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异星邪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06章无双罗袖
    卓长卿怜意方生,人家两只罗袖已自挥来,剑眉微轩,双掌一反,掌风便自冲天而起,呼的将漫天袖影挡了回去。
    但这绝色少女的两只罗袖,长几达丈,飞舞之间,不但招式诡异,而且收招之间,奇诡迅快,更是武林罕睹。
    卓长卿此刻身手已经展开,双腿屹立如山,招式虽然推动得较缓,但从他双掌中带出的掌风,却像是一道铜壁,堵在那绝色少女的袖影前面,但一时之间,还是守多攻少。
    那少女秋波流转,望到城下的两条淡红人影,此刻已自掠至城脚,目光突然一凛,左手罗袖呼的一声,有如一道经天彩虹,斜斜的划了个半弧,电也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右臂。
    右手罗袖却突然一收,便又齐腕叠起,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手来,娇躯微拧,玉腕稍沉,骈指疾点卓长卿肩井。
    这样一来,她身法也随之大变。须知她左袖长挥,右手短攻,一长一短,距离差着老远,但出招之间,却未因之而有丝毫不便。只见她娇躯宛转,突而远攻,突而近取,身法之诡异、奇妙,又远在方才之上。
    卓长卿一代大侠之子,自出生之日始,便受乃父熏炙,扎下了极好的武功根基,此后更得到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青睐,破例收为门下,十年苦练,成就岂在小可?
    七十年前,武林正值最为纷乱之时,其时正邪两派,高手辈出,不但武当、少林、昆仑,这几个久倨武林霸业的名门正派,人材济济,邪派之中,更是出了几个天下侧目的魔头,掀动着风浪,使得武林中人,个个惶然难安。
    而司空尧日却就在这时候,出道江湖,不到数年时间,不知做过多少件惊天动地的事来,掌毙大漠三凶,剑劈南荒一怪,十二连环坞中,单身孤剑,扫荡群魔,使得他和当时武林中另一位高手古鲲,被天下武林尊为天地双仙。
    这天仙司空尧日,自疚于早年杀孽太重,晚年便深自收敛,只是他生具孤洁之性,一生之中,独来独往,直到晚年,非但无妻无子,就连徒弟,都没有收过。
    但他在黄山始信峰下,因稍迟一步,而使他故友地仙占鲲之徒卓浩然夫妇双双毙命,心里正有些自责,再加上卓长卿过人的天资、至性和性格,竟得到这从不轻易传人的武林异人的青睐。
    于是他才动了收徒之念,而天仙司空老人的一身绝技,也因之有传。
    须知这司空老人武功渊博如海,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他都有所深猎,晚年收徒,自然爱护备加,卓长卿也因之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武功门派之知识,亦是超人一筹。
    但此刻这绝色少女这种诡异的身法,卓长卿搜遍记忆,却还是看不出她的派别来。
    朝曦初升,使得她的身形,看来有如一团流动的火焰。卓长卿心中一动,突起长啸一声,身形有如神龙般冲天而起。
    那绝色少女螓首微抬,只见他这一拔之势,竟然高达三丈。他那凌空飘舞的衣衫,虽是一片黑色,使她看来犹如一只玄鹤,但他脚上那双朱履之底却是仍然洁白,仅有些许尘迹,显见他走路之时,脚底完全踏在地面上的时候不多。
    她芳心方才暗骇,不知对方此举,藏着什么厉害的后着,身形不禁微微一仰,向后滑开五尺,全神凝注,观其后变。
    哪知卓长卿身形在空中毫无变化,就又飘飘落了下来。那绝色少女又自一怔,却见他那英俊的面目上,此刻望去,有如寒冰。
    此刻那两条远远掠来的淡红人影,已掠至城脚,却正是那在多臂神剑云谦寿诞之日翩然而来,技惊群豪的一双红裳少女。
    这两个红裳少女一路追来,虽然绕了不少圈子,但终于找到她们要找的人。熹微的晨光中,只见她们面色嫣红,有如桃花,裹在那轻纱红裳之中的酥胸,也不住起伏着,显见是奔驰过急。
    但稍一驻足,她们便又回复过来,抬眼一望那高矗直立的城墙,两人互望一眼,突然并肩跃起,罗裙飘飘,望之直如一双彩蝶。
    两人齐齐掠至两丈,眼看势道将竭,左侧少女,突然伸出右掌,轻轻一按右侧少女的左肩,娇躯便又藉势而起,右侧少女却落到地上。
    左侧少女凌空藉势,掠上城墙,秋波一转,见到自己的主人轻轻伸手向自己打了个手式,便也微一颔首,一面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条极长的红色彩索来,垂下一端。
    城下那少女娇躯一长,凌空抓住那彩带,有如惊鸿般跃上城墙。
    卓长卿长啸而起,翩然而落,目光森冷地在那绝色少女身上一扫,冷冷地说道:“温如玉是你什么人?”
    原来他方才搜遍记忆,却仍看不出这绝色少女的身法,不禁大为惊诧。
    他深知自己的师父之渊博,那么此事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少女的这种诡异的身法,是某一个武林高手近年才创出来的。
    苦思之下,他见到这少女的一身红裳,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那凄惨的一幕,突又电也似的从他心里闪过。
    那一衣红裳、高挽云鬓的奇丑妇人,和那美丽的小女孩子的身形面容,便又历历如在目前。
    他仿佛又见到那红裳奇丑妇人──后来他已知道她就是丑人温如玉,正伸出她那干枯的手掌,冷酷地杀死自己的双亲。于是眨目之间,他只觉心胸之中,热血翻涌,便自长啸一声,冲天拔起。
    那绝色少女闻言不禁微微一怔,秋波轻转,看到自己的帮手已自掠上城来,轻轻伸出玉掌,拢了拢鬓角,却乘便打了个手式,突又娇笑起来。
    卓长卿目光眨也不眨地凝注在对面这少女的身上。他虽然心切亲仇,神智略有混乱,但像他这种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听觉毕竟不同凡响,这种情形下,他还是察觉到身后又有人来。
    但是他目光却并未因之而从那绝色少女身上移开。只见她那娇媚的面目上,突又泛出春花一般的笑容,娇笑着道:“你认得温如玉吗?”
    缓缓自鬓角放下玉手,又道:“你问我这话干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挑,厉声道:“在下方才所问之话,你若不好好答复,就莫怪在下要不客气了。”
    那绝色少女罗袖微扬,咯咯一阵娇笑,指着卓长卿道:“你这人倒凶得很。你问我的话,我不答复又怎样──”
    她话声一顿,本来娇笑如花的面靥,突然又一沉,冷叱道:“小琼,小玲,你们快替我把这厮抓下来。”
    卓长卿冷笑一声,身形突又冲天拔起。须知他江湖历练虽少,却是聪明绝顶之人,早就知道身后的来人,和这绝色少女必是一路,是以表面上虽仍一丝未变,暗中却早有防备。
    他目光一垂,果然看到两条红衫人影,电也似的从他身后掠来,但此刻他身形已高高在上,这两人自然扑了个空。
    那绝色少女柳眉一竖,冷笑道:“你上得去难道别人就上不去!”
    娇躯一扭,便也冲天拔起,呼、呼两声,两条罗袖,又自挥出。
    这种奇诡的武功,虽脱胎于武当绝技流云飞袖,但又和这种正宗内家绝技有些不同,却原来正是那红衣仙子温如玉晚年苦研而成的绝技,无双罗袖。
    卓长卿自然不会知道这种身法的由来,但此刻他却已知道这三个红裳少女,必定和自己的杀父仇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身形凌空一折,突然双掌齐出,五指如钩,电也似的抓住这两只罗袖,口中猛“哼”一声,手腕猛然一抖、一扯。
    只听“嘶”的一声,那两只绛红衣袖,竟硬生生被他一抖两半,露出那绝色少女有如玉藕般的半段手臂来。
    那绝色少女嘤咛一声,玉容大变,身形又落在城垛上。卓长卿手掌一扬,将手中的两截断袖,呼的抛了开去,身形亦随即飘下。
    他用尽全力,一招得手,便再也不肯给她喘息的机会,霎眼之间,便又攻出数掌,不但掌掌含蕴内力,而且着着都是攻向要害。
    那绝色少女此刻玉容苍白,柳腰连闪,避开他这激厉无匹的数掌,芳心之中,惊怒交集。她一生之中,从未受过有如此刻之挫辱,却又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如此对付自己。
    她娇纵已惯,从来不知有人,只知有己,此刻受了这种挫辱,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娇叱连声,玉掌连扬,霎眼之间,便和卓长卿拆了十数招。
    那两个红裳少女小琼、小玲,目中亦自各现惊骇之色。她们一向以为自己小姐的武功,天下无双,却再也想不到这年轻而英俊的少年,竟有如此高的武功,竟把她的无双罗袖硬生生扯了下来。
    她们稍微一怔,各自娇叱一声,也自展娇躯,扬玉掌,一连数掌,向卓长卿拍了过去。霎眼之间,但见那三条人影,有如火焰,漫天而起,而他们那种激厉的掌风,也使彼此身上的衣袂,不断地飘舞起来。
    她们的身形虽然动如流云,卓长卿却是静如山岳,像一座玄冰似的,屹立在这片火焰之中。
    他们原先都自恃身手,各有轻视对方之意,但此刻交手之后,却不禁各自心有戒惕。那绝色少女方才虽被卓长卿扯断衣袖,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她出手之间,略有疏忽,而且也万万想不到卓长卿身在空中,还能施出内力。
    此刻她警惕之心一起,出手虽仍然奇诡而狠辣,但却显见已较先前谨慎,再加上那两个红裳少女小琼、小玲,身如飞燕,掌如飘絮,功力虽不深,招式却颇高。那卓长卿功力之深,虽已如纯青之炉火,但此刻以一敌三,却未见占得上风。
    朝露将干,旭日已升,道道阳光,如枝枝金箭,从东方云层的空隙中射了出来,新的一日,已经来临。但在这新的日子里,武林中又将生出什么新的变故呢?
    卓长卿身形如山,双掌如电,虽然被围在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漫天袖影掌风之中,却没有现出丝毫败象。
    可是交手一久,他心里却不禁有些恼躁,暗叹一声,忖道:“这三个女子若真是那丑人温如玉的门下,此刻我都不能取胜,还有什么希望胜得了她们的师父,还谈什么报仇?”
    念头转到这里,不禁又自责起来:“唉,师父叫我再过三年才能下山,我悔不该没有听他老人家的话──”
    他心里这一自责自怨,身手自然就慢了下来。那绝色丽人娇叱一声,一双莹莹如玉的手掌,忽然在那双破袖中一伸一缩,轻飘飘地拍出五掌,出掌时虽有先后,掌到时却浑如一体。
    卓长卿目一眨,只见五只俏生生的掌影──几乎是在同一刹那间向自己前胸、双肩拍来,招数之刁钻诡异,前所未见。
    他心中不禁微微一惊,脚跟半旋,斜身一让,哪知眼前突又掌风大作,那小琼、小玲的四只玉掌,也已拍了过来。
    须知高手过招,差之毫厘,便可失之千里。卓长卿方才心神略疏,此刻便让对方占了先机,眼见得四面八方都是人家的掌影,这些掌影也都已堪堪拍到自己的身上。
    那绝色丽人嘴角方显一丝得意的笑容,哪知卓长卿突然肩头微塌,手腕向上一抖,他两只宽大的衣袖,就突然兜了上来,带着凌厉的风声,“呼”的划了个圈子。
    那绝色丽人笑容顿敛,柳腰一折,倏然退了三步,却听小琼、小玲同声娇呼,原来她们撤招不及,玉腕被衣袖扫着一点,只觉宛如刀划,痛彻心骨。
    卓长卿冷笑一声,蓦然双手从袖中伸出。他以一招正宗的流云飞袖又复抢得先机,脚步微错,正待向那绝色丽人拍去,哪知城下突然传来轰然一阵长声,一个中气颇足的苍老声音在下面喝道:“长卿,好俊的功夫!”
    卓长卿不禁微微一怔,双掌斜挥,孔雀开屏,唰的向小琼、小玲以及那绝色丽人各个拍出一掌,身形微偏,目光下扫,却见城下竟已站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排众当先而立,却正是那多臂神剑云谦。
    原来卓长卿和这三个红裳少女在这城头上激战,掌风红影,自然极为显目,有人远远看见,就奔来看热闹。云谦父子帮着快刀会的快刀丁七料理了一下善后,本在着急着卓长卿的下落,一听城上有人激斗,就飞也似的奔了来,果然看到卓长卿站在一个城垛上,和三个身形流走的红裳少女在动手。
    这时正当卓长卿双袖拂退了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攻势,云谦一见故人之子,武功如此,禁不住高声喝起彩来。临安城中,武林豪士云集,此刻赶来看热闹的,自然大半是练家子,看到卓长卿这一招“流云飞袖”自然也都识货。
    这一喝彩声,叫得卓长卿精神一振,口角含笑,手掌由外而内,“呼”的又划了个半圈,当胸一合,由合而分,突又挥了出去,刚好和那绝色少女击来的一掌相击,那绝色少女口中闷哼一声,飘飘向后退了五尺,退到另一个城垛上。
    卓长卿这一招不但姿势曼妙,攻守兼备,而且他这双掌一合,显见是在向城下的群豪见礼。群豪见这少年竟能在这种情形下施出这种招式来,又运用得那么恰到好处,不禁又轰然喝起彩来。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哈哈大笑,侧顾云中程大声说道:“中程,你看看,人家这才叫虎父无犬子。只有这么样的儿子,才配得起我卓浩然卓老弟那样的父亲。就冲他这一招流云飞袖,武当山上的白石道人都未必能强他多少。唉,真难为他年纪轻轻,怎么学来的!”
    这豪迈的老人见到故人有后,不禁老怀大放,大声地称赞起来。旁边的武林豪士一听在城上动手的少年,竟是昔日名震天下的中原大侠之子,不禁暗中传语,都道此少年了得。
    那绝色丽人粉面凝霜,全神攻敌,下面的话,她根本没听见。小琼、小玲远远掠到另一个城垛上,伸出手腕,只见那玉也似的肌肤上,此刻已多了一道青紫的伤痕,心中不禁暗自一骇。自己才不过被衣袖沾着一点,就已如此,若是完全让那双衣袖扫着,此刻怕不早已腕骨尽折。
    她们互望一眼,各个俱都花容失色。但那绝色丽人丝毫没有退意,出手反倒更见激厉。她们心中虽已有惧意,但也不得不一挺纤腰,再扬玉掌,又自和卓长卿动起手来。
    城下群豪,指指点点,虽在暗中夸奖着卓长卿,却也不禁为这三个红裳少女的武功所惊,暗中各自奇怪,武林之中,怎会突然出来如许年轻高手。
    大家仰首而观,只见城上的人影,身法变化得越来越快,小琼、小玲忍着手腕之痛,和那绝色少女展开有如狂风惊飚般的掌法,虽然好像已将卓长卿笼罩在她们的掌风威力之下,但卓长卿屹立如山,双掌一挥,就是攻敌之所必救,那红裳少女的掌法虽是奇诡惊人,但却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化开。
    多臂神剑久闯江湖,武功虽然并非登峰造极,但他数十年来,身经百战,阅历之丰,却是丰富到极点,此刻看到他们动手的情形,知道卓长卿已占上风。他有心让这初出江湖的少年,在人前扬威露脸,是以哈哈又自笑道:“中程,你看看,这三个女孩子的武功怎样?”
    云中程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云谦又朗笑道:“你知不知道她们就是昔年红衣娘娘的弟子?你看她这一招拂云手,使得又有多高。嘿,这亏了是长卿在上面,若是别人的话──”
    他语声一顿,云中程暗中一笑,已知道他爹爹故意说出这三个少女的来历武功,只是为了显出卓长卿的武功之高来,遂接口笑道:“这要是换了孩儿我上去的话,不用十个照面,就得被她们打下来。”
    他此言一出,群豪不禁又相顾色变。须知芜湖云门在武林中的地位极高,仁义剑客云中程更是江南武林中屈指可数的人物,此刻他们如此一说,群豪对卓长卿的看法,果自又是不同。
    多臂神剑声如洪钟,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传人卓长卿的耳中。他耳中听得这三个少女,果然就是自己仇人的弟子,心里不觉热血沸腾,心神不禁又微微一疏。
    那绝色丽人一声娇叱,小琼、小玲红袖一舞,唰的攻出四招,她却身形一转,转到卓长卿的左侧。
    卓长卿身随念转,避开小琼、小玲的四招,哪知却恰好转到那绝色丽人的身前。
    那绝色丽人左掌当胸一推,右手五指,却微微分开,唰的点向卓长卿胸前的四处大穴。旭日光下,只见她这十支纤纤玉指上的蔻丹,致致生光。但卓长卿自己心里有数,知道只要让她这十支犹如春葱般的玉指沾上一点,便立时就会不得了。
    须知他忖量情形,早就看出小琼、小玲不过仅是这绝色丽人的丫鬟而已,是以出手时,便对这两个垂髫少女留了几分情。
    但此刻他却因她们之牵制,而屡遇险招,剑眉一轩,蓦地暴喝一声,左掌呼的反挥了出去,一股激烈的掌风,将又自他身后袭来的小琼、小玲挥开五尺,右掌一沉一曲,五指如钩,去刁那绝色少女的右手腕门。
    那绝色少女知道卓长卿的功力,不敢和他对掌,纤指一扬,将右手缩了回去,左掌却仍原式击出。
    哪知卓长卿右肘突又一曲,一个肘拳撞向她的左掌,那绝色丽人一惊,收招,却见卓长卿一只铁掌突又伸出,五指箕张,掌心内陷,竟以内家小天星的掌力,击向自己前胸。
    卓长卿这只右手一抓、一撞、一击、拆招,浑如一体,招式之妙,可说妙到毫巅,出招之快,更是快如闪电,正是那天仙司空老人昔年名扬天下的神龙八式中的一招天龙行空。
    卓长卿掌到中途,目光动处,忽然睹见那绝色丽人的酥胸微微隆起在那轻红罗衫里,起伏之间,眩目动心,而自己这一招天龙行空竟是往人家的酥胸上击去。
    他此刻虽已力贯掌指,但一睹之下,此掌便再也无法击出,口中闷哼一声,硬生生将手掌一顿。
    那绝色丽人微一冷笑,玉掌便又如电击出。小玲、小琼身形一退,此刻又已如行云流水般掠了过来,倏然拍出四掌。
    卓长卿大喝一声,身躯猛拧,但右肘曲池穴间,已被那绝色丽人的掌缘扫中。
    右臂顿时发麻。但人家怎肯再给他喘息的机会?唰的又是数掌。卓长卿大转身,连退四步,哪知脚下突地一脚踏空,右肩又中了小琼一掌,便再也稳不住身形,竟从城头掉了下去。
    群豪翘首而望,正自意眩心惊,突然看到卓长卿从城头上掉了下来,不禁齐的发出一声惊呼。多臂神剑面容骤变,一撩长衫,跺脚奔了过去。哪知卓长卿犹如流星下坠的身形,方到了中途,突然一缓,头上脚下,飘然落了下来。
    多臂神剑一捋长须,急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卓长卿剑眉微皱,伸出左掌,在自己右肩、肋下,极快地拍了两下,一面道:“不妨事的。”
    抬头一望,只见城头之上,红衫飘飘,但他立处却因为站在墙角,是以她们此刻究竟在做什么,他却一点也看不到。
    多臂神剑沉声道:“这三个少女是红衣娘娘的门下,你要小心些才是。如果无甚怨仇,也不必和她们苦斗,免得多惹仇家。”
    他根本不知道此事的真相,是以才说出这种劝解的话来。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又轻叹一声,双臂微张,嗖的直窜而上。他方才一招失着,被人家逼下城来,虽是因为他自己格于礼数,不忍下手,但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遭受此辱,心中自是不忿,此刻便生像是在身法上卖弄一下,这纵身一跃,竟然高达三丈。
    他根基本佳,再加上所习内功,又是玄门正宗,是以此刻他虽经激战,但是内劲却无显著的损耗,身形凌空一起,耳中却又听到城下群豪齐声发出轰然的喝彩声,那多臂神剑先自大声喝道:“长卿,小心了。”
    他不禁又暗叹一声,一双宽大的衣袖,猛然往外一拂,身形一折,双掌又在墙边一按,藉势再次拔起。
    哪知城头之上,突然传下一阵朗笑之声,笑声清越,穿云裂石──
    笑声方入卓长卿之耳,他的身形便也窜到城头,目光四扫,只见那绝色少女凌风而立,正在挽着那双已经被扯断小半的衣袖。小琼、小玲,依依的站在她身侧,三人的六道秋波,却都凝注在一个不知何时掠上城头的黄衫少年身上。
    这黄衫少年笑声未绝,却是背向卓长卿而立。卓长卿只见他长衫飘飘,身材硕长,却未看到他的面貌。
    这黄衫少年笑声突然一顿,回过头来,冷冷向卓长卿瞥了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卓长卿不禁在心里暗赞一声:“好个漂亮人物!”
    相惜之心,油然而生。
    哪知那黄衫少年冷冷打量卓长卿几眼,眼皮一翻,却又回过头去,朗声道:“两位姑娘匆匆而别,在下正自悬念得紧,不想今日却又在此处相遇。哈,这真让在下高兴得很,高兴得很。”
    他一连说了两个高兴得很,朗笑之声,又复大作。卓长卿剑眉微皱,暗忖:“这少年好生倨傲。”
    微举一步,亦自掠到他卓立的城垛上,冷冷道:“兄台且慢叙旧,在下与这三位姑娘还有事未了,请兄台暂退一步。”
    那黄衫少年眼皮一翻,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朗笑又道:“方才在下从城外行来,远远就看到城头之上,红衣飘动,在下心里就想,这必定是姑娘们了,赶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他哈哈一声,目光在中间那绝色丽人身上转了几转,便再也舍不得离开,缓缓又道:“这位姑娘,怎么如此面善──”
    突然伸出右掌,在自己前额猛的一拍,哈哈笑道:“原来姑娘就是那位画中之人。在下自从见了姑娘的画中倩影之后,就终日神魂牵萦,可不禁有些疑惑,世间焉有如此美人,只怕是那画工的一枝丹青妙笔,故意渲染出来的。今日见了姑娘之面,才知道那画工之笔,实是庸手。那幅画又何曾将姑娘之美画出万一?下次我若见了他──哼。”
    这黄衫少年指手画脚,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放肆而言,卓长卿的一双剑眉皱到一处。
    他方才见这黄衫少年身材挺秀,本自有些好感,此刻却不禁厌恶万分,暗暗忖道:“这真是人不能貌相了。这少年看来虽是个好男儿,哪知竟如此俗恶,却又如此猖狂。”
    想到他方才对自己的态度,剑眉一轩,才方欲发作,哪知黄衫少年话声方顿,那绝色丽人却柳眉一展,梨涡浅现,伸出玉掌,一掠鬓角,突然娇声笑道:“你若见了他怎么样?”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怔,便又仰天大笑道:“日后我若见了那蠢才,我先要将他双手剁下来,让他永远──”
    那绝色丽人突又咯咯一阵娇笑,截断了他的话,却将一双玉手,笔直地伸了出来,秋波四转,娇笑着道:“那你就赶快来剁吧,画那幅画的,可不是别人,就是我呀!”
    小琼、小玲一直掩口相视,此刻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卓长卿虽是满腹怒火,但此刻却也不禁暗中一笑,心想这少女倒是个可人,故对她的恶感,竟也消去几分。
    其实这少女是他仇人门下,方才又乘隙击了他一掌,那黄衫少年却和他素不相识,他对这少女的恶感,本应远在这黄衫少年之上。但人们的情感,却是那么奇怪,卓长卿只觉这少女和自己的仇恨又是另外一回事,至少她本身,并无可厌可恨之处,而那黄衫少年在他眼中看来,此刻却是面目可憎,这少女用言词伤刺于他,卓长卿就觉得非常痛快。
    人们的喜恶,本是出于本性的直觉,而并非出于理智的判断,而喜恶之与恩仇,性质也是截然而异的,因为恩仇的判别却全然是出于理智,这其中的关系,虽然微妙,却能解释。
    卓长卿心中暗笑,侧目一望,只见那黄衫少年站在那里,面上笑容方敛,眼睛瞪在那绝色丽人的一双玉手上,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绝色丽人秋波一笑,明眸如电,在卓长卿身上一转,笑道:“你急什么,他要是能把我的手剁下来,你的气,不是也出了吗?”
    多臂神剑站在城下,看到那狂傲的少年岑粲,突然在城头上出现,竟然和那红裳少女们谈笑起来,他虽然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岑粲的笑声,却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
    须知岑粲等人立在高处,话声又不甚高,自易被强劲的晨风吹散,是以两人若立在地势高低悬殊的地方通话,远较立在平地的相同距离困难。
    多臂神剑心急如焚,暗忖:“这岑粲若和那些女子联手,长卿便恐不是敌手──”
    念头尚未转完,只见岑粲和卓长卿果然动起手来。
    原来那黄衫少年岑粲自以为非常潇洒风趣地说出那番话来,结果却讨得个无趣。
    他乃十分自满自傲之人,此刻心目中自是羞恼交集,但却又将那少女无可奈何,目光一转,看到旁边一个少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禁将满腔怒火都发作出来,厉喝道:“你笑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竖,冷冷道:“阁下言语放庄重些,自然便就无人笑你。”
    岑粲大喝一声,陡然向卓长卿冲了过去,扬手一掌,掴向卓长卿的面颊。
    卓长卿不禁大怒,手腕一翻,反手去刁岑粲的手腕,左掌却从右肘下穿出,骈指如剑,指向他的肋下。
    他身形未动,却疾如闪电般发出两招,正是攻守俱佳的妙着。那黄衫少年岑粲似乎微微一怔,想不到这对手竟是如此高手,不禁尽去轻敌之念,右掌猛一伸缩,倏又拍出两掌。
    两人站在同一城垛之上,脚下俱未曾动,瞬息之间,却已拆了十余招。那绝色少女轻轻一笑,和小琼、小玲远远站了开去,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动手。
    但她面上虽带着笑容,心中却不禁暗地吃惊。须知岑粲和卓长卿此刻动手,看来虽极平淡,其实这种近身而斗,却远比四处游走来得凶险。这两人举手投足间,所使的竟都是最上乘的功夫,只要稍有疏忽,便立刻就要被对方伤在掌下。
    这绝色丽人自己身怀绝技,此刻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她秋波四转,目光一会凝注城上,一会又转到城下,突然轻笑一声,道:“你们两位在这里多玩一会吧,小琼,小玲,我们可得走了。”
    柳腰一转,竟蓦地朝城外落下城墙。
    小琼、小玲探首一望城下,轻轻一皱眉头,也随之掠了下去,一面娇喝道:“瑾姑娘,您可得接着我们一点。”
    卓长卿目光一转,大喝道:“且慢!”
    呼的劈出一掌,将岑粲逼开一步,猛一长身,亦自掠向城下。
    那黄衫少年微微一怔,转身过去,只见前面三条红影,有如流星经天,如飞地向城外的一座丛林掠去,后面一条乌影,衔尾急追,霎眼之间,这四条人影竟都已掠去很远。
    他暗叹一声,心中的傲气,竟为之消去一些,亦自向城下掠去。
    多臂神剑云谦本在关心着卓长卿的安危,正待设法上城助他一臂之力,哪知瞬息之间,情形竟然变化如此。卓长卿等人掠到城外之后的情形如何,他在城内自然无法看到。
    云中程双眉紧皱,站在他爹爹身侧,回目四望,只见群豪多已陆续散去,个个都在惊讶低语,不知道方才这场激斗,究竟是为着什么,却又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多臂神剑手捋长须,微一跺足,沉声道:“中程,到城外看看。”
    一撩长衫,大步向城门奔去。
    此刻早市已起,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云谦却急步而奔,虽未施出轻功,却已使得行人驻目而望,心里奇怪,以为这老头子疯了。
    一个挑着担子的菜贩,被他轻轻一撞,蹬,蹬,蹬,连退几步,险些倒在地上,方自骂了句“这个老疯子──”
    哪知一个白面微须的汉子突地奔了过来,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道:“嘴里干净些。”
    他抬头一望,只见这汉子目光中威棱闪现,吓得将未骂完的话都咽回肚里。
    云中程随手一掏,掏出半锭银子,抛在这菜贩脚下,转身奔出城外,只见他爹爹站在一块石墩上,伸颈四望。但此刻除了这向城外的一条官道上,不时有牛车菜贩、行商走卒往来而行之外,那卓长卿和红裳少女们,却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武林中的恩仇残杀,使得临安城外的安份居民,心中都有些惊惶,对于行状略为扎眼的人,连正眼都不敢望一眼。城门口的兵卒也多了起来,扛着红缨枪,四下查巡。其实他们也在心里发慌,看到云氏父子,都故意走到另一边去,生怕祸事临到自己头上。
    多臂神剑极目四顾,四野一片青绿。路上来往的行人,也有些将身上单薄衣衫的袖子,高高挽了起来,但这已经垂暮的武林健者心中却不禁暗叹,知道此刻虽是盛夏,只是距离秋天,却一天比一天的近了。
    于是有许多他本极为看重的事,在这一刹那间,却似乎已都不再放在心上,长叹一声,沉声道:“中程,我看──我们还是进城吧,反正长卿,他──他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云中程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盛夏的旭日之光,刚好照在他爹爹的面上,于是这老人面上的皱纹,也越发清晰了。
    这一瞬间,云中程觉得他爹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恍惚忆及当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抬头望着他爹爹的面庞,那时,这张面孔在他眼中,有如天神般辉煌。
    然而此刻,那种辉煌的光采,却永远在这张面孔上消失了。
    于是他也在心中长叹一声,道:“爹爹,我们还是回去吧──”
    连日来丛生的变故,使得这倔强的老人口头虽不服老,但心中豪气却消去了许多。他转目一望云中程,目光中倏然闪过一丝难言的光芒,喃喃叹道:“壮士暮年,雄心未已──雄心未已──唉,中程,回去也好。”
    伸出一只那已因岁月的消磨,而变得有些松弛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爱子的肩上,缓步向城内走去。
    此刻虽是盛夏,但名倾江南的芜湖云门父子,却有着暮秋般的心情。炽热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也生像是再也没有什么暖意。
    云谦侧目一顾,不禁又自长叹道:“中程,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你也早些洗手算了。今日之江湖,唉,已不再是──”
    话犹未了,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呼声,喝道:“前面的可是云老爷子吗?”
    呼喝之声,随着急遽的马蹄声顺风传来。多臂神剑驻足回顾,只见三匹健马箭也似的在官道上急驰而来。
    就在这微一驻足间,这几匹马都已冲到他面前。
    健马扬蹄昂首间,唏律一声长嘶,马上的骑士,矫健地掠下马来,竟不再理会那长嘶着的坐骑,嗖的一个箭步窜了过来。云谦双眉方自一皱,哪知这条汉子,就在这官道上,竟扑的一声,向自己跪了下来。
    他不禁为之一怔,目光转处,只见这汉子,衣衫凌乱,风尘满面,目光之中,更是满带惊惶之色,像是方遭巨变,心中方自一动。
    哪知这条汉子已连连叩首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大概不记得小人是谁,小人却在太湖总寨里,见过你老人家一面──”
    多臂神剑哦了一声,接口道:“原来兄台是贺三爷的门下。有话好说,快快起来。贺三爷这一向可好吗?唉!太湖一别,一别多年,老夫已有许多日子没有看到他了。”
    那条汉子却仍跪在地上,面上蓦地泛出悲怆之色,长叹道:“你老人家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们贺三爷了。”
    多臂神剑面目骤变,急声问道:“怎么?”
    那汉子伸手一抹面上的汗珠,接着道:“他老人家,在余杭城里──已遭了别人的毒手。小人们无能,连害死他老人家的仇家是谁都不知道。”
    云中程目光四转,只见来往的行人,都禁不住向自己这边投来惊诧的目光,剑眉微皱,伸手拉起这气急败坏的汉子,道:“兄台且定定神,有话不妨入城再说──”
    那汉子双手据地,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面连声道:“云老爷子,您跟我们总舵主是道义之交,这件事就全凭您老人家做主了。”
    多臂神剑长叹一声,连连跺脚。云中程手上微一施劲,将那汉子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起走回城里。此刻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士,正是人人惶恐不安,生怕又有什么祸事轮到自己头上来。
    到了云氏父子落脚之处,那汉子就将余杭城里的变故,滔滔不绝说了出来。云氏父子这才知道,天目山麓邻近的各城,这几天来竟都是迭生惨变,那边的遭遇,竟也和临安城里的快刀会和红巾会一样,不明不白地就丧了性命。
    江湖风波,虽本险恶,但百十年来,武林中却从未发生过如此残酷的屠杀,因为在屠杀过后,这凶手究竟是谁,普天之下,竟没有一人知道真相的。
    多臂神剑云谦久历风尘,可说是武林经验丰富到了极点的老江湖了,此刻却也不禁全然没了主意。他虽有为江湖主持公道之心,但却无为武林伸张正义之力。何况,他即使有着这分力量,却也无法寻得那冷酷而神秘的凶手呀!
    他希望卓长卿回来的时候,能带回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但由清晨而傍晚,由傍晚而深夜──
    一直到夜已很深了,卓长卿却仍然没有回来,于是,多臂神剑在种种忧虑之外,又开始为这少年的安全而忧虑了。
    在这一整天焦急等待之后,他发觉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许多值得疑惑之处。此事本由那江湖巨富,武林神偷乔迁手上的三幅画卷开端,但是直到此刻,这乔迁却始终未再现过行踪。
    于是,他对这事真实的目的开始发生了怀疑。难道那三幅画卷只是那魔头丑人温如玉的香饵,目的只是要将天下武林豪士都诱到这天目山来,然后再逐个击杀,一网打尽?
    这念头一经在他心中闪过,这久经世故的老人心中,也不禁开始泛出一阵阵寒意。
    因此那两个红裳少女,才会禁止在没有上山参与此会之前,就不得擅自离去──
    他暗中思忖着,推究着此事的真相。
    “但既是如此,那么那限令他们在两日之中离开此城的,又是什么人呢?”
    于是他又开始陷入迷乱的疑云之中,因为此事从头到尾,看来竟都大悖常理,自然不是任何人能够推测得出的。
    多臂神剑长叹了一声,望着窗外的夜色,沉重地说道:“看来我们只有等到另一件流血的变故生出了,除此之外──唉!”
    他沉重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又为之落入沉思里。
    等待,是全然不同于追寻的。对一个尚未可知的谜团,有些人安于等待,另外一些人却急于追寻。
    多臂神剑叱咤江湖,并不是安于等待的人,只是此刻他连追寻的目标都没有,除了等待,他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而卓长卿呢?
    这初入江湖的武林高手,却是在积极地追寻着他们急于知道的解答──那些冷酷、凶残的屠杀,是不是这三个红裳少女做出的呢?这三个红裳少女,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她们是限令快刀会众人在两日之内离开临安的?抑或是禁止他们离开临安的?
    而最重要的,他还是在急欲知道这三个红裳少女,和自己的仇人丑人温如玉究竟有着什么关系?如果她们真是温如玉的门下,那么自己那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下落,不是可以从她们身上知道了吗?
    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使得他不顾一切地朝三个红裳少女的去向追了过去。那时还是清晨,盛夏的阳光,甚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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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多事头陀
    卓长卿极目而望,只见那两个红裳少女,一左一右,搭在那绝色丽人的肩上,纵跃如飞地向城郊外一片大树林里掠去。
    远远望去,只见这三条人影,在盛夏青葱的郊野上,几乎变成一抹红光,流星般地一掠而逝。
    卓长卿掠下城时,远在她们之后,此刻便已落后了十数丈。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卓长卿不再迟疑,连那黄衫少年的行止都顾不得看了,展动身形,嗖然追去。
    刹那间,那一团红影,已经闪入林木之中。卓长卿不由心中大急,双臂一张,身形有如鹰隼般掠了起来,掠入林去──
    哪知他身形方落,一团光影,带着激厉的风声,蓦地当头向他压了下来,一个有如洪钟般的声音厉叱道:“站住!”
    卓长卿倏然一惊,眼看自己箭一般的身形,已堪堪被那团青蓝的光影卷入,口中闷哼一声,身形蓦然一挫,竟藉着体内真气的收转,硬生生将自己前进的力道变为后退,蜂腰微拧,行云流水般地后退了三步。
    他这种身形的转折变化,可说是足以惊世而骇俗的,只听那团光影之中,也不禁为之发出一声轻轻的惊讶之声。
    卓长卿长袖一拂,挺逸的身形,便自倏然顿住,只有身上的长衫,仍在不住波动起伏着,看来像欲随风而去。
    他全身的真气自随着长袖之一拂而满聚臂上,但那团光影,却未跟踪击来。他心中不禁微微一怔,闪目望去,只见一株树干粗大、枝叶浓密的树前,卓然站着一个身躯魁伟高大的和尚,双臂向前伸得笔直,手中横持着一支精光雪亮的佛门兵刃“如意方便铲”,铲上的铜环,兀自叮当作响。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这魁伟的僧人,为何突然向自己出手。目光转动处,只见这魁伟的僧人,脸上怒容满面,一双环目,威光毕露,正自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树后红影闪动,粗大的树干后面,一边各闪出来一个云鬓高挽的头,眨起一只眼睛,望着他嫣然一笑,却正是那两个红裳少女。
    卓长卿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却又奇怪,哪知那魁伟僧人狠狠地瞪了他半晌,突然暴喝一声,手腕一翻,将掌中的如意方便铲舞起一团光影,一面厉声喝道:“你这小伙子,看来倒蛮像人的,哪知却是个衣冠禽兽。”
    手腕微伸,哗然一声,那支精光雪亮的方便铲,又自笔直地伸了出来。
    那僧人却又喝道:“洒家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卓长卿脚步微错,倏然滑开五步,心中更是惊诧莫名,不知道这魁伟的僧人,怎的好端端骂自己是个“衣冠禽兽”。
    他心念一转,剑眉微轩,朗声叱道:“小可与大师素不相识,大师如此大骂,不知所为何来──大师若是那三位姑娘一路──”
    话犹未了,那魁伟的僧人却又暴喝一声,圆睁环目,叱道:“你这小子真正气煞洒家了!洒家且问你,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对人家少女无礼,你不是个衣冠禽兽是什么?”
    语声方落,那支精光雪亮的方便铲,已自满带风声,朝卓长卿拦腰一扫。
    卓长卿既惊且怒,微一倾身,那支方便铲,便已堪堪从他身侧扫了过去。
    树后的那两个红裳少女“噗哧”掩口一笑,又将螓首缩回树后。卓长卿心念转处,知道这鲁莽的头陀,必定是受了这些狡黠的红裳少女的愚弄,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向自己出手。
    他不禁在心中暗骂这僧人的鲁莽:若换了别人,岂不要被这一铲打得昏去。
    长袖再拂,身形猛转,乘着这方便铲去势已将竭,嗖地,往树后掠了过去。
    哪知这魁伟的僧人虽鲁莽,武功却绝高,手腕一挫,竟硬生生将这支方便铲带了回来,寒光一溜,又自挡在卓长卿身前。
    卓长卿虽不愿和这多事的头陀多作纠缠,惹些没来由的是非,但于此刻却仍不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大喝一声,道:“哪见你这僧人怎么如此鲁莽,连话都不问问清楚就胡乱──”
    那魁伟的僧人暴喝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横肘一带,左手一抄,阴阳把式一合,将那支重量几达百斤的方便铲,挥动得犹如草芥铲头,铜环连声响动问,已又击出数招。
    刹那之间,风声满林,寒光挥动间,树梢的枝叶纷纷坠落,但被卓长卿的掌风一激,又远远飞了出去,生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卓长卿长衫飘飘,潇洒而曼妙地将这漫天压下的铲影轻易地化解开去,目光却不时扫向树后,生怕那三个红裳少女乘隙逸走。
    但那株巨树周围竟几达三人合抱,树后面的红裳少女究竟走了没有,卓长卿根本无法看到。他缓缓移动身形,想往树后移去,只是那僧人挥舞出的铲影,却犹如一堵光墙,挡在树身前面。
    数十招一过,卓长卿已自看出这僧人所施的招式,不但功力极深,而且是嫡传的少林心法降龙罗汉铲。
    这种沉重的外门兵刃,配合着这种外家登峰造极的武功,一经施展,威力可说霸道已极。这种刚猛的武功,正有如一个刚强的汉子,宁折而毋屈。卓长卿知道除非自己以绝顶的内家功力,将这鲁莽的僧人震伤,否则只有守而不攻。除此之外,你若想以招式来破解,却不是容易的事。
    他虽然气恼这僧人的鲁莽多事,却也不愿将个素无怨仇的人伤在自己掌下。又拆了十数个照面,他心里越加急躁,招式的施展,也不觉加了几分力道,只将那支重达百斤的如意方便铲,有时一招尚未施展开,就被震得飞了开去。
    但是僧人大吼一声,腕肘伸缩间,却又立刻将这空隙填满。只见他宽大的袈裟衣,都缩到肘上,露出一双虬筋纠结的铁臂来。显见他的外家功力,已是登峰造极。
    又是数招拆过,卓长卿长袖一拂,身形突然溜开,远远退到七尺开外。那魁伟的僧人愕了一愕,铲身一横,方待追击,却见卓长卿轩眉一笑,用一根手指指着他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可是嵩山少林,达摩院首座上人空澄大师的弟子?”
    那僧人果自一怔,道:“你怎么知道洒家的师承?”
    卓长卿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那僧人又为之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卓长卿目光一转,道:“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怎敢和我动手?”
    那僧人目光一呆,威光尽敛,暗中忖道:是呀,这厮年纪虽轻,武功却高,说不定有什么特别来历──
    卓长卿又自冷冷一笑,道:“你可知道方才那三个红裳少女是谁吗?”
    那僧人伸出巨掌,摸了摸前额,却听卓长卿又自冷冷笑道:“你连她们的名姓来历都不知道,就敢胡乱帮她们出手,你可知道方才那三个红裳少女,其实是三个女强盗吗?”
    那僧人暗叹一声,忖道:“是呀!我连她们名姓来历都不知道,怎么就胡乱听信了她们的话呢!这少年看来也不像是个坏人呀!”
    目光一抬,嗫嚅着问道:“阁下是谁?此话可果然是真的吗?”
    卓长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像是在暗笑这僧人的莽撞,面上却故意森冷地笑道:“你快帮我把那三个女贼抓住再说,否则──哼。”
    “哼”声犹自未落,他的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窜到树后,目光扫处,却见树后空空,哪里还有那三个红裳少女的人影?
    他暗中一跺脚,也顾不得再和那僧人多说,身形轻折,朝树林深处,飞掠而去。
    那僧人怔了半晌,望着卓长卿的人影,消失在林木深处,心中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今日又做了无头无尾的糊涂事。
    原来他行脚至此,贪图风凉,又懒得挂单,昨夜就在这浓密的林木中歇下了。今晨一觉醒来,却见有三个红裳少女飞也似的掠进树林里,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东西似的。
    那三个少女一入林中,一眼望到林中的巨树下,躺着一个长大僧人,身旁横放着一柄精光雪亮的方便铲,似乎也微微一惊,六道秋波,一齐在他身侧的方便铲上扫了几眼。
    其中一个红裳少女,就微频黛眉,朝他深深一福,道:“大师救救命,后面有人要……要欺负我们,已经追过来了。”
    这魁伟的僧人生性最是喜欢多管闲事,出道以来,已不知惹下多少事端,此刻一听此话,立刻翻身跳了起来,伸手一抄身侧的方便铲,拍胸道:“有洒家在这里,你们还怕什么?有什么事,洒家完全做主。”
    那三个红裳少女,媚目一转,却见卓长卿已如飞掠来,连忙躲到树后,却教这僧人和卓长卿糊里糊涂地打了场架。
    此刻,他呆呆地站在树下,脑中却仍然是混混沌沌的,不知道在玄衫少年和那三个红裳少女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纠纷。
    此刻,他虽已不完全相信那三个红裳少女的话,可是对卓长卿的话,他也有些疑惑。须知他武功虽已登堂入室,临事却并不老练。江湖上有许多人故意捉弄他,他吃了亏却也不知道。
    他怔了半晌,将右掌的方便铲,倒曳在地,左掌又自一拍前额,摇头叹道:“真奇怪,那少年怎会知道我的师承的?他又不认得我!”
    倒曳着方便铲,方一转身,哪知树梢林叶深处,突然传出噗哧一笑,笑声之娇柔清脆,生像百啭黄莺。
    他微吃一惊,横持起方便铲,抬头望去,一个满身红裳的绝色丽人,伸出一只纤纤玉掌,抓着一支柔弱的树枝,全身竟笔直地垂了下来,却用另一只玉手,整理着鬓边的发丝,正自垂首嫣然含笑。
    翠绿的木叶掩映中,只见这红裳少女,更是美如天仙,生像是绿叶之中一朵娇艳的红花。
    有风穿林而过,吹得树梢的枝叶,簌然发出阵阵清籁,那绝色丽人的轻红罗衫,也随着这微风清柔地飘起。
    罗袖垂落,玉臂莹莹,更像是在这红花绿叶之中,多添了一节春藕。那一双明亮的秋波,如果望在你脸上,那么纵然是盛夏清晨的微风,也会远远不及这秋波动人了。
    那鲁莽的僧人目光抬望处,也不禁为之凝目半晌,方自问道:“你这小姑娘,讪笑洒家什么?”
    那绝色丽人“噗哧”又是一笑,玉掌微松,飘然从树梢落了下来,罗衫的衣袂,微微扬起一些,另一只纤手却仍理着鬓角巧笑道:“我笑大师真是有点糊涂。”
    那僧人面色一凛,圆睁环目,厉声道:“洒家刚刚帮了你的忙,你却说洒家糊涂,难道洒家帮忙还帮错了不成?”
    那绝色丽人放下纤掌,轻折柳腰,微微一福,娇声说道:“大师方才仗义援手,我先谢过了,只不过──”
    她竟又嫣然一笑,道:“大师的确也有些糊涂。方才那个穿着一身黑衣裳的黑心肠,猜到了大师的师承,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非但知道大师的师承,还知道大师的名字哩!”
    她语声微微一顿,秋波在那僧人身上一转,掩口娇笑道:“大师可就是名闻天下的多事头陀,上无下根,无根大师?”
    那僧人多事头陀无根,一顿掌中的方便铲,连声道:“这倒奇怪了,怎么你们都认得洒家,洒家却不认得你们?”
    那绝色丽人咯咯笑道:“我们又何尝认得大师,只不过从大师的招法身段上猜出来的罢了。”
    她缓缓伸出三只春葱般的玉指,又自笑道:“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道少室嵩山的少林三老?他们三位老人家虽然终岁隐迹深山,武林中人却也都知道,三老中若论内力修为,自然要数藏经阁的空灵上人,若论拳掌轻功,却要数罗汉堂的首座空慧上人,可是要论少林的镇山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那就得数达摩院的空澄上人了──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多事头陀无根讷讷地点了点头,却听那绝色丽人又自笑道:“大师方才所使的那种降龙罗汉铲,只要是稍会武功的人,就可以看得出来那有什么高妙。除了空澄上人之外,又有谁传授得出像大师这样的弟子哩──你说这话可对吗?”
    多事头陀目中禁不住闪过一丝喜悦的光彩,却兀自问道:“可是你却又怎么会知道洒家就是多事头陀无根呢?”
    那绝色少女掩口笑道:“除了多事头陀无根大师之外,当今天下,又有谁会路见不平,拔刀来帮我们这三个弱女子的忙呢?”
    多事头陀一拍前额,仰天大笑了起来,一面笑道:“你们年轻人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些道理洒家怎么想不出来?”
    语音微顿,突然大喝一声,用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指着那少女道:“姑娘,你是否在骗洒家?”
    那绝色少女微微一怔,却见这鲁莽的头陀双手一抄,又将那精光雪亮的方便铲横持于手中,微一抖动,铜环叮咚。
    而那绝色丽人面上,却立刻又泛出春花般的笑容,悄声道:“大师,难道你也要欺负我这个弱女子吗?”
    多事头陀目光为之呆滞了一下,然而终于厉声喝道:“什么弱女子,难道你把洒家当成呆子,看不出你有武功来?哼──就凭你这身武功,天下还有什么人能欺负你?哼──那小子的武功也未见能高出你,难怪他说你是个女强盗。”
    他一连“哼”了两声,但语声却越来越低,直到最后说出“女强盗”三字,那语声更是几乎微弱得无法听到。他虽然鲁莽,却也看出这少女语中颇多不尽不实之处,只是不知怎么,他却不愿说出一些令这少女伤心难受的话来,尤其是当她温柔地笑着的时候。
    那绝色少女果然伸出玉掌,轻轻一抹眼睑,然后娇柔地叹了口气,道:“大师,不瞒您说,我确实会些武功,但是可万万也比不上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家伙,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师您了。”
    多事头陀缓缓放下手中横持着的如意方便铲,脸上露出一种怜惜的神色来。那绝色丽人秋波一转,轻轻垂下罗袖,将自己娇柔而纤弱的身躯宛转一折,又叹道:“其实,大师您也该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个女强盗吧?”
    多事头陀一双神光棱棱的环目,此刻不禁为之尽敛威扬,一拍前额,终于又将心中最后一个疑问问了出来:“不过,姑娘方才存身在这树上面,洒家和那小子竟然全不知道,姑娘这身──”
    语音未了,那绝色少女又咯咯娇笑了起来,掩口道:“大师,您又糊涂起来了。您看,这树林子里林叶这么浓密,风又很大,风吹得树叶子簌簌的响,别说我了,就算比我再笨一点的人爬上树,恐怕大师也未必听得出来哩!”
    她娇丽如花,语音如莺,婉啭娇柔地说出这番话来,眼看这鲁莽的头陀再也深信不疑,秋波中不禁露出得意的神采来,但她却不知道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树梢果然又爬上一个人去,正如她自己所说,此刻风吹林木,她根本就无法听得出来。
    原来卓长卿掠到树后,眼见树后空空,心中一急,就追了下去。
    但追了两步,他心中一动,暗想人家已走了不知多久了,自己根本就未必追得上,而且在这种茂密的丛林里,自己纵然追上,说不定反而会受到人家暗算。
    心念至此,他脚步不禁停了下来,哪知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喝,像是那鲁莽的头陀发出的。他心中一动,便又折了回来。
    越行越近方才那株大树,他果自又听到那少女娇柔的笑声,正和那鲁莽的头陀说道:“……自然,也万万比不上大师您了……”
    卓长卿剑眉一皱,沉吟片刻,唰的掠上树去,别说还有风声掩饰,就算没有风声,也无人能够听出他身形掠动时的声息来。
    他居高临下,只见那少女宛转娇躯,正又柔声说道:“……您也该看得出来,我──总不该像个女强盗吧?”
    卓长卿听在耳里,再想到她方才不是也和自己在说着类似的话:“……你看,我这双手像是杀人的手吗?”
    心里不知是笑是怒。
    又听到那少女说:“……就算再笨一些的人爬上树……”
    他几乎忍不住要跃下树去,但转念一想,此刻这鲁莽的头陀想必已受这少女之愚,自己跃下树去,他一定会帮着这狡黠而美丽的少女联手对付自己,遂屏住声息,躲在浓密的林叶里,看看这少女对那头陀又在玩什么花样。
    多事头陀一手持着方便铲,庞大的身躯,便斜斜倚在那支可刚可柔的方便铲上,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
    那绝色丽人却微伸玉手,抚弄着鬓边的乱发,突又笑道:“大师您这次来,是不是也为着那天目山的盛会呀?”
    多事头陀双目一睁,道:“你怎么知道?”
    那绝色丽人噗哧一笑,道:“您这次来是为了想弄把宝剑呢,还是想得到那位美人呢?”
    多事头陀突然仰天长笑了,一面用手拍着前额,连声道:“人人都道洒家‘多事’,你这小姑娘却比洒家还要多事,连洒家的事都管了起来。洒家既非为剑,也非为人,却是想弄几两银子。”
    这次却轮到那绝色丽人一怔,却听多事头陀又复笑道:“洒家此次南游以来,又管了不少的闲事,别的不说,洒家竟欠了别人一万两银子的债。小姑娘,你想想,酒家身上除了这支方便铲还值几个钱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怎么还得了人家的债?所以么……哈,哈,听到天目山上有这等事,洒家就赶来了。”
    那绝色丽人娇美的脸庞上,喜动颜色,秋波一转,娇笑道:“那么,我若是替大师还了债,大师可不可以再帮我个忙呢?”
    多事头陀身躯一直,大声道:“那若是好事,洒家不要你的银子也行。可是你若要想叫洒家做些不仁不义的事,哼──洒家先一铲打扁你。”
    躲在林叶中的卓长卿不禁暗赞一声:“这多事头陀虽然鲁莽,却不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目光下望,却见那绝色少女又笑道:“我怎会请大师做不仁不义的事呢?”
    秋波一转,袅娜前行两步,又笑道:“大师,你有没有看过那三幅画呀──就是上面画着宝剑、黄金,和一个女孩子的那三幅画?”
    多事头陀一双环目在那少女面前一扫,突又哈哈大笑了起来,连声道:“洒家真是糊涂,洒家真是糊涂──难怪看着你好生面熟,原来你就是那幅画上的女子。好极,好极,洒家正好问你,你在天目山上,究竟弄了些什么花样,竟能难倒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武林群豪?你那些宝剑黄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还有,你这样做究竟是为着什么?”
    多事头陀一连串问了三句,却也是躲在树上的卓长卿,以及不远千里跋涉而来的天下武林群豪心里想问却未问出来的话。
    那绝色丽人秋波转了两转,忽又噗哧一声,娇笑了起来,缓缓说道:“您一连串问了人家这么多问题,叫人家怎么回答您才好呢──这样好了,我索性带您去看看,那么您不就全知道了吗?”
    卓长卿居高临下,只见这少女笑起来有如花枝乱颤,头上的鬓发,也不住随风飘舞,不禁暗中自忖道:“我在书籍上常常看到‘尤物’二字,却始终不知道要怎样的人才能称得上尤物,今日见了这少女,才知道尤物是什么样子。唉──看来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恐怕也再难找出一个这样的人来了。”
    一念至此,忽又想到自己的爹爹在教自己念书之时,常常说的几句话来。
    一时之间,他像又看到他爹爹正带着满脸慈祥亲切,但却又正气肃然的神情,站在他眼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反反复复地教他念着书上的词句,每当读到“孔曰成仁,孟云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一类话时,爹爹就会为之掩卷叹息。
    “爹爹终于成仁取义了,他一生之中,该没什么值得惭愧的事了吧?但是爹爹为何又死得那么不值得呢?您老人家为别人之死叹息,可是此刻茫茫天下,又有谁会为您老人家的死叹息呢?”
    他心中思潮翻涌,一会儿想到他爹爹妈妈,一会儿又想到自己快乐的童年,但快乐的童年逝去永不再来,死去的双亲也永不会复生了。
    在这翻涌的思潮中,却似乎有一点红色的影子,越来越大,终于凝成那绝色丽人的身形,似乎又娇笑着伸出一双有如春葱的玉手,柔声道:“这像一双杀过人的手吗?”
    “这像一双杀过人的手吗?这像一双杀过人……”这句话似乎一句连着一句,在卓长卿的脑海中撞击着,扩散着……
    他茫然闭起眼睛,哪知眼前却又浮动出自己爹爹的身影,满身浴血,正自戟指大骂:“我死了,你这不孝的儿子不替我报仇,心里却在想着仇人的弟子,在想着她是个尤物,我要你这不孝的儿子又有何用!”
    猛然一拳,打在自己脸上。
    他大叫一声,从树桠上滚了下去。张目四顾,林中空空,不但自己爹爹的影子不见了,那少女和多事头陀竟也失去踪影。伸手一握,只觉掌心湿湿的,满是冷汗,方才竟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此刻噩梦已醒,他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在这紧要关头上,却想起心事来!此刻那少女早已走得不知哪里去了,却教自己如何找去?
    又想到那少女求那多事头陀一事,却不知又是什么事;多事头陀方才问她的三个问题,又不知她到底如何回答。
    卓长卿虽然是聪明绝顶之人,但到底年纪还轻,又是初入江湖,此刻面临着许多错综复杂之事,不禁呆呆地愕住了,茫然没有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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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香车宝盖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本想笔直走向天目山,去寻那绝色少女,但转念一想,自己就算找到了她又当如何?何况偌大一座天目山,自己根本就未必找得到。想来想去,不禁忖道:“我还是先去找到云老伯父子才是。”
    他就像一个无主意的孩子,极需有个人能为他分解心中紊乱的思潮。
    他天性本甚坚毅,十年深山苦练,更使得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智慧,但此刻心绪却一乱如是,他只当是自己处世经验不够,临事难免如此,却不知自己已对那少女有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须知人们将自己的情感压制,情感反会在不知不觉中迸发出来,等到自己发觉的时候,这种情感却早已像洪水般将自己吞没了。
    他长叹一声,走出林外,哪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笑声,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在城垛上和自己动手的黄衫少年,左手抚着下颔,右手放在左胁之下,正望着自己嘿嘿冷笑。
    他和这黄衫少年本来素不相识,方才虽已动过手,但彼此之间,却无纠葛,此时他心中紊乱如麻,哪有心情再多惹麻烦?望了一眼,便又回身走去,一面在心中寻思,要怎样从那少女身上,找着她师父丑人温如玉的下落来。
    “好大的架子,却连个女子也追不上。”
    卓长卿愕然回顾,心想:我与此人素不相识,他怎么处处找我麻烦?那黄衫少年见他转回头来,两眼上翻,冷冷说道:“阁下年纪虽轻,武功却不弱,真是难得的很。”
    卓长卿又是一愕,心想:此人怎么如此奇怪,方才出言讥嘲自己,此刻又捧起自己来,但语气之中,老气横秋,却又没有半点捧人的意思。
    却见这黄衫少年放下双手,负在身后,两眼望在天上,缓缓踱起方步来,一面又道:“只是阁下若想凭着这点身手,就想独占魁首,哼,那还差得远哩!”
    卓长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怨气,厉声道:“在下与兄台素不相识,兄台屡屡以言相欺,却是什么意思?”
    那黄衫少年望也不望卓长卿一眼,冷冷接道:“在下的意思就是请阁下少惹麻烦,阁下从何处来,就快些回何处去,不然──哼哼,真得──哼哼。”
    他一连哼了四声,虽未说出下文来,但言下之意,卓长卿又不是呆子,哪有不明之理?剑眉一轩,亦自冷笑道:“这可怪了,在下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又与阁下何干?至于在下会不会惹上麻烦,那更是在下自己之事了。”
    那黄衫少年双目一睁,目光便有如两道利箭,射在卓长卿身上,冷冷道:“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只怕再想走就嫌晚了。”
    长袖一拂,回头就走,哪知眼前一花,那卓长卿竟突然挡在他身前,身形之疾,有如苍鹰。
    这一来却令得那黄衫少年岑粲为之一怔。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眼如利箭,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那黄衫少年岑粲虽觉对方神势赫赫,正气凛然,但他自恃身手,且又是极端倨傲自大之人,双目微翻,冷哼一声,又自说道:“阁下两日之内若不离开这临安城,哼──”
    哪知他语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厉叱一声,右手一伸,疾如闪电般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两日之前,在那快刀会与红巾会房中留下字柬的,是不是你?”
    黄衫少年岑粲再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手,此刻被他抓住衣襟,竟怔了一怔,随即剑眉怒轩,右手手腕一反,去扣卓长卿的脉门,左手并指如剑,疾疾点向他腋下三寸、乳后一寸的天池大穴,一面口中喝道:“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
    卓长卿右臂一缩,生像是一尾游鱼般从他两掌间缩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黄衫少年岑粲蹬,蹬,蹬,连退三步。卓长卿身形也不禁为之晃了一晃。原来他右臂一缩,便即向那黄衫少年的左手手背上拍去,那黄衫少年来不及变招,只得手腕一翻,立掌一扬,双掌相交,竟各自对了一掌。
    黄衫少年岑粲内力本就稍逊一筹,用的又是左掌,连连退出三步,方自立桩站稳,面色一变,方待开口,哪知卓长卿又厉声喝道:“那么快刀会和红巾会的数百个兄弟的惨死,也就是你一手干出来的事了?”
    岑粲面色又是一变,似乎怔了一怔,随即大喝一声,和身扑上,双臂一伸一缩之间,已自向卓长卿前胸、双臂拍了三掌,一面喝道:“是我杀的又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卓长卿厉喝一声:“如此就好。”
    眼看这黄衫少年的双掌,已堪堪拍到他身上,突然胸腹一吸,上身竟倏然退后半尺,双脚却仍像石桩似的钉在地上,只听又是“啪”的一声,卓长卿双掌一扬,和那黄衫少年又自对了一掌。
    此刻他已认定了这黄衫少年就是昨夜的凶手,心中不禁对那绝色少女有些歉疚,自己错怪了人家,是以对这黄衫少年也就更为愤恨,出手之间,竟尽了全力。双掌相交之下,那黄衫少年便又倒退了一步,身形方自一晃,卓长卿的双掌便又漫天向他拍了下来,掌风呼呼,凌厉异常。
    岑粲方才和他对了一掌,心知人家的掌力在自己之上,此刻掌法施展开来,便不敢走劈、撞、封、打、砍、推等刚猛的路子,只是到处游走,避开卓长卿的正锋,专以闪转腾揶,灵巧的招式取胜。他身法本是以轻灵见长,此刻身手一施展开来,只见卓长卿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但每一出手,便无一不是击向卓长卿身上的要穴,认穴之稳、准、狠、辣,端的惊人无比。
    方才城头之上,卓长卿已和他动了次手,早就知道这少年武功不弱。但城头上面地方究竟太小,两人的身手都未施展开,此刻他见这少年轻功竟如此之妙,心中也不禁为之暗惊,越发认定那快刀会和红巾会中弟子之惨死,必是这少年干出的事。只是两人武功相差并不远,一时之间,他也未能就将这黄衫少年伤在自己掌下。
    两人方自过了数十招,哪知远处突然飘来一阵阵悠扬的乐声。他们动手正急,先前并未在意,但那乐声却越来越近,而且声音极为奇特,既非弄箫,亦非吹笛,也不是筝琶管弦之声。只听这乐声尖细高亢,却又极为美妙动听。两人心中大异,都不知这乐声是什么乐器奏出的。
    又当高手过招,心神一丝都松懈不得,两人心中虽然奇怪,却谁也不敢向乐声传来之处去望一眼。哪知又拼了十数招,乐声竟突然一顿,一个娇柔的声音喝道:“是谁敢在这里动手,还不快停住!你们有几个脑袋,胆敢惊动娘娘的凤驾。”
    声音虽娇柔,但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卓长卿和岑粲听在耳里,心中都不禁一动,暗暗忖道:“娘娘的凤驾,该不是皇帝娘娘前来出巡,这倒冲撞不得。”
    两人同一心念,各自大喝一声,退开五步。转目望去,只见一行穿着轻红罗衫的少女,袅娜行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段青色的竹子,但竹子却有长有短,也没有音孔。两人方才虽是动手拼命,但此刻却不禁对望一眼,暗忖:“这又是什么东西,怎么吹奏得出那么好听的乐声来?”
    原来两人都是初入江湖,足迹又未离过中州,却不知道这些少女手中所持的“乐器”虽是一段普通的竹子,但彼此长短不一,吹奏起来宫商自也名异,再加上她们久居苗疆,都得谙苗人的吹竹之技,又都久经训练,彼此配合得极为和谐,吹出乐声来,自然是极为奇特而美妙的了。
    两人面面相觑,那黄衫少年突然两眼一翻,嘴角朝下一撩,作了个轻蔑的神色,转过头去,再也不望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微微一怔,心中不知是笑是怒,亦自转过头去,却见这些手持青竹的红裳少女之后,竟是一辆香车。宝盖流苏,镂凤雕龙,衬着车上的血红缎垫,更显得富丽华贵,不可方物。
    车行极缓,车辕两侧,却有四个红裳少女,一手推着车子,另一手却将手中所持的鹅毛羽扇,向车上轻轻扇动。
    这些红裳少女看到卓长卿和岑粲愕愕地站在旁边,一个个面上都露出笑意,但却没有一人敢笑出声来,轻拈玉手,又将手中的青竹放到唇边,撮口而吹。霎眼之间,乐声又复大作。这些红裳少女方自缓缓前行,数十双媚目却有意无意间,向卓长卿和那黄衫少年岑粲瞟上一眼。
    那岑粲飞扬桀倨,平日自命倜傥风流,但此刻不知怎么,竟似为这种气派所慑,两只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些少女身上,但却不敢露出一些轻薄之意来。那卓长卿生性坚毅方正,更是连望也不望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路旁,但心里却自暗暗猜测,不知这些少女究竟是何路道。
    片刻之间,这行奇异的行列,便缓缓在他们身前行过……
    卓长卿正自猜疑,心中忽然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又自举目望去,只见那辆香车之上,坐着的竟是一个全身红衣的老妇,她那枯瘦的身躯,深深埋在那堆柔软的缎垫之中,衣衫鲜红,缎垫亦是鲜红,是以远远望去,竟分辨不出这老妇的身形来。
    那四个缓推香车,轻摇羽扇的红裳少女,八道秋波,也望在这两个少年身上,但脚步未停,径自将香车推过。
    这四个少女仿佛比前面吹竹的少女都较为大些,望去更是花容玉貌.风姿绰约,那种成熟少女的风韵,任何少年见了都会心动。
    但卓长卿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少女娇美如花的面庞,停留在那枯瘦的红衫老妇身上。
    这老妇不但通体红衫,头上竟也梳着当今闺中少妇最为盛行的坠马髻,云鬓如雾,斜斜挽起,仍然漆黑的头发上,缀着珠佩金环,在日光之中,闪闪生光。
    但在这美丽的头发下面,却是一张其丑无比的面容,正自闭着双目,有气无力地养着神,那种衰老的样子,和她身上的衣衫、头上的发式,形成一种丑恶而可笑的对比。
    卓长卿愕愕地思索半晌,这辆香车已缓缓由他身前推了过去,岑粲的目光,也还留恋地望在那些红裳少女的背影上。阵阵清风,吹得她们身上的衣衫微微飘动,和大地上的一片翠绿,映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岑粲回过头来,冷笑一声,又缓缓向卓长卿行去。哪知卓长卿突然大喝一声:“站住。”
    声如霹雳,入耳锵然,岑粲不禁为之一惊,却见他喝声方住,身形已如苍鹰般地向那辆香车掠了过去。
    那些红裳少女一齐惊讶地回过头,吹竹的停了吹竹,摇扇的停了摇扇,岑粲暗忖:这厮又在玩什么花样?
    双足一顿,亦自如飞跟了过去,却见卓长卿已拦在车前,双目凛然发着寒光,望着那车上的红衫老妇。
    他生性方正,目不斜视,见到这行少女一个个面目如花,秋波如水,而且都值妙龄,便不敢去望人家,但心中却暗忖道:这些少女怎么都穿着红衫?
    便举目望去,又见到车上的老妇那种诡异的装束,忽然想起十年之前在天目山下的奇丑妇人来,心中不禁又一动:难道她就是丑人温如玉?
    但眼前这红衫老妇却苍老得很,仿佛年已古稀,他不禁有些怀疑。
    “十年时日虽长,但丑人温如玉内功深湛,不该苍老得如此模样呀?”
    犹疑半晌,忽然想到方才那娇柔的声音喊的:“……娘娘的凤驾……”温如玉不是也叫红衣娘娘吗?
    他再无疑念,大喝一声,身形暴起,挡在这辆香车前面,便又喝道:“阁下可是姓温的?”
    哪知那红衣老妇却仍自闭着眼睛,卧在车上,除了身上的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有些波动之外,她竟像是睡着了似的,连眼皮都没有睁开一下。
    岑粲却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这像是已死了半截的怪物,就是名震天下的红衣娘娘吗?”
    他方才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俱是那些红裳少女的秋波倩影,几乎看得痴了,想得痴了,心中哪有余隙来思考这问题?
    但此刻他见了卓长卿的神态,双目便也不禁望在这奇丑老妇身上。
    走在最前的两个红裳少女,此刻突然一齐折了回来,纤腰微拧,便自一边一个,站在卓长卿身旁,各自伸出一只纤掌来,拍向卓长卿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的青竹,电光也似的点向他双乳上一寸六分处的膺窗大穴,口中却娇声笑道:“娘娘睡着了,你乱叫什么?”
    卓长卿口中闷哼一声,双臂一振,那两个少女便已抵受不住,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住,花容却已变色。
    但那车上的老妇,却仍动也不动。卓长卿冷哼一声,跨前半步,双臂斜斜划了个半圈,突然电也似的当胸推出,口中喝道:“姓温的,十年之前,始信峰下的事你忘了吗?”
    掌风虎虎,余锋所及,立在车辕旁的红裳少女身上,竟都不觉泛出一阵寒意,身上的衣衫也被震得飞扬了起来。
    那红裳老妇双目仍未睁,身形亦未动,但一双本已落在缎垫上的长袖,却“呼”的一声,反卷了起来,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卷向卓长卿的双掌。
    卓长卿大喝一声,双掌一翻,不避反迎,五指箕张,电也似的抓向那两只长袖。
    他双手这一翻、一抓,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却快如奔电,劲透指端,正是淮南鹰爪门中登峰造极的手法,就算淮南鹰爪门当今的掌门人亲自使出这招来,也未必能强胜于他。方才在城垛上,他便以这同样的手法,撕落了那绝色少女的一双罗袖。
    此刻他立在地上,又是全力而发,劲力更何止比方才强了一倍,原想只一招就要将这老妇的长袖扯落,哪知这双长袖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突然一伸一缩,竟自从他双掌中穿了过去,袖脚笔直地扫向他胸前的乳泉穴上。
    卓长卿心头一凛,拧身错步,唰的向后退出五步,却见那老妇冷笑一声,道:“你们还不给我把这小子拿下来!”
    长袖一缩,又自落在垫上,立在车辕两侧的四个少女,却突然掠向卓长卿,四柄银白的羽扇,分做四处,却在同一刹那间向他拍了下去。
    卓长卿双目已赤,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自己面前,十年郁积在心中的仇恨,此刻便像山洪似的爆发了出来,双臂一圈,已在这四个手持羽扇的红裳少女的四只玉腕之上,各个划出一掌。
    四个红裳少女万万想不到,这少年的招式竟是如此之快,玉腕一缩,各自后退一步。
    卓长卿大喝一声,并不追击,却又向车上的老妇扑了过去。
    哪知他身形才展,已有五根青竹并排向他点了过去,当中三根点向他前胸华盖、璇机三处要穴,旁边两根出手的部位更是刁钻,虽是落空而出,却生像是等着他身子自己送上去似的。
    卓长卿嘿嘿冷笑,根本未将这五根青竹放在心上,双掌一扬,又是“呼”的一声,面前的三根青竹便电也似的退了回去。
    他掌力尚未使尽,身后却是同声袭来,他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哪知方才点向他身侧的两枝青竹,此刻却实地向内一圈,宛如两条飞驰而来的青蛇,噬向他左右两肋之下。
    他心中一动,知道自己此刻已落入人家配合得十分巧妙的阵式中。这些少女的武功虽不可畏,但自己若被这阵式困住,再要想脱身出来,确是大为不易。须知他动手经验虽不太多,但司空老人十年的教导,却使得他在对付高手时情况的判断,大异常人。
    但此刻却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他身躯一拧,方自避开身侧的两条青蛇,那四柄其白如雪的羽扇,便又四面八方地拍了过来。
    漫天扇影之中,还夹杂着根根青竹,只要他身法稍有空隙,这些青竹便说不定会点在他身上哪一处重穴之上。
    岑粲负手而观,此刻也已确定这坐在车上的老妇,必定就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因为普天之下,能够将袖上的功夫练入化境的,除了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外,实在再也找不出别人来。
    他眼见卓长卿被那些红裳少女困住,心下大为得意,而且他也看出这些少女所施展的身法,虽和自己在芜湖云宅所遇的相同,但身手配合的巧妙,却又远在那些少女之上,不禁暗道一声侥幸。
    起先他还以为红衣娘娘名震武林之霓裳仙舞阵也不过如此,今日一见,才知道他那次不过是较为幸运而已,不但那些少女身手较弱,而且人数也较少,显见是未能发挥这霓裳仙舞阵的威力,是以才被他容容易易地破解了出来。
    他暗中忖道:那日我遇着的若就是这些人,只怕那天便已栽在人家手里了。
    他虽然骄傲自负已极,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神态而已。须知任何骄傲之人,自己心中寻思之际,必也并非一如他表面所显露的。这道理世人皆同,岑粲自然也不例外。
    他定睛而视,只见这霓裳仙舞阵之变化繁复,配合巧妙,实令人无隙可乘,心中又不禁大为高兴:“这厮被困在这等阵式里,他武功再好,只怕也抵受不住吧?”
    幸灾乐祸之心,使他更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哪知被困在阵里的卓长卿,情况并不如他所想像的不堪。此刻他虽已采取守势,但精妙的步法和凌厉的掌风,却使得那四柄羽扇、十四枝青竹,空自舞起满天舞影,却也无法逼进他身前半步。但一时半刻,他却也无法脱身而出。
    这时岑粲不觉间,已行近那辆香车之侧。哪知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喝道:“住手。”
    声调虽不甚高,但岑粲耳中却为之生出一种震荡的感觉,仿佛有人用支极尖锐的针,在他耳中戳了一下。
    那些红裳少女身形本自旋舞不息,但喝声方住,岑粲只觉眼前一花,漫天红影缤纷,这些红裳少女竟都四下飘了开去,在卓然而立的卓长卿四侧,围成一道圆圆的圈子。
    回目一望,只见那红裳老妇,缓缓自车上站了起来,双目一睁,神光炯然,她面上那种衰老之气,竟为之一扫而空。
    卓长卿微微一怔,却见这老妇缓缓走到自己身前来,枯瘦的身材在宽大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
    她缓缓而行,衣衫的下襟一直拖到脚面,使她看来有如蹑空而行。卓长卿心中不知怎的,竟突然泛出一阵无法说出的寒意,微一定神,方待开口,哪知这老妇已森冷地说道:“方才你说什么?”
    卓长卿一挺胸膛,大喝道:“我问你十年前始信峰下的血债,你可曾忘了?”
    这老妇利如鹰隼的目光,像利箭般在卓长卿身上一扫,冷冷地又说道:“那么你就是那姓卓的后代了?”
    卓长卿道:“正是。”
    哪知道老妇目光一瞬,竟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有如枭鸟夜啼,令人难以相信这枯瘦而衰老的妇人,怎能发出如此高亢的笑声来。
    笑声一顿,那被笑声震得几乎摇摇欲坠的枝叶,也倏然而静,却听这老妇已自缓缓道:“这数十年来,死在我手下之人,何止千数,我正自奇怪,怎么这些人的门人后代,竟从无一人来找我复仇的,哪知道──嘿嘿,今日却让我见着了一个。”
    目光一侧,又自望着岑粲喝道:“你又是谁?是否也是帮着他来复仇的?”
    岑粲心中一凛,走前三步,躬身一礼,道:“晚辈和此人不但素不相识,而且──”
    那红裳老妇冷哼一声,森冷的目光,凝注在他面上,接口道:“如此说来,你站在旁边,是存心想看看热闹的了?”
    语声虽是极为平淡,但岑粲听在耳里,却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倨傲之气为之尽消,怔了半天,方自恭声答道:“晚辈和此人有些过节未了,是以──”
    哪知那红裳老妇不等他话说完,又自接口道:“你是否想等他与我之间的事情了后,再寻他了却你与他之间的过节?”
    岑粲微一颔首,却见她又纵声狂笑起来,一面说道:“好极,好极,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倒还聪明得很──”
    她话虽只说一半,但岑粲正是绝顶聪明之人,当然已了解她话中的含意,是说等会根本无须自己动手了,卓长卿已再无活路,自己岂非捡了个便宜。目光一转,却见这红裳老妇目光又凛然回到卓长卿的身上,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一整头上鬓发,缓缓向他逼近了去。
    一阵风吹动,岑粲身上似乎觉得有些寒意。他知道刹那之间,此地便要立刻演出一场流血惨剧了。
    卓长卿只觉心中热血奔腾,激动难安。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这与仇人相对的一刻,于是十年的积郁,此刻便如山洪般的爆发出来。
    只是多年之锻炼,却使他在这种情况下犹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此刻正是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时,自己若能胜得了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朝得报,心中便再无牵挂之事,否则,这丑人温如玉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他努力地将心中激动之情,深深压制,抬目而望,只见那丑人温如玉也正在凝视着自己,一面不住点首道:“你这小孩子倒是长得有几分和那姓卓的相像,只是比他──”
    卓长卿见这丑人温如玉此刻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生像是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又听得她提及自己的父亲,说话之时,神态自若,就像是说起自己的知交故友一样,哪里像是在说一个被她残害之人。
    他更是悲愤填胸,暗中调匀真气,只待出手一击,便将她伤在掌下。
    哪知红衣娘娘温如玉话说到一半,语声突然一顿,身形毫未作势,只见她宽大的衣袂向左一扬,便电也似的朝立在右边的岑粲掠了过去,伸出右掌,倏然向岑粲当胸抓去。
    岑粲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边,正待静观这玄衫少年的流血惨剧,哪知这红衣娘娘竟突然向自己掠了过来,心中不由大惊,方待拧身退却,先避其锋,哪知这红衣娘娘看来虽枯瘦衰老,身法却快如飞矢,又是在岑粲万万料想不到的时候出手,岑粲身形还未来得及展动,前胸的衣襟,已被一把抓住。
    他片刻之间,一连两次被人家抓住前胸的衣襟,虽说两次俱为自己意料不到,是以猝不及防,但终究是十分丢人之事,心中羞恼交集。眼看这红衣娘娘的目光,冰冷地望着自己,既怯于她的武功,又怯于她的声名,便不敢贸然出手,只得惶声问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红衣娘娘温如玉阴恻侧的一笑,缓缓说道:“十年之前,黄山始信峰下,你是否也是在场的人其中之一?”
    岑粲心中一凛,十年前的往事,闪电般的在心头一掠而过──
    那时他还是个年龄极幼的童子,虽然在豪富之家,但却一直得不到父母的欢心,他天性偏激,也就越发顽劣,应该入塾念书的时候,他却偷偷地跑到荒坟野地中去独自嬉戏。
    哪知,一天却有个羽衣星冠的道人,突然像神仙似的自天而降,问他愿不愿意离开家庭,去学武功。他一想父母对自己本无情感,自己留在家里也毫无意思,倒不如学得一身本事,也像这道人一样的能在空中飞掠,那该多有意思,便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道人便是名震武林的万妙真君,便和另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跟着他一起到了黄山。
    于是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此刻便又历历如在眼前。
    飞扬的尘砂,野兽的嘶鸣,气魄慷慨的中年汉子,温柔美丽的中年美妇,跟在他们身侧的幼童,和自己的师父见着他们时,面上显露的神情,便也一幕幕自眼前闪过。
    他想起那骨瘦如柴的红衫妇人,貌美如仙的天真女童,和最后发生的那一段惨剧,再看到眼前这玄衫少年对这红衣娘娘的神情,不禁心中大为恍然,忖道:“原来这玄衫少年便是十年前,跟在那中年美妇身侧的孩子,这红衣娘娘便是杀死他父母的仇人。”
    又忖道:“那三幅画卷中的美女之像,便是方才在城墙上所见的绝色少女,而这绝色少女,想必就是十年前那貌美如仙的绝色女童了。难怪我见着那幅画时,便觉得十分眼熟,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卓长卿方才见那丑人温如玉竟陡然舍却自己,而向那黄衫少年出手,心中方自一怔,但听到温如玉冷冷向那黄衫少年问出来的话之后,心中也不禁恍然而悟,忖道:“原来这黄衫少年就是十年前始信峰下的黄衫童子。”
    便也想到自己方才所见的绝色少女,必定就是那娇美女童,不禁暗叹一声,又忖道:“造化安排,的确弄人,十年前在那小小一片山崖上的人,经过十年之久,竟又聚集一处。”
    他却不知道造化弄人,更不止于此,非但将他们聚做一处,更将他们彼此之间的情仇恩怨,密密纠缠,使得他们自己也几乎化解不开哩。
    那红衣娘娘一把抓住岑粲,却见他竟呆呆地愕住了,眼中一片茫然,竟不知在想着什么,亦是大为奇怪,冷叱一声,又自喝问道:“你可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哼哼,你那师父一生奸狡油猾,想不到收个徒弟,也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岑粲微一定神,吭声道:“家师正是万妙真君。晚辈常听家师说起老前辈来,说他老人家和老前辈是多年深交。此刻老前辈如此对待晚辈,却叫晚辈好生不解。”
    那丑人温如玉突又仰天长笑起来,长笑声中,连声说道:“多年深交,多年深交──”
    笑声突然一顿:“好个多年深交!十数年来,便宜的事都让他占尽了。十年之前,我和那姓卓的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这个多年深交,才──”
    她语声突又一顿,转过头去,向卓长卿森冷地说道:“我说我的,不关你的事。你爹爹的确是我杀的,你要报仇,只管冲着我来好了。”
    目光再次转向岑粲,指道:“自从那日之后,你师父又不知算计了我多少次。我只道是天下奸狡之人,再也莫过于万妙真君的了,嘿嘿,哪知你这小鬼,也比他差不多少。我问问你,你方才既说与这姓卓的后人素不相识,怎么又说和他有着过节未了?你和这素不相识之人究竟有什么仇恨,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岑粲不觉为之一怔,暗问道:“我和这姓卓的有何仇恨?”
    却连自己也回答不出。须知他对卓长卿极为妒恨,但这种妒恨又岂能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又怎能算得上是过节呢?
    红衣娘娘温如玉望着他面上的神情,冷笑一声,又道:“你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快跟我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否则──嘿嘿!”
    手腕一紧,几乎将岑粲离地扯起。
    岑粲剑眉一轩,抗声道:“晚辈所说句句俱是实言,晚辈素仰老前辈英名,又怎会对老前辈怀有不轨之心──”
    话犹未了,蓦然欺身一进,指戳肘撞,双手各击出两招,左腿也同时飞起,横扫温如玉右膝。
    温如玉不禁为之一惊,再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斗胆向自己出手,而且招招狠辣,无一不是击向自己要害。她武功再高,也不能不先图自救,手腕一松,错步仰身,倏然滑开数步。
    岑粲胸前一松,亦自拧身错步,退出一步。须知他乃十分狂傲之人,虽对红衣娘娘有所怯惧,但心下亦大为气愤,此刻见自己微一出手,便使得她不得不放松手掌,不禁冷笑暗忖:原来她武功也不过如此。
    怯惧之心,为之大减,双手一整衣衫,又道:“老前辈口口声声讥嘲辱骂于我,实不知是何居心。家师纵然对老前辈有不是之处,但家师并未死去,老前辈却也不该将这笔帐算在晚辈身上呀!”
    言下之意,自是暗讥这丑人温如玉只知以上凌下,以强凌弱,却不敢去找自己的师父算帐。
    如此露骨之话,温如玉怎会听不出来。岑粲目光凝注,心想她必定又要仰天狂笑,或是暴跳如雷。哪知道望了半晌,这诡异毒辣的女魔头面上,不但连半丝表情都没有,而且目光黯淡,像是正在想着心事,又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这么一来,自然大大出了岑粲意料,转目一望,却见玄衫少年──卓长卿亦在俯首深思,他心下不禁大奇,自忖道:“这厮怎么如此奇怪,起先一副声势汹汹、目眦尽裂的样子,此刻却又站在这里发呆──”
    转目一望,那红衣娘娘亦仍垂首未动。
    “这温如玉怎么也如此模样,倒像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想情郎的样子。”
    目光四扫,只见那十余个红裳少女,有的手持青竹,有的轻捧羽扇,远远围成一圈,竟也是一个个目光低垂,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岑粲人虽狂傲,机智却深,此刻暗中冷笑一声忖道:“这些人一个个都像有着三分痴呆,我却又留在这里作什么。”
    须知他与红衣娘娘以及卓长卿之间,本无深仇大恨,虽对卓长卿有些妒恨,但忖量眼前局势,知道自己若还留在这里,非但毫无用处,只怕还要惹些麻烦。又看到这些人都在出着神,像是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心念一动,再不迟疑,回身便走,只希望那红衣娘娘不要又突然拦住自己。
    走了几步,身后没有反应,他又忍不住回头望去,哪知方一回顾间,那红衣娘娘的面容,却又赫然在他眼前,一面冷冷道:“你师父现在哪里?”
    岑粲心中一阵剧跳,往前一窜七尺,方敢转回头,却听这红衣娘娘森冷地又追问一句:“你师父现在哪里?”
    岑粲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师父必定做了一些非常对不起这红衣娘娘之事,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她方才的神色,心想:“难道师父他老人家和这奇丑的怪物,有着什么情感的纠纷?”
    一念至此,不禁又向这丑人温如玉仔细看了两眼,只觉她不但丑得吓人,而且苍老已极,只怕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会爱上这种女子。
    心中转了几转,这狡黠的少年不禁疑云大起,沉吟半晌,方自说道:“家师现在何处,晚辈也不知道。老前辈与家师本是故友,怎的此刻却问起晚辈了?”
    那丑人温如玉面上本是极其森冷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奇特,目中威光尽敛,竟幽幽叹道:“我已将近五年没有见着他了,唉──不知他为什么总是不愿见我──”
    目光一垂,又陷入深思里,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她这种情感的变化,看在岑粲眼里,岑粲不觉为之暗笑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的推测,并不离谱,奇怪的只是自己的师父年华虽已老去,却仍风度翩翩,不知怎的竟会搭惹上这种女子。
    他却不知道那万妙真君尹凡之阴险狡诈,世罕其匹,果真为着一事,而骗了这丑人温如玉之情感。原来温如玉有生以来,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喜欢过她。她面上虽然毒辣怪僻,其实心中又何尝不在渴望着一个男人的温情。
    而尹凡就利用了她这个弱点,使得她全心全意地爱上自己,等到他觉得她已不再值得自己利用,便一脚将她踢开。
    这当然使温如玉痛苦到了极处。只是情感一事,偏又那么微妙,她虽然将他恨到极处,却偏偏又忘不了他,只希望他能回心转意。
    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才使得她方才的神色,生出那么多变化。只是岑粲虽是尹凡的弟子,对这段事却一点也不知道。
    这两人对面而立,心中各有所思,哪知远远站在一边的卓长卿,此刻竟突然以拳击掌,像是心中所思已有了决定,抬目四望一眼,便自如飞掠来,口中厉喝一声,道:“姓温的,不管你是为着什么,我爹爹总是死在你的手下,今日你武功若强胜于我,那么你就一掌将我击死,否则的话,我就要以你颈上人头,来祭爹爹的在天之灵。”
    温如玉倏然从甜蜜的梦幻中惊醒过来,听他说完了话,面上不觉又泛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容,扫目一望岑粲,冷冷道:“你别想走!”
    才转过头向卓长卿道:“我若一掌将你击死,那么姓卓的岂非再无后代,你爹爹的大仇,岂非永将沉于海底──哼哼,我先还当你是个孝子,哪知却也是个无用的懦夫!”
    卓长卿呆了一呆。他方才见了这丑人温如玉的身法,知道自己并无把握能够取胜,今日若想复仇,实是难如登天,本想乘着她和那黄衫少年答话之际,藉机一走,回到王屋山去,将武功苦练一番,再来复仇。
    但转念一想,此刻大仇在前,自己若畏缩一走,又怎能再称男子?须知他本是至阳至刚之人,正是宁折毋弯的性格,心想便是今日抛却性命,也要和这红衣娘娘拼上一拼。他心中唯一顾虑的,只是自己若死了,又有谁会为爹爹复仇。
    此刻这丑人温如玉的话,竟讲入他的心里,他一呆之后,讷讷说道:“我若死了,我爹爹相知满天下,自然有人会为他复仇的。但今日我若将你杀死,只怕连个复仇的人都不会有哩。”
    丑人温如玉双目一睁,威光暴现,但却又哈哈笑道:“好个相知满天下!我倒要问问你,我老人家将你爹爹击毙已有十年,怎么就没有人来找我老人家为他报仇的?”
    卓长卿不禁又为之一愕,不知道她说此话到底是何用意。沉吟半晌,突然朗声道:“我们姓卓的代代相传,做事但求心安而已。今日我若放过了你,便将食不知味,卧不安寝。你多说也无用,何况──哼,你武功虽高,我却也不畏惧于你。”
    丑人温如玉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我老人家就冲着你这分志气,倒是要给个便宜给你占占──”
    她语声一顿,笑容尽敛,冷冷又道:“今日你若胜得了我老人家一招半招,你便尽管将我颈上人头割去,祭你爹爹之灵,我老人家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卓长卿冷冷一笑,道:“阁下名满天下,自然不会失信于我一个后生晚辈,这个我倒放心得很。只是──”他目光向那些围在四侧的红裳少女一扫。
    丑人温如玉已自冷叱道:“你把我老人家当做什么人?难道我还要这些小丫头帮忙不成!今日你我两人动手,谁也不准有人帮忙。如果你胜了,你大仇得报,也──”
    她语声一顿,像是轻微地叹了一声气,接道:“也不会有人找你复仇。”
    卓长卿一挺胸膛,朗声接道:“如果阁下胜了,也尽管将在下颈上人头取去就是──”
    温如玉微一摆手,冷冷笑道:“如此说来,我老人家还算给你占什么便宜?”
    卓长卿怔道:“那便怎的?”
    心中不禁大为奇怪,难道这魔头心肠变了不成?
    却听温如玉一笑接道:“你若败在我的手下,只要代我做成一事,日后你再练武功,仍可找我老人家来复仇,我老人家也不会怨你。”
    此话一出,不但卓长卿大出意外,那岑粲心中亦自大奇,转念又忖道:“这红衣娘娘要他做的事,必定比死还要困难十倍。哼,若是她要与我订此赌约,我再也不会答应的。”
    侧目而望,只见那玄衫少年──卓长卿的双拳紧握,目光低垂,正在想着心事。
    卓长卿何尝不知道这温如玉所提出之事,必定万分困难,但无论如何,自己今日若败于她手下,也只有此法才能有再次复仇的机会,微一咬牙,抬起头来,朗声道:“君子一言──”
    温如玉冷然接道:“难道我老人家还会戏弄于你不成?”
    岑粲暗中一笑,忖道:“这下姓卓的准要上当了。”
    双手一负,静听下文。
    卓长卿朗声道:“那么就请阁下快些说出来。”
    温如玉冷冷笑道:“要是此事你无法办成又该如何?”
    岑粲暗中又一笑,心想这红衣娘娘果然难缠,她要是说出一个卓长卿根本无法办到之事,那岂非还是与叫卓长卿不胜便死一样。
    卓长卿果然亦是一怔,朗声道:“阁下所说之事,要是根本就非在下能做之事,而是强人所难,那么阁下就毋须说出来,反正我卓长卿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温如玉拂然道:“此事自是你能力所及。”
    卓长卿挺胸道:“此事若是在下能力所及,亦无亏于忠义,在下虽不才,但有生以来,却从未认为一事是人力无法办到的。”
    温如玉森冷的面上,泛起一丝笑意,颔首道:“如此好极──”
    话声未落,突然身形一展,电也似的掠到卓长卿身前,左掌斜劈,右掌横切,只刹那之间,两招齐出。
    卓长卿复吃一惊,这两招之突来,虽然大出他之意料,但他面对仇家,早已戒备,是以此刻也并不慌乱,右掌微一伸缩,引开她斜击之力,脚下错步,滑开三尺,口中却喝道:“阁下之事尚未说出,怎么突然动起手来?”
    温如玉冷冷说道:“你若胜了我,此事根本无须再说。你若败了,我也决不取你性命,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口中虽在说着话,但身手却未因之稍顿,霎眼之间,掌影翻飞,已拍出十余掌。
    岑粲本在静听这温如玉究竟要说出什么事来,见她突然出手,亦是大奇,但转念忖道:“这红衣娘娘果然狠辣,首先逼得这卓长卿动手,他若败了,那时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依这姓卓的个性,无论温如玉说出任何事来,他都万万不会反悔不做。但是这红衣娘娘费了如此周章,却到底是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呢?”
    心念至此,好奇之心大起,但突又想到这红衣娘娘方才喝令自己留下,不知要对自己玩什么花样,此刻乘她正在动手之际,自己若不乘隙一走,更待何时?反正是无论要那姓卓的做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自己又何苦一定要知道。
    他略一权衡利害,什么热闹也不想看了,身形一转,方待掠走,哪知目光动处,那些红裳少女已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侧围了个圈子,不禁暗叹一声,索性负手而立,凝目于这红衣娘娘和卓长卿的比斗,再也不作逃走的念头。
    温如玉倏然拍出十掌。她手掌虽然枯瘦,但其掌力却是凌厉无比,带得卓长卿头上的头巾,猎猎飞舞。方才她和这少年稍一动手,便知道他年纪虽轻,武功却非等闲,是以招招俱是杀手,十招一过,便已尽占先机,将卓长卿压在满天掌影之下,几乎寻不着空隙还手。
    但卓长卿身受久负天下武林第一高手之誉的司空老人十年亲炙,加上先天之资,后天之调,俱是好到极处,掌挥拳击,守了十数招,突然大喝一声,双掌俱出,当胸猛击。他这一招虽然空门大露,全身上下几无一处不在对方掌锋之下,但温如玉目光动处,只见他指尖斜骈,掌心内陷,竟是内家登峰造极的掌力,心中不禁一凛,知道自己纵然能将他一掌击毙,但自己前胸若被他这双掌击下,亦是再无活路。
    她目光动处,身形已随掌风飘出,但等到卓长卿一击之势,已将势竭,遂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门。
    卓长卿闷哼一声,撤掌拧身,堪堪避开这三掌,突又双掌同击,但却是一上一下,右掌上攻左额,左掌下切右肋,不但掌风虎虎,不在方才那两掌之下,而且掌式变幻无伦。温如玉享名武林数十年,是何等人物,但此刻却竟也看不出他这掌招的来路,当下身形一动,倒打金钟,竟又倏然掠出两丈开外。红衫飘舞,风声猎猎,宛如行云流水。
    卓长卿见她身形倏忽来往,瞬目之间,已进退数次,心下也不禁骇然,双腿钉立如桩,双掌一招连着一招地猛击出来,将地上的砂土都激得飞扬而起。那凝目而望的岑粲,见到他掌力竟如此惊人,心中惊怒交集,暗暗忖道:“以他这种身手,武林中除了有数几人之外,还有谁是他之敌手?想那天目山之会,也必定要被他独占鳌头──”
    妒怒之下,更立心要将此人除去。
    卓长卿这一轮急攻,看似虽将温如玉逼退,而抢得先机,但只要自己掌力稍有空隙,温如玉立即快如闪电地欺身而进,若非他年轻力强,内力含蓄又深,便早已不敌。
    但饶是如此,这种全凭内家真力的掌力,究竟容易亏损,越到后来,他就越感吃力。只见温如玉红衫飘飘,身形仍然从容自若,而且越逼越近,不消数十招,卓长卿便又落在下风。而这一次,他内力将竭,却连平反之力都没有了。
    红日既升,骄阳如火,卓长卿的额角鼻尖,也已沁出汗珠。他不禁暗中长叹,知道再过数十招,自己就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此刻他虽在动手,但心中却是思潮翻涌,悲愤填胸,知道今日自己复仇已是无望了。
    又拆了十数招,卓长卿暗道一声:“罢了。”
    呼呼攻出两掌,纵身退出圈外,垂手而立,黯然道:“阁下究竟是何事,只管说出便是。”
    温如玉长袖一拂,仰天笑道:“胜则胜,败则败,你这孩子倒的确是个磊落的男儿。”
    回首侧目一望岑粲,面上笑容尽敛,又道:“比你和你师父都强得多了。”
    岑粲心中暗哼一声,转过头去,故意向对面站着的一个红裳少女微微一笑。
    温如玉目光动处,寒光凛然,恨声道:“果真与他师父一个样子。”
    双掌一拍,那十余个红裳少女突然同时娇声一笑,岑粲只觉眼前微花,漫天的青竹、羽扇,已自当头压下,他不用思索,就知道自己又陷入那霓裳仙舞阵了。
    温如玉冷笑一声,双掌又一拍,那些红裳少女口中突然曼声唱了起来,身形也越舞越疾。岑粲只见一道道红墙接二连三地向自己压了过来,方自击退一道,另一道就跟踪而来。他虽已领教过霓裳仙舞阵的滋味,但此刻亦不禁骇然。
    卓长卿闪目而视,只觉这些少女歌声一起,阵法的变幻,就更玄妙迅快,才知道方才自己陷入阵中时,人家并未使出全力来,心下不禁更惊,知道自己复仇,只怕越发困难。
    却见温如玉眼望着困在阵里的岑粲,面上又露出极为奇特的神色来,垂首沉吟了半晌,方自侧目向卓长卿道:“我此事说出,非但不是加害于你,反却是件别人求之不得之事,你若像他一样──”
    她随手一指岑粲,冷哼一声,接道:“只怕你跪在地上求我,我还不答应哩!”
    卓长卿心中一愕,面上却仍是木无表情。须知他此刻既败于自己仇人之手,又得听命于她,心中羞愧自责之情,正是无以复加,若不是忖念自己父仇未报,连死都不能,只怕他早已引颈自决了,至于温如玉叫他所做之事是好是坏,根本未在他心上。
    他冷然而望,只见这红衣娘娘温如玉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数十年来,我费了无穷心力,搜尽天下的奇珍异宝。为着这些身外之物,我不知造下多少杀孽,唉──直至此刻,年华已去,那些东西价值虽高,却又怎能挽回既去的青春──”
    她话声突然一顿,双目凛然一睁,眨也不眨地望在卓长卿面上,冷然接道:“只是那些东西,却仍然是无价之宝,世人想求一件,亦不可得。我近年来虽被一人骗去不少,但所余之物,仍然非同小可。别的不说,就单以宝剑一样,就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你知道吗?”
    卓长卿茫然点了点头,她便又接道:“我之一生,孤僻寡合,常人只要稍拂我意,我便一掌击毙。是以武林中人,当着我面,都尊称我一声‘红衣娘娘’、‘红衣仙子’,但却没有一人不在背后将我骂得体无完肤。哼,只是那些家伙俱是猪狗不如,无论他们怎么骂,我都不放在心上。”
    卓长卿见她越扯越远,心下正是不耐,却听她又叹道:“这些话我一生之中,从未对人说过,今日不知怎么,竟对你说了出来。也许是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也跟你一样,是个宁折毋弯的牛脾气,是以一见你,便觉投缘。这倒真是奇怪得很。”
    她长叹一声,缓缓向那辆华丽的香车走去。卓长卿见这素来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此刻竟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怔怔地望着她那枯瘦的背影,心里想到她一生的寂寞,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几乎已忘却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须知他情感极为丰富,是以此刻才有这种心情,亦自缓缓移动脚步,跟了过去。只见她沉重地坐到车上,像是她衰老的一生之中的一连串寂寞的岁月,已使得她此刻极为疲倦,世间无论任何人,又还有哪一件更比寂寞令人难以忍受的呢?
    哪知她方自坐到车上,目光突又一凛,森冷地说道:“你若不遵诺言,我一样还是要你的命。哼,你莫以为我真的对你好──”
    卓长卿不禁又一愕,心想这红衣娘娘性情真令人难以捉摸,却见她身形一倒,靠在车上的丝垫上,霎眼之间,又仿佛衰老许多,老得令人难以相信她是个震慑武林的魔头。
    只见她双目睁开一线,仰视着白云苍穹,沉思了片刻,又道:“我一生之中,恨尽天下人,天下人也尽恨我,但只有一人,却是我真心爱着的,为了她,叫我立刻去死,我也不会稍有犹豫──”
    说至此处,她面上竟又满含温情之意。卓长卿暗叹一声,心里却奇怪,能被这女魔头深深爱着的,又是什么人呢?转念又想:这人是谁,与我又有何关系。不禁又暗骂自己,怎么会对这杀父的仇人生出同情之心来。
    于是他目光一凛,沉声道:“阁下究竟有何事──”
    哪知温如玉却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自管自地说下去,道:“你是个正直而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才告诉你,我所深爱之人,就是我那唯一的徒弟。那天在始信峰下,想必你也见过她了,只要你不是瞎子,你总该看出她是多么美丽。我一生之中见过的女人虽有不少,但却从未见过有一人比她更好看的了!”
    她微微一叹,又道:“只是这孩子表面虽温柔,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跟我一样,是天生的坏脾气。有这样脾气的人,就算她武功再高,还是要一生受苦。我自己知道我年纪老了,活不长了,就开始为她担心,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这名慑天下的魔头,此刻斜倚香车之上,竟娓娓与卓长卿话起家常来了,却将她究竟要卓长卿做什么事一字不提。
    卓长卿心中越听越是不耐,但不知怎么,却不忍打断她的话。
    他却不知那被困在霓裳仙舞阵中的岑粲,心中的急躁,更远在他之上,只恨不得从那竹风扇影之中飞身而出,飞到这里来,听听温如玉说的是什么。
    但他轻功虽高,此刻却被那些旋舞着的少女逼得寸步难行。他目光斜瞟处,只见那红衣娘娘娓娓而言,而那卓长卿却在垂首静听,心里更奇怪,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急躁之下,出手便急,但他使尽全力,却也不能脱身而出。
    一段时间过后,他发现这些红衫少女的身形虽仍转动不息,但却并不存心伤他,只是将他层层围住而已,于是他出手之间,便只攻不守,这么一来,威力虽增强一倍,却也仍然无法伤得了人家。
    他武功虽不弱,此刻气力却也已觉着不支,心里想到方才卓长卿撒手认输之事,亦自暗叹一声:“罢了。”
    身形一停,不再出手。
    哪知身前身后,身左身右,一些并不致命的地方,就在他停下身形的那一刹那,便已轻轻着了十数掌,耳边只听那些少女娇声笑道:“看你还蛮像样的,怎么这么不中用呀?”
    打得虽轻,笑得虽甜,但打在岑粲身上,听在岑粲耳里,直比砍他一刀还难受。此刻他纵然要被活活累死,却再也不会停手的了,狂吼一声,攻出数掌。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虽存心拼命,却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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