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24章树下惊魂
    就在冷寒竹语声方了的刹那之间,远处林梢突地传来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带笑说道:“不去又怎样?”
    “快讯”花玉“不去”两字方自入耳,夜色之中,已飘飘掠来一条人影,来势似不甚急,但等到“又怎样”三字说完之际,这人影已掠到近前,就像是冉冉乘云而来,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久走江湖,自身的武功虽不高,但所接触到的,却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只是他有生以来,竟从未见过一人,轻功有如此高妙的,心头方自暗骇,却已听得“枯木寒竹”微带惊诧地脱口道:“金童玉女!”
    本已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快讯”花玉,骤然听到这个震动武林的名字,不禁又为之一震,定睛望去,只见这传说中的武林奇人,竟是个身材高大无比的女子,一身轻罗长衫,却也掩不住她身材的粗壮,最怪的是,她身后竟背着一个黄色的藤箩,藤箩中斜倚着一个满身金衫有如幼童般的男子,夜色中远远望去,他虽然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看出,这有如幼童般的男子,不但衣冠峨然,而且颔下已有胡须。
    任何人第一次见了这“金童玉女”之面,都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快讯”花玉自也如是,他再也想不到这一双名震武林的奇人,生像竟是如此模样,目光一转,只见“枯木寒竹”此刻已并肩站在一起,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金童玉女”身上,身躯僵立,神情木然,若不是夜风吹得他们的衣袂微微飘起,直有如一双泥塑木雕的神像。
    花玉童重咽下一口唾沫,像是要将他已快要跃出口腔的心,也一起咽回腹里,月光往西沉下,于是他处身的地方也更阴暗,但是,在这群星漫天,夜寒如水的晚上,他宁愿自己在世上其他任何一处地方,也不愿是在这里。只听那“玉女”又是轻轻一笑,伸手一指身侧的“裴大先生”,含笑又道:“人家不愿意跟你们走,你凭什么要强迫人家,何况──你知不知道,他跟我们是有约会,还轮不到你们哩!”
    “枯木寒竹”目光一转,从“金童玉女”面上倏然瞟向裴珏,他们面上虽仍木无表情,但心中却也在奇怪:“这姓裴的小子怎会和‘金童玉女’有着关系?”心意方转,却听一声朗笑,接着眼前一花,那“金童”竟已从箩中掠出,“快讯”花玉心中方自暗笑,这“金童”身躯之矮,实在有如侏儒,却见“枯木寒竹”竟不声不响地倏然疾伸双手,闪电般向“金童”当头劈下。
    “枯木寒竹”身躯特高,“金童”身躯却又特矮,“枯木寒竹”这四掌劈下,月光下只见一片巨大的黑影,有如泰山压顶般向他当头击下。
    “快讯”花玉只见这“金童”的全身上下,似乎都已在这四只手掌的笼罩之下,眼看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只见“裴大先生”失声惊呼,而那“玉女”却仍面带笑容,袖手旁观,生像是没有看见“枯木寒竹”的突然动手一样。
    哪知就在这四只手掌堪堪击在“金童”身上的刹那之间,“金童”突地微微一笑,手臂也不作势,突地双掌一起翻起,向“枯木寒竹”由上而下的四只手掌托去,“快讯”花玉见到“枯木寒竹”这四掌重如山岳,而“金童”向上接架的双掌,却是轻飘飘的,生像是一丝力量都没有,心中方自替“金童”暗叫一声“要糟”,哪知突地听到“波、波、波、波”一连串四声掌响,“金童”矮小的身躯,仍自屹立不动,而“枯木寒竹”却已各各地后退了一步。
    他心中大奇,暗道:“这‘金童’声名如此之响,莫不是会什么邪法不成?”
    他却不知道“金童”方才那双掌一托之势,看来虽然轻飘无力,其实却是内家绝顶重手,只是他武功练的是阴柔一派,是以外人看来,不见威力,其实举手投足间,都含蕴着极雄浑的内力。
    方才他手掌一架,便已在冷寒竹右掌,冷枯木左掌上一击,接着手掌一反,手背又在冷寒竹左掌,冷枯木右掌上一击,掌掌相击,“波”的四声轻响,“枯木寒竹”只觉掌心一热,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裴珏对这发育不全,身如侏儒的武林奇人,亦存有三分怜悯之心,此刻见他挥手之间,便已击退强敌,不禁又将心中的怜悯,化为敬佩。
    只听“金童”又自朗声一笑,朗笑声中,身形忽起,倏忽之间,便已飘飘击出数掌,掌势未到,“枯木寒竹”已觉一阵阴森砭骨的寒风,迎面而来,心中微凛,眼角斜瞟,两人目光相接,心意相通,身形一矮,冷寒竹掌自右而左,左掌自下而上,冷枯木左掌自左而右,右掌笔直击出,“砰”地,又是四掌,他两人身高臂长,这四只手臂像是又将“金童”挟在中央,他身已凌空,眼看又是无法闪避,哪知他手腕一反,“波”的又是四声轻响,在这刹那之间,他竟又凌空硬接了这“枯木寒竹”四掌,矮小的身躯,凌空一个翻身,竟掠到“枯木寒竹”身后,头下脚上,双掌斜分,并指如剑,疾地向“枯木寒竹”的左右“肩井”大穴点去。
    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双掌运转之疾,更是骇人听闻。
    “枯木寒竹”倒吸一口冷气,甩肩、拧腰、错步,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齐地画了个半圈,却用另一只手掌,倏然穿出,这一招“圈中射月”,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却攻守兼备,守势密不透风,攻势开山裂石,正是内家掌法中的绝妙高招。
    哪知“金童”双掌落空,身躯凌空又是一翻,头上脚下,却用双脚脚尖踢向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掌缘外侧的“后溪”穴,黑暗之中,他以脚认穴,竟亦如此之准,“枯木寒竹”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手掌一曲,再次闪电般击出,横切“金童”足踝内缘。
    要知道“枯木寒竹”享名武林多年,武功实有过人之处,“金童”脚上纵然穿着铁鞋钢靴,若被他们双掌扫中,立时亦得骨折筋断,而此刻他身形凌空已久,身躯平息下落之势,他若向后飘退,脚下自然躲得过这一掌之危,但前胸却空门大露,枯木左掌,寒竹右掌,虽已击出,但全身力道,却分了一半给另一只手掌上,只等他前胸空门一露,立时击出。
    哪知“金童”有如成人手臂的双腿,突地向后一蹴,凌空竟又突一翻身,又是头下脚上,掌尖闪电般挥出,“枯木寒竹”再也想不到他眼看已是强弩之末的身躯,还能再凌空变势,要想收掌,哪里还来得及,两人手掌方觉一麻,“金童”反腕一抓,却又扣住了他的脉门,“枯木寒竹”登时全身无力,“金童”长笑一声,双腿倏然落下,脚尖闪电般在他们腰边“软麻”穴上轻轻一点。
    “快讯”花玉只见这“金童”身躯凌空翻飞,像是胁生双翅一般,转折自如,倏而击掌,倏而踢腿,竟不知是何门何派的武功?
    他心头方自大骇,却见“金童”一声长笑,长笑声中,“枯木寒竹”的身躯,便已虚软地倒在地上。
    又听得“玉女”轻轻一笑,伸出玉掌,轻拍两下,带着无比赞赏敬佩的语气,拍掌笑道:“十年不见大哥动手,今日一来,哈哈──威风仍然不减。”转向裴珏:“你看,我大哥这两手,算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
    她身高体大,又粗又壮,但说起话来,却像是个天真娇憨的垂髻少女,“快讯”花玉只觉心里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见“金童”望着地上的“枯木寒竹”,又望了望一边的两具尸身,冷冷一笑,向“玉女”说道:“麻烦你把这两根木头带去,看来要委屈他们几天,免得他们多嘴。”
    “快讯”花玉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免得他们多嘴。”他心中暗忖:“若是他们知道还有别人看到,岂非──”他暗叹一声,不敢再往下想,只见“玉女”一手一个,将“枯木寒竹”的身躯,挟在胁下,又对那“裴大先生”一笑道:“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当先走去。
    “快讯”花玉看到他们的身形,渐渐在夜色中消失,方自透了口长气,哪知头上突地似是被人轻轻一弹,他大惊之下,翻身跃起,亡命狂奔,奔出数十丈,偷偷回头一看,身后空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伸手一摸,头上还挂着半截树枝,他又透了口长气,身上却已出了一身冷汗。
    今夜──
    虽然已过了漫长的一日,但他回想起昨夜的遭遇,心中仍不禁惊恐交集,却又不禁为自己的“草木皆兵”的惊慌之情,暗暗好笑,他的生活与职业,本惯于在惊恐中讨生活,为了探听别人的隐私与秘密,有时他不得不付出极高的代价,是以昨夜的遭遇虽然使他惊骇,今夜他仍然不惜冒险,走到昨夜他潜伏的地方来。
    此刻──
    他又站在昨夜的树下,月亮,仍然是高挂在昨夜的地方,是以这株树下,也仍然是那么阴暗而隐秘,就像是大地上最阴暗的地方一样,他放心地叹了口气,即小心地再四顾一眼,树干是粗大的,乱枝纠结的枝叶,有如香蕈的盖子似的,浓密地覆盖着树干,地上长草丛生,再加上由地底生出的巨大的树根,他再次放心地点了点头,忖道:“这真是个安全的地方。”
    于是,他便又在这足够令他自己放心的地方伏了下来,目光却四下转动着,寻找着任何一件值得他探测的目标。
    风吹林木,群星闪烁。
    仍然和昨夜一样,美好而安静,春天的晚上,本就大多如是。
    良久,良久……
    他在地上不安地转动着身躯!
    “怎地没有任何事发生?”他耐心等待着,但四下仍然是那么安静,他开始不耐:“也许今夜没有事发生呢!我又何苦在这里傻等?”但一面又安慰自己:“再等一下,等到月亮垂到那面的树梢,我就走。”
    玉兔西沉,渐渐已垂到小溪那面的一株杨柳梢头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失望地叹息一声,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个呆子,竟将如此美妙的春夜,浪费在这无用的等待里。
    “呀!我应该知道今夜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难道别人就为了要给我看,是以就非要将一切事的发生,都搬到这里来──哼!我真是个呆子,京口小翠轩的床,不比这里舒服多子吗?”
    他暗自埋怨着自己,正想从地上爬起来。
    哪知──
    他目光动处,突地瞥见一条人影,由远处行来,定睛一望,竟是那“裴大先生”,此刻他一路行来,一路挥舞着手脚,竟像是疯子一样,“快讯”花玉心神本自一惊,但见他缓缓行来,只有一人,心里又不觉一定,屏住呼吸,望了半晌,只见他越走越近,手脚却仍不停地舞动着,骤眼望去,仍是漫无规律,但看了半晌,只见他左掌永远是由左向右划个圈子,然后突地收回,右掌永’远是由内向外划个圈子,然后中心一掌捣出,腰身向右一拧,左肘乘势一撞,右腿却又突地踢出。
    “快讯”花玉呆呆地看了一会,只见他手脚挥来舞去,却永远只有这一招,花玉越看越觉好笑,暗地寻思道:“这难道也算是什么拳招不成?真亏他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招式若也能伤人,嘿嘿──除非那人是个呆子。”
    只见这“裴大先生”却仍失魂落魄地挥舞着手脚,已自走到他眼前,他心中突地一动:“我若是将他擒获,送到‘龙形八掌’那里,岂非比什么消息都要令他高兴,至少──至少也得敲几千两银子,哈哈──这厮手呆脚笨,又不会武功,我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念至此,他不禁大为高兴,但他生性谨慎,四下再打量了几眼,确定了这“裴大先生”确是孤身一人。
    于是他便突地轻叱一声:“停住!”
    裴珏正自沉迷于一种新奇的境界中,突地听得这一声喝叱之声,心中一惊,停下脚步,只见一条人影,自路边林中阴暗之处掠出,连奔带跳地跑了过来,口中一面喝道:“阁下可是裴大先生?”
    裴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只道此人是“神手”战飞的手下,但定睛一看,只见此人长身玉立,衣裳华丽,而且轻功不高,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他迟疑半晌,终于朗声答道:“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有何见教?”
    “快讯”花玉暗笑一声,忖道:“原来他叫裴珏。”目光一转,口中却道:“在下陈子平,久慕裴大先生英名,只恨无缘识荆,却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得见,哈哈一一在下实是三生有幸。”
    他深谋远虑,虽想以这“裴大先生”去向“龙形八掌”换银子,却又不想得罪“神手”战飞,是以便胡乱绉了个名字,纵然以后这“裴大先生”能够不死,却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谁?那“神手”战飞自然更不会知道此事是谁干的。
    裴珏闻言却不禁一愕:“我有什么英名?”
    他心中虽疑惑,但见这“陈子平”面貌英俊,言语不俗,心中亦无恶感,随口敷衍道:“阁下言重了。”
    “快讯”花玉一面缓缓走向裴珏,一面四顾左右,只见夜色深沉,再无别人,他心中暗暗高兴,口中却含笑说道:“明日清晨,便是阁下扬名天下之日,阁下今夜衣食住行仍有兴作秉烛之夜游,哈!阁下真是个雅人……真是个雅人。”语声方了,突地迎面一拳,笔直地向裴珏鼻梁正中打去,他武功虽不高,却也练过三五年把式,这一拳正是当时江湖流传最广的少林外家“大洪拳”中的一招“封门闭户”,常人若被这一拳击中鼻梁,登时便得头昏眼花,再也没有招架之力。是以这一拳才有“封门”之称。
    裴珏见他笑吟吟地向自己说话,心中还在奇怪,自己与这人素不相识,怎地他竟如此恭维自己,哪知他竟然突地一拳打来,裴珏大惊之下,念动掌发,左掌突地向上一反,向左一圈──
    他这两夜以来,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这一手双掌,此刻心念动处,竟顺理成章地施展了出来,只是他心中仍不禁有些怀疑,不知道自己掌势这轻轻一圈,能不能招架得住人家这猛力一拳?
    “快讯”花玉一拳击出,心中知道就凭这一拳,便已足够将对方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击倒。
    哪知对方手掌轻轻一圈,就已将自己尽力击出的一拳黏向外门,他这才大吃一惊,左拳立刻随势击出,哪知裴珏此刻右掌,由内向外划了个半圈,正自将他这一拳托住,而且托的部位妙到毫巅,竟然正好托着他的脉门。
    花玉大惊之下,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明知人家有这一手,怎地却还要将自己的拳头送上去,突又想到对方下一招乃是一拳自中心捣出──
    这念头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惊骇交集之下,立刻举手招架,哪知自己的手掌一只被人家封在外门,一只被人家托在掌心,明知对方一拳即将当胸击来,自己不但不能招架,甚至连抽身而退都来不及了。
    霎眼之间,他只觉耳旁轰然一声,胸口一震,喉头一甜,眼前一花,大叫一声,身躯恍恍惚惚地离地而起,然后“砰”地落到地上。
    裴珏右掌托住他的脉门,然后掌势便极自然地由外向内圈回,却正好将他的左拳托起,等到裴珏一拳捣出,却见对方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竟像是呆了一样,接着“砰”地一声,对方颀长的身躯,竟离地飞起,远远落在地上。
    他愕了愕,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这一招怎地有如此威力,招式方自使到一半,却已将别人击倒,目光转处,却见那“陈子平”落到地上之后,竟动也不再动一下,他吃了一惊,暗忖道:“难道此人被我一拳就击得昏了?”大步跑了过去,俯身一看,月光下只见这“陈子平”双目突出,嘴角流血,面目狰狞,有如厉鬼,伸手一探鼻息,呀!这“陈子平”竟已死了。
    他呆呆地站起来,脑海中但觉晕然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想到:“我杀了人!我竟然杀了人!”目光一垂,这死尸无助地倒卧着,修长的四肢,丑恶地分在两旁,散落的衣襟里,落下一封已经拆开过的银子,在月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片刻之前,他还谈笑风生,言语自若,他身体内还满充着生命的活力,可是──此刻他竟然死了,这大好的生命,竟是在我手中毁去酌。”裴珏悲哀地叹息着,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武功,武功原来是件这么可怕的事呀!”
    夜色更深,他孑然伫立在深沉的夜色里,望着面前的尸身,心情是沉重而悲哀,沉重的就有如这深夜的寒意。
    直到东方的第一线曙光,悄悄地照射到他的背上,他仍然悲哀地站在这里,也许他还太年轻了些,他还不知道江湖中的争斗,永远就是这么残酷,他更不知道此刻躺在他面前的尸身,本来是将他看成一件可以交换银子的货物,他若是没有毁去别人的性命,那么别人就会毁去他的,而且丝毫不会觉得悲哀和歉疚。
    他若是知道这些,而且能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深意,那么,他此刻也许会变得好受些,但无论如何,他此刻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他还年轻,而年轻人永远只会憧憬美丽,不会体验丑恶,没有体验过丑恶与残酷的人,不是常常都非常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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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聚会风云
    翌日清晨。
    文采风流,风物锦绣的名城,“京口”──城门方启,便不断地有三五骑士,扬鞭而过,这些骑士年龄各异,形态相殊,衣履装束,亦是各不相同,但面上却透着精悍的神色,目中更都是神光奕奕,出城南去,一条笔直的碎石路亡,更可见到这些骑土纵骑狂笑,挥帽扇风的豪态,只是在他们经过一个小小的山城边一家小小的客栈时,他们的狂笑豪态,却突地收敛了不少,有的甚至停下马来,驻足道旁,向这家客栈,投以诧异的目光。
    暮春初夏,清晨的阳光,安详地映照着这家客栈黯灰色的屋顶上,一个平凡的店伙,缓缓地自那方开了一半的客门中走了出来,懈怠地打扫着门前石阶上的灰垢,两只早已熄灭了烛火的灯笼,高挂在门上,不住地随着微风摇曳着。
    这家客栈,便是如此平凡而安静地伫立在这清晨的朝阳里,小小的山城边,没有丝毫惹眼的地方,更没有丝毫异常的情事。
    “但是,这里为什么这么静?”
    扬鞭纵马而来的江湖豪士,草泽英豪,却在暗中奇怪:“龙形八掌既然来了,而且收下了‘神手’战飞的拜帖,却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丝毫动静?”
    于是聚集在这家客栈前的人,便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暗中低语,猜测着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大豪“龙形八掌”的意向,好奇地等待着这客栈中的变化,但是,直到太阳已升起很高,这客栈却仍然没有一丝变化,没有一个人走出来,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突地那店小二走了出来,砰地一声将店门关了,客栈中越发没有声息,群豪对望几眼。一人忽轻呼道:“金鸡帮!”
    众人不约而同地扭首望去,只见那边一条线似的奔来约莫十匹健马,马上骑士,俱穿着五颜六色的锦衣,就像是公鸡的尾巴似的,一个个挺胸凸肚地驰马而来,驰过客栈时,嘴角一撇,刷地一挥马鞭,就奔了过去,最后的一骑,却是一匹驴子,驴上之人面容枯瘦平凡,穿的衣服更是平平常常,还断了一腿,一条乌黑的铁拐,横放在鞍前,手里有气无力地挥着鞭子,远远跟在后面,就像是前行这些锦衣骑士的跟班似的,但道旁群豪见了此人,却有的垂下头去,目不斜视,有的堆上满脸笑容,远远呼道:“向大哥,可好!”
    有的不识此人!此刻心中方自一凛:“原来此人,便是‘金鸡’向一啼!”
    只见这“金鸡”向一啼坐在驴背上,两眼半开半闭,像是多日未曾睡过觉似的,看见有人招呼,面上方自懒洋洋地露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点首称好,伸出手中鞭子,指着那客栈道:“老檀可是就住在这里?”
    他虽在问话,却根本不待别人回答,点了点头又道:“各位想必就是在这里等着看热闹的吧,唉!若换了是我,到浪莽山庄去看还不是一样。”一挥马鞭,得得地跑过去了,群豪不由得对望一眼,有的立刻随后跟去,有的又等了半晌,心里虽还在奇怪,怎地这“龙形八掌”直到此刻还没有动静,却也终究耐不住,纵骑而去。
    过山城前行不远,前面忽地现出一片绿林,林木掩映中,一片片巨宅屋影,隐约可见,远望还不觉得,走到近处,只见这片庄院一院高墙,也不知有多长,围墙中的屋顶,更是栉比鳞次,也不知有多少,一条碎石路穿林而出,有数十个彪形大汉肃立在林外,见了群豪策马而来,就奔过来接过马缰,见到有人徒步而来,他们也奔过来接引。穿过绿林,里面的庄门前,又立着几个长衫汉子,含笑拱手肃容,庄门内一片偌大的院子,此刻已充满人语笑声,院子前的一间大厅,两间偏厅,此刻亦是人头拥挤,似乎江南道上所有的武林豪士,今日不分黑白,不分男女,都已到了这“浪莽山庄”中来。
    忽地──
    树林外“劈劈剥剥”地响起一串鞭炮。
    这串炮声方住,庄门前,便又立刻接着响起一串,这种芜湖精制的“百子南鞭”,声响奇大,直震得群豪耳鼓隐隐发痛,接着大厅中走出一排满身红衫的大汉,扬起手中晶光闪亮的喇叭,大声吹奏起来,号声一歇,一个真的是“腰大十围,肩阔三亭”的大汉,往厅门一站,大喝道:“金鸡帮向帮主到!”
    炮声一歇,众人耳朵方得一静,一听到这声大喝,禁不住又吓了一跳,只见大厅中又自走出一群人来,一人紫面修髯,一人身材瘦小,但却神采奕奕,还有四个中年豪士,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并肩立在阶前,群豪暗中传语。
    “向金鸡当真有几分力量,战神手、那飞虹、莫家兄弟们,一起迎出来了。”
    语声方落,庄门外已有一群锦衣汉子,拥着一个断足汉子,慢吞吞地缓步而入,慢吞吞地穿过人群,走到阶前,那断足汉子两眼一翻,嘻嘻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战庄主居然还把区区在下当做人看,不过劳动大驾,姓向的心里倒真有点不安。”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捋须大笑道:“向大哥言重了,请进!请进!”
    七煞莫星冷冷笑道:“战兄对向兄倒真是特别优待,还准备了个特别舒服的椅子给向兄坐哩。”
    “金鸡”向一啼面容一变,月光再转,却也哈哈大笑起来,笑道:“椅子毋需,战兄倒要准备几个漂亮的姑娘给莫兄倒是真的。”拐杖一点,轻轻掠上阶去,群豪面面相觑,都不禁奇怪!
    这“金鸡”向一啼与“神手”战飞、“北斗七煞”,怎地像有些不对起来,江湖风波,波谲云诡,不是当事人实在是难以猜测的。
    这其间络绎不绝地又来了些人,忽地一匹健马,直驰大厅,马上一个短衫骑士,双手微按马鞍,刷地翻身下马,笔直地走人大厅。
    刹那之间──
    又是一串“百子南鞭”响起,震耳的鞭炮声中,“神手战飞”、“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竟又一起抢步而出,不但走出厅外,而且一起走出庄门。
    “战神手竟然亲迎出庄。”群豪心中正自大奇:“这又是什么人来了?”
    只听厅门前的彪形巨汉一声大喝:“飞龙镖局南七北六十三省总镖头‘龙形八掌’檀明到──江南虎邱飞灵堡东方五侠到──”
    群豪一齐相顾失色:“原来是龙形八掌来了。”
    武林中人的声名地位,当真是立竿见影,丝毫不能勉强,这“龙形八掌”与“东方兄弟”一到,在场群豪,虽然俱是久走江湖,不至蜂拥到门口,但一个个也都是引颈而望,只见庄门外一阵人声笑语,“神手”战飞拱手肃容,一个身材虽不甚高,但气势却极轩昂的老者,与一个长身玉立,目光炯炯的少年,当先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转,立刻朗声笑道:“檀明一步来迟,有劳各位久候,恕罪!恕罪!”
    站在前面的武林豪士,自然立刻含笑谦谢,站在后面的人,莫不一伸大拇指,暗中赞道:“不管姓檀的为人到底怎样,就看人家这份气派,就不愧是大人物,哪里像那姓向的,人家要一捧他,他就上了天似的,连眼睛都生到额角顶上去了。”
    有的道:“你可知道,檀明旁边那个不住拱手,满面含笑的小伙子,就是飞灵堡的东方铁,你看人家,不说他师傅还是昆仑派的掌门人,就说他爹爹吧。嘿!你看人家,还不是客客气气,斯斯文文地,喂!我说咱们那位‘裴大先生’,可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位角色?”
    说话之间,神手战飞等人,已陪着“龙形八掌”、东方兄弟以及“快马神刀”、“八卦掌”等人走人了大厅,缓步走人正厅,石阶上那一排红衫大汉,左手叉腰,右手一旋,掌中金号,在阳光下闪闪生光,连退三步,退到檐下让开一条通路,然后“呜”地一声,号角之声,又再大作,那彪形巨汉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口中又自大喝道:“各位入席!”
    号声一响,两侧偏厅中,抢步走出十余个长衫汉子,到处肃客人座,“神手”战飞刷地打开手中长扇,扇面水平,自左至右,缓缓画了个半圆,四下笑语人声,顿时俱寂。
    只见“神手”战飞缓缓转过身去,在身前的一张供桌前,恭恭敬敬行过大礼,一举起桌上的一杯雄黄艾酒,双手端杯,高举过顶,转身道:“请!”仰首一千而尽。
    正厅内外,偏厅前后,里里外外四十余桌上的青瓷酒杯,立刻全被端起,喝得涓滴不剩。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再次斟满杯中之酒,一举杯道:“今日欣逢佳节,你我兄弟欢聚一堂,兄弟我有个天大的喜讯,要告诉各位──”
    他语声一顿,四厅又复响起低语之声。“龙形八掌”端坐如山,目光四扫,嘴角隐泛笑容,目光中却无丝毫笑意。
    只见“神手”战飞干咳两声,四下又复寂然,这“浪莽山庄”的主人,今日逢喜事,精神像是分外爽朗,接着朗声笑道:“江南武林,近数十年来,群雄纷起,英豪辈出,大有昔年春秋战国时,群雄割据之势,此种情势,虽可激人向上,一争雄长,但却稍嫌散乱,是以内不能息内乱,外不能御外侮,以致……嘿嘿!”
    他嘿嘿干笑数声,目光一瞟“龙形八掌”檀明,接着又道:“今天到此间来的,全都不是外人,休怪兄弟我口没遮拦,要说几句肺腑之言。”
    他突地面色一正,正色道:“今日武林情势,北重于南,此乃无庸违言之事,你我兄弟如再不知振作,只怕此后情况更劣。这并非是说江南江湖豪杰不如两河武林健者,而只是你我兄弟不知团结而已,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以兄弟我久鉴于此,便和‘七巧追魂’那大哥、莫家诸兄弟,苦心寻访,想找一个智德兼备之人,来做江南武林群龙之首。”
    “龙形八掌”微微一笑,放下酒杯,侧首向身旁的东方兄弟低语道:“人道‘神手’战飞文武全才,是个角色,今日一见,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他语声说得虽轻,但却故意让“神手”战飞能够听见。
    “神手”战飞面上微微一笑,像是颇为得意,心中却暗忖:“今日之会,这‘龙形八掌’居然敢来,当真是有几分胆气,只是他既敢闯到这里来,必非全无仗恃──”一念至此,突地向身后一个长衫汉子低语两句,转身接道:“兄弟我虽然才能鲜薄,但莫家兄弟,那氏大哥,却都是天纵奇才的绝顶人物,须知经他们寻得之人,必定不致令各位兄弟失望,今日兄弟我在此间请各位前来,一来是许久未与各位见面,颇为想念,再者却是要各位来见见我们未来的盟主‘裴大先生’。”
    语声方了,四下立刻报以如雷掌声,“神手”战飞面带微笑,转身一招手,门外的红衣大汉身躯一拧,号角对向厅间,突地吹奏起来,十余个长衫汉子急步而出,十余串“百子南鞭”同时燃起,但见火光点点,纸屑飞舞,号角之声,更是震耳欲聋,“神手”战飞缓缓回转身来,伸出左手,指向大厅后的一扇门户,朗笑说道:“现在──”
    目下众豪的数百道目光,不禁随着他的手指,一起向那扇门户望去。
    鞭炮号角之声更响,淡青色的门帘往上一掀──
    战飞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垂首朗声道:“江南武林同道,恭迎裴大先生!”
    “龙形八掌”、东方兄弟对望一眼,心中不约而同地暗中猜测:“不知这‘裴大先生’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一齐转首望去,只见门帘掀开后,良久良久,门外方自弯处走出一个人来,众豪目光望处,只见此人目光流转,鼻挺眉扬,满面俱是精灵跳脱之色,“八卦掌”柳辉心中一惊,皱眉道:“此人不是那‘七巧童子’吴鸣世么?”
    哪知他语声未了,吴鸣世身躯已自向门边一闪,门内又自走出一个人来,号角、鞭炮之声,倏然顿住,那彪形巨汉放开喉咙,大喊道:“裴大先生──到!”
    群豪心头俱都一凛,不由自主地长身而起,一起定睛向这江南绿林的盟主望去──
    “龙形八掌”微微一笑,亦自站起身子,回首望去──
    这一望之下,他心头却不禁为之一震,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唤出声来,他虽然阴鸷深沉,但此刻却仍不禁面容大变!
    东方铁目光一转,低语道;
    “此人神采照人,而且更是俊美,看来当是个人才,只是──年纪却似太轻了些。”
    只见“裴大先生”在“神手战飞”的扶持下,得得走人大厅,目光凝然,瞬也不瞬地望着前方,面上更是木无表情,只有眼角眉峰,似乎微微含敛着几分忧郁之态。
    号角鞭炮之声已息,此刻大厅中竟寂无人语,静得连彼此呼吸之声都互相可闻,厅内群豪,此刻心中既是惊异,又觉奇怪,数百道目光,眼睁睁地望着裴珏,而裴珏却像是全都不知道。
    “龙形八掌”与东方兄弟中的东方铁、金鸡向一啼,以及七巧追魂、莫氏四煞、“神手”战飞,坐在当中主席,此刻只见这“裴大先生”,竟已走到自己身侧,他忍不住轻咳一声,心中忽然一动,立刻垂下头去,只听“神手”战飞举杯道:“你我兄弟且敬裴大先生一杯。”
    吴鸣世拿了酒杯,交到裴珏手上,裴珏茫然接过,仰首一干而尽,吴鸣世暗叹一声,他这两天来,总觉得裴珏像是有些神不守舍,今日清晨,见到裴珏的样子,更像是茫然一片,他心中既是担心,又觉着急,生怕裴珏一个不好,出了差错,便无法弥补,他此刻倒有些后悔,不该怂恿他来做此事了。
    四座群雄轰然一声,饮下杯中之酒,“神手”战飞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如鹰,自群豪每人的面上扫过,突地双掌一拍,两个长衫汉子,自厅后抢步而出,手里捧着一方鲜红彩缎,往“神手”战飞身上一披。
    战飞面寒如水,目光一转,突又双掌一拍。
    大厅前突地一声牛鸣,只见四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腰间围着一条血红彩带,四人手中竟各持一只牛腿,将一条亦是身披彩带,角挂红巾的牡牛,高举过顶,抬了进来,那条牛虽然怒吼连连,但被这四人高高抬起,竟是丝毫动弹不得,日光之下,只见这四人身上的肌肉,有如粟米一般,粒粒凸起,流转不息,脚下不停,将这条牡牛笔直地抬人大厅,停在那供桌之前,身披彩缎的“神手”战飞缓缓转身,举起手中的雄黄酒杯,一饮而尽。
    另两个赤身系彩的大汉,手棒一个硕大金盆,飞步而出,单膝点地,曲足跪在战飞身前,战飞一手缓缓自供桌前拿起一把精光雪亮的解腕尖刀,蓦然“噗”地一声,竟将方才含在口中的雄黄烈酒,张口一喷而出,喷在牛首之上,“神手”战飞出手如风,手中尖刀,闪电般在牛颈下一划──
    刹那之间,只见鲜血如泉,急涌而出,那两个大汉四手一抬,抬起手中金盆,接住牛血,这条其壮无比的牡牛,此刻哀鸣不绝,全身不住地挣扎,只见那四条大汉神力惊人,此刻竟仍屹立如山,丝纹不动,只见他们面目神情之中,却也不禁透出了几分吃力之态。
    “神手”战飞手腕一扬,手中尖刀,竟自电射而出,这柄尖刀,刀身略弯,此刻被“神手”战飞随手抛出,在空中划了个圆弧,竟又闪电般转回,噗地一声回头来,插在牛身后股上。
    牡牛又一声哀鸣。
    但霎那之间,这哀鸣之声,便又被鞭炮号角以及喝彩之声淹没。
    “神手”战飞嘴角一扬,缓缓转身,微一抬手──刹那之间,鞭炮、号角,以及喝彩之声,便又一起顿住,“龙形八掌”面上微带笑容,虽仍是无动于衷之态,但心中亦不禁暗暗吃惊。
    只听“神手”战飞朗声道:“凡我江南同道,且来饮我血酒,贺我盟主之生。”举起酒杯,在金盆中舀了一杯血酒,双手奉至裴珏身前,等到裴珏一饮而尽,他又自饮了一杯,然后“七巧追魂”、“北斗七煞”,亦各各离座而起,勺了一杯血酒,仰首一干而尽,四下群豪,面面相觑,有的早已离座而出,排成一列,等饮血酒,有的心中虽还有几分迟疑,但心中连转数转,亦是各无异议。
    “龙形八掌”檀明端坐不动,眼角瞟处,只见裴珏目光之中,竟仍然是茫然一片,直到此刻,还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檀明心中既惊且奇,他无法想象这少年在离家一载之中,怎地有如此奇遇,今日竟做了江南绿林道的盟主。
    他心念数转,却仍然端坐如故,任何人都难以从他面目之上,看透他的心意,只见大厅之中,群豪多牛已离座而起,那条牡牛想必是因流血过多,此刻已停止了挣扎,只是默然垂着头,静待着它残余的生命和着鲜血流出……直到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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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渐露锋芒
    “神手”战飞肩披彩缎,负手而立,嘴角微扬,目光转了两转,突地闪电般直瞪到了“金鸡”向一啼身上,沉声道:“向大哥今日此来,是以江南道上同源的身份参与此事的呢,抑或是──哼哼!兄弟我倒要向大哥给我一个明白。”
    “金鸡”向一啼浓眉一扬,哈哈一笑,道:“兄弟今日来此,只是来看看热闹的,难道不可以么?”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今日我江南武林同道,歃血为盟,誓共生死,向兄亦是江南道上同源,却只是来看看热闹,嘿嘿!这却使兄弟我有些不懂了。”
    “金鸡”向一啼恻恻一声冷笑,缓缓道:“难道凡是江南武林同道,就全都要加盟此会的么?”
    “神手”战飞面目森寒如铁,沉声道:“众家兄弟,誓共生死,是友便非敌,是敌便非友,这其间绝无选择余地,是友是敌,但凭向兄一言而择,向兄若说今日此来只是看看热闹,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哈哈,嘿嘿,哼哼!这却未免将这‘浪莽山庄’看得太不值钱了。”
    他话到中途,突地纵声狂笑起来,狂笑之声,又自变为冷哼,目光如鹰如鹫,有意无意间,自“金鸡”向一啼身上,掠向“龙形八掌”檀明,话声一了,双手一负,目光凝注,宛如利剑,静待向一啼的下文。
    厅上群豪,数百道目光,此刻不禁又都集中到“金鸡”向一啼身上,但见向一啼手抚铁拐,正襟而坐,面寒如水,眼帘微垂,群豪的目光,也像是如中幻魔,随着他黝黑的手掌,在那黝黑的铁拐上移动着,由左至右,由右至左……
    突地──
    大厅中阴暗的一角里,缓缓走出一个形容猥琐的瘦小汉子,干咳一声,竟突地仰首狂笑起来。
    此刻当真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群豪骤然听到这等笑声,心中不禁齐都一惊,转目望去,只见这汉子一摇三摆地走了出来,狂笑道:“是敌便非友,是友便非敌──哈哈,战庄主,难道江南武林中,不愿奉这‘裴大先生’为盟主的人,便全都是敌而非友么?”
    群豪心中又一惊:“此人是谁?竟敢在战神手面前如此放肆狂言!”只见此人貌不惊人,神态猥琐,在座群豪,竟没有一个人认得此人是谁?
    “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心念数转,突地纵声笑道:“难道阁下还有什么异议不成?”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我们兄弟混饭吃,讲究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枪尖上拼骨,刀头下舔血,纵然是刀山火海,枪林剑树,要你出出人人,你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战庄主,你说这话可是?”
    这汉子形容虽猥琐,言语却极灵便,一口气说下来,连疙瘩都没有一个,“神手”战飞双眉微皱,沉声道:“正是。”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这就是了,按说战庄主替我们选出的盟主,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可是我陈国良不度德,不量力,却要来试试,这位裴大先生,是不是有惊人的艺业,超群的本事,能压得住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朋友。要是这位裴大先生的武功还不如我──哈哈!”
    他狂笑一声,倏然顿住语声,双手一叉,全然是一副市井泼皮寻人打架的姿态,“神手”战飞浓眉一轩,厉声道:“你是谁?受了谁的指使,竟敢在这里撒野,这浪莽山庄,岂是你这下五门的狂徒撒野之地──来人呀!给我将这大胆狂徒抓出去。”
    他喝声一了,立刻有两个黑衣大汉,越众而出,“金鸡”向一啼倏然长身而起,大喝道:“且慢!”
    “神手”战飞轩眉道:“怎地?”
    “金鸡”向一啼冷笑道:“这位陈兄弟说的话,一句也未曾说错,要想当江南武林盟主的人,不露个三招两式,嘿嘿──江南道上的数万个弟兄,怎能心服?”
    “神手”战飞微微一怔,瞬即厉声道:“这‘裴大先生’乃兄弟我与莫氏兄弟、那大哥一起请来的,有谁不服的话,哼哼!”
    “金鸡”向一啼冷笑道:“如此说来,那不如让战兄你自做盟主好了,又何必──哼哼,做出这等局面来欺人耳目。”
    陈国良嘻嘻一笑,道:“是了,要是战庄主来做盟主,我陈四倒没有话说。”
    “龙形八掌”檀明冷眼旁观,此刻突然干咳一声,附掌笑道:“是极!是极。”
    在场群豪的数百道目光,倏地尽都转向檀明,这些武林豪士,正都是眼中不揉半粒沙子的光棍,知道此时此地,“龙形八掌”居然发言,必非轻易之事,裴珏一人大厅,心中千头万绪,正自茫然沉思,此刻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正好与檀明的目光遇在一处。
    刹那之间,裴珏但觉全身一震,只见檀明面向自己,脸带笑容,刹那之间,他突地想起年余以前,在那“飞龙镖局”的后院之中的种种情事,他也倏然想起,自己决心出来闯荡江湖时,所立下的决心。
    “神手”战飞厉目望着“金鸡”向一啼,正待答话,却见裴珏突地挺胸走出,笔直地走向那“陈国良”面前,朗声道:“你是准备要试一试我的武功么?”
    这陈国良本是江湖宵小之辈,方才不过是奉了“金鸡”向一啼之命,故意来捣乱而已,其实他哪里真的有在浪莽山庄撒野的胆子。
    此刻他见了这即将成为江南绿林盟主的少年站在自己前面,神态轩昂,言语清朗,双目之中,更是闪闪生光。
    一时之间,他心中大生怯畏之心,竟不敢答出话来。
    那“金鸡”向一啼却深知裴珏的底细,知道他不会武功,此刻忙道:“不错,这位姓陈的朋友,正是找裴大……”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这裴姓少年,本是又聋又哑,自己又曾重重击了他一拳,而此刻他不但身上全无半分伤痕,而且居然能说能听起来。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奇,不觉倏然住口,只听裴珏冷冷道:“你既然要找我较量武功,那么你就快些动手吧!”
    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动处,见他竟突地挺身而出,心中不禁惊奇交集,要知道他与裴珏相交以来,但觉裴珏仁义为怀,锋芒不露,以德报怨,少年老成……优点虽多,但却总少了一种江湖侠士应有的豪士之气,但他也知道裴珏少年孤苦,受尽折磨,以致如此,自也不足怪。
    此刻他见裴珏如此神情,这正如囊破锋露,睡狮突醒,惊奇之余,又不禁为之欣喜,但却又有几分担心,担心裴珏的武功,不是这陈国良的敌手,目光一转,只见那“龙形八掌”面带微笑,目注裴珏,“神手”战飞双拳紧握,屹立如山,“北斗七煞”面色凝重,目光如箭,“七巧追魂”双眉微皱,似在沉思,而裴珏从容负手,却竟似根本没有将面前这猥琐的汉子陈国良放在心上。
    这大厅之中的武林群豪,有的是纯粹为着观礼而来,有的是奉召歃血为盟江南绿林,有的是“神手”战飞的私人心腹,有的是存心为难的“金鸡”帮众,有的是“龙形八掌”檀明的门人手下,有的一心想看这“裴大先生”丢人现眼,有的却又希望他能成名露脸……这其中情况之复杂,当真是言语难以描摹,但众人心意虽不同,目光却一起望在裴珏身上,纵然是“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神手”战飞、“龙形八掌”这些久已成名,声威远震的人物,此刻比起裴珏的光彩,也要黯然失色。
    裴珏语声过后,大厅中立刻变成一片沉寂,那陈国良目光到处乱转,似乎在乞怜,又似乎在求助,最后笔直地望向“金鸡”向一啼,哪知向一啼此刻正自暗地思忖:“看来这裴姓少年,似乎有些古怪,无论如何,先叫这陈国良试一试也好。”于是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朋友既有心一试裴大先生的武功,此刻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双手一负,双目一翻,再也不望陈国良一眼,那些一身彩衣的金鸡帮众,见了帮主这等神色也都跟着起缠,有的口中开始发“嘘”声,有的肆口讽嘲:“看他像是个汉子,哪知却是这样没种!”大厅中的沉寂,顿时换作哄闹。“龙形八掌”依然含笑端坐,冷眼旁观,陈国良心中又是怯畏,又是懊悔,但此刻骑虎难下,突地大喝一声:“我与你拼了!”一个虎扑,纵身扑向裴珏,厅中群豪只觉眼前一花,一声惨呼,甚至还未看清裴珏的动作,陈国良已自平空飞了出去,“叭”地一声,落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了。
    众豪面面相觑,群相失色,“金鸡”向一啼更是沮然色变,连退三步,倚墙而立,呆呆地望着裴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龙形八掌”浓眉一扬,突地长身而起,“神手”战飞下意识地拔出背后折扇,“刷”地展开,“北斗七煞”兄弟对望一眼,只见彼此面上,亦都变了颜色!
    此刻众人心中所思,更是个个不同,复杂万分,这其中只有“龙形八掌”、“神手”战飞、“北斗七煞”、“金鸡”向一啼、“七巧追魂”、东方兄弟、吴鸣世等人,看出裴珏所施展的招式,只见他招式虽然简单,但出手之奇诡、部位之准确、劲力之分配、运用之纯熟,却端的是令人叹为观止,这些武林豪士虽都是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但此刻心中暗问自己,竟没有一人知道这一招的来历。
    “神手”战飞目光数转,突地挥手叱道:“抬下去……”
    只见裴珏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又回复了片刻前的迟钝神色,“神手”战飞心中惊疑之极,但面上却不露半分神色,浓眉一扬,面向“金鸡”向一啼,冷冷一哼,朗声笑道:“兄弟自问两眼不盲,各位对裴大先生的武功若是还有怀疑之处,不妨出来试试。”但见厅中群豪,个个噤如寒蝉,俱已被裴珏方才那一招奇奥绝伦的武功所惊,哪有一人,再敢发言。不禁再次狂笑一声,正待发话,忽地望见“龙形八掌”一手端起酒杯,笔直地走了过来,竟对裴珏笑道:“珏儿,一年不见,想不到你武功居然精进如斯,真正令人可喜,我且敬你一杯。”
    “神手”战飞立刻面色大变,他再也想不到裴珏竟是檀明素识,而且檀明言语之下,竟似还比裴珏长着一辈,群豪更是心中大奇,“怎地战神手推出的绿林盟主,竟是他冤家对头的熟人?”
    只见裴珏缓缓移过目光,向檀明微微一笑,嗫嚅半晌,缓缓道:“大叔你这一向可好?”
    “龙形八掌”哈哈一笑,仰首喝干杯中之酒,朗声道:“还好,还好!”一手搭上裴珏肩膀,缓缓走回座中,战飞愕愕地望着他们,心中的得意之情,早已走得干干净净,愕了半晌,强笑道:“原来檀大侠竟是裴大先生素识……”
    檀明朗笑道:“珏儿自幼便和我住在一起,‘素识’二字,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哩。”转首裴珏:“珏儿,你说可是?”
    裴珏无言地点了点头,只见“神手”战飞面上阵青阵白,他一心想将裴珏推为绿林盟主,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裴珏在他掌握之中,那他又与盟主何异,方才裴珏露出惊人武功,他心中虽奇怪,但却更得意,哪知此刻情势急转直下,竟是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所费的一番苦心,到此刻竟似都为了对头所费,这浪莽庄主虽然阴鸷深沉,涵养功夫,到此刻却也不禁为之惶然色变了。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夫只顾着自己欢喜,却忘了各位还有正事,珏儿,今日武林群豪此来,全是为着你一人而已,此后你做了江南绿林盟主,切切不可辜负了别人的雅爱,去去──快去照顾客人,唉!故人有后,真叫老夫高兴得很……”
    他仰首狂笑一阵,又道:“战庄主,方才歃血之誓,被那匹夫一扰,险些弄得不欢,所幸此刻已自无事,在座群豪,还有许多未曾饮得血酒,此刻还不赶快完成大典,老夫虽是局外人,却已等得有些心急了哩!”
    “神手”战飞满面苦笑,诺诺道:“正是……正是……”他此刻心里哪里还有半分要让裴珏来当盟主之意,但此时此刻,当着天下英雄,他却又怎能自己来打自己的嘴巴,说出反对的话,那“金鸡”向一啼突地大笑一声,道:“裴大先生不但少年英俊,想不到武功更是如此惊人,这种人来当江南盟主,我姓向的还有什么话说,来──兄弟们,且饮一杯血酒,贺我盟主之生!”大步走了过去,舀起一杯血酒,仰首一干而尽,走到裴珏身前,躬身一礼,忽地厉声道:“自此以后,裴大先生就是我的盟主大哥,若有什么人对我大哥无礼,我姓向的第一个找他拼了。”一手拄着铁拐,铁拐触地,当当作响,金鸡帮众见了帮主如此,自也争着去饮血酒,这“金鸡”向一啼方才虽一心想来扰乱这“盟主之会”,但见了战飞的神色,他与战飞仇怨已深,此刻便不但不再扰乱,反而极力赞成了。
    这其间的人事变化,当真是波谲云诡,瞬息之间,方才一心想来扰乱之人,有如檀明、金鸡,此刻俱都是一力赞成,惟恐不及,而方才一力赞成之人,此刻却一力反对,但他们却都又是主盟之人,心中虽反对,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将出来。
    “七巧童子”见了“神手”战飞、“北斗七煞”、“七巧追魂”等人面上的神色,心中虽在好笑,但却不禁又有些担忧。
    要知道“七巧童子”不但聪明绝顶,而且涉世颇深,此刻冷眼旁观,更是将这些人的心事,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龙形八掌”本是生怕江南绿林盟主产生之后,江南绿林因而团结,便对他极为不利,是以他自然要来加以阻挠破坏,此来不过是伺机而动,但后来见了这位“盟主”竟是裴珏,他心下数转,便将以前的主意全部推翻,反而一心想帮着裴珏登上盟主宝座,因为以他和裴珏之间的关系,自然比神手战飞深些,这样一来,裴珏主盟江南绿林,就反而变成与他极为有利之事了。
    “七巧童子”吴鸣世心中担忧的是,他从裴珏口中,知道檀明之对于裴珏,并非真的全是善意,这其中的内幕究竟如何,他虽不十分明了,但也猜着几分,裴珏如此被人利用,说不定比被“神手”战飞利用更坏,吴鸣世心念数转,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一个妥善之计来。
    只见那陈国良早已被战飞手下,抬出厅去,生死不知,厅中群豪,一个个心中虽都有着个闷葫芦,但事已至此,仍然依次往饮血酒,“神手”战飞看在眼里,苦在心里,直急得满头汗珠,涔涔而落。但见“龙形八掌”口角含笑,一面介绍东方兄弟与裴珏相识,一面又不住含笑询问裴珏这一年别来经过,神色之间,竟是十分关切。
    吴鸣世冷眼旁观,心中不禁暗叹;他知道裴珏生具至性,一心只念着檀明的养育之恩,根本丝毫没有对檀明怀疑之意,那檀明纵然对他有些不好之处,他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与檀明对面相坐,仿佛又回到一年余前“飞龙镖局”中的光景,檀明问他一句,他便答上一句,所幸此时此地,言语不便,是以檀明没有多问,他也没有多说。
    过了半晌,裴珏心中实在忍耐不住,嗫嚅着道:“大叔,不知文琪妹子可还好么?”
    “龙形八掌”面容一沉,突地叹道:“唉!我知道你与琪儿青梅竹马,已经──但我们虽是武林中人,‘礼教’二字,却也万万不可忘记,是以你那日在后花园中的情况,我极为不满,只是想不到你性情那般刚烈,竟然不告而别,我心里虽然生气,但见你走了,却还是担心的,你知不知道我曾叫过许多人出来找你?”
    裴珏心情一阵激动,想到自己一生之中,又有几个人曾像檀大叔这般关心自己,忍不住眼眶一红,垂下头去,心里想说几句感激的好话,却又说不出来,只听檀明长叹一声,又自接道:“其实你只要好好做人,我便将琪儿许配于你,又有何不可。”裴珏心中一颤,抬起头来,只见檀明目光灼灼,望向自己,不禁又垂下头去,这“叔侄”两人,轻言细语,竟似忘了这里是什么所在,那“神手”战飞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急怒交集,悄悄走到“北斗七煞”身侧,附耳低语几句,但“北斗七煞”兄弟面上却露出难色,愕了半晌,不住摇头,“神手”战飞长叹一声,只见厅内群豪,此刻全已饮过血酒,有的径自走回座中,有的竞走到裴珏身前,躬身为礼。
    他心中正自满腔怒气,却听厅外“劈拍”连声,又是一串百子南鞭响起,那彪形大汉当门而立,又自大声喝道:“大典完成──”
    “神手”战飞火冒三丈,缓缓踱过去,乘别人未见,突地一个“肘拳”打在那巨汉肚上,那巨汉喝声未了,当肚一击,直痛得弯下腰去,冷汗直流,他四肢发达,头脑迟钝,哪知这其中的变化,再也想不通庄主为何会突然给自己一拳,只见战飞面带笑容,若无其事地又走了开去,他肚子虽痛,却怎敢叫出声来,抚着肚子,连退几步,溜到后面养伤去了!
    “神手”战飞虽然打了别人一拳,但是他心中闷气,却又怎是这一拳可以出掉的,缓步踱回厅上,干咳一声,无精打采地说道:“各位既是饮过血酒,便全是自己兄弟,但请随意吃喝,不要再客气了。”
    他此刻语声低微,坐在远些的人,甚至连听都听不清楚,哪里还有半分先前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金鸡”向一啼暗笑,举杯道:“战庄主当真是众望所孚,登高一呼,江南武林中久未能决之事,于兹便告解决,我向一啼实在佩服得很,且敬战庄主一杯。”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金鸡”向一啼故意眉头一皱,沉声道:“值此大喜之日,战庄主难道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么?”
    “神手”战飞干笑一声,举杯道:“我心里高兴极了……高兴极了。”举杯一饮而尽,“吧”地一声,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直恨不得给向一啼肚上也来一拳,才对心思。
    于是酒筵盛开,“浪莽山庄”中的执事之人,川流不息地送上酒菜,酝酿多时的“盟主大会”,此刻大典既成,在武林中默默无闻的裴珏,从此不但登上江南绿林的盟主宝座,而且他的武功,也从此成了天下武林的话题中心,但却从未有一人看出这“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是何门何派的?更没有一人看出这“裴大先生”的武功究竟深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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