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传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往事如烟
    “金鸡”向一啼一双眼睛,更是瞬也不瞬地望着门外,刹那之间,只听远处鸡鸣之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绝于耳地叫了起来。但未过片刻,这些此起彼落的鸡鸣声,又复寂然。
    大家此时更是奇怪,始终未作任何表示的“北斗七煞”之首莫南,此刻双眉微皱,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沉声道:“这位‘神手’战飞,行事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好生生的──”
    哪知话犹未了,那“神手”战飞的笑声,却又在门外响起,吴鸣世抬头一望,只见他右手仍自摇着折扇,左手却提着一条长索,索上竟捆着百十只鸡,长长地拖了下去,一路拖在身后,一只连着一只,但却俱都无声无息,想必都已死了。
    这“神手”战飞一脚跨人大厅,目光凛然四扫,哈哈笑道:“你我畅谈甚欢,这些鸡却叫得讨厌,老夫一气之下,就将它提来杀了──”他笑声突敛,冷哼一声,又道:“若还有谁敢打断老夫的清谈,哼──”左手一抬,将那条长索上捆着的一连串死鸡,都带了进来,冷笑又道:“这些鸡就是榜样。”
    吴鸣世心中暗笑,知道这“神手”战飞此刻正是指桑骂槐,他口口声声骂的是鸡,其实骂的却是“金鸡”。
    那向一啼亦非呆子,此刻腹中亦是雪亮,大怒之下,面容骤变,方待反唇相骂,目光转处,却见那百十只死鸡,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鸡头却全都扁了,显见这是被“神手”战飞的手法所伤,不禁暗叹一声。心想此处本是荒郊,四下并无人家,而这战飞竟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些显见不在近处,而且绝非一家所养的鸡,只只杀死。这种身手之惊人,确非自己能及,又想到三两个月前,自己和“七巧追魂”以及莫氏双煞联手对付他,那五煞莫北尚且施展出“北斗七煞”仗以成名,武林中最为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来,却也未占上风,自己若是一人惹恼了他,岂非要吃眼前之亏。
    这“金鸡”向一啼虽然性情暴躁刚强,但亦久走江湖,正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眼前亏是万万不肯吃的,一念至此,肚内暗骂几声,却将口中的话,忍了回去,倒退一步,抬头望着屋顶,也学着裴珏的样子,像是变得既聋又哑了。
    “神手”战飞冷笑一声,睥睨四顾,又道:“既然无人反对,此事理成定局,我战飞此刻就先参见未来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裴珏’裴大先生了。”
    这“神手”战飞语声一落,右手一招,将手中的折扇,插在领口之后,长袖微抖,竟又深深向裴珏当头一揖。
    哪知裴珏此刻心中正是思潮翻涌,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的情、仇、恩、怨,想到那骄纵但又温柔,温柔却又刁蛮的檀文棋,又想到她的父亲“龙形八掌”檀明,心中忖道:“我爹娘全死,孤苦伶仃,檀大叔将我收留了,我本该好好报他恩才是,但不知怎地,我却又为什么对他心中总有些难言的恶感,唉──不论如何,这次我偷跑出来,总是有负于他。”
    又想到那天真可爱的袁泸珍:“我在这世上本是寂寞得很,只有珍珍给我那么多安慰,但是我走了,却连她也没有告诉一声,唉──她不知道要多么伤心了!”
    于是,他开始想起孙锦平:“她对我也是那么好,常常帮我做事,也没有因为我是个残废的无用之人而看不起我,还有孙老爹,他也对我很好,唉──我却没有报答他们,反而害他们因为那两本书而死在别人手上。”
    这受尽欺凌,尝遍炎凉的少年,此刻却一心一意地回忆着人家对他的好处,一心一意地责备着自己,以为自己负了人家。
    一时之间,他像是又回到飞龙镖局的后院里,檀文琪温暖而娇小的身躯,此刻仿佛又在他怀中,他仿佛又看到这少女被她爹爹带走时,回头望着自己幽怨的一瞥,又仿佛回到那条长长的,铺着碎石子的路上,秋风瑟瑟,落叶满天,他正牵着袁泸珍的小手,一面天真地笑着,一面却又说些忧伤的事。
    是以他对那“神手”战飞的一揖,根本没有看到,战飞抬头一望,亦自看到他面上这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不觉怔了一怔,但随即大笑起来,回过头去向那“七巧追魂”及莫氏兄弟道:“你们怎地不来参见?”
    却听那“七巧追魂”干咳一声,冷冷道:“此事固然已成定局,但战兄你却忘了一事。”
    神手“战飞”面色一沉,道:“忘了什么?”
    “七巧追魂”那飞虹哈哈一笑,道:“此事乃战兄所创,战兄自然赞成,莫大哥兄弟亦是早已赞成,向帮主此刻亦无反对之意,至于小弟么!自然更无话说,只是──”
    他故意一顿话声,目光微扫,只见“神手”战飞面上,果然露出焦急而发愕的神色,像是在急于等待着自己的下文,不禁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裴珏,接着笑道:“只是战兄却忘了问问人家自己,是否也赞成此事呢?”
    此话一出,不仅“神手”战飞为之一怔,吴鸣世也不禁呆了一呆,忖道:“我与这裴兄虽仅是一日之交,但却已看出他是个磊落男儿,若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此事,他是万万不会肯的。”
    此事一成,他由一个没没无闻的少年,陡然变为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自是平步青云,但心念数转,目光一抬,只见那“金鸡”向一啼面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来,莫氏兄弟仍然是面目冷漠,无动于衷,只有战飞却已焦急问道:“吴兄,贵友裴兄画得一笔丹青,想必识得字吧?可否以笔代口,问他一问?”
    吴鸣世心念已定,笑道:“这个倒无须如此,只要小可一问便知。”伸手一拍裴珏的肩头,裴珏陡然一惊,方从那混合着悲伤和甜密的往事中醒来,只见自己身前,围绕着那些他根本不知道来意的人,而自己那顷刻便成相知的朋友,正在指手画脚地向自己比着手势。
    他根本不了解这些手势的意思,只见这少年忽而屈起手指,忽而摊开手掌,忽而两手互搭,忽又作出抱拳作揖的姿势。心中不觉大为奇怪,一转目一望,只见每个人都在凝目望着自己。
    吴鸣世见了他一脸茫然的神色,心中不禁好笑,其实这些手势的意思,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只是他天性偏激,正是至情至性之人,知道裴珏久遭欺凌,便希望裴珏大大地扬眉吐气一番,极愿裴珏能做那江南绿林道的总瓢把子,是以此刻他便胡乱做些手势,只要裴珏一点头,此事便可成功。
    他手势越比越多,裴珏也就越来越怔,忽然看到他一指大厅,又一指地上的布袋,便在心中暗忖:“是否问我要不要在这里煮些东西吃?”转目一望,便摇了摇头。
    “金鸡”向一啼一见大喜,“神手”战飞却面容骤变,吴鸣世见他忽然摇起头来,心中也一急,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心念极快地转了几转,方自开口解释道:“我是在──”
    哪知却见裴珏又突地点起头来,原来他方才思潮如涌,什么事都忘记了,此刻一见这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知己”一指那口布袋,又想起方才那锅“铜镯煮成的汤”,肚里就觉得有些饿了,是已便不住点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到那梳着辫子的姑娘羞答答送去葱姜的样子,他不禁笑得更加厉害。
    吴鸣世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这位裴兄真是固执得很,小可向他解释半天,他才答应了。”
    “金鸡”向一啼重重哼了一声,将手中铁拐一顿,便已走到门口,忽然眼前一花。“神手”战飞已挡在面前,冷冷道:“没有参见总瓢把子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金鸡”向一啼双目一张,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心胸,但却又自知不是这“神手”战飞之敌,两人目光相对,瞪了牛晌,向一啼勉强将这股怒气,按在心里,缓缓回转身,一面转着念头:“我将这小子宰了,看你还找谁做总瓢把子去?”暗地冷笑一声,缓缓走到裴珏身前,双拳一抱,亦自深深一揖。
    裴珏又是一怔,扭过身子,去望吴鸣世,哪知那“金鸡”向一啼一揖之后,突地双拳齐出,快如闪电地打在裴珏身上,铁拐一点,身形倒窜,凌空一个筋斗,将手中的铁拐藉劲抡出,乘着“神手”战飞侧身一让之时,便已掠出门外。铁拐一点厅门,箭也似地窜了出去。
    “金鸡”向一啼称雄武林,并非幸致,这全力一击,力道何止五百斤,幸好方才裴珏身躯一扭,是以这一击没有击在胸上,但他亦是全身一震,天地宇宙在这一刹那间仿佛都为之跳动起来。他整个身子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那段已将燃尽的蜡烛,远远落到这大厅的角落里,光线立刻一暗。
    这“金鸡”向一啼,纵身、挥杖、出门、裴珏身飞、烛灭,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中发生,“神手”战飞大喝一声,猛一长身,有如离弦之箭般追了出去。
    但那“金鸡”向一啼的身形,已在十丈开外,这跛了一足的武林豪士,身手之快,端的惊人。
    “神手”战飞全力而追,倏然十数个起落,便已掠出了百丈,但却仍然和他有着一段距离,战飞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并非易事,心念一转,想到裴珏仍然留在厅里,不知生死如何,那“七巧追魂”等人若在此刻有何举动,那么自己岂非前功尽弃。
    一念至此,他便回身掠了回去,一人大厅,只见厅内光线昏黯,连半条人影都没有了,只有吴鸣世的一个大布袋和一堆死鸡,仍然留在地上。
    他大惊之下,随即冷冷一笑,突地抬头大喝道:“须新,你下来。”
    喝声方住,大厅承梁之上,已跃下一条人影来,“噗”地一声,落在地上,连身上和头上的尘土都没有拍,就躬身站在“神手”战飞身前,动也不动,正如世间所有的奴才见着主子的神情一样。
    “神手”战飞便沉声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须新苦着脸,讷讷地答不出话来,原来他在承梁上蹲了一天一夜,方才竟睡着了,直到战飞大声一喝,才将他惊醒过来。
    “神手”战飞浓眉一皱,目光之中,满含杀机,瞬也不瞬地瞪在须新脸上,须新只觉浑身发冷,冷汗直流,“噗通”跪了下去哀声道:“小人──没看到。”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厉声道:“养着你们这些废料,真是无用。”缓缓伸出手掌,向那须新头上拍去,须新眼望着这只手掌,全身不住地颤抖,却连躲也不敢躲。
    哪知“神手”战飞掌到中途,竟突地放了下去,挥了挥手和声道:“你呆了一天,快去歇歇吧。”又道:“你身体不好,将这些鸡拿回去煮汤来吃,以后就不会常常想睡觉了。”
    那须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怔,咚咚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拾起那堆死鸡,感激零涕地去了。
    须知“神手”心智深沉,城府极深,正是枭雄之才,方才心中虽是满肚怒火,但转念之间,想到事已至此,杀了他又有何用,不如放他去了,让他以后更死心塌地地效忠自己。古往今来,一心想成霸业的枭雄俱是如此,又岂只战飞一人而已。
    他伫立思索半晌,连连冷笑道:“你若逃过老夫的掌心,哼──”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将那幅画仔细地卷了起来,缓缓回身,目光一转,倏见厅门之前,赫然站着一人,竟是那“七巧追魂”那飞虹。
    这一来倒大出“神手”战飞意料之外,怔了一怔,沉声叱道:“他们人呢?”
    “七巧追魂”面上毫无表情,冷冷望了他一眼,回身走出,一面道:“跟我来。”
    “神手”战飞满腹怒气却只得按捺住,跟在他身后,只见他肩头不动,腰身不回,脚下却走得飞快,像是连脚尖都不沾地一般。
    两人各各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半晌,那“七巧追魂”突地冷冷道:“那莫氏兄弟若是救转了那姓裴的,姓裴的定然对他感激,日后莫南要说什么话,他也不好意思不听。”
    这“七巧追魂”头也不回,冷然说出这几句话来,“神手”战飞不禁心中大动,但却仍然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道:“听又怎地?不听又怎地?”
    “七巧追魂”冷哼一声,道:“他听不听莫氏兄弟的话,自然与我无关,可是──哼,要知道‘北斗七煞’兄弟七人,论实力却也不在阁下之下哩。”
    “神手”战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沉忖了半晌,忍不住道:“依那兄之见,又该如何呢?”语气之中,冷冰冰的味道已一扫而空。
    “七巧追魂”脚下不停,口中却道:“依我之见,我若是你,便找一个能助你一臂的帮手,两人同心,力能断金,‘神手’战飞聪明一世,难道会糊涂一时吗?”
    “神手”战飞一拍前额,连连道:“正是,正是!”又道:“其实小弟早有结交那兄之意,只是难以启口而已,此刻那兄既如此说,想必是肯折节下交的了。”其实这“七巧追魂”说第一句话时,他便已窥破真意,只是他城府极深,直到此刻才做出恍然大悟,欣喜无比的样子来。
    “七巧追魂”突地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伸出右手来,战飞目光一转,亦自伸出右手,只听“啪、啪、啪”三声,两人已对击了三掌,那飞虹冰冷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喜色,但随即淡淡说道:“那姓裴的伤势并不甚重,绝不会伤了性命,可只凭那姓莫的兄弟两人,却绝对治不好他。依我之见,战兄也不必太快将他的伤治愈,也不要说出伤势的轻重来,先拖一段时期再说,若是这姓裴的表示很买我们的账的样子,战兄再将他治愈,也不算迟,否则──哼──”
    他又是冷笑一声,伸出左掌,立掌如刀,做了个往下“切”的手势,一面又道:“就想办法把他宰了。”
    “神手”战飞心头一凛,忖道:“这那飞虹手段之狠,心肠之辣,看来竟还在我之上,日后若不将他除去,莫要我也着了他的道儿。”口中却笑道:“那兄之计,真是妙绝人寰,只怕张良复生,诸葛在世也不过如此,小弟一介武夫,日后还要那兄时常赐教才是。”
    “七巧追魂”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转身又往前走,心中却在想道:“这姓战的表面上看来虽是个直肠汉子,说起话来也好听得很,其实他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此人城府太深,日后若不好好对付他,说不定他就会先下手将我除去。”
    两人虽然心中各自转着念头,但脚下却都极快,走了半晌,战飞只见前面一片稻草之中,盖着三五间房子,此刻窗内灯火荧荧,照得窗纸一片昏黄,知道便是那莫氏兄弟存身之处了。
    “七巧追魂”果然侧首道:“到了。”身形加快,倏然几个起落,掠到那栋房子门前,伸手一推,闪身掠了进去,走人室内,只见迎门一张卧榻上,睡着兀自昏迷着的裴珏,吴鸣世满面关切之容,坐在床侧,那莫氏兄弟却一个举着油灯,一个俯首看着裴珏的伤势,手里拿着一包金创药,正缓缓往裴珏伤处倾倒。
    “神手”战飞和“七巧追魂”走进房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神手”战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一个箭步,窜到床前,突然劈手一把夺过那莫南手中拿着的金创药,看也不看就往地上一丢,一面冷笑道:“这种药怎治得了病!”俯身一望,只见裴珏肩胛上的衣袂,已被撕开,露出里面已经青肿老高的肉来,他用手指轻轻一按,又自皱眉道:“不知道骨头碎了没有?”根本再也不望莫南一眼。
    莫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倏忽换了好几个颜色,终于一言不发地后退三步,回头一望,那“七巧追魂”那飞虹枯瘦的面庞上,正自泛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他冷笑一声,腹中暗骂:“总有一天,哼──”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突地传来一声森冷笑声,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用十分冰冷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统统给我滚出来!”
    他大惊之下,骇然而顾,只见一个身躯婀娜,面目如花的女子,一手扶着门框,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一双媚目之中,露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寒光来,正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
    屋中之人,除了受伤的裴珏之外,可说都是当今武林中的一等高手,但却没有一人知道这女子是何时而来,从何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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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斗室风云
    这女子虽然身躯婀娜,貌美如花,说话的声音,亦是娇柔清脆,任何人见了这种女子,本都不应有畏惧之心,但她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削无比,每字每句之中,都生像是隐含着一枝利箭,五煞莫北持灯在手,听了这句话,不知怎地,心头突地一凛,手也不禁一颤,手中的油灯,竟再也把持不住,笔直地落向地上。
    神手战飞目光微转,蓦地反手一抄,将那盏眼看已将落在地上的油灯抄在手里,灯焰摇了两摇,将熄未熄,神手战飞手掌一托,平平稳稳地将灯托了起来,灯火又复荧然。
    吴鸣世心中暗叹一声,这神手战飞的出手果然快得惊人,抬目望去,只见那当门而立的绝美女子,嘴角仍自带着一丝冷削的笑意,一双明如秋水的目光,闪电般地凝注在神手战飞面上,又道:“你是谁?可就是北斗七煞?”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转身而立,目光凛然向这绝美女子身上一扫,朗声道:“姑娘又是谁?与那‘北斗七煞’既然素不相识,寻他二人,又有何贵干?”目光动处,斜斜向那莫氏兄弟瞟了一眼,吴鸣世冷眼旁观,不禁又暗中感叹一声,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惊人,心智亦确非常人能及,这么一来,他话中虽未说出,却无异己将谁是北斗七煞中的老大老五告诉了这女子。”须知神手战飞一看这女子之面,就知道此人必定大有来头,心中早就存下不愿得罪之意,等到那女子冷冷一问,问到他自己头上,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说出示弱的话来,也势不能说出谁是北斗七煞,但他久闯江湖,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心念微转,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几句话来,不但已告诉了那女子自己并非她所找之人,也告诉了她谁是她所要找之人,而神色语气,却是不亢不卑,正是标标准准的老江湖口吻。
    只是他这种念头,不但那聪明绝顶的吴鸣世,一眼便自看破,那七巧追魂和莫氏兄弟听到耳里,肚里亦都有数,莫南、莫北心中暗哼一声,怒气大作,但心中却又不禁大为奇怪,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女子与我等素不相识,更无冤仇,寻找于我,为的什么?”
    目光抬处,却见那女子冰冷的目光,果然缓缓移到自己身上,莫南双眉微皱,胸膛一挺,大步跨前一步,朗声道:“兄弟便是莫南,不知道姑娘寻找于我,为着何事?”五煞莫北抬眼一望,只见神手战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像是在暗中讪笑自己方才失手掉落油灯之事,心里不觉羞愧交集,竟将自己对这来如鬼魅行踪诡异的女子的畏惧之心,忘得干干净净,胸膛一挺,亦自朗声道:“你这女子,我兄弟与你素不相识,你深更半夜地来找我干什么?要知道……”
    那女子冷冷一笑,身形突地一掠,莫北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子便站到自己面前,他声名颇响,武功不弱,可是竟连人家如何展动身形都未看出,心中一惊,胆气便馁,下面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神手战飞心念数转,又是哈哈一笑,道:“这位姑娘与莫氏双杰有何过节,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老夫战飞……”哪知他话犹未了,那女子突地冷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我的闲事。”猛一回头,目光在吴鸣世、那飞虹和战飞身上一扫,纤手微抬,往门外一指,又道:“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那飞虹、吴鸣世,面色个个一变,却听神手战飞又自哈哈笑道:“在下如果如此一走,日后传言出去,江湖中不知内情之人,还道在下等怕了姑娘,这却有些不便,何况……哈哈,在下虽是无名小卒,这两位兄弟,却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恐怕不是姑娘能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哩!”
    那飞虹心中暗骂一声:“这战飞果然是只老狐狸。”
    目光一转,方待答话,哪知吴鸣世却已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只要战兄愿意出去,小可更无所谓了……那兄,你说可是?”
    那飞虹神色之间,本无表情,口中却道:“这个自然只要战兄带头,我便立刻出去,神手战飞能够如此,我七巧追魂那飞虹更无关系了。”
    吴鸣世哈哈一笑,道:“正是,正是。”
    抬头一望──只见那女子的一双剪水双瞳之中,竟露出诧异之色,不禁暗中一笑,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被我们之间的关系弄糊涂了。只怕她再也想不到同在一间斗室中的人,其间关系,竟会如此复杂。”七巧童子以心智灵巧,名闻天下,他这一猜,正是猜得一点也不错。
    须知神手战飞,七巧迫魂那飞虹,俱是江湖武林中极负盛名的人物,那女子自也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原本以为这些人既然和那莫氏兄弟同处一室,一定必定会和那莫氏兄弟一致联手对付自己,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莫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算知道自己是谁,也绝不会低声下气地就此一走的,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人之间的干系,此刻见了这种情况,心下不禁大奇,一时之间,竟呆呆地愕住了。
    此刻这间斗室之中,人人都有不同的心思,那飞虹心中忖道:“这女子身法诡异,必定大有来头,那神手战飞老奸巨猾,不愿意招惹此人,我又何苦来趟这趟浑水,何况‘北斗七煞’与我素无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
    吴鸣世却在心中暗忖:“这神手战飞想脱身事外,我却偏偏不让他安逸,哈哈,此刻他面上的表情,真是好看得很,以他的声名地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弄得起这个人,当头走出去……”转念又忖道:“只是他若真的走了,我也不能离开这里,那裴珏与我虽是初交,但却极为投契,我怎能让他一人留在这里,万一这女子和莫氏兄弟动手之际,误伤了他,我岂非终生有愧。”
    莫氏兄弟面面相觑,心中各自想道:“这女子身法诡异,武功像是极高,难怪这些家伙都不愿招惹她……奇怪的是,她竟像是和我结有深仇,我却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唉!事已至此,我兄弟定要想个办法对付她,万一败在她手上,日后传说出去,北斗七煞岂非威名扫地?”
    那神手战飞却在心中冷笑一声,忖道:“这那飞虹方才与我击掌为盟,此刻竟就和那姓吴的小子一起用言语挤兑于我,他们以为我万万不会当头走出这间屋子,哼哼,我却偏偏要走出去给他们看看,日后纵然传说出去,武林中人也不会相信我神手战飞会怕了一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无名女子。”
    这些念头在各人心中俱是一闪而过,神手战飞冷冷一笑,将手中油灯,放到桌上,回头笑道:“那兄与吴兄既如此说,那么……”
    五煞莫北双眉一轩,突然接口道:“战兄、那兄俱都不必出去,还是我兄弟出去的好,反正此地地方太小,身手也施展不开。”一拂衣袖,大步向门外走去。
    那绝美女子微一定神,亦自冷笑道:“你若喜欢到外面去死,也未尝不可。”
    莫南亦自大步前行,此刻突地驻足问道:“姑娘与我等究竟有何仇恨,不妨先说出来,也许……”
    那女子冷笑接口道:“北斗七煞不是贪淫好色,就是穷凶极恶,我早就想除去你们这批祸害了。哼!你们怎配与我有什么仇恨。”
    五煞莫北一层双眉,冷叱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话犹未了,突地双手一扬,身形却电也似地窜出门去,神手战飞低呼一声,倒退三步,只见十数点银星,闪电般自眼前掠过,击向那绝美少女的身上。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莫南亦是跺脚纵身,掠出门外,反手一挥,银星电射,这“北斗七煞”仗以名扬天下的“北斗七星针”,端的非同小可,他弟兄二人发出时虽有先后,但众人眼前只觉得银光百缕,却根本分不出先后来。
    那绝美女子柳眉一扬,纤腰轻折,轻轻滑开五尺,吴鸣世方自暗叹一声:“好快的身法。”目光动处,却见这数十点银星余势未歇,此刻竟齐地击向那卧在床上,兀自晕迷未醒的裴珏身上。
    他大惊之下,脱口而呼,但那“北斗七星针”本是以机簧弩筒射出,是何等惊人的速度,莫说他此刻远远站在旁边,就算他站的远较此刻近些,也万万无法将这数十点银星一起挡住。
    眼见这三筒二十一口“北斗七星针”,便要一起打在裴珏身上,裴珏纵然功力绝世,也无法禁受得起,何况他根本武功平常,此刻更是晕迷未醒,这二十一口银针若是击在他身上,怕不将他击得有如蜂巢一般。
    神手战飞亦自心下大惊,暗道一声:“罢了。”吴鸣世已大叫着扑了过去
    哪知那女子目光动处,脸色亦是一变,脱口叫道:“原来是你。”身形已在这一叫声之中,倏然一折,后退着的身形,竟又突地向前一掠,微抬纤掌,双掌一圈,那数十口电射而前的银针竟也突地转变了个方向,投入那绝美女子的一双罗袖之中,有如泥牛人海,晃眼便无踪迹。
    吴鸣世全力而扑,身形有如离弦之箭,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砰”地扑到裴珏身上,心里只望自己的身形能比那数十口银针稍快一步,须知他虽然生性飞扬跳脱,灵巧机变,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但求救得裴珏性命,却已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哪知他感觉之中,那些银针不但没有击在裴珏身上,却也并未击在自己身上,心中方自一愣,耳边但听得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齐声惊呼道:“万流归宗!”
    他心中不禁又是一愕,微一扭腰,回首望去,只见那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并肩而立,目定口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面上满布惊讶之色,而那绝美女子却呆呆地立在床头,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身上,面上竟也满布惊讶之色。
    这一切变化,在当时确是有如在同一刹那间发生,须知这些武林高手的动作反应,俱是快如闪电,绝非常人能够想象的。
    但此刻一切动作竟突地全部凝结住了,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一动也不动地立在当地,呆呆地望着那绝美女子,而那绝美女子却也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却是在呆呆地望着卧在床上的裴珏,彼此心中,各各惊讶交集,只是彼此心中惊异的原因不同而已。
    吴鸣世、战飞、那飞虹呆呆地愣了牛晌,不约而同地轻喟一步,道:“阁下可是冷月仙子?”
    哪知这绝美女子却也轻喟一声,低语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吴鸣世、战飞、那飞虹不禁又齐地一愣,却见这绝美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冷冷说道:“他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的伤?他是你们的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拼死救他。”她说头两句话时目光望着战飞、那飞虹两人,语气冰冷,后两句话却说得温和无比,目光也已转到吴鸣世身上。
    吴鸣世定睛望去,只见这身怀武林之中无上内功心法“万流归宗”、“摄金吸铁”的绝美女子目光之中,此刻竟是满含关切之意,心中不禁大奇!暗中忖道:“我这裴珏兄虽然生性智慧,都大异常人,但却是个幼遭孤零的少年,武功又极平常,却又怎会和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异人冷月仙子有着关系?”须知
    裴珏以笔代口,向他自叙身世之时,并未将自己和冷月仙子艾青间的一段遭遇说出来──他又怎能说出来呢?
    是以吴鸣世此刻,心中自是大为奇怪,竟愣愣地忘记答出话来。
    神手战飞目光一转,大步走了过来,向这绝美女子当头一揖,哈哈笑道:“在下们不知道阁下就是艾仙子,却也不知道艾仙子竟是我兄弟的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的朋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真是该死,真是该死。”
    那绝美女子突地一愕,低语道:“盟主大哥……裴大先生……”目光惊异地在神手等三人面上一扫,缓缓转回头去,望着裴珏,亦自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绝美女子正是草莽武林之中,唯一能得到那“万流归宗”心法传授,十数年来,被武林中人称羡不绝的神仙侠侣的冷月仙子艾青。
    那日她玉掌轻挥,十四口“北斗七星针”原物奉回,将“北斗七煞”中的三煞莫西击毙之后,回到房里的床上,还以为床上睡着的是裴珏,是以心中毫无半点防范之心,哪知她身侧的人轻轻一动,她竟发现那不是裴珏,而是她这数年之中,无时无刻不在逃避着的那人,只是她发觉已晚,便在惊骇之中,被那人点中穴道,带着她掠出窗去。
    那时天色尚暗,她被那人抱在怀中,连半分挣扎之力都没有,心中急恼交集,却也无可奈何。等到那人解开她穴道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武功不及那人,心智更不及那人奸狡,但那人百密一疏,却又被她乘隙逃走──试想能使冷月仙子终日逃避,连抵抗都无法抵抗之人,又该是何等角色,这其中又该包含着一个传奇复杂的故事,只是这故事冷月仙子自己若不说出,别人也无法知道而已。
    冷月仙子艾青虽然武功绝世,对此人却是不但厌恶,而且畏惧,逃走之后,昼伏夜出,生怕自己又落到那人手上,这数月以来,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时时幽怨地暗问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不怕他的纠缠呢?”只是这问题她却连自己也无法答复,只得暗暗祷告苍天,让那人快些死去。
    除了逃亡之外,她还想找到裴珏,那却并不是完全为了那两本令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武功秘笈,而是她对这生具天性的孩子,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怀念,只是人海茫茫,她又怎能找到那像是一片浮萍般在人海中飘泊的裴珏呢?
    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间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时候,还有灯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纵身掠了过去,但心念转处,不禁暗骂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场,怎的还想多管人家的闲事。”
    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顿住身形,转身欲去,哪知目光动处,却突地望到这间茅舍的柳木门板之上,竟画着一个白粉图记,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这门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见这图记竟是一个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动:“原来北斗七煞在这里。”转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会落到那该死的人手上。”暗咬银牙,纵身而入,只是她却再也想不到她无处可寻的裴珏也在这茅舍里面,更想不到裴珏竟会变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竟将那莫氏兄弟都忘记了,缓缓俯下身去,在裴珏的伤处仔细望了几眼,轻轻一叹,道:“伤得怎么这样重,只怕连骨头都碎了。”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一面笑道:“裴大先生伤势虽不轻,所幸只是外伤而已,在下虽不才,对治这肋骨之伤,还有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
    冷月仙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手帕,轻轻抹了抹裴珏额上的汗珠,一面摇首微喟道:“世事变化,真不是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少年,想不到仅仅几个月的日子,他竟变成了你们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
    她语声微顿,又自转向吴鸣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短短几个月里,他到底有着什么奇遇?”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语气轻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肃杀,截然而异。
    吴鸣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哪知目光转处,门外突地人影一闪,他语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声:“你们还没走呀?”柳腰轻折,衣袂飘飘,吴鸣世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踪迹。
    神手战飞一摇手中折扇,缓步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尽,晨曦微明,一片鱼青之色中,三条人影,电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过头来,道:“这莫氏兄弟两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地却又跑回来做甚,此番落人这位女魔头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转,皱眉又道:
    这日她深夜之中,孤身而立,看到前面的一间房子,在夜已如此深的时候,还有灯光,她心中有些奇怪,纵身掠了过去,但心念转处,不禁暗骂自己:“艾青呀艾青,你此刻已落到如此下场,怎的还想多管人家的闲事。”
    一念至此,她便倏然顿住身形,转身欲去,哪知目光动处,却突地望到这间茅舍的柳木门板之上,竟画着一个白粉图记,星月之光,斜斜地照在这门板上,她便清清楚楚地望见这图记竟是一个七角之星,心中不禁一动:“原来北斗七煞在这里。”转念又忖道:“若不是那三煞莫西,我怎会落到那该死的人手上。”暗咬银牙,纵身而入,只是她却再也想不到她无处可寻的裴珏也在这茅舍里面,更想不到裴珏竟会变成“盟主大哥,裴大先生”。
    此刻她心胸之中,惊疑交集,愕愕地站在床前,竟将那莫氏兄弟都忘记了,缓缓俯下身去,在裴珏的伤处仔细望了几眼,轻轻一叹,道:“伤得怎么这样重,只怕连骨头都碎了。”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反手取下插在背后的折扇,刷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一面笑道:“裴大先生伤势虽不轻,所幸只是外伤而已,在下虽不才,对治这肋骨之伤,还有三分把握,艾仙子只管放心好了。”
    冷月仙子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手帕,轻轻抹了抹裴珏额上的汗珠,一面摇首微喟道:“世事变化,真不是人们可以预料得到的,我初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少年,想不到仅仅几个月的日子,他竟变成了你们这些成名人物的盟主大哥。”
    她语声微顿,又自转向吴鸣世含笑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短短几个月里,他到底有着什么奇遇?”这真是教人心里奇怪得很,语气轻柔,竟和方才的冰冷肃杀,截然而异。
    吴鸣世微一定神,沉吟半晌,方待答话,哪知目光转处,门外突地人影一闪,他语未出口,那冷月仙子已自冷叱一声:
    “你们还没走呀?”柳腰轻折,衣袂飘飘,吴鸣世只觉眼前一花,便已失去她的踪迹。
    神手战飞一摇手中折扇,缓步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尽,晨曦微明,一片鱼青之色中,三条人影,电射而去。
    他冷冷一笑,回过头来,道:“这莫氏兄弟两人倒真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明明已可逃走,好生生地却又跑回来做甚,此番落人这位女魔头手中,只怕──哼哼!”目光一转,皱眉又道:“吴兄,你和裴大先生既属知交,可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怎的和这位女魔头亦是素识?”
    七巧追魂冷然接口道:“这只怕连吴少侠也不知道吧。”
    语声方落,门外突又人影一花,众人一齐转目望去,只见那冷月仙子艾青竟又闪电般掠了进来,面上竟然满带惊惶之色,娇躯一转,极快地关上房门,突又反手一挥,风声一凛,桌上的油灯便应手而灭。
    众人眼前一暗,心中一愣,只听门外一个森冷的口音,带着冷削的笑意,一字一字地说道:“想不到吧,又让我找着你,其实你又何苦如此苦苦逃避,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难道我还会找不到你。”语音起处,仿佛还在很远,说到一半时,众人只听得房门“砰”地一响,一条人影,穿室而过,可是等到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却又已去得很远,众人面面相觑,房中静得连呼吸之声,都清楚可闻,冷月仙子和那穿室而过的人影,却都走得不知去向了。
    东方虽已泛出鱼青,但房中却仍暗得很,众人呆呆地愣了半晌,各各心中,还是思潮紊乱,惊疑交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手战飞干咳一声,缓缓道:“那兄,你可带着火折子,唉,近年来我的确老了,目力已非昔日可比,吴兄,你年纪尚轻,你可看清后来那人的身形吗?”
    只听吴鸣世长长一叹,半晌没有回答战飞的话,那七巧追魂却已走到桌旁,将桌上的油灯点起来了,只是此刻晨光已现,油灯虽然点起,却已远不如夜深之时的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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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因祸得福
    一阵风吹过,吴鸣世只觉身上微有寒意,转首望去,只见房门洞开,两扇门板,一左一右地倒在地上,门环之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一个掌印,深陷入水,仔细一看,才知道方才那人竟将这厚达三寸的柳木门板,击得对穿,此刻留在门板之上的,竟是个掌洞。
    方才那人声到人到,显见脚下绝未停步,乡下入门户最是谨慎,这门板自是极为厚重,此人脚下未停,随手挥出一掌,却已将这厚重的门板击穿,这种功力不但惊世骇俗,就连吴鸣世这种武林高手见了,心下都为之骇然。
    目光转处,神手战飞面上亦是满布惊骇之色,目光再一转,七巧追魂那飞虹一手拿火折子,手中的火折子却在微微颤抖着,三人口中虽然都未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地说道:
    “此人是谁,竞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心中各自惊悸不已。
    只听身侧床板轻轻一响,三人理智一清,齐地转过身去,走到床前,却见那已晕迷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裴珏,此刻竟缓缓张开眼来。
    吴鸣世心中一喜,脱口道:“他已醒了。”两人相顾一笑,哪知那方自苏醒的裴珏,嘴角亦自泛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两动,虽未说出话来,但嘴角的笑容,却极为开朗,吴鸣世心中奇怪:“怎地他人一苏醒就笑了起来?”心念数转,却也猜不出裴珏笑的是为着什么。
    裴珏悄然闭起眼来,耳边兀自缭绕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这虽是极其简单的四个字,却是裴珏一生之中所听到的最最美妙的音乐,因为,他终于又能听到世上的声音了,那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又是多么美妙呢?
    “我终于又能听到声音了。”他狂喜地暗忖着,当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这四个字便像仙乐一般,由遥远的空际,飘入他耳里。
    此刻他脑海中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只是在反复默念着:“他已醒了……他已醒了。”心灵仿佛已生双翼,直欲振翼飞去,这四字也在脑海中旋转着,越转越快,终于又变成一片混沌。
    吴鸣世摇首一叹,道:“他又晕了过去,唉──奇怪的是……”
    神手战飞一摇折扇,接口道:“他方一苏醒,怎的就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心智聪明绝顶的人,是以吴鸣世话未说完,那神手战飞便已知道他所要说的是什么,但这两人虽是个个心智绝顶,却谁也没有想到,方才“金鸡”向一啼的全力一击,虽将裴珏击得重伤,却也将他被那锦衣诡秘文士所点的独门聋哑重穴,震得解开多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的确是机缘凑巧,而且巧到极处,自不是战、吴二人能够预料的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却始终在垂首想着心事,此刻突地朗声说道:“此刻天将大亮,我等何去何从,战兄想必早有打算吧?”
    吴鸣世目光一转,接口道:“无论何去何从,也该先将我这裴兄的伤势医好才是!”他话声微顿,哈哈一笑,又道:“此刻裴兄已是江湖绿林的总瓢把子,伤不治好,于战、那二兄的颜面,亦大有妨碍哩。”
    神手战飞轩眉一笑,手中静止许久的折扇,又开始摇了起来,一面笑道:“极是,极是,无论我等何去何从,裴大先生的伤势,是该先治好的,只是……”手腕一翻,刷地收起手中折扇,向下一指,接道:“裴大先生伤势非轻,此间亦非疗伤之地,吴兄大可放心,裴大先生的伤势,只管包在小弟身上,哈哈,战某虽然不才,却也不会让我等众家兄弟的盟主大哥久久负伤的。”
    吴鸣世剑眉一轩,亦自笑道:“神手战飞,手妙如神,兄台纵然不说,小弟也放心得很,此间既非久留之地,我等何去何从,就全凭战兄吩咐了。”
    神手战飞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展颜一笑,向那七巧追魂道:“依在下之意么,自是先得将裴大先生送到一个安静所在,疗养伤势,你我一面便得撒出请柬,遍邀江南武林同道,让大家参见参见江南绿林中的新起盟主,那兄之意,可否如此?”
    七巧追魂面上仍然木无表情,冷冷道:“战兄高见,小弟一向是拜服的,若论这裴……裴大先生的疗伤之地,自然得以战兄的‘浪莽山庄’最佳,战兄就近诊治,也要方便些,至于那遍邀江南同道一事么,也万万迟不得,依小弟之见,就定在五月端阳吧,那时春日虽去,酷夏却仍未至,也免得各路英雄奔波于烈日之下。”
    神手战飞哈哈笑道:“极是,极是,五月端阳,就是五月端阳最佳!”目光一转,突地向吴鸣世当头一揖,道:“一日以来,我等拜受吴兄教益良多,不但我战某感激不尽,江南道上的众家兄弟得知,也定必深感吴兄高义的。”
    吴鸣世微微一笑,道:“战兄言重了。”心中却在暗中思忖:“这姓战的此刻必定要赶我走了,日后他控制裴兄,也方便些,嘿嘿,只是你如意算盘打得虽妙,我却未见让你如意哩!”
    只听这神手战飞果然含笑又道:“吴兄四海游侠,闲云野鹤,真是逍遥自在得很,小弟仅是一介俗人,面对吴兄,实在汗颜的很,但望日后有缘,也能步吴兄后尘,做一天涯游客,笑傲山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他展开折扇,猛地扇了两扇,仰天长笑几声,接口又道:“至于今日么,小弟也不敢以些许俗务,羁留吴兄大驾,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再见,小弟定要和吴兄多盘桓些时。”
    吴鸣世暗中一笑,面上却作出一本正经的神色,朗声说道:“战兄谬许,真教小弟无地自容得很,其实小弟不但是个俗人,还是个大大的俗人,平生最喜之事,就是看看热闹,不瞒战兄说,小弟之所以到处乱跑,哪里是为着笑傲山水,实在却是为了要到处找些热闹看看,此刻我这裴兄荣任江南绿林的总瓢把子,想那江南武林豪杰共聚一堂,同贺盟主,是何等风光热闹之事,莫说小弟无事,就算小弟有事,也万万不肯错过的,战兄若不嫌弃,小弟但望能附兄骥尾,到那名闻天下武林的‘浪莽山庄’去观光观光……”他话声一顿,哈哈一笑,又道:“就算战兄嫌弃,小弟却也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跟在后面的。”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口中虽在说着话,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在这神手战飞身上,只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中的折扇,扇个不停,将颔下的一部浓须,都吹得丝丝飘舞了起来,嗫嚅了半晌,方自强笑一声,道:“吴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名满中原的七巧童子,若是光临敝庄,小弟连欢迎都来不及,焉有嫌弃之理,吴兄如此说,就是见外了。”腹中却在暗骂,恨不得将这七巧童子一掌击倒在面前。
    吴鸣世哈哈笑道:“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双手一负,站在床前,再也不发一言,心中却又不禁暗忖:“这神手战飞倒真是个人物,他心中虽然定已将我恨人切骨,面上却一丝神色也不露出来,的确是难得的很。”
    目光一转,只见那“七巧追魂”面上是一无表情,生像是在他心中,全无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一般。
    神手战飞折扇一摇,又自强笑一声,抬首一望窗外,道:“与吴兄一席快谈,竟不知东方之既白,哈哈,此刻天竟已将近日出之时了,那兄,你我是否也该走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冷然微一颔首,缓步走到窗前,伸手人怀,取出一物,顺手一掷,“吧”地掷到地上,哪知此物一触地面,便“波”的一声,爆出一溜火花,突又冲天而起,直升十丈,在空中又是“波”的一声,这缕火花,竟然散成七缕黑烟,随风袅袅而起,久久方自散成一片淡烟。
    吴鸣世暗叹一声,忖道:“难怪人言江南‘七巧追魂’之‘七巧’巧绝天下,别的我虽未见,就单只这信号烟花一物,制作之妙,就绝非常人能及的了。”
    轻烟方散,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到了门外,便渐渐停住,晃眼之间,门外已走人一行劲装佩刃的精悍汉子来,腰下各佩着一个革囊,高矮虽不一,步履之间,却俱都矫健无比,一入门内,便齐地向“七巧追魂”躬身行礼,垂手侧立,神色之间,竟然恭谨异常,吴鸣世侧目一望,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目光之中,却不禁泛出得意的神采来,显见是颇以自己有此部下为荣。
    神手战飞哈哈一笑,道:“我道那帮主怎地会孤身而来,却原来还带着如许精悍的弟兄,信号一发,弹指便至,哈哈,‘追魂飞木令’名倾江南,令之所至,金石为开,却的确不是幸致哩。”
    “七巧追魂”面色一沉,冷冷道:“只怕我那‘七巧信香’一发,战兄的弟兄们,也会赶来哩!”
    言犹未了,门外果然又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之声,这蹄声到了门外,竟戛然而止,显见马上的骑士,骑术更为精绝。
    吴鸣世暗中一笑,忖道:“名利二字,生像是个极大的圈套,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落入这圈套之中,这神手战飞与七巧追魂两人,挥刃武林,快意江湖,钱财来得甚易,对那‘利’字想必不会看得甚重,但却还是免不了为‘名’之所累,片刻之间,这两人还是同心对付于我,此刻却已互相讥嘲起来,这两人才具俱都不凡,若真是同心协力,力量必定不小,只是他二人若是先就互相猜忌,嘿嘿,那就成不得事了。”
    他念头尚未转完,门外已又走入一行劲装佩刃的彪形大汉来,这些汉子不但一色黑衣,就连身躯的高矮,竟都完全一样,生像是同一模子中铸出一般,一入门内,突地齐声吆喝一声,“扑”地跪到地上,动作竟亦浑如一体,这十余个汉子跪下的时刻,竟没有一人有半分参差的。
    神手战飞抡须一笑,微一抬手,这十余大汉便又在同一刹那里站了起来,显见这神手战飞率众之严,还远在那七巧追魂之上。
    那飞虹冷冷一笑,道:“难怪战兄名满天下,不说别的,就凭手下的这些弟兄,已足以傲视武林了。”口中虽在说话,却故意将目光远远望在门外。
    战飞面容突地一变,满含怨毒地一瞟那飞虹,但瞬即哈哈笑道:“是极,是极。小可之所以能在江湖混口饭吃,全都是仗着这些兄弟,莽莽武林之中,若论能以真实功夫傲视天下的,除了那兄之外,恐怕──哈哈。”他放声一笑,语声微顿,方自接着说道:“就再无他人了。”
    吴鸣世抬首望去,只见这“七巧追魂”那飞虹此刻面目之上,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目光中更是生像要喷出火来,狠狠地在神手战飞身上瞪了两眼,终于一言不发地掉首而去。
    七巧童子吴鸣世不禁为之暗中一笑,忖道:“这神手战飞不但武功远胜于那七巧追魂,若论口角之犀利,其人更在那飞虹之上,那飞虹与他无论明争暗斗,看来俱是注定吃蹩的了。”原来这“七巧追魂”在武林中声名虽不弱,真实武功,却远在其盛名之下,他之所以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全是仗着他腰际革囊中的七件极其霸道的外门迷魂暗器而已,神手战飞这般暗中讥讽,真比当面骂他还要难堪,这七巧追魂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神手战飞仰首大笑几声,目光却全无笑意,冷冷向那飞虹背影一瞟,笑声便倏然而顿,转身走到裴珏床前,仰首沉思半晌,突地沉声道:“准备车马,即刻上道。”那些黑衣壮汉轰然答应一声,虎腰齐旋,扑出门外,从背门负手而立的那飞虹身侧绕了过去,春阳晖晖,春风依依,吴鸣世望着那飞虹微微飘起的衣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于是,这春日的清晨,便陡然变得寂静起来,那些腰佩革囊的精悍汉子,沉默地交换着目光,逡巡着退出门外──
    直到一阵急遽的车马声,划破这似乎是永无尽期地寂静的时候,这些各自想着心事的武林豪客,才从沉思中醒来。
    只有裴珏,此刻却仍陷于昏迷之中,一连串的颠沛困苦的日子,本已使得这身世凄苦的少年,身体脆弱得禁不起任何重大的打击,何况那“金鸡”向一啼那当胸一击,本是全力而为,若不是他及时将身躯转侧一下,只怕此刻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升起,落下,跳动,旋转──一连串紊乱、昏迷、混沌,而无法连缀的思潮之后,裴珏终于又再次张开眼来。
    耳边似乎有辚辚不绝的车马声,他觉得这声音是那么遥远,却又像是那么近,张开眼,有旋转着的花纹,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终于凝结成一点固定的光影,凝结成吴鸣世关切的面容。
    于是他嘴角泛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当他最需要证实自己并非孤独,也并未被人遗弃的时候,能发现一张属于自己朋友的面孔,这对一个方从无助的晕迷中醒过来的人说来,该是一种多大的安慰呀。
    他虽然觉得眼皮仍然是那么沉重,但他却努力地不让自己沉重的眼皮合起来,而让这张关切的面容,在自己眼中逐渐清晰。
    接着,他竟似乎又听到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虽然没有听清这声音是在说的什么,但他的人,却不禁为之狂喜地跳动了起来,声音!能够听到声音!这在他已是一种多么生疏的感觉呀!
    已经有一段悠长,悠长得仿佛无法记忆的日子,他耳中无法听到任何声音,飞扬、鲜明,而多彩的生命,在他的感觉中、却有如死一般静寂,因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但此刻,死寂的生活,却又开始飞扬、鲜明,而多彩起来。
    因为,他又能够听到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言语,能够形容他此刻的欣喜,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够描述他此刻的笑容。
    他从未诅咒过生命的残酷,也从未埋怨过造化的不公平,但他此刻,却在深深地感激着,甚至在感激着对他极为残酷而不公的命运。
    善良的人们,是永远不会诅咒,也永远不会埋怨的,他们只知感激,因此,他们的生命,也永远比别人快乐。
    这是一辆奔驰在江南道上,宽敞而华丽的篷车,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吴鸣世,看到他嘴角泛起的笑容,不禁为之狂喜道:“他醒过来了!”
    等到他看到已经晕迷了许多日子的裴珏,竟然缓缓翕动着嘴唇,微弱地说道:“吴兄……我醒过来了,……听到你说的话了。”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已使得本已狂喜着的吴鸣世几乎从车垫上跳了起来,他呆了一呆,几乎不相信自己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的事是真实的。
    终于,他狂喜地大喊了起来。
    “他能够说话了,他能够说话了。”为朋友的幸运而狂喜,和为朋友的不幸而悲哀,这两种情感表现虽然不同,但却同样是一份多么纯真而伟大的情操呀!难怪有些智慧的哲人,会一手捻着颔下的白须,一手拈起半杯香冽的白酒,遥望着天边的白云,无限感慨地说:“世间除了友谊之外,就再没有一朵无刺的玫瑰了。”
    车窗外探入神手战飞的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裴珏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惊诧地说道:“他能够说话了吗?”
    吴鸣世狂喜着点了点头,神手战飞呆了一呆,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被人点中的穴道,竟被向一啼那一击震开?”于是这冷酷的人,也不禁暗中感叹着命运的巧妙了。
    车马带起一股黄尘,于是他们便消失在自己扬起的尘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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