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7章旧事重提
    “神手”战飞无精打采地喝了两杯闷酒,却见那“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神手”战飞始而浓眉深皱,但听完了吴鸣世的话,精神却突地一震。
    裴珏目光动处,忽地见到吴鸣世,连忙含笑招呼道:“吴兄,你可认识檀大叔么?”
    吴鸣世微微一笑,缓步踱过,道:“武林檀大侠的英名,天下皆闻,小可正是闻名已久,只可惜无缘拜识而已。”
    裴珏道:“檀大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吴鸣世,他在武林中也有些声名,不知檀大叔可曾听过没有?”
    “龙形八掌”目光闪动,在吴鸣世脸上连转数转,突地像是想起什么,面色竟随之一变,但瞬即一笑,道:“吴鸣世──吴兄想必就是人称‘七巧童子’的武林神童吧,老夫也闻名已久了,哈哈!却想不到竟是珏儿的好友。”
    吴鸣世面上虽亦含笑,但目光之中,却似闪动着一份锋锐的光芒,与檀明目光相对,良久良久,方自一笑,道:“檀大侠过奖了。”
    裴珏生具至性,一心想望着自己的唯一知己能与自己的最大恩人谈得投机,哪知他两人言语之间,虽然各自都带着笑容,但一眼望去,便知道不过是假笑而已,心里不觉极为失望,但却没有想到别的。
    这两三日来,他奇遇极多,又听了别人劝告,是以并不推辞盟主之位,再加上与“龙形八掌”突然相见,使他激起心中豪气,渐露锋芒,但是他本性难改,仍然是直肠直腹,若要让他像“七巧童子”一般机警跳脱,却是万万难以做到。
    他见了檀大叔与吴鸣世两人对答两句,便已住口不言,心里难受,又自纳闷,他深知吴鸣世的为人,不管心里怎样,对人却总是面带笑容,即使对“神手”战飞、七巧追魂等人,也从来没有露出像此刻一般的神色,剑眉微皱,正想说几句话来打开他两人之间的僵局。
    哪知“神手”战飞突地哈哈笑道:“今日裴大先生荣登盟主之位,本已是大喜之事,却想不到裴大先生又是檀大侠的故人,那更是喜上加喜,此后我江南武林同道,沾着裴大先生的光,也必能在檀大侠手下讨口饭吃了。”
    群豪闻言一愕:“神手战飞怎地说出这般泄气的话来了?”
    “龙形八掌”浓眉微皱,正待开口,却听“神手”战飞又自接口笑道:“裴大先生此刻虽然已是兄弟们的盟主大哥,但却和兄弟们相识不久,兄弟们只知裴大先生武功极高,却不知是何派高人,今日一听檀大侠之言,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自幼即和檀大侠在一起,那么裴大先生的武功,想必也是和檀大侠同源的了?”
    “龙形八掌”浓眉又自一皱,“七巧童子”吴鸣世忙接口笑道:“据小可所知,裴兄虽在檀大侠门下多年,武功却是离开檀大侠之后所习的哩,檀大侠,不知是也不是?”
    裴珏心中一动,自幼及长的学武经过,在这一瞬之间,突地自他心头一闪而过,他想起他在“飞龙镖局”之中,如何习武,如何被人称为蠢才,如何连个普通的趟子手都打不过,使得他自己也深信自己不是练武的材料。
    但是直到今日,他的失去的自信之心,却又复回转,他在昨、前日两日之间,在“金童玉女”门下,仅仅学了两日武功,但乍一出手,便已震惊群豪……
    他虽然直肠直腹,但此刻心念动处,亦不禁疑云大起:“难道以前并不是我笨,而只是檀大叔不愿教我武功,是以故意骗我么?”抬头望去,只见“龙形八掌”面色极为难看,他不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不论如何,我如不是檀大叔将我收养,此刻只怕早已冻死饿死,他纵然不传授我武功,也一定是一番好意。”想到这里,便不再想,他宅心仁厚,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又对檀大叔怀疑。
    却听“神手”战飞又道:“兄弟我直到今日,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是昔年名震河朔大英雄──‘枪剑无敌’裴氏双侠的后人,关于裴氏双侠生前的种种英风豪迹,兄弟虽恨未能眼见,却听得多了。”
    裴珏对“神手”战飞本无好感,此刻听他忽然谈起自己的亡父,心头一颤,热血上涌,但觉这“神手”战飞纵有千般不好,但对自己总是好的,眼眶又一红,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战飞深深一礼,又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他只觉喉头哽咽,心里纵有千百句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神手”战飞连忙长身而立,躬身还礼,一面沉声道:“盟主若对小弟这般客气,岂非折煞小弟了。”要知道武林中的辈份,全与年龄无关,“神手”战飞虽然已老得可做裴珏的叔伯,但裴珏此刻已是盟主身份,是以战飞自称“小弟”,别人也不觉刺耳,只有“金鸡”向一啼等人心中奇怪,不知道他这般做作,究竟又在弄些什么玄虚?
    只见战飞突又长叹一声,道:“裴氏双侠的生前事迹,兄弟固是听得多了,裴氏双侠的死因,兄弟听得的也不少,本来此事与兄弟毫无干系,但此刻裴大先生,既然已是兄弟的盟主大哥,那么裴大先生的事,便就是兄弟的事,兄弟无论如何,也得为裴大先生复仇。”
    群豪齐都一愕,要知道昔年那蒙面黑衣人杀尽武林镖头,最后与“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同归于尽之事,当真是震动天下,江湖中无人不知,此刻听战飞旧事重提,群豪心中俱都大奇!
    “那黑衣怪人明明已经死了,难道战神手还要找死人复仇么?”
    裴珏更是心情激动,涩声道:“先父之仇,我时刻未忘,但仇人已死,而且……我那仇人姓名不详,连个后人都没有……”说到这里,颓然地坐回椅上。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突然“吧”地一声,以掌击桌,道:“武林中人尽道那黑衣蒙面人已死,但──哼哼,有谁真的见着了北平城外死在欧阳老镖头身旁之人,面目已被击毁,又谁能断言他就是那黑衣凶手的正身……哼哼,此事其中必定大有蹊跷,说不定那黑衣凶手此刻不但还在人世,而且……”
    他语声蓦地一顿,眼角瞟处,只见“龙形八掌”面寒如冰,难看已极,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口中却说道:“檀大侠,你乃当事之人,不知对此事看法如何?”
    “龙形八掌”面色深沉,沉声道:“此事真相,本来极为简单,但经战庄主一说,却反似变得复杂起来了,战庄主如果……”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沉声道:“此事真像究竟如何,日久自知,反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没有能包火之纸,也没有永远可以隐藏之事……”
    他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凡我江南同盟,此后人人都得将盟主大哥这件血海深仇,有如自己血海深仇一样地深铭心上,时时刻刻,都得为探寻此事的真相努力。”说罢,举起酒杯,大喝道:“为此目标,且干一杯!”
    厅上群豪,突然一怔,但都举杯,“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闪闪,顾盼之间,神采毕露,“龙形八掌”虽仍面色深沉,一无表情,但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再无一人能够猜得到!
    裴珏更是心中激动,喉头哽咽,举杯饮尽杯中之酒,酒人肠中,更化为满腔热血,目光动处──
    他这满腔热血,竟不由自主地凝结住了。
    大厅一片喝声之中,厅外突地缓缓走人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秀发披肩,长衫曳地,面色苍白,有如莹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又似在这一片莹玉间嵌入的两颗明珠。
    她来得虽然漫无声息,但厅中群豪,却都似受了她无形的吸引,一个个转过头来。
    “龙女檀文琪!”
    不知是谁,在角落中低呼一声,于是满厅之中,但听低呼:“龙女”之声,此起彼落。
    但这一切声音,檀文琪都根本没有听在耳里,像以往一样,此刻她眼中所见,只有裴珏的身形,耳中所听,只有裴珏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力量,这力量的来处像是那么遥远,但却又那么地真实,遥远得就像此刻映在她秀发上的阳光,真实得也正如这阳光,她甚至不用感觉,就知道这力量的存在,正如她知道阳光存在一样。
    阳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
    地上她长长的影子,缓缓向前移动着,裴珏也缓缓转过脸面,渐渐,她的影子触到他的脚尖,也正如她的目光早已触着他的目光一样。
    目光,像四条无形的线,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何常听得见,她张开口,没有说出话,他张开口,也没有声音!
    无声地情感交流,无声中两心相投。
    “龙形八掌”干咳一声,道:“琪儿,你怎么也来了……琪儿,你怎么也来了?”
    他一连说了两次,第二次的声音说得比第一次更大。
    于是檀文琪低应一声:“我来了。”但她的目光,却还是停留在裴珏脸上。
    厅内群豪,此刻千百目光,忽而望向“龙女”檀文琪,忽而望向裴珏,但觉这一男一女,女的固是百媚千娇,美艳不可方物,男的更是英姿挺秀,宛如临风玉树,再见了他们的神情,心中各各虽都暗笑他们的痴,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看得痴了。
    此刻厅外突又闯入一个人来,目光四下一转,瞟了众人一眼,悄悄绕过“龙形八掌”身侧,走到“神手”战飞面前,战飞本也在呆呆地望着,那汉子低咳一声,战飞转过目光,浓眉一扬,悄然起立,退后数步,沉声问道:
    “那姓檀的在庄外可有埋伏?”
    这汉子正是战飞方才派出庄外打探敌情之人,目光又自斜瞟檀明一眼,微微摇首,战飞浓眉一扬,冷哼一声,心道:“姓檀的你老吃老做,有恃无恐,若不是此刻你已另有打算,我倒要叫你尝尝‘浪莽山庄’的厉害。”
    袍袖一拂,正待走回座中,却见那汉子目光一转,悄声道:“庄外虽无异动,但小人却在庄后见到一处浮松泥土,似是新掘的坟墓……”
    战飞浓眉又一扬,沉声问道:“新坟,庄后怎会有新坟?”
    那汉子低语接道:
    “小人心里也在奇怪,便唤了三两个兄弟,掘开一看──”
    战飞皱眉道:“里面是什么?”
    。
    那汉子低声接道:“里面果是一具尸首,小人虽不认得,但据外庄的侯兴民说,这尸首就是那专门出卖消息的‘快讯’花玉,他尸身虽已掩埋,但尸首未僵,显见得死去不久,尤其奇怪的是,全身上下一无伤痕,打开长服一看,只有当胸一个紫黑掌印,竟是被人家一拳击死,却不知他尸身是谁掩埋的?”
    “神手”战飞浓眉深皱,“呀”了一声,却听这汉子又道:“还有一件奇怪之事……”
    战飞叱道:“快说!”
    这汉子道:“在那新坟不远之处,地上竟被人用指甲划了四个字迹,写的是‘只会一招’。这字无头无尾;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人再将‘快讯’花玉的尸体仔细检查一遍,发现他右手食中二指的指甲缝中,满是泥土,显见这四字也是他临死之前写的。”
    这汉子本是“神手”战飞的一个得力手下,武功虽不高,但观察事物,仔细谨慎,却是一把好手,是以战飞才会派他出去打探。
    战飞闻言沉思半晌,突地伸出右掌,食指微曲,其余四指却伸得笔直,有如猜拳行令时所施的手势一般,顺手一挥。
    那汉子面上立时露出喜色,,倒退三步,躬身一礼,低声道:“多谢庄主恩赐。”再退三步,转身而去,原来“神手”战飞人虽阴鸷凶狡,却是枭雄之才,统令门下,赏罚极明,方才那一个手式,便是令他赐赏之意,赏的自然是他观察仔细,若换了一个粗心大意之人,莫说看不出那地上字迹与指缝中泥土,便是那一堆新坟,只怕也会忽略过去。
    “神手”战飞俯首沉思半晌,嘴角突地现出一丝森冷的笑容,暗中低语道:“花玉呀!花玉!你一生出卖秘密,临死前却还将一件秘密相告于我,只可惜我虽有心给你赏赐,你却永远无法拿到了。”目光一抬,只见那“龙女”檀文琪此刻已站到她爹爹身侧,只是她那一双如幽如慕的秋波,却还留在裴珏身上。
    “七巧童子”吴鸣世本就站在裴珏座旁,此刻裴珏缓缓走回座中,脚步虽移,目光却是未曾移动半分,吴鸣世轻咳一声,低声道:“盟主大哥,这位想必就是檀姑娘吧?”
    裴珏点了点头,心中却大为奇怪。
    “这大厅中所有武林豪士,莫不知她就是檀文琪,他既已知道,却又为何再问?”续又想到:“奇怪!他一向与我亲近,但这一声‘盟主大哥’却又为何叫得如此生分?”
    一念至此,他心头突地一凛,转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更知道吴鸣世那一句问话,重点原在前面“盟主大哥”四字,此刻裴珏心念数转,他虽然性情拗直,却是极为聪明,心下便已恍然,知道吴鸣世这一句话,并非问他檀文琪,而是提醒他自己此刻的身份,但目光刚垂下半晌,心里却仍禁不住要抬头望她两眼,吴鸣世暗叹一声,知道他钟情已深,世上的任何事在他眼中,似乎都已不及檀文、琪的一瞥重要。
    吴鸣世身世奇诡,自幼闯荡江湖,多年的磨练,使得他性情逐渐变成淡薄,此刻见了裴珏与檀文琪的如此深情,想到自己胸中的寂寞,一时之间,只觉心中空空洞洞,全无一丝寄情处。
    “神手”战飞回到座中,这一席本是居中而摆,座上的十四个人,除了“北斗七煞”、“七巧追魂”、“金鸡”向一啼等六人之外,还有的便是东方兄弟、龙形八掌,以及他自己和裴珏,此刻再加上站在旁边的吴鸣世与檀文琪,便将这一张特大的席面,挤得满无空隙,只是这一十六人,此刻心中各有心事,竟没有一个举杯动箸,更没有一人说出话来。
    旁席的武林豪士,见了主人如此,情况也变得十分落寞,这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武林豪士群集的“盟主集会”此刻为了情势之种种突然变化,竟变得像是个斯斯文文,文文静静的文人雅集,只是却连一句吟哦之声都没有。
    “神手”战飞目光转处,大笑一声,道:“檀姑娘远道而来,竟连个座位都没有,老夫真是失礼得很。”
    檀文琪目光一垂,轻语道:“不用……我是来看看……就要走的。”忽地瞥见座中有个面色惨白,目光狡猾的少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之意,竟看得檀文琪不由自主地面颊一红,心中方自暗生怒意,哪知这少年见她也望了自己一眼,得意地大笑两声,举起酒杯,笑道:“檀姑娘既然来了,不吃杯酒就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
    檀文琪不知道此人便是江湖中有名的色魔“七煞”莫星,心中虽暗恼此人无礼,但此时此刻,她站在爹爹身侧,却也不便发作。
    莫星见她粉颈低垂,娇靥如花,半带娇羞,半带轻嗔,那模样当真是笔墨难描,心中不觉奇痒难抓,嘻嘻一笑,道:“这里都不是外人,姑娘何必害臊,来来来──”话声之中,居然离座而起,这七煞莫星人极机警,武功也颇高,本是黑道中一把好手,但平生见不得美貌女子,一见了美貌女子,他的机警深沉,就全都跑得无影无踪,比之市井轻薄无赖,还要轻薄三分。
    “龙形八掌”面寒如冰,冷冷道:“小女年纪还轻,不会饮酒,莫七侠还是免了的好。”
    莫星两眼眯成一线,嘻嘻笑道:“无妨无妨,只要喝上一点,意思意思就好了。”说罢,一只手伸了过去,将酒杯送到檀文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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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反复寻仇
    哪知他这一只手方伸出去,手中酒杯,突地“当”地一声,竟被击得片片碎落,杯中之酒,飞溅而出,溅得他一头一脸!
    莫星面色一变,拧身退步,大喝道:“是谁?”
    只听一人冷冷答道:“是我!”
    莫星闪电般扭过头,却见答话之人,竟是裴珏,他愣了一愣,变色道:“我好意敬酒,你……”他心中虽然恼怒,但当着武林群豪,对这“盟主大哥”,仍不免还有几分顾忌。
    裴珏天性宽厚,别人纵然欺凌于他,他也很少放在心上,但方才见了莫星对檀文琪无礼,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热血上涌,抓起桌上银筷,向酒杯掷去,他原未习过暗器,这一掷又是心情激动之下顺手掷出,哪知莫星手中酒杯却“当”的一声,应手而碎,此刻莫星冷言相询,他愣了一愣,朗笑道:“别人不喝,你勉强什么?”
    莫星目光转了一转,只见檀文琪的目光,似乎又在瞟向自己,常言道“色胆包天”,这莫星色心一起,别的什么都再也不顾,冷笑一声,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向裴珏走去。
    群豪俱都为之耸然动容,檀文琪秀眉一轩,脚步方动,却被她爹爹一手拉住,她不敢挣扎,心中却极为不愿,回眸望去,却见他爹爹嘴唇向“神手”战飞一呶,沉声道:“用不着你出手!”
    莫星面带冷笑,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金鸡”向一啼冷冷一笑,道:“这样的‘盟主’,不当也罢。”
    他言下之意,自是暗骂莫星怎地竟要向盟主动粗,莫氏兄弟之中,原以莫星最强最狠,他兄弟虽也知道,他此举不当,但都深知他脾气,竟无一人出言阻拦,哪知莫星走了两步,面前突地人影一花,只见“神手”战飞已站在身前,冷冷道:“莫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莫星冷笑一声,方待启口,“神手”战飞知道他此时此刻,只怕要说出难听的话,接口道:“莫兄你难道忘了裴大先生是你我的什么人么?莫说他没有击碎你的酒杯,就算……”
    莫星双眉一扬,道:
    “此话怎讲?”
    战飞仰天一笑,微微招手,厅门之侧,突地快步走入一个长衫汉子,双手交给战飞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银筷。
    战飞冷冷笑道:“这只银筷,便是裴大先生掷出之物,但却绝未击中莫兄手中酒杯。”
    裴珏、莫星齐都一愣,只见那东方震突地长身而起,仰天笑道:“战庄主果然好眼力,不错,莫兄掌中酒杯,是我东方震击碎的。”却见檀明微微一笑,从地上拾起一只牙签,缓缓放在桌上,群豪又是变色,这东方震竟能以一只牙签在众人不知不觉中击碎别人的酒杯,这劲力与手法,当真可以惊世骇俗。
    莫星冷笑一声,突地转身面向东方兄弟,大厅中沉闷之气,刹那之间,便已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哪知“龙形八掌”突又微微笑道:“东方兄暂请坐下,这酒杯却也不是你击碎的哩!”
    众人不禁又为之一愣,“神手”战飞突地仰天大笑起来,一面笑道:“果然还是檀大侠的好眼力!”突地伸手抓起一只酒杯,顺手掷在地上,酒杯触地,“当”地一响,却仍然丝毫未碎。
    战飞大笑道:“若以东方三侠的手力,凭那小小一只牙签,击碎酒杯,本非难事,但区区这些酒杯,却是名沧精制,坚固异常,东方三侠如若不信,不妨再试上一试。”顺手又拿起一只酒杯,东方震双眉一扬,却见“龙形八掌”突地伸出手中银筷,在桌上一盘清蒸团翅中拨了两拨,银筷一翻,取出一物,当地一声,抛在桌上,群豪齐地一愣,目光动处,却见他手中银筷,竟已变得乌黑,不禁更为之群相色变。
    “龙形八掌”轻轻将银筷放在桌上,微微笑道:“莫兄手中酒杯,既非东方世兄击碎,更非珏儿所为,莫兄心中如有不忿,冤有头,债有主,自管寻出那人便是,却又何苦拿别人出气。”袍袖一拂,缓缓坐下,满面俱是不屑之意。
    “北斗七煞”本是暗器名家,此刻莫星手中酒杯被人击碎,莫氏兄弟,竟没有一人看出暗器是来自何方,这自是极为丢人之事,一时之间,七煞莫星面容由白转红,由红转白,恼羞成怒之下,大喝一声:“是谁?”
    “北斗七煞”之首莫南,方才虽因四面俱是有关之人,是以不便说话,但此刻见事根本与裴珏无关,长身站起,接口喝道:“朋友既然有心与我兄弟为难,似这般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却算不得汉子。”他兄弟两人虽然连声怒喝,但根本不知道暗器来自何方,自也不知道敌人躲在哪里,是以目光四转,到处搜索,但此刻大厅之上人头拥挤,他什么也无法看到。
    “神手”战飞面色深沉负手而立,目光却阴森森望向厅右一面窗子,方才那发现花玉尸身的汉子,领过赏赐,早已回到厅中,此刻目光一转,悄悄走了出去,“神手”战飞嘴角微露笑容,似乎颇以自己有如此目光敏锐的手下为傲,只见那汉子方自走到厅门,厅右窗外,突地传来阴森森一声冷笑,笑声虽然转微,但入耳却极清晰。群豪一齐凛然色变,仿佛那发笑之人,就在自己耳边一般。
    笑声未了──
    厅右窗户,突地无风自开,缓缓开了一线。
    莫星面容惨白,大喝一声,手腕急扬,七煞寒星,电射而出。
    “北斗七煞”仗以成名的“北斗七星针”,钢筒机簧,均经巧手所制,一发七针,一筒可连发三次,共是三七二十一针,莫家兄弟均是双手装筒,左右连发,霎眼之间,便是发出六七四十二针,而且发时扬腕而出,射程又特远,几可达五丈开外,当今武林暗器之中,若论威力之霸道,这“北斗七星针”虽非首位,但也距之不远。
    此刻但见这七点寒星,电射而出,但这大厅方圆极大,这七点寒星到了厅右窗前,却已变成强弩之末,势道渐缓渐衰,窗外又是一声冷笑,一声风声穿窗而人,这七点寒星竟悉数被劈落地上。只害得窗前所坐的一席人士,一个个惶然走避,惟恐暗器落在自己身上。
    风声方息,冷笑未绝,两条淡灰人影,便已穿窗而人,但听衣袂带风之声,呼地一响,这两条人影身形一掠三丈,眼看势道将衰,两人突地各各伸出一掌,两掌相交,拍地一声,这两人身形一人微微偏左,一人微微偏右,竟又借势斜掠两丈,飘飘落在当中一席左右两边空隙地上,当真是点尘不惊,寸土不扬,群豪相顾一眼,心中不禁暗惊:“这两人是谁?轻功竟然如此惊人!”
    莫氏兄弟暗器出手,人影已自飞入,他兄弟人虽狂傲,却也不禁为这两人身法所惊,定睛望去,只见桌右一人身形特高,骨瘦如柴,乌簪高髻,面容僵木,身穿一件齐膝灰袍,却是又宽又大,目光转动之间,宛如利箭一般。
    莫氏兄弟一凛,转目再望,却见桌左一人,竟亦是枯瘦如柴,乌簪高髻,面目生冷,目光如电,竟和桌右一人一模一样。
    这两人穿窗“掠人”落地,不过仅在刹那之间──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脱口道:“原来是冷氏双侠到了!”
    檀文琪却娇呼一声,纤腰微扭,掠到桌右的冷枯木身旁。
    莫氏兄弟四人心头齐都一凛,齐地长身而起,只见这“冷谷双木”僵木冰冷的面色,见到檀文琪时,竟微微一笑。
    檀文琪娇声道:“冷大叔,这两天,你们到哪里去了?”
    枯木、寒竹笑容一敛,他们两人笑容来得虽快,去得却更快,此刻两人面上,又宛如罩上一层寒霜,冰冷的目光,向莫氏兄弟一扫,此刻虽是午间,户外春阳正烈,但莫氏兄弟被这目光一扫,竟宛如寒风拂雨,冷冰淋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神手”战飞强笑一声。
    “冷氏双侠,侠踪难到江南,今日不知是哪阵风将阁下两位吹到此间,好教战飞高兴!”他与“北斗七煞”虽是朋友,但却更不愿树下“冷谷双木”这般强敌,此刻抢先发话,言下之意,不过是无论你兄弟来意如何,都与我战飞无关,我战飞却是欢迎的很。
    冷氏兄弟双目一翻,枯木冷冷道:“七星毒针见血封喉,难道这就是浪莽山庄的待客之道么?”目光倏然一转,闪电般射到莫星身上。
    七煞莫星冷冷一笑,高举起面前银筷,挟起桌上那方才被檀明放下的一粒微带芒刺的乌黑铁球,冷冷接道:“北斗七煞与冷谷双木既然井水不犯河水,这可算是什么?区区在下倒要问两位要点公道!”
    冷寒竹目光有如寒箭冰钉,牢牢盯在莫星面上,缓缓地道:“要点公道──哼哼!”双目一翻,倏然住口。
    七煞莫星气往上撞,心中暗道:“我久闻‘冷谷双木’之能,可与你远无冤近无仇,是以才让你半分,你如今这般脸色,难道我‘北斗七煞’就怕了你‘冷谷双木’么?”一念至此,面上突地微微一笑,含笑道:“其实两位年高望重,本是在下等的前辈,在下既然没有吃亏──”他含笑而言,语声极为和缓,群豪俱都大奇,暗道:“这七煞莫星原来也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角色,方才神气凶如猛虎,如今见了冷氏兄弟,居然变得软如绵羊了。”
    只听莫南接着道:“在下兄弟其实──”说到这里,突地双手一扬,十数点寒星,闪电般左右射出,七点击向枯木,七点击向寒竹。
    他这“北斗七星针”威力本极霸道,此刻距离又近,群豪齐地惊呼一声,知道冷氏兄弟纵然武功高强,但在猝不及防之下,哪还躲得开,哪知眼看这十数点寒星,已将击到冷氏兄弟身上,冷氏兄弟身形竟还无丝毫闪避之意,站在枯木旁边的檀文琪此刻亦不禁娇呼一声,大惊失色。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枯木寒竹身上宽大的灰袍,竟突地往外一涨,就似里面突然被人吹了气一般,又似一张突然张起的帐篷,只见噗噗几声,十数点银星,虽都着着实实地打在他们身上,但却半点也沾不着他们的皮肉,裴珏心中暗骇,知道这又是他们“两极玄功”的劲气之功,厅中群豪虽都得知“冷谷双木”武功超人,却再也想不到他们的内家真气竟已练到如此地步,“龙形八掌”目光动处,面上亦不禁微微失色,莫氏兄弟更是面如青铁,只见枯木寒竹劲气一收,灰袍收缩,叮叮一阵声响,十四口钢针,全都落到地上。
    莫氏兄弟大惊之下,对望一眼,身形移动,兄弟四人并肩站到一处,凝神待敌,群豪心中暗道:“这一下不出刹那之间,定有一番恶斗。”距离在他们近些的,此刻早已悄悄站了起来,生怕城门之火,殃及池鱼,各都远远走到一边。
    哪知枯木寒竹袍袖微拂,竟连望都不再去望莫氏兄弟一眼,这冷酷奇诡的兄弟两人,此刻竟一起走到裴珏身前,冷冷道:“我兄弟来此,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么?”
    裴珏一愣,接口道:“但请两位老前辈相告!”
    冷枯木冷笑一声,缓缓道:“我兄弟来此,就是为了讨教讨教阁下的武功,你难道不知道么?”
    在座诸人,闻言齐都大愣,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觉这兄弟两人当真有些毛病,莫氏兄弟暗害他们,他们却去找裴珏的麻烦,这岂非天大奇事,莫氏兄弟亦是大惑不解,木立地上,动弹不得,只见檀文琪愣了一愣,走上前去,娇呼道:“大叔、二叔,你老人家这是干什么?人家和你无冤无仇──”
    冷枯木倏然转过头来,冷冷道:“你怎地知道他与我无冤无仇?”
    檀文琪又自一呆,秋波一转,突地垂首道:“难道你老人家还将那天晚上的事放在心上么,其实我又不是真的怪他。”
    冷寒竹冷“哼”一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快站远些。”
    冷枯木道:“他师父与我有仇,我找师父不到,先找徒弟也是一样,哼哼──打了徒弟,还怕师父不出来么?”
    檀文琪急道:“他哪里有什么师父,他师父又怎会得罪了你老人家?”
    冷寒竹目光一凛:“你知道什么?”
    冷枯木再笑道:“他若没有师父谁有师父,他师父若没有得罪我谁得罪了我──哼,姓裴的,你有没有师父,你师父是否得罪了我?你且说说给这笨丫头听听?”
    檀文琪情急关心,花容失色,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珏,指望他摇头否认,哪知裴珏长叹一声,竟道:“不错,小可是有师父,家师的确是得罪了两位前辈,但是……”
    冷寒竹重重“哼”了一声,接口道:“这就是了。”
    冷枯木道:“你师父与我有仇,我找徒弟算账,请问各位,这道理难道说不通么?”要知道千百年来武林之中,寻仇之风,始终最烈,莫说与师父有仇的可找徒弟,便是再远些的关系,也照样会牵连得上。
    一时之间,檀文琪真急得呆立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裴珏的武功,万万不是这“冷谷双木”的敌手,但她却又不能帮着裴珏来与冷氏兄弟为敌,秋波一转,望向战飞,心中暗道:“裴珏是你们的盟主大哥,难道你们竟不伸手管管此事么?”
    却见“神手”战飞手中不住摇着折扇,竟是不发一声。
    冷寒竹冷冷道:“姓裴的,我兄弟看在你年纪还轻,不得不让你几分,怎地动手,哪里动手,都由你来选择好了!”
    檀文棋忍不住道:“大叔、二叔,你老人家明明知道他年纪轻轻,可比你老人家晚着一辈,何苦……”
    冷枯木突地接口道:“姓裴的若代他师父向我兄弟叩头赔礼,我兄弟便可不难为他,琪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再说也没有用了。”
    话声未了,“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仰天狂笑起来,冷枯木面色一沉道:“你笑什么?”
    吴鸣世狂笑着道:“我笑的是久闻‘冷谷双木’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聪明绝世,哪知今日却做出这般呆事出来。”
    冷寒竹面色阴沉,声色不动,缓缓道:“我兄弟呆的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吴鸣世狂笑未绝,随手一指,指向“龙形八掌”檀明,一面狂笑着道:“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名声震动武林,南七北六──十三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飞龙镖局’局主‘龙形八掌’檀明檀大侠,檀大侠与裴珏两代深交,说得上是关系非浅!”
    他语声一顿,手指转向“神手”战飞:“你知道他是谁么?此人便是江南武林中的—代豪杰,浪莽山庄的庄主‘神手’战飞战大侠。”手指再次一转,转向那飞虹:“你知道他又是谁么?此人囊中七件暗器,天下闻名,人称‘七巧追魂’,当真是声名赫赫。”又指向一啼:“你可听过江南‘金鸡帮’一啼惊天,再啼动地,诺诺!此人便是“金鸡帮”帮主向一啼向大侠。”手指一圈,缓缓指向裴珏:“战庄主、那帮主、向大侠与他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哈哈──这关系之深,更是非同小可。”
    他笑声突地一顿,又道:“你到此寻仇之前,难道就未曾打听一下,这些名震江湖的英雄豪士,岂容你对裴大先生下手,‘冷谷双木’虽然武功高强,哼哼──只怕也未见能比他们强到哪里去吧!”
    冷氏兄弟目光一转,面上显见已凄然动容,兄弟两人,对望一眼,檀文琪芳心大定,哪知裴珏突地胸膛一挺,朗声道:“父债子还,兄债弟还,师徒之间,本如兄弟父子,是以师债徒还,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家师既然得罪了两位前辈,小可虽然无能,但自也应代家师一力承当,两位前辈但请放心,小可绝不会向他人求分毫之助。”
    檀文琪秀目一张,急道:“你……你……你……”她一连说了三个你字,虽未说出下文,但言下之意,不言可知。
    裴珏长叹一声,沉声道:“文琪,你心里的意思,不说我也知道──吴兄,你对我的好意,我心里更是感激,但我一生之中,孤苦无依,直到前日,才蒙恩师收留门下,我便是立时死了,却也不能替恩师丢人。我一生懦弱,既不能尽孝于父母,亦不能行侠于天下……”说到后两句,他语声低微,已似喃喃自语,语声微顿,突又朗声道:“此地群雄欢宴,不是流血动武之地,两位既要动手,小可外面奉陪。”他平日宽厚待人,以德报怨,别人善意待他,他心里感激,别人欺凌于他,他却不知怀恨。这正是他宅心仁厚之处,但别人看来,却似懦弱无能,直到今日,他一连遇着数件与他本身并无直接关系之事,他却显露了他外和内刚的英雄本色,当真是头可断,血可流,志却不可屈,此刻这几句话,更是说得截钉断铁,掷地成声。
    檀文琪秋波凝注,心中但觉又是哀痛,又是难过,却又为他得意、骄傲;吴鸣世心中激动,欲语无声;“神手”战飞目光之中,露出惊奇之色;满厅群豪亦是暗中大生赞佩之心,而那“龙形八掌”严峻深沉的面目之上,也好似露出一丝笑容。
    枯木、寒竹对望一眼,冷冷道:“好极,好极,外面领教。”转身并肩走出,众人目送他两人的身影转过圆桌,经过莫氏兄弟身侧,走向厅外。
    裴珏朗声道:“我此去无论胜负生死,俱是我一人之事,若是有人要相助于我。便是……”话声未了,只听“七煞”莫星突地一声惨呼,削瘦的身躯,随着这一声惨呼,直窜两丈,“蓬”地一声碰到屋顶“叭”地一声落了下来,落在那酒筵圆桌之上,霎眼之间,只见杯盏酒菜,四下飞溅,只听惊呼之声,不绝于耳,接着又是蓬然一声,圆桌坍下,圆桌上的“七煞”莫星,却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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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木冷人骄
    这一个突生的惨变,使得四座群豪不禁一齐为之耸然大惊。
    刹那之间,只见四下人影闪动,纷纷走避,只听惊呼与碎瓷之声,不绝于耳,“北斗七煞”莫氏兄弟一齐大喝:“七弟,你怎么了?”
    语声方了,一切已归于静止。莫氏兄弟三人,各自惊呼一声,一齐扑到莫星身上时,“神手”战飞,“七巧追魂”那飞虹,“金鸡”向一啼,“七巧童子”吴鸣世,以及“飞灵堡”东方兄弟,“龙形八掌”檀明父女,俱已自四侧缓步走了过来。
    方才那变故发生的是那么突然,但他们却无一人身上沾有半滴果汁水珠,此刻步履之间,亦是那般从容而安详,直如任何事俱未发生一般。
    “冷谷双木”顿住脚步,缓缓转身,并肩立在门边,两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这便是公道!”
    四座群豪,十中有九,都未看清“七煞”莫星是被何人做了手脚,此刻心中方始恍然;
    “原来是‘冷谷双木’!”
    众目睽睽之下,“冷谷双木”竟能在人不知鬼不觉之间,将一个在武林中甚负盛名的高手毙于掌下!群豪不禁为之暗中骇然,数百道目光,一齐下意识地望在裴珏面上,有的虽在为他担忧,有的却在冷眼旁观,看他是否已有胆怯之意。
    檀文琪悄悄走到裴珏身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默然垂首!
    “龙形八掌”檀明面色凝重,没有半分表情,冷冷望了战飞一眼,东方兄弟更是不动声色。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厉声道:“冷谷双木虽然名扬天下,但是──”他语声微顿,四指握拳,拇指上扬,往地上一指,厉声接着又道:“今日你既在‘浪莽山庄’逞凶,战某岂能再让你生离此间?”
    他语声简短而有威力,目光凛凛,须发皆张,显然已动了真怒。话声方了,只听四下一阵号角齐鸣,响彻云霄。
    “冷谷双木”面容冷漠,神色不变,仍然并肩负手而立,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
    刹那之间……
    只听见外院中,突然涌至百十条黑衣劲装大汉,背后斜插厚背薄刃的鬼头快刀,手中却拿着武林中人最为胆寒的强弓硬弩,这百十条大汉突地自院中出现,竟无一人发出半点声息。
    四座群豪,有的扶案而立,有的端坐如故,但亦无任何一人发出半点声息,只有沉重的呼吸与心跳之声,单调地此起彼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莫氏兄弟,缓缓长身而起,三人一齐面向战飞,三人一齐摇了摇头,他们已无言地宣布了莫星的死讯,然后这六道冰冷的目光,便一齐望到“冷谷双木”兄弟两人的身上。
    “神手”战飞浓眉耸动,纵步走到“七煞”莫星的尸身前,俯首凝注了半晌,手掌一挥,立刻有两条大汉,将尸身抬了开去。
    然后,他目光亦似利剑般望向“冷谷双木”,突地大喝道:“凡我江南同盟,今日与你‘冷谷双木’俱已势不两立,你兄弟还想逃得掉么?”
    “冷谷双木”面上既无惊容,亦无惧色,对当前的情势,丝毫无动于衷,要知他兄弟两人能在武林中享有盛名,自然绝非神智麻木,更非狂傲得失去理智;而是他们深知任何惊慌之态,俱都会助长对方的凶焰,是以便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
    裴珏目光凝注着“七煞”莫星的尸身,目送着这曾经显赫一时的人物,而今也只能冰冷且无助地被四只他曾经轻贱过的手掌,鲁莽地抬出大厅,而这其间的过程,竟又是如此短暂,生命与死亡的分界,就宛如大厅外那短短的门槛,你只要轻轻往外跳出一步……
    这阵思潮是沉重而寒冷的,但却清冽得如同一道月夜中的溪流,潺潺地自裴珏混乱的思潮流过。他缓缓抬起头,望了这大厅中四下的人群一眼,他们虽然俱都十分紧张,但却无一人有丝毫悲哀与惋惜之意,就像方才所死的人,只不过是一个陌生而平凡的人而已;既不是方才与他们共同饮过血酒的同盟兄弟,亦不是一个曾在江湖中享过盛名的武林豪士。
    “神手”战飞双拳紧握,静立不动,他虽也在静候着“冷谷双木”的反应,但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等待并不能持久,因为他此刻全身俱已满蕴着愤怒,而且他又明显地占着优势──占着优势的人,通常都惯于攻击,而不惯于等待。
    只是,他的愤怒也不过只是因为“冷谷双木”损伤了他的颜面而已,与“七煞”莫星的死,根本毫无关系,若不是在“浪莽山庄”,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他极欲控制的人,若不是他深信自己是占着优势,便是“北斗七煞”一齐被人杀死了,他也绝不会愤怒而动容的──因为他纵然愤怒,他也会将那份不必要的愤怒很谨慎地隐藏在心里。
    裴珏心中暗叹一声,蓦然了解了生命的价值,并不仅在于生前的荣耀与显赫,而还应该有许多其他应当被珍惜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神手”战飞,“北斗七煞”,甚至满厅的武林豪士心中,都是永远也不会被珍惜的,而此刻却随着那一道清冽的溪流,平静而安详地注入到裴珏他本已充满仁慈与宽恕的心里。
    他面容突地变得出奇地平和与宁静,他安详而镇定地走到“冷谷双木”身前,沉声道:“出去!”
    一阵惊呼声中,“神手”战飞厉叱一声:“且慢!”
    裴珏安详地转过身来,沉声道:“为什么?”
    “神手”战飞厉声道:“难道你没有听到我方才所说的话么?”
    他语声虽仍是简短而有威力,但却显然已被裴珏这份出奇的安详与镇静刺伤了一些,是以他威严的语声,竟空前地暴露出一丝弱点,他纵想掩饰,却力不能及,就正如一只猛虎在狼群中极力隐藏自己的伤势,因为“神手”战飞不愿在座的群豪发现自己的弱点,也正如猛虎不愿群狼嗅到自己的血腥一样。
    裴珏微微一笑,道:“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神手”战飞胸膛一挺,显然为自己的言语能被重视而沾沾自喜;但裴珏却又接口道:“但是,难道你已忘了,直到此刻,我仍是江南同盟的盟主!”
    “神手”战飞心头一震,裴珏口中这安详的语声,竟仿佛是鞭子一样鞭鞑在他身上,使得他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步。
    裴珏目光一扫,微笑又道:“据我所知,凡我江南同盟,都该尊重盟主之意见的,若有违抗之言,你‘神手’战飞便是盟主护法之人,是么?”
    他平日被生命的不幸与波折,生活的艰苦与屈辱,紧紧掩埋起子的智慧,在这刹那之间,已像是一柄锥子刺破布囊一般地露了出来,有了智慧的言语,自然也就变得出奇的锋锐,当这锋锐的言语自安详而微笑着的口中说出来时,它便有了鞭子般的力道,直接鞭鞑到别人心底。
    “神手”战飞显然被击倒,他灰黝却又带着惨绿的目光──那正是饿狼常带的目光──四下一扫。
    只见“龙形八掌”浓眉微皱,嘴角却仍微微含笑,东方兄弟目光闪烁,对裴珏似乎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金鸡”向一啼,满面惊奇,目光中却又闪烁着一些幸灾乐祸之意──其他的武林群豪,也差不多是这种神情,只有“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在盼注着莫氏兄弟,在想些什么。
    莫氏兄弟,既是愤怒,又是悲哀,但也有着更多惊奇。
    檀文琪秋波蓦地明亮了起来,她是光荣、骄傲、而欣慰的;但却又有一些担心,“七巧童子”吴鸣世掩不住他心中的欣慰之情,他眼看着他的好友自被屈侮,而被尊敬,他也深知这一历程看来虽轻易,其实却不知有多么长而艰辛。
    这许多人面上表情的变化,在一刹那之间,便一齐收回“神手”眼底,等到他锐利的目光回到裴珏面上,他心中已有了决定。
    这武林中的枭雄人物竟突地朗声大笑了起来,捋须笑道:“裴大先生已是江南同盟之首,战某岂会忘记,不但战某不会忘记,而且若是有谁忘记了,战某也会提醒一声──”
    他笑声一顿,突地闪电般伸出手掌,横掌一扫,只听“呼”地一声,一道强劲无比的掌风,笔直地向他身旁的一张木椅击去,“喀喇”一响,木椅便已被震得四散飞落。
    战飞浓眉一挑,一字一字地接口道:
    “非常小心地提醒他一声,直到他临死都不会忘记!”
    他此刻眼神中虽仍带着“狼”的光芒,但神态间却已恢复了“虎”的威严,“神手”战飞,毕竟是武林之雄!
    裴珏淡然一笑道:“那么在我与‘冷谷双木’之间的事还未解决之前,一切事都得暂缓处理,而我与‘冷谷双木’之间的梁子,也只能由我与他们单独解决。”他语声不但安详,而且突地显露出一种超人的威严。
    “神手”战飞四望一眼,四下群豪又渐渐开始骚乱,檀文琪忍不住娇唤一声,莫氏兄弟却已暴怒起来。
    骚动中响起一声大喝:“盟主之令,违令者斩!”
    “神手”战飞手掌一挥,院外突地自四周涌现出的黑衣大汉,便又像他们来时那么突然,毫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但他们背后鬼头大刀刀柄上的红巾,却仍不时在微风中,自四下的墙头后,山石边飞扬起来!
    这其间只有“冷谷双木”面上的表情,却仍然是冷如玄冰,仿佛这一切的发生,俱都与他们无关。
    莫氏兄弟的六道目光,恶毒地在“神手”战飞以及裴珏面上转来转去,战飞却也视如无睹,躬身道:“裴大先生如有事料理,战某在此恭候大驾。”
    他说来仿佛此去不过是去与两个顽童嬉戏一样,片刻之后,便会安然回来,其实他却得知裴珏此去,定必不会重返,是以他才如此做法,因为他此刻已对这“平凡而呆笨”的少年,突地生出了一种畏惧之心,生怕自己养虎贻患,是以正好假借“冷谷双木”之手,将他除去。
    裴珏微一抱拳,转过身去,再次向“冷谷双木”道:“两位请!”
    他目光虽然一无所畏,但却再也不敢与檀文琪那温柔的眼波接触一下,生像是他对她已一无所恋。
    檀文琪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身形步下台阶,突地一咬樱唇,在她爹爹身侧坐了下来,亦自再也不去望他一眼。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本仅相隔一线,爱得越深,恨得也就更强烈,这多情的少女此刻正在心中反复地暗中低语:“你对我一无所恋,难道我定要苦苦地留恋着你么?”
    “龙形八掌”侧目望了自己的爱女一眼,似乎暗暗叹息了一声;然后,他炯然的目光,便又转到裴珏的背影上。
    “七巧童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此刻亦是全无主意,只有像别人一样,目送着裴珏的身影远去。
    直到裴珏走到院中,“冷谷双木”方自缓缓开始移动脚步,这其间他们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过莫氏兄弟的眼睛。
    莫氏兄弟的手掌紧握着,他们紧握着的手掌,已由血红,变为铁青,只见“冷谷双木”冷冷地望着他们,良久良久,面上突地泛起子一丝轻蔑的冷笑,齐地一拂袍袖随着裴珏走去。
    莫氏兄弟不是呆子,当然看得出“冷谷双木”这轻蔑笑容的含意,因为自己兄弟三人,虽然面对着与自己有着血仇的敌人,竟没有一人敢出来复仇,因为他们深知自己心中的畏惧,要远比愤怒与仇恨来得强烈的多。
    但是这份轻蔑,却又是这么强烈,强烈得令莫氏兄弟无法忍受。
    “神手”战飞目光转处,一步抢到他们身前,沉声道:“冷谷双木若是没有死在裴大先生手下,兄弟立誓,一定代莫兄复仇。”
    他语声微顿,目光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接口道:“若是裴大先生胜了,莫兄有盟主代为复仇,还不是一样么?”
    莫氏兄弟对望一眼,个个长叹一声,垂下头去,对于裴珏,他们不禁生出了一丝敬意,因为他们已开始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悲哀无助,他料不到人类中竟有人能将生死之事,看得如此轻贱,“北斗七煞”在武林中的声名,从此一蹶不振,因为此刻已有数百道目光,看到了他们兄弟的懦弱。
    于是“神手”战飞神采飞扬地转过身来,吩咐手下,重新摆酒,但莫氏兄弟,却只能颓丧地起身走出厅外,照料他们死去弟兄的后事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目光一转,突地沉声道:“莫七与我交情不错,我得去看看他的后事。”不待战飞答话,随着莫氏兄弟走出,此人心机深沉,是以在此刻只有他才会利用时机,收拢莫氏兄弟的人心,因为他深知这兄弟三人,虽然懦弱,但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力量。
    江南同盟已成,裴珏定然永不复返,那么“神手”战飞,岂非顺理成章地成了江南的盟主。是以他见到那飞虹的行动,只是轻蔑的暗笑一声,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中得意,目光一抬,只见“龙形八掌”檀明,正在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似乎早已看出他的心意。
    “七巧童子”吴鸣世呆了半晌,突地大步奔出厅外。
    “神手”战飞轻咳一声,院中人影闪动,黑衣汉子,一齐拥出,强弓硬弩,沉默地对着他,吴鸣世目光一凛,回首喝道:“这算是什么?”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缓缓道:“裴大先生方才所下的命令,你难道不曾听到?盟主既已有令,不容别人插手,吴兄还是呆在这里的好。”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目光中光芒更炽,显有不平之意,哪知吴鸣世目光一转,突地长叹一声,道:“在下出去,也不过是要对他说一句‘珍重’而已。”
    “神手”战飞哈哈笑道:“盟主是何等人物,难道还会不知珍重?吴兄,你且看盟主方才出手的武功,‘冷谷双木’强煞,也未见能挡得住十招,来来来……你我兄弟,且来共饮一杯,预祝盟主的成功!”
    他虽先端起酒杯,四下一照,仰首干了一杯,心中却在暗暗思忖:“花玉呀花玉你一生出卖的消息,总加起来,对我而言,都不如你死后所出卖的这一个重要,因为你已说出了一件秘密,便是裴珏虽有惊人的武功,但仅只会一招,哈哈──他若是再多会几招,我便当真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于是他等到他的奴才为他斟满了空杯,便又仰首一千而尽,得意地在心中暗暗自语:“花玉呀花玉!你可知道,这一杯酒,我是在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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