢先生还是很和气地回答道:“这自然是在下的话,在下是根据以往家主人的性情而推测。”
    丁鹏冷冷道:“你不是谢晓峰,也不能代表他的话,而且推测的话,也作不得数,作不得数的话,就像脱下裤子后放出来的屁……”
    谢先生的脸色微微一变,一个已经处处受到尊敬的人,当众受到这种侮辱,的确是很难堪的。
    但谢先生毕竟是谢先生,神剑山庄的总管先生究竟有他过人之处,怒意一掠而收,微笑道:“丁公子妙语……”
    丁鹏道:“这句话一点都不妙,脱裤子放屁,本来已是多余。放出来的屁更是多余,我是来找你家主人说话的,可不是来听放屁的。”
    谢先生虽然是谢先生,但是他毕竟还是个人。
    他的涵养再好,到底还无法使脸皮厚到柳若松的程度,所以听完了这句话,一言不发,径自上了船,驶到对岸接人去了。
    丁鹏也没有当他回事,倚在车子的靠垫上,很舒服地打起瞌睡了。
    谢先生把人接了来,丁鹏仍然在打瞌睡。
    谢先生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再受一次奚落,所以当作没看见。
    但是那五个人却看见了丁鹏,他们都受不了丁鹏这种冷漠与无礼的神态。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峨嵋的林若萍。
    大家在想像中,也知道一定会是他。
    ×××
    因为在五个人中,他的年纪最轻,今年才四十五岁,却已身登一代剑派的宗主。
    他的剑艺自然也深得本门真传,而且把峨嵋整得有声有色,在五大门派中,锋芒最盛。
    他大步地来到车子前,傲然地一拱手,虽然他是在行礼,但谁都看得出这一拱只是为了不失他掌门人的气度,实质上却连一丝诚意也找不到。
    所以丁鹏没有答礼,也没有人感到丁鹏的失礼,因为那一拱只是为了林若萍自己而施,并不是对着丁鹏。
    只不过丁鹏的漠然使得林若萍更不是滋味了,若不是要讲究身份,他早已一剑劈向这个狂妄的小伙子了。
    因此他冷冷地道:“阁下就是新近才崛起来的年轻人,魔刀丁鹏?”
    这句话说得很勉强,虽然稍稍有一点捧的意味,但也是为了衬托他自己的身份。
    丁鹏若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他以一门之尊主动前去说话,岂不是自贬身份了?
    此人绝顶聪明,一言一语,都有深意,所以峨嵋在他手中兴盛起来,倒也不是偶然的事。
    但是他今天遇到了丁鹏,却似要活活地气死他。
    他要面子,丁鹏偏不给他面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就是丁鹏不错,最近我在圆月山庄请客,来的人太多了,你认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
    林若萍差点没气得跳了起来,冷冷地道:“敝人林若萍……”
    他这一报身份,丁鹏却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就是林若萍呀,难怪我不认识你了,这次我在圆月山庄请客时,原本有你一张帖子的,可是你有个拜兄柳若松投到了我的门下做徒弟,他说你是晚辈,当不起一张请帖,过两天叫你来请安就是了,你果然来了。”
    林若萍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他第一个来找丁鹏的麻烦,主要的也是为了柳若松的事。
    柳若松是他的拜兄,柳若松对武当掌门之位,也有着野心,只是剑技既不如凌虚,聪明也逊色,始终不敢争,所以才会想尽方法,力求增强自己的剑技声望,想有一天能盖过别人去。
    柳若松做得并不差,只是阴差阳错,找上了丁鹏,骗了他的祖传剑式“天外流星”。
    柳若松找上丁鹏是他一生最倒霉的事,从盖世的一个大剑客,一变为在武林中最为人不齿的小人。
    林若萍以为交到岁寒三友这三个朋友,原本是很高兴的事,但是柳若松做得很绝,他居然又拜丁鹏为师而求免一死。
    这手也绝透了。
    正如一个嫁入官宦之家的小家碧玉,由于门户身世的不对称,自然得不到公婆的喜爱而饱受冷落。这个媳妇一气之下,干脆跑到窑子里去当婊子。
    在婆家没人把她当人,在窑子里,她却是那一家的媳妇,使得婆家丢尽了脸面,连人都不敢见了。
    柳若松的这手,使得林若萍大失光彩,也使得林若萍火冒十丈,他急着出头找丁鹏,就是想捞回这个面子。
    哪知道还没有谈人正题,丁鹏却先给他当头一棍子,虽然不是真正的棍子,却同样敲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好容易才算镇定了下来,沉声道:“丁鹏,柳若松已与我无关,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一句话。”
    丁鹏淡淡地道:“那敢情好,我也在发愁,有一个那样的徒弟已经够我受的了,如果再加上你这样的师侄,跟你们峨嵋那些徒孙,我会烦死了。”
    林若萍忍无可忍,厉声道:“小辈,你太狂了,当真以为你手中那柄魔刀就能无敌了吗?”
    丁鹏一笑道:“这倒不敢说,至少我还没有跟谢晓峰交过手,等我击败了他,大概就差不多了。”
    “丁鹏,你太目中无人了,在神剑山庄前,居然能如此狂妄无忌……”
    他嘴巴里叫得凶,心里毕竟还是有点顾忌的,丁鹏刀断铁燕双飞的手腕的事,他已经听说了。
    能够一刀令铁燕双飞断腕的人,毕竟不多,最多也不过两个人而已。
    一个是谢晓峰,一个是他们认为已死的人,也是他们日夜所忧惧的那个人。
    虽然,他们认为他死了,也希望他死了,但是死不见尸,还是不敢太确定,心里始终存着个疙瘩。
    那个人虽没出现,可是那柄刀却出现了,那一式刀法也出现了,出现在丁鹏手里。
    他们必须要来探问究竟,丁鹏的刀从哪儿来的?刀法是跟谁学的?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如果可能,最好是杀了丁鹏,毁了这柄刀。
    只是他们得到的消息太迟,丁鹏已经到神剑山庄来了,在神剑山庄,有谢晓峰居间,他们比较放心,就是在那柄圆月弯刀之下,被杀死的可能不多。
    谢晓峰曾经对他们作过保证。
    但是,他们想杀死丁鹏的可能性也不多了,因为谢晓峰也对另外一个人作过保证。
    不管怎么说,那柄刀重现江湖,那一式刀法重现江湖,他们都必须要来弄个清楚。
    所以,他们来了。
    在这五个人中,林若萍对这柄刀的印象却是最淡的,因为那柄刀对武林的威胁正烈时,他还没出师。
    五大门派所作的秘誓,他是接任了掌门之后才知道的,他知道这柄刀的可怕,却不知道可怕到什么程度。
    看样子其他四个人也并没有告诉他,否则他就不会有胆子对丁鹏说出这句话。“拔出你的刀来!”
    在江湖上,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随时随地,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都可以听得见。
    但是,却不该对着圆月弯刀的主人说这句话。
    ×××
    以往,不知道有几个人做过这件傻事,那些人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首先付出的是他们的生命,所以从没有人活着来告诉别人所犯的这个错误。
    林若萍偏偏就是又犯了这种毛病的一个人。
    不过他实在算是运气,因为他遇见的是丁鹏,而丁鹏虽然握有这柄魔刀,却还没有感染它的魔性。
    他有点喜欢作弄人,却不太喜欢杀人。
    连那样对付过他的柳若松,丁鹏都没有杀,所以林若萍的运气的确不错。
    所以他说了那句话,还能够站着,完完整整地站着,没有由头至踵,齐中分为两片倒下去。
    只不过丁鹏的神态也渐渐有点魔意了,他一脚从车子里跨了出来,冷冷地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林若萍退后了一步,看看那些同伴,看见了他们目中所流露的表情,他就后悔了。
    这另外四大剑派的领袖们的神情非常地复杂。
    那是五分幸灾乐祸,两分兴奋,三分畏惧的混合体。
    兴奋是为了他们看见了丁鹏手中的那柄刀,无须验证,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就是那柄刀。
    畏惧,自然也是对着那柄刀。
    但刀是死的,可怕的是使刀的人,刀在丁鹏手中,是否也那么可怕?
    虽然丁鹏一刀吓破了柳若松的胆。
    一刀斩下了铁燕双飞的腕。
    那毕竟是传言,不是他们目睹的。
    虽然传言绝对可信,但是他们心中却别有看法,因为他们以前见过那个人,那柄刀。
    对刀的威力,他们有着更深切的感受与了解,最好是有人试试刀的威力,给他们有个比较。
    每个人都想试,每个人都不敢试。
    现在却有林若萍来做了。
    这就是他们幸灾乐祸的成分。
    林若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在一路上对着这件事谈得这么少,却对柳若松的事谈了很多。
    他们是存心要自己来作这个傻瓜。
    林若萍虽然做了件傻事,却不是傻瓜,因此他只顿了一顿,立刻就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我叫你拔出你的刀来让大家看看,是不是那柄魔刀?”
    丁鹏笑道:“如果你们只想知道刀上是否有‘小楼一夜听春雨’七个字,我可以告诉你们,就是这柄刀。”
    林若萍冷笑一声:“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人人都可以打那样一柄刀,在刀上刻那七个字。”
    丁鹏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话实在很有道理。”
    “你的确是个天才儿童,难怪你能当上掌门人的,只不过既然这柄刀不能证明什么,我拔出了给你们看了又如何?”
    林若萍又受了一次奚落,不过这次他却聪明多了,并没有像前次那样生气冲动,他只笑了一笑道:“那就要问他们几位了,因为他们以前也见过这柄刀,而且在这柄刀下吃过大亏……”
    他用手一指四个人,就把凶险都跟着推送过去了。
    那四人都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林若萍会来这一手的,他们的眼光都盯着林若萍的脸。
    两道眼光如果是两只拳头,他们也的确想在林若萍的脸上狠狠地打上两拳。
    只可惜眼光虽毒,毕竟不是拳头,所以林若萍的脸上仍然好好的,但丁鹏的注意力却被引起来了,而且引向了这四个人。
    他逐一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微笑道:“难怪有人很注意我的刀,原来它曾经如此出名过,只可惜我不知道你们四位在武林中是否也很有名气?”
    林若萍一笑道:“你不认识他们?”
    丁鹏摇摇头道:“我不认识,我在江湖上没有混多久,也没见过多少人,若不是因为你的拜兄柳若松做了我的徒弟,我也不会认识你,一个人在收徒之前,总要打听一下他的身家的,你说是不是?”
    林若萍又几乎要喷出口血来,但他忍了下去,道:“这四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你若是不认识他们,就不够资格成为江湖人。”
    丁鹏却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说下去了,我也不想认识他们,因为我不想做个江湖人。”
    这句话使得每个人都为之一怔,连林若萍都愕然地道:“你不想做江湖人?”
    丁鹏点点头道:“是的,我虽然没有认识多少江湖人,但是就我见过的那几个,却无一不是贪生怕死、卑鄙龌龊的无耻之徒,一个如此,十个如此,越有名望,越是如此,他们若是非常有名,我宁可不知道的好。”
    这一番话把所有的人都骂遍了,尤其是这五大门派的领袖,也是挨骂最深的五个。
    每一个人都脸现怒色,都准备动手了。
    忽然一个清脆的拍手声由门里传了出来,一个银铃般的笑声也接着传出来:“妙!妙!骂得妙极了,你比我爹的胆子还大,我爹只在背后如此说说他们,你却在当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小妹实在佩服。”
    接着是一个仪态大方的美丽女郎,笑着走了出来,使得每个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在神剑山庄的门里出来,说这种话的,自然只有谢家的大小姐,谢晓峰的女儿谢小玉了。
    但这个女郎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就是上次在圆月山庄上见到的谢小玉。
    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紧裹的衣裳,衬托出她迷人的曲线,发射着迷人的魅力。
    丁鹏已经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
    不但因为他曾经上过一个美丽女人的当。
    那个该死的秦可情──柳若松的妻子,用了一个可笑的假名,使他出了一场可笑的大丑。
    而且因为他的妻子是狐。
    狐是最擅长于迷人的,雄狐迷女人,雌狐迷男人,而且能把人迷得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一个娶了狐女为妻的男人,至少是不该再受别的女人的迷惑了,但不知怎的,当丁鹏看到了她迷人的笑靥时,心头居然怦怦地跳了起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丁鹏,站在门外的还有两个出家人,一个和尚,一个道人。
    天戒上人是少林达摩院的首座长老。
    紫阳道长是武当辈分最高的长老。
    这两个人的年纪自然都很大了,修为定力也都臻于绝不动心的境界了,但是他们同样为谢小玉的绝世风姿而目瞪口呆。
    她向着那五个人又展现了迷人的一笑道:“对不起,五位,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家父说的,他的话跟这位丁大哥刚才所说的字句虽不一样,但意思却完全相同,因此你们要为此生气,就问我爹去。”
    天戒上人又听了她这一解释,即使再气也无法对着她发作了,只得问道:“谢大侠是否在?”
    谢小玉笑道:“家父刚刚由他的书房里出来,就对我说了那番话,看来他对各位的印象也不怎么好,因此我就不招待各位进去了。”
    就这么一句话,把五位大掌门气得目瞪口呆。
    谢小玉却不理这么多,笑着又向丁鹏说道:“丁大哥,你怎么也如此见外呢,来了还呆在门口不肯进去?”
    丁鹏道:“谢小姐,我是来找令尊决斗的。”
    谢小玉笑道:“我已经把你的话转告家父了,他怎么样跟你决斗是你们的事,你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也得先向你表示过感谢之意,才能谈到其他,走,走,我们进去。”
    她上来大方地拉着丁鹏的手,丁鹏不禁迟疑道:“我……”
    谢小玉笑道:“事有先后,你救我的命在先,向我爹挑战在后,因此你就是要找家父决斗,也得先接受我的款待之后,还过了你的情,这样子家父在应战时,不会因为想到欠你的情而手下有所顾忌,你说对不对?”
    从这样一个女郎口中说出来的话,自然都是对的,何况她的话还的确不错。
    丁鹏只有被她拉进去了,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忽又挣脱了她的手道:“等一下,我还有件事要作个交代。”
    他转回身,走向了林若萍,淡淡地道:“刚才你曾经要我拔刀来给你看看,对吗?”
    林若萍又退了一步,丁鹏冷冷地道:“我不大喜欢杀人,但是我更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这句话,你已经看到了我这个人,却还要看我的刀,这是表示你只在乎我的刀,不在乎我这个人,对不对?很好,我现在就给你看看我的刀,不过我的刀从不出空鞘,你最好也拔出你的剑。”
    林若萍的脸色都吓白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丁鹏却摇摇头叹道:“大丈夫有死而已,何必怕成那个样子呢?既然你害怕,又何必要硬充好汉说那句话呢?”
    林若萍的确害怕,但他究竟是一代掌门,不能再表现出孬种的样子,呛然拔出了剑道:“胡说,谁怕你?”
    当一个人不肯承认他害怕的时候,也就是怕得要命的时候,但这时却没有人来笑他口不由心。
    因为别的人跟他一样地怕。
    然后丁鹏就对着林若萍走了过去,拔出了刀。
    一柄普普通通的刀,只不过刀身是弯的,弯得像一钩新月。
    每个人都看见了那柄刀,却没有人看见丁鹏是如何出手的,他只是对着林若萍的剑尖走过去。
    林若萍的剑却变了,由一支变成两支,像是一枝竹片削成的剑,被利器劈过一般,由剑尖到剑柄整整齐齐地劈成了两片,一半在左,一半在右。
    林若萍的人整个地呆住了,站在那儿,成了一尊石像。
    丁鹏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别轻易出口叫我拔刀,假如一定要说,就得先秤一秤自己的份量。”
    他掉转头,又对那四个人道:“你们也一样。”
    说完他就跟着谢小玉进了神剑山庄。
    ×××
    大部分的人都还被阻于河岸之外。但是在门口的人也不少,他们都呆住了。
    像林若萍一样地呆住了。
    他们都看见了那柄刀,一柄很平凡的,弯弯的刀,没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
    当时谁也没看见丁鹏的出手,只看见丁鹏迎向了林若萍的剑尖,然后看见剑身一分为二。
    在决斗中残断对方的兵刃,那太普通了,断剑更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林若萍的这一支剑不是普通的凡铁,它是很有名的剑,传了几代,一直由掌门人使用,虽然没有刻上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等字,但也差不多就有这个意思。
    现在这柄剑居然被人毁了,似乎是被毁于一种神刀魔法之下,因为这是人力做不到的。
    就算是一个铸剑的名匠,把一支剑投入冶炉重铸,也无法把剑一分为二。
    但丁鹏做到了。
    林若萍终于清醒了过来,丁鹏已经进了门里去了,只有阿古仍忠心耿耿地坐在车上等着。
    林若萍弯腰拾起了地下的残剑,轻叹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们怕成这个样子了,也终于看见那柄刀了。”
    天戒上人忙问道:“林施主,可曾看清他的出手?”
    林若萍摇头道:“没有,我先前只看见他的刀,没有看到他的人,等我看到他的人时,刀已不在手,好像刀归刀,人归人,两者都没关系似的。”
    五个人都是一惊,紫阳道长忙问道:“林施主,你当真是这种感觉?”
    林若萍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们自己又不是没尝过这种滋味,何必还来问我?”
    天戒上人却叹了口气道:“不!掌门人,老衲等以前所尝到的滋味比施主严厉多了,刀未临身,即已劲气迫体,砭肌如割,若非谢大侠及时施以援手,挡开了那一刀,老衲等四人与令师就都已分身为十二片了,那实在是一柄可怕的魔刀。”
    紫阳道长道:“不错,那柄圆月弯刀初看并无出奇,可是一旦到它的主人施展那一式魔刀时,就会现出一股妖异之气,使人为之震眩迷惑……”
    林若萍摇摇头道:“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只看到那柄刀向我逼来,然后就突然变成他的人站在我面前,至于我的剑是如何被劈分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更没有你们那种奇厉的感觉,也许是丁鹏的造诣还没有你们所说的人高,也没有那么可怕。”
    天戒上人摇头道:“不!施主错了,丁鹏的造诣已经比那人更高,也更可怕了,因为他已能役刀,而不是为刀所役了。”
    ×××
    什么是为刀所役?刀即是人,人即是刀,人与刀不分,刀感受人的杀性,人禀赋了刀的戾性,人变成了刀的奴隶,刀变成了人的灵魂。
    刀本身就是凶器,而那一柄刀,更是凶中至凶的凶器。
    什么是役刀?
    刀即是我,我仍是我。
    刀是人手臂上的延伸,是心中的意力而表现在外的实体,故而我心中要破坏哪一样东西,破坏到什么程度,刀就可以为我达成。
    人是刀的灵魂,刀是人的奴隶。
    ×××
    这两种意境代表了两个造诣的境界,高下自分,谁都可以看得出的,只是有一点不易为人所深知。
    那就是人与刀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存在。
    刀是凶器,人纵不凶,但是多少也会受到感染。
    刀的本身虽是死的,但是它却能给握住它的人一种无形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候也成为具体的感受,就像是一块烧红的铁,靠近它就会感到它的热,握住它就会被它烧得皮焦肉枯。
    圆月弯刀是魔中至宝,因为它具有了魔性,谁拥有它,谁就会感受它的魔性。
    惟大智大慧者除外。
    惟至情至性者除外。
    ×××
    门外,五大门派的领袖脸上都泛起了一种畏惧的神色。他们的恐惧是有理由的。
    照林若萍的叙述,丁鹏的造诣已经到了刀为人役的境界,天下就无人能克制它了。
    紫阳道长沉默了片刻才道:“谢先生,以你的看法,谢家神剑是否能抑制丁鹏的刀?”
    谢先生很稳健地道:“十年以前,在下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不能。但是这十年来,家主人的成就也到了无以测度的境界,因此在下只有说不知道了。”
    这等于是句废话,一句使人听了更为忧烦的废话。
    但是也提供了一点线索,现在的谢晓峰如何无人得知,十年前的谢晓峰却是大家都看到过的。
    可是谢先生却说还不如此刻的丁鹏。
    华山掌门,灵飞剑客凌一鸿低声道:“就算谢大侠能够胜过丁鹏,我们也不能寄望太殷,因为请他出来管事,只怕比要我们自己来对付丁鹏还不容易。”
    大家又低下了头,谢小玉刚才出来说的话犹在耳边,谢晓峰对他们的批评已够明白了。
    他们不敢对谢晓峰生气,发怒,因为谢晓峰够资格批评他们的。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这番批评不要传到江湖上去。
    ×××
    这五个人来的时候很神气,坐上了谢家的新船,像贵宾一般地被迎人山庄。
    但走的时候却很狼狈。
    虽然他们仍然是乘坐那条豪华的新船,仍然有谢先生作伴相送,但是那罗列在道旁的年轻仪仗剑手,却都撤走了,而且还是在他们没有登船之前撤走了。
    这个意思很明显,那仪仗队不是为欢迎他们而摆出来的,只是碰巧被他们适逢其会遇上了而已。
    他们走的时候,神剑山庄的贵宾还没有走,为了不使人误会,所以才把仪仗队撤走了。
    这使得他们原本沮丧的脸上,更添了一份惭色。
    尤其是他们的船抵对岸,接触到那许多江湖人投来的诧异而不解的眼光时,更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不过,他们虽然在神剑山庄饱受奚落,在那些江湖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崇高而神圣的。
    所以没有人敢上来问问他们,究竟在对岸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大家还有最关切的一件事。
    丁鹏跟谢晓峰之战如何了?
    好在还有谢先生送他们过来,而谢先生在江湖上,一向是以和气及人缘好而出名的。
    所以有人已经向谢先生走过来,而且准备打招呼了。
    谢先生虽然平易近人,但是能够跟他攀上关系的,多少也是个小有名望的人。
    这个人叫罗开廷,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镖局的总镖头,所以罗总镖头总算也有点不大不小的名气。
    除掉这点凭仗外,他还有一点靠得住不会丢脸,是因为谢先生跟他还有过一点香火情,有次路过他镖局所在的那个县城时,曾经接受他的款待,作了一天的客。
    因此罗开廷觉得这正是要表现一下他交情的时候,谢先生却已先看见他了,而且不等他开口,就先招呼道:“开廷兄,失迎,失迎,大驾何时光降,也不先通知兄弟一声,实在是太抱歉了。”
    当着这么多的人,如此亲切的招呼,使得罗开廷感动得几乎流下眼泪,谢先生这样子亲密地对待他,使他在人群中的地位突然崇高了起来。
    以后就是谢先生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就去的,江湖人的一腔热血,只卖与识家。
    所以当罗开廷张口结舌,激动得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谢先生又笑着道:“开廷兄如果是来看主人与丁鹏决斗,恐怕就要失望了,这一仗也许打不起来。”
    罗开廷连忙问道:“为什么?”
    谢先生笑笑道:“因为丁公子已经跟我家小姐交上了朋友,谈笑正欢。”
    “那么关于决斗的事情呢?”
    谢先生笑笑道:“不知道,他们没谈起,不过丁公子如果真的跟小姐成了好友,总不好意思再找她的老太爷去决斗吧。”
    ×××
    谢先生的说明虽然并没有告诉什么,对丁鹏与谢晓峰的决斗也只发表了他自己的猜测。
    猜测当然不能算是答案,但是谢先生的猜测却已经等于是答案了。
    因为谢先生是神剑山庄的总管。
    因为谢先生在江湖上具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如果没有相当的把握,即使是揣摩之词,也不会轻易出口的。
    因此,这几乎已经是答案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叹息。
    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高兴。
    他们虽然是千里迢迢,跑来赶这场热闹的,但似乎也并不希望看见这一战的结果,无论是谁胜谁负。
    谢晓峰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一个至高无上的剑手,一种荣誉的象征。
    自然没有人希望心中的神倒下来。
    丁鹏却是一些人心中的偶像,尤其是年轻人与女人心中,他那突然而崛起的光芒,他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行事方法,他那种突破传统的,对那些老一代的,成名的宗师的挑战与傲视,在年轻一代的心中,掀起了冲击与共鸣。
    因此,他们也不愿意丁鹏被击败。
    那个答案虽然不够刺激,却是皆大欢喜,使得每一个人都满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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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秘屋
    “丁公子已经跟我家小姐成了好朋友。”
    这是谢先生向大家宣布的事实,似乎是无人否认的事实,五大门派的领袖虽然在丁鹏那儿受了一番奚落,但也没有否认这一事实。
    他们看着谢小玉拉着丁鹏的手进入庄里,两个人之间似乎已很亲密。
    但实际的情形,却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简单。
    谢小玉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男人在她一哭之下,似乎就很难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了。
    如果跟她手拉着手,并肩而行,哪怕前面是一个火山口,男人们也会不皱一下眉头跳下去。
    但丁鹏却没有那么容易征服。
    因为他曾经受过诱惑,柳若松的老婆秦可情是个非常动人的女人。
    更因为他有着一位狐妻,青青在他面前虽然没有施展过任何的媚术,但她那绝世的姿容,似水的柔情,却是任何一个女人难以比及的。
    谢小玉与那两个女人不同,似乎兼具了那两个女人的优点──秦可情的动人与青青的温婉。
    但是她既没有秦可情的放浪,也没有青青那种庄严的气质。
    对别的男人,或许她不会失败,对丁鹏,却很容易作出比较来。
    所以当两个人坐下来,侍者送上了酒菜,浅饮了三樽之后,谢小玉眼波如醉,渐渐散发出她女性的魅力时,丁鹏反而感到意兴索然了。
    当谢小玉摒退了侍儿,为他斟上第四盅酒,然后把身子半倚在他的胸前,轻笑着道:“来,我们再喝一杯。”
    在以前,哪怕这是一杯毒药,也没人会拒绝的。
    可是丁鹏却冷冷地推开了她的身子,也冷冷地推开了那盅酒道:“三杯是礼数,第四杯就太多了。”
    谢小玉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被人从身边推开,而且是被一个男人。
    她来到神剑山庄之后,不知有多少青年的剑客武士在神剑山庄作客,为了她色授魂与。
    甚至于为了争夺替她拾起一块坠地的手绢,两个男人可以拔剑相向,拼个死活。
    而此刻,她却被人推了出来。
    这使她相当难堪,但也给了她一种新奇的刺激。
    这个男人居然拒绝她的热情,她就非征服他不可。
    因此她笑了一笑道:“丁大哥,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丁鹏皱皱眉头,毫无感情地道:“你我之间没有这份交情,而且我从不为情面而喝酒。”
    话相当无情,等于是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笑容也打僵了。
    也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屈辱,眼圈一红,泪珠已盈眶,可怜兮兮地望着丁鹏。
    那种神态,使得铁石人也会软化的。
    但丁鹏却不是铁石人,他是个心肠比铁石更硬的人,因此他反而现出了厌恶的神情道:“谢小姐,如果你要卖弄风情,年纪太轻了,但是要嚎哭撒娇,年纪又太大了,一个女人最令人讨厌,就是做不合自己年龄的事。”
    谢小玉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被他这句话,又说得倒回去了,很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笑道:“丁大哥真会说笑话。”
    她神态转变之快,反而使丁鹏感到愕然了。
    一个人的态度神情能在刹那间作如此快的转变,尤其是一个女人,那至少也要在风尘中打过几年滚。因此丁鹏再度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郎,在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的愠色,一丝的委屈。
    “丁大哥真会说笑话。”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是若非在人海中历尽了沧桑的风尘女子,却很难在那种情形下,运用上这句话。
    把一切的尴尬,用一句话轻轻地都带过了。
    这不是谈话,而是艺术了。
    丁鹏忍不住问出了一句话:“你几岁了?”
    谢小玉笑笑道:“天下最不可靠的话,就是女人口中的年龄,年轻的时候,望自己成熟一点,要多报个一两岁,等到她真正的成熟时,却又怕自己太快老去,要少报一两岁,再过几年,她已经真正老去时少报的岁数更多了,直到她自己弄不清楚自己是几岁了。”
    丁鹏颇为激赏地道:“总有一个岁数是她自己满意的吧,不大不小……”
    “那当然,所以大部分的女人都活在十九到二十岁之间,在这以前是一年长两岁,在这以后是今年加一岁,明年减一岁,所以我去年告诉你是十九岁的话,今年是二十岁,如果去年告诉二十岁,今年就是十九岁。”
    丁鹏觉得这个女郎的慧黠之处,颇为动人,笑着问道:“我们去年没见面,所以我不知道你几岁。”
    谢小玉一笑说道:“那也没太大关系,反正不是十九就是二十,你只要不算成二十一岁,我都不会生气的。”
    丁鹏叹了口气:“好!算我没问。”
    谢小玉翻了翻眼珠道:“本来就是嘛,丁大哥又不像个傻人,怎么会问那些傻问题呢?”
    她的确很能够了解男人,在柔媚与娇弱两种手段都失败了之后,很快又换出第三种面目来。
    那是丁鹏一句话提醒她的:“卖弄风情,你年纪太小,嚎哭撒娇,你又太大了。”
    她立刻就知道自己在丁鹏眼中是一种什么样身份与印象了,同时也知道丁鹏所欣赏的是哪一种女人。
    她已暗怪自己糊涂,作了许多错误的尝试,其实丁鹏欣赏的女人,她应该心中有个底子了。
    在门口,就是因为她笑谑谩骂,把五大门派的领袖嘲弄个够,才赢得了丁鹏的友谊,跟她进了庄门。
    很少有男人会喜欢尖诮泼辣女人,但丁鹏偏就是这少有的男人之一,谢小玉的兴趣提高了。
    她要从事一项新的尝试,试图征服这个男人。
    不过她也有点惶恐,在她的经验里,她从没有尝试过这一类的角色,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很好。
    她还在用牙齿咬着小指甲,思索着下面该作什么,说些什么话,丁鹏却没有给她机会。
    他淡淡地道:“谢小姐,现在可以去请令尊出来了。”
    谢小玉一怔道:“怎么?你还是要找家父决斗?”
    丁鹏漠然地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谢小玉脑子里不知动了多少转,但最后都放弃了,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去阻止这一场决斗。
    但是丁鹏却提供了她想要的答案:“谢小姐,你是否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当然了,我说的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那是违心之论,虽然你真的救了我,但我也不必领情,因为你不是为了救我而救我。”
    “哦?那是为了什么而救你呢?”
    “你只是为了你的尊严,不容许别人在你的圆月山庄上杀人,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你才不管呢。”
    “不!你错了,在别的地方,我也会管的,不过是在圆月山庄,任何人都不能在那儿杀人,除了我自己。”
    谢小玉笑了,丁鹏的狂傲使她很高兴,越是狂傲越能表现出一个人的本性。
    所以她笑着道:“可是那天在圆月山庄也死了不少人,而且都不是你自己杀的。”
    丁鹏淡淡地道:“那些人虽然不是我杀的,却是我认为该死的,只要是我认为该死,有人替我去杀,我为什么不省点精神呢?”
    这是一个聪明的男人,而且已能把握住自己的七情六欲,不轻易动嗔怨之念。
    谢小玉在心中又为丁鹏多了一笔记载。
    “那么我还不是你认为该死的人了?”
    “是的!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你,甚至于不知道谢晓峰有个女儿,自然不会决定你有该死的理由。”
    “现在你知道了,是否还认为我不该死呢?”
    丁鹏笑了一笑道:“是的,一个人是否该死,要看他曾否冒犯过我,你还没做这种混账的事。”
    “假如有天我也冒犯了你呢?”
    丁鹏道:“那你就得小心点,即使你是谢晓峰的女儿,我仍然不会饶过你的。”
    谢小玉伸伸舌头,俏皮地笑道:“我一定要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去冒犯你。”
    “那么你就别做那些自以为聪明而又令我讨厌的事。”
    “丁大哥,我实在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事?”
    丁鹏冷哼一声道:“像你现在一再拖延,想阻止我跟令尊的决斗,就是一件叫我讨厌的事。我最讨厌的就是不守本分的女人以及想插手到男人之间的女人。”
    他说这句话时,眼前浮起了秦可情的影子,那个该死的女人,而他脸上厌色更重了。
    谢小玉为之一震,她对丁鹏的过去很清楚,尤其是他跟柳若松的情怨纠纷。
    他实施于柳若松的报复,简直接近残虐了,固然,以柳若松对他的种种而言,这并不算过分,可见那件事对他的打击一定是很大的。
    秦可情是为了要帮柳若松爬得更高,更有地位,才欺骗了丁鹏,玩弄了丁鹏。
    因此丁鹏不但痛恨那一类的女人,而且还引伸开来,讨厌那些插手于男人事业的女人。
    谢小玉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欢然地一笑道:“丁大哥,你误会了,我无意要阻止你跟家父的决斗,那也不是我能阻拦得了的,正如我无法把他请出来一样,因为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家?”
    “什么?刚才你不是说……”
    “不错,不久之前,我见过家父,跟他谈过几句话,可是他对决斗的事并没有表示过什么,既不说接受,也没有拒绝。”
    她看见丁鹏的脸上变了色,忙又道:“这件事我实在无法代家父决定什么,唯一的办法,只有带你去找他,看他是什么个意思。”
    ×××
    现在有三个人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面,望着那把生了锈的大铁锁。
    除了丁鹏与谢小玉之外,还有阿古。
    这个忠心的仆人虽然不会说话,却是最善解人意的,不需要他的场合,绝对找不到他,需要他人的时候,也绝对漏不掉他。当丁鹏跟谢小玉跨出了屋子,他就像影子般的跟上来了,手中已经没有皮鞭,腰间却已插了一支匕首,手臂上套了两个银圈,手指上戴了一副生有尖刺的拳套。
    这些似乎都不像能有多大作用的武器,但是丁鹏却知道阿古身上这些配备具有多大的威力。
    谢小玉手指着那堵高墙道:“多年来,家父就隐居在这里面,小妹用隐居这两个字,或许并不妥当,因为他老人家行踪无定,并不是一直都在里面。”
    这一点丁鹏已经知道了,神剑山庄自从多了个谢小玉之后,庄中的人也多了起来。
    只要人一多,秘密就很难封锁得住。
    谢小玉又道:“家父如果在家,就一定在里面,否则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丁鹏道:“不久之前他还在家的……”
    谢小玉道:“但此刻是否还在就不得而知了,以前也经常是如此,前一脚他还在外面跟人打过招呼,转眼之间就不见了,然后有人在另一个城市里见到他,对一对时间,只差了两个时辰。”
    丁鹏一笑道:“两个时辰足够赶到另一个地方了。”
    谢小玉笑笑道:“可是那个城市距此却有五百里之遥。”
    丁鹏哦了一声,微现惊色道:“那除非是插了翅膀飞了去,令尊难道已经学成了缩地的遁法吗?”
    谢小玉道:“家父可不是什么剑仙,也不会遁法,最多只是因为功力深厚之故,转身提气的功力超越了一般人,所以能超越障碍,走最短的距离,就比别人快得多。”
    丁鹏点头道:“这么一说倒是可能了,五百里是一般人的里程,譬如说由山左绕出山右,循路而行有那么远,如果翻山而越,就连一半也不到了。”
    谢小玉道:“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丁鹏指指门锁道:“这么说来,这门虽然锁着,却并不能证明令尊不在里面。”
    “是的,在丁大哥面前,小妹不敢说诳语,我的确不知道家父是否在里面。”
    丁鹏道:“我们在门外高声招呼一下吧。”
    谢小玉道:“恐怕也没什么用,因为小妹也没进去过。但是以前试过,有时他老人家明明在里面,也不会答应的,他吩咐过,他要见人时,自己会出来,否则就不准前去打扰他。”
    丁鹏道:“那就只有破门而入一个法子了?”
    谢小玉道:“当然也不止是一个法子,像越墙也是能够进去的,但丁大哥似乎是不会做越墙之举的人。”
    丁鹏道:“不错!我是正大光明来找令尊决斗的,用不着偷偷摸摸地越墙而人。”
    想了一想又道:“我要破门而人,你不会阻止吗?”
    谢小玉笑笑道:“我应该是要阻止的,但是我的能力又阻止不了,何必去多费精神力气呢,这不过是一扇门而已,不值得豁出性命去保护它。”
    丁鹏也笑道:“谢小姐,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谢小玉一笑道:“家父得罪了很多人,却很少有几个朋友,神剑山虽然名扬天下,但是,却保护不了我,身为谢晓峰的女儿,不聪明一点就活不长的。”
    丁鹏道:“不错,令尊的盛名,并不能叫人家不杀你,像那天追杀你的‘铁燕双飞’,就没人敢阻挡他们。”
    谢小玉笑道:“怎么没有,你丁大哥不就是拦住了他们吗?敢向谢晓峰的女儿伸手的,绝非是泛泛之辈,因此能够保护我的人不多,像丁大哥的更是少之又少了。”
    丁鹏冷冷地道:“谢小姐,别忘了我是要找令尊决斗的,你最好别太急着跟我交上朋友。”
    “为什么?你要找家父决斗,又不是跟我决斗,这跟我们成为朋友毫无关系。”
    “在我跟令尊决斗之后,总有一方要落败的。”
    “那当然,但是这也没多大的关系呀,武功到了你们的境界,胜负上下,只有些微之差,绝不可能演成生死流血惨剧的。”
    “那可很难说,我的刀式一发就无可收拾。”
    谢小玉笑笑道:“你刀伤铁燕双飞,挫败林若萍,不是都能收放自如吗?”
    “那是他们太差,我还没有全力施为。”
    谢小玉一笑道:“你跟家父决斗时,更用不着全力施为了,高手相搏,只是技与艺之分,没有人使用蛮力的,有时甚至于对立片刻,不待交手,双方就知道谁胜谁负了。”
    丁鹏心中一动道:“你的造诣很高呀,否则绝对说不出这种话来,不到某一种境界,不会有这种体会的。”
    “丁大哥,我是谢晓峰的女儿,是神剑山庄的下一代主人,总不能太差劲的。”
    “以你的造诣,那天不至于会给铁燕双飞追得亡命奔逃的,他们还没有你高明呀。”
    谢小玉又是一震,她没想到丁鹏会如此用心,而且在旁敲侧击地探听她的虚实。
    脑子里飞快地一转,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任何巧词掩饰,都不如说实话来得好。
    因此她一笑道:“如果我真的比他们差了很多,又怎能逃过他们的追杀,而逃到圆月山庄上。”
    “这么说你是存心逃来的了?”
    “可以这么说,我知道那一对夫妇是很厉害的人物,因此我想看看有谁能压一下他们的凶威,也想看一看,家父名扬天下,为多少人排除过困难,轮到他女儿有难时,有谁肯挺身出来保护我。”
    “那结果使你很不愉快吧?”
    谢小玉笑笑道:“不错,丁大哥的圆月山庄上,那天到的几乎都是名闻一时的侠义之辈,结果却使我很失望,所以那天之后,我对侠义之辈的看法也大大地改变了。”
    她笑了一笑道:“不过我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还有像丁大哥这样一个年轻的英雄。”
    “我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救你的。”
    “至少你是救了我。”
    “那是因为在我的地方上,我不能容忍别人放肆杀人,而且更因为我估计着一定能胜过对方,否则我也不会傻到舍命来救你的。”
    “是的,小妹也知道,我跟丁大哥那时毫无渊源,也没有理由要求丁大哥如此的。”
    “你倒是很能看得开。”
    谢小玉笑道:“我只是将己比人,叫我舍弃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也同样不干的,除非是一个使我倾心相爱的人,我才会为他不顾一切。”
    “你找到这样的一个人没有?”
    “没有!但是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的。”
    她的眼光看着丁鹏,就差没有直接叫出丁鹏的名字来,但是丁鹏却无视于她的暗示,冷冷地道:“我却找到了,她是我的妻子青青。”
    谢小玉毫无愠意,笑笑道:“她是个有福气的人。”
    丁鹏决心结束这次无聊的谈话,转头朝一旁木立的阿古挥挥手道:“毁锁!破门!”
    阿古上前,握拳击向那把铁锁时,就有四个人钻出来了。
    ×××
    这四个人不知道原先是藏在哪里的,一下子就突然冒了出来,而且很快地掠到阿古面前。
    他们的神情冷漠,年纪都在四十左右,每个人都穿着灰色的长袍,手中执着剑,他们的脸色平板,不带一丝表情,灰色而沉滞的眼睛望着阿古。
    阿古没有动,望着丁鹏,等候进一步的指示,丁鹏却望着谢小玉,但谢小玉仅只笑笑道:“丁兄!我说这四个人我不认识,你相信不相信?”
    丁鹏道:“你是说他们不是神剑山庄的人。”
    “这个我倒不敢说,因为我来这里才一年多。”
    “一年多虽不算长,可是连你自己家里的人都不认识,似乎不太可能吧?”
    谢小玉一笑道:“别的地方的人我自然都认识,而且还是我来了之后才邀请来的,但是这所院子里的人,我却一个都不认识,我没进去过,他们也从不出来。”
    “从不出来,他们又如何生活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家,是谢亭生在管。”
    谢亭生就是谢先生,大家都称他为谢先生而不知其名了,谢小玉是山庄的主人,自然不必也叫他谢先生,但也是现在才直呼他的名字。
    可是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却开口了,声音跟他的脸一样:“谢亭生也不知道我们,我们是他的叔叔经管神剑山庄时进入山庄的,已经有三十年了,十年前谢掌柜去世,由他的侄儿来接任总管,只管外面的事,不管里面的事。”
    谢小玉笑道:“那么四位是神剑山庄中最老的人了?”
    中年人道:“我们不属于神剑山庄,只属于藏剑庐。”
    “藏剑庐在哪里?”
    中年人用手一指道:“就是这里面。”
    谢小玉讶然道:“原来这所院子叫藏剑庐呀,我真是惭愧,居然会不知道,我是这儿的女主人。”
    中年人道:“听主人说起过,但是却与藏剑庐无关,这儿不属于神剑山庄,而是主人私居的地方。”
    谢小玉笑道:“你们的主人是我的父亲。”
    中年人道:“我们不问主人在藏剑庐外的关系,藏剑庐中就只有一个主人,再无任何牵连。”
    谢小玉一点都不生气,笑笑道:“四位如何称呼?”
    中年人道:“藏剑庐中,只有主人与剑奴,用不着姓名,只是为了称呼区别,人以干支为冠称,我叫甲子,以此类推为乙丑,丙寅,丁卯……”
    谢小玉道:“照这样推算起来,这藏剑庐中,岂非有六十名剑奴了?”
    甲子道:“藏剑庐与世隔绝,不通往来,无可奉告。”
    丁鹏道:“我要找谢晓峰,他在不在?”
    甲子道:“藏剑庐中,没有这个人。”
    丁鹏先是一怔,继而道:“那我就找藏剑庐的主人。”
    甲子冷然道:“如果主人要见你们,自会在外面相见,否则你找来也没有用,藏剑庐中绝不容外人进去。”
    丁鹏道:“主人在不在呢?”
    甲子道:“无可奉告,相信你们早已知道了,这院墙外两丈之内都是禁地,今天因为是初次犯禁,我们才加以警告,下次就格杀勿论了,你们快走吧。”
    丁鹏沉声道:“我是来找谢晓峰决斗的。”
    甲子道:“告诉你没有这样一个人,你要找谢晓峰,应该到别处找去。”
    丁鹏冷笑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他?”
    甲子说道:“不晓得,藏剑庐既与外世隔绝,而且顾名思义,藏剑庐既已藏剑,也不是跟人决斗的地方。”
    丁鹏道:“那你们手中怎么会执着剑的呢?”
    甲子道:“我们手中的不是剑。”
    “不是剑,那又是什么?”
    甲子道:“随便你称它为什么,就是不能叫它为剑。”
    丁鹏鄙夷地大笑道:“明明是剑,却偏偏不称为剑,你们这种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行径,不怕人笑掉大牙?”
    在一般的情形下,这四人听了丁鹏的话,应该感到很愤怒才对,可是他们仍然很平静,没有一丝激动之状,甲子等他笑完了才冷冷地道:“你要怎么想,怎么称呼它是你的事,但是在藏剑庐中,我们不认为它是剑,你也不能硬要我们把它称为剑。”
    丁鹏笑不出来了。骂人原是一件痛快的事,但是对方如果根本不作理会,这就变得非常无趣了。
    他把剩余的笑声硬吞了下去后才道:“你们是出来阻止我进去的?”
    甲子道:“是的,那扇门是封锁藏剑庐的,所以万万不能破坏。”
    丁鹏道:“假如我定然要破坏它呢?”
    甲子道:“那就会很糟糕,你会后悔不该做那件事,而且别的人更会怪你不该做这种糊涂事。”
    丁鹏哈哈大笑道:“本来我倒并不想破坏它的,给你这一说,我倒是非要破坏一下子不可了,因为我这个人从不为做的事后悔,而且最喜欢做让人埋怨的事。”
    甲子似乎并不欣赏他的幽默,他们也不太习惯讲笑话,因此他只是说道:“我们会尽一切的力量阻止你。”
    丁鹏笑了一笑道:“阿古,劈开它!”
    阿古再度上前,四个人四支长剑齐出,刺向他的胸膛,这一刺很简单,很平凡,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却凌厉无匹,气势万钧。
    谁都不会去撄逆这一剑之锋,定会躲开的,但是他们偏偏遇上了阿古。
    阿古的身材很高大,一身皮肤漆黑光亮,就像是在身上涂了一层黑色的油膏,发亮的油膏。
    油膏是很滑润的,阿古的皮肤似乎也有这种作用,那四个人四支剑,同时刺中在他身上。
    他没有躲,也没有止住去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有剑尖刺过来,莫非他不怕死不成?
    剑尖在他的胸前向两边滑去,顺着他的皮肤滑了开去,就像是用针刺向一尊光致滑润的黑色瓷像,针尖滑向了一边,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四名剑奴的剑式已经够邪,但是阿古却是个更为邪门的人,施展的是更为邪门的功夫。
    谢小玉惊呼出声,阿古双臂微抬,甲子等人已经被他推开两边,然后看他举起了手,一拳击下去。
    他的拳头不会比钢铁软,何况手指上还戴了拳套。
    生了锈的钢铁,自然不是什么好钢铁。
    那把铁锁虽然很大,但已生锈。
    好的钢铁该像阿古手指的拳套,发出闪亮的,如银一般的光泽,所以他这一拳下去,生了锈的铁锁立刻粉碎,跟着一脚蹬开了那扇厚厚的木门!
    木门后是封锁了几十年的秘密世界,除了谢晓峰之外,还没有别人进去过。
    所以连谢小玉都感到万分的好奇,连忙探头向里面望去,她感到失望了。
    这里面的范围虽大,却十分凌乱,乱草丛生,把原来的亭台楼阁都掩遮下去了。
    这只是一个破落的庭院而已。
    却是在神剑山庄之中的禁地,是一代剑神谢晓峰的隐居之所,实在使人难以相信。
    ×××
    而最使人侧目的居然有两座土坟,堆立在断草残壁之间,虽不知坟中埋葬的是谁,却可知这是新起的坟,因为坟上的草还修得较为整齐,是这院中最整齐的东西。
    甲子等四名剑奴见门已被踢开,态度虽有点惊慌,但是神色却更见冷厉,忽地向外面冲出去。
    他们不是逃跑,因为只冲出了十几丈之后,他们就突然停止了。
    然后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突然发现笼门开了,飞快地冲出来,分散地躲向隐蔽的地方。
    躲向隐蔽的地方是老鼠在受惊时的必然习性,但是他们四个人却不像,因为他们只是进去躲了一下,立刻又出来了。
    提着剑进去,又提着剑出来。
    进去时,剑是雪白光亮的,出来时剑上都已染满了鲜血,而且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落。
    四个人的剑都是如此,那就是说他们每个人至少都杀了一个人,不过由剑上滴血的情形看,杀的绝不止四人。
    他们只进去了一下子,立刻就出来了,杀完人出来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被杀的人也许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取去了生命。
    好快的动作,好快的剑。
    丁鹏环抱着手臂,没有任何表情动作,阿古也是一样。
    他们有理由如此安详,因为被杀的人与他们无关。
    谢小玉的脸色却有点变了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丁鹏淡淡地道:“大概是杀人吧。”
    这等于是废话,谁都知道是杀了人,而不是大概,谢小玉哑着嗓子道:“为什么要杀人呢?”
    丁鹏笑笑道:“大概是不喜欢那些人偷偷摸摸地躲在那里,我也很不喜欢这种事。”
    谢小玉道:“他们是神剑山庄的人。”
    她仿佛把丁鹏当作了杀人的主使者了,丁鹏笑而不答,还是甲子回答了:“但不是藏剑庐的人,主人曾经跟外面的人约法三章,在这所院子的周围,划定了禁区,不准前来窥探,违令者死。”
    谢小玉道:“那是指两丈之内,他们都不在禁地内。”
    甲子道:“两丈是门闭着的限制,现在门已经打开了,范围就扩大了,凡是能看得见门里情形的地方,都是属于禁区。”
    谢小玉道:“凡是看见了这院子内部的人都得死。”
    甲子点点头道:“是的,你一来的时候,主人就已经跟你说过的,如果你没有告诉你的人,这些人的死是你的过失,如果你告诉过他们,那就是他们自己找死。”
    谢小玉道:“他们不是我的人,是神剑山庄的人。”
    甲子道:“神剑山庄原没有这些人,是你带来的。”
    谢小玉道:“我是神剑山庄的主人。”
    甲子道:“主人还在的时候,你还不能算主人,就算主人不在,你也只是神剑山庄的主人,不是藏剑庐的主人,你管不到这一片地方来。”
    丁鹏忽然觉得很有意思,看来谢晓峰与谢小玉这一对父女之间,还有着一些很特别的关系。
    谢小玉看了丁鹏一眼,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连忙笑笑道:“我们父女之间不常见面,有许多事情尚未沟通,倒叫丁大哥见笑了。”
    丁鹏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谢小玉觉得很没意思,眼珠一转又道:“那么我们这些人也是非死不可了?”
    甲子道:“那倒不知道,因为你们已经打开了门,生死就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了。”
    谢小玉道:“由谁来决定呢?”
    甲子道:“自然是由里面的人来决定。”
    谢小玉道:“这里面还有人?”
    甲子道:“你们进去后就知道了。”
    丁鹏这才开口道:“我们如果不进去呢?”
    甲子微微一怔道:“你们打开了门,不是要进去的吗?”
    丁鹏道:“那倒不见得,我们也许只想瞧一瞧里面的景色,现在门打开了,里面只不过是两座荒坟,一片凌乱,没什么好看的,我就不想进去了,除非是我确知谢晓峰在里面,还差不多。”
    甲子道:“这个我们不管,我们只知道你们开了门就得进去,不打算进去的人,就得死在外面。”
    丁鹏冷笑道:“我原是要进去的,但是被你们这么一说,我倒不想进去了,看你们用什么方法要我进去。”
    甲子没有回答,他用行动来答复,四个人举剑在胸前,剑尖平伸,排成一个扇形,慢慢地向前逼近。
    圈子越逼越近,他们剑上所透出的杀气也越来越盛,丁鹏的神色也凝重了,他也看出这四个人所布下的这个剑阵很厉害,具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人非往后退不可,其实后退并无不可,但后退一步就是门槛了。
    阿古也显得很凝重,双拳紧握,似乎准备冲出去,但是他也只踏前了一步,就被凌厉的剑气逼退了回来。
    刚才剑尖刺到他的身上都不能伤到他。但此刻无形的剑气能把他逼退回来,可见那四个人所组成的剑气,已经成了一面无形的帘幕,慢慢地向前收拢。
    阿古有点不服气,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双拳紧握,曲臂作势,似乎准备硬干一下了。
    丁鹏适时喝止道:“阿古,到我后面来。”
    阿古对丁鹏的命令是绝对服从的,立刻收势退到了后面,而丁鹏却已补上了他的位置,手中的圆月弯刀业已举起,劲力凝结,也准备发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刀。
    这股威势果然慑住了这四人,使他们的进势停顿了下来,变成了胶着状态。
    这时双方的距离约摸是一丈。
    空无所有的一丈,却含着两股难以比拟的巨力在相互冲击着,微风卷起了一片落叶,掉进了他们之间的空间,叶子还没落地,已突然地消失了。
    ×××
    这空无所有的一丈,仿佛有着几千万支利剑,几千万把利刀,再由几千万双无形的手在控制着。
    哪怕掉进来的是一粒小小的黄豆,也会被斩成几千万片,成为肉眼不辨的细粉。
    谢小玉的脸吓白了,紧缩成一团,可是她的眼中却闪出了兴奋的光。
    她的呼吸很急促,但多半是由于兴奋,少半是为了恐惧。
    有什么是值得她兴奋的呢?
    阿古也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虽然他不会说话,可是他的嘴却不断地张合着,像是要发出呼喊来。
    江湖上的人从没见过阿古。
    但是最近见过阿古的人,谁都会看得出,他必然是个绝顶的高手。
    平时,他冷漠而没有表情,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激动了。
    但,此刻,他却为那双方的僵持引起了无限的紧张,而令他激动了。
    由此可见,丁鹏与那四名剑奴的对峙,兵刃虽未接触,实际上却已经过了千万次狠烈的冲激了。
    ×××
    无声无形的冲突,表面上看来是平衡的。
    但冲突毕竟是冲突,必须要有个解决之道。
    冲突也必须要有个结果,胜或负?生或死?
    丁鹏与剑奴之间的冲突似乎只有生或死才能结束的那一种,这是每一个人,包括他们双方自己都有的共同感觉,只不过,谁生谁死,各人的感觉都不同而已。
    很快就可以看出来了,因为四名剑奴忽然地进前一步。彼此相距丈许,进一步只不过是尺许而已,并没有到达短兵相接的距离。
    但是以他们双方僵持的情况而言,这一尺就是突破,生与死的突破。
    突破应该是揭晓,但是却没有。
    因为丁鹏居然退了一步,退了也是一尺。
    双方的距离仍然是一丈。
    甲子的神色微异,也更为紧张,丁鹏却依然平静。
    在冲突中能够突破的人,应该是占先的一方,何以甲子他们反而会紧张呢?
    剑奴们再进,丁鹏再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谢小玉与阿古也只有跟着退。
    终于,他们退到了门里,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僵持终于有了结果,看来丁鹏输了。
    ×××
    丁鹏的刀已收起,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而甲子他们四个人,却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几乎陷入虚脱的状态。
    也像是刚掉下河里被人捞起来,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被汗水浸透了。
    甲子是比较撑得住的一个,他抱剑打了一恭,神色中有着感激:“多谢丁公子。”
    丁鹏只微微一笑:“没什么,是你们把我逼进来的。”
    甲子却凝重地道:“不!在下等心中很明白,丁公子如若刀气一发,我等必无扳理。”
    丁鹏道:“你们是一定要我进来?”
    甲子道:“是的,如果无法使丁公子进来,我们只有一死以谢了。”
    丁鹏笑了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本来是要进来的,可是不愿意被人逼进来,如果你们客客气气地请我进来,我早就进来了。”
    甲子默然片刻才道:“如果丁公子坚持不肯进来,我们只有死路,不管怎么说,我们仍是感谢的。”
    他们虽是没有姓名的剑奴,但人格的尊严却比一般成名的剑客都要来得坚持,也更懂得恩怨分明。
    丁鹏似乎不想领这份情,笑笑道:“我也不是愿意在那种情形下被你们逼进来,但是我若想自由自在地进来,势非要发出刀招,把你们杀死不可。”
    甲子没有反对,恭声道:“公子招式一发,我们都将死定了。”
    丁鹏道:“这点我比你们清楚,只是我还不愿意为你们出手,我是来找谢晓峰决斗的,你们不是谢晓峰。”
    “很好,很好,魔刀一发,必见血光,你已经能择人而发,我大概就快摆脱魔意了,小朋友,请进来一谈。”
    一个苍老的声音由远处的茅亭中传来。甲子等四人对那个声音异常尊敬,连忙躬身低头。
    丁鹏看向谢小玉,含着询问的意思,向她求证这说话的人,是否就是谢晓峰。
    他从谢小玉的眼中得到了证实,但也看出了一丝恐惧,不禁奇怪了,谢晓峰是她的父亲,女儿见了父亲,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丁鹏没有去想那么多,他是来找谢晓峰的,已经找到了,正好前去一决,于是他抱刀大步走向茅亭。
    谢小玉略一犹豫,正想跟上去,谢晓峰的声音道:“小玉,你留下,让他一个人进来。”
    这句话像是有莫大的权威,谢小玉果然停住了脚步,阿古仍然跟过去,可是丁鹏摆摆手把他也留下了。谢晓峰并没有叫阿古留下,但是却说过要丁鹏一个人过去的话,不知怎的,这句话对丁鹏也具有相当的约束力,果然使他受到了影响,把阿古也留下了。也许他是为了表示公平,谢晓峰既然把女儿都留下了,他又怎能带个帮手呢?
    那实在是一座很简陋的茅亭,亭中一无所有,除了两个草蒲团之外。
    蒲团是相对而放的,一个灰衣的老人盘坐在上,另一个自然是为丁鹏设的。
    丁鹏终于看见了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性人物,他自己都说不上是什么一种滋味。
    面对着一个自己要挑斗的对手,胸中必然是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鼓着激昂的斗志。
    但丁鹏没有。
    面对着一个举世公认为第一的剑客,心中也一定会有着一点兴奋或是钦慕之情。
    但丁鹏也没有。
    听声音,谢晓峰是很苍老了。
    论年岁,谢晓峰约摸是五十多不到六十,以一个江湖人而言,并不算太老。
    但是见到了谢晓峰本人之后,连他究竟是老,是年轻,是鼎岁盛年,都无从辨认了。
    谢晓峰给丁鹏的印象,就是谢晓峰。
    他听过不少关于谢晓峰的事,也想过不少谢晓峰的事,未见谢晓峰之前,他已经在脑中构成了一副谢晓峰的图容,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几乎就是那构想的影子。
    ×××
    第一眼,他直觉以为谢晓峰是个老人。
    因为他的声音那么苍老,他穿了一袭灰色的袍子,踞坐在蒲团上,仿佛一个遁世的隐者。
    丁鹏首先接触的也是对方的眼光,是那么地疲倦,那么地对生命厌倦,这是属于一个老人的。
    但是再仔细看看,才发现谢晓峰并不老,他的头发只有几根发白,跟他的长髯一样。
    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皮肤还很光泽细致。
    他的轮廓实在很英俊,的确够得上美男子之誉,无怪乎他年轻时会有那么多的风流韵事。
    就以现在而言,只要他愿意,他仍然可以在女人中间掀起一阵风暴,一阵令人疯狂的风暴。
    谢晓峰只打量了丁鹏一眼,就很平静而和气地道:“坐,很抱歉的是,这儿只有一个草垫。”
    虽是一个草垫,但放在主人的对面,可见谢晓峰是以平等的身份视丁鹏的,那已经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敬意了。
    够资格坐上这垫子的,只怕举世间还没几个人。
    要是换了从前,丁鹏一定会感到忸怩或不安的,但是现在,他已雄心万丈,自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已没有人能与谢晓峰平起平坐,所以他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谢晓峰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嘉许之意:“很好!年轻人就应该这个样子,把自己看得很高,把自己的理想定得很高,才会有出息。”
    这是一句嘉许的话,但是语气却像是前辈教训后辈,丁鹏居然认了下来。
    事实上丁鹏也非认不可,谢晓峰的确是他的前辈。
    就算等一下他能够击败谢晓峰,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谢晓峰嘉许地再看了他一下:“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
    丁鹏道:“我不是。”
    谢晓峰笑笑:“我以前也不是。”
    他的语气有着落寞的悲哀:“但是我现在却变得多话了,就意味着我已经老了。”
    人上了年纪,话就会变得多,变得嘴碎,但谢晓峰看来实在不像。
    丁鹏没有接嘴的意思,所以谢晓峰自己接了下去:“不过也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会变得多话,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丁鹏道:“我不喜欢猜谜。”
    这句话很不礼貌,但谢晓峰居然没生气,而且还笑嘻嘻地,道:“不错,你年轻,喜欢直截了当地说话,只有年纪大的人,才会拐弯抹角,一句最简单的话,也要绕上个大圈子。”
    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自知来日无多,假如再不多说几句,以后就无法开口了?
    但是在丁鹏的年岁,却不会有这个感受的。
    不过,谢晓峰的问题还是耐人寻味的。
    为什么一个天下闻名的第一剑客,会变成这副唠唠叨叨的样儿呢?
    为什么只有在这儿,他才会如此呢?
    丁鹏不喜欢猜谜,却忍不住想以自己的本事去得到这个答案。
    所以他的眼睛四下搜索了。
    这儿的确不是一个很愉快的地方。
    荒漠,颓败,萧索,消沉,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没有一点生气。
    任何一个意气飞扬的人,在这儿待久了,也会变得呆滞而颓丧的。
    但是,这绝不会是影响谢晓峰的原因。
    一个对剑道有高深造诣的人,已经超乎物外,不会再受任何外界的影响了。
    所以丁鹏找不到答案。
    幸好,谢晓峰没有让他多费脑筋,很快地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我手中没有剑。”
    这简直不像答案。
    手中有没有剑,跟人的心境有什么关系?
    胆小的人,或许要靠武器来壮胆,谢晓峰是个靠剑壮胆的人吗?
    ×××
    但丁鹏好像接受了这个答案。
    至少,他懂得了其中的意思。
    谢晓峰是个造诣登峰造极的剑客,他的一生都在剑中消磨,剑已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手中无剑,也就是说他已没有了生命,没有了灵魂。
    谢晓峰如果把他生命中属于剑的部分去除掉,他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平凡而衰弱的老人了。
    ×××
    谢晓峰从丁鹏的脸上了解到他确已懂得这句话,因之显得很高兴。
    “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否则,你不会对以后的话感到兴趣的。”
    丁鹏有点激动,谢晓峰的话无疑已引他为知己。
    能被人引为知己,总是一件值得愉快的事,但能够被谢晓峰引为知己,又岂仅是愉快所能形容的?
    “事实上我这二十年来,已经不再佩剑了,神剑山庄早先虽有一支神剑,也早已被我投入了河底。”
    这件事丁鹏知道。
    那是在谢晓峰与燕十三最后一战,燕十三穷思极虑,终于创出了他的第十五剑,天地间至杀之剑。这一剑击败了无敌的谢晓峰,但是死的却是燕十三,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为的也是毁灭那至恶至毒的一剑。
    谢晓峰的声音很平静:“神剑虽沉,但神剑山庄之名仍在,那是因为我的人还在,你明白吗?”
    丁鹏点点头。
    剑术到了至上的境界,已无须手中握剑,任何东西到了手中都可以是剑,一根树枝,一根柔条,甚至于是一根绣花的丝线。
    剑已在他心中,剑也无所不在。
    谢晓峰的话已经很难懂,但丁鹏偏偏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所以他懂。
    但是谢晓峰的下一句话却更难懂了:“我的手中没有剑。”
    还是重复先前的那句话,意境却更深。
    丁鹏问:“为什么?”
    这也是很蠢的问话,任何一个不懂的问题,都是以这句话来发问的。可是问自丁鹏之口,问于此时此地,却只有丁鹏才问得出来,而且是对谢晓峰的话完全懂了才问得出来。
    丁鹏原没打算会有答案,他知道这必然牵涉到别人的隐私与秘密,但是谢晓峰却意外地给了他答案。
    谢晓峰用手指了指两座荒坟。
    坟在院子里,进了门就可以看见。
    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丁鹏也该早发现了,何以要等谢晓峰来指明呢?
    但是经谢晓峰指了之后,丁鹏才知道答案一定要在亭子里才能找到的。
    坟是普通的坟,是埋已死的人,它若有特异之处,就在它埋葬的人。
    一个不朽的人,可以使坟也跟着不朽。
    像西湖的岳王墓,塞外的昭君墓等。
    名将忠臣烈士美人,他们的生命是不朽的,他们的事迹刻在墓碑上,永供后人垂悼。
    这院子里的两座坟上都没有墓碑,墓碑竖在茅亭里,插在栏杆上。
    只是两块小小的木牌,一块在左,一块在右,从亭子里看出去,才可以发现这两块小木牌各对着一座荒坟,好像竖在坟前一般。
    “故畏友燕公十三之墓。”
    “先室慕容秋荻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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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解脱
    原来是这两个人。
    燕十三是曾击败过他的人。慕容秋荻是他的妻子,也是他此生最大的死仇大敌,她不知道用了多少方法,几将谢晓峰置于死地。
    虽然这两个人都死了,但是谢晓峰却没有忘记他们。
    所以谢晓峰要说在这个地方,他手中无剑。
    谢晓峰虽然天下无敌,但是他却曾败在这两人手中。
    慕容秋荻不知使他失败了多少次。燕十三虽只击败他一次,却使他永远也无法扳回。
    所以谢晓峰要把此地命名为藏剑庐。
    不管他的剑多利,但到了这儿,却已全无锋芒。
    不管谢晓峰的生命中有多么辉煌的光彩,但是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永远是个失败者。
    丁鹏心中对这个老人不由起了一份由衷的尊敬。
    那两人都已死了,然而谢晓峰却设置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激励自己。
    他为的是什么?
    燕十三与慕容秋荻都不是很值得尊敬的人。
    谢晓峰把他们葬在这里,绝不是为了纪念他们。
    他为的是什么?
    这次丁鹏也没有问为什么,他无须问,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默然良久,丁鹏站了起来:“我这次是来找前辈挑战决斗的。”
    语气中很尊敬,谢晓峰点点头道:“我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找我决斗了。”
    丁鹏道:“我不是为了成名,是真正地想找前辈一决。”
    “我知道,你最近已经是个大名人了。”
    丁鹏道:“以我在刀上的造诣,我以为可以跟前辈的剑一较上下了。”
    “你太客气,你应该说可以击败我。”
    “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对前辈拔刀。”
    “是为了我此刻手中无剑。”
    “这倒不是,此刻任何人都可以杀死前辈。”
    “不错,我所以要在门口设置禁戒,不让人进来,因为在这里,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丁鹏道:“但是我知道,出了这个地方,我必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那也不一定,胜负是很难说的。”
    丁鹏抱刀一拱手道:“我输了,打扰前辈,多谢前辈指点。”
    谢晓峰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只问道:“你今年几岁?”
    丁鹏道:“二十八岁。”
    谢晓峰笑了一下道:“你很年轻,我今年已经五十六了,可是我在四十岁那年,才建了这藏剑庐,你足足比我晚十八年。”
    “可是前辈在此已经十年了……”
    “不!我在此地的时间并不多,经常还要出去走走,我这好动的习惯还是改不了,你比我幸运。”
    “我比前辈幸运?”
    “是的,我一直都在成功中,所以领受失败的教训太迟,你却一开始就遭受了挫折,因此以后的进境很难说了。”
    丁鹏想了一下道:“以后希望有机会再与前辈一战。”
    “欢迎,欢迎,但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地相见。”
    “为什么呢?”
    “你已进来过,藏剑庐就不能再算是个禁地了。”
    “我感到很抱歉。”
    “不必抱歉,你来的时候,此地还是藏剑庐,因为这个地方只有你和我知,你懂吗?”
    丁鹏笑了一下道:“我懂,我一定记住这句话,不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我的女儿。”
    丁鹏微微一怔,忽又问道:“她到底是不是前辈的女儿?”
    “是的。”
    丁鹏不再说话,大步地走了出去。
    丁鹏要离开藏剑庐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下那两座坟墓,看了看那座茅亭,心中已经充满敬佩之情。
    更佩服的是谢晓峰剑上的境界。
    在门口时,他曾经听五大门派的领袖论刀。
    五大门派是当今江湖上最具实力的门派,他们的领袖无疑也是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
    但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人,并不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这一点想必他们自己也承认,所以他们来到了神剑山庄,就一个个变得卑躬屈膝,甚至于谢小玉对他们嘻笑嘲骂时,他们也只有乖乖地认了。
    他们认为丁鹏的刀即是人间至高的境界,就是尘世无敌了,这种见解也不能算是不对。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还有更高的境界。
    就是谢晓峰此刻所追求的境界。
    谢晓峰是剑客,他的境界自然是剑上的。
    剑,器也,刀亦器也。
    武学到了这至高的境界,刀与剑已经没有什么区分了,它们只是肢体的延伸而已。
    丁鹏的境界,只是到刀即是人,人仍是人。
    刀为人役,人为刀魂。那是尘世的高手了。
    ×××
    但是谢晓峰呢?
    他在什么时候到达那个境界的不得而知,但是他在十年前即已跳出了那个境界,却可以肯定的。
    因为他建了这藏剑庐。
    在藏剑庐中,他在追求另一种境界,另一种返朴归真,由绚烂归于平淡的境界。
    那种“剑即是剑,我即是我”,“剑非剑,我非我”的境界,那也是一种仙与佛的境界。
    丁鹏的身边还是离不开那柄刀。那柄弯弯的,像一钩新月的弯刀。
    刀上刻了“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刀。
    那柄一出中分,神鬼皆愁的魔刀。
    如果没有了那柄刀,丁鹏也许不会再是从前的丁鹏,但也绝不可能成为现在的丁鹏。
    他的人与刀还是不可分的。
    谢晓峰的手中,原也有一柄神剑的。
    但是十年前,他已藏剑于庐,放弃了那柄神剑了。
    现在他还没有到达最深的境界,所以必须要到藏剑庐中才能进入到那种境界。
    藏剑庐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两座土坟而已,重要的是这两座坟对他的意义。
    在另一个地方,设置了同样的两座坟,对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意义呢?
    丁鹏没有问,他相信就是问了,谢晓峰也不会回答的。
    因为他们现在所摸索的境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境界,每一步都是前无古人的,因此,他必须要真正进入其间,才能知道是什么的。
    而且即使有一个人进去了,也无法把他的感受告诉别人的,因为别人没有那种经验与感受。
    正如有一个人,进入了一个神奇的花园,出来后告诉他的同伴,那里面的花是金色,果实是七彩的。
    但是他的同伴却是个天生的盲人,绝对无法从叙述中去了解园中的情景的。
    一个盲人是没有色彩的感觉的,他也许可以从芬芳的气息上去分辨花与果实,但绝对无法由色彩上去体会那种美感。
    不过丁鹏却记住了谢晓峰的一句话:“下次你来的时候,此地已经没有藏剑庐了。”
    那意识着谢晓峰已经能从此地走出来,真正地步入一个新的境界了。
    他已经能够把那两座坟,搬到他的心里,随处都可以成为藏剑庐。
    丁鹏知道有这种境界,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入这种境界,但他知道自己比谢晓峰仍逊了一筹。
    所以他才对谢晓峰有着十分的敬意。
    以丁鹏的造诣,也只有谢晓峰这样的境界,才能使他萌起敬意。
    谢小玉与阿古并没有在原来的地方等他。
    当丁鹏走到门口时,只有四名剑奴,恭敬地在门口等着,而门已经洞开了。
    丁鹏诧然地问道:“这门怎么开了?”
    甲子很兴奋地道:“因为丁公子已经由茅亭中见过主人又出来了。”
    这句话实在不能算是答案,但也只有丁鹏能够懂,所以他点点头道:“你们已经知道了?”
    甲子兴奋地道:“知道了,但还是要谢谢丁公子。”
    “谢谢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甲子道:“是丁公子帮助主人走出藏剑庐的。”
    “我帮助你们主人,你没弄错吗?”
    “不会错,多年来,主人一直困住一个问题,就是为了那一招剑式,那一招燕十三的第十五剑。”
    “我知道那一剑,但这一剑已经成为过去了。”
    甲子笑道:“是的,现在是已经过去了,在丁公子面前,它就不能算一回事。”
    丁鹏诧然道:“我根本没有见过这一式剑法”。
    甲子笑道:“丁公子见过了,我们四个人最后逼丁公子进来的就是那一招剑式。”
    丁鹏不信地道:“就是那一剑?”
    “是的,就是那一剑。”
    “就是那一剑击败了天下第一剑客谢晓峰?”
    甲子谦卑地说道:“我们的造诣自然不能与当年燕十三大侠相提并论,但是我们施展的就是那一剑。”
    “造诣不足,也能够施展那一剑吗?”
    甲子道:“照理是不能的,但是我们十年来,就专攻那一式,没有其他的事务分心,因此也勉强能够施展了,而且那一式施展出来,本就是至杀无敌的,可是却挡不住丁公子神刀一击。”
    丁鹏不禁默然了。
    剑式到了至凶至厉的时候,已经与造诣的关系不大了,剑式就是剑式,能施展出那一式,就是已经能发挥剑招的精华了,如若差一点,就不能算是剑式。
    只有另一式更为凶厉的招式才能破得了它,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方法。
    这个道理,丁鹏早就懂了。
    当他挟着一式祖传的“天外流星”,准备啸傲江湖时,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所以他出道时是充满信心的。
    可是那个该死的柳若松,那个该死的可笑。
    他们夫妇两人设谋,骗去了他的那一式。
    所以到了后来,柳若松才破了那一剑。
    所以后来他全力报复,杀死了那个叫可笑的女人,却留下了柳若松的一条命。
    那并不是因为柳若松有什么特别可取之处,而是柳若松不该死。
    柳若松能够找出那一式“天外流星”的缺点,就证明那一式剑法不是无敌的。
    甲子又说话了:“主人这些年来,浸淫于剑道的研究,已经登峰造极了,但是始终未能脱出那一剑的羁困。”
    丁鹏了解到这一点。
    谢晓峰自困于藏剑庐,就跟佛家的面壁,道家的坐关一样,他们是在思索,摆脱一种桎梏。
    一旦参悟,就脱颖而出,另上一层新的境界了。
    谢晓峰自困于斯,就是他还无法脱出这一剑的压力,无法控制这一剑。
    但是丁鹏却破了这一剑,以兵不血刃的方式,破了这一剑,这使谢晓峰豁然贯通了。
    所以他向谢晓峰认输,而谢晓峰却不肯接受。
    在这以前,他与谢晓峰遭遇时,谢晓峰也许不会输给自己,但也不会胜过自己。
    相互对拼的结果,很可能会两败俱伤,或是双方无功而退,但也只是那一度接触而已。
    如果再战下去,他就非输不可了,因为他的技已穷,而谢晓峰却因而闯破了关,而步入无穷发展。
    ×××
    现在的丁鹏更为高兴了,本来他还有点沮丧,现在那一丝沮丧也没有了。
    “我毕竟还能够算是天下无敌的。”
    他笑笑地看着面前的四名剑奴:“神剑山庄今后已经没有藏剑庐了。”
    甲子笑笑道:“没有了,也不必要了。”
    “你们四个人以后也不必守在这儿了。”
    甲子点点头道:“是的,丁公子不但帮助了主人,而且也使我们得到了解脱。”
    “今后四位是否还留在这儿呢?”
    甲子笑笑道:“刚才谢小姐也希望我们留下,可是我们拒绝了,神剑山庄并不适合我们。”
    “什么地方才适合你们呢?”
    “有很多的地方,我们原先是为剑而生,以剑为生,因剑而生的,现在我们可以摆下剑,有很多的事都可以做,比如说,我最喜欢花,可以去做个花匠,乙丑喜欢养鱼,他可以去开个渔场,专心一意养他的鱼……”
    “你们要放下剑来?”
    “是的,我们要放下剑来。”
    “你们可知道,如果你们不放下剑,在江湖上,立刻可以享受无限的尊荣。”
    “我们知道,主人说过,我们若是出去了,当世很少有敌手,我们立可成为一流的高手。”
    “难道你们不想?”
    “我们虽然很想,可是有一个难题,成为江湖一流高手后,就没有时间做我们喜欢的事了。”
    “丁公子可以看得出,我们的年纪不小了,也可以说是过去了半辈子,上半辈子是为剑而活了,下半辈子可不能再为剑了,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丁鹏对这四个人萌起了一阵敬意,他们至少已经看破了名利之关,今后一定可以很快乐的生活了。
    因此他问了一句,只是随便地一问:“你们的生活都有了安排吧?”
    他想谢晓峰一定会有安排的,果然甲子笑道:“有的,主人在建立这藏剑庐时,就给了我们每人五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丁鹏道:“这是一笔很不小的财产了。”
    甲子笑道:“这只是第一年的费用。”
    “这还是第一年的,那十年下来,你们每个人所得,岂非已经是数都数不清了?”
    甲子道:“不,数得清,而且很快就可以数清了,因为就只有一块,一百两重的一块。”
    丁鹏几乎不懂了:“就只有一块,一百两?”
    甲子道:“是的,主人实在很慷慨大方。”
    丁鹏道:“你们几个人头脑是否有问题?”
    “没有,我们很正常,头脑也很清楚。”
    丁鹏敲敲脑袋:“那就是我的头脑有问题了。”
    甲子笑道:“丁公子的头脑也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主人跟我们的约定而已。”
    “哦!你们的主人是如何跟你们约定的。”
    “主人跟我们的约定是我们留此一年就想离开,就可以带走五万一千二百两,留到第二年,就只有两万五千六百两,如此,每年减一半,到现在是十年,因此刚好是一百两。”
    丁鹏叫道:“这是哪一门子的算法?”
    甲子道:“这是主人给我们的算法,如果我们在此只留一年,剑术未精,心气又浮,必须要那么多的银子,才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否则不是沦为盗贼,就是走人歧途,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
    丁鹏点点头:“这倒好像有点道理。”
    甲子尊敬地道:“主人一向是有道理的。”
    丁鹏笑道:“只不过我若再晚几年来,你们岂非只有一两银子了?”
    甲子道:“是的,我们若能再追随主人几年,就是一两银子没有,我们也能安之若素,生活得很愉快了。”
    丁鹏不禁笑道:“这么说我倒是来得太早了。”
    甲子笑道:“在我们而言,虽然希望多追随主人几年,但是再想到能够让主人早早走出这一层屏障,更上层楼,这点牺牲倒也值得。”
    丁鹏大笑道:“不错,的确值得,的确值得。”
    ×××
    他们减低了自己得的酬劳,反而感到占了便宜。
    放弃了继续为奴隶的身份,反倒认为是一种牺牲。
    任何人都会以为他们是傻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不是,当然还有丁鹏也了解。
    所以,他们才笑得如此开心。
    ×××
    笑过了,丁鹏才道:“你们如若感到银子不够……”
    甲子忙道:“不!不!我们觉得很够了,因为我们的愿望都很简单,很容易满足,而且在这十年中,我们也都养成了劳动的习惯,所以出去后,我们不但用不了这一百两银子,或许过个三五年,还能再赚下一百两银子呢。”
    丁鹏不禁浮出了钦色,他知道外面江湖人的身价。
    一个五流的剑手,只要肯卖命,那怕是给人当伙计,一个月也能赚上百把两银子的。
    他们这四个人,已经可以算得上特级的剑手了,却要化上三五年,才希望能够赚上一百两银子,那当然是凭着劳力赚辛苦银子。
    这是何等淡泊高超的胸怀?
    但是丁鹏却叹道:“甲子,你们跟我没关系,本来用不着我来替你们操心,只不过我想谢晓峰今后可能没多少精神来照顾你们了。”
    “是的,主人说过,他要远离个一两年,去访问几个老朋友。”
    “哦?去得很远吗?”
    “很远,很远,据说是要深人大漠,穷尽荒边。”
    只有在那些地方,才会有隐世的高人奇士,也只有那些人,才能够做谢晓峰的朋友。
    丁鹏对谢晓峰除了尊敬钦佩之外,又多了一重羡慕。
    是羡慕他已能摆脱尘世的一切。
    丁鹏却不能,他对江湖仍有一份关系,就像对面前这四个人一样,虽然与他无关,他仍有一份关切。
    所以他很诚恳地道:“甲子,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你们所想像的那么单纯,除非你们是真正的平凡的人。”
    这四个人当然不是,神剑山庄出来的人都不会平凡,尤其是经过谢晓峰亲手调教的人。
    甲子不等他说下去就道:“我们懂,我们如果有不可开交的问题时,一定会来请求丁公子帮忙的。”
    这正是丁鹏的意思,他还没开口,甲子已经说了出来。
    丁鹏笑了一笑,跟一个聪明的人谈话是最愉快而省力的事,因此他最后的两个字是:“再见。”
    再见的意思往往也是最好不要再见。
    他现在就是这个意思,在心里,他衷诚地祝福,他们能够有个平凡的,而又安定的归宿。
    ×××
    阿古在门外等他。
    这个人永远是忠心的,他不会说话,但是却充满了智慧,当他知道他的主人在藏剑庐中已经不会再有危险的时候,他就退了出去。
    他虽然不知道门外是否会有危险。
    但那至少是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所以他等在门口。
    谢小玉却等在厅中。
    她也是个聪明的人。
    当她知道在藏剑庐中已不可能有她的地位时,她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要地位,她愿意在能表现她地位的地方。
    所以她回到了神剑山庄。
    这儿才是她的地盘。
    在这儿等着丁鹏。
    但是她要对丁鹏如何呢?
    她的笑中藏着的是什么呢?
    丁鹏看见了她的笑,却猜不透她的用意。
    ×××
    丁鹏在前面走着,阿古在后面跟着。
    虽然他们发现在神剑山庄中罩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似乎四壁都有人在遥遥地窥视着,但是,丁鹏不在乎,阿古也不在乎。从这些人的迟滞行动上,两个人都知道是些不足为虑的小角色。
    对一些不足以构成威胁的窥视者,他们实在懒得去付出太多的注意。
    就像是躲在屋角的老鼠一样。
    几乎每所房子里都有老鼠的存在,它们总是在暗处悄悄地活动着,偶尔探头出来张望一下,但是当它发现被人注意时,立刻又躲了起来。
    老鼠自然也是很令人讨厌的动物,它们会破坏衣物家具,造成一些损失。
    但是没有人会去畏惧老鼠,没有人会因为屋中有鼠而睡不着觉。
    这些偷偷摸摸的人,在丁鹏与阿古说来,就是老鼠,虽不至于为他们而感到困扰,但是却为之感到很不愉快,而且很讨厌。
    终于丁鹏忍不住道:“阿古,这些人跟着我们已经很久了,我很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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