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历尽沧桑
    裴珏凭着一时意气,丝毫没有考虑到后果,竟从飞龙镖局里越墙而出。
    他闭着眼自墙头跳到地上,砰地一声,震得全身隐隐发痛,但总算还没有跌倒在地上。
    这是一条并不太宽的巷子,两端却伸延得很长,裴珏忖量一下,知道往左走是飞龙镖局的大门,于是他就朝长巷的右端走去。
    此刻他心情是兴奋的,对未来虽是茫无所知,但却充满了幻想,因为这时现实的问题还未曾困扰过他。
    走出长巷,是一条较宽的青石板路,又是向左右伸展,他本无目的,信步朝右方走了过去。
    此时天时尚早,路上的行人也不多,有一顶绿呢官轿走过来,前面有八个隶卒,扛着“肃静”、“回避”的牌子,想必是早朝回来的京官,他远远就避在路旁,让官轿走过去。
    官轿的窗帘深垂,他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他好奇地猜想:“里面坐的人此刻在想着什么呢?”
    最后,他替自己下了个结论:“那总不外是‘名’与‘利’吧!”
    他哂然一笑,觉得自己远比坐在官轿里的那人快乐得多,因为至少,自己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任何拘束。
    他的心像是长了翅膀,飞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他穿着一套水湖色的短衫,脚下登着一双薄底快靴,这是他练武时的装束,走起路来,轻便得很。
    转出这条路,是一个不小的市场,此刻正当早市,人们拥挤在里面,发出杂乱的嘈声。
    他施然信步而走,心情轻松得很,但走了不久,肚子却饿了。
    这是第一个有关现实的问题困扰他,市场里的东西很多,北京城里著名的“糖葫芦”、“甜山楂”、“枣儿糕”,都是他平日爱吃的,此刻见了,更是馋涎欲滴,恨不得马上要些来吃。
    但他口袋里连一分银子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看着,这时候,他第一次了解到“金钱”的功用,也了解到它的可贵。
    从这个问题开始,各种的现实问题都向他交相而攻了。
    生活,这是人们最重要的问题,而生活中最最不能缺少的,就是“金钱”,因为“金钱”几乎可以代表了一切。
    “该怎么样生活呢?”裴珏困惑了,首先,他连今日的午饭都无法解决,那更不须再谈到其他的了,于是他也惶恐了起来。
    卖吃食的摊贩见到他衣着不错,都抢着向他兜生意,他都摇头拒绝了,其实他何尝不想买些吃食,只是力有不逮罢了。
    随着腹中饥饿的程度,他内心的惶恐也在增加:“今天中午不吃,晚上也要吃呀,就是今天晚上也可以不吃,但明天呢?”他长叹了口气,除了会一些不中用的本事之外,谋生的方法,他一窍不通。
    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但是他既下定决心,就再也不会更改了。“宁可死去,也不再改变自己主意”的傻劲儿,他是有的。
    他随着人潮走动着,心中的思潮,却比人潮还要混乱数倍。
    突地──
    有人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他茫然回过身,一个猥琐的汉子正望着他笑,奇怪的是他此时像是身不由主,居然跟着那人跑了。
    那人走得快,他也走得快,那人走得慢,他也就慢慢走,他潜在的意识虽是清醒的,但身躯却像是已不听自己命令。
    那猥琐的汉子走出市场,七转八转,走往一条更狭窄的巷子,那巷子两旁的房子建得很低,但却是楼房,再加上巷子太窄,对面当窗放着的东西,从这里窗户伸手过去都几乎可以拿到了。
    走到巷子的最后几家,那汉子走进一个小门,裴珏已是着魔,也跟着走了进去。房子里又臭又小,有几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坐在楼下,高声笑骂着,完全没有一丝女人的味道。
    那些女人一看见那汉子带了裴珏进来,一拥向前,围在裴珏身旁,七手八脚地向他身上摸来,有的说:“这货色真不坏。”有的一面摸着他的脸,一面笑道:“你们看,这货色的皮肤真嫩,脸蛋儿像吹弹得破似的,打扮起来,包管像是女的。”
    裴珏迷迷糊糊地有些生气,但他脑海里混沌一片,连这生气的感觉都不太明确。
    那汉子听了得意得很,推开那些越看越别扭的“女人”说道:“我上楼去替他打扮打扮。”咧开嘴一笑,嘴里的牙齿都变成土黄色了。
    那汉子上了楼,裴珏也跟着上了楼,走进一间房,房里除了一张大床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他从床底的一口樟木箱子里,取出了几件女人穿的衣服,在裴珏身上比了比,选了件大红的,放在床上,将其余的又收回箱子里。
    他替裴珏换上了这件红衣服,砰地,将裴珏推在床上,走了出去,关上房门,还像是已经下了锁。
    裴珏此刻完全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什么也不能反抗,脑海里也是迷糊的,只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事实在太奇怪了。
    就是这被推在床上时的姿势,动也未动,也不知等了多久。
    最后,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胖子,朝裴珏看了看,又伸出头去,和外面的人讲了几句话,砰地,又将门关上。
    胖子蹒跚地走到床前,酒气熏熏,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原来此地是个“像姑团子”,那猥琐汉子,以江湖下九流的“拍花手法”,将裴珏拍了来,这也怪裴珏生得太清秀了些。
    可是对这些,裴珏却一点也不懂,他虽然神智不清,但已微微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可是他四肢又无力,根本无法反抗。
    那胖子像是个“老玩家”,他细看了看裴珏,又蹒跚地跑出门外,拿了杯清水回来,含在嘴里,噗地,喷得裴珏一头一脸。原来这胖子一看便知裴珏被迷,他却嫌被迷了的不过瘾,想以清水来将裴珏弄醒才玩,哪知却救了裴珏。
    裴珏被水一喷,神智立刻清醒了,水,本是“拍花”的唯一解药。
    那胖子又想伸手去解裴珏的衣服,裴珏此刻力气也恢复了,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必定不是好事。
    这胖子酒意醺然,一面笑着说:“小乖乖,不用怕,来──”
    裴珏大怒,双肘一用力,从床上翻了起来,那胖子嘻开大嘴笑道:“小乖乖,你要干什么?”话未讲完,被裴珏砰地一拳,打在鼻梁上,痛得哎哟一声,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胖子大声骂道:“小臭货,你疯了。”裴珏更怒,又朝胖子面上打了一拳,他武功虽不佳,但练了这么多年武的人,身躯自然比别人强些,力气也自然比人大些,这一拳那胖子怎会再捱得住?
    裴珏怒极,又朝那胖子打了几拳,打得那胖子叫苦连天,痛得高声大喊:“快救命呀!”
    接着,一阵零乱的楼梯声,跑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想是此地的打手,听到楼上的声音,跑了上来。
    哪知裴珏那房间的门,被那胖子在里面扣上了,是以那两个打手,在外面空白着急,却进不来。
    裴珏出拳如雨,将那胖子打得杀猪般乱叫。
    但叫声越来越微弱,想是眼见不行了,那两个打手越听越不对,再也顾不得什么,两人一齐用力,想这种房子,怎禁得两人一推,哗啦一声,房门竟被推散了,那两个打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此时裴珏正骑在胖子身上,打得那胖子已经只有人气没有出气了,打手们怒骂道:“小兔崽子,敢情你活得有点不耐烦了!”伸开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裴珏的领子,就往下拖。
    想裴珏年纪尚轻,武功又没有得过真传,再加上身材并不高大,怎是这两个牯牛般的大汉的对手,被他们拖得直飞了起来。
    房间太小,两个大汉在房里根本施展不开手脚,于是他们拖了裴珏出门,张开手掌,就要去扇裴珏的耳光,一面骂道:“小兔崽子,你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在这儿作死!”
    裴珏被这两个汉子抓住,动也动不了,但他究竟是练家子,情急之下,手肘往外猛撞,砰地,在这两个大汉胁下击了重重的一下,那两个大汉痛极而叫,手也不禁松了开来。
    裴珏夺路就想往楼下逃,那两个打手怎肯放过他,骂道:“今天大爷非好好治治你。”
    裴珏心知不是这两个汉子的对手,暗叫要糟,目光四扫,却看到廊边的窗户是开着的。
    在他没有清醒以前,他所经历过的事,他全然朦胧一片,只有些淡淡的轮廓,他当然也不知道是楼上还是楼下。
    于是他暗忖:“拼着挨这两个汉子一拳,往窗口跳出去再说。”
    这时那两个汉子又向他冲了过来,他左手一挡,右拳伸出去打那汉子的胸膛,那汉子方才着了他一记肘拳,挨得不轻,此刻倒也不敢大意,也是左手一挡,右拳砰地打在裴珏肩上。
    哪知裴珏心里早有打算,肩头虽然挨了一记,他也不理,头一低,从那汉子的左臂弯下钻了出来,用力一跳,跳在窗台上,头也不敢回,望也不敢朝下望一眼,纵身就往下跳。
    幸好这楼不高,但饶是这样,当他脚接触到地面时,他浑身一震,再也稳不住身形,屁股着着实实地跌到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不轻,但他此刻除了一心想逃离此地外,什么也顾不得了,爬了起来,也不辨方向,就拔足而奔。
    这条巷子大都是藏污纳垢之处,此时两边小楼的门口,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姑”,看见有人从楼上跳下来跑走,心里都有数,既不惊慌,也不去阻拦他。
    这就是潜在于人性里的同情之心,这些人虽然在干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心里又何尝愿意,只不过是被环境所逼而已。
    裴珏两眼发黑,夺路前奔,他们竟暗暗让出一条路来。
    裴珏不知跑了多久,路上的人都以奇异目光看着他,以为他是个“女疯子”,但北京城里人性淳朴,都也不愿多事。
    他跑了许久,实在跑不动了,留意去听后面,知道没有人追赶,就慢慢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刚才发生的事,此时想来真像一场荒唐而离奇的恶梦,他年轻纯洁,怎么会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勾当。
    他开始再向前走,渐渐定过神来,四肢有些发软,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太饿了。
    扫目四望,才看见这里竟是北京城郊最低级的所在,四周都是些木板搭成的房子,房子里住的也俱多是些北京城里最底层的人物。
    裴珏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望着自己,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女子衣衫,脚下却穿了一双男子用的薄底快靴。
    这打扮的确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此刻没有镜子,他无法知道自己面上的形状,但狼狈之态,可想而知。
    有些站在门口的妇孺指着他窃笑,他脸一红,低着头就往荒僻之处走,想逃开这些嘲笑的目光。
    这是人之常情,当自己觉得见不得人时,就想往无人之处走。裴珏越走人越少,此刻早已入夜,春天的晚风,仍有料峭之意,春草渐生,春虫夜鸣,他微微觉得有些冷,心中的思潮,像潮水一样奔腾而生。
    人海茫茫,他竟无依归之处,他此时若是稍微软弱一些,就会立刻回到飞龙镖局里去,因为那里至少是安全的。
    但是天赋的倔强性格,却使他宁愿捱冷,受饿,也踽踽而行,觉得眼睛有些湿润,竟然快流眼泪了,他连忙压制住自己想哭的意念,因为他认为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突然,他听到背后仿佛有窃窃私语之声,赶紧回头去看,夜色迷茫中,只看到有几条人影跟在他后面,也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他的心又开始跳了起来,此刻他竟成了惊弓之鸟,对什么都怀有畏惧之心,于是他走得快了些。
    哪知那几条人影也跟着他越走越快,他暗地叫苦:“怎么我老碰到这些倒霉事?”脚下一不留心,碰着一大块石子,跌倒了。
    那几条人影一阵哄笑,拥了上来,都是些衣衫不整的流氓地痞,年纪都很轻,头上斜戴着瓜皮小帽,袖子挽得高高的。
    那些人按住裴珏,有的就在他身上脸上乱摸,笑起来的时候,声音里隐隐含着色情的意味。
    裴珏心中一动,恍然了解到他们的用意,暗忖:“原来他们将我当成了女人。”心里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又着急,手脚拼命地挣扎着,怎奈那几个小伙子亦是年轻力壮,再加上人又多,他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但是也没有用。
    那几个地痞笑声越来越大,有的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一面说:“这几天正没钱,又闷得慌,这小妞儿真是天上送来的宝货。”
    裴珏着急得叫了起来,此时在这样的情况下,难怪他着急,这时,他又不禁暗怪自己的笨:“假如我武功练好了,又有谁敢来欺负我?”脚一踢,虽将一人踢倒了,但另一人却又压了上来。
    蓦地,远远有蹄声传来,在静夜里显得分外刺耳,那几个地痞互相道:“有人来了。”都停住了手,留意去听。
    裴珏暗称侥幸,又怕那人不到这里来,扯开喉咙又叫了几声,却被一个汉子将口掩住了,一面说:“你再叫大爷就宰了你。”
    那蹄声竟越行越远,从旁边走过去了,这些无赖汉子又开始行动,裴珏急得不知怎么办,手脚再用力,也无法挣开。
    哪知蹄声突然加急,而且是朝这个方向奔来的,无赖们都略显惊慌,但他们仗着人多,也不怕,狠声道:“有人闯来,大爷们就一块儿作翻了他。”话声未绝,已有一骑奔来,那速度就仿佛是和蹄声一齐到来的,确实惊人。
    那马通体纯白,到他们面前,打了个盘旋,马上的骑士厉声道:“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裴珏大喜,总算有人来救他了。
    那些无赖喝道:“你小子是什么玩意儿,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趁早夹着尾巴──”
    语声未了,刷地一声,说话的那人头上已着了一鞭,打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那些无赖顿时大乱,骂道:“好小子,你敢打人。”七手八脚地围了上去,想将马上的骑士揪下马来。
    马上人一声怒叱,马鞭雨点般打在他们身上,最怪的是那条小小的马鞭上竟像有着上百斤力气,抽在身上,奇痛彻骨。
    裴珏坐了起来,借着星光一看,马上人隐绰绰地可看得出是一个书生,年纪也不大,这从他的口音上可以听出来,但是坐在马上,鞭挥群小,却像天神一样,裴珏暗中羡慕,知道此人一定有高深的武功。
    那些汉子果真无赖,被打在地上,还不肯走,骂道:“好,你打,你打。”滚在地上去抱马腿,哪知那马亦非凡物,腿一扬,将那人踢得闭过气去,马上人也大怒,马鞭忽地改挥为点,软软的马鞭到了他手上竟像棍子似的,随手一点,风声飕然,竟点向一人的“肩井穴”。
    这种以软兵刃点穴的手法,已是武林罕睹的了,何况他所使的只是条马鞭。那些无赖几时遇到过这种绝顶的身手,晃眼之间,已被他点倒两个,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些无赖这才大骇,高喊道:“杀人啦。”落荒而逃。
    裴珏武功虽不好,但他生长在武林世家,平日耳濡目染,却识货得很,此刻见了马上骑士的手法,大惊忖道:“这人武功真高!”
    马上的骑士望着那股人的背影,微微冷笑,裴珏站了起来,想去谢谢人家,抬头一望,看见那人遍体纯白,目如朗星,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再低头一看自己!自卑之感,又油然而生。
    那人也低着头,仔细看了他半晌,突然道:“你的家在哪里?”
    裴珏一愕,千愁万感,齐地兜上心头,暗忖:“人家年龄和我差不多,武功却不知比我强上多少倍,唉,我算什么?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脸上的神色,不禁非常黯然。
    那人见他不回答,似乎不耐烦地问道:“你没有家吗?怎地不说话?”裴珏点了点头,忽地深深弯下腰去,兜头一揖,掉头便走。
    此刻他心里的难受,绝非任何言词可以形容得出的,喉管里像是堵塞着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那人望着他的背影,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此时却像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他用马鞭的柄敲着马鞍,心里像是非常烦躁。突地,他高声叫道:“喂,女孩子,快回来。”
    裴珏停住了脚,他知道那人口中的“女孩子”就是指的他,但是他也不愿意解释,因为他觉得自己太丢人,人家若问起他穿上女衫的原因来,让他怎生去分说,他好胜之心绝强,对别人的怜悯与同情,他都不愿意接受,对别人的耻笑。他更痛恨。
    但是他还是走了回去,站在那人的马前,那人低下头来看了他半晌,脸上似乎有惊奇之色。
    然后他突然说道:“你既然没有家,要不要跟着我走?”他仰天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也是个没有家的人。”一口的江南口音,说得又快。
    但声音里却也含着凄凉的味道,裴珏听了,相怜之心大起,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人又道:“我还可以传些武功给你,让你不受别人欺负,至于你能学得了多少,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言下大有自己武学深不可测,别人连学都无法学完之意。
    裴珏这一喜,真是出于意料之外,但是他转念一想,怯怯地说道:“可是我太笨,学来学去总是学不好。”
    那人略现惊奇之容,道:“你学过武功?”裴珏点了点头。
    那人哼了一声,道:“谁说你笨?你以前跟谁学过武功的?”
    裴珏道:“龙形八掌檀明。”
    他满以为自己所说的名字一定会使这人吃一惊,哪知人家听了,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裴珏不觉大奇,须知龙形八掌此时在武林中的地位,可说是非同小可,此人听了,却大有鄙视之意,那么此人是何来路?
    “难道这人的武功比檀大叔还高?”裴珏心中暗暗地思忖,但看这人年纪轻轻的样子,却又觉得自己的推测有些不合理。
    那人的脾气似甚暴躁,不耐烦地说道:“你跟不跟我一齐走?”裴珏暗忖:“无论如何,我也要跟这人去学学看,假如真能学好了──”下面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那就是他整个的幻梦。
    于是他又点点头,那人也不说话,马鞭一挥,那马一扬蹄,往前走了两步,马上人一弯腰,用手去抄裴珏的腰。
    裴珏只觉得腰一紧,整个人腾空了起来,然后坐到那人的前面,也是他年纪太轻,有许多事都没有考虑到,他若仔细一想,以他的打扮和当时的情况,这人一定会认为他是女的,但却要他和自己一齐走,又将他抱在身上,是不是也像是对“他”怀有野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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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扑朔迷离
    裴珏坐在前面,那马跑起来像腾云驾雾似的,这是他平生所未曾经历过的速度,不禁觉得甚为兴奋。
    须知“速度”也是人们一种享受,尤其是爱好刺激的人们。
    裴珏闭起眼睛来,领略这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感觉,鼻端突然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却是从身后的那人身上发出的。
    他心里奇怪:“这人身上的气息怎么像女人一样?”
    哪知那人已在他身后冷冷说道:“你是个女儿家,做事要谨慎些,以后在没有学会武功之前,千万不要出去一人乱跑。”
    裴珏听了,哭笑不得,那人又说道:“今天你随便就跟着我走,这幸好是我,如果换了别人,那你难免又要吃亏。”
    裴珏有口难言,结结巴巴地说道:“我──”
    那人厉声道:“不要多说!”声音虽然很好听,但语气却严厉得很,而且里面还有种冷冰冰的味道,使人不敢不听他的话。
    那人又道:“以后在外面,你就叫我冷大叔好了。”
    裴珏听了,暗暗好笑,忖道:“这人的年纪看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要我叫他大叔。”但他口中,还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马极快地奔跑了一段,天越来越黑,大约已是子夜了。
    裴珏也不知道已跑到什么地方,那人不再说话,他也不敢问,忽然他看到远远有一片灯火,想必那里有个市集。
    那马向前飞奔,到了前面,才缓缓收下步子来。裴珏一看,此处果然是个市集,而且还相当热闹,因为这么晚了,此地仍然灯火未绝,只是他自到北京以来,就没有再出来过,自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马人了市集,就走得更慢,那人的手由裴珏身后抄过来,勒住马缰。
    裴珏突然感觉到他身子软软的,心里不禁奇怪,暗忖道:“这人武功这么好,怎地身子却是这么软呢?”
    马停在一家气派甚大的客栈门口,那人下了马,裴珏也跟着跳了下来。
    那人脸上又是惊奇之色,问道:“你会骑马?”但却并未等裴珏的答复,就先走了进去。
    他衣履甚是华贵,所骑的马又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客栈里的小二阅人多矣,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来路,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忙跑过来巴结地说道:“客官敢情是要房间吗?”
    那自称“冷大叔”的人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店小二道:“夫人怎地还不进来?”
    原来裴珏还站在门口,此刻听到别人叫他“夫人”,可气可乐,但却也不好发作出来,只得慢慢走了进去。
    小二惊奇地望着他的脚,原来他脚上仍然还穿的是那双薄底快靴,“冷大叔”也不禁随着小二的眼光一望,也是一皱眉。
    裴珏望着他无可奈何地一笑,此刻灯光之下,裴珏才对他看个清楚,不禁暗赞:“好漂亮的人物。”
    原来这“冷大叔”双眉长垂,目光中闪烁着光彩,嘴虽不小,但也并不甚大,鼻子像是一根玉柱,笔直通向上额。
    “冷大叔”看到裴珏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也奇怪:“这女孩子好像有些古怪。”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这险些被人强暴的“女子”竟不是个女人。
    店小二赔着笑道:“敝店全客满了,只剩下一间房,两位就将就着住下吧,那里还算干净。”他眼睛雪亮,已觉得这两人有些不对路,是以说话的态度,也远不及方才那样巴结了。
    “冷大叔”一摇手,道:“好吧,快带我们去。”裴珏自幼就和别人同房而睡,当然不会觉得有些什么不便,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和人家外表看来,总是一男一女,那么这“冷大叔”怎地却又要和自己同房睡呢?难道这“冷大叔”心里,也有着什么毛病?
    刚走进房,“冷大叔”就挥手叫小二走开,一面关起房门来,说:“快脱衣服休息,明天我们还要一早赶路。”
    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他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恐怕“冷大叔”查问他怎么会穿上女子的衣服。
    冷大叔看见他坐在椅子上不动,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不好意思是不是?等一会你就知道没关系了。”
    他略微拭了拭脸,就解自己的衣服,脱去外衣,连里面的短褂短裤都脱下了。裴珏本来心中在想着该怎么样向“冷大叔”说自己所遇到的事,抬头一看,一颗心几乎要跳到腔口了。
    原来“冷大叔”脱了衣服后,丰乳隆股,竟然是个女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裴珏面上的表情,一面带着教训的口吻说:“你现在该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的意思了吧,我其实不是男的。”她哼了一声,又说道:“我要是个男的,你岂不是又要倒霉了吗?”
    裴珏自出世以来,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女子在他面前脱衣,此刻见了这情形,心跳得像是要离腔而出,面孔也涨得赤红,吓得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朝“冷大叔”看一眼。
    “冷大叔”突然一笑,道:“我和你真有缘,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孤苦伶仃,受人欺负,怪可怜的,所以才收你做徒弟,你别以为这么简单,恐怕以后你说给别人听,别人也不会相信呢了”
    裴珏一抬头,只觉耳旁“嗡”然一声,面孔更红得像猪肝一样。
    原来这“冷大叔”竟脱得身无寸缕,身躯上美妙的曲线和弧度,在灯光下显得更突出了。
    “冷大叔”想必也看到裴珏的窘态,说道:“你不要奇怪,我从小就是这样睡觉的。”一笑又道:“你多大了,怎地这样害臊?快脱衣裳睡呀,你看见我也是女的,还怕什么?”
    “冷大──大叔”。裴珏结结巴巴地说:“你快穿上──我──我是个男人。”
    “冷大叔”一惊,猛地向后一退步,娇喝道:“你说什么?”
    裴珏硬着头皮道:“我是个男人,我──”
    话还没有说完,“冷大叔”已一掠至前,裴珏还未及看清,鼻畔一麻,全身竟定住了。
    “冷大叔”玉手一伸,在他胸前一摸,玉面也立刻飞红,吧地一巴掌,打在裴珏脸上,恨声道:“你是找死,敢欺负姑奶奶!”
    裴珏心中叫苦:“谁欺负你了?”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但是却苦于口不能言。
    “冷大叔”一低头,看见裴珏的眼睛仍瞪住自己,反手又是一巴掌,脸更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飞快地穿上了件外衣,一面恨声道:“今天我若不让你痛快,我就不叫冷月仙子。”
    此情此景,听到“冷月仙子”四字,怕不吓得立刻昏过去才怪。
    原来武林中,近十年来出了个极为有名的人物,这人叫做“千手书生”,行踪诡秘,武功却高得惊人,行事又介于正邪之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姓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貌。
    你若不去犯他,他也绝不来找你,可是只要他找着你,你再也休想逃出他的手心去。
    武林中人提起“千手书生”四字,多是敬而远之,这“冷月仙子”本是“千手书生”之妻,行事却比“千手书生”更辣。
    后来不知何故,“冷月仙子”与“千手书生”夫妻反目,千手书生突然在江湖上失去踪迹,那冷月仙子却开始行走江湖,她亦是行踪飘忽,而且喜做男装,忽男忽女,只要有人稍为得罪了她,就不得了。
    以“龙形八掌”那么的身份武功,提起这夫妻两人,也是面目变色,绝对不敢去招惹他们。
    此时机缘凑巧,却让裴珏遇着了她,而发生的事,又是那么难以解释,以冷月仙子往常的脾气,不要了裴珏的命才怪。
    裴珏的目光里,自责,惭愧,不安,兼而有之,但却绝对没有乞求的神色,他生性如此,就算刀架在头上,他也不会向你哀求半句的。
    冷月仙子脸上的红霞,仍然未退,除了她丈夫外,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身体,近几年来,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看见过了。
    此刻她却让这少年人看了个饱,心中固然愤怒,不知怎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感觉却更令她不安,也更促使她下决心要废掉裴珏,这在她而言,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她却在迟疑着。
    从裴珏的目光里,她发现了一种她从未遇到过的“纯真”。她自幼孤傲,嫁给“千手书生”后,脾气更怪,哪知“千手书生”用情不专,被她发觉了,她就一怒而离开了他。
    自此,她将天下的男人都视为仇敌,此刻她低头一望,裴珏的目光却使她真正的心动了。
    须知世间任何人,固然可以用各种方法来骗得他人的情感,然而那绝对只是暂时的,惟有“纯真”的情感,才能换得别人纯真的情感,也惟有“纯真”,才能感动得了别人,这是自古不变的。
    冷月仙子玉手一弹,不知怎地,像是能够随意变换方向,竟拍在裴珏脑后的“玉枕骨”上。
    裴珏松了口气,他也知道方才是被人家点中穴道了。
    冷月仙子目光里,仍然没有一丝好意,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裴珏虽然明知自己被点中了穴道,但却并不知道自己险死还生,在这种情形下,能在“冷月仙子”手下逃出命来,实在是异数了。
    在穴道被解后,他愣了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出身,以及日间所经历过的事,都说了出来。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外表上冷若冰霜,而且行事心狠手辣,但却是个涵藏着极多情感的女人,只是她这种情感,不轻易表露而已。
    世上有许多人,遭遇还远比裴珏凄惨得多,艾青也从未过问,也从未关心,此刻听了裴珏的话,情况却大为不同了。
    人类的情感,往往会随着对象而变迁,一件同样的事,但发生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那么这件事在你心中造成的印象,也会迥然而异的。
    裴珏并不善于言词,再加上自身又不喜多言,是以他说得很简短,但是很扼要,很动人。
    寡言者的说话,往往都是扼要动人的。
    这时候,方才存在他们之间的羞愧、尴尬和不安,都已不再存在了,代替的却是彼此之间的了解和同情。
    虽然艾青并未将她诡秘而多彩的一生说出来,但是她轻叹着说:“你别难受,我的身世也和你差不多,你并不笨,只要肯用心,将来武功也许比我还好,这以后慢慢再说吧。”
    就是这一句话,在裴珏心中,已胜过千言万语,他对这年纪比他大了将近一倍的女子,心中此刻虽已无情欲之念,但却有另一种难言的情感。
    那几乎是一种与“母爱”相似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已有多年未曾在裴珏心中出现过了。
    冷月仙子心神交疲,她此次匆匆北来,实在是为着逃避一个极为厉害的对头,一路上马不停蹄,受尽了奔波之苦。
    而明天,她还要继续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休止的逃亡。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倦眼惺忪,娇慵地说:“快睡吧。”话一出口,又不禁满面生出红霞,蓦然想起,无论如何,对方总是个男人呀。
    蓦地,房间轻轻一响。
    艾青忽地一掠至门口,掩上衣襟,倏然拉开房门,门外悄然无人,就连门外那一条长长走廊的两端,此刻也渺无人迹。
    有风吹动,她衣袂一飘,连忙用手拉住,脸上又不禁一红,回头望去,眼光瞬处,又蓦地一惊。
    此刻裴珏也走了过来,低声道:“冷──冷大叔,你累了,还是先睡吧,我到门外站站,反正天已快亮了。”
    艾青低头沉思着,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忽然恨声道:“原来是你们,敢情你们活得真不耐烦了。”
    裴珏一惊,茫然望着她,奇怪她怎地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艾青也自发觉,看着他那茫然的神色,不禁微微现出一丝笑容,指着门框轻声说道:“你看看这个。”
    裴珏一看,也大吃一惊,原来门框上,整整齐齐地用白粉画了个星形的图形。他久居镖局,平日听人闲谈,江湖上的勾当,他也知道不少,此刻一见,便已知道这是江湖盗党做案前的预告。
    这意思也就等于说:“这货色已被我们定下了,别人休来插手。”
    裴珏忙问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艾青微一点头,指着那星形道:“你留意看,这颗星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裴珏连忙留意一下,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多年来的抑制,虽然使他失去了自信之心,但本性却仍未消失,这正如一粒明珠,仍在椟中,未经人发现,他仍然不会发出光彩的。
    此刻他一见,便道:“普通的星只有五角,但是这颗星却有七个角,而且六个角较小,其中只有一角较大。”
    艾青赞许地一笑,暗忖:“这少年的观察力倒敏锐得很。”立刻轻轻拴上房门,说道:“对了,这就是江湖上声名最恶的七个人所留下的表记,哼!他们找到我,也是他们霉运到了。”
    裴珏问道:“他们是谁?”
    艾青道:“他们是义结兄弟七人,自称为“北斗七煞”,平日无恶不做,武功想也不坏,别的事不说,这七煞里的老三和老七,最是好色──”说到这里,她脸又是一红。
    裴珏留意地倾听着,却未察觉到她的面颊,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刚刚我看那图形,较大的一角,是由上往下数的第──”她突然又顿住话,向裴珏问道:“你记得第几个角较大吗?”
    裴珏毫不思索地答道:“正是第三个。”
    艾青又一笑,暗忖:“这少年人的记忆力也好得很。”心中突然一动,转念忖道:“以他的天份,学武怎会无成,想那龙形八掌在江湖上亦是以武功成名的人物,他在龙形八掌处呆了那么久,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武功如此弱呀?”
    她疑念大起,越想越觉事有蹊跷,再忖道:“何况他天资之高,已属绝顶,那龙形八掌为何又一直说他笨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虽然知道其中必定有些古怪,但真相如何,她也不敢妄加臆测,暗忖:“以后这一定要查个明白。”
    裴珏见她久未说话,他究竟少年心情,好奇之心大起,道:“这图形所示,是不是就是说这来的就是七煞中的老三呢?”
    艾青点首道:“正是。”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他来了,恐怕就再也走不掉了。”
    裴珏道:“他留下了记号,是不是就一定会来呢?”此时他对艾青的武功,已有信心,倒希望那“北斗七煞”全来,让自己看看热闹。
    他哪里知道北斗七煞,在江湖亦非易与之辈,若真地全来了,冷月仙子一人,恐怕还不好应付呢。
    艾青一笑,道:“来是一定会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罢了。”她又叹道:“别的不说,今夜我看来觉是无法睡的了。”
    低着头,微出了会儿神,突然看到自己穿着的只是件文士长衫,此刻下襟散开,里面的肤色如玉,她连忙一望裴珏,却见他倚着桌子,像是已经睡着了,灯光之下,望之真如女子。
    她又一笑,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解衣时的情景,脸又不禁一红。
    她平日孤芳独傲,等闲谁也见不着她的一笑,此刻不知怎地,心情却像是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是她自己也无法了解的事。
    她悄悄站起来,想穿上衣裳,免得等会动手时不便,哪知轻轻一动,裴珏已睁开眼来,原来他根本就不曾睡着。
    他揉了揉眼睛,道:“是不是已经来了?”
    艾青摇了摇头,道:“你背过身子去,我……”
    裴珏眼珠一动,已知她的心意,忙将身子一转,双眼紧紧盯在墙上,哪知灯光反射,却又将艾青解衣时的身影映到墙上了。
    此刻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内心真有如大海翻腾,但是他终于忍住了,紧紧闭起眼睛,再也不想。
    霎时,艾青已结束好了,就在这时,屋顶上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声响,非常轻微,裴珏一些也没有察觉到,艾青却面色一变。
    她微一挥手,桌上的灯便倏然而灭。
    她这动作像是轻易而漫不经心地,但若不是目力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又怎能致此?
    裴珏顿觉眼前一黑,灯光已灭,他方想出声,但瞬即想到可能是那话儿已经来了,连忙收住了口,借着窗纸中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线,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前。
    突然,他觉得身边一阵温馨,一转头,这种温馨的气息更是强烈,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艾青已来到他身侧,低声道:“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已经快来了。”吐气如兰,嗅之醉人。
    裴珏越发摒住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喘,但不知怎地,心跳得那么厉害,甚至连艾青都听到了,悄声问道:“你怕吗?”
    裴珏脸一红,他自己知道自己心跳的原因,但是他又怎能说得出口。
    突地,窗户无风自开,一条人影在窗口一闪,略一迟疑,便摸了进来,分明是自恃身手,没有将房里的人看在眼里。
    这人影身材甚高,身手也极为敏捷,落在地上,全然不带一丝声息,须知他在客寓之中,就敢妄然闯入,一些也不顾忌,武功当然有过人之处,否则,他怎么敢这样地放肆呢?
    冷月仙子鼻孔里暗哼一声,那人影是个老江湖,就是这鼻孔里所发出的那一丝极为微小的声息,已使他有了警觉,眼光四扫,发觉房里坐着两条黑黝黝的人影,微微一惊。
    在这种情形下,可显出人家虽然狂妄,但真遇上了事,可有精确的判断。
    他微一撤手,手里似已撤下兵刃,沉声道:“房里的可是道上同源,兄弟莫西,是合字,也请亮个万儿。”
    冷月仙子一拉裴珏的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莫西又道:“朋友是何方神圣,再不开口,可别怪兄弟要不客气了。”须知他久经大敌,方才虽然贸然闯入,但那却因为将房里的人看得太过轻易。
    这当然是他的疏忽之处,原来他也住在这间栈房里,方才冷月仙子艾青与裴珏投店的时候,他已望见艾青,这种人的眼光可多厉害,一眼便看出艾青是女扮男装的,他好色闻名,手下不知坏了多少个良家妇女,此刻一见艾青,那种成熟而妩媚的妇人风致,虽是穿着男装,已使莫西色与魂授了。
    他不敢多望,怕打草惊蛇,悄悄蹑在后面,对裴珏,倒没有望一眼,只影绰绰地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女子而已。
    他色胆包天,再加上武功实有过人之处,再也料想不到他眼中的对象竟是冷月仙子,等不到三更,就闯入了人家的房里。
    可是艾青那轻微的一哼,可使他惊觉了。
    他立刻便想到:“这女人虽女扮男装,说不定手下武功不弱也未可知。”脑海一转,对武林中几个喜欢穿男装的女子想了一遍,心中大定,因为她们武功都不及自己,声名也不及自己高。
    可是他挂万漏一,却忘了“冷月仙子”,这也是因为冷月仙子声名高,他再也估不到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女煞星。
    冷月仙子一声冷笑,道:“凭你也配问姑奶奶的名字。”手微一扬,竟硬生生将桌子捏下一角,当做暗器使。
    莫西可不知道人家用的是什么暗器,只觉风声飕然,手法的惊人,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
    他当下哪里还敢怠慢,疾忙一转身,身形疾侧,那暗器擦胸而过,“夺”地,击在墙上。
    莫西可算是久经大敌了,见了这发暗器的手法,已知人家武功的深妙,竟是自己生平未睹,心中大骇,暗忖:“这人是谁?”
    念头也来不及转完,双腿一顿,身形疾地从窗口窜了出去。
    冷月仙子冷冷一笑,回头向裴珏道:“你等一会,我马上就来。”裴珏方自答应,眼前一花,冷月仙子已失去踪迹了。
    裴珏暗叹一声:“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人家那样的武功?”觉得很疲倦,又觉得很饿。
    尤其晕“饿”,更令他难受,须知他已一日未曾进食了,但此刻夜深人静,又能到哪里找东西吃呢?
    莫西身形猛然几个起落,也掠出了数丈远近,“北斗七煞”中,以他轻功最高,在武林中,三煞莫西的轻功,是颇有名气的。
    是以他全力而赴,暗忖总可以逃脱人家的掌握了,他人甚机灵,见机而作,反应最快,只要稍有不对,便立刻逃走,是以虽然作恶多端,但自出道以来,却没有吃过什么大亏。
    他以为今日也是一样,虽然未曾得手,但总算也没有吃亏。
    哪知背后倏地一声冷笑,笑声就像在他背后发出的,他大惊之下,连身都不敢回转去看一看,脚尖猛点,人已向左前方窜了出去。
    哪知冷笑之声,连连不绝,也始终附在他身后,饶他用尽身法,那冷笑之声,仍然跟在他后面。
    他魂不附体,汗珠涔涔而落,知道人家轻功高出自己甚多,猛一咬牙,身形疾转,掌中折铁快刀急向后打,情急而拼命了。
    哪知他这一转身,所受到的惊骇,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原来身后空空,除了远方的屋顶,被星光的照射,微微有些白光之外,眼中所见,只是一片空荡而已,哪有人影。
    他再一转身,那冷笑之声竟如附骨之蛆,又在他背后笑了出来,莫西双腿发软,这种惊骇,的确是他平生从未经历过的。
    须知在这种情况下,那无异说自己的性命已悬在人家手中,只要人家高兴,将自己的脑袋摘下,也是容易得很。
    莫西情急之下,却被他想出一法来,这当然也是他久经大敌,临敌经验已丰,是以在惊骇之中,仍未曾失去自救的本能。
    他猛然身子往下一倒,肘、膝、肩头、脚腿,一起用力,竟在瓦面上施展出“燕青十八翻”的小巧功夫,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这种功夫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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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钻石蒙尘
    浪子燕青昔年以轻身小巧之术,驰誉天下,这“燕青十八翻”,便是他仗以驰誉天下的绝技,此刻“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西,便施展出了这种轻功,来逃避身后那如附骨之蛆般的冷笑之声。
    能在屋顶瓦上施展这种地趟招术的,在武林中已不多见,他腰、肘、肩头、膝部、脚跟一齐用力,狸猫般地在屋面上翻滚着,掌中的折铁快刀,舞起一团瑞雪般的刀光,借以护身。
    此刻他不求伤敌,但求脱身,三个翻滚过后,刀光乍起,画起一道银虹,身形却“嗖”地从后屋檐下翻了下去,须知他久经大敌,临事应变的功夫,自然超人一等,他自忖若施展起轻功,在屋面上奔逸,绝对逃不过那人的手掌,是以便窜到地面上去,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或是随便在一间房子里一藏,那么冷月仙子就很难找到他了。
    他算盘打得虽好,哪知他脚尖方一沾地,背后又是其寒澈骨的一声冷笑,他情急之下,反臂一刀抡去,风声虎虎,倒也有几分功力。
    但他也知道这一刀绝定砍不着人家,脚尖微错,青蓝的刀光划了个半圆,猛地向上斜挑,刀花乱颤,“玉带围腰”,“梅花错落”,刷刷两招,狠、毒、快、准,兼而有之。
    他刀刀狠辣,却也刀刀落空,刀光缤纷中,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像鬼魅似地在他身侧掠动,他掌心的冷汗将缚在刀柄上的绸布都渗得湿透了,却越发不敢停手,将一柄折铁快刀舞得滴水不透。
    冷月仙子冷笑着,在他身侧绕动,双手垂在肩下,却不还手,莫西用尽了“五虎断门刀”里所有精妙的招数,却连她的衣裳都碰不到一点,他们动手之处本是那家客栈的后院,此在当时难免惊动了住店的旅客,出门人哪个愿意多事,都把窗子关得紧紧的,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春寒陡峭,夜风袭人,三煞莫西额上的汗珠,却涔涔乱落,渐渐,他真力越发不继,刷刷刷,拼着最后之力,接连进手三刀,身形一矮,嗖地,向后倒窜,将身躯贴在墙壁上。
    他手里举着刀,望着冷月仙子气喘咻咻地说道:“我姓莫的招子不亮,不知道朋友是高人,今天认栽了,朋友念在同是武林一脉,亮个万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山不转路转,以后见着面,我姓莫的兄弟七人,总有补报朋友之处。”
    他话说得不亢不卑,虽然认栽,但仍交待得场面已极,果然是老江湖的口吻,哪知冷月仙子艾青一向软硬不吃,饶你说下个大天来,她也仍是无动于衷,冷笑着望着莫西,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
    她仍然穿着男用的文士衣衫,衣袂飘飘,衣衫里成熟的躯体,被晚风一吹,更为动人,可是平日好色如命的莫西,此刻再也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婀娜的体态了,颤声说道:“朋友,你未免也太不讲江湖道理了,我姓莫的连毛都没有碰着你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语调中,已显明地,露出了怯意。
    艾青仍然冷笑着,像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这也怪三煞莫西平日恶名太著,才惹得这位女魔头动了杀机,而她杀机一动,再无更改的了。
    她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地,却像是都踩在莫西心上,莫西长叹一声,道:“朋友你看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当地一声,将手中折铁快刀抛在地上,突地双手一扬,十数点寒星自他袖中电射而出,正是他成名绝技之一,“七星神弩”。
    七星神弩名虽为“弩”,却是毒针,平日安装袖管中,机簧一动,便电射而出,一筒七针,莫西左右双手都安着一筒,不到危急时绝不轻施,一经施出,对手却很少有能避开的。
    此刻双手齐扬,十四口毒针倏地射出,方圆两丈之内,都在他毒针的笼罩之下,冷月仙子和他相距不过七八尺,眼看就将丧在他这歹毒的暗器之下,莫西开始冷笑,在他暗器出手的那一刹那里,他已经认为是万无一失的了。
    莫西经过的大小战斗,不知有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个武林的成名英雄,伤在他这小小十四口毒针之下。
    冷月仙子冷笑未绝,玉手轻抬,那十四口急如骤雨般的飞针,竟如泥牛人海,霎眼间失去踪影,三煞莫西面色顿时惨白,惊呼道:“千手书生!”虚软地靠在墙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须知艾青若以内家劈空掌力震飞这些毒针,或是以绝顶轻功避开,莫西虽也会惊异,却不会吓得如此厉害,而艾青此时所用的手法,正是千手书生的独门功夫“万流归宗”,也就是数十年前名震天下的奇人──仇先生,独步天下的绝技。(仇先生之事迹请见拙作《湘妃剑》)
    莫西久走江湖,这种手法他虽未得见,却听得已久了,普天之下,能将他“七星神弩”这种暗器收去的,也只有“万流归宗”这种手法。而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能够得这绝顶内功的传授的,也只有千手书生夫妇两人。
    莫西骇极而呼,他嘴里虽叫着“千手书生”,心里可想到了对手就是“冷月仙子”,艾青又缓缓向他走近了两步,他蓦地一声厉吼,双手十指箕张,纵身扑了上去,无招无式,居然烂打了。
    艾青一声冷笑,玉掌挥处,也是十四点寒星电射而出,两筒“七星神弩”竟原物奉回,莫西一声惨呼,十四口毒针全射在他身上。
    冷月仙子婀娜的身躯一动,转身掠起。对莫西看也未再看一眼,白色的人影一闪,只留下濒临气绝的莫西躺在地上哀呼。
    艾青以极快的速度在屋顶上巡视了一转,认清了自己的房间,窗户仍是开着的,她毫不踌躇地掠了进去,裴珏仍穿着那件大红女子衣裳,伏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艾青一笑,轻轻问道:“喂!你睡着了吗?”裴珏仍然伏在床上,动也未动一下,艾青打了个哈欠,真有些乏了,轻轻和衣躺在床角,但却不知怎地,眼睛虽合上了,人也疲倦得很,但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只是闭着眼睛养神。
    房里无灯,但窗外有星月之光射进来,是以光线并不十分黑暗,她躺在床上,觉得有一丝寒意,朦胧之间,觉得裴珏似乎动弹了一下,睁开眼睛一看,从窗子里照进的月光,刚好照在躺在她旁边的那人的脸上,她竟哎呀一声,惊叫了出来。
    那人竟不是裴珏,阴凄凄地冷笑一下,艾青面色如土,双肘一齐用力,腰一挺,想掠起来,那人右肘支在床上,左手微伸,那么恰到好处地点在艾青腰上,生像是艾青的腰自己送上来被他点的一样,艾青腰一软,吧地,又倒在床上。
    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身形一动,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他似的,虚飘飘地从床上掠了起来,将身上的那件火红缎子女衣脱了,露出里面手工极其精致,质料也异常高贵的短衫裤来。
    他转到床后,望了被他点中穴道,躺在地上的裴珏一眼,嘴角泛起一个狠毒的笑容,将挂在床后的一件灰色长衫取来穿上,身形显得极为凄苍,走回床前对艾青道:“想不到我来了吧?”语调中带着三分讥诮和七分怨恨的意味。
    “更想不到的,总算让我抓着了你。”他眼中闪动着鹰隼一样的光芒,冷笑着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伸手抓起了艾青,也就像鹰隼攫起小鸡那么样地轻易和安详,脚尖一点,掠到窗口,忽又冷笑一声,掠到床后,骈指如剑,在裴珏身上疾点了两下,身形一转,从后窗口掠了出去。他身形是那么轻灵而曼妙,像道轻烟似的。
    倒躺在床后阴暗的角落里的裴珏,心里觉得说不出来的委屈,对于这一切,他都觉得有些茫然。
    方才他羡慕地看过艾青掠出房去,他又累、又饿,低头看到自己身上仍穿着那件大红女衫,觉得又羞、又恼,站起来,方想脱掉,他出来才一日,但这一天中他经历的事却比他一生中其他日子的总和仿佛还多些,他有些难受,却又很兴奋。
    突地,他觉得像是有些声音,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瘦长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身前,他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穿着灰色的文士长衫,裴珏看不清他的面貌,壮着胆子问道:“你是谁?”
    那人冷冷一笑,问道:“你是谁?”
    裴珏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寒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人冷冷一笑,身躯稍为移动了一下,问道:“艾青呢?”有光从窗外射进来,那人一侧脸,裴珏看到那人的侧影,宽额鹰鼻,线条极其突出,那人走上一步,紧紧迫问道:“艾青呢?”
    裴珏下意识地一指窗口,道:“她出去了。”那人眼珠一转,裴珏只觉得身形像风一样卷了过来,自己腰上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
    那人一手提起了他,口中喃喃低语着道:“怪不得我找不着她,原来她找着了汉子。”低头又看了裴珏一眼,呸了一口,骂道:“想不到她竟看上了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兔崽子。”裴珏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谁,对他后面的那句话,他倒有些会意,觉得一肚子冤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砰地将裴珏抛在床后,裴珏只觉得四肢发软,软中又带着麻木,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地上。此刻那人抓着他,临走的时候,还在他前胸、颚下疾快地点了一下。他也会些武功,对穴道却是一点也不懂,不知道人家究竟点在自己哪一个穴道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然而他却觉得像一年般那么长。突然他觉得眼前又是一花,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赫然来到他眼前,他身子不能动,也无法看到那人的上身。
    接着,那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一动,朝他腰眼踢了两脚,他觉得周身大痛,却仍然不能动,那人似乎极为惊异地“咦”了一声,低语道:“原来是他的独门点穴。”搬起裴珏的身子,在裴珏的后心极快地拍子十几掌。
    裴珏觉得周身的骨节像是散了一样,猛地吐出一口浓痰,身子虽然仍是疼痛,但却可以动弹了,慢慢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一个穿着银色长衫的人,带着一脸轻蔑之色,站在他面前,颔下微微蓄着些短髭,神情既清俊,又高傲,裴珏看起来,竟像天神似的,想到自己,自卑之感,又不禁而生。
    此刻已经有些曙色了,是以裴珏能够看得到他脸上的神色,他也能看得出裴珏的脸,眉头一皱,似是非常不屑。裴珏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低下头去,他觉得此刻像是特别安静,耳边竟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像是大地都睡熟了似的。
    突地,他觉得那人又踢了他一脚,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的嘴朝他动了几下,他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心里不禁升起了极大的恐惧,张口想呐喊,哪知却只能发出极低微的“呀、呀”之声,他着急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是突然堵塞住了几十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那人垂着头望着他,目光中竟没有一丝怜悯,对于世上一切值得怜悯的事,他却施之以轻蔑,一手抓起了裴珏的头发,端详了几眼,倏然松手,低语道:“这厮的手段,果然狠毒已到极处。”望了裴珏一眼,又道:“只能怪你没出息。”脚步一错,悄然溜开了数尺,衣衫一飘,银波粼粼,裴珏眼光随着他的背影,他的身形竟像是比人家的眼光还快,霎眼之间,他已失去了踪迹。
    裴珏眼中汩汩流下泪来,他知道自己不但聋,而且也哑了,那银衫的中年人嘴里讲的话,他虽然听不到,可是脸上那种轻蔑的神色,裴珏却可以看得出来,他心高气傲,却处处受着压制,处处被人欺负,遇到冷月仙子,刚刚有了一些学成武功的希望,哪知又出了这种事,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既聋且哑的残废,他紧紧扼着自己的喉咙,恨不得立时死去。
    这世界,这生命,对他说来,是未免太残酷了些,这年轻人本该像朝日一样的多彩而绚丽,然而,苍天却让他比雨夜还要灰黯。
    晓色方开,旭日东升,有光从窗口射人,将这间斗室照得光亮已极。
    光线照过的地方,将室中的尘埃,照成一条灰柱,裴珏呆呆地望着,问着自己:“为什么在有光的地方才有灰尘呢?”
    但他瞬即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光线将灰尘照出来,没有光的地方也有灰尘,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他垂下头,心情更为萧索,他想:“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光线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灰尘都照出来呢?为什么让那些灰尘躲在黑暗里呢?”
    蓦地,门外有店伙的叫声:“客官,天亮了,要赶路的该起来了。”声音虽然宏亮,但裴珏却一丝也听不到,窗外阳光更盛,他的心情,却和窗外的天气相反:“天亮了,我该走了,但我走到哪里去呢?”虽然强忍着,眼泪仍然沾湿了他的眼帘。
    “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流血,也不能流泪的。”他咬着牙,环顾这斗室一次,蓦地看到冷月仙子有个小包袱仍然放在桌子上,他考虑着,该不该去拿走。“别人的东西,我能拿吗?”他脑海中不停地转动着,蓦地想起:“但是我住了店,该付店钱的。”于是他走过去,将那包袱解开,里面果然有一整锭元宝和一些散碎银子,他连忙拿了一些,将那包袱又系好,整了整身上的短衫裤,走出房去。
    昨夜的剧斗,使得店伙对裴珏不禁另眼相看,所以他虽然在奇怪昨夜进来了两人,今天却只出来一个,而且昨夜是女的,今晨却变了男的,但是他却自己警告自己:“少多事,说不定这也是江洋大盗,你要多事,人家也许就会给你一刀。”
    于是他一声不响地跑过去,裴珏给了他一些银子,一挥手,表示说:“多的你拿去吧!”
    店伙一看,非但不多,还少了点,但是也不敢多说,将艾青的马牵了出来,陪着笑道:“客官多光顾。”心里却在咒着裴珏的祖宗:“住店不给钱,还要铁青着脸充大爷,看你这样子,八成是个兔二爷。”
    但裴珏连他口中讲的话都听不到,当然更不会知道他心里想的了,接着马缰,心里有些高兴:“有了马,我就可以到处跑了。”当然,他这一丝高兴比起他的忧郁来,还差得太远。
    牵着马走了两步,这失去视听之觉的孤苦的年轻人,在思忖着自己的去路,突地,两个披着长衫手里拿着铁球的汉子朝他笔直地走了过来,一个微拱着背,太阳穴上贴着块膏药的汉子,一伸手,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匹马是哪里偷来的?”
    裴珏一怔,全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汉子一扬铁尺,厉声道:“快跟太爷到衙门里去!”路人听了忖道:“原来是公差抓贼。”却不知这两个是在衙门里吃闲饭的角色,昨夜赌了通宵牌九,将一个月弄来的银子都输光了,一早跑出来,到处想触人家的霉头,裴珏这一不说话,他越发得意,喝道:“这一个是贼,你看他穿得这个样子,手里却牵着这么一匹好马。”
    他伸手就去夺马缰,裴珏吃惊地抓着,心中想说话,口中却说不出来,那公差“吧”地,打了他一耳光,骂道:“妈那个巴子,你这个小贼还耍赖。”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裴珏又气又怒,跳上去劈面一拳打去,那公差现在精神全来了,口中喝道:“小贼还敢还手!”左手一引裴珏的眼神,右腿起处,将裴珏踹在地上,赶过去又是两脚,裴珏跟着“龙形八掌”学了那么久的武功,此刻竟被这公门里最起码的把式打得在地上翻滚,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打小贼”原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那人一面踢,一面喝骂着,另一个眯着眼,颈子缩在衣服里,鼻涕都快流出来了的瘦子打着哈欠道:“老张,算了,把赃物带回去就算了,这小贼怪可怜的,就马马虎虎放了他吧!”
    贴着太阳膏的“公差”眼珠一转,瞟了那匹马一眼,那足足抵回他们昨夜输的钱还有多,气不禁消了一大半,朝地上的裴珏啐了一口,牵着马刚想走,那瘦子却又道:“这小贼身上的那个包袱,说不定还有什么赃物,你拿来看看。”
    于是裴珏死命抓着的包袱又被他抢了去,那“公差”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拿了去,却将那包袱扔到地上,竟扬长去了。裴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疼痛,并没有放在这倔强的少年心上,但是他的心却因受了这种委屈和侮辱,而几乎要爆炸了。
    他无言地望着苍天:“为什么这些人要欺负我,难道我生成就是该受人家的欺凌与侮辱的吗?”他愤恨那两个强抢去了那本属于他的东西,他恨满街的路人眼看着这不平的事,非但没有一人管,而且都还用轻蔑的眼光望着他。
    但愤恨永远是于事无补的,他踉跄地提起了那“包袱”,希望在里面还能找到一分碎银来买些烧饼充饥,但是他失望了,那个包袱里面,此刻所剩的,只有两本薄薄的书。书是用黑桑皮纸做的封面,上面没有写字,而他现在也没有看书的心情,走了一段路,肚子饿得越发难受,他天生傲骨,乞求的事,他永远也不会做,也不愿做。
    他在路上踯躅着,一个卖烧饼的胖子看着他,觉得有些可怜,拿丁两块饼给他,脸上还带着笑容,裴珏感激得喉头都梗塞住了,接着那他有生以来所接受到的最珍贵的赠与,将那胖子的面容,即时记在心里:“你有三颗金牙,耳朵上有一粒痣。”他暗忖:“我不会忘记你,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那胖子在作着别的生意,拿着破旧的纸包烧饼给人,裴珏嘴里嚼着烧饼,心里却一动,将包袱里的那两本薄书拿出来,交给那胖子,意思是说:“我吃了你的烧饼,现在还你两本书,让你包烧饼。”他竟不愿意白得别人一丝好处。
    那胖子将那两本书翻了翻,又还给裴珏,摇了摇手,意思是说:“我不要看。”却又拿了个烧饼给裴珏。裴珏拿了那两本书,转头就跑,他知道那胖子一定以为他还要吃烧饼,他感觉到被屈辱了的悲哀,跑着跑着,眼睛又潮湿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比一个天生傲骨的人,却偏偏在受到别人委屈的时候,既无法反抗,也无法辩明更值得悲哀的了。
    裴珏像一颗未经琢磨,也未曾发出光彩的钻石,混在路旁的碎石里被人们践踏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价值,这颗钻石的命运是永远被人践踏,还是能有发出光彩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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