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异星邪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3章绝色丽人
    河朔巨富,武林神偷,鬼影儿乔迁这一展开第三幅画来,满厅群豪,更是耸然动容,就连那一向无动于衷的黄衫少年岑粲,那一双炯炯发着光采的朗目,也不禁眨也不眨地瞪在这幅画上。
    只见这幅淡黄的素绢上,画的竟是一位绝色的丽人,云鬓高挽,粉面桃腮,眉如春山,鼻如悬胆,一双如月明眸,幽幽地望着自己的一双春葱,半点樱桃,微微露出唇中的半行玉贝,一袭轻红罗衫,更衬得发如青丝,肤若莹玉。满厅群豪,虽然久历江湖,北地胭脂,南国佳丽,都也曾见过不少,但拿来和画中的这绝色丽人一比,立即便全都黯然失色。
    这时偌大的一座厅堂,几乎静得有如荒郊,但闻群豪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灵狐智书轻叹一声,缓缓道:“乔三爷,你这可教老夫开了眼啦。老夫走南闯北,可还真没有见过这等绝色的玉人。”
    鬼影儿乔迁左手仍提着画幅,右手朝自己颔下的短髭轻轻一抹,哈哈笑道:“不瞒各位,我乔老三要不是真见过画中之人,可也真不相信尘寰中会有这种佳丽,而且,这幅画虽是传神,可是世间再高的丹青妙手,却也画不出这画中之人的绝色来。”
    静寂了许久的人语声又复大作,黄衫少年岑粲目光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又坐回椅上。这画中丽人的绝色,固然令他神驰目眩,但更令他惊异的,却是这画中丽人的面孔,像是似曾相识,只是他搜遍记忆,却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而已。
    乔三爷又是哈哈一笑,左手一扬,将那幅画更提高了些,笑道:“各位,您要是不但能在天目山中设下的几样绝技中,出人头地,还能技压当场,大魁群雄,那么──”
    他右手朝画幅一指,接道:“不但明珠千斛,黄金万两,都将归您所有,画中的这位丽人,也就变成你的金屋中人。不过,只是一样──”
    他故意一顿话声,缓缓地卷起这幅画来,双目闪动处,只见满厅群豪,大多已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静听自己的下文。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乔贤侄,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出来吧,别叫大家着急。”
    鬼影儿乔迁哈哈笑道:“不过想要做这位绝代佳人的乘龙快婿,一定要得年纪不大,还未娶过家室的。像我这号人物,别说武功还差得太远,就算武功真成,也只有干瞪眼,那只是因为区区在下已经成了家,连儿子都生出来了。我要是早知道有这种事,那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可也不会那么早就娶亲的。”
    群豪哗笑声中,突有一个响亮的声音道:“是不是除了结过亲的之外,任什么人都有资格呢?”
    鬼影儿乔迁目光动处,只见发话的这人身高体壮,满面红光,头上扎着一方“卐”字武生巾,正是江北地方成名的武师秃鹰殷老五,不禁哈哈又一笑,又道:“对了,一点也不错。别说像殷五爷你这样的一表人材,就算是大麻子、独眼龙,甚至缺条腿,断只手的,只要是手底下有两下子,一样也能得到这位美人的青睐。”
    秃鹰殷老五一拍脑门,本已满是油光的脸上,更冒出红亮亮的一层光来,一面答道:“有这种事!那我殷老五说不得也要上天目山去走走了。”
    扑地坐了下来,拿起一大杯酒,咕嘟喝了下去,右手随手一抹,就将头上的“卐”字武生巾抹了下来,裸露出里面的一颗秃头。
    群豪又都哄然就座。鬼影儿乔迁将这三幅画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肘边,才坐了下来,却见多臂神剑云老爷子正色说道:“乔贤侄,现在你说也说出去了,我可要问问你,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天目山里面弄出这么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来的,到底是谁?不瞒乔贤侄你说,这件事老夫看来,确实有点透着奇怪,天下哪有把金元宝硬往人身上送的人呢?”
    鬼影儿乔迁扬起杯来,大大的啜了口酒,方自笑道:“云老爷子,不瞒您老人家说,天目山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小侄现在可也不能说出来。不过这件事倒的确千真万确的,到天目山上去的人,就算武功不成,空手而返,可也绝不会吃亏。”
    多臂神剑两条浓眉微皱,突然笑道:“既然是如此,老夫说不定也要去看看了。大约不出两个月,天目山上,冠盖云集,武林中成名露脸的人物,恐怕都要在那里露一露了。”
    话声方了,席上突然响起一阵朗笑之声,只见那黄衫少年岑粲朗笑道:“其实自问武功不成的,倒是不去更好,不然反而贴上路费,偷鸡不着,反而倒蚀把米,那才叫冤枉!”
    始终立在云谦身后的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轩眉说道:“如此说来,岂非只要阁下一人去就足够了吗?”
    云老爷子浓眉又一皱,回首含嗔望了那云中程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不应招惹这黄衫少年,因为这老江湖已从这少年方才施出的身法,看出他的来历。
    哪知黄衫少年岑粲却又冷笑道:“正是,正是,就像阁下这种身手,还真不如不去也罢。”
    云中程剑眉一轩,席上的这班俱是武林中一流人物的老者,也俱都为之色变。但那黄衫少年,却仍然若无其事,生像是根本就没有将这些武林高手放在眼里似的。
    他目光一转,转到鬼影儿乔迁肘边的三幅画上,微微笑道:“阁下的这三幅画,也不必带在身上到处传说了──”
    说话声中,缓缓伸出左手来,就朝那三幅画上抓去。
    鬼影儿乔迁此刻也不禁面色大变,冷叱道:“这个还不劳阁下费心。”
    扬着酒杯的右手,突然一沉,便压在这三幅画卷上。
    黄衫少年岑粲冷笑一声,左手也已搭上画卷。乔迁只觉压在画卷上的右手,突然一热,杯中的酒,像喷泉般涌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席上群豪,不禁又为之悚然。黄衫少年岑粲冷笑声中,已将三幅画卷拿在手里,一面冷笑道:“这还是交给在下好些。”
    鬼影儿乔迁一生闯荡,交遍了天下武林中黑、白两道的朋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和人动手,此刻却也不禁面目变色,坐在椅上,微一拧腰,双手疾伸,嗖的击向这少年岑粲的肋下。
    口中一面厉叱道:“朋友,你未免也太狂了吧!”
    黄衫少年岑粲目光一凛,冷叱道:“你想动手?”
    左手抓住画卷,横地一划,便倏然划向这鬼影儿乔迁一双手掌的脉门,应变之迅,可说是有如闪电一般。
    乔迁沉时扬腕,掌缘变式切向这少年的肩头。这在武林中素有神偷之誉的鬼影儿,此刻一出手,变招果然快极。
    这两人俱都仍端坐在椅上,但瞬息之间,却已拆了数招。这种贴身近搏的招式,看来虽不惊人,但却俱都是立可判出胜负的妙着。
    坐在这黄衫少年身侧的,正是长江水路大豪,横江金索楚占龙,此刻浓眉一轩,冷叱道:“朋友,这里可不是你动手的地方。”
    左手手肘一沉,一个肘拳,撞向那黄衫少年的右肋。
    黄衫少年岑粲左手抓着画卷,向外一封,封住了乔迁的一双手掌,右掌突然向内一回,并指如剑,指向楚占龙肘间的曲池穴。
    这黄衫少年左右双手,竟然分向击出,而且俱是以攻制攻,制敌机先的妙着,身手之惊人,也无怪他这么狂妄了。
    哪知就在这同一刹那里,他眼前突然银光一闪,两道寒风,劈面而来。
    这一下他三面受敌,而且都是快如迅雷,席上的武林健者,眼看这狂妄的少年已将丧在这三面夹攻之下──
    哪知群豪只觉眼前一花,黄衫少年便已失去踪迹。横江金索楚占龙和鬼影儿乔迁的拳掌,竟齐都落空,那劈面向他打来的两点银光,去势犹劲,竟带着风声,飞向邻桌,不偏不倚的竟恰巧击向那秃鹰殷老五的秃头。
    秃鹰殷老五面色一变,长身而起,铁掌挥处,将这两道银星挥出了厅外,满厅哗然声中,只觉多臂神剑变色低呼一声:“迷踪七变。”
    方才盛怒之下,将桌上的一双银筷当暗器发出,击向那黄衫少年面门的仁义剑客云中程,此刻目光动处,看见那黄衫少年岑粲,竟连人带椅端坐在那张上面供着寿桃的八仙桌子前面,嘴角兀自带着一丝冷笑。
    此刻厅上又是一阵大乱,横江金索楚占龙、鬼影儿乔迁已自推杯而起.那黄衫少年虽仍端坐不动,正在缓缓展看画卷,但是面上剑眉怒分,目光凛然,已露出杀机来。
    握着菜碗,正待上菜的长衫健汉,此刻不禁也停住脚步。他们手里捧着的,虽然是非得趁热吃的鲍鱼大翅,但此时却也只能让这菜凉着,因为此刻大厅中剑拔弩张,已是一触即发的局面。
    哪知此刻厅外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的口音笑道:“这么好一双筷子,丢了有多么可惜呀!”
    群豪立刻诧然回顾,只见大厅之外,袅娜走进两个红裳丽人来,满头青丝,高高挽起,娇声婉转,体态如柳,一人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手里拿着的,却是方才被秃鹰挥出厅外的银筷。
    鬼影儿乔迁的目光,此刻不禁也从那黄衫少年身上转了过来,他目光一触这两个红衫少女之面,突然一愕,竟抢步迎了上去。
    这两个红裳少女,右手各拿着银筷,秋波四下一转,瞥见乔迁,便一齐伸出左手,掩口一笑,娇声道:“原来乔三爷也在这里呀!”
    轻红罗衫的宽大衣袖,微微落下半截,露出里面一双白如莹玉的手腕,笑容之美,不可方扬。
    满厅群豪见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轻一笑,只觉意眩神驰,数百只眼睛,不禁都眨也不眨地目注在这两个少女身上。
    鬼影儿乔迁抢步到这两个少女的身侧,竟然躬身施了一礼,道:“两位姑娘怎么也来了?”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齐伸出右手,将手中的银筷递在这乔三爷手上,左手轻轻向上一提,理了理鬓边的乱发,齐声娇笑道:“我们是来拜寿来了。乔三爷,您给我们引见引见,做寿的云老爷子是哪一位呀?”
    满厅灯光通明,方才插在院墙里的火把,也未撤下,此刻这大厅里里外外,俱都亮如白昼。厅上群豪愕然目注之中,发觉这两个红裳丽人,不但体态、笑貌,俱都一样的娇美动人,这两人的面貌,竟也完全一样,生像是上苍造物,已造出这么一位丽人来,却仍觉得意犹未尽,竟又照着这副样子,一模一样的又造了一个,只苦了满厅群豪的眼睛,竟不知究竟看在谁身上才好。
    寿翁云谦此刻已缓步走了出来。他方才见到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装束打扮,心中转处便已猜出,这有如天外飞来,突然出现的两个少女,必定是和那画中的丽人有着关系。
    他即步出筵间,那两个红裳少女波回转处,也已迎前一步,一齐伸出玉手,在腰间一搭,深深地福了下去,一面娇笑着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云老爷子吧?我们姐妹俩人拜寿来得迟了,还请您老人家恕罪。”
    寿翁云谦掀须一笑.笑道:“好说,好说。老夫的贱辰,怎敢劳动两位姑娘的大驾。”
    这位多臂神剑,在自己生辰之中,已遇到这么多横生的变故,但这名满江湖的老人,此刻却仍然笑语从容,的确是性情豁达之人。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齐婷婷站了起来,掩口笑道:“云老爷子要这么说,可教我们姐妹俩人折煞了。我们家小姐常跟我们说,当今武林中,只有云老爷子是了不起的老前辈。这次我们小姐差我们姐妹来给云老爷子拜寿,我们姐妹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们总算见着云老爷子了。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我们姐妹,就千万别这么客气。”
    这两个红裳少女巧笑倩然,语若黄莺,嘀嘀咕咕说了这么一大篇,满厅群豪却都不禁暗吃一惊,心中同时升起一个想法:“原来这两个少女仅是丫鬟而已,那么她们的小姐,又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于是群豪心中,不约而同地就联想到那画中的丽人身上,对天目山之行,更加了几分信念。
    寿翁云谦哈哈一笑,方自待言,哪知这两个少女又娇声一笑,道:“我们只顾自己说话,却把正经事给忘了。”
    一齐俏然转身,轻移莲步,走到厅口,伸出四只玉掌来,清脆地拍了几下。
    一面却又回首娇笑道:“我们小姐还叫我们带来几样薄礼,给云老爷子您老人家上寿,叫我们禀告您老人家,说她不能亲来,让您老人家恕罪。”
    云谦长笑谦谢,却见那两扇一直敞开的大门中,已袅娜走进两个亦是一身红罗裳的垂髫少女来,手中各捧一只金光闪闪的拜盒,不论里面是什么东西,就单单是这两只拜盒,已是价值不菲了。
    群豪方自暗中瞥赞,哪知这两个垂髫少女方自走到院中,门外却又转入一对红裳垂髫少女,手里也捧着一对纯金拜盒。
    寿翁云谦一捋长须,走到厅口,连声道:“两位姑娘!这……老夫怎担当得起!”
    语犹未了,门外已陆陆续续袅娜地走进八对捧着纯金拜盒的红裳垂髫少女来,一个个莲步姗姗,一齐走到厅口,一手举着拜盒,一手搭在腰上,朝寿翁云谦,深深地一福。
    满厅群豪,不禁俱都相顾动容,只有那黄衫少年,却仍端坐在椅上,手里已展开那幅绢画,眼睛盯在画中那绝色丽人身上,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那两个红裳少女一齐转过身来,一面娇笑道:“这么几样薄礼,算不了什么,云老爷子您千万别客气。我们姐妹来给您老人家拜寿,根本没带什么.只有再敬您老人家一杯寿酒了。”袅娜走到筵前,已有一个长衫健汉,递来两只酒杯,寿翁云谦亦大步赶来,大笑道:“好,好,两位姑娘既然如此说,老夫就生受了。”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两个红裳少女在杯中浅浅啜了一口,又自娇笑道:“今天云老爷子做寿,天下武林好汉,知道的想必都赶来了,我姐妹两人借花献佛,也敬各位一杯。”
    群豪此刻大半已被她们神采所夺,自然全都举起杯来。
    这两个红裳少女浅浅一笑,秋波一转,突然笑容顿敛,四只明如秋水的明眸,却一齐盯在那端坐未动,手里拿着画卷的黄衫少年岑粲身上。
    鬼影儿乔迁抢上三步,附在这两个红裳少女身侧,轻轻说了几句话,只见这两个少女柳眉突然一轩,瞬又娇笑道:“想不到我们姐妹来得这么巧,还赶得上看到这么一位少年英雄。这么说来,我们姐妹更要敬一杯了。”
    立在右角的少女。突然右手一扬,“铮”的一声,将手中的青瓷杯弹了出去。
    群豪但见这只酒杯,像是陀螺似的,旋转不息地直飞到那黄衫少年的面前,突然划了个平弧,绕过展在他面前的画卷,忽然击向他面颊上,势道虽急,杯中的酒,却未溅出半点。
    群豪不禁失声喝起采来,哪知那黄衫少年却仍然动也不动,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似的。
    只见那带着风声的酒杯,已堪堪击在他面颊上,他竟微一侧面,张口一吹一吸,那青瓷酒杯竟像箭也似的直飞了回来。
    而那杯中的酒,却如一条银线般,投入了他张开的嘴里。
    这种匪夷所思的功力,当然使得群豪再次脱口喝起采来。
    那两个红裳少女,也已玉容骤变,右面的那少女纤手一招,将酒杯接在手里,却见那黄衫少年已长笑而起,朗声笑道:“好酒,好酒。”
    一面又笑道:“戋戋一画,阁下既然不肯割爱,小可只有原物奉回了。”
    长笑声中,双手微扬,竟将手中的这幅绢画,挥向这两个红裳少女。
    这薄薄一张绢画,此刻却像势挟千钧,那两个红裳少女,远远即已觉出风声凛然,她俩人武功虽不弱,却不敢伸手去接。
    此刻笔下写虽慢,当时却是快如闪电,霎眼之间,这幅被那以绝顶内家真力挥出的绢画,便已挟着风声飞到红裳少女的眼前。
    横江金索楚占龙须发皆张,大喝了一声,正待挥掌,哪知那两个红裳少女突然咯咯一声轻笑,柳腰一拧,竟像是两只彩凤,比翼飞到这幅绢画上。
    这幅画去势仍急,笔直地飞向厅外,那两个少女红裳飘飘,竟也随着这幅画飞向厅外。
    黄衫少年拊掌大笑道:“敬我一杯酒,还君一片云,云送仙子去,风吹仙子裙。”
    朗吟声中,身形暴长,已自掠出厅外。
    满厅群豪眼见这种奇景,耳闻这种朗吟,目光转向厅外,却见那一片“彩云”去势虽然缓了下来,却未下落,微微转了方向,真的生像是一片彩云似的,在院中盘旋而舞。
    院中婷立着十六个红裳垂髫少女,此刻竟都娇笑一声,一齐放下手中的拜盒,轻拧柳腰,随着这片“彩云”飘飘而舞,玉手招扬处,手掌中各各挥出一股劲风,托得这片“彩云”高高飞起。
    群豪但见满院红袖飞扬中,一片彩云,拥着两个仙子,冉冉凌空而舞,早已俱都拥到厅口,伸长脖子望着这幅奇景,一个个只觉目眩神驰,不能自主,就连喝采都全然忘记了。
    那黄衫少年目光回扫,朗声笑道:“好一个彩云仙子!”
    脚尖微点,竟也扑上这片“彩云”。红裳少女咯咯娇笑一声,突然挥出四只玉掌,击向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肩、胸。
    这片“彩云”长不过四尺,宽不过两尺,此刻上面站了三人,已是间不容隙,这两个红裳少女微一挥掌,便已堪堪击在这少年岑粲身上。
    岑粲但觉漫天红袖影中,四只白生生的手掌,快如飘风般地击了过来,胸腹忙自一吸,掌影虽已落空,自己脚下藉以着力的一片彩云,却又已冉冉飞了开去,自己轻功再高,却也无法凌空而立,势必要落到地面上去。
    那两个红裳少女脚跟旋处,乘着其挥掌之势,将“彩云”带开,飘飘落向地上,此刻却一齐伸出玉掌,又清脆地拍了两下,收起已落在地上的绢画,立列墙角,突然曼声低唱起来──
    那十六个红裳垂髫少女,就在黄衫少年身形落下的那一刹那,各个轻拍着玉手,身形动处,红袖飘飘,衣裙飞扬,随着这两个绝色少女的歌声,袅娜起舞。霎眼之间,只见满院中的红影,如璇光流转,当中却裹着一个淡黄人影,宛如璇光中的一根支柱。
    歌声曼妙,舞影翩翩,天上月明星稀,院中却亮如白昼,群豪但觉目眩神驰,几不知人世之间,何来此清歌妙舞。
    但在这一片轻红舞影中的黄衫少年,此刻却是屹立如山,面色凝重,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些垂髫少女,舞姿虽然曼妙,但在她们红罗衣袖中的一双双玉手,却是每一扬动处,就是往自己身上致命的地方招呼。
    璇光每一旋转,就有数十只纤纤玉手,以无比曼妙的舞姿,其中却夹着无比凌厉的招式,电也似的袭向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身上。
    但是他脚下踩着细碎的步子,身形微微扭转处,这数十只纤纤玉手,竟连他宽大的袍角都沾不到半点。
    立在墙上的巨大火把之火焰,不停地摇舞着,光影倏忽中,只见那多臂神剑云谦,捋着长须,站在厅堂前的石阶上,本是赤红的面膛,此刻却仿佛变了颜色,一双虎目,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一片舞影上,突然长叹一声,沉声道:“想不到这竟真的是绝迹武林已有多年的霓裳仙舞──”
    他话声未落,站在他旁边的灵狐智书、横江金索楚占龙已然一齐伸过头来,脱口惊呼道:“霓裳仙舞?”
    多臂神剑微一颔首,叹道:“方才我看这狂傲少年的身法,已看出他竟是昔日万妙真人独步江湖的迷踪七变,哪知道此刻这几个少女,却是苗疆那个女魔头的传人,看来江湖之中,平静已久,却又将生出变乱了。”
    楚占龙、灵狐智书,不禁也俱都为之面目变色。横江金索干咳了一声,低低道:“不会吧,这两个魔头,一向都未听说有过传人──唉,不过这十年之中的变化,又是谁能预测的呢?”
    他长叹声中,也自承认了云谦的看法,两道浓眉,深深皱到一处,但冗自说道:“不过──这几个少女的身法,虽然像是传自苗疆,但这黄衫少年,却未必是万妙真人的弟子──”
    哪知院中突然响起一阵长笑,打断了他这带着几分自我安慰的话。长笑声中,只见院中的淡红璇光中的那条黄衫人影,已是冲天而起。
    笑声未住,这黄衫少年的身形,竟凌空一转,倏然头下脚上,箭也似的掠了下来,铁掌伸处,电也似的劈向两个垂髫少女的肩头。
    但这两个少女脚下并未停步,依然绕步而舞。哪知这黄衫少年岑粲的身形,在空中竟能随意转移,微一拧腰,两只铁掌,已分向抓人这两个垂髫少女飞扬着的袖里。
    但听一声娇呼,岑粲长笑之声,再次大作,双腿向后疾伸,藉着手上的这一抓之力,身形又腾空而起,唰、唰两掌,带着凌厉的掌风,挥向另两个垂髫红裳少女。
    这种惊人的轻功,立刻唤得群豪的纷纷惊呼。十六个垂髫少女的舞步,也立刻为之大乱。
    那两个红裳少女的歌声,也自愈唱愈急,本是满院旋转着的舞影,此刻却只剩下了那岑粲的淡黄衣影,漫天飞舞。
    多臂神剑浓眉皱处,转脸向横江金索楚占龙低语道:“普天之下,除了天山一脉传下的七禽身法、飞龙五式,和昔年星月双剑独步武林的‘苍穹十三式’外,能够凌空击敌,而能藉势腾越的,只有万妙真人藉以扬名天下的迷踪七变中的苍鹰变了。楚兄,现在你该也看出这少年是否那魔头的传人了吧?”
    楚占龙长叹一声,方待答语,却见那两个曼歌着的红裳少女,突然玉掌轻拍,歌声戛然而住。
    垂髫少女们的舞步本已七零八落,歌声一住,这些垂髫少女们的身形,便立刻四下散开,其中有几人轻颦黛眉,暗咬朱唇,捧着玉腕,显见手腕已经受了伤,只是黄衫少年似乎甚为怜香惜玉,下手并不重,是以她们伤得并不厉害罢了。
    黄衫少年岑粲目光傲然四扫,轻轻一拂衣袂,又复朗笑道:“江南春夜,仙子散花,再加上这两位绝代佳人的清歌曼唱,真是高歌妙舞,双绝人间。不想区区今日,却也躬临此盛,开了这等眼界。”
    那两个红裳少女,也自娇笑一声,伸出玉手,轻轻掩住带笑的嘴角,袅娜地走了过来,口中娇声笑道:“哎哟,您怎么这样客气,我们姐妹这副粗喉咙、破嗓子唱出来的东西,还说是清歌曼唱哩,这可真教我们不好意思。”
    娇笑声中,掩着嘴角的玉手,突然闪电似的往外一伸,十只春葱般的玉指,此刻竟有如利刃,疾然点向这黄衫少年面上的闻香、四白、地苍、下关和左肩的肩井、肩贞六处大穴,认穴之准,无与伦比。
    这一下不但突兀其来,而且来势如风,眼看这十只纤纤玉指,已是触到这黄衫少年的穴道上。满院群豪惊喟一声,不禁都在心中暗忖:“这两个少女好快的身手,好狠的心肠,竟在谈笑之中,都能制人死命。”
    哪知这黄衫少年看似猝不及防,其实却是成竹在胸,又倏然笑道:“我非维摩仙,难当散花手,两位姑娘的盛情,在下不敢当得很。”
    长笑中,身形已自滑开五尺,这两个红裳少女的两只玉手,便又落空。
    伫立阶前的多臂神剑云谦始终皱着双眉,此刻长叹一声又道:“此十年之中,看来那万妙魔头,功力不知又加深了几许,竟连他的这个弟子,武功已不在当年乃师之下,竟连霓裳仙舞阵都难不倒他了。唉──十年岁月,本非等闲,只是我那浩然老弟呢?怎么一去无踪?你是否也练成了几样绝技呀?”
    这胸怀磊落的老人,不禁油然怆怀,目光一抬,只见院中掌影翻飞,掌风虎虎,那两个红裳少女,在这瞬息之间,竟已连攻了数十招,只是岑粲身形闪动,动如飘风,虽然并未使出全力,但却应付得从容已极。
    这两个红裳少女心中不禁暗骇,对手武功之强,远远出乎了她们的意料,尤其更令她们着急的是,对方应敌虽似潇洒,但出手却狠辣已极,自己姐妹两人多年苦练的连击之势,竟被这少年举手投足间破去,他一片淡黄的身影,竟生像是停留在自己姐妹两人之间,但自己一掌击去,却又总是击空。
    这两个红裳少女虽然手挥五指,目送飞鸿,身法之曼妙,令得满院群豪心中既惊且佩,但是她们此刻却已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绝非这黄衫少年的敌手。
    黄衫少年朗笑一声,身形转移处,避开了左面少女的一招,左掌“呼”的一击,身形却转到右面少女身侧,含笑低语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累坏了身子,叫在下也看着难受。”
    右面这少女梨涡微现,娇声一笑,也自俏声道:“谢谢您哪。”
    纤腰转扭,巧笑宜人,吐气如兰,但就在这巧笑俏语中,一双玉手,却已抢出如风,随着纤腰的一扭,一只玉足,也自踢出,霎眼之间,竟攻出三招。
    岑粲哈哈大笑,身形如行云流水般又自滑开,口中笑着道:“好狠的丫头。”
    袍袖连展,那两个红裳少女,只觉强劲的掌风,排山倒海般向自己压了下来,两人眼珠一转,对望了一眼,突然娇躯同时一转,咯咯一笑,左掌携住左掌,右掌齐往外一推,身形却藉着这一推之势,惊鸿般退到墙角。
    群豪方自一愕,哪知这两个红裳少女竟又掩口一笑,娇声道:“我们累了,不打了,你要打就一个人打吧!”
    墙上的火把,已烧近尾端,火焰却似较前更强,闪动着的光影,照在这双红裳少女的面上,只见她们嘴角带着浅笑,眼波四下流动,就像是垂髫的顽童,和男伴骑青竹马跑累了,把竹竿一丢,就不来了似的。
    又像是玩抓米袋玩输了,就将米袋一丢,撒娇撒赖的样子,却哪里像是武林高手比斗后的神情?满院群豪目定口呆,心中却在暗笑,望着那黄衫少年,看他究竟如何对付这娇憨天真,却又刁蛮狠辣的少女。
    此刻又有十数个穿着长衫的大汉,靠着墙脚俯首急行,换下已将燃尽的火把。那两个红裳少女,却在墙脚下,理着云鬓,整着罗裳,偌大的一个院子里.就只剩下那黄衫少年一人站在中央,目光四下转动,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两位刁蛮少女。
    十六个闪着金光的拜盒,仍一排排摆在阶前,只见那两个红裳少女,突然轻轻一笑,袅娜行至拜盒之前,娇声道:“我们姐妹两个特来给云老爷子拜寿,没想到却给云老爷子带来这么多麻烦。我们本来还想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只是又怕小姐等得急了──”
    说着,又深深一福,娇笑道:“我们姐妹就此告退了。”
    柳腰一折,也不等云谦答话,就转首走了出去。
    黄衫少年岑粲剑眉一轩,横跨一步,却见这两个少女竟又笑道:“您武功既高,长得又英俊,千万别忘了在八月中秋之前,到天目山去一趟,说不定──”掩口一笑:“您将来就是我们家小姐的新姑爷哩。”
    这两个少女巧笑宜人,娇语如珠,黄衫少年岑粲眼珠转了几转,突又放声长笑道:“好,好,在下一定遵命赴约。不过若是你家小姐也像两个姑娘这么狠心,在下却先就有点胆寒了。”
    长笑声中,目光在满院群豪面上一扫,突然飞起身形,如燕掠起。鬼影儿乔迁一直站在厅前阶上,此刻看到红裳少女们要走了,微撩衣角,走了下来,哪知眼前突然一花,“啪”的一声,面颊上竟被人清脆地打了一掌。他惊叱一声,却见一条黄影,已带着长笑似的掠出墙去,霎眼之间,便消失踪迹。
    乔迁虽以轻功驰誉江湖,但等到他发觉这条人影时,人家却早已逸去无踪了,一时之间,他愕愕地站在院中,脸上由青转红,终于长叹一声,一跺足,也自掠了出去。
    仁义剑客云中程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口中急喊道:“乔三哥,乔三哥……”
    但乔迁羞怒之下,连头都未回,脚尖在院墙上一点,身形便也消失在苍苍夜色里。
    鬼影儿乔迁一生行走江湖,人缘之好,武林中无出其右者,此刻受了这种屈辱,满院群豪,俱都为之叹息不已。
    那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轻移莲步,缓缓走出门外,那十六个捧金盒的垂髫女童,一排跟在身后。多臂神剑长叹一声,大踏步走到门口,却见她们已自跨上了四辆漆着红漆的华丽马车,马车的车门,都已关上了。
    车声一起,这四辆马车便驰出巷外。多臂神剑望着车轮在地上扬起的灰尘,干咳一声,心中懊恼不已。
    他负手走入院中,只见满院群豪,正自三三两两,聚首低语。灵狐智书和横江金索并肩行来,似乎想说几句慰解这寿翁的话,但却也不知该怎么说好。无论任何人,在自己寿诞之期,遇着这种不顺心的事,就算他心怀豁达,却也难免懊恼。
    仁义剑客云中程望见他爹爹面上的神色,哈哈强笑道:“酒菜虽冷,仍可重温,各位不妨再请进厅来,畅饮几杯。此刻已近天明,我们这真是夜饮达旦了。”
    群豪哄然一声,又复聚入了大厅。云谦目光四转,微喟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唉──智兄、楚兄,你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看看方才那几个少年的身手,今日江湖,恐怕就将是他们的天下了。”言下不胜唏嘘。
    灵狐智书缓缓步上台阶,却笑道:“云老哥,不是小弟自夸,你我年纪虽老,筋骨还未老哩。真遇着事,仍可与这般儿辈一较身手。云老哥,你又何必长他们的志气呢?”
    横江金索浓眉深皱,亦自微喟道:“智兄之话虽不错,但那黄衫姓岑少年的武功,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倒还真未见过。就算昔年中原大侠卓大爷的全盛之时,身手也不过和他在伯仲之间,其余的人,更不足论了。”
    多臂神剑长眉虎目一轩,哪知厅前屋檐下,突然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朗声说道:“方才那狂傲少年武功虽高,但若说他就是当今武林第一,小侄却认为还差得远哩。”
    云谦、楚占龙、智书俱都一惊,闪目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袭淡蓝长衫,身躯臃肿,腹大腿短,乍眼望去,就像个芒果似的。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贤侄。”
    楚占龙、智书心中却不悦地暗哼一声,原来他们也认得此人,只不过是江南七省中一间最小的镖局中的一个镖头而已,在武林虽也小有名望,但当着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却总有些不妥。
    这矮而臃肿的胖子,哈哈一笑,又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可知道,江南地面上,最近又出了个奇人,若拿方才那姓岑的和人家一比,连给人家脱靴都还差得远哩。”
    楚占龙微哼一声,冷冷道:“苏世平,难道你又见过此人了吗?怎么老夫却未曾听过?”
    苏世平咧嘴一笑,道:“小可若未亲眼见过,又怎敢在老前辈们面前说出来!”
    他语声一顿,肥脸上的小眼睛在楚占龙脸上一转,含笑又道:“说来也确令人难以相信,但小侄眼见的这人,别的武功不说,就单只轻功一样,凌空一跃,竟然能够横飞五丈。云老爷子,你老人家说说看,人家这份轻功,是不是有些骇人听闻?”
    云谦双眉微皱,心中一动,连忙问道:“你看清此人的容貌没有?他有多大年纪?是不是个身材不高,颔上留着些短须,国字口脸,大约有五十余岁的中年人?”
    苏世平伸出一双肥手来,连摇了几摇,道:“不对,不对,那人年纪并不大,最多也是只有二十来岁,长得漂漂亮亮的,而且──而且他穿的也是一件黄颜色的袍子,就和方才那姓岑的一样,只不过身材较短,也较为胖些。”
    云谦闻言长叹一声,一脚跨进门槛,低语道:“如此说来,此人又不是我那浩然老弟了。”
    灵狐智书却双眉一皱,问道:“你看到的人,也是穿着黄色长衫吗?”
    苏世平连连点头,楚占龙冷哼又道:“你既然见过此人,你可知他姓什么?叫什么?你可认不认识他?”
    苏世平一咧嘴,又自笑道:“这个小侄却不清楚了。老实说,小侄只见过此人一面而已,也不认识他,只是那天小侄保了趟镖,经过雁荡山,突然──”
    楚占龙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不认识他,就不必多说了。”
    大步走入厅中,苏世平暗中一撇嘴,心里骂着:“你这老家伙,有什么了不起!”
    也自走入厅中,寻了个空位坐下,大吃大喝起来。
    曙光渐露,院中的火把也撤了下去,列在阶前的一排金色拜盒,被送入了内宅,换得了内宅女眷的无数声惊赞,暗中猜测着,是谁有这么豪阔的出手,送来了如此重的寿礼。
    拜寿群豪,虽然有些是芜湖当地的豪士,但却大半是来自其他各地,此刻正寿日期一过,也就大多带着七分酒意,踏着晓色,离开了云宅。但这些武林豪客的心中,却几乎不约而同地有着一种念头,那就是在八月以前,赶到天目山去。纵然自己武功不济,但这分热闹总是要看的。
    云宅大厅中,此刻除了一些打扫收拾的家仆外,就别无一人。但在云宅后院的一间雅室里,却另外摆了一桌精致的酒筵。
    虽然彻夜未眠,但此刻坐在这酒筵旁的几个老人,却都丝毫没有倦容。仁义剑客云中程恭谨地坐在末座,为他爹爹的这些过命知交不时地添着觥中的酒,而这些都是早就名满天下的老英雄们,口中所谈论的,也全都是有关天目山中,这一次神秘的行动,和主持这件事的神秘人物。
    他们虽都已知道,这件事必定是有关昔年武林中的怪人温如玉的,但这件事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用意,却不是他们所能猜测得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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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风云际会
    不出一月,大江南北,两河东西,只要是稍微涉足武林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天目山中,有着一个绝世的美人,还有着巨万金珠,数口神兵。普天之下,武林豪士的话题,也几乎都以此事为主。
    江南道上,马蹄纷纷,侠踪骤现,来自各地的武林高手,草莽豪客,骑着健马,佩着长剑,由皖入苏,由鲁入苏,由赣入苏,由闽入苏,四面八方的赶到江苏来。
    沉寂已久的武林,便因为此事,而突然掀起了一阵空前的热潮。这其中有的自然是自恃身手,想在这天目山上,扬名立万的;有的自也还存着一分贪心,希望自己能名利俱收;也有的却只是想来赶这场武林中百年难见的热闹。
    此刻正是盛夏,距离八月中秋,也只还有一个多月了。天目山邻近的州县,客栈全都住得满满的,不时有劲服佩刃的精悍汉子,昂首阔步在闹市之中。本来只是闻名,而未见面的武林豪客们,也都藉着这个机会,能够握手言欢,互道仰慕。
    但也有些积怨多年的仇家,此刻窄地相逢,自然就得立刻血溅当地,拼个你死我活。
    这些人各有来历,各怀绝技,但都是坐镇一方的豪客,此刻聚在一处,自然难免生出好些事端,弄得当地的三班捕头,食不安筵,寝不安席,生怕在自己的辖区中,生出什么大案。
    但这些人都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场盛会的来临,希望自己能够在这场聚集天下群豪的盛会里,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七月将过,江南道上更是马蹄匆忙。天目山右,临安城里,夜市方升,临街的一家酒食兼茶馆里,高朋满座,座上的却都是鸢肩扎腰的练家子,但闻人言纷纷,谈着的俱是武林间事。
    高大的秃头大汉,迎门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正自端着酒杯,大声道:“不是我殷老五在灭自己的威风,可是那天那个一身黄衫的少年朋友,手底下可真有两下子,连管神鹰那种角色,不出三招,就认栽服输。杨老弟,你的一手峨嵋剑法,虽然使得漂亮,但比起人家来──嘿,还差着好大一截哩。”
    坐在他身侧的一个瘦削汉子,深目广颡,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来,浅浅喝一口,微微笑着道:“殷五哥既然这么说,想必不会差的了。但是,殷五哥,你可知道,别的地方不说,就在这临安城里,扎手的角色,少说也有十个,雁荡红巾会、太行快刀会的总瓢把子,这次竟也都亲自来了。你说的这个姓岑的少年朋友,虽然手把子硬,但这次想压倒群雄,独占鳌头,只怕也不可能吧?”
    秃鹰殷老五嘿嘿大笑了一声,道:“这可也说不定。杨老弟,你是没有赶上那场热闹。要是那天你也在场的话,你就会知道,我殷老五说的话不是乱打高空了。”
    他这一大声嚷嚷,茶馆中的人,不禁俱都为之侧目。
    但秃鹰殷老五,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方自大口喝了口酒,突然目光一转,看到两人并肩走入店来,“哧”的一声,喉中的酒,都从鼻子里呛了出去。
    这两人一走进这间茶铺,座上的人,十个之中,倒有九个全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打着招呼,都往自己的位置上让。
    那秃鹰殷老五伸出青筋暴露的巨掌,一抹脸上的涕泪,就抢先嚷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也来了呀。”
    赶紧站了起来,连连让座。
    进来的这两个人,正是多臂神剑云谦、仁义剑客云中程父子。此刻两人目光四扫,含笑向四座打着招呼,却在殷老五的桌上,坐了下来。却见在这张桌上,竟有一人,端坐未动,云中程面色不禁微变,目光向殷老五一扫,冷冷道:“这位兄弟是谁?小弟倒面生得很。”
    秃鹰殷老五一面吆喝着店小二添杯加菜,一面哈哈笑道:“云大哥,今天让小弟给你引见一位成名露脸的朋友。”
    又道:“杨老弟,你可知道,坐在你对面的,就是名满天下的多臂神剑云老爷子,和仁义剑客云大哥。”
    笑着又道:“这位杨老弟,就是峨嵋派的掌门弟子,扬名蜀中的杨一剑杨振。哈哈,想不到你们二位居然没有会过面,更想不到今天我殷老五能够引见你们二位。”
    得意之色,显于言表。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老夫早就听得峨嵋静波上人有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今日一见,气宇果自不凡。故人绝技得传,真叫老夫高兴得很。”
    杨振手里仍端着酒杯,微微欠了欠身子,微笑道:“老前辈过奖了。”
    云中程心中不悦地暗哼一声,却也没有发作出来,回过头去,望着门外,连寒暄都没有寒暄半句。
    云氏父子一人临安,不到一个时辰,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客,就都知道已经归隐多年,在家纳福的多臂神剑,这次竟也出山了。
    于是就有人私下猜测,这次天目山之会,究竟能引出多少个武林耆袖来。有的和云氏父子交情较深的,就纷纷赶到龙门居那间茶馆去,和云氏父子叙别,那继承峨嵋一派未来的掌门希望最浓的川中剑客杨一剑,却拂袖走出了龙门居。
    云中程冷冷一笑,道:“殷五爷哪里交来这么好的朋友!”
    秃鹰殷老五虽然也是在江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人物,但此刻却只有陪着笑,敬着酒。在云氏父子面前,他虽然桀骜,却也不得不驯下来。
    多臂神剑却微皱长眉,轻叱道:“中程,你的涵养到哪里去了?”
    他人情宏达,知道这临安一地,此刻已是藏龙卧虎,风云际会,言语稍一不慎,便是无穷风波。哪知他虽是如此谨慎,仁义剑客的多年盛名,还是险些栽在这小小的一个临安城里。
    仁义剑客俯首无语,云老爷子干咳一声,端起酒杯,又自和慕名而来的一些武林后辈,微笑寒暄。龙门居中,但闻笑语纷纷,哪知──
    突然外面号声大作,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号角之声。秃鹰殷老五面色立变,倏然推杯而起,脱口说道:“红巾号。”
    云中程也自为之皱眉道:“雁荡红巾会,怎会在这临安城里开起坛来?难道红巾三豪,此刻全都到了临安城吗?”
    语犹未了,这奇异的号角声中,突然又响起了一连串惨厉的叫声。奇怪的是这惨叫声竟也是从四面传来,而且此起彼落,一声连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龙门居中的笑语,立即全都寂然。
    门外夜市本繁,走在路上的行人,此刻也大半驻足而听──
    突然,马蹄之声,纷沓而来。这条繁盛至极的街上,行人本多,不禁都煞然四下走避。一群健马,飞也似的从街上奔驰而过,灰尘飞扬之中,依稀可以见到马上的骑士,都扎着红巾,但却竟都不是笔直地坐在马上。
    仁义剑客变色而起,挤出门口一看,面色更是大变。原来此刻笔直的一条街上,竟然多了一条鲜红的血迹,被两旁店铺门口排出的风灯的灯光一闪,更是令人为之悚然。
    他回首沉声道:“爹爹,您老人家在此稍微歇一歇,我出去看看。”
    微撩袍角,沿着街上的血迹,大步走了过去,只见血迹越来越稀。
    此刻临安城里,人心惶惶。那种奇异的号角声,虽已不复再响,但是惨呼之声,仍然时有所闻。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疑云如涌,急步走出这条直街,目光扫处,但觉自己提着袍角的手,都有些发麻了──
    这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四条大街,街面上竟然满沾着血迹。三个黑衣劲装,头扎红巾的大汉,满身浴血,正匍伏在地面上挣扎着。两匹有鞍无人的健马,立在街心,昂首低嘶。街上的行人此刻都怔在街角,面色俱都有如死灰,一眼望去,但觉凄惨之状,不忍目睹。
    仁义剑客闯荡江湖,手上自然也难免染有血腥,但此刻他却仍禁不住心头犯恶,一个箭步窜到了街心,蹲下身去,扶起一个黑衣大汉,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样受的伤?”
    这黑衣大汉,面上血迹斑斑,无力地睁开眼来,呻吟着道:“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我……”
    话未说完,双腿一伸,双睛一突,竟然咽气了,但却仍瞪着一双厉目,嘴角汩汩流出鲜血来。
    云中程一咬钢牙,长身而起,探到另两个黑衣大汉的身侧,却见这两人竟早已咽气了。
    他长叹一声,望着满街的血迹,心中但觉热血翻涌,不能自主。
    雁荡红巾会横行浙东,虽是多行不义,但此刻落得这种地步,却也未免太惨了些。
    人群,渐渐围聚了过来,却还是站得远远的,不敢踩着街上的血迹。云中程立在街心,愕了半晌,耳旁突然响起一声马嘶。
    他心中一动,一个箭步,窜到马侧,飞身上了马,反掌一拍马股,人群立刻又四散走避。他拽着马缰,但凭这匹马,任意飞奔。
    马行甚急,片刻之间,便驰过数条街道,只见街上的血迹,时浓时稀,但却一路不曾断过。
    蓦地,惨呼之声,又复大作,但这次却非由四面传来,而是聚在一处。
    灯光映射之下,但见街上行人,一个个都面色死白,惶惶然如大祸将临,却又不知道这惨呼由来的究竟。
    云中程微一勒马,辨了辨这惨呼声传来的方向,又复打马驰去。
    他虽然明知前行必是绝险之地,但是他耳中听得这种凄惨的呼声,目中见到这些鲜红的血迹,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侠心,纵然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一闯。
    他所奇怪的只是,雁荡红巾会威霸一方,除了红巾三杰外,会中的坛主、香主,也都俱是硬手,此刻一败如此,那么他们的敌手,岂非可怕得不可思议了吗?这些人却又是谁呢?
    马行如箭,霎眼便穿过闹市,愈行愈见荒僻,而且渐渐已将出城了。
    云中程抓着马缰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他闯荡江湖半生,出入生死间,不知有多少次,但却从未有过此时的紧张心情。
    街的转角处,突然掠出一条人影。云中程胯下的马,唏律一声长嘶,昂首人立而起。云中程双腿加劲,夹在马鞍上。
    天上星光闪烁,云中程伏在马上,闪目而望,只见马首前卓然站着一人,头上发髻散乱,身上衣裳凌落,倒提着一口精光耀目的长剑。星光之下,虽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一眼望去,只觉此人面色灰白,神情惊骇,像是刚刚受了一种巨大的惊恐,此刻尚未平复似的。
    云中程胯下所乘的马,显然经过长期的训练,方才虽因这条突来的人影,而惊嘶一声,但此刻却立马如桩,已又回复镇静。
    云中程端坐马上,凝目良久,方才看出了这面带惊惶的夜行人,竟然就是方才那狂傲骄倨的峨嵋弟子,杨一剑杨振。
    两人目光相对,杨一剑手腕一翻,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捏住剑尖,反手一插,将长剑插入背后的剑鞘里,冷冷道:“云大侠驰马狂奔,是否也是为着惨呼之声?”
    云中程心中一动,口中却沉声道:“正是。”
    但见到这杨一剑的神情,知道他必然来自自己要去的地方,本来也想探问一下,但自己却和此人落落难合,极不投缘,是以又将口边将要说出的话,忍了回去。
    却见这杨一剑炯炯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彩,但瞬即恢复平常,冷冷一笑,又道:“云大侠要去,那好极了。”
    双臂一张,身形乍展,又投入街边的阴影中。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虽然狂傲,但身手的确不弱,无怪能在蜀中享有盛名。但方才见他的神色,却又满露惊惶,那么前行之处,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恐的事呢?”
    他心中思潮反复,任凭胯下的马在街心立了许久,突然铁掌反挥,击在马股上。
    那匹马便又箭也似的朝前面窜去,瞬息之间,便驰出城外。云中程右手一带缰绳,目光四下一扫,但见东北不远之处,火花突然冲天而起,染得周围一片鲜血般的红色。
    他微一打马,再往前驰,奔出一箭多地,突然勒住马,矫健的身形,倏然从马鞍掠起,嗖、嗖几个起落,便往起火处奔去。
    火光之中,但见黑影幢幢,惨呼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忽然三条人影自火光中冲天而起,轻功之惊人,竟是无与伦比,凌空三丈,在空中齐一转折,便闪电般的消失了。
    云中程右手唰的一扯,将身上的长衫扯开来,抓起长衫的下摆,在腰边打了个结,左手探手入怀,但听“呛啷”一声,他掌中已多了一口长约三尺,精光夺目的利剑。
    这正是昔年多臂神剑仗以扬名天下的利刃,龙纹软剑,也是芜湖云门代代相传的利器。
    云中程一剑在手,豪气逸飞,微一塌腰,身形暴长,燕子三抄水,嗖,嗖,嗖,三个起落,又前拧十丈。
    只见一片郊野之侧,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楼阁,却全已被火燃起。一个满身带着火焰的大汉,惨叫着由烈火中窜了出来,双手掩着面目,在地上连滚了几滚,但却仍未将衣裳燃起的火焰压灭。
    仁义剑客一个箭步,窜到这人身上,只见这人在地上滚动的势子越来越弱,终于伏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火势越来越旺,火光中却再也没有惨呼的声音传出。满天火影中,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尸身,有的虽然还有呻吟之声发出,但是就连这种呻吟声,都已微弱得几乎听不甚清了。
    轰的一声,一根梁木落下,接着哗然一声巨震,那栋燃烧着的楼阁,便已倒塌一半。
    但是站在这一片尸身中的云中程,却生像是没有听见这声巨震似的。他一生闯荡江湖,但这种凄惨的景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火势熊熊,使得周围数十丈地方变得难以忍受地酷热,但这仁义剑客却只觉手足冰冷,阵阵寒意直透背脊。
    他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另一个仍有呻吟之声发出的大汉旁边,左手倒提着剑,右手轻轻抄起这人的肩头。只见这条本来精悍无比的汉子,此刻身上的衣衫,都已被烧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焦黑的肤肉来,前胸一处伤痕,仍不住地往外流着鲜血,身子方被云中程扶起,就又一声惨呼,睁开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在云中程身上转了两转,微弱地张开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来。
    云中程目光在这人身上凝注了半晌,不禁又从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此刻自己伸手所扶持的这垂死的汉子,竟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的红巾三杰中的丁大爷。不久以前,自己还亲眼见到此人手扬丝鞭,快马驰骋于江南道上,而此刻……
    “世事的变幻,是多么巨大呀!”
    这红巾三杰在江湖中虽是凶横的角色,但终究他也是人呀。云中程见了他这等死状,也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默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丁兄,你可还认识小弟?方才……这桩事,究竟是谁干出来的?”
    这红巾三杰之首眼睛又转动了两下,微微动了动嘴巴,但谁也无法了解他嘴唇这几个轻微的动作,所表示的意思。
    云中程沉声又道:“是不是快刀会?”
    丁红巾虚弱地将头摇动了两下。
    云中程俯首沉思一下,又道:“是不是黑米帮?……哦……难道是太湖三十六寨吗?”
    他一拍前额:“两河那边的天阴教,和丁兄也结有梁子吧?”
    但是,他所得到的答案,只是千篇一律的摇头。他心里的疑惑,不禁也越来越重:“这又会是哪些人下的辣手呢?”
    只见这丁红巾眼中掠过一抹黯淡的光采,像是悲哀自己至死还不能将自己的仇家说出来,终于两腿微伸,亦自气绝了。
    云中程又长声一叹,轻轻放下尸身,却见这也曾在江湖叱咤一时的红巾会总瓢把子,虽已气绝,但一双满布血丝的厉眼,却仍没有闭上,而且凝注一处,像是他临终之际,又发现了什么,只是他却早已无力说出来罢了。
    云中程目中一动,拧转身躯,目光闪电般地一转,只见微风吹动处,一粒细小的珠粒,在地面上缓缓滚动着,在漫天火焰映照下,发出夺目的血红色。
    他立刻脚尖一顿,身形朝这粒红珠掠去,哪知眼前突然又有人影一闪,来势之急,竟比自己还快着半步。
    这突现的人影,使得他心中一惊,真气猛沉,硬生生将前进的势道顿了下来。目光动处,只见日前在芜湖拜寿,那两个神秘而美艳的红裳少女,此刻竟又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带着一脸温柔而甜蜜的笑容,左侧少女的一只纤纤玉手里,此刻兰花似的伸出两只春葱玉指,夹着那粒鲜明的红珠。
    这两个红裳少女秋波流转,掩口一笑,躬下腰去,朝云中程一福,娇声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少侠。您怎么也来了?您看,这颗小珠子多好玩,是您的吗?送给我们姐妹两个好不好?”
    云中程心中虽然惊疑不定,但这仁义剑客,毕竟不是等闲的角色,面色微变之后,瞬即恢复镇静,亦自抱拳笑了笑道:“多日未见,两位姑娘越发娇艳了。这种鲜血淋漓的地方,两位怎么也有兴趣前来呢?”
    这两个红裳少女咯咯一笑,左侧那个纤手一缩,将手中的红珠收入怀里。云中程双眉暗皱,却见她已娇笑道:“云少侠,您不说这珠子是不是您的,我们可就要收下了。”
    右侧那少女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嫣红的面颊上划了划,笑道:“云少侠,您看这个丫头脸皮厚不厚,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居然就算是自己的了。”
    左侧的少女一撇嘴,道:“你呢!你刚才不是也和我在抢,现在没有抢到,就眼红了是不是?云少侠,我告诉你,普天之下,就数她的脸皮最厚了。”
    云中程干咳了一声,缓缓道:“这粒珠子,虽非在下所有之物,但却──”
    他心中忽然一动,将自己已经说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自然应该归两位所有了。”
    左侧那少女秋波流动,娇笑道:“谢谢您啦──”
    语犹未了,突然面色大变,目光直勾勾瞪在一处。
    另一个少女眼睛随着她一转,嫣红的面颊,又立刻泛出一阵惊恐之色。
    仁义剑客拧腰转身,目光一瞥,却也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栋仍在燃烧着楼阁的熊熊火焰之中,此刻竟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长身玉立,目如朗星,身上穿着的一件隐带光泽的玄色长衫和那顶玄角方巾,竟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
    只见他缓缓走出火窟,极为潇洒从容地举步而来,炯然生光的一双俊目,在那两个红裳少女身上一转,随即盯到云中程手中所持的那口远较寻常宝剑为短的龙纹软剑上。
    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面上便又回复她们仅有的那种温柔甜笑,朝云中程笑道:“云少侠,我们走了,过两天我们再下山来拜谒云老爷子,请您回去代我们向他老人家问好。”
    四道秋波,电也似的向那玄衫少年身上一扫,脸上又一扫,柳腰轻摆,一齐如飞掠去。
    那玄衫少年微微一笑,目光中微微有些赞赏的意味,像是在赞赏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功之高,又像是在赞赏着她们的聪明。
    然后,他转回身,朝云中程当头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仁义剑客云中程云大侠吧?”
    云中程微微一愣。方才他眼看这少年安步自火中行出,此刻又见此人一见自己之面,就能直呼出自己的名字来,心中不禁既惊且怪,呆呆地愣了半晌,竟没有说出话来。
    这玄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初入江湖,对武林侠踪,虽然生疏得很,但云大侠手中的这柄比寻常剑短了六寸,却比寻常剑锋利百倍的龙纹软剑,小弟却早就从先父和家师口中听到过,是以小弟一见此剑,便猜出阁下定必就是仁义剑客了。”
    云中程心中暗忖:“原来他是认得这口剑。”
    目光上上下下在这位玄衫少年身上一转,只见他潇洒挺立,有如临风玉树,言笑谦谦,却带着三分儒雅之气,不禁大起好感,又自忖道:“这少年的武功,虽然还不知深浅,可就从他方才从火中安步而走的神态看来,这少年显然怀有一身绝技,却偏偏又没有半点狂态。唉,近年江湖中,后起高手,固是极多,可是这少年气度之高,却不是任何人能及的。”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转,目光抬处,只见这位玄衫少年仍含笑望着自己,忙也笑道:“小可正是云中程,不知兄台高姓,令师是哪一位?”
    左手微抬,右手的食、中二指,挟着剑尖一弯,将掌中剑围在腰里。
    那少年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云大哥,你难道不记得,十余年前,那缠在你身边求你传授两招云门剑法的长卿了吗?”
    云中程心头噗的一跳,退了两步,突又一掠而前,紧紧握住这少年的双手,连声道:“原来你就是长卿弟!十年不见,可想死哥哥我了。长卿弟,你怎么也来到这里了?这十年来,你都到哪里去了?老伯他可好吗?唉──岁月如梭,长卿弟,你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又有一身绝技,可是──哥哥我却已老了。”
    他语声急切,显见得心中极为兴奋,因为他此刻已知道站在他面前,这气度谦谦的玄衫少年,就是自己父亲生平最最钦佩的人物──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他大喜之下,心情无比激动,目光喜悦地凝注在卓长卿脸上,哪知却看到他面上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极为悲哀怆痛的神色来,而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一双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着。
    一阵不祥的感觉,使得云中程的心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急切地又问道:“长卿弟,你怎么了,难道……难道老伯……”
    卓长卿一双俊目之中,泪珠盈盈,微微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终于沾着他俊逸的面颊,滑落下来。
    云中程大喝一声:“真的?”
    卓长卿任凭冰清的泪珠,在自己面颊上滑动着。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惨绝人寰的往事,又复像怒潮一样地在他心里澎湃了起来,于是,他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这十年来,无比艰苦的锻炼,使得他由“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他自信自己的情感,已经足够坚强得能够忍受任何打击,但此刻,他面对着故人,心怀着往事,一种深邃而强烈的仇恨和哀痛,便使得他自己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断续地说道:“大哥,我爹爹和……我妈妈,在十年以前,就……在黄山……始信峰下,遭……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这虽是寥寥数十个字,可是他却像是花尽了气力,才将它说出来。
    而听了这数十字的云中程呢,他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使得他的神智,在这一瞬间,竟全都凝结住了。
    他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残酷的是,他却无法不相信。
    两人无言相对,良久良久,卓长卿只觉得一种无比温暖的感情,从站在自己对面这磊落的男子握在自己手上的一双铁掌中传了过来,而这种情感,是世间所有的言语都无法表达的。
    终于,卓长卿忍住了眼泪,轻轻说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见老伯吧。”
    云中程缓缓转回身,往来路行去。在这一刻间,他竟似已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事,都忘去了,因为他的整个情感,都已为悲哀和惊痛充满,再也没有空隙来容纳别的了。满天的火光,将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拖得老长──
    两人默默前行,各自都觉得对方被自己握着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得就像是寒冰一样。
    云中程突然停下脚步,道:“长卿弟,等一会。你见了爹爹,千万不要将老伯的噩耗对他老人家说出来。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长卿了解地一点头。他昔年年纪虽幼,却也知道多臂神剑对自己父亲的情感,这种情感虽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对自己的父亲都抱有的,但都远远不及多臂神剑来得强烈而深厚。
    从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现在,他对他爹爹的死,除了无比的悲痛之外,还有着一分隐含在悲痛里的骄傲。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值得自己骄傲的,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任何一个父亲传给儿女的东西,都远远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给自己的珍贵,因为,他已从父亲手中获得了光荣。
    “只是这分光荣的代价,为什么要如此巨大呢?又为什么如此残酷呢?”
    他暗问自己,暗恨着苍天。苍天对于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吗?
    两人越走越快,到后来便各自展动身形,施出轻功来。云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这长卿弟轻功怎样?”
    脚下加劲,飕然三个起落,掠出八丈远近,正是武林罕睹的轻功绝技蜻蜓三抄水。
    但侧目一望,卓长卿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半肩之处,漫无声息地移动着身形。云中程心中暗叹一声,和他并肩入了临安城。
    繁华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来,街旁的店家,都早就关上店门,以求避祸。穿着皂衣,戴着缨帽的官差仵作,焦急而慌乱地在街道上冲洗着血迹,检验着尸身。他们终日忧郁着的事,现在终于让他们遇上了,甚至还远较他们忧心着的严重。
    云中程和卓长卿,自然早已放缓了脚步,但仍不时有官差锐利的目光,怀疑地望在他们身上。云中程轻咳一声,拉着卓长卿走到街边的屋檐下,像一个慌乱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着。
    他虽不熟悉临安城里的道路,但凭着由无数磨练和经验得来的观察和辨别的能力,使得他很快地就找到了那间叫“龙门居”的酒食茶铺。只见门外高高挑起的两个大油纸灯笼,虽仍发着亮,这间铺子的大门,却也关上了。
    云中程目光一转,看到大门的空隙中,仍有灯光露出,也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从紧闭的大门中传出来。
    他又一拉卓长卿,穿过那条血迹已被冲洗干净,此刻仍是潮湿的街道,伸手轻轻一拍店门,里面随即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中程吗?”
    话声方落,门已开了一线。明亮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使得他几乎看不清开门的是谁,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却是他所熟悉的。他从这双手上,就可以体会出一个慈父关怀爱子的心情。
    龙门居里轻微的人语声,随着他们进来而变得嘈杂。
    多臂神剑的一双手,仍然抓在他爱子的臂上,连连问道:“中程,你可看到什么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瞬间,云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满金黄色的梦时童年。这种慈父的关切,他已久久没有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并非父亲已不再对他关切,只是没有值得关切的原因──儿子在父亲眼中,永远是没有长成的,纵然他已是能够统率群豪的武林健者。
    卓长卿微微垂下头,俊逸的面庞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么其他的事能比这种父子的亲情,更易令一个无父的孩子感动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视在他身上。一个卓尔不群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云中程面上,勉强地绽开了一丝笑容,指着卓长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这位少年英雄是谁?”
    多臂神剑目光一转,但见站在自己爱子身侧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袭似丝非帛,似绢非绢,说不出是什么质料制成的玄色长衫,目如朗星,鼻似悬胆,这面貌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满含坚毅和倔强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终日惦记的一人相似,但是………
    这老人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这张脸上,终于,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记忆,一个虎步窜过去,狂喜着道:“长卿,你是不是长卿?”
    此刻,从这老人身上传出的情感,卓长卿也感觉到了。这种几乎近于父子之情的情感,使得这自以为情感已足够坚强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没有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能长期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纵然他已经过磨练。
    “噗”的一声,这少年跪了下去,勉强忍住了自己喉头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长卿,十年来……老伯精神越发瞿铄。”
    云谦一把拉起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
    这老人的声音,已因情感的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了。他紧紧抓住这少年的臂膀,像抓着自己的爱子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又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爹爹呢?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老头子,难道他已把我给忘了吗?”
    卓长卿强忍着泪,目光一转,见到云中程,正焦切地望着自己。
    于是他哽咽着道:“家父他老人家……这些年……都没有出来,特地叫小侄问候您老人家好。”
    让一个诚实的人说谎,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长卿,自然痛苦得更为厉害,但是,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厉声道:“好,好,这么多年都没有出来,老朋友是什么东西,只要他卓大爷住得舒服就成了──”
    他突又长叹一声,眼中威光尽敛,慈祥地落到卓长卿身上,长叹又道:“孩子,不要吃惊,我……我只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厉害了。”
    友情,这一瞬间,卓长卿突然了解到友情的价值,也了解到云中程为什么不让自己将那噩耗告诉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长叹,心头涌过了千万句想说的话,却只说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己,唉──家父实是有难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会见怪吧?”
    多臂神剑一手抓着他的左臂,又自长叹了一声,将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面道:“长卿,我和你爹爹数十年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
    他话声一顿,浓眉微轩,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着道:“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也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遇着中程的?这些年来,想必你已从你爹爹那里学得了一身功夫,此刻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却见云中程已被人拉到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他方才的经历,但见云中程每说一句话,四座就传出一阵惊喟之声,而且面上个个带着惊恐之色。这间喧乱的茶馆,此刻虽仍高朋满座,烛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却有着一股令人不禁为之悸悚的凄清之意,和另外的一切都决不相称。
    睁得滚圆眼睛的店伙,怔怔地望着正在说话的云中程,为卓长卿端来一杯茶,砰的一声,敢在桌上,显见这与武林丝毫无关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云中程的说话所吸引,全神都放在那面去了。
    但多臂神剑云谦的一双虎目,却始终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缓缓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从那天黄山始信峰下,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双亲之后,他的心情,就从未有如此刻这么激动过。甚至当他知道将他带到横岭关侧中条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百年来名传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被天下武林同道贺号天仙的司空尧日之时,他的心情,也仅是高兴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面对着这亡父的知交,面对着这和他以往的时日唯一有着关连的老人,他的心情除了兴奋和感激之外,却还混杂着许多别的情感,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将这些情感一一分析。
    他的思潮,又不自禁地回到很久以前──
    那时他还是个天真而不解事的孩子,那时他曾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但是,这一切,此刻却都已随着他双亲的尸骨,埋葬在始信峰下了。
    此后,在王屋山岭,那十年的岁月,这本应享受青春的少年,却几乎和那“欢乐”二字,完全绝了缘。
    他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没有一时一刻的松懈。
    十年的岁月,就在这似乎永无休止的锻炼中下,很快地过去了。
    十年空山的岁月,虽然使得他表面变得异常冷漠,像是已将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但是他内心的思潮,却随着年龄之增长,而日益紊乱。
    但是,真正到了下山的时候,他却又对那王屋山巅的一切,留恋不已。
    青石的床几、青石的桌椅、青石的墙壁──
    那些在他眼中,原本是单调而呆板的东西,在他将要离去的日子里,却都成了他最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而司空老人严峻的面容,也变得那么亲切,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着太多的没有做而应该做的事,于是在一日残冬既去,春日却还未来临的清晨,他踏着满径的寒霜,下了王屋山。
    像任何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样,面对着嚣扰的红尘,他有着一分不知所从的感觉。当然,他也像任何一个心切亲仇的少年一样,心中铭记最深的,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多臂神剑云谦只见坐在他对面的少年,手里端着茶杯,久久都未放下,面上的神色亦自倏忽不定,不知心里正想着些什么,不禁干咳一声,悦声道:“长卿,你心中若有忧郁之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此刻你既然已离开了你的爹爹,不妨──就将我看做你的爹爹一样……”
    卓长卿茫然抬起头来,只见云谦眼中满是关切之情,心中一阵情感激动,泪珠突然夺眶而出……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急声道:“长卿,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老夫拼却性命,也得为你做主。”
    卓长卿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恨不得将心中所有的事,都在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前倾诉出来,伸手一抹面颊的泪眼,不禁脱口说道:“老伯,小侄……”
    目光一转,只见云中程正凝目望着自己,心中长叹一声,改口道:“小侄离开了爹爹以后──”
    但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心胸之间,生像是被塞着一块千斤巨石,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云谦目光凛然,眨也不眨地凝注在他面上,追问道:“长卿,究竟是怎么回事──”
    语声未了,却见云中程已大步走了过来,一面含笑说道:“长卿弟想必是离家口久,心里有了些难受。不过,长卿弟,此刻你既然已来到这里,我却要多留你一些日子了。”
    他话声微顿,目光一转,向卓长卿使了个眼色,接着又道:“此刻这临安城里,不但风云际会,群豪毕至,而且怪异之事,层出不穷,贤弟若没有来,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哩。”
    他语声方住,却又紧接着将自己所遇说了出来,又自叹道:“雁荡红巾会,崛起江湖的时日虽短,但会中人手却极整齐,势力并非等闲,哪知今日却在这临安城里一败涂地。此事不仅奇怪,而且简直有些不可思议。试想能将这红巾会一举而灭的人,又该是如何人物呢?”
    他滔滔一席话,果然将方才之事轻轻带过。多臂神剑皱眉叹道:“自从那天老夫眼见万妙真君和红衣娘娘的传人一齐出现,老夫就知道,芸芸武林,必定又将多事。长卿──”
    他目光一转,却见那卓长卿面上显出一片愤恨之色,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目光中亦满是肃杀之意。
    多臂神剑心中又是一动,暗自奇怪这少年怎会如此。他却不知道心切父仇的卓长卿,就是因为听得江湖传言,天目山上,设下如此战会,而此会主人,却是那丑人温如玉的弟子,才专程赶到临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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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快刀如林
    卓长卿在黄山始信峰下,眼看自己双亲被那丑人温如玉击毙,艺成下山后,自然第一个要找的,就是这名满天下的女魔头。
    只是这红衣仙子,近年来却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中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卓长卿孑然一身,随意飘泊,到了江南,知道了此事,自然就毫不犹疑地赶来。方自到了临安,亦是为那满城异声所惊,追去查寻,却不想遇着了仁义剑客云中程。
    云中程关怀老父,生怕卓长卿若是说出中原大侠的噩耗来,自己的父亲会经不起这种巨大的悲痛,此刻见了卓长卿的神色,连忙道:“长卿弟,你比愚兄先到那里,你可曾发现,究竟是谁将那红巾会残杀至此的呢?”
    卓长卿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之气,缓缓说道:“小弟本已就寝,听到惨呼之声,才追踪到那里,只看见一个劲装少年,手持长剑,从那栋火宅中窜出来,小弟便去查问究竟,哪知那少年不分皂白,就和小弟动上了手──”
    云中程“哦”了一声,接口道:“此人想必就是那蜀中杨一剑了。我也曾看见他一副狼狈之态,想必是被贤弟教训了一顿。”
    卓长卿摇首道:“这倒不是。此人从火宅中窜出时,形态就已狼狈不堪。小弟虽觉此人大有可疑,但见他出手,却是正宗的峨嵋剑法,身手亦自不弱,是以也没有怎么难为他──他匆匆发了几招,也就走了。”
    多臂神剑暗中一叹,知道那杨一剑定必败在这卓长卿的手下,只是卓长卿口下留德,没有说出来而已,心中暗自赞叹之余,不禁对这故人之子,又加了几许好感。
    桌上红烛将尽,壁间灯油亦将枯,虽无更鼓之声,此刻夜定必已很深了。
    几个彪形大汉长身站了起来,向多臂神剑云氏父子当头一揖,开了大门,方走到门外,却又一齐退了进来,面上都已变了颜色。
    云中程心中一动,抢步走到门口,探首外望,只见外面笔直的一条街上,不知何时,竟然站满了劲装包巾的大汉,手中个个横持长刀,被月光一映,更觉刀光森然,寒气侵人。
    这些劲装大汉并肩而立,为数竟在百人以上,分别站成两排,一排面向街左,一排面向街右。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竟连半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云中程剑眉微皱,回首沉声道:“太行快刀会,一向从不牵动官府,此刻怎么在这闹市街上,就摆出这等阵仗来……”
    他语声一顿,目光又向外望,只见满街大汉一个个目光炯然,四下搜索着,身躯却有如泥塑木雕,丝毫没有动弹一下。
    方才在街上来回查看的官差,此刻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但听得沉重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显然这些快刀帮众,人人心中都自具有十分的戒备,只是不知道他们戒备的是什么而已。
    仁义剑客心中疑窦丛生。他和这快刀会虽然素无交往,但近年来,他已隐然成为江南侠林中的领袖人物,对这些事,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心中思忖了半晌,又自回首道:“爹爹,我再出去看看,您老人家──还是回店去休息吧!”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霍然站了起来,微“哼”了一声,道:“你爹爹虽然老了,可是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
    大步走出门外,目光四扫。这多臂神剑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但此夜却又犯了昔日的豪气,竟不理会他爱子的好意,笔直向街头走去。
    云中程轻叹了一声,和卓长卿互视一眼,快步跟了过去,只见满街的劲装大汉,目光齐都转到自己三人身上,却仍然俱都肃立不动,也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向自己问话。
    多臂神剑腰杆挺得笔直,大步走在前面,晚风吹得他颔下银须丝丝飘舞。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刀光如雪,这年已古稀的武林健者,只觉豪气顿生,仿佛又回到少年时跃马横刀,笑傲江湖的光景,回头朗声一笑,道:“中程,你要是累了,就快回店去休息吧,叫长卿陪着我也是一样、”
    又自一笑:“我老了,活的日子也不长了,总舍不得将大好光阴浪费在睡觉上。你们年轻人,倒是要多睡一会儿。”
    云中程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爹爹身后。卓长卿眼看这父子俩的相互关怀之情,心中感慨丛生,不知是什么滋味。俯首而望,地上人影如林,自己和云中程的身影,却长长地映在街侧的门板上。原来此刻月已西沉,夜色将尽,又是快要破晓的时候了。
    这三人走得俱都极快,晃眼已走到街的转角处,一齐伫足而望,却见左右两条街上,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血迹已除,水痕亦干,两旁的店铺,门板紧闩,静得似乎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
    云谦浓眉一皱,手捋长须,回首向街的另一头走去。方自走到一半,那边却已迎了几个人来,手中亦自各持兵刃,远远就呼喝道:“朋友是哪条线上的合字,亮个万儿出来,免得兄弟们照子不亮,伤了和气。”
    云中程身形一动,一个箭步,窜到他爹爹前面,双手一张,朗声道:“在下云中程,和你们丁当家的是朋友──”
    话犹未了,那边飞步而来的一个颀长汉子,已自朗声道:“太行山里三把刀──”
    满街的劲装大汉,轰然一声,齐口道:“神鬼见了都弯腰。”
    云中程哈哈一笑,接口道:“快刀神刀夹飞刀。”
    那颀长汉子一个箭步窜上来,大声笑道:“果然是云大侠。”
    目光一转,又道:“这位想必是云老爷子。”
    恭身一揖:“小可龚奇,不想今日能见贤父子,实乃敝会之幸。”
    云中程亦自躬身答礼,含笑道:“原来兄台就是龚三爷,小可久闻大名,今日方得识荆,实在高兴得很。”
    多臂神剑亦捋须笑道:“老夫常听武林中人传告,太行快刀会里有位神刀奢遮的汉子,今日一见,果是名下无虚。”
    卓长卿远远站在一边,此刻暗忖:“云氏父子之武功如何,姑且不说,就凭人家这种处世对人的热忱和谦虚,就不是普通武林中人能望其项背。芜湖云门,名闻天下,实非侥幸哩。”
    赞叹之余,却见那神刀龚奇含笑又道:“云老爷子这么说,实在叫小可汗颜得很。”
    云中程目光一转,沉声道:“丁七爷可在此地?兄台如果不嫌小可冒昧,小可倒想请教,贵会在这临安城里,莫非又结上什么梁子──”
    多臂神剑云谦接口大声说道:“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老夫父子俩稍尽绵薄的,龚三爷只管说出来好了。”
    “神刀”龚奇叹一声,面上笑容尽敛,沉声道:“不瞒云老爷子说,敝会今夜,实已大难临头,说不定这份惨淡经营的基业,今夜亦要和雁荡红巾会一样,葬送在这临安城里。”
    他目光凛然四扫,又道:“云老爷子如能仗义援手,则非但是小可之幸,亦是快刀会上下千百弟兄之幸,只是──此地恐非谈话之处,不知你老人家可否随小可前行几步,敝会的丁七哥也在那里,他亦是久仰你老人家的英名,总恨无缘拜见。看到云老爷子去了,不知要如何高兴哩。”
    这神刀龚奇,身材颀长,面目坚毅,颔下已有微髭,一眼望去,英挺得很。此刻他虽是神情不安,但说起话来,却仍然是极为得体,显见得是个精干角色。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大步走在前面,说道:“龚三爷,快带老夫去见丁总瓢把子。我倒要斗斗看,那是什么厉害角色,竟敢将天下武林同道都不看在眼里。”
    神刀龚奇面上又复泛开了笑容,和云谦并肩而行,走到一家门板像是已被烟火薰得黯黑了的店铺前面,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个沉重的声音,问道:“是谁?”
    龚奇干咳一声,道:“三把刀。”
    大门随即开了一线,多臂神剑当先走了进去,神刀龚奇微一驻足,向后面和云中程同来的卓长卿上下打量了两下,含笑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云大哥可否为小可引见引见?”
    云中程笑道:“龚三爷,你可曾听到昔年有位名震──”
    卓长卿突然轻咳一声,云中程目光一转,哈哈一笑,立刻改口道:“这位卓长卿卓老弟,是在下的至亲,你们二位以后倒要多亲近亲近。”
    神刀龚奇久闯江湖,是何等精干的角色,此刻目光一转,已知道这英俊的少年必定大有来头,当头一揖,含笑揖客。
    卓长卿目光一转,只见这间铺子里,灯光莹莹,拥挤不堪,一进门就有种混合着烟熏的灼热之气,直冲鼻端,再一打量,才知道此地竟是间铁器店。
    多臂神剑一手捋着长须,卓立在一个高大的铁砧旁边。一个掀着衣襟的魁伟大汉,正在为他引见四下的武林朋友,那些名字卓长卿虽不熟悉,但想必是武林中成名立万的角色。
    一阵必有的寒暄过后,话才开始转入正题。那披襟的大汉,正是统领太行快刀会的领袖人物,快刀丁七。
    此刻,他浓眉深皱,目光深沉,卓立在群豪之间,沉声而道:“快刀会创业至今,虽然说开了只是一些穷朋友凑在一块儿混饭吃的,但兄弟自问,却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这次天目山的盛会,兄弟们也只是想来凑凑热闹,并没有什么人财两得的野心,哪知──”
    这快刀丁七,身材魁伟,声若洪钟,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仰天长长叹了口气,心胸之间,仿佛积郁颇重。
    卓长卿冷眼而观,心里不禁奇怪:“从这快刀丁七神情看来,显然此人性情爽直,是个标准的草泽英雄,此刻又有什么会令得他如此长吁短叹呢?”
    却听他接着说道:“前天晚上,我和檀老二睡在一起,半夜里懵懵憧憧的,只觉有个人在动我的头发。当时我心里一惊,大叫一声,睁开眼来,只见窗子是开着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却有一条人影,像电也似的从窗子里掠了出去。我丁七不是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可是我长得这么大了,闯荡江湖,也有半生,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身手,有如此之快的。”
    他又自长叹一声,又道:“当时我心里真是惊恐交集,赤着脚就想从床上跳下来,哪知头顶突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人将头发拉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像是当时的情景犹在眼前,微叹又道:“我大惊之下,一个虎扑朝床头扑了过去,才发现哪里有什么人拉住我的头发,只是那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的头发,和檀老二的结在一起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脸上满是沮丧的神色,又道:“那时我和檀老二的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试想我们在江湖上也算有着点万儿了,此刻被人家在自己头上做了如此的手脚,我们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有碰到,人家真要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我们还不是照样不知道?本来,我还在奇怪,这人会是谁呢?恁地捉弄我!我弟兄们在武林中虽也结下过不少梁子,可绝不会有如此武功的人呀!心里既惊又怪,可是等到我和檀老二去解头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张浅黄的纸柬来,双手交与云谦,只见上面写道:“两日之内,速离临安,不遵我命,鸡犬难安。”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却见那快刀丁七又自说道:“这张字柬,就是结在我和檀老二头发中间的。下面既没有署名,也没有画上花押。我们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这字柬究竟是谁写的。”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厉声道:“这算是什么东西!临安城是人皆可来得,这厮又凭着什么,能教你们走。”
    他冷哼一声,左掌握拳,“砰”的一声在身旁的铁砧上猛击一下,又道:“我老头子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道行,能在这里恁地卖狂。”
    云中程侧眼望去,只见他爹爹目中威光尽露,两道已近乎全白的浓眉,也自斜斜扬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他爹爹已动了真怒。
    快刀丁七长叹一声,道:“原先我也是如此想法,就凭我们‘快刀会’里的千百个弟兄,难道还会怕了谁?是以我们弟兄一商议,都决定不理会这纸条所示,静观待变。哪知,到了昨天晚上,却出件怪事。”
    他眼前又复闪过方才那种惊恐的神情──伸手一摸头顶,接着说道:“昨天晚上我们三兄弟可都没有睡,喝了点酒,守在房里,听着外面的更鼓,一更、二更的敲了过去。三更以后,我们兄弟都想,今天晚上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了。檀老二笑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去解手。”
    “哪知他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我和龚老三本来还在笑他,到后来司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跑出去一看,只见檀老二倒在天井里,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前连叫都没有叫出声来。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还在望着我们,叫我们替他报仇。”
    云中程一紧手掌,只觉掌心湿湿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了一手冷汗。侧目望去,云谦手捋长须,浓眉紧皱。满屋群豪,一个个都伸出手掌,不住地拭抹着额上的汗珠。那神刀龚奇瞪着一双大眼睛,眼内满布血丝。只有站在一旁的卓长卿,神色仿佛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凝神而听,有时用他那细长的手指轻敲自己的手背,不知在想着什么。
    夜色更深,距离破晓也更近了。快刀丁七长叹又道:“我和龚老三当时都愕在院子里,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从背脊直往上冒。抱起檀老二的尸身,走回房里,却见屋里那张八仙桌上,又多了一张淡黄的字柬,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十六个字:‘明夜以前,速离临安,不离临安,无疾归天。”
    一阵风从门隙中吹进来,吹得悬在屋顶的油灯,来回晃了两晃。快刀丁七掩上敞开的衣襟,接着又道:“我丁老七闯肠江湖二十多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有人在我身上扎个三刀,我丁老七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可是现在不瞒各位说,我可真有点胆寒,恨不得马上离开临安。再好的热闹,我也不想看了。”
    他长长透了口气,将衣襟上的扣子,一颗颗扣好,一面又道:“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告诉弟兄们,乘早收拾好行李,回到太行山去。我甚至想从此洗手不干了。瓦罐不离井边破,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几个能有好收场?何况我们太行三把刀从此只剩两把,别说报仇,连仇人是谁我们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脸再在江湖上跟人家争强斗胜──”
    多臂神剑干咳一声,接口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厮如此行为,也算不得什么好汉。”
    快刀丁七长叹道:“云老爷子,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唉,檀老二在我们弟兄三个里面,手把子可是最硬的一个,能够无声无息地就把他制死的人,这份身手,叫人家想起来,可真有点胆寒。当时我是心灰得很,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收拾好行李,哪知门外突然走进两个穿着鲜红衣裳的小姑娘,满脸都是笑容,一走进来,就朝我一弯腰,问我为什么不上天目山就要走了。你想想,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又怎能在个三把梳头,两截穿衣的小姑娘面前,说出丢人的话来?就含含糊糊敷衍了她两句。哪知这两个小姑娘却对我说,我们千万不能走,不上天目山就走,就算是看不起她们的主人。”
    云谦父子对望一眼,知道这快刀丁七口中的两个红裳少女,必定就是寿诞之日来祝寿的两个少女了。
    云中程想到自己方才在火宅边看见这两个少女的情形,心中突然一动,却听那丁七已接着道:“我心里正有气,哪里有空和这两个小姑娘罗嗦,就沉着脸道:‘非走不可。’这两个小姑娘却娇滴滴的一笑,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突然一伸手,不知怎么,我就被她们弄了个大跟斗。”
    卓长卿暗中一笑,忖道:这快刀丁七果然是条性情爽直的汉子,把自己丢人的事,都毫不保留地说出去,就凭这分勇气,就无怪他能统率群雄,创立出快刀会来。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多看了两眼,只见他摊开一双铁掌,一面比着手式,一面又道:“我那时既惊又怒,翻起身来,却见龚老三已和她们动上了手,也是不出三个照面,就被她们其中一人打了个跟斗。
    “当时我们都在万安老客西跨院的一间客厅里,客厅里一共有十多个快刀会的弟兄,而且都是好手,可是我们这十多个男子汉,却被那两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打了个不亦乐乎,到后来,我们竟都被她们点了穴道,躺在地上,连动都动不了一下。唉,当时我真恨不得死了算了。我丁老七出入刀山剑海也不知多少次了,可还没有栽过这种跟斗。”
    他双掌“啪”的互击一下,又道:“只听这两个小姑娘,笑嘻嘻对我们说道:‘来到临安的人,要是不上天目山去见见我们的主人,谁也不能走。谁要是想走,除非是咽了气,才能出得了临安城。’说着,她们身子一动,我只觉眼前一花,穴道被解开了。抬眼一望,只见她们的背影,已缓缓走出了西跨院的门。”
    多臂神剑长叹一声。他亲眼见过那两个红裳少女的武功,此刻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卓长卿目光炯然,像是想问什么话,却又忍住了。
    快刀丁七手掌一摊,长叹道:“云老爷子,您说,我该怎么办?走又不行,不走又不行,前有狼后有虎,我和龚老三一想,只有拼了。但是──”
    他目光又复变得十分黯淡,接着道:“刚才雁荡红巾会那档子事,云老爷子想必也知道。我们和他们虽然从不往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遭的殃,但我和龚老三心里一琢磨,就猜出他们大概也和我们一样。
    “本来我和龚老三想,最多我们两个死了算了,现在一看,才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那家伙可真是赶尽杀绝!我于老七死虽不足惜,可是要我累及这么多弟兄也一齐遭殃,那我丁老七可不能就这么束手就缚,好歹也得拼上一下。”
    卓长卿暗中点头,只见这个草莽豪士胸膛一挺,神情中仿佛又恢复了他那惯有的剽悍之气,目光一转,接着又道:“是以我就将弟兄们都召集起来,聚在街上,看看那些人到底有什么法子,能教我们快刀会这两百多个弟兄,一齐死去。”
    他脸上勉强泛出一丝笑容,伸出铁掌,四下一指,接着又道:“何况,我丁老七还有这么多朋友,现在又承蒙你云老爷子和云大侠拔刀相助,这更给了我丁老七不少勇气。”
    多臂神剑沉重地叹息一声,望了望门隙外的天色,缓缓道:“此刻天已快亮了,大概──”
    语犹未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呼,屋内群豪面容俱变。
    快刀丁七一个箭步窜到门口,双掌猛然往外一挥,“砰”的一声,竟硬生生将那两片木板大门击得直飞了出去。
    他一掠而出门外,目光四下一扫,只觉门外的一排快刀大汉,身形仍然站得笔直,朦胧夜色之下,却见他们面上已个个露出惊惧之色。
    街的那头,队形已凌乱,刀光此起彼落,但笔直的一条街上,除了他自己快刀会的弟兄外,却看不到别的人影。
    他身形一折,飞也似的朝那头窜了过去,耳边但觉惨呼之声不绝于耳,手持长刀的大汉,一个个的倒了下去。
    但四下仍然不见人影。邻居的大门本来开了一线,此时又砰的关上了,显见得门里的人但求自保,谁也不想蹚这浑水。
    神刀龚奇目光一扫,一拧身,“嗖”的窜上了屋面。云氏父子身形如飞,掠到快刀丁七身侧,一面四下查看,一面检查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快刀会众人的伤势。
    只见这些大汉的胸前,都有个钱眼大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显见都是中了暗器。但这些暗器是什么?从哪里发出来的?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云中程手腕一反,将腰间的龙纹软剑,掣到手上,身形掩在他爹爹身旁,目光闪电般四扫,只见这些大汉仍然不住地一个个倒下去,但发暗器的人在哪里,他纵然用尽目力,却连一个方向都辨不出。
    他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气。快刀丁七已双目尽赤,手中刀光连闪,疯了似的四下飞掠着,而手中的刀光有如一团瑞雪,护在身形四侧,只是自己的弟兄背对背地挥舞着手中长刀,但那些似乎无影而来的暗器,好像是长了眼睛,竟能从刀光中穿过去,无声无息地打在人身上。
    满街刀光胜雪,惨呼连连,但那些快刀大汉,仍然背背相抵,立在街心,竟没有一个四散奔逃的。卓长卿暗中赞佩这快刀会纪律的精严,突地飞身一掠,急如电闪,掠在一个快刀大汉的身前,倏然伸手一抄,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又倏然退回街首,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个小若蚊蚁的黑色铁丸,突然从掌心弹了开来,四侧弹出八根芒刺。
    他虽是初入江湖,但十年的苦练,却使他成了天下各门各派武功的大行家,是以那川中杨一剑稍一出手,他便知道那是峨嵋门下。
    但此刻他却不禁暗中一皱剑眉。纵然他搜遍记忆,可也想不出此刻在他掌心这暗器的来路,而这暗器的制作之精巧,威力之霸道,却又不禁令他心中生出一丝寒意。
    此刻月光已沉,天却仍未破晓,大地正是最最黝黑的时候。这种细小的暗器,通体黝黑,夜色中目力自难分辨,再加上小而浑圆,破风之声,可说轻微到极处,若不是他这种有着非凡和超人的听觉的高手,自然难以觉察。但可怕的是这种暗器一接触到人身上,立刻便会弹出芒刺。这小小一粒暗器,纵是铁汉,可也经受不住。
    这条大街笔直而长,两旁的店铺都紧紧地闭着门。那快刀丁七本以为自己人多,若是都围在一间房里,突然受到袭击时,便会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是以他才将自己的弟兄们都聚在街上。但此刻这些快刀会众人,聚在这条街上,却成了人家暗器的活靶子,连逃都逃不了,躲也无法躲。快刀丁七虽然后悔,却已来不及了。
    满街闪烁的刀光,此刻竟已倒了几近一半。仁义剑客心里越来越寒,大喝一声,剑光暴长,一道青蓝剑光,像匹练般飞舞在他自己的身侧,藉以防护那些似乎无影而来的暗器。
    快刀丁七一面挥舞着刀光,展动着身形,四下查看,一面厉声叱道:“是好朋友就现出身来,面对面和我丁老七干一场。要是再这么偷偷摸摸的,我丁老七可要连祖宗八代都骂上了。”
    但他空自叱骂,四下却连半声回应都没有。站在街心的大汉们,终于忍受不住心里的恐惧,哗然一声,四下逃了开去。
    但这却更加速了他们的死亡。混乱的街上,只有卓长卿一人是冷静的。他目光如电,四下搜索着,只见这些暗器,生像是从四面八方射来,但他却也不能找出它们准确的方向。
    自古以来,武林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冷酷的屠杀,也从未有过如此霸道的暗器。须知这种暗器,只要制上一粒,已不知要花去多少人力,此刻这漫天射来的,真不知是如何造出来的。
    突然──
    卓长卿清啸一声,身形宛如龙升九天,平地拔了上去,凌空一个转折,竟在空中横移三尺,然后有如雷击电闪,倏然飞向街侧一家店铺屋檐下的阴影,扬手一掌──
    一股激烈的掌风,排山倒海般向那边击出,只听轰然一声,这家店铺伸出外面的屋檐,立刻随之倒塌,落下无数木石,扬起漫天灰尘。
    卓长卿的身形,也随即掠了过去。烟尘漫天之中,突然斜斜掠起一条人影,身形之快,竟非人类目力能及,就在卓长卿身形到达的一刹那,他已从另一方向,电也似的掠了开去。
    有很多快如电光石火般的事,在笔下写来,便生像是极慢,此刻也正是如此情形。卓长卿身形方一掠而至,脚尖微点残败的屋檐,便又像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如影附形般追向那条人影。
    他目光一扫,只见屋面上,倒着一具尸身,一柄雪亮的长刀,横在那具尸身之侧,他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道那就是方才还活生生的神刀龚奇。
    一阵悲哀和怜惜的感觉,倏然涌向心头,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查看一下,因为前面那条人影,此刻微一起落,便已远远掠去。
    直到此刻,卓长卿还从未和人家真正动过手,但他却一直深知自己的武功,虽不能说已超凡人圣,但在当今武林中,已是顶尖高手了。
    而此刻他却对自己的信心,微有动摇。因为眼前这个对手,轻功之曼妙,竟决不在他之下。夜色之中,只见这条人影,有如一道轻烟,随风而去,他只能看到一条影子,却分不出此人的身形。
    夜色如墨,这正是破晓前必有的现象,不用多久,太阳就会升上来了。
    黑暗之中,只见前后两条人影,电也似的掠了过去,那种惊人的速度,就是飞行绝迹的苍鹰,似也无法能及。
    就在这两条人影逸去之后的片刻,这条长条的屋檐下,竟又掠起两条人影,向他们消失的方向,倏然追了过去。
    这两条人影轻功虽较他们弱,但却也仍然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云中程一挥手中利剑,立即腾身而上,却已无法追及了。
    长街上的混乱与惨呼,也立即平息了。快刀丁七横亘着手中的长刀,目光空洞地望向苍穹,东方已渐泛出鱼青。
    十年来艰苦的锻炼,再加上他超于常人的天资,以及司空老人那浩如沧海的武功的传授,使得卓长卿此刻内在的功力,有如海中的浪涛,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他的身形越来越快,和前面那条人影的距离也越来越短,但是他起步较迟,又因神刀龚奇之死,心神略分,是以此刻他仍然和前面的人影,隔着约莫三丈远近。三丈远近,自然不算太长,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是易于追及的。
    霎眼之间,临安的城廓,已在眼前,前面那条人影,向左一折,突又凌空而起,一拔之势,竟然几达三丈。
    临安乃古代名城,城廓之高,并不比秣棱京都逊色。那条人影虽然一掠三丈,却仍然和城头有着一段距离。
    卓长卿心中暗喜,脚下猛一加劲,飕的窜了过去,只觉前面那条人影,身形竟往城墙上一贴,霎眼之间,便已升至城头。
    此刻卓长卿的身形,亦自拔起。他虽也知道这样窜上去,非常容易受到别人的暗算,但此刻只要他稍一犹疑,前面那条人影便自无法追去,这正是稍纵即逝的关头,根本不容他加以考虑。
    他这全力一拔,有如冲天之鹤,上升亦有三丈,衣袂破风,风声猎猎,身形拔到极处,突然双臂一振,眼看势道已竭的身形,竟突又冲天而起。这种武林罕睹的上天轻功,使得他显比前面那条人影的轻功,又妙上一筹。
    城头之上,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轻轻喝了声:“好!”
    卓长卿微微一惊,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形向右轻折一下,曼妙而惊人地落在一个突起的城垛上,目光随即一扫。
    只见自己对面的另一个城垛上,俏生生站着一条人影,高鬓堆云,衣袂飘飘,在朦胧之中,一眼望去,面目虽看不甚清,但他已觉得此人之美,不可方物,竟是自己生平未睹。
    他不禁怔了一怔。因为他再也想不到,这轻功绝妙之人,竟是个美如天仙的丽人。这绝色丽人纤腰微扭,轻轻一笑,突然笑道:“你追我干什么?”
    卓长卿不禁为之一怔,此刻他竟无法将眼前这仿佛将要随风而去的天仙丽人,和方才那冷酷残忍的凶手联想在一起。
    片刻之间,他胸中一片混乱,竟说不出话来。须知他虽是聪明绝顶之人,但究竟初涉红尘,对人对事的应变,自然生疏得很,何况这个变故,又是大大的出了他意料哩。
    这绝色丽人秋波流转,嘴角又自泛起一个甜美绝伦的笑靥,娇笑着道:“天这么黑了,你和我又无冤无仇,这么苦苦的追在我后面,是想干什么呀?”
    伸出手掌,轻轻掩着嘴角。
    卓长卿只觉她露在衣袖外的一段手臂,犹如莹莹白玉,致致生光,定了定神,暗暗透了口气,朗声说道:“小可虽和姑娘无冤无仇,但小可却要请教一句,那快刀会的弟兄们,又和姑娘有何仇恨,姑娘竟要如此赶尽杀绝?”
    那绝色丽人突然噗哧一笑,右手轻轻一理鬓边随风扬起的乱发,娇笑道:“你说的什么话呀?我不懂。”
    卓长卿想到方才那些快刀会众惨死的情况,一股怒火直冲而上,冷笑道:“方才阁下躲在暗处,将那些毫无抵抗之力的汉子,一个个射死在阁下的暗器之下,此刻阁下却又说出这种话来,这才真是教在下难以理解。”
    哪知这绝色丽人一手捧着桃腮,微垂螓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娇笑道:“我想起来了,我姑姑以前跟我说过快刀会,说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专门抢人家的钱。难道刚刚那些被人家一个个弄死的大汉,就是快刀会里的人吗?”
    她伸出一双纤掌,轻轻一拍,又道:“我真开心呀!原来那些人都是强盗,我本来还在替他们难受哩!”
    神情之间,竟像是个方获新衣的无邪童子。
    卓长卿冷笑道:“不错,方才被阁下暗器射死的,就是快刀会里的汉子。”
    那绝色丽人却“呀”的惊唤了一声,伸着一只春葱玉指,指着她那挺直而秀丽的鼻子,像是不胜惊讶地说道:“什么,你说我杀了他们?”
    玉腕一扬,从鼻上移开,却又塞住了自己的耳朵,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接着又道:“这话我可不敢听。从小到大,我连只蚂蚁都没有弄死过,你却说我杀了人。”
    突然将一双玉掌笔直地伸在卓长卿面前道:“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吗?”
    卓长卿不由自主地一望,只见这双手掌,玉润珠圆,十只有如春葱般的手指,斜斜垂下和手背形成一种美妙的弧线,指甲上涂着鲜红的玫瑰花汁,更映得肤色白如莹玉。
    他不禁暗叹一声,实在自己也不相信这双手会杀人。但方才之事,却又是自己亲目所睹,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方才他卓立在街旁,目光四扫,眼见有一点黝黑得几乎非目力能辨的光影,从屋檐下射出,是以纵身发出一掌。
    他又稍微一定神,将方才的情况,极快地思忖了一遍,断然地说道:“这双手掌,实在不像会杀人的。但姑娘好生生的躲在屋檐下面,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姑娘若是连只蚂蚁都不忍弄杀,那么姑娘眼看那么多人死在你的面前,却又为什么不怕了呢?”
    那绝色丽人咯咯一笑,将那双玉掌缩回袖里,娇笑道:“哟,倒看不出你一脸老老实实的样子,却居然也这么会说话。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卓长卿面色一沉,冷笑道:“小可所说的话,句句都极为严重,姑娘若还是如此戏弄于我,却莫怪我要不客气了。”
    这少女自负绝色无双,平生所见的男人,一见她之面,莫不神魂颠倒,此刻卓长卿面目如铁,冷冰冰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令她微微怔了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对面这英挺少年是个瞎子。
    但略微一怔之后,她瞬即恢复常态,轻轻一笑,说道:“我说的话,可也句句都是真的呀!你要是不相信,你就搜搜我身上看,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暗器。”
    罗袖一扬,两臂高高张起,将身上的轻罗衣裙,都提了起来。一阵风吹过,将那件轻红罗衫吹得紧紧贴在她身上。只见她身材宛转起伏,柳腰轻轻一拧,端的婀娜动人。
    卓长卿乃绝顶聪明之人,怎会是个不识美色的莽男子?只是他生具其父之禀性,正是至阳至刚的男儿,对于善恶之分,远比美丑之别看得重些。他虽然知道眼前这少女是举世难寻的绝色,但他只要一想起方才那些大汉的惨呼,眼前这无双绝色,就像是变得十分丑陋了。
    这也许是他对美丑两字的看法,和别人有些两样。但聪明的人对内在的美,不都是看得比外在的美重要吗?
    他冷哼一声,目光避开那美妙的胴体,冷涩地说道:“我不知姑娘是否将人命看得非常轻贱。杀死那么多人之后,还能恁地说笑──”
    那绝色丽人突然轻颦黛眉,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你这人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唉,你知不知道,我平生从未对男子说笑过。”
    一双秋波,似嗔似怨,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只觉心头一跳,一阵温馨的感觉,隐隐从心底闪过。这种难言的滋味,竟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
    于是他在心底长叹一声,一瞬之间,他仿佛又觉得眼前这犹如依人小鸟般的少女,不可能做出方才那种血淋淋的事来。
    此刻东方已露曙色,大地已由黝黑而渐渐变得光亮了起来。
    那绝色丽人秋波一转,看到城廓下的郊野上,电也似的驰来了两条淡红人影,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冷笑,娇柔的幽怨之色,霎眼之间,一扫而空,蓦地一折柳腰,冷笑着道:“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那些人就算是我杀的好了。”
    纤掌一扬,玉指微飞如兰,突然直划到卓长卿的眼前。卓长卿方自一怔,却见这只兰花般的玉掌,已自划到自己鼻侧的沉香前。
    这一招来势有如闪电,不但丝毫没有先机,而且卓长卿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温柔笑语、蹙眉轻颦的少女,会对自己骤下杀手。
    他大惊之下,身形倏然而退,却见那绝色丽人冷笑一声,卷在腕上的袖子,突然像流云一样飞了出来,带着一股侵人的冷风,又挥向卓长卿的面门,脚下莲足轻点,已由她自己方才立足的那城垛,轻灵地掠到卓长卿方才立足的城垛之上。
    这一招更是大出卓长卿意料。此刻他脚下业已是悬空,而且眼看去势已竭,那绝色丽人看在眼里,目中露出得意之色。
    哪知卓长卿突然凌空微一拧身,反手一招挥凤手,竟硬生生的划向那片有如流云般的罗袖,掌风如刀,嗖然作响。
    那绝色少女目光一变,罗袖反卷,柳腰轻拧间,却用另一只手唰的击出两掌,莲足在城垛上一点,倏然又自斜踢一腿。
    这绝色少女不但身法奇诡,招式间变化之快,更是无与伦比。这两掌一腿,竟生像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出的,而且掌虽纤柔如玉,掌风却是虎虎惊人,显见招招含蕴内力。
    卓长卿剑眉微挑,肩头微晃,手掌突然一穿,身形迅如飘风般斜斜一窜,竟从那绝色少女的掌风腿影中斜掠出去。
    这一掠之势,竟有两丈,那绝色少女似乎微吃一惊,倏然住手。转身望去,却见这英挺少年已卓然站在自己身后的城垛之上。
    她嘴角向下一撇,冷笑道:“你不是要捉住我,替那什么快刀会报仇吗?现在你怎么不──”
    哪知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正是。”
    左掌倏扬,食、中两指微曲,探骊取珠,疾点那绝色少女的双目,右掌缘斜立,唰的击向左肩。
    那绝色少女语犹未了,亦自想不到对手说打就打。她年纪虽轻,但却远比卓长卿狡黠。方才卓长卿一路狂追,她虽不愿和来人朝相,但自恃轻功,认为别人定然无法追及自己,是以也不以为意,只想将那人远远抛开。
    哪知卓长卿越追越近,她悄悄回眸一望,才发现追自己的这人,轻功之高妙,简直惊世骇俗。她乃绝顶聪明之人,心下一思忖,知道自己并不能将人家抛开,是以就在城墙上驻足而候。
    本来她还想乘着那人掠上城墙时,猝然击出一掌,将来人毙于掌下,但她一看到人家掠上墙头时的身法,却又改变了主意。
    等到卓长卿疾言相询,她惊于这少年武功之高,是以并未出手,可是却已暗藏杀机。后来她望到远远奔来的两人是自己的帮手,便毫不犹疑地猝然发出一掌。
    但此刻她一见卓长卿之出手,不禁芳心暗骇,只觉对方击来的掌势之中,力道刚猛,竟又大出自己的意料。
    她哪里知道卓长卿轻功虽妙,却非所长。若单论轻功,他并不比这少女高出许多。但若论及内力,那就远非这少女能及了。
    他全力击出两掌,眼见已堪堪触到那少女的娇躯,她却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不避不闪,心中不禁有些后悔,生怕自己的这一掌一指,出力过猛,而将这少女击毙。
    须知他面上虽因身世之惨痛,以及多年的空山苦练,而显得有些冷酷,其实他却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虽觉得这少女言笑无常,性情仿佛甚为狠辣,但他却终不忍心将一个初次见面的少女伤在掌下。
    他此念既生,方想撤回掌力,哪知那少女突然娇躯一仰,两只罗袖,突又倒卷而出,霎眼之间,但觉红影漫天,两只带着寒风的罗袖,已四面八方的向他挥了过来。
    此刻他们立足之处,俱在城头之上。那城垛周围不过三数尺,虽是栉比而立,但中间却也空着三数尺一段距离。
    是以他们动手之时,便要时时照顾到脚下,不然一个踏空,自己纵然身手高妙,但身法之间,却也难免因之受到伤害。
    但这少女的两只罗袖,此刻施展开来,无异两件犀利的外门兵刃,动手之间,无疑要占许多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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