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震动江南
    江南的春天,来得很早,去得却很迟。青青河水边的千缕柳丝,仍然丝丝翠直;呢喃着的燕子,也仍然在苍碧的澄空下飞来飞去。秦淮河边的金粉笙歌,彻夜不息;乌衣巷口的香车宝马,拂晓未归;高楼朱栏旁独自伫立着的少妇,曼声吟唱着:“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扬鞭快意的武林豪士,此刻却在风光绮丽的江南道上,传语着一件震惊江南武林的大事。
    “你可知道,战神手,向金鸡,那飞虹,和莫氏兄弟这几位主儿,已找出一位人来,当咱们的总瓢把子,嘿,这可是江南武林里几十年来从来没有的事呀!看样子,咱们又得热闹热闹了。”
    “真的?就凭神手战飞,金鸡向一啼这些角色,还会服气谁吗?喂!老哥,你知不知道,这位要当咱们总瓢把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样一位人物呀?”
    “这个……兄弟我也不十分清楚,只听说这位主儿姓裴,年纪也不怎么大,别的么,兄弟我可也不太清楚了。”
    “姓裴的?这倒奇怪了!江南武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并没有姓裴的这一号呀?这倒是谁呢?……据兄弟我知道的,别说江南了,就连两河,可也没有姓裴的英雄呀?”
    “这倒不见得,你看过芜湖城白老爷子订下的武林英雄谱没有,上面写的就有两位姓裴的,叫做什么‘枪剑无敌’,使一对弧形剑和一柄钩镰枪,武功全都是硬把子。”
    “瞎,老哥,你可就差了,白老爷子订这‘武林英雄谱’,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咧,那‘枪剑无敌’裴氏兄弟,早就死了十几年啦,就是在十多年前,震动武林的蒙面人那档子事里面,和另外好几位成名立万儿的镖头,一起死的。”
    “哦,原来是这么档子事。”
    “就算他们兄弟两人没有死,他们可是两河地面上的人,怎样也不可能跑到咱们江南来当总瓢把子呀?”
    “哈,老哥,您别忘了,咱们也是从两河地面上过来的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咱们也能当上江南的总瓢把子呢?”
    “嗨,你别挨骂了吧!”
    “说正经的,您要知道这位主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到了五月端阳那一天,您到战神手的浪莽山庄去瞧瞧就行了,听说这次盛会,把江南合字弟兄都请遍了,为的就是对付那条孽龙──”
    “喂,老哥,你还是念短吧,让人听见了,咱们可就吃不了,得兜着走啦。”
    于是江南道上,快马驰骋,剑影鞭丝,侠踪频现,俱都是到浪莽山庄去参加这场盛会,拜见这位神秘的总瓢把子的。
    阳光甚烈,行人苦热,道旁一株大树的绿荫下,横放着一担新鲜的瓜果,鹅黄嫩绿,清香袭人,于是这方小小的绿荫,就成了来往行人的绿洲了。
    三五匹鞍辔鲜明的长程健马,徜徉在较远的草地上,偶然垂下头,嚼一口江南的青草,三五个手里摇着马连坡大草帽的劲装大汉,箕踞在绿荫下的瓜果担旁,享受着旅途中的片刻荫凉。
    正午时分,路上的行人,都是懒洋洋地,空气中飘散着的是懒散安逸的气氛,甚至连这几个劲装大汉,都牛闭着眼睛,连身边放着的,那带着金黄色的香瓜,都懒得再伸手拿起来吃一口。
    蓦地──
    路的尽头处,传来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阳光之下,只见数匹健马,绝尘而来,马蹄飞腾,奔行如龙,竟然俱是来自塞外的良驹。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睁开眼来,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像是彼此在问着:“是谁?”
    他们的问题,霎眼间便有了答案,这几匹健马驰到切近,马上骑士口中齐声“的卢”一呼,健马长嘶一声,戛然止步。
    树荫下的大汉不禁在心中暗喝一声:“好身手!”抬目望去,只见绝尘驰来的这五匹健马上,首领的一骑,上面坐着一个身躯颀长,面孔瘦削!颔下微微留着些短髭的中年汉子,衣衫华丽,神采飞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和他并肩同来的一骑马上人高颧深腮,目光如鹰,满面精悍之色,左手带着缰绳,右手竟齐腕断去,他左掌微带,胯下健马便自纹风不动,骑术之精绝,竟是无与伦比。
    树荫下的大汉又自互望一眼,转目望向第三匹马上,马上坐的,竟是一个妙龄少女,一身淡青色的紧身衣裤,满头的青丝,也是一方淡青丝巾一起包着,面如桃花,眼明如水,秋波微扫,群山失色,一眼望去,虽觉这少女美艳不可方物,但神态之中,却又带着七分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华之态。
    那独掌汉子身躯微扭,“刷”地跃下马来,大步走到这少女身前,带着满脸笑容,问道:“姑娘,您可要下来歇歇?”
    这少女秋波一转,却回首望了身后的二人一眼,便微微摇首道:“不用了,你把那黄金瓜买几个,带在路上吃就行了。”
    语音清柔娇脆,有如长草中的飞莺,却是一口纯粹京片子。
    独掌汉子含笑应了一声,微一拧身,箭步窜到瓜果担旁,掏出一锭两许重的银子,“吧”地一声,抛在地上,大声道:“卖瓜的,把你们这里上好的瓜果,全用篓子给爷们装上。”
    那少女柳眉轻颦,又回首望了身后的两人一眼,轻轻说道:“龚三叔还是这样的脾气。”
    她身后两骑,马上人竟是两位面貌完全一样,衣着也完全相同的枯瘦汉子,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如电,却是往来流转,听了这少女的话,面上神色,仍然丝毫不动,生像是世间任何言语,都不足以令他们关心似的。
    树荫下的劲装大汉,见到这两个枯瘦汉子,面色却不禁为之蓦然一变,互望一眼,各自垂下头去,取了身边的尚未吃完的香瓜,低头大嚼起来,目光再也不敢往上瞟一眼。
    片刻之间,那独掌汉子买好了瓜果,这五匹健马,便又绝尘而去。
    树荫下的大汉,这时才敢抬起头来,却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一个颔下长着掩口浓须的彪壮汉子,目送着他们的后影,沉声道:“果然不出庄主所料,飞龙镖局里已经有人来咧,哼!你看看那快马神刀龚清洋的那份狂劲,若不是……唉,若不是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位,我当时就想教训教训他。”
    另一个大汉把手中的马连坡大草帽往头上一戴,一面道:“快马神刀龚清洋和八卦掌柳辉这两个小子来了倒无所谓,后面那两位,倒的确扎手得很,还有那个小妞儿,却不知是谁?”
    另一人双眉一轩,呼哨一声,招来那边的几匹健马,一面道:“我看那小娘们八成就是那条孽龙的女儿,她老子既然放心让她出来走江湖,手底下也绝对错不了,唉!我真不知道庄主打的是什么主意,弄了那么个怪小子出来当总瓢把子,到了那天,他不弄个笑话出来才怪!”
    那浓须大汉“哼”了一声,沉声道:“庄主的主意,也是你随便能褒贬的吗?我看你这小子真是胆子上生毛了。”巨掌微翻,抓住一匹马的缰绳,翻身跃了上去,又道:“飞龙镖局的人既然已现形踪,咱们也用不着再去打听了,还是快回庄去吧!”双腿一夹,扬鞭而去。
    只剩下那贩卖瓜果的小贩,兀自站在树下,望着这些大汉逐渐远去的人影,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地抄起地上的担子,大步向另一方向走去,只是那些劲装大汉没有看到他此刻的神情而已。
    由下午到黄昏,这条大路上由西面驰向东面的武林豪士,一拨接着一拨,一个个俱是满面精悍之色,显见得都是草泽中成名的豪士。
    但是裴珏,他知不知道自己已在武林中造成这么大的骚动呢?
    天黑了,一双铜烛台上的两支巨烛,将一间布置得极其精致的书房,映得十分明亮。
    裴珏以手支额,斜斜地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注着那双烛台,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侧首望了坐在身侧的吴鸣世一眼,突地沉声说道:“吴兄,我总觉此事有些不妥,此刻距离会期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发乱了,试想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能担当起这么重的担子,唉──”他长叹一声,微微变动了一下自己坐着的姿势,双眉不禁为之一皱,接着又道:“何况我身上所受的伤,直到此刻仍未痊愈,吴兄,你天资绝世,我却是个最笨的人,这一年来我在江湖中流浪,更知道江湖中有着惊人武功的奇人异士,实在太多了,要我这么个笨人,笨得连武功都学不会的一个人来当江南武林的领袖,岂不要被天下英雄耻笑。”
    吴鸣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在房中缓缓踱着步子。
    只听裴珏皱眉又道:“何况……唉,我又何尝不知道那神手战飞的用心,他之所以要让我来当这总瓢把子,还不是已知道我是个无用的人,是以便想叫我去做他的傀儡,日后他若要我做什么违背良心之事,我又当如何?吴兄,我那时若知道会生出这些麻烦,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随又微微一笑道:“不知怎地,自从我穴道被那厮恰巧震开之后,我竟变得如此喜欢说话,唉──人们能够将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的确是件痛快的事,过去一年来──”
    吴鸣世剑眉微剔,突地顿住脚步,面对裴珏,朗声接道:“裴兄,我与你相交时日虽浅,但我一生之中,却只交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裴珏微喟一声,接口道:“除了兄台之外,巴巴天下,也再无一人真的视我为友了。”
    吴鸣世微笑一下,瞬又正色道:“你我既相交,朋友贵在知心,我有一句话本待不说,但却有如骨鲠在喉,非说不可。”
    裴珏目光一抬,道:“吴兄只管说出来便是。”
    吴鸣世道:“你我一见如故,承蒙你不弃,将你一生遭遇,都告诉了我,我与你以前虽不相识,但也可知道你以前必定不会是个懦夫,但这些日子,自从你随那神手战飞来到此地之后,我看你一日之间,至少要长吁短叹百数十次,这却不是大丈夫的行径了。”
    裴珏呆了一呆,却听他又道:“那神手战飞此举,固然是别有居心,但你又何尝不能将计就计,乘着这个机会,做两件名震天下,造福武林的事来。”
    他语声微顿,只见裴珏缓缓垂下目光,便又接着说道:“裴兄,你之天资,远在我之上多多,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而已,你若浪费了这份天资,将它埋葬在过分的谦虚里,那就太可惜了。”
    裴珏默默地转过目光,照进窗子来的月华,又渐渐退了回去,他知道夜已更深了。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暗问着自己,“名扬天下”,本是他梦幻以求的事,但此刻面对着这扬名的机会,他却又不禁有些胆怯。
    因为太多的折磨,已使得他失去原有的自信,这一年来,命运对他的安排,根本从未给他自己抉择的机会,对任何事,他只有默默顺从,而从未有过反抗的余地。
    于是,此刻,当他自己能为自己的命运作一抉择的时候,他就未免为之举棋不定了。
    吴鸣世目光凝注在他身上,良久良久,看他仍然垂着头,甚至连坐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不禁暗中长叹一声,忖道:“我有什么方法能够激起他的勇气呢?他本可变成一只刚强的狮子,但此刻他却仅仅是一只善良的绵羊而已。”
    更敲之声,从窗外传来,已经过了两更了。
    于是吴鸣世叹息着走了出去,一面暗中告诉自己:“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再想想办法吧,在这春天的晚上,连狮子都会变成绵羊,我又怎能使绵羊变成狮子呢?”
    于是这间原来已是十分幽静的书房,此刻就变得更为幽静了,幽静得令裴珏不禁感觉到一种无比难堪的寂寞。
    窗外庭院深沉,微风声,虫鸣声,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便有如情人的眼泪滴在满塘残荷的小池中。
    那么,大地不也变成少女的面颊了吗?
    裴珏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出门,走到这深沉的庭院里。
    他渴望春夜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更喜爱春晚的声音听到他耳里,无论如何,他还是热爱着生命的,纵然他此刻有着一份淡淡的忧郁。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这浪莽山庄幽静的后院里的一个幽静的侧轩,神手战飞似乎有意将他和一切人隔开,就连吴鸣世,都是安置到前院西厢的一间客房里。
    沿着院中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他缓缓而行,月光照在这条小径上,将满径的碎石,都闪烁得有如钻石般光亮。
    他随手拾起一块,又费力抛了出去,暗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凄,却又不禁暗自感叹着自己一生遭遇之奇。
    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便开始在脑海中泛滥起来。
    只见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扇小小的木门,他漫步走了过去,目光动处,心中不禁为之猛烈跳动一下,几乎脱口惊呼起来,全力奔了过去,角门前竟倒卧着两个劲装大汉的身体。
    月已升至中天,月光笔直地照下来,只见这两人身形扭曲,仰天倒卧在地上,右手紧紧捏着腰间的刀柄,刀已出鞘一半,半截刀光,青蓝如电,走到近前一看,这两人面目之上,满是惊恐之色,伸手一探却已死去。
    晚春的风,本已温暖得有如慈母的眼波,但吹到裴珏身上,他却觉得有一阵令人栗悚的寒意,望着这两具尸身,他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一转身,想跑回房子里。
    哪知──
    方一转身,目光动处,却见一条人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月光之下,只见这人身躯枯瘦如柴,却穿着一件极为宽大的长袍,随着晚风,飘动不已,头上乌簪高髻,面目生冷如铁,木然没有任何表情,若不是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像闪电般望在裴珏身上,便生像一具僵尸,哪里像是活人。
    裴珏心中蓦地一惊,本已猛烈跳动着的心,此刻更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目光一垂,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一回头。
    哪知──
    目光动处,身前竟也站着一条人影!
    裴珏心中不禁为之一寒,定睛望去,这人影竟然亦是枯瘦如柴,衣袖宽大,乌簪高髻,面目生冷,竟和方才那人一模一样。
    他不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但这人影却是真真实实地站在他眼前,他心中不禁又是一寒:“难道我真的遇见了鬼?”回头再一望,身后那条人影,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目光飞快地左右一望,自己身前身后,竟各各站着一条人影,不但穿着面貌完全一样,面上的神情,竟然也是完全相同,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一时之间,裴珏的身形,再也无法动弹一下,只见左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微微牵动一下,不知是否就是算做笑了一笑,然后身躯笔直地一旋,电也似地掠到那道角门之上,伸出手掌,在门上的一只巨锁上轻轻一捏。
    那只重逾百斤,坚固无比的巨大铁锁,竟在他这只干枯得有如鸟爪一般的手掌轻轻一捏之下,像朽木般应手而裂。
    右面那枯瘦汉子面上的肌肉也自微微牵动一下,口中竟沉声道:“请!”
    左面的枯瘦汉子此刻已打开角门,手微一伸,口中亦道:“请!”
    这两声“请”字,语气之冰冷,生像是发自九幽,哪里有半分活人的味道,裴珏只觉一股寒意,由脚底升至背脊,禁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站在这两个形如鬼魅的汉子中间,不知怎生是好。
    这两个枯瘦汉子的四道目光,有如四道厉电,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使得他有一种置身幽冥地府的感觉,连自己的血液,都冰冷起来,心念一转,暗自在心中寻思道:“这两人究竟是谁?来此究竟是何用意?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无宿仇可言,他们找我又为的什么?叫我出来又为的什么?”
    他虽然无法得到这些问题的解答,但是事已至此,他却知道自己除了跟着他们出去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暗中一咬牙齿,大步走出门外,一道小溪,由西面流来,蜿蜒向东流去,水声潺潺,溪旁有一片竹林,为风所吹,风声簌簌。
    那两个枯瘦汉子,一前一后,走在裴珏身侧,裴珏耳中所闻,俱是自己的心跳之声,连这美妙的天籁,都无法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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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深宵异客
    走到竹林近前,前行的枯瘦汉子,突地回过头来,冷冷道:“阁下就是将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裴大先生吧?”这二十余字自他口中说出,音调高低,竟然毫无变化,此时听来,更觉有如出自幽冥。
    裴珏呆了一呆,脑海中闪电般掠起一个念头,暗暗忖道:“怎地这两人也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他们亦是那神手战飞的对头,前来加害于我?”目光抬处,只见这枯瘦汉子两道慑人心魄的阴冷目光之中,果然满含恶毒之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寒,几乎想否认此事,但心念一转,又自忖道:“裴珏呀裴珏,你难道真的已经失去昔日的勇气,你难道真的已变成一个只会叹气的懦夫,今日你就算要被这两人杀死,又怎能做出此等恶劣、卑鄙之态!”一念至此,心胸之中,又复热血沸腾,一挺胸膛,昂首朗声说道:“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两位深宵相召,有何见教?”此刻他已将生死之事,全然置之度外,是以便再无畏惧之心,方才那种畏缩之态,此刻便也一扫而空。
    前行的枯瘦汉子丑恶而冷削的面目,又自微微扭曲一下,嘴角竟然泛起一丝森冷的笑意,缓缓说道:
    “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的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他口中虽在说着“可喜可贺”,语气之中,却仍是满含森冷的寒意,哪里有半分向人贺喜的意思。
    他话声微顿,裴珏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他手微一招,又自说道:“冷老大,你还不来参见参见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
    话声未了,裴珏只觉眼前一花,远远走在自己身后的另一枯瘦汉子,便已突然现身在自己眼前,寒着面孔,缓缓说道:“阁下年纪轻轻,却已将要成为江湖中无数武林豪士魁首,真是可喜可贺得很。”目光一转,望向另一枯瘦汉子,又道:“你我实在应该参见参见这位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
    他竟将先前那枯瘦汉子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重说了一遍,裴珏不禁为之一愣,不知道这两个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诡异人物,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他心中正自惊疑交集,却见这“冷老大”目光又自缓缓转到自己面上,又道:“不瞒阁下说,我兄弟两人,远道而来,为的就是要看看这位压倒江南所有武林豪士的总瓢把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另一枯瘦汉子冷然接道:“如今一见,阁下果然是英姿焕发,人中龙凤。”这两人说起话来,无论话中的含意是欣喜,抑或是恭维,语气却全然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变化,是以他们无论说什么话,人家听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种难言的寒意。
    裴珏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此刻对这两人的来意,却也不禁为之茫然,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人家的话。
    那“冷老大”嘴角挂着的森冷笑意,突地一敛,面色越发阴沉地说道:“不过,我冷枯木──”他故意将话声微微──顿,目光一瞟裴珏,却见裴珏面上,并未因这“冷枯木”三字而生出惊吓之意,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他从未听过我的名字,还是他真的身怀绝技,是以便不畏惧于我?”口中便又接着说道:“我冷枯木却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不知是否被江南武林同道推选而出的?”他此刻已被裴珏那种夷然无畏的样子所动,是以说话之语气,便也较前和缓得多,他却不知道裴珏初人江湖,又何曾听过“冷枯木”三字,是以对这江湖中人闻而色变的名字,便也丝毫没有畏惧之态。
    裴珏为之一呆,却听另一枯瘦汉子亦自一敛嘴角笑容,冷冷说道:“我冷寒竹亦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此番荣膺江南武林魁首,若不是被江南武林向道推选而出,那么是阁下的一身艺业;已使江南武林中所有的英雄豪士,心服口服,是以也毋庸征求他们的同意?”
    裴珏暗中长叹一声,忖道:“其实我又何尝同意此事。”口中讷讷地,竟自说不出话来。
    只见这冷枯木与冷寒竹两人,齐地冷笑一声,双手一背,微一抬头,目光俱都望在天上,口中却冷然说道:“我兄弟所问之话,请阁下快些答复,也好让我弟兄么……嘿嘿,快些参拜阁下。”
    一阵风吹过,裴珏只觉自己面颊之上,热烘烘地,像是发起烧来,手足却是一片冰凉,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恨不得那吴鸣世此刻站在自己身边,替自己来回答这两人的话,又暗恨自己口舌笨拙,一时之间,不觉心中充满羞惭之意,忖道:
    “裴珏呀裴珏,你技不惊人,又无声名,你是凭着什么要来做江南武林的魁首,又怎怪得了人家会来盘问于你。”
    他本是生性极为善良、正直之人,此刻心中只想到自己实在不该来做这总瓢把子,却未想到这两人凭着什么来质问自己,是以心中只觉羞愧,却无恼怒之意,暗中长叹一声,才待说话,哪知那冷枯木目光突地一垂,冷然又道:“阁下既然不愿回答我兄弟二人的话,想必是因为我弟兄两人配不上和未来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说话了。”
    冷寒竹亦自缓缓垂下目光,冷冷道:“其实阁下也不必自视太高,我兄弟二人,虽然既非武林魁首,亦非强盗头子,但却比阁下这种乳臭未干,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却又要厚着脸皮,关起房门,自封为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无知稚子而略胜一筹。”
    裴珏剑眉一轩,但觉心中怒火大作,大声道:“这个什么总瓢把子的位子,你们看得十分希罕,我却根本未见得想做,你却为何如此辱骂于我,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不成?”
    冷寒竹呆呆地望着他,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突地转过头去,道:“冷老大,你可听见这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狂徒,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冷枯木垂下头去,故作沉思状地沉吟半晌,道:“他像是在质问你,方才为何对他说出那般无理的话来。”
    冷寒竹目光一转,凛然望向裴珏,道:“阁下是否对在下方才所说的话,极为不满,那么──阁下想必是要惩戒惩戒在下了。”
    裴珏虽觉自己本就不应来做这总瓢把子,但他一生之中,最不能忍受别人的轻贱辱骂,此刻不禁怒火高涨,轩眉怒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深夜之中,将我引至此地,如此戏弄于我,究竟是为的什么?哼哼,你们虽然无聊,我却犯不着和无聊之人说话。”身躯一转,大步走了回去。
    哪知他脚步方自移动半步,眼前一花,这枯瘦如柴,名副其实的冷枯木、冷寒竹,竟又并肩挡住他的去路,身形之快,有如飘风闪电,竟不知他们的身形是如何而动的。
    裴珏脚步顿处,怒道:“你们年纪有了一把,做起事来,却有如顽童一般,既不说出来意,此刻却挡住我的去路,你们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就请──”
    冷寒竹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道:“我兄弟方才问你的话,你若不快些答复,哼哼,只怕阁下又要高升一级了。”
    冷枯木好像不解地一皱眉头,问道:“人家此刻已是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再升一级,却升做什么?”
    冷寒竹冷冷一笑,道:“再升一级,就要升到九幽地府去当阎王了。”
    这枯木寒竹两人,一母孪生,自幼心意相通,此刻说起话来,一唱一答,如在唱双簧一般,有时说话冷峻无比,有时却又宛如儿戏,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裴珏若是久走江湖的,他便会知道这兄弟二人之行事难测,在江湖中早已大大有名,武林中人提起“冷谷双木”来,谁不暗中大皱眉头,只是裴珏初人江湖,又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些武林掌故,此刻只觉得这两人可厌已极,却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两个魔头,性命已是危如悬卵。
    他剑眉怒轩,大声喝道:“我告诉你,我的武功既不能使江南武林豪士心服,人家也没有推选我来做这总瓢把子,我自己心里也不愿做,可是却偏偏有人非要.请我来做不可,你两人要是看着眼红,不妨叫──”
    冷寒竹又自阴凄凄一声冷笑,再度截断了他的话,冷冷说道:“阁下既然如此说,那好极了,可是──”他又一顿话声,转首道:“冷老大,你也是江南武林中人,你赞不赞成这位‘裴大先生’来做咱们的总瓢把子呢?”
    冷枯木故意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有点不大愿意。”
    冷寒竹道:“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冷枯木又摇了摇头道:“那么该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冷寒竹凄凄地在嘴角作出一丝冷笑,道:“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可是却又有人非要他做不可,这事确实有些难办,我看──冷老大,我们只有把他弄死算了。”
    语气平静,声调也仍然全无高低顿挫,口中虽在说着有关另一人的生死之事,口气却像在说着家常一样,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像是没有任何价值。
    裴珏心中一凛,哪知那冷枯木突地不住摇起手来,说道:“这样也有些不妥。”
    冷寒竹道:“怎的?”
    冷枯木道:“人家年纪轻轻,你就将人家弄死,不是太可惜了些吗?”
    冷寒竹道:“那么又当怎地?”
    冷枯木故意沉思半晌,突地说道:“裴大先生,我这兄弟想弄死你,你看该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乘早走了算了,你要不当那总瓢把子,我兄弟也就不会要弄死你了。”
    裴珏心中虽然不愿意被那神手战飞利用,来当这总瓢把子,但此刻听了这冷枯木的话,却一挺胸膛,大声喝道:“你不说此话,我本非一定要来当这总瓢把子,但你说了这话,我今日却是非当不可了。”双臂一分,想分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哪知触手之处,冰凉坚硬,竟然有如精钢。
    他心中暗吃一惊,缩手退步,却听那冷枯木又自冷冷一笑,道:“阁下若能将我兄弟二人的身形推开半步,那么我弟兄二人不但立刻让阁下回去安息,而且到了阁下正式充任江南绿林总瓢把子的时候,我弟兄二人必定首先前来道贺,否则──哼!”
    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这“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冷老大,的确无愧为久享盛名的武林人物,方才裴珏伸手方自触及他的肩膀,他便知道这少年武功平常,甚至毫无武功,心中虽在奇怪,此人怎会做起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来,他心中却已再无方才那种对这少年的武功莫测高深的感觉,是以他此刻方自说出这种话来,因为他已明知裴珏绝无推动自己身形的可能。
    裴珏方才一触之下,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若想推开这两人,简直有如蜻蜓去撼石柱,但他生性宁折毋屈,叫他俯首认输,却是万万做不到的事,当下剑眉轩处,口中大喝一声,疾伸双掌,向这冷氏兄弟推去。
    手掌触处,心下不禁又为之一惊,原来他此番竟然觉得这冷氏兄弟二人的身躯,不再坚如精钢,反而软绵绵地有如棉花一般,但却丝毫没有着力之处,自己虽已将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到双掌上,但这股力气用到人家身上,却像是石沉大海,连一丝回应都没有,抬目一望,只见这冷氏兄弟二人,面上仍然木无表情,也没有半分显出费力的样子。
    他一惊之下,便想缩回手掌,但就在他手掌触到人家身躯的这一刹那,冷氏双木的身上,突地传出一股热力,竟将裴珏的一双手掌吸住。
    裴珏大惊之下,右腿后曲,左腿挺直,前推的力道,改为后撤之力。
    哪知那股热力,霎眼之间,便又加强数倍,裴珏但觉自己的一双手臂,竟然有若置于烘炉,热辣辣地烧人心里。自己的全身气力,竟也随着这股逐渐加强的热力,一分一分地在无形中消去。
    热力越强,他力气越弱,甚至连双腿都变得虚飘飘地,连站都无法站稳,右臂之上,更是其痛彻骨,生像是有无数根自火中取出的尖针,插在自己身上。
    须知他右臂的伤势,本未痊愈,方才虽因惊恐和愤恨,是以忘去了臂上的疼痛,但此刻他一有感觉,便觉痛人心骨。
    冷枯木森冷的目光,无动于衷地在他面上──转,冷冷说道:“怎地即将荣任江南绿林魁首的裴大先生连我兄弟二人站着的身形都无法推动?哼哼,我看你这总瓢把子不当也罢。”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见到裴珏面目之上,满是痛苦之色,知道自己的“两极玄功”,已使这少年受到无比的痛苦,便又冷笑道:“我家二弟虽然脾气较为坏些,我冷枯木却是世上最仁慈之人,眼见阁下如此痛苦,实在于心不忍,唉──其实阁下只要发誓再不存当那总瓢把子之心,我便立刻放阁下回去,唉──这种火烧毛燎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呀。”
    他一连叹气两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裴珏听在耳里,却有如万箭钻心一般。
    但他却仍然咬紧牙根,绝不呻吟半声。让这倔强的少年说句求饶的话,真比杀死他还要困难十倍。
    冷寒竹冷笑一下,道:
    “冷老大怕你热得难受,我冷老二又何苦来做恶人,还是让你凉快凉快吧。”话声未了,裴珏便觉自己双手触处,倏然烘铁变为玄冰,自己的全身,也像是置身冰窖。
    陡然之间,一冷一热,冷热之间,相去万倍,裴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全身骨节交接之处,都仿佛被人插上一支冰针,直比世上任何酷刑,还要痛苦千万倍,但他却仍然咬牙忍受着,虽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多久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由他的额上流了下来,接着,他全身开始不住地颤抖,牙齿也为之打起战来,但他的目光,却仍然毫不畏惧地瞪在这冷氏兄弟的脸上,生像是告诉他们:“你纵然能令我身体痛苦,却无法令我心灵痛苦。你纵然能够将我立即杀死,可是你若要我说出求饶的话,却是再也休想!”
    那冷谷双木亦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好硬的汉子。”但心中却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发出的内力,也更加重了。
    又捱过片刻,裴珏心中方自暗道一声:“罢了。”眼前仿佛见到死亡的脸,正当头向他压了下来,这时他心中不禁掠过一阵难言的悲哀,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中暗道:“文琪,泸珍,你们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悲哀地叹息着,这倔强的少年,并不畏惧死亡,而仅是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淡,没有一件能够值得自己骄傲的事,他却不知道就只这一副傲骨,已足够令他自傲的了。
    再令他难以瞑目的是,他觉得他欠了许多人的恩情,而将永远无法报答,他眼前似乎又泛起那嘴里镶着三粒金牙的胖子的身影,这一枚大饼的施与,已使他永生难忘,但那些曾经迫害过他的人,他却全然没有记在心里。
    人们临死之前的感觉,该是十分难以忍受的吧?尤其当他在惋惜过生命的短促,和惦念着世人的情重的时候。
    他虽然热爱生命,却也不肯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
    哪知──
    他身后蓦地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清朗地说道:“冷大叔,冷二叔,你们在跟谁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跃起在林梢看到这里有人,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她娇柔地叹息一声,又道:“这里风景真好,又有小溪,又有竹林,那边还有一座小桥,那时我看到人家写的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我就奇怪,小桥,流水到处都有,有什么值得吟的,哪知江南的小桥流水,果真有种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们真会享福,居然跑到这里来聊天了。”
    这娇柔的声音又说又笑,宛如珠落玉盘,嘀滴呱呱地说了一大套,裴珏将要昏迷的神智,听了这声音,却不禁为之一清,努力地扭过头去──
    目光动处,只见身后悄然站着一个青衫少女,青巾挽头,春山为眉,秋水为目,春夜的晚风,吹得她纤纤腰肢,有如杨柳,一双明媚的眼睛,望见扭过头来的裴珏,却像是突地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
    这娇美的身形,一映人裴珏的眼帘,裴珏宛如当胸被人一击,脑海中一阵晕眩,几乎连身受的痛苦都忘记了。
    这一刹那间,在这目光相对的两人眼中,天地都仿佛忘了颜色,小溪中的流水,不再东流,闪烁着的星群,不再闪烁,甚至连那一轮清辉万里的婵娟明月,也都失去原有的光辉了。
    因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看不到别的。
    岁月的悠长,悠长的别离,别离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们目光相对的这一刹那,也都有了补偿,生命,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呀!
    那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拂,退开三步。口中说道:“文琪,你认得他?”
    但那少女却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话,一双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脸上。
    裴珏但觉周身压力一松,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全身的骨节,也像是全都松散,几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支持住了。
    因为这少女的一双秋波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他能够生出无比勇气的力量,为了这一对眼睛,他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也吃尽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颠沛流离、饥饿、寒冷、欺凌、失望……他都忍受了,因为,为的是她。
    她,便是时时刻刻活在裴珏心里,也让裴珏时时刻刻活在自己心里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梦中的黄金,轻柔地映在她身上,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嘴里轻轻说道:“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声音也像月光一般的轻柔,两滴晶莹的眼泪,夺目而出,沿着她娇美如花的面靥,缓缓落了下来。
    眼泪,有时也是表示着太多的喜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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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疑真疑幻
    月光,将檀文琪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于是,这道长长的影子,便随着她缓缓移动的脚步,温柔地笼盖到裴珏的脚上,腿上……
    裴珏的腿,却是颤抖着的,这虽然是因为方才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身上所施的内力,使得他体内已受了极大的侵蚀,而几乎无法站稳自己的身形,却也是因为这一份突然而来,令他自己都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和幸福,使得他那一颗饱经忧患的心,都为之颤抖起来。
    他感觉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身上笼盖的地方越来越大。
    他也能看到檀文琪娇美如花的面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娇美的面靥,在他模糊的双眼中,有如烟中芍药,雾里牡丹,随着梦般轻柔的微风,冉冉吹向自己的怀抱。
    但是,他却不敢伸出双臂去迎接她,因为他怕这仅仅是一场幻梦,只要自己稍微移动一下身形,便会将这场幸福的幻梦惊碎。
    潺潺的流水声,此刻听来,是那么细碎而娇柔,像是远远天边飘扬的琴声,为这凄凉的夜色,带来一丝温柔的情意。
    风,也像往常一样地吹着,吹在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身上穿的宽大袍子上,便带起一阵阵猎猎的声响。
    衫角扬起,襟衿飞舞,然而他们的身躯,却仍然是笔直僵硬的,只有四只凛然发着光彩的眼睛,在缓缓地移动着,从檀文琪的面靥,移向裴珏的眼睛,又从裴珏的面靥,移向檀文琪的眼睛。
    这一双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头,此刻目光之中,却显然地泛出了些许情感的波动。
    他们奇怪地暗自忖道:“琪儿怎会认得他?又怎会对他作出这副样子?难道……”目光转处,却见檀文琪“嘤咛”一声,扑向裴珏身上。
    这两个冷酷的武林魔头不约而同地口中低叱──声,枯瘦而颀长的身躯,未见任何作势,便像两只离弦之箭,电也似地掠了过去──
    檀文琪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她的身躯距离裴珏越近,她心中情感的波涛,也就激动得越大。
    模糊的眼泪,泪眼相对,相对的泪眼,情愫如流,他从她的目光中,寻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尝不是。
    终于她“嘤咛”一声,扑向他,想将自己的身躯,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着的胸膛里,这销魂蚀骨的一刻,他企待已久,她企待更久,他缓缓伸出双臂,她悄然合上眼帘。
    哪知──
    一声低叱,一阵微风。
    她睁开眼来,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与冷寒竹,便已挡在自己身前,心中一惊,娇躯半扭,在这快如电闪的一刹那里,这心中充满温馨之意的少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巅的轻功身法来,随着柳腰的轻轻一移,滑开三尺。
    她纤足一沾地面,却又腾身而起,掠回这“枯木寒竹”的身前,一双明媚的秋波中,泛出惊诧、责怪的神采,娇声说道:“大叔,二叔,您这是干吗?”
    冷枯木目光一转,和冷寒竹对望一眼,突地一起回转身躯,四只手掌,闪电而出,平平地贴在裴珏的身上。
    使裴珏惊诧、奇怪的,并不是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怎会突然阻挡在自己身前,而是他们怎的又会对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着他们的四只手掌,击向自己的双肩、两臂,却连躲避之力都没有,更别说还击。
    他知道这四只手掌,此刻击在自己身上,自己纵然是铁浇钢铸,也会被击碎,但是在这生死仅系于一线的时候,他心中仍未忘却的,却并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对面的檀文琪。
    但是,他甚至连最后望她一眼都不能够,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阻隔着冰山般的两个怪人,于是他也只得长叹着闭上眼睛。
    常人击出一掌,速度也不过在霎眼之间,这“枯木寒竹”名倾武林,他们击出的掌势,其快自更惊人,但世间最快的,仍还是人类的思想,就在他们击出手掌的那一刹那,裴珏心中,已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念头,但他们的手掌仅是平平贴在裴珏身上,而并非“击”在裴珏身上的时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扑了上来,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他是……”
    冷寒竹“哼”一声,冷冷回顾一眼,道:“琪儿,走开些。”
    冷枯木却微微泛出一丝笑容,回顾道:“丫头,你急什么,我们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十条命也早就送终了。”
    檀文琪不禁一呆,转目望去,只见裴珏紧紧闭着双目,额角像是正在沁着汗珠,她既不知道这“冷谷双木”和裴珏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们这样对他是为着什么,迟疑半晌,柳腰又自一扭,绕过这冷氏兄弟的身躯,掠到裴珏身侧。
    却听冷寒竹又自冷冷说道:“琪儿,叫你站远些,你听到没有?”
    冷枯木接口道:“这姓裴的方才受了我们两极玄功,虽然强自支撑着,其实受的伤已是不轻,只要再有些须震动,说不定就真要一命呜呼了。”
    檀文琪面容骤然一变,嫣红的面颊便立时变得苍白,已没有血色,颤抖着道:“大叔,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吗?”
    枯木寒竹冷冷一笑,道:“你几时听过你大叔二叔有朋友?”
    檀文琪一双黛眉,深颦若结,不住地说道:“怎么办呢?”伸出纤掌,想去抹擦裴珏额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轻叱一声,道:“蠢丫头,叫你别碰他,你看到没有,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
    檀文琪秋波一转,呆呆地愕了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退后两步,她此刻虽已看出,这冷氏兄弟像是在为裴珏内力疗伤,却又不能十分确定,只得焦急地守在旁边,希望裴珏能够睁开眼来,向自己说一句话。
    时间,在焦急着的人们心里,过得分外缓慢。
    月光之下,只见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变得十分凝重,四只紧贴在裴珏前胸的手掌,突地一扬,指尖微拂,掌缘一转,裴珏僵立着的身形,竟为之的溜溜一转,那四只枯瘦的手掌,便已贴在他的背后。
    此刻他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仿佛有种不可言传的热力,传人自己的身上,这热力时而轻微,时而浓厚,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躯中游走流窜着。
    他虽全然不明武功之奥妙,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一转,暗自忖道:“这两人此刻怎的为我疗起伤来,难道他们是为了文琪,但是他们却又和文琪有什么关系呢?”须知他自幼和檀文琪一起成长,檀文琪认得的人,他也一定认得,此刻见她和这两个怪人像是十分熟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却从未见过这两人之面,心里自然奇怪。
    他却不知道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许多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却也未见在他之下哩。
    约莫又过了盏茶时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动,在裴珏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有如穿花蝴蝶般飞舞起来。
    他们四只枯瘦的手掌,竟随着他们转动着的身形,不断地在裴珏身上击打。
    刹那之间,裴珏只觉自己身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四只手掌的击打,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奇怪的是,自己身上被击打之处,非但不见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舒服之感。
    焦急地站在旁边凝神而注的檀文琪,此刻见了这两人奇怪的动作,却为之喜悦地低呼一声,一张娇美的笑靥,偷偷泛上面颊。
    这生长于武林世家,又被她的父亲深深疼爱着的少女,对武功方面的知识,当然远在裴珏之上,她此刻已经看出,这冷氏兄弟在裴珏身上所施的动作,竟是不惜以自家的真元之力,来为裴珏打开浑身的一百零八处大小穴道。
    那么裴珏方才虽然受了些内伤,经这名震武林的两位奇人先以一点掌心逼出的真火,助他体内血气运行三十六周天,内伤便已痊愈十之八九,此刻再从他们不惜内力亏损打开穴道,不但对他身体大有裨益,甚且立时便可易筋换骨,元气凝固。
    这种遇合,在武林中人说来,已极难能可贵,何况裴珏此番所得,竟是受自武林中最最面冷心辣的“冷谷双木”。
    裴珏虽然不知自己的幸运,但檀文琪却已不禁为之欢呼雀跃了。
    她那一双有如秋水的眼睛,满充喜悦地随着这两条飞舞着的人影打转,她的心,却也因喜悦而飞扬旋转,淡淡的月光,照在她青色的衣衫上,轻轻的晚风,吹起她青色的衣袂,使得这本已美绝天人的少女,看来更有一种出尘的美。
    蓦地──
    又是两声轻叱。
    飞舞着的人影,戛然而顿,檀文琪轻呼一声,莲足微点,惊鸿般地掠了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裴珏,小心地将他扶到地上,目光动处,只见裴珏嘴角,泛着一丝舒泰的笑容,朗星般的眼睛,此刻却是紧紧闭着的,一滴汗珠,沿着他眼帘流下。
    她掏出一方淡青的手帕,温柔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她知道不用多久,他就会站起来的,比往昔更坚强地站起来。
    于是她欢愉地微叹一声,回转头来,枯木、寒竹,正并肩站在她身后,枯瘦颀长的身躯,有如两座高不可攀的冰峰。
    但是她此刻却也知道,在这两座冰峰里,也蕴含着人类的热情,只是要发现这种热情,又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在这一刹那里,她不禁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她想起了自己如何为裴珏的出走而悲伤,终于自己也离开了慈父,走到江湖流浪,希望能够找到为自己出走的裴珏。
    但是人海茫茫,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漫无目的去找寻一个人,该是多么困难呀,她自然失望了,她离开繁华的城镇,走向荒凉的山野。
    那是秋天,秋风萧索,在她还没有走到江南的时候,她竟遇着了名传江湖的“冷谷双木”。
    “奇遇,真的是奇遇!”
    她暗中思索着,再次抬起头,冷枯木、冷寒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她面前,于是她感激地微笑一下,轻轻说道:“大叔、二叔,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们,为了我……”
    温柔而娇弱的语声,使得冷氏兄弟木然无动于衷的面目,也开始激起一丝情感的涟漪。
    冷寒竹轻轻一皱双眉,道:“真奇怪,你怎么会认得他──你知不知道,他就要做江南黑道的总瓢把子了?”
    檀文琪不禁又为之一愣,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听冷寒竹又道:“这个总瓢把子,就是那些人推举出来与你爹爹做对的,我和你爹爹虽然没有交情,但是为了你,所以才特地半夜到这里来管教管教他,哪知道这位就要当总瓢把子的仁兄,竟连基本的武功也不会──”他冷哼一声,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
    檀文琪却已被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忖道:“原来他不是冷大叔、二叔的旧识,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里说话,但是……这是多么奇怪,他怎么会要当起总瓢把子来呢?”回眸一望,裴珏仍静静地坐在地上,神色之间,已比方才安详许多,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极有规律地起伏着。
    她放心地叹了口气,却听冷寒竹又道:“十余年来,我足迹未离冷谷一步,想不到为了你这丫头,却又生出如此多事──”这冷酷的怪人居然长叹一声,又道:“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又把这姓裴的治好了,你有什么话,尽管和他说吧!”檀文琪面颊微微一红,缓缓垂下头,当一个少女的心事被人家猜透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羞涩的,却也是愉快的。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却已只剩下—一片空荡,远处的竹木,在微风中袅娜而舞,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闪烁如银,方才站在她眼前的冷氏兄弟,此刻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裴珏身不由主地被人家在身上一阵击打,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在自己身上打得越来越快,启己却反而觉得更加舒泰。
    这是一种世间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感觉,他无法知道这种感觉的由来。
    击打一停,他只觉自己的身子,飘荡荡地,似乎置身云端,脚下也是虚软的,却又似并非没有气力支持,只是不愿将气力使出而已。
    于是他蹲身坐了下去,他知道檀文琪在他身侧依偎着,他知道她温柔地伸出手,为自己擦拭额上的汗珠,但是他却连眼睛都不能睁开一下。
    因为此刻,他体内的呼吸、血液,都有一种飞扬的感觉,这种感觉和前些日子他和吴鸣世痛饮而醉的感觉有些相似,但仔细体味,却又完全不同,他虽然不知方才那一番敲打,已使他由一个完全没有修习过内家吐纳的少年,变成一个内力已有相当根基的人──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他却能仔细地把握着这种感觉,让自己的气血畅通地运转着。
    终于──
    一切又归于平定。
    他缓缓张开眼来,檀文琪蜷曲着身躯,半蹲半坐地在他身侧,一手斜斜地垂在地上,春葱般的手指,轻划着地上的沙石,另一只手却按在那一方包头的青巾上,三指微曲,捏着一方小小的手帕。
    她目光凝神地注视着远方,裴珏从侧面望过去,她那有如玉石雕琢成的鼻子,便分外显得挺直而秀逸,月光从左面射来,映得她右边的鼻洼,形成一个曼妙的阴影,阴影再斜斜垂落,于是她那嘴角微微上翘的樱唇,便也神秘地落在这阴影里。
    凄清的春夜,春夜的迷蒙,迷蒙的凝思,凝思着的丽人──
    这一切,形成一种不可企及的美,使得裴珏几乎不敢去惊动她,不敢去惊动这份安详和宁静,而只是呆呆地望着。
    但是,她却悄然回过头来,清澈中微带迷惘的目光,梦一样地注视到裴珏身上,裴珏扭动一下腰身,将自己坐着的姿势变了变,变得更靠近她些,然后轻轻地说道:“文琪……文琪,你在想什么?”他并不十分确知自己原本是想说什么话,但是一切他心里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他却连一句都说不出,因之他便漫无目的地说出这句话来。
    檀文琪纤手微舒,掠了掠包头青巾边露出的秀发,低低说道:“我在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有些人外表看来热情,但是内心却冷酷得很,什么事都不能打动他,譬如我爹爹吧,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急公好义,但是我却知道,他老人家……”她幽幽长叹一声,转过话头,又道:“但是另外一些人呢?人人都说他是冷酷、心狠的魔头,其实他的心里,却也是有着人类的温情的,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武林中人最最头痛的魔头,但他们对我,却又那么好,我心里的事,不用说出来,他们就知道了。”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轻柔得有如孩子梦中的呓语,在这静静的春夜中飘漾着。
    裴珏忍不住伸出手掌,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悄声问道:“我呢?”
    她的面颊又为之一红,佯嗔道:“你太狠心了,一个人偷偷地跑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害得人家……”垂下头,红着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溪中的流水,荡起丝丝波纹,裴珏的心里,也忍不住荡起片片涟漪,他忘情地将掌中的纤手握得更紧了些,温语道:“害得人家怎样?”
    檀文琪的脸更红了,甚至在夜色中,都可以看到那种嫣红的颜色,此刻她似乎将一切事都忘却了,他又何尝不是?
    远处竹林中簌然一声微响,站在竹林里的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了一眼,在这无人看见的地方,他们脸上都泛着欣慰的笑容。
    冷枯木悄悄一扯他兄弟的衣袖,低语道:“想不到,这丫头也有爱人。”
    冷寒竹微笑一下,目光呆呆地望着林外,心胸之间,仿佛也充满了粉红色的回忆,低低道:“大哥,你记不记得,三十年以前……”
    冷枯木点了点头:“三十年,三十年的日子,过去得真快呀!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你坐在泰山绝顶那块玉皇牌上,拉着她的手看日出。”他森冷的目光,此刻也变得温柔起来,又道:“太阳升起的时候,绚丽的阳光,照在你脸上,那时你还年轻,可不像现在这样难看,我和芝妹都看得呆了,记得芝妹那时悄悄地对我说:你和茵子可真是一对。”
    冷寒竹喜悦地笑了,接口道:“大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也在看你,茵妹也对我说,你和芝子可真是一对。”
    竹林的阴影中,这名镇江湖的魔头兄弟二人都欢悦地笑了,只是在笑容中,却又带着些许悲哀的惆怅,因为逝去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来,逝去的人儿,也永远不会复生了。
    冷枯木忧郁微笑着,说道:“想不到她们死得那么早,扔下我们两个老头子──”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冷寒竹却微笑道:“大哥,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们总算有过那么一段幸福的日子,比那些整天到晚只知争名夺利的蠢才强得多,有时我可怜他们,有时却又不禁痛恨他们,恨不得叫他们一个个都死在我的掌下。”
    冷枯木却又在呆呆望着林外,一片银白月光下,只见裴珏和檀文琪的身子越坐越近,在月光下渐渐合成一个影子。
    于是这老人家又笑了,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向外一指,道:“你看这一对,不就生像是我们当年的影子,唉──但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在这幽静的春夜里,在这幽静的野林中,这两个冷酷的老人,不禁把心里蕴藏了许久的情感,都赤裸裸地表白出来。
    只是此刻四野无人,他们说的话,谁也没有听到,他们面上的笑容,谁也没有看到,此刻他们心中的情涛,不用多久就会平复,到那时他们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别人再不会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一段甜蜜的往事,更不会知道他们还有如此温情。
    他们感慨系之地望着竹林外小溪旁互相依偎着的裴珏和檀文琪,冷寒竹突地微笑一下道:“大哥,你猜猜看他们说的是什么?”
    冷枯木笑道:“还不是和你以前对茵子说的一样。”哪知他话声方了,依偎在裴珏怀里的檀文琪,突地一跃而起,飞也似地掠了过来。冷枯木、冷寒竹,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却见裴珏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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