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天涯飘泊
    这天晚上,客栈门口多了个洗马的小厮,他洗的马比任何人都干净,但拿的钱却比任何人都少,这还是本来在客栈门口洗马的那一群无赖中的“老大”可怜他,才将一些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油水”的客人让给他。
    他,自然就是裴珏,他认为靠劳力吃饭,并不是屈辱,因此他竟也安于这种卑贱的生活,晚上就在客栈的房檐下一睡,用那两本破书做枕头,这是他唯一的财产,也是唯一没有别人要抢他的东西。
    料峭的春寒有时使他半夜惊醒,他就起来打一趟他也知道毫无用处的“大洪拳”,一面安慰着自己:“夏天就要到了。”
    但夏天还没有来的时候,这小镇却来了个卖把式的老头子,带着一匹疲弱的老马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他们在客栈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打起锣,那小姑娘耍着花刀,裴珏看得眼睛都直了,觉得她耍得真好,那老头子咳着嗽,叫着江湖的场面话,但使了半天劲,看的人虽多,给钱的人却少。
    那老头失望了,弯着腰,咳着嗽,收拾着场子,那小姑娘叹着气,在旁边帮忙,天黑了,他们牵着那匹老马来到客栈门口,店小二爱理不理地招呼着,裴珏却去牵那匹老马,比着手式,意思是要替他们刷一刷,那老者摇了摇头,裴珏却在地上划了“不要钱”三个字,那老头一笑,就将马交给他,裴珏站起来的时候,看到那小姑娘的大眼睛里也充满了笑意。
    “这是一对多么漂亮的眼睛呀!”但是他立刻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现在甚至连檀文琪都不敢想,因为一想到她,他就会觉得更难受。
    晚上,他又枕着那两本破书睡了,像以前的那些日子一样,他又被春寒惊醒,可是今夜当他在星空下使着拳的时候,除了满天的星星之外,还有一双眼睛在望着,那就是那耍把式的老头子。
    那老头从客栈里走出来,拿了块白粉在地上写道:“你学过武?”裴珏点了点头,那老头想了一会,又写道:“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去闯江湖,虽然有时也会挨饿,但总比你在这里刷马要强得多,少年人也该到江湖上闯闯呀!”
    裴珏大喜,连连点着头,那老头子满布皱纹的脸上,也露出喜色,他到底老了,古铜色的皮肤,现在也渐渐松弛,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他忙,总是件好事,何况他对这小伙子还颇具好感。
    于是第二天,裴珏就由刷马的小厮变成了走江湖的小伙计,他随着老头子到了江南,在一些小镇里飘泊着,白天,他打着锣拿着家伙,有时也使一趟拳,晚上,他拿着那柄兵刃,和老头子睡一起,夏天来了,可是他却又觉得热了。
    以往他的幻想,此刻已被现实折磨得几乎没有了影子,但夜深人静,他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他也会幻想自己学成了惊人的武功,使檀明大吃一惊后,娶了他的女儿。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冷月仙子,想到她映在墙上的那个美丽的影子。
    但是白天,当他看到那一双明媚而带着笑意的大眼睛的时候,他不禁忘去了很多事,也许忘得太多了些,但无论如何,回忆只是使他伤心而已,那他又何必要去回忆呢?
    那老者──他自己替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花刀孙斌,江湖人称“断魂刀”。孙斌的女儿──那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孙锦平,却对裴珏有着亲人般的慈爱,这对自幼失去了亲人的裴珏来说,已足够使他满足了,何况那双大眼睛望着他时,还带着甜蜜的笑意呢。
    他们离江陵府越来越远,这天到了龙潭,天正在下着雨。
    下雨对江湖卖艺的人们来说,是一种无法补救的磨难,花刀孙斌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晚上,裴珏中夜而醒,他梦到檀明拿着一把刀要杀他,檀文琪在旁边拉着他爹爹的手,所以他醒来时,那极恐怖的感觉仍使他悚栗,他一转脸,看到孙斌也不在床上,于是他就从那张木板搭成的床上爬起来,挑亮了油灯,穿上鞋子,走出这间茅草搭成的小客栈里的小客房,出去透透气。
    雨已经止了,这么凉快的晚上,裴珏很少在夏天遇到过,他走到小院子里,仍然没有孙斌的人影,他不禁开始奇怪:“孙老爹这么晚了,会跑到哪里去了?”爬到那矮墙上往外一望──墙外那片荒地上的景象,却吓得他差点从墙上翻下来。
    原来墙外此刻喝叱连声,刀光飞舞,“花刀孙斌”掌中青钢刀涌起一片光影,竟以名垂江湖的“五虎断魂刀法”对敌着对手的一枝丧门剑和两管判官笔,刀风虎虎,招沉力猛,显见得在这柄刀上,至少有着四十年的功力,哪里还是他在耍把式使的那种刀法,裴珏的眼睛都看直了。
    使丧门剑的是个精瘦汉子,左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刀疤,使判官笔的短小精悍,招式狠辣,尽往孙斌身上可以致命的地方招呼。
    “花刀孙斌”雪白的胡发在夜风里带着刀光飘舞,那使判官笔的双笔抢出,一点“期门”,一点“乳泉”,刷地一塌腰,双笔直上挑出,竟点向孙斌的咽头,招式快如闪电!
    孙斌冷笑一声,微一错步,刀光一闪,震得那自上斜削而下的丧门剑发出“呛然”一声长吟,左腿虚虚踢出,右腿倏然飞起,“鸳鸯双飞腿”,踢得那矮小汉子不得不赶紧撤招后退。
    使丧门剑的瘦长汉子冷笑叱道:“十年来姓孙的功夫倒还没有搁下,可是今天我姓程的不叫你血洒此间,从此江湖上就算没有我们‘淮阳三煞’这块字号。”刷刷两剑,剑光带着青蓝色的光芒,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利明。
    那使判官笔的此刻眼睛都红了,也是边打边喝道:“想你断魂刀在武林中还算叫得起万儿的人物,杀了人竟想一躲了之,那可办不到,今天没别的说,赔我二哥的命来吧!”
    孙斌一声不响,“五虎断魂刀”使得风雨不透,力敌这名震江湖的绿林巨盗“淮阳三煞”中的小丧门程英和夺命三郎郑昆炎的三件兵刃,虽然已是很少有还招之力,但这“淮阳三煞”一时半刻之间,却也奈何他不得。
    伏在矮墙上的裴珏虽然听不到他们的话,可是他脑中立刻将这件事猜出了九分。
    “这大概是有人向孙老爹寻仇,这孙老爹以前一定也是个成名英雄,为了躲避仇家,就藉卖艺来隐藏身份,可是今夜,还是让人家找着了!”他暗叹一声,又忖道:“可惜我太不中用,竟连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人家怎么来的,怎么动上手的,我都不知道,我是个笨蛋,又是个残废。”
    他的心更疼了起来,头一抬,忽然看到几点寒星,似电般地向和孙老爹动着手的两个人身上袭去,他知道这是暗器,朝着旁边一看,孙锦平手里也提着刀,暗器就是从她手上发出的。
    小丧门剑一领,夺命三郎掌中判官笔翻飞泼打,将袭来的铁莲子击飞了,口中大怒喝道:“什么人敢暗算大爷?”
    语声方了,孙锦平已像燕子般地掠了过来,手中使得是柳叶刀,刀光一闪,“风虎云龙”,上削喉咽,下剁双足,走的也是“五虎断魂刀”的路子,但是轻灵巧快,和她爷爷的刀沉力猛却又截然不同,小丧门冷笑一声:“小媳妇也出来了!”剑势一转,刷刷两剑,刺向孙锦平。
    裴珏看得冷汗直冒,他想不到孙锦平也有这么好的功夫,对自己的无用,也越发惭愧难受。
    这几人一动手,这龙潭郊外小乡村的狗都吠了起来,小丧门有些心虚,低喝道:“老三,卯上劲,快了结这两个点子。”
    夺命三郎闷哼了一声,判官双笔直欺进孙斌怀里去,这种短兵器,讲究的就是“一寸短,一寸险”,另外还得加上快,夺命三郎能扬名江北绿林,这一对判官笔上,确实有过人的功夫,就连孙斌那么老辣的刀法,却也被迫得后退了两步。
    但十数个照面一过,夺命三郎手上的判官双笔就不得不缓下来,孙斌掌中的刀,却一招快似一招,很快地占了上风。
    那边孙锦平掌中的柳叶刀,却抵敌不住小丧门掌中的三才剑法,一团刀光,堪堪已被裹在小丧门轻灵巧快的剑招里。
    裴珏自家武功虽不行,但总算还懂得不少,此刻心中着急,忖道:“看样子他们一个时辰里,还分不出胜负来,若惊动了别人,怎生是好?”他却不知道,此时早已惊动别人了,只是大家都躲在房里,谁肯出来招惹这种事。
    孙斌早年闯荡江湖,见过的大风大浪,不知道多少,此刻眼角动处,已看出他女儿情况的不妙,蹬蹬蹬倒退三步,刷地,又窜了上来,竟施展出“五虎断魂刀”里的“进步连环夺命三招”来,顿时将夺命三郎的身形,压在自己刀光之下。
    夺命三郎判官双笔,磨、点、架,将孙斌的“进步撩阴”,“连削带砍”狠辣的两招避了开去,孙斌冷笑一声,刀光忽地一圈,夺命三郎右手判官笔一架,左手方动,却被孙斌刷地一腿,踢在手腕上,一只纯钢打造的判官笔脱手飞去。
    他惊呼一声,塌腰错步,孙斌却怎会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刀光如雪,专找他左面的空门,夺命三郎一枝判官笔才架得两招,一声惨呼,左肩上可着了一刀,痛得连右手的判官笔都丢了。孙斌面寒如水,成心将这江北巨盗废在自己刀下,刷地,又是一刀,夺命三郎痛得冷汗直冒,仍未忘了逃命,扑地躺了下去,“懒驴打滚”,招式虽无赖,但却总算躲开了此招。
    那边小丧门一声厉呼,喝道:“姓孙的,光棍不打躺下的,好朋友未免太狠了吧!”抽身想赶过去,但孙锦平的刀却不要命堆缠着他,他心越急,掌中的剑招也就越乱,猛听得又是一声惨呼,他知道夺命三郎八成儿是完了。
    念头尚未转完,孙斌已掠了过来,刀光一领,直剁小丧门的上三路,口中却喝道:“平儿退下去,用暗青子喂他。”
    小丧门长剑越发不济,瞬眼之间,肩头、腰下,又中了两颗铁莲子,掌中剑一招“啸雨转风”刚使到一半,就痛得连剑招都使不完,眼前刀光一花,左腿上又着了一刀。
    这种流血的场面,裴珏是第一次见到,他兴奋得全身发抖,恨不得那运刀如风,身形如豹的不是孙老爹,而是自己才对心思。
    孙斌自己知道劈在小丧门身上的一刀,已用了八成劲,已足够叫他去见阎王子,用鞋底抹了抹刀口上的血,低低说道:“把地上的铁莲子拾起来,趁着天没亮,赶紧离开这里。”
    孙锦平嗯了一声,晃起火折子,在地上拾回铁莲子──那唯一可能露出他们身份的东西。
    裴珏高兴得自矮墙上跳了下来,孙斌望着他一笑,丝毫没有因为他窥破秘密而有不满,这当然是因为已没有将他看做外人的缘故。
    三人回到房里,孙斌就开始检点行装,裴珏知道是要走了,在旁边捆着兵器,方才的事,孙斌一字不提,裴珏虽然心里好奇,却也不问,有时不过偷偷去窥望孙锦平的眼色。
    他们的行李,当然不会太麻烦,片刻之间,就收拾好了,每当收拾行李的时候,裴珏就会非常兴奋,因为他们又要出发到另一个新的环境,这种天涯飘泊的生活,是每个年轻人都乐于尝试的。
    他此刻也不例外地有着这兴奋的心情,甚而比往常更要兴奋些,因为他又经历了一件他以前所未曾经历过的事。
    孙锦平低着头收拾东西,忽地看到裴珏的两本书,她毫未在意地抛在裴珏身前,裴珏也毫未在意地将它插在兵器担上。
    他们连夜速行,天亮的时候,就赶到一座小山的山脚。
    那是京镇山地里一个比丘陵略为大些的小山,但满山青绿,分外觉得玲珑可爱,因为这是镇江与江陵两府之间的通道,四季行人颇多,因此在山脚下,依山架搭着茶亭和面馆,又因为有好几家在一起,因此就有了竞争,每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倒像是这里突然多了一个小镇的样子。
    虽是凌晨,但这些做行旅生意的客家,都已开张了,孙斌看了累得咻咻喘气的裴珏一眼,也走进一家小面馆去打个尖。
    这小铺子四面都是栏杆,是用饭碗粗细的毛竹编的,桌椅也是竹制,看上去既清爽,又干净,裴珏坐在椅上喘气,暗暗感激有这极好去处。
    堂倌送上些吃食,也无非是热汤面,包子一类的东西,裴珏和孙锦平却吃得津津有味,孙斌则有些食不下咽的样子。
    这时茶棚里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就别无其他的客人,蓦地,道上尘土大起,奔来两匹健马,倏然在这间茶棚前停住了,刷地下了马,往里嚷着:“喂!店家,快来几碗面,爷们吃了上路。”
    说话的这人细高挑身材,满脸上却带着病容,两只眼睛陷下去老深,眉骨高高耸起,再加上两边鼓起好高的太阳穴,不问可知,是具内功的练家子,另一人却正好相反,一身胖肉随着他走进来的脚步不住颤动着,但腰边的大皮囊,却又告诉别人这是位使暗器的行家,当然也是武林中人了。
    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一走进来就用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孙斌他们,孙斌赶紧低下头去吃面,仿佛甚为不愿意招惹他们。
    裴珏转过了头去望了人家,觉得人家的眼睛里仿佛有电光似的,也赶紧转过头,不敢再去打量人家,慌张之下,手肘一碰,却把靠在桌子旁边的那捆兵器碰倒了,发出哗然一声巨响。
    方才他捆兵器的时候,心有些慌,意有些乱,根本没有绑好,此刻被他一撞,红缨枪、折铁刀、齐眉棍,散得一地。
    而那两本用黑桑皮纸做封面的破书,也落在这些兵器中。
    那两个刚刚走进来的汉子,目光一落到这两本书上,脸色却好像都骤然变了一下,两人互视了一眼,又望了坐在那里低头吃面的孙老爹和已站起来准备帮忙裴珏拾兵器的孙锦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那蹲在地上正手忙脚乱地拾着兵刃的裴珏身上。
    裴珏当然不知道人家的两双电目正利箭似地瞪在自己身上,正自愧恼着自己的莽撞,哪知眼前一花,突然看到一个人也蹲了下来,竟帮着自己将散落在最远的一杆花抢拾了过来。
    。
    他感激地一笑,一抬头,看到刚才帮自己拾兵刃的人竟然就是方才走进来,那个眼睛里仿佛有电光闪动的胖子。
    他又望到这胖子也是一脸笑容,那么拥肿的身材,蹲在地上就像是个球似的,这时候,这胖子正准备去拾那两本黑桑皮面的书──
    但是这两本书距离裴珏较近,裴珏一伸手,就将那两本书先拾到手里了,并且对那帮自己忙的胖子微笑了一下,心下颇有些好感,因为这世上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并不太多。
    哪知道那胖子脸上的肥肉却不知怎地抽动了一下,张口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裴珏根本听不到,但是孙锦平却听到了。
    那胖子说的是:“小哥,你这两本书可不可以借给我看看?”但裴珏仍瞪着大眼睛,含笑望着他,他正有些莫测高深的感觉。
    哪知那坐在桌上的小姑娘却说道:“你不要和他说话,他是个聋子,又是个哑吧,你和他说话他也听不见。”
    这胖子“哦”了一声,像是颇为惊异地站了起来,眼珠转了两转,突然从脸上掠起一个诡异的笑容,指着那两本书向孙锦平说道:“姑娘,这两本书卖不卖的?”
    孙锦平一皱眉,微嗔道:“不卖,不卖,我们是卖把式的,可不是卖书的,你看书,卖书的铺子多得很──”
    那胖子哈哈一笑,眉梢眼角泛起一种生像是捡着宝贝的神色,眼角悄悄一瞟那始终沉着脸站在旁边的瘦长汉子一眼,又道:“姑娘,我知道你不是卖书,但是我看着这两本书的面子很好看,就想买下来,花个十两八两银子,我都不在乎。”
    这一下孙锦平可吃了惊,须知“十两八两”银子,在当时可是一笔颇为惊人的数目,孙锦平他们劳苦奔波几个月,也可能没有这种收入,她自然会奇怪为什么有人会花这么多银子来买这两本非但不起眼,而且简直已经破烂了的书。
    她吃惊而怀疑地打量了这胖子几眼,坐在那里吃面的“孙老爹”更是满脸异容,因为他昔年也是武林中颇有些“万儿”的人物,闯荡江湖已有多年,因之他一眼便猜出这一胖一瘦两人是谁来。
    原来这胖子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多臂人熊邱怀仁,而那个黄面的瘦长汉子,却竟是名满武林的独行巨盗,金面韦陀叶之辉。
    是以“孙老爹”所惊异的,并不是他女儿所惊异的,而是这两个在江湖中久著凶名的人物,怎会客客气气地向个女孩子买两本书?
    这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两本书的价值──在一个刷马的残废孩子身上的书,有谁会去注意到它的价值。
    他们也不知道:这两本书竟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曾在江湖中惹出无数风波,又使得千手书生和冷月仙子为之反目,冷月仙子也因之吃尽苦头,还险些丧生于此的武林秘笈。
    这两本书,竟是百十年前的武林第一异人,大名至今传诵不息的海天孤燕所遗留的秘笈,海天孤燕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就全记载在这上面。
    那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颇具眼力,他们一眼看到在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孩子这里,竟有着和传说中的“海天秘笈”极相似的书,惊异之下,自然也难免奇怪,却自然也有些怀疑。因之多臂人熊就故意蹲下来帮助,想看看这两本书是否就是他们所料中的,他虽然没有拿着这两本书,但是裴珏拿书的时候,书页散开了一下,已被这老江湖一眼瞥见里面果然像是有着些练功的图形。
    但是他并不敢立时伸手去抢,试想这么一本书,怎会在一个武功平常的人身上──就是武功平常的人,得了这两本书后,武功也不会再平常了呀!这本是极合理的料想。
    因之这身形似肥猪,狡猾却如狐狸的老江湖,就用言语试探着,孙锦平这么一答话,他脸上的假笑就变做真笑了。
    他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足有十两重,拿在手中一晃,一面又带着诡笑说道:“我最喜欢收藏封面好看的书了,你卖给我,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一面说着,他还一面向裴珏打着手式,只见他和孙锦平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多臂人熊脸上的笑容愈见开朗,这本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秘笈,眼看就要落到他的手上,那么不要三年,邱怀仁这名字在江湖中将要来得更响亮,他的肥脸上,绽开了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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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海天秘录
    裴珏还蹲在地上,孙锦平回头看了她爹爹一眼,征求她爹爹的意见,是不是该将这两本“破书”卖给这个“疯子”。
    “孙老爹”则于暗中思忖着,该如何应付这局面,他到底也是久闯江湖,此刻已猜出在这个“刷马的残废孩子”身上的这两本书必不寻常,只是他为避强仇,隐迹多年,武林中的事他也久已隔膜,是以此刻他还未想出这两本书,就是“海天秘笈”来!
    可是,他虽已知道这两本书必非寻常,他当然也不愿意被这多臂人熊以十两银子买去,但是他却想不出一个法子来拒绝。
    因为这两人在江湖中都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反目便能杀人,“孙老爹”自忖武功,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两人的敌手。
    他心里正动着念头,多臂人熊的眼睛却盯在孙锦平脸上,他自也早有打算,这女孩一点头,他自然不会在乎十两银子,这女孩假如一摇头,那他就要不客气地以暴力来抢了。
    哪知那始终未发一言的金面韦陀叶之辉此刻突地冷冷道:“小姑娘,你这本书要是卖给我,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孙锦平又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在这两个“疯子”脸上一扫。
    “叶老哥,你这又是何必,你买和我买,还不是一样吗?”
    金面韦陀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一笑,傲然说道:“你买得难道我就买不得吗?”
    多臂人熊面色惨变,连声道:“好,好……”突地一转头,咬牙向孙锦平说道:“小姑娘,我出二百两银子。”一面又伸手,掏出一叠银票来,抽了一张,在孙锦平脸上一扬,接着又说道:“这张票子是‘源裕’的,普天之下,任什么地方都能兑现。”
    这两个武林中的凶人,平日间相处,颇为臭味相投,还曾经联手上过线,开过扒,一搭一档,很做了几件恶事。
    但此刻这两个互夸“义气为先”的角色,书还没有得到,却已闹起内讧来,而这么一来,两人互有顾忌,谁也不敢伸手强抢了。
    但是孙锦平可越来越糊涂了,那端着一只盘子站在旁边的店伙,更是目定口呆,恨不得自己也有这么本书,一两银子就卖了。
    他忍不住插口道:“二百两银子,‘源裕’的银票!……姑娘,你就卖了吧。”他又侧过头,朝孙斌不胜羡慕地道:“老爹,二百两银子呀──”
    金面韦陀狠狠地朝他一瞪眼睛,吓得他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孙老爹”干咳了一声,站了起来,缓缓说道:“这两本书是这个孩子的,我们也做不得主,其实两位又何必花这么多银子,来买──”
    多臂人熊突然朗声大笑了起来,指着“孙老爹”连连笑道:“呀,呀,我邱怀仁眼睛越来越差了,直到现在才认出你来,你不是五虎断魂刀孙斌吗?想不到,想不到──”
    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又道:“既然是你,那这件事可好办了,我邱怀仁跟你可是老朋友了,素来没有什么难过,昔年‘三煞五霸’都要找你的麻烦,我还替你说过话,今天──哈,你总得卖我个面子吧。”
    “孙老爹”这时不禁面色惨变,他知道人家已认出自己来,自己再想不认账也不行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金面韦陀身形一动,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冷冷道:“作买卖可不准讲交情,孙朋友,你大概也知道我的脾气,现在我出五百两银子买你这两本书,‘三煞五霸’跟你结仇的梁子,我叶之辉也全替你包揽过来,你说,你卖给谁吧?”
    多臂人熊一拧身,右手已伸进他身边的皮囊里,也自冷笑道:“姓叶的,我邱某人跟你总算还有三分交情,你要真这么不讲义气,别人怕你的金刚掌,我邱某人不含糊你的。”
    金面韦陀深沉的双目一凛,刀也似地瞪住邱怀仁,冷冷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么你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要怎么办你就看着办吧。”又侧睨孙斌一眼,横着眼睛说道:“你卖还是不卖,你要卖给谁?你可得快说,要不然你银子拿不到,命却送掉了,哼!那你就不像是光棍了!”
    语声方落,蓦地──
    竟又响起一阵冷笑的声音,一个生冷已极的声音说道:“两个全不卖,你们两个快给我滚吧!”
    众人都骤然一惊,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更是面目大变,刷地,两人同时一拧腰,一左一右,向外跃开好几尺去。
    两人这才看到,一个瘦削的中年文士,穿着一领银灰色的长衫,却带着一股轻蔑的笑容,站在自己方才所站的地方后面。
    这茶棚外面是一条官道,茶棚外面都是空荡荡的,一眼望出去,可以望着老远,但是这银衫文士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竟没有一人知道,而这些还都是颇具武功的练家子。
    但是,最吃惊的还是裴珏,他一直捧着那两本书蹲在地上,这些人说的话,他一字也没有听到,但是他却猜出这些人说话的内容都是为着自己手里的这两本他一直没有注意的书。
    但是,此刻他心念转动下,不禁暗忖道:“这两本书本来是在那‘冷大叔’的包袱里的,‘冷大叔’的武功,高深无比,现在这两个汉子,也那么注意这两本书,难道这两本书上面,有着什么秘密?唉!我以前为什么不看看呢?”
    须知裴珏本是聪明绝顶之人,以前他一直心神交瘁,为生活而挣扎,是以没有想到这上面来,此刻心念动处,却已猜着几分。
    但是他心里正在为这件事怦怦跳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双穿着粉底步履的脚,出现在他眼前,而这双脚竟是这么熟悉。
    于是──
    那小镇客栈房间,自己被点中穴道后,蜷伏在床角的那一幕,便又电也似地闪过他的心头。
    他禁不住悄悄抬头向上望去,他看到一袭银灰色的长衫,和那张颔下微微带着些短髭,既表俊,又高傲,又满含轻蔑的脸。
    裴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这人就是那曾经替自己解开过穴道的人,目光一转,他再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别人的脸上,也是满露惊惶的颜色,他心中不禁又转了转,为自己打着主意。
    孙斌父女、金面韦陀、多臂人熊,几双眼睛都带着惊惶望着这银衫文士,但他却丝毫也没有为之动容,目光冷然望着天上。
    这人的突然出现,使每个人都惊异于他轻功的神奇,但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也都是“万儿”铿锵作响的人物,却不是就此可以吓跑的,尤其是这两本武林秘笈,还像是一块肥肉,在他们嘴前面摇来摇去的时候,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会为它拼一拼的。
    多臂人熊强笑了一声,道:“朋友是何方高人──”
    哪知这银衫文士似乎根本不愿意多废话,冷叱一声,截住他话道:“你们滚不滚?”
    金面韦陀面寒如水,双眉微挑,也厉叱道:“朋友,你卖的哪门子狂,你凭什么敢在我金面韦陀面前说这种狂话──”
    那多臂人熊一听金面韦陀如此说,也不甘示弱,一瞪眼,道:“他们卖东西,我们买东西,你管得着吗?”
    那银衫文士突地仰天长笑了起来,笑声清越而高亢──
    多臂人熊心中一骇,他识货得很,冲人家这笑声看来,就知道这人内功之深,已是不可思议,绝对在自己之上。
    这时他双眉暗皱,目光中突然露出杀机来,突地双手齐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肥胖的身躯快如流星,掠向蹲在地上的裴珏。
    那银衫文士笑声未住,对这以暗器的歹毒闻名天下的多臂人熊发来的十几点寒星,似乎连眼角都没有瞟一下。
    孙斌父女却不禁惊得唤出声来,金面韦陀目光闪动处,即掠向那准备先将“海天秘录”抢到手里的多臂人熊。
    裴珏大惊之下,抱着那两本书往地上一滚,他武功虽不高,但身手到底比常人敏捷得多,刚刚滚到桌下。
    那边“砰然”一声,接着“多臂人熊”闷哼了一声,原来他和金面韦陀已对了一掌,他却不是这以掌力见长的金面韦陀的敌手,两掌相交之下,他禁不住被震得向后连退出好远,喉头一甜,胸口一热,他知道自己已受了重伤。
    这多臂人熊蓦地发出暗器,金面韦陀冷叱挥掌,孙斌惊骇之下,看到他两人对掌之后,两条人影便倏然分出。
    他这时才想起多臂人熊发出的暗器,才赶紧去看那银衫的青年文士,只见他竟仍是傲然卓立在原地,一副潇洒的样子,多臂人熊蓄力而发的十几件暗器,竟无影无踪,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种手法,简直骇人听闻,多臂人熊百忙中偷眼一瞥,也看到这种情形了,他这种老江湖立刻就发觉出自己的情形不妙。
    这银衫文士的武功,竟是不可思议,再加上已经和自己反脸成仇的金面韦陀,更何况自己此刻已受了极重的震伤。
    多臂人熊闪电之间,已推断出自己此刻唯一可走的路,便是乘早溜之大吉,留在这里,书是得不到,命还得赔上。
    他在江湖中翻滚这么多年,结了这么多仇家,还能不死,由此可知他临事的判断,自有过人之处,正是当机立断的角色。
    心念一动之下,他再不迟疑,猛一拧步,双足一顿,刷地斜窜出去,朝这茶棚后面的荒野掠去。
    在这种情况下,这久闯江湖的巨盗,竟然在身形展动时,还反手一挥,电也似地打出十数点寒星来,分袭各人,这份老到、狠辣、奸狡,的确不愧是在武林中久著凶名的人物。
    自从他发暗器,夺秘录,和金面韦陀对掌,受伤一直到此刻,笔下写来虽慢,然而在当时却仅是在人们霎眼之中完成的,远远站到旁边的那面如死灰的店伙,甚至根本没有看清这是怎么回事来。
    但是那傲然卓立的银衫文士,冷笑声中,身形倏然而动,就像一条银龙似的,在空中微一盘旋──
    多臂人熊临危逃命,情急之下,分向发出借以保身的十几道暗器,竟在他这微一盘旋之下,全如泥牛人海,无影无踪。
    这武功深不可测的银衫文士,长袖挥动处,倏然又是一声轻啸,转折空中的身躯,竟突又凭空拔起数尺,然后当头朝金面韦陀击下。
    这时素来狂傲的金面韦陀,也被这银衫文士的惊人身法,骇得面如土色,正待也学多臂人熊一样,乘早溜之大吉。
    哪知但闻一声轻啸,那条银色的人影,已带着一种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强劲掌风,当时朝自己压了下来──
    漫天掌风之中,他根本无法分辨出人家向自己出招的部位,而且自己被这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掌风一压,竟好像气都透不过来,这素称“硬手”的凶人,此刻非但不能还手,竟连躲都没有办法躲,只觉眼前一黑,当胸已着了一掌。
    目定口呆的孙斌父女,只觉得漫天银衫飞舞间,一声轻啸,一声惨呼,那条银龙般的人影,已向多臂人熊逃走的方向电射而去。
    再一看,那方才桀傲不可一世的金面韦陀,此刻已倒在地上,不用细看,孙斌就已知道这横行一时的独行巨盗此刻已经丧命了。
    这银衫文士的身手,若非亲目所见,简直就令人难以置信。
    五虎断魂刀孙斌,昔年本是个颇为干练的镖客,武功虽不怎的出色,但眼皮之杂,自是不在话下,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算开了眼界,知道巴巴武林之中,真的有着这种异人。
    他长叹一声,愕了半晌,脑海之中乱纷纷的,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孙锦平自也花容失色,浑身颤遍,那店伙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这其中到底孙斌还是老江湖,此情此景,地上倒着一具死尸,这家茶棚还是在官道上,此刻天已大亮,行人马上就要来得多了。
    这时,他也想起裴珏和那两本已使两个武林巨盗丧命的书来。
    于是他向他女儿低叱一声:“平儿,收拾东西,快走。”而这时裴珏已从桌下钻了出来,手里的那两本书,已经翻了开来。
    而他面上此刻竟然满露喜色,孙斌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就知道这孩子必已发现了此书的秘密。
    原来裴珏既聋且哑,一钻到桌下后,竟任事不管,先将这两本书翻了一翻,他骇然发现,这两本书上所写的果然全是武功修为的方法。
    孙斌双眉紧皱,知道此时自己非走不可,但是往何处去呢?
    他心中又极快地转了两转,知道那银衫文士,将这两个巨盗击毙的目的,无异也在这两本秘笈身上,以他这种身手,片刻间便可以将多臂人熊击毙,而那时他势必会返回来取这两本异书。
    他一伸手,从裴珏手上接过这两本书来,“海天秘录”四字,便赫然映人他眼中,他心中猛地一阵巨跳,竟禁不住贪心大起。
    五虎断魂刀昔年走镖时,曾将江湖帮匪“三煞五霸”中的二煞伤在手下,从此他就为这份仇恨而隐匿起来,东逃西躲,就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天光的耗子,在黑暗中逃窜者。
    而此刻,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可以使这些完全改观过来,只要他得着这书上所记载的,他就可以永远不必再畏惧任何人。
    他嘴里锭开一丝笑容,心下再不迟疑,一面喝道:“平儿,快走!”一面拉着裴珏,奔出这茶棚,跳上方才多臂人熊和金面韦陀骑来的两匹健马,先在他女儿所骑的马腹上,刷地打了一鞭,然后自己一夹马腹,两匹马便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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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历劫余生
    这一来,可大大出了裴珏的意料之外,他被五虎断魂刀孙斌半挟半抱地横搁在马前,望到这“孙老爹”已将那两本现在他已知道价值的奇书,用另一只手掖进自己的怀里。
    他有许多话想问,但是却问不出来,他暗暗怒恨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却要让人家来摆布,自己甚至连一些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他纵然已经习惯了被屈辱,但此刻心胸仍不禁悲怆梗堵。
    此刻天虽大亮,但官道上仍少行人,这两匹马放辔急奔,马蹄后扬起的沙尘,有如一条灰龙。
    孙锦平本甚善骑,方才所骑之马被其父劈了一掌,此刻这匹马仍负痛急窜,她根本无法控制,虽仍不时扭头回望,但马行太急,虽尽力扭,却也看不出什么来,险些自己也因之坠马。
    这两匹马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驹,虽经长程奔来,但一点也显不出它疲劳,健蹄翻飞,马行如龙,片刻之间,已奔出老远。
    五虎断魂刀孙斌也不时扭头回望,看到背后根本没有人追来,心中暗喜,两条腿到底跑不过四条腿的。用左手抚了抚怀中的两本海天秘录,看了看右手所掖持着的裴珏,贪念一生,良心便泯。
    何况他起初收留裴珏,虽也有些恻隐之心,但也是因为自己正需要这么一个只做事不拿钱的帮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
    此刻他念头数转,嘴角微微狞笑一下,望了奔在前面的孙锦平一眼,倏地将右手往外一推──
    孙锦平多多少少猜着一些她爹爹的用意,但是她却绝未想到自己的爹爹连一个孤苦伶仃的残废少年都容不得。
    蹄声纷沓之中,她只听到后面似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她连忙扭头去看,但是自己所乘的马后,却又被劈了一掌,这匹马旧痛未愈,新伤又起,仰首一声长嘶,奋蹄前奔,其急如火。
    但是孙锦平却已看到她爹爹的马上已没有裴珏的影子了。
    那么,她又该是怎么一种心情呢?
    只是,这两匹马却不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肯为这可怜,无助,芳心已寸断的少女停留一刻,甚至比先前奔驰得更快了。
    这条笔直的官道在前面略有曲折,这两匹马也转眼失去了踪迹。
    太阳,也像往常一样,缓缓地,但却有着一定的规律升上来,照上了树梢,照上了官道,照上了倒卧在道旁的裴珏的脸。
    方才他被孙斌一掌从急驰着的马上甩下来,“砰”地,头撞在坚硬的石子路上,又翻了两个筋斗,落在道旁的丛生草石里,才停下来,而这历尽惨劫的孤星,自也失去了知觉。
    此刻,他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张目但觉阳光刺目,下意识他想伸手揉着眼睛,但四肢却像已被摔散了似的,一动弹就发痛。
    他只得勉强扭头,避开由上面照到他脸上的阳光,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什么事都不愿想。
    自从他有知识那一天开始,直到此刻,他所遭受的,似乎都只有不幸,但是他却并不怨天恨地,更不怨恨别人,他只是怨恨自己而已。
    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自己却做不到,于是他又怨恨自己的愚蠢,对于别人所施于他的屈辱和不平,他却只是默默地去承受着,只希望有一天能让别人看得起。
    报复,仇恨,这些字在他来说都是那么生疏,他只要别人不来损害自己,便已心满意足,对于他自己,却绝不想去侵害别人。
    虽然经过这么多日子的折磨,这么多次凄惨的遭遇,他渐渐已知道了些人心险恶,但是他仍然热爱着世人,也希望别人能热爱自己。
    对那“孙老爹”,裴珏当然已知道他将自己推在路旁,是为了那两本书──他并不是笨人,了解得也许比别人都多。
    但是他却不愿意去记住这些,他只愿意记住人家对他好的地方,只愿意记住“孙老爹”曾经收留过他,带他经历过一段他从未经历的生活,使他享受了一段有亲情的生活──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他甚至还感激人家不将自己杀死,而仅是将自己推落而已,因为人家假如要想杀他,那也是—样地非常容易。
    此刻他静静地倒卧在草地上,有马蹄的声音从官道上奔过,从地底传过来,但是他却一点也听不到。
    同时他觉得非常宁静,在这一瞬间,他已不属世人,世人更不属他,天地虽大,但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一人,无人理会。
    这是一种多么寂寞的感觉,他不禁暗暗感激上苍,还赐给他一双眼睛,让他能看到大地,因为,直到此刻,他仍然热爱着生命──对于一个勇敢的人说来,生命是永远可爱的。
    草石间有一条蚯蚓,从地下钻出来,蠕动着身躯,有一只蚂蚁爬到它的身上,竟在它身上停留了下来。
    裴珏不禁暗中微笑一下,他知道只要这条蚯蚓翻个身,那只蚂蚁便得立刻被它甩落,甚至被它压在下面,裴珏不禁自问司:“这条蚯蚓是不愿翻身,抑或是不能翻身,还是已经麻木到不知道这只蚂蚁的存在?”
    可是在他这问题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那条蚯蚓又钻回地下去,那只蚂蚁却还停留在地面上,但是,突然──
    就像一阵风来时那样突然,一只脚突然压到那只蚂蚁的身上──
    那是一双穿着粉底朱履的脚,随着那银灰长衫的下摆赫然又进入裴珏的眼帘,裴珏不用看,就知道这双脚是属于什么人的。
    但是他仍然忍不住悄悄扭回头,顺着这双脚往上看,仍然是银灰色的长衫,落拓而倨傲的面孔,潇洒而冷漠的神情,而那一双凛然带着寒光的双眼,也正在望着裴珏。
    他一俯身,把裴珏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放开手,裴珏虽然被这突来的一拉,使得本已因方才那一跌而摔得像散了般的四肢更加痛楚,但是他仍然咬着牙,强忍着使自己不倒下去。
    那是因为这银衫人嘴角所带的那一分轻蔑,使得他即使忍受世间任何痛苦,也不愿在这人面前丢脸,他宁愿被欺凌,被迫害,但是他却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视,不能忍受别人将他看成个无用的懦夫。
    现在,他终于一抬眼就能看到这银衫人的脸了,而不用由下面仰视。
    因为他现在已站了起来,能够面对面地和这人站在一起,现在即使有一只千斤铁锤要打到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畏缩地倒下去。
    那银衫人上上下下地朝他打量着,他也挺直了胸膛,面对着这银衫人宛如利箭的目光,他无所畏惧,因为他此刻胸中坦荡。
    然后这银衫人突地一伸手,便已托住他的手肘,他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突然轻了很多,那银衫人一转身,他竟也随之转了个方向。
    那银衫人潇洒地一迈步,便已跨到路上,裴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飘荡荡地,随着那人前行,就像是自己的身子已经附在人家身上,自己竟不再有丝毫控制自己的力量。
    他不知道这银衫人要带自己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人家将要对自己怎样,但是他仍然无所畏惧,他虽然热爱生命,但却不畏死亡。
    无论在任何一种恶劣的情况下,他只有感觉屈辱,而从未感觉过畏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乐天的人。
    但是,他却知道自己从未灰心过,在那猥亵而黑暗的小楼里,面对着那色情狂的胖子;在那荒凉的郊外,面对着那一群无赖少年;在客栈的店房中,面对着“冷大叔”立刻便能将自己制死的手掌;在屋檐下,面对着来日的灰黯和生活的困苦──
    这些遭遇,虽然凄惨,但非但没有令他灰心、失望,反而更激起了他生命的勇气,他要为生命而挣扎,他更绝未因之颓废。
    此刻,像往常一样,因为他认为将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是任何一种遭遇,他都有一份勇气来接受,都可以凭着这份勇气来挣扎的。
    车马甚多,这条官道本是通衢要道,行人看到裴珏和这穿着银灰长衫的文士,都不禁横着眼睛来看,须知穿着这种银灰长衫的人本就极少,再加上这人神情的特别,别人自然难免注意。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裴珏身不由己地随着那银衫人走到右面那条路,他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哪里去的。
    哪知方往前走了两步,那银衫人忽地又退了回去,站在那三岔路口,竟不走,裴珏心里奇怪,可又不能问句话,偷眼一看那银衫人的脸色,仍然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冷漠与轻蔑,这份冷漠与轻蔑,就像是一层寒冷似的,将他一切情感都埋藏在下面。
    裴珏不禁暗问自己:“他难道是没有情感的吗……唉!我若能像他多好,如果我什么都不去想,那么我岂不是任何烦恼都没有了吗?”
    他到底年纪还轻,不知道有些人外表愈是冷漠,内心的烦恼却越多。
    这银衫人望也不望裴珏,两眼上翻,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珏也只得抬头仰望,只见苍天碧蓝,白云苍狗,飞转奔流──
    多好的天气──
    裴珏的思潮,悠悠地又飞了开去,飞到远远的地方,飞到他们熟悉的人们身上,少年,少年的时日本该多么可爱,然而裴珏……
    远处蓦地想起了嘹亮的呼喊声!
    “龙飞,威扬──龙飞──”
    是趟子手喊镖的声音,若裴珏能够听见,这喊镖的声音也是他所熟悉的,江湖,无论黑、白两道,一听这喊镖的声音,也立刻就会知道,正是目前江湖上首屈一指,无可匹敌的“飞龙镖局”走镖的队伍来了。
    片刻,靠左边那条路,烟尘大起,车辘马嘶声中,当头驰来一匹健马,到了路口,马上的骑士一带缰绳,那马长嘶一声,一扬蹄,刷地,转了个头,又忽律律地跑了回去。
    这骑趟道的趟子手一过,接着就缓缓来了两匹马,马上人顾盼之间,颇为自得,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押镖的镖头到了。
    那银衫人面色丝毫未变,等到这两匹马来到近前,才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原来他老早就听到有喊镖的声音,是以才从另一条路上回头,等在路口,为的却只是想问镖队借匹马骑。这当然是因为他身侧带着裴珏,骑马自然比行路方便。
    他这一突现身形,骑在马上那两个镖师却不禁为之面色骤变,须知若非上线开扒,或者架梁生事,绝不会有人挡住镖队的去路的。
    这两个镖师自然大惊,银衫人目光冷冷将他们打量一眼,冷然说道:“两位请将胯下的马借给在下一用,一月之后,在下一定将这两匹马送回贵镖局,两位自管放心好了。”
    马上的两个镖师也正在上下打量着他,忽地看到他身侧的裴珏,不禁为之一愕。
    裴珏自也早就看到他们,肚中正暗暗叫苦,他自逃出飞龙镖局之后,就再也不愿看到镖局里的人,尤其是在这样落魄的时候。
    而这两个镖头,裴珏本甚熟悉,原来这两人在飞龙镖局里颇得龙形八掌檀明的亲信,尤其其中一个叫快马神刀龚清洋的,更是檀总镖头手下的红人,他们出入内宅,自然也认得裴珏。
    裴珏私逃出镖局的事,龙形八掌曾大为震怒,这两人一见裴珏,惊异之下,那银衫人说的话,就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快马神刀龚清洋和他身旁的八卦掌柳辉互视一眼,刷地,这快马神刀竟跃下马来,哈哈一笑,朝裴珏走了过去,朗声道:“裴老弟怎地跑到这里来,教檀总镖头想得好苦,裴老弟,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江湖险恶,你要是上了坏人的当,那才叫苦哩。”
    裴珏垂着头,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若不是他左肘被那银衫人所托,生像是有种吸力吸住他似的,让他根本动弹不得,否则他早就溜得远远的了,此刻他垂着头,正好望着他脚上穿的那一双已经绽了线,穿了洞的粗布鞋,自惭形秽的心里不禁更难受。
    那银衫人剑眉一轩,脚步一错,他和裴珏的身躯便同时弹开三尺。
    是以他便又正好挡在这快马神刀的面前,冷然叱道:“朋友,我讲的话,你听到没有?”
    快马神刀眼神一错,面前就换了个人。他自然又微吃一惊,但是这老江湖毕竟沉得住气,望着这银衫人哈哈又一笑,抱拳道:“阁下想必是我们这位裴老弟的朋友,我们这位老弟年纪轻,不懂事,多承阁下照顾,回去敝镖局龙形八掌檀总镖头知道了,必有补报阁下之处。”他一回头,竟又朗声道:“柳兄,你叫后面腾出辆车来,你我兄弟就把裴老弟送回去吧!”
    这银衫人此刻面寒如冰,目光凛然瞪在这快马神刀的脸上,龚清洋只觉他这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一样,不禁又干笑一声,道:“小可快马神刀龚清洋,保的这趟镖,正好是要回京城的,不知阁下是否有兴,和小可一齐走一趟,要不然的话……咳!咳!”
    他又干笑了两声,接着道:“阁下如果身上不便,小可多多少少,也得送阁下些盘缠,也不枉阁下老远把我们这位裴老弟送回来。”
    这银衫人有如坚冰的面色,突地绽开一丝笑容,这笑容越展越开朗,最后竟纵声大笑起来。
    快马神刀心也一定,须知他本对这银衫人的来意有些嘀咕,此刻见这银衫人一听自己提到盘缠,就笑了起来,心遂大定,以为这人不过是个打秋风,敲竹杠的人物,把先前的嘀咕之心,全抛得干干净净,一伸手,掏出半锭十两重的元宝来,托在掌心,送到这银衫人面前,又笑道:“兄弟出门在外,身上也带得不多,盏盏之数,就请朋友将就买些酒喝。”词色之中,自也远不如方才的客气了。
    这银衫人笑声突敛,目光转到他的手上,突又微微笑道:“这是给我的吗?”
    龚清洋打了个哈哈,连声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朋友千万不用客气,不过足够上石家庄的醉月楼去吃一顿了。”一回头,又朝他身后马上的柳辉笑道:“柳兄,昨天夜里我们几个吃的那顿,恐怕还不到五两银子呀。”
    裴珏眼角偷瞥这银衫人一眼,看见这从未露过笑容的银衫人,此刻满面春风,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那快马神刀伸着手,托着银子,眉梢眼角,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心里暗暗骂道:“若不是大爷在这官道上不想生事,不一脚踢扁了你才怪!”
    那银衫人右手托着裴珏的左肘,左手慢慢伸了出去,一面道:“阁下既然见赐,那我就拜领了。”
    语声一落,他左手疾伸,已将快马神刀那只托着银子的手一把擒住,面上笑容仍自未变,左手一拧,一抖,只听得这快马神刀一声惨呼,他的一只右手,竟被这银衫人似闻所未闻的手法,在这快如闪电的一刻里,一拧一抖之下,竟硬生生将他这只托住银子的手掌齐腕地扯了下来。
    快马神刀纵然是硬汉,此刻可也挺不住了,腕间的鲜血直往外冒,他惨呼一声,双眼瞪得血红,一咬牙,竟疼得晕过去了。
    这一来,裴珏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那泰然自得地坐在马上的八卦掌柳辉,也不禁面色骤变,变得灰白,厉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么?”一抬脚,飘身下了马,一个箭步窜到龚清洋身侧,将他从地上抄了起来,回头又吆喝道:“快来人呀!”又叫道:“抄家伙守住镖车!”
    那银衫人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断掌,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将地上的沙石染了一片黯红,他面上竟仍带着笑容,道:“阁下的厚赐,我恭敬不如从命,只得拜领了,至于这银子嘛──哈哈,那还是还给阁下好了。”他手掌一翻,嗖地,一点银光微闪,他竟把那只断掌上的半锭银子,打了出去。
    这半锭银子其去如矢,风声微凛间,八卦掌柳辉,只见这点银星已打到眼前,正是往自己鼻梁正中打来,自己竟连躲都无法躲,这半锭银子从这银衫人手里发出来,竟比那种装有机簧的铁弩还急。
    他心魄俱丧之下,哪知这点银星这么快的来势,到了他面前,竟突然掉了下去,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下面一拉似的,这半锭银子就突然消泄了力道,轻飘飘地落在那已晕过去的快马神刀龚清洋身上。
    这点银星虽然没有打着八卦掌柳辉,可比打着他还让他吃惊,八卦掌柳辉今年年已不惑,闯荡江湖也有二十年了,武林高手,他也见过不少,可是像这银衫人这种发暗器的手法,他可简直没有看过,甚至连听都没有听到过。
    这银衫人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像是油纸般的东西,竟将这只断掌仔仔细细包在里面,又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那本已面如土色的八卦掌柳辉见了这一举动,心中微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手一发软,竟连他扶持着的龚清洋都把持不住了,噗地一声,本来倚在他手臂上的龚清洋,此刻竟倒在地上。
    此刻,已有两三个趟子手、镖伙赶了过来,微勒马缰都翻身下了马,跑到这里了,那银衫人含笑望着他们,可是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愈是开朗,那八卦掌柳辉却像是怕得更厉害。
    他浑身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站在一旁的裴珏又惊又怪,平日他所见所闻,知道不但“龙形八掌”在江湖中可算是领袖人物,“飞龙镖局”里每一个镖师,在武林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这八卦掌柳辉,此刻却露出这种惧怕的神色来,生像是这银衫人一抬手,就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似的。
    这银衫人微笑之间又道:“方才那位龚大镖头的厚赐,在下已拜领了,阁下是否也有东西见赐呢?”
    那八卦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地长叹一声,说道:“小可有眼无珠,方才没有看出老前辈是谁来,不过晚辈们实在也没有想到老前辈会突然在这河朔道上现身,现在晚辈已经知道老前辈是谁了,老前辈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晚辈无不听命。”
    这银衫人突地又长笑起来,那几个趟子手此刻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八卦掌柳镖头怎地会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银衫人长笑声住,冷然道:“你既已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再难为你,不过这还要借你之口,传言江湖,就说我千手之数,已将凑满,可是还未凑满,江湖中手上还染着血腥的朋友,可要留意些。”
    他话声一顿,又道:“今天我要暂借贵镖局两匹健马,回去告诉姓檀的,这姓裴的少年,我也要带回去,他若有什么话,只管冲着我来说,这三个月里,我都留在乎山城外的集贤山庄,姓檀的要问我要人要马,我都在集贤山庄恭候大驾。”
    这银衫人冷然说出这些话,八卦掌连声唯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那几个趟子手都是老江湖,一听这话,也赶紧低下头去。
    因为他们此刻都知道了银衫人竟然就是名震天下的千手书生,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对千手书生说出的话,就是有违抗过的,他们奇怪的只是,江湖中久已未露行踪的千手书生,此刻忽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落脚的地方都说出来了。
    只是他们心里虽奇怪,口里可不敢问出来,八卦掌柳辉和旁边的趟子手低语了两句,那趟子手就立刻跑了过去,牵来两匹健马,停在这千手书生面前,然后倒退着走了开去。
    千手书生手掌微微一托,裴珏只觉得自己生像是凌云驾雾似的,不知怎的已落在马上,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这银衫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对自己有何用意,可是他已猜出这银衫人必定和那两本奇书有着关系,他看了这银衫人行事手段之冷酷,只希望孙锦平和她的爹爹不要被这银衫人捉住。
    因为他不用推想,就知道假如孙锦平父女被捉之后的惨况。
    千手书生目光冷漠地在那八卦掌和趟子手们的面上扫了一下,身形一动,八卦掌柳辉甚至连看都没有看清,他已倏然坐到马上,其轻灵巧快,简直不是世间任何言词可以形容的。
    直到他和裴珏所乘的两匹健马都在另一条道上消失的时候,八卦掌柳辉才透出一口气,将重伤的龚清洋扶到一辆车上。
    于是镖车再次前行,只是那趟子手喊镖的声音,已远不如先前的响亮了。
    骑马,对于裴珏来说,的确是一件苦事,他虽然在镖局中生长,却从来没有骑过马,此刻,他咬着牙,坐在马上,两条腿紧紧夹着马腰,马行甚急,他只觉这两条腿火辣辣地痛,往常他看到别人骑马的样子,总觉得非常羡慕,现在他却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甚至已不像他在骑着马,而像是马在骑着他了,因为他丝毫不能控制马,反得让马控制着他。
    只是他将一切痛苦都忍在心里,他身侧的银衫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做过一个手式,甚至连看都没有向他看一眼,但是却像已主宰着他的命运,这种遭遇,的确是太痛苦了些。
    两匹马兼程又驰骋了一段,突地路势一转,这条路往右面绕了过去,裴珏只觉得这条路越来越宽,行人却越来越少。
    往这条路上只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前面就是个大树林子,这时候还是夏天,浑身冒着汗的裴珏,一进了这树林子,才透出口气。
    树林子里竟也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路,这条路走了一牛,裴珏放眼望去,只见里面隐隐约约地,竟露出楼阁的影子来。
    裴珏自从那天自镖局的后墙上跃下之后,所遇的事可说都是极为离奇的,但是他感觉到最离奇的,还是此刻。
    裴珏无法猜出这银衫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若说他对自己有着恶意,他根本无需费这么多麻烦,只要一抬手,便可解决自己,若说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却也万万不会对自己这般做法。
    这少年屡经惨劫,凡事都不敢往好处去想,而事实上以他这种处境,和他眼中所见的这银衫人的行事,也不允许他往好处去想。
    坐在马上,他心念数转,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人一定是将我带到这里来,追问那两本书的下落,可是这两本书现在究竟已被‘孙老爹’带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呀。”
    马一进了树林,就越行越缓,此刻竟停了下来,原来那银衫人竟将胯下的马横在裴珏所骑的马首前面,目光再次凛然落在裴珏身上,右手突地一垂,宽大的袍袖中,随即落出两本书来。
    千手书生竟将这两本书送到裴珏眼前,裴珏一眼望去,血液不禁立刻为之凝结住了。
    这银衫人手中所持之书,竟然就是那“孙老爹”从裴珏手中夺去的两本,这两本书用黑桑皮纸做的封面,裴珏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此刻他根本毋庸看第二遍,就丝毫再也没有疑问。
    他脑中不禁一阵晕眩!这两本书已落到这手段冷酷的银衫人手上,那么“孙老爹”父女的命运,自也可想而知。
    刹那之间,孙锦平的那两只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亲切而温柔的眼波,似乎四面八方地流到他身上,流人他心底,他骑在马上,只觉得身子虚飘飘地,脑海的思潮,也为之停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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