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异星邪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5章乱石浮沙
    转过这处山坳.又是一条迤逦山道。前行十数丈,前面突然一片茂林阻路,茂林上又是一道绿叶牌楼,上写:第二关。
    温瑾身如惊鸿,当先入林。卓长卿目光转处,忽然看到树林中,竟有数处依树而搭的木棚,制作得极见精巧。一入林中,宛如又回到有巢氏巢届之日。卓长卿心中方自暗叹,却又见这些木棚的门户上,各各有着一方横匾,上面竟写的是“疗伤处”三个隶字。
    卓长卿不禁冷笑一声,道:“她倒想得周到得很。”
    那三个少女跟在他身后,又自对望一眼,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茂林深处,突有一片平地,显见是由人工开辟而成。砍倒的树干,已被剥去树皮,横放在四周,像是一条供人歇脚的长椅。
    四面长椅围绕中的一块平地上,却又用巨木格成四格。
    第一格内乱石成堆,乍看像是凌乱得很,其中却又井然有序,巨木上插着一方木牌,写的是:“乱石阵”。
    第二格内却是一堆堆浮沙,亦是看来凌乱,暗合奇门。卓长卿毋庸看那木牌,便知道这便是五台绝技──浮沙阵。
    第三格内,却极为整齐地排列着九九八十一株短木桩,这自然便是少林南宗的绝顶武功之一梅花桩了。
    第四格内却排列着一束束的罗汉香,只是其中却折断了几束。卓长卿冷笑一声,忖道:“无根大师方才想必就是在这罗汉香阵上与人动手的了。”
    刹那之间,他目光在这四格方地上一转时,心中亦不禁暗惊:“难怪那温如玉要在林外建下疗伤之地,这却又并非全为了示威而已。武林中人要到这四阵上动手,能不受伤的,只怕真的不多。”
    他心念动处,脚下不停,脚尖在第二格第三堆浮沙上轻轻一点,身形突然掠起三丈,有如巨鹤冲天而起,突又飘飘而下,轻灵地转折一下,身形便已落在那罗汉香阵的最后一束香上,腿不屈,肩不动,身形突又掠起,漫无声息地掠入林中。
    跟在他身后的三个红裳少女,忍不住暗中惊叹一声,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方自偷笑一下,随后掠去。
    穿林而过,前行又十丈,前面突见危坡耸立,其势陡斜。
    卓长卿与温瑾并肩掠了过去,只见一路怪石嶙峋,心中方自暗惊山势之险,哪知目光动处,却不禁“呀”的一声,惊唤出声来。
    温瑾轻叹一声,侧顾道:“这也是那神偷乔迁的主意。”
    原来这一路长坡之上,两旁竟排列着一排白杨棺木。
    一眼望去,只见这些棺材一口口连着排了上去,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口。山行渐高,山风渐寒,稀淡的阳光,映在这一排棺材上,让人见了,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一股寒意。
    卓长卿剑眉轩处,“哼”了一声,无言地掠了上去,心中却满怀愤仇。此刻那乔迁若是突然出现,便立时得伤在他的掌下。
    坡长竟有里许,一路上山风凛凛,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直到这长坡尽头,便又见一处绿叶牌楼,上面写着的自是:“第三关”三字。
    牌楼内却是一片宛如五丁神斧一片削成的山地,山地上搭着四道看台,看台后是什么样子,卓长卿虽无法看到,但却有一阵阵叱喝之声,从那边隐隐传来,当下他脚步加紧,身形更快,倏然一个起落,跃上了那高约三丈的竹木看台。
    只见──
    这四道看台之中的一片细砂地上,竟遍插着数百柄刀口向上的解腕尖刀,刀锋闪闪,映目生花。
    这一片尖刀之上,左右两边,还搭着两架钢架。
    钢架上钢支排列,下悬铁链,一面铁链上悬挂的是数十口奇形短刀,山风虽大,这些尖刀却纹丝不动,显见得份量极重。
    另一处钢架上,却悬挂着数十粒直径几乎有一尺,上面满布芒刺的五芒钢珠。
    此刻这五芒神珠阵,铁链叮当,钢珠飞动,其中竟还夹杂着两条兔起鹘落的淡灰人影。
    山顶阳光虽然较稀,但照映在这一片刀山上,再加上那飞动着的钢珠铁链,让人见了,只觉光华闪动,不可方物。
    再加上那慑人心魂的铁链钢珠的叮当之声,两条人影的喝叱之声。
    卓长卿一眼望去,心中亦不禁为之一懔。
    他目光再一转,却见对面一座看台上,竟还杂乱地坐着十数个武林豪士,这其中有的是白发皓然,有的是满面虬须,有的是长袍高髻的道人,有的是一身劲装的豪雄,形状虽各异,但却都是神态奕奕,气势威猛,显见得都是武林高手。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些人数十道目光,虽都是有如利箭般望向他,但却仍端坐如故,没有一个人发出惊慌之态来。
    此刻卓长卿已掠上看台。这些人见了这突然现身的少年,心中虽然奇怪,但见他既与温瑾一路,想来亦算自己人,是以都未出声。而昨天与他曾经见面交手的“牌剑鞭刀”与“海南三剑”,此刻早已自觉无颜,暗中走了。
    温瑾目光一转,柳眉轻颦,身形动处,刷的掠了下去。
    她身形飘飘落下,竟落在一处刀尖上,单足轻点,一足微屈,身形却纹丝不动。阳光闪闪,映着她一身素服,满头长发;山风凛凛,吹动着她宽大的衣衫。
    卓长卿忍不住暗中喝彩。只见对面的那些武林豪杰英雄,此刻已都长身而起,一齐拱手道:“姑娘倒早得很。”
    要知道温瑾年纪虽然甚轻,但却是丑人温如玉的唯一弟子,在武林中地位却不低,是以这些成名已久的武林人物,对她亦极为恭敬。
    她微笑一下,轻轻道:“早。”
    目光一转,却转向那五芒神珠阵,只见阵中的人影纵横交错,却正是那多事头陀无根大师与千里明驼。
    她又自冷冷一笑,道:“无根大师怎么与别人动起手来了──”
    她话声未了,看台上却已掠出一条瘦长人影,轻轻落到刀山之上,轻功亦自不弱。温瑾秋波一转,冷冷道:“萧大侠,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
    “无影罗刹”哈哈干笑数声,道:“这只是我们久仰少林绝技,是以才向无根大师讨教一下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温瑾长长“哼”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突然冷笑一下:“但是这金刀换掌,和五芒神珠阵,可不是自己人考较武功的地方呀。”
    “无影罗刹”萧铁风微微一愕,却仍自满面强笑地说道:“只要大家手下留心些,也没有什么。”
    话声未了,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原来多事头陀见了温瑾来了,精神突振,奋起一掌,荡起一颗五芒神珠,向牛一山击去。那牛一山本是个驼子,此刻身形一矮,便已避过,反手一挥,亦自挥去一颗五芒神珠。
    多事头陀大喝一声,带起另一颗五芒神珠,直击过去,两珠相击,便发出“当”的一声巨响,但衣袖之间,却已被另一颗神珠划了道口子。
    要知道他身躯要比牛一山高大一倍,在这种地方交手,无形中吃了大亏,何况他方才连接三阵,此刻气力已自不继。
    他衣袖划破,心头一懔,脚下微晃,那千里明驼牛一山一着占了先机,哪肯轻易放过?暗中冷笑一声,身形一缓,倒退三尺,脚下早已忖好地势,轻轻落在第三柄尖刀上,双掌齐的当胸推出,推起四颗五芒钢珠,直击多事头陀。
    这四颗钢珠虽是同时袭击来,方向却不一。在刹那之间,多事头陀只觉耳边叮当巨响,眼中光华闪耀。他脚下已自不稳,气力也已不继,哪里挡得住这牛一山全力一击之下所击出的四颗重逾十斤的五芒神珠?
    他不禁暗叹一声,只道自己今日恐要葬身在这五芒神珠阵中。
    哪知──
    只听一声清啸,划空而来,接着一阵叮当交击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便是那千里明驼牛一山的一声惨呼。
    多事头陀只觉手腕一紧,身不由主地退了出去,一退竟一丈远。他定了定神,方自睁开眼来,只见穹苍如洗,阳光耀目,五芒神珠虽仍在飞舞不已,他自己却已远远站在刀山旁的砂地上。
    要知道卓长卿扬威天目山,技慑群雄,万妙真君一生借刀杀人,到头来却自食其果,温如玉挥手笑弄铁达人、石平,含笑而逝,温瑾生死一念,几乎丧生在五云烘日透心针下……
    多事头陀在这刹那之间,由生险死,由死还生,此刻心中但觉狂泉百涌,渐静渐弱渐消。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定一定神,凝目望去,只见穹苍如洗,阳光耀目,五芒神珠在飞舞不已,飞舞着的五芒神珠下,却倒卧着一条人影,不问可知,自是那立心害人,反害了自己的千里明驼牛一山了。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久战力疲,在牛一山全力一击所击出的五芒神珠之下,已是生死悬于一线。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卓长卿清啸一声,身形倏然掠过,有如经天长虹一般,掠入五芒神珠阵中,一手抓住多事头陀的手腕,正待将之救出险境。
    哪知千里明驼杀机已起,眼看多事头陀已将丧命,此刻哪里容得他逃生?双掌一错,身形微闪,竟然追扑了过去。
    卓长卿身形已转,此刻剑眉微皱,反手一掌,龙尾挥风。
    千里明驼牛一山只见这玄衫少年随意一掌挥来,他不禁暗中冷笑一声:“你这是自寻死路。”
    腰身一塌,双掌当胸,平推而出。千里明驼一生以力见长,一双铁掌上,的确有着足以开山裂石的真功夫,只道这玄衫少年,与自己这双掌一接,怕不立使之腕折掌断。
    哪知他招式尚未递满,便觉一股强风,当胸击来,宛如实质。
    他这才知道不好,但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他后悔的余地?
    他双掌方自递出,脚下已是立足不稳。此刻若是在平地,他也许还能抽招应敌,逃得性命,但此刻他脚下一晃,方自倒退半步,身后已有三粒五芒神珠,荡着劲风,向他袭来。风声强劲,他虽已觉察,但却再也无法闪避。
    “砰、砰、砰”三声,这三粒五芒神珠,竟一起重重地击在他的身上。
    他但觉全身一震,心头一凉,喉头一甜──张口“哇”的喷出一口鲜血,狂吼一声,扑在地上。他纵有一身横练,但在这专破金钟罩、铁布衫的五芒神珠的重击下,又焉会再有活路?
    卓长卿这长啸、纵身、救人、挥掌,当真是快如闪电,多事头陀回目一望,只见卓长卿微微一笑,道:“大师,没有事吧?”
    多事头陀想起自己以前对这位少年的神情举止,不觉面颊为之一红。但是他正是胸怀磊落的汉子,此刻心中虽觉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但却仍一揖到地,大声道:“兄弟,和尚今天服了你了。”
    卓长卿含笑道:“大师言重了。”
    转目望去,只见对面台上的数十道目光,此刻正都厉电般的望着自己。那无影罗刹萧铁风,却已掠至五芒神珠阵边,将千里明驼牛一山的尸身,抱了出来。这萧铁风有无影之称,轻功果自不弱,手里抱着那么沉重的躯体,在这映目生光的尖刀之上,瘦长的身形,却仍行动轻灵,嗖的两个起落,掠出尖刀之阵,落到旁边的空地上,俯首一望,低叹道:“果然死了。”
    卓长卿剑眉微皱,心中突然觉得大为歉然。要知道他自出江湖以来,与人动手,虽有多次,伤人性命,却从未之有的,此刻但觉难受异常,蜂腰微扭,一掠四丈,竟掠至无影罗刹萧铁风身侧,沉声道:“也许有救,亦未可知。”
    正待俯下身去查看牛一山的伤势。
    哪知萧铁风倏然转过头来,一眼望见了他,便立刻厉喝道:“滚!滚开!”
    卓长卿怔了一怔,道:“在下乃是一番好意,阁下何必如此!”
    无影罗刹萧铁风冷笑一声,说道:“好意──哼哼,我从前听到猫抓死了老鼠,又去假哭,还不相信世上有此等情事,今日一见──哼哼,真教我好笑得很。我萧铁风又非三岁孩童,你这假慈悲骗得了谁!”
    卓长卿又怔了一怔,心念数转,却只觉无言可对。他自觉自己的一番好意,此刻竟被人如此看待,心中虽有些忿气,但转念一想,人家说的,却又是句句实言。若说一人将另一人杀死之后,再去好意查看那人的伤势,别人自然万万不会相信。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只见那千里明驼仰卧在地上,前胸一片鲜血,嘴角更是血迹淋漓,双眼凸出,面目狰狞。
    他不觉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缓缓道:“在下实在是一番好意,阁下如不相信……”
    话犹未了,温瑾一掠而至,截口说道:“他不相信就算了。”
    卓长卿睁开眼来,叹道:“我与此人,无冤无仇,此刻我无意伤了他的性命,心中实在不安……”
    温瑾冷冷道:“若是他伤了无根大师的性命呢?你是为了救人,又有谁会怪你?难道你应该袖手看着无根大师被他杀死么?”
    卓长卿俯首沉思半晌,突又长叹一声,方待答话,却见无影罗刹萧铁风突然长身而起,目射凶光,厉声道:“我不管你是真意假意,恶意好意,这牛一山总是被你给杀死的。此后牛一山的后代、子女、亲戚、朋友,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找你复仇,直到眼看着你也像牛一山一样地死去为止。”
    卓长卿心中但觉悚然而颤,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忖道:“复仇,复仇……呀,这牛一山的子女要来寻我复仇,还不是正如我要寻人复仇一样?冤冤相报,代代寻仇,何时才了……”
    只听温瑾突然冷笑一声,道:“你既也是牛一山的朋友,想来也要代牛一山复仇了?”
    萧铁风目光一转,缓缓道:“为友报仇,自是天经地义之事……”
    温瑾冷笑截口道:“那么你若有此力量,你一定会代友报仇,将杀死你朋友的人杀死的了?”
    萧铁风不禁为之一怔,道:“这个自然!”
    温瑾接口道:“此人虽然杀死了你的朋友,但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人家杀死?这岂非是无理之极。”
    萧铁风道:“这岂是无理?我代友复仇,这有理极了。”
    温瑾冷笑接口道:“对了,你要代友复仇,所以能将一个与你素无冤仇的人杀死,而且自称极有道理,那么牛一山若是杀死了我们的朋友,我们再将他杀死,岂非是极有道理之事?”
    萧铁风又为之一愣。温瑾道:“如此说来,牛一山立心要杀死我们的朋友,我们是以先将他杀死,而救出我们的朋友,难道就不是极有道理的事么?”
    她翻来覆去,只说得萧铁风两眼发直,哑口无言。温瑾冷冷一笑,挥手道:“好好的将你朋友的尸身带走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萧铁风呆了半晌,俯身横抱起牛一山的尸身,纵身一掠,接连三两个起落,便自消失无影。
    卓长卿望着他的背影,剑眉却仍皱在一处,似乎若有所思。
    却听看台之上,突然响起一阵清宛的掌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姑娘好厉害的口才,竟将一个罗刹说得抱头鼠窜而走,哈哈──当真是舌剑唇枪,锐如利刃,教我实在佩服得很。”
    话声方落,卓长卿但觉眼前一花,面前已多了一条人影。
    他暗中一惊,此人轻功,可算高手,定睛望去,只觉此人虽然满头白发,颔下的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更是五颜六色,十色缤彩,竟比妇女之辈穿的还要花俏。
    卓长卿一眼望去,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温瑾见了此人,神色却似乎愣了一愣。只见此人袍袖一拂,含笑又说道:“老夫来得真凑巧,虽未见着姑娘的身手,却已见到姑娘的口舌,当真是眼福不浅得很。”
    这老者不但装束怪异,说起话来,竟亦尖细有如女子。温瑾心中既惊且恨。她从未见过此人,竟不知此人是哪里来的、几时来的,不禁转眼一望,望了那三个方自跟来的红裳少女一眼,只见她们亦是满面茫然之色,忍不住问道:“恕我眼拙,老前辈……”
    她话犹未了,这老人已放声笑道:“姑娘心里大约在奇怪,老夫是哪里来的。哈哈──老夫今晨偷偷摸摸地上山,一直到了这里,为的就是要大家吃上一惊。”
    温瑾冷笑暗忖道:“若非昨夜发生了那些事,你想上山,岂有如此容易!”
    看台之上,十人之中,倒有五人认得此人。此刻这些江湖枭雄,都仍端坐未动。他们当然不知道温瑾与丑人之间的纠纷,是以方才眼看千里明驼被杀之事,此刻仍自安然端坐,像是又等着来看热闹一样的。
    只见这彩服老人哈哈一笑,又道:“姑娘虽不认得老夫,老夫却认得姑娘的。老夫已久仰姑娘的美艳,更久仰姑娘的辣手,是以忍不住要到这天目山来走上一遭──”
    温瑾突然瞪目道:“你是花郎毕五的什么人?”
    这彩服老人笑将起来,眼睛眯成一线,眼角的皱纹,更有如蛛网密布。但一口牙齿,却仍是雪白干净,有如珠玉。
    他露出牙齿,眯眼一笑,道:“姑娘果然眼光雪亮。不错──老夫毕四,便是那不成材的花郎毕五更不成材的哥哥。”
    温瑾心头一震,沉声道:“难道阁下便是人称玉郎的毕四先生么?”
    彩服老人又自眯眼一笑,连连颔首。卓长卿昨夜在车厢之外,听得那些红裳少女所说花郎毕五被温瑾削去鼻子之事,此时听见这老人自报姓名,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动,暗自忖道:“此人想必是来为他弟弟复仇的。”
    立即目光灼灼,全神戒备起来。那三个红裳少女见了这老人的奇装异服,再听见这老得已快成精的老人居然还叫做玉郎,心中都不觉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
    只见这玉郎毕四眯起眼睛,上上下下瞟了温瑾几眼,道:“姑娘年纪轻轻,不但口才犀利,而且目中神光满盈,显见内功已有根基,难怪我那不成材的弟弟,要被姑娘削去鼻子。”
    温瑾冷笑一声,道:“那么阁下此来,莫非是要为令弟复仇的么,那么……”
    哪知她话声未了,这玉郎毕四却已大摇其头,截口说道:“不对,不对,不但不对,而且大错特错啦。”
    卓长卿、温瑾齐的一愣。
    只听这玉郎又道:“那毕五又老又糊涂,自己不照照镜子,却想来吃天鹅肉,姑娘莫说削去他的鼻子,就算再削去他两只耳朵,老夫我不但不会反对,更不会为他复仇,只怕还要鼓掌赞成的。”
    卓长卿、温瑾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人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看来当真并非虚语。那‘花郎’毕五虽然无耻,想不到他却有个如此深明大义的兄长。唉──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毕四看来虽不得人心,想不到却是胸襟磊落的汉子。”
    一念至此,两人不禁对这位玉郎毕四,大起好感。温瑾微笑说道:“请恕我无礼,方才多有冒犯之处。”
    她语声一顿,又道:“老前辈此来,可是为了家师……”
    此时此刻,她亦不愿别人知道她与丑人间的事情,是以此刻口口声声,仍称“家师”。
    哪知她语到中途,那玉郎毕四又不住摇起手来。她愣了一愣,倏然顿住话声。只听毕四道:“不是不是,非但不是,而且大错特错。”
    卓长卿心中大奇,忖道:“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么他此来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见这玉郎眯眼一笑道:“老夫不似毕五与令师还有三分交情,此来又怎会为了令师呢!若是……哈哈!”
    他大笑两声,倏然顿住话声,又自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温瑾。温瑾被他瞧得好生不耐,但却又不便恶言相加,秀眉微蹙,微微一笑,道:“那么老前辈此来,难道是游山玩水的么?”
    她本就丽质天生,笑将起来,更有如百合初放,柳眉舒展,星眸微晕,玉齿微现,梨涡浅露,当真是国色天香,无与伦比。卓长卿目光动处,一时之问,不觉看得呆了。
    温瑾目光虽未望向卓长卿,但却也知道,他正在看她。
    她只觉心里甜甜的,虽不想笑,却忍不住要笑出来,目光抬处,却见那玉郎毕四也正在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容一敛,只见这玉郎毕四摇头晃脑,啧啧连声,道:“美、美、真美!”
    语声微顿,突然双手一分、一扬、单膝点地,跪了下来。
    卓长卿一愣,温瑾更是大奇,纤腰微扭,退后三步,诧声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玉郎毕四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温瑾摇首道:“我真的不知道。”
    玉郎毕四双手一合,捧在自己的胸前,低声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么?……我正在向你求婚呀!我要你答应,答应嫁给我。
    我虽然是毕五的哥哥,却长得比他年轻,更比他英俊。你虽然拒绝了他,他活该,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我的,是吗?”
    卓长卿、温瑾、多事头陀、三个红裳少女,一齐睁圆眼睛,望在这玉郎毕四身上,几乎以为此人疯了。
    他们有生以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无耻之人,竟会做出这种无耻之事。
    他们竟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气亦无法气出来。只听看台之上,反倒笑声如雷。那玉郎毕四却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扬臂道:“我当着别人跪在你面前,这表示我对你是多么痴情。你能伤害一个对你如此痴情的人的心吗?不会的,你是那么……”
    卓长卿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住口!”
    玉郎毕四面色一沉,道:“我说我的,干你何事?难道你在吃醋么?”
    卓长卿铁面如水,生冷而简短地说道:“站起来。”
    玉郎毕四干涩而枯老的面容,像是一块干橘皮,突然在火上炸开了花。他扫帚般的双眉,金鱼般的眼,在这一瞬之间,都倏然倒竖起来,怒喝道:“你是谁?你可知道老夫是谁?你竟敢在老夫面前这般放肆,哼哼,大约真的是活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玉郎毕四方才言语温柔,柔如绵羊,此刻说起话来,却是目瞪眉竖,猛如怒狮。只是他却忘了自己此刻仍然跪在地上,身体的姿势,与面目的表情太不相称。那些红裳少女见了这等情况,忍不住又都掩口暗笑起来。
    卓长卿怒气更炽,方待怒喝,却听毕四冷哼一声,又已接口说道:“我说话的对象是这位姑娘,只要这位姑娘愿意听,谁都不能叫我住口。你这小子算是什么!哼哼,当真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
    卓长卿愣了一愣。他生来直肠直肚,心中所想之事,半点不会转弯,此刻不禁暗忖:“是了,我曾听人说过,女子最喜欢别人奉承,这姓毕的满口胡言,温瑾却并未──”
    想到这里,忍不住目光斜瞟温瑾一眼。
    却听温瑾缓缓说道:“姓毕的,你说了一堆废话,我却没有喝止,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玉郎毕四本虽满面怒气,忽然听见温瑾竟然对自己说起话来,而且莺声燕语,语声中并无怒气,心中不禁一荡,立刻柔声道:“想来是我的一片真心诚意,打动了姑娘的芳心.是以──”
    温瑾摇了摇头,接口道:“不对!”
    玉郎毕四笑容一敛,但瞬又含笑道:“那么可是姑娘听我说的十分好听,是以──”
    他话未说完,温瑾又自摇首接口道:“也不对!”
    她轻轻一拂衣角,嘴角似笑非笑,接道:“我小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早上,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有一条疯狗,跑来对我乱吠,我气不过,就把它打跑了,哪知我……我姑姑走来看见,却将我骂了一顿,说一个女孩子应该文静些,怎么可以和疯狗一般见识!”
    她语声本就娇柔动听,面上更永远带着三分笑容,此刻阳光温柔地映在她面容上,更显得她娇靥如花。
    玉郎毕四直看得心痒难抓,忍不住道:“是极,是极,姑娘今日这般文静,想必定是幼时教养极佳之故。”
    温瑾微微一笑,又道:“我文静虽不见得,但却真的再也不和疯狗一般见识了,以后再有疯狗在我旁边狂吠,我只有走开一点,让让他……”
    她语声一顿,目光忽然温柔地落在卓长卿身上,接口又道:“可是现在如果有疯狗在我旁边狂吠,我就再也不必让他了,因为我现在已经有了……”
    垂首一笑,方自接道:“有了一个保护我的人。”
    纤手微抬,缓缓指向毕四:“长卿,你替我把这条疯狗赶走,好不好?”
    卓长卿见她竟还在与毕四含笑而言,心中正是怒愤填膺,恨不得立时掉首不顾而去。此刻闻言愣了一愣,才恍然了解她的含意,心中不觉又笑又恼。这少女当真调皮得很,此时此刻,居然还有心情来说笑。转目望去,只见那玉郎毕四直挺挺跪在地上,面上又红又紫,有如猪肝,突然大喝一声,跳将起来,戳指温瑾,破口大骂道:“你这小妮子,当真不识抬举,毕四太爷好意抬举你──”
    话声未了,忽觉一股劲风当胸袭来,威猛强劲,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他大惊之下,身形一旋,倏然滑开五尺,定眼望去,只见卓长卿面带寒霜,挥掌冷笑说道:“我手掌三挥之后,你若还在此地,就莫怪我手下无情了。”
    玉郎毕四似乎被他掌风之强劲所惊,面色一变,倒退三步。卓长卿手掌两挥。见他已有去意,心中不禁一宽。要知道他生具性情,方才伤了那千里明驼牛一山的性命,心中已是大为不忍,此刻对这玉郎毕四虽然极为恼怒,但却仍不愿出手相伤。
    玉郎毕四倒退三步,身形方自向后一转,突又滴溜溜的一个转身,快似旋风,手掌微扬,劲风三道,分向卓长卿前胸将台、玄关、乳泉三处大穴袭来。这三道暗器不但体积奇小,难以觉察,而且又是在玉郎毕四转身之间发出,卓长卿但觉眼前微花,暗器距离自己前胸,已不及三尺。
    温瑾情急关心,花容惨变,嘤咛一声,扑上前去。只见卓长卿虽然胸腹一缩,脚下不动,前胸竟然缩后一尺。但这三点暗器,却仍都着着实实,击在他身上。温瑾目光动处,只觉眼前一黑,脑中一阵晕眩,蹬、蹬、蹬连退数步,险些一跤跌在地上。
    玉郎毕四一声怪笑,道:“小子张狂,也要你见见毕四太爷的──”
    话声未了,忽见卓长卿胸膛一挺,身躯竟又站得笔直。那三点暗器虽都着着实实打在他身上,此刻竟又都滑下,卓长卿伸手一接,接在掌中。
    玉郎毕四一阵大惊。看台之上,多是武林高手,眼光明锐,是以那暗器虽纤小,这些人也俱都看得清清楚楚,此刻心中亦不禁大感惊愕,有的竟忍不住脱口惊呼出声来。
    温瑾定了定神,睁开眼帘,方待挨到卓长卿身上,查看他的伤势,此刻见他居然无恙,心中惊喜交集,张口半晌,竟然说不出话来。
    卓长卿剑眉轩处,冷冷一笑,突然手掌一扬,掌中那三支比普通形状小了一半的五棱钢针,便已原封不动地袭向毕四,风声尖锐,竟比毕四方才击出之时,力道还要强劲数倍。
    这三支五棱钢针,本是玉郎毕四扬名江湖的暗器,威力虽不及丑人温如玉的无影神针霸道,但却也是见血封喉,极为歹毒,而且锋利无比。再加上玉郎毕四手劲非同小可,纵然身怀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一类功夫之人,若是遇着此等暗器,一样也是无法抵挡。
    是以玉郎毕四再也想不到自己发出的暗器,竟伤不了这玄衫少年,此刻惊恐之下,却见这三支钢针竟然原物退回,他深知自己这种暗器的威力,当下吓得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颜面,身形一缩,就地一滚,只觉风声三缕,自头顶飞过,划空飞出数丈,方自落到地上。他翻身站起,额上冷汗涔涔落下,方才面上的狂傲之意,此刻早已经消失无影,心中却兀自大惑不解,暗忖道:“以我的手劲发出这些五棱毒针,纵是铁板,也未见能以抵挡,这少年是凭着什么,难道他的内功真已练到金钢不坏之身吗?”
    他自然不会知道,卓长卿身上所穿的这条玄色长衫,看起来虽然毫不起眼,但其实却非凡物,正是司空老人以昔年得自黄山的那怪蛇之皮所裁制。丑人温如玉那时不远千里赶至黄山,一半也是为着此物。
    世事之奇,有些的确不是常理所能忖度。这怪蛇之皮,不但坚韧无比,刀枪难入,而且火水不侵,是以云中程初见到卓长卿时,卓长卿自火宅之中,安步而出,身上并无半点火星;万妙真君尹凡与他野店相叙之时,他身上泼了一满杯酒,却也滴水不沾。此刻玉郎毕四的三道钢针,虽然霸道,但已被他以内力化去一半力道,再加上这件异衫之能,自然不能伤他分毫。
    卓长卿傲然而立,又自喝道:“还不快滚!”
    他这一声喝声,虽然和片刻之前的一声喝声的声音毫无二致,但听在玉郎毕四以及在场群魔耳里,所生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只见玉郎毕四呆立半晌,面上阵青阵白,终于暗叹一声,身形微拧,转身欲去。哪知温瑾突然冷冷一笑,喝道:“站住!”
    毕四身形微顿,温瑾冷冷道:“你乱吠了半天,就这样想走了吗?”
    纤足微点,曼妙的身形,突然惊鸿般掠到身侧。“你那宝贝弟弟,留下一只鼻子,你好歹也该留下一些东西来呀!”
    玉郎毕四心中又急又怒,只见温瑾微一招手,立在远处的一个红裳少女,立刻如飞掠来,双手递上一柄形似匕首的短剑,剑长仅有一尺,剑柄制作得极为精致,剑身却晶莹雪亮,在日光下闪闪生光,正是当时江湖女子常用的防身之物。
    温瑾口角含笑,接过短剑,伸出春葱般的纤纤玉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抹、一弹,只听“呛”的一声轻吟,温瑾又道:“是鼻子有用些,还是耳朵有用些?呀──想来两样都没有什么用,你还是两样都留下来吧!”
    玉郎毕四暗道一声:“罢了。”
    他虽然厚颜无耻,却又怎能当着这些人之面,受到如此欺辱?心中虽知自己万万不是那玄衫少年的敌手,但此时此刻,却少不得要拼上一拼,转念之间,正待翻身一掌击出。
    哪知就在他心念转处,身后突然微风拂过,那玄衫少年,竟已掠到他身前,他面色一变,却听这玄衫少年竟缓缓道:“放他去吧!”
    温瑾微微一愕,秋波数转,突然噗哧一笑,放下手掌,娇笑道:“我才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哩,刚才不过是故意吓吓他的。”
    卓长卿含笑道:“那就好了。”
    手掌一挥:“还不快走!”
    他见温瑾如此的柔顺,心中不觉大感安慰。那些红衫少女见到温瑾平日那样刁蛮,今日对这玄衫少年,却又如此温驯,彼此对望一眼,心中各自不解。
    玉郎毕四目光怨毒地瞪了卓长卿一眼,突然长叹一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语声未了,他身形已如飞掠去,只听远远仍有语声传来:“此恩此德,来日必报。”
    温瑾秋波流转,望着他的背影,轻轻说道:“你对他虽然这么仁慈,可是他却未必会感激你,说不定以后还要找你报仇也说不定。唉──那么你这又是何苦?”
    卓长卿面色一沉,正色道:“做人但求自己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怎样对我无所谓。哼哼,我岂是施恩望报之人──”
    说到这里,忽然瞥见温瑾目光在闪动,隐有泪珠,知道她自幼受着丑人温如玉的放纵,能够如此,已是大为不易,有时纵然行为略为偏激,却也难怪。
    一念至此,他不禁柔声道:“有些事你自然不会明了。唉──要是你从小就跟着我那恩师在一起,就不会──”
    语声未了,忽听一声惨呼,自远处传来,声音凄惨绝伦,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卓长卿面色一变,脱口道:“这是玉郎毕四!”
    转面望向温瑾:“这又是怎么回事?”
    温瑾摇了摇头,心中突然一动,面色不禁又为之大变。
    那看台之上的武林群豪,有些虽与玉郎毕四有故交,但见卓长卿武功那般惊人,温瑾又是丑人温如玉的徒弟,这些人虽然俱都不是等闲角色,但却谁都不敢招惹温如玉,是以毕四受辱,他们都一直袖手旁观,端坐不动。
    但此刻的这一声惨啸,却使得他们不禁都长身而起,翘首望去。只见两条淡红人影,自那边如飞掠来,身法轻盈美妙,不弱于武林中一流高手,瞬息之间,便已掠到近前。
    卓长卿抬目望去,只见这两个红衫少女,竟是在那红巾会帮众惨死之时,从地上拾起那粒粉红色珠子的小玲、小琼。此刻她两人身形如风,掠到近前,倏然顿住身形,小玲玉掌平伸,掌中托着一方素绢,绢上鲜血淋漓,竟赫然放着三团血肉。
    卓长卿心头一懔,仔细望去,才看出这三团血肉,竟是一双人耳、一只人鼻,不禁脱口惊呼一声,又自变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玲、小琼四道秋波,齐地一转,面上却木然没有丝毫表情,缓缓地走到温瑾身前。温瑾柳眉微颦,忍不住问道:“这可是那玉郎毕四的?”
    小玲微微颔首,道:“这是祖姑姑叫我们交给姑娘的──”
    她语音微顿,又道:“她老人家说,无论姑娘对她怎样,要是有人对姑娘无礼,她老人家还是不能坐视,所以──她老人家就代姑娘把这姓毕的鼻子和耳朵割下来,交给姑娘。”
    双手一伸,笔直地交到温瑾面前。
    卓长卿心中暗惊:“这丑人温如玉当真是神出鬼没,我半点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但此间发生之事,她却都了如指掌。”
    温瑾呆呆地望着这一方血绢,心中但觉百感交集,思潮翻涌……
    小玲等了半晌,见她仍不伸手来接,秋波一转,缓缓垂下腰去,将这一方素绢,放到地上,轻叹一声,接着又道:“姑娘不接,我只得将它放在这里。反正只要姑娘知道,祖姑她老人家对姑娘还是那么关心就好了。”
    小琼目光一垂,接道:“祖姑还叫我们告诉姑娘,姑娘若是想找她老人家报仇,她老人家一定会让姑娘称心如愿的。今天晚上,她老人家就在昨天晚上的庙堂里等候姑娘──”
    她眼眶似乎微微一红,方自接道:“她老人家还说,请这位卓相公,也和姑娘一起去。”
    小玲轻叹一声,接道:“到时候,我们两人也会在那里等着姑娘的。我两人和姑娘从小在一起,承蒙姑娘看得起,没有把我们看成下人,我两人也一直感激得很,常常想以后一定要报答姑娘,可是──”
    她语声微顿,目光一垂:“可是今天晚上,我两人再见姑娘之面的时候,却已是姑娘的仇人。姑娘若要对祖姑老人家怎样,那么就请姑娘也一样地对我们。”
    她幽幽长叹一声,又说道:“我们不像姑娘一样的博学多才,我们都笨得很。可是我们却也听说过一句话,那就是:‘人若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对人。’这句话我不知说得对不对,但意思我却是懂的。”
    小琼目光一直垂在地面,此刻她眼眶仿佛更红了,幽幽地叹道:“我们不管祖姑为人怎样,但她老人家一直对我们很好,就像她老人家一直对姑娘很好一样。”
    这两人一句连着一句,只听得温瑾心中,更觉辛酸苦辣,五味俱全。
    她垂首无言,愣了半晌,明眸之中,又已隐泛泪珠。
    卓长卿目光动处,双眉微皱,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终于忍住。
    只见温瑾垂首良久,突然一咬银牙,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两人这样说,我心里头虽然难受,但是──”
    小玲目光一抬,截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们知道姑娘的心意,当然我们不能勉强,可是我也听说,古人有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故事──”
    她话声倏然中止,手腕一伸一缩,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左手紧捏衣角,右手一划,只听“嘶”的一声,那件红裳衣袂,便被利剑一分为二。
    她暗中一咬银牙,接着道:“从此姑娘不要再认得我,我也不再认得姑娘了。”
    玉掌一挥,短剑脱手飞出,斜斜地插在地上,噗的一声,剑身齐没入地。她表面虽强,心中却不禁心酸,两滴泪珠,夺眶而出。抬头望处,温瑾亦已忍不住流下泪来。
    两人泪眼相对,卓长卿暗叹一声,转过面去。他无法理解,造化为何如此弄人,让世人有如此悲惨之事。
    看台之上的武林豪士,见了这等场面,个个心中不禁惊疑交集,但其中真相,却无一人知道。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无法伸手来管此事。有的人只得转身走了,有的人虽还留在当地,但却无一人插口多事的。
    一直垂首而立的小琼,此刻又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事已至此,我也再无话说。我想姑娘总比我们聪明得多,会选择一条该走的路,可是──”
    她话声一顿,突然走向卓长卿,说道:“卓相公,你是聪明人,我想问问你一句话,不知你可愿意听?”
    卓长卿微微一愣,沉吟道:“且请说出。”
    小琼缓缓道:“生育之苦,固是为人子女者必报之恩,但养育之恩,难道就不是大恩么?难道就可以不报么?”
    卓长卿又自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这两个少女,已一齐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本来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个个对望几眼,亦自默然跟在她们身后,垂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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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恩重仇深
    温瑾垂首而立,一时之间,心中是恨是怨,是恩是仇,她自己也分辨不清。良久,良久,她方自抬起头来,四侧却已别无人影,看台上的武林群豪,此时也都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卓长卿仍然无言地站在她身旁,就连那素来多事的多事头陀无根大师,此刻都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阳光仍然灿烂,仍然将地上的尖刀,映得闪闪生光。她缓缓地俯下身,缓缓地拔起那柄插在地里的短剑,和自己手中的一柄短剑,放在一起。一阵风吹来,她竟似乎觉得有些凉意,于是她转身面向卓长卿,怔了许久,终于“哇”的一声,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她只觉得此刻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这宽阔而坚实的胸膛。她感觉到他的一双臂膀,紧紧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一丝温暖的感觉,悄悄从她心中升起。她勉强止住哭声,抽泣着道:“我该怎么办呢?长卿,我该怎么办呢?”
    卓长卿垂下目光。她如云的柔发,正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起伏着,就像是平静的湖泊中,温柔的波浪似的。
    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这温柔的波浪。天地间的一切,此刻都像是已静止了下来,他感觉得出她心跳的声音,但却也似乎那么遥远。
    强忍着的抽泣,又化成放声的痛哭。
    郁积着的悲哀,也随着这放声的痛哭,而得到了宣泄。
    但是卓长卿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起来。他暗问自己:“我该怎么做呢?生育之苦,养育之恩……唉,我既该让她报父母之仇,却也该让她报养育之恩呀!”
    他无法回答自己,他更无法回答温瑾。
    终于,他作下了个决定,于是他轻拍着她的肩膀,出声道:“我们走吧。”
    温瑾服从地抬起头,默默地随着他,往外面走去。他们谁也不愿意施展轻功,缓慢地绕过那一片刀海,走出看台,走过那一条两旁放满棺木的小道。白杨的棺木,在阳光下呈现着丑恶的颜色,卓长卿心中积郁难消,突然大喝一声,扬手一掌,向道旁一口棺木劈去,激烈的掌风,震得棺木四散飞扬。
    突地──
    棺木之中,竟有一声惨呼发出,呼声尖锐,有如鬼啸!
    卓长卿蓦地一惊,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直升背脊──
    他呆若木鸡地定睛望去,只见随着四散的棺木,竟有一条人影,随着飞出,“噗”的一声,落在地上,辗转两下,寂然不动。
    卓长卿呆呆地愣了半晌,一个箭步,窜了过去。地上躺着的尸身,黑衫黑服,仰天而躺,面上满是惊恐之色,像是在惊奇着死亡竟会来得这么突然似的,他竟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温瑾亦自大吃一惊,秋波流转,四下而望。阳光之下,大地像是又回复了寂静,但是──
    道旁的棺木,却似乎有数口缓缓移动了起来。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纵然是白天,纵然有阳光如此光亮,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悚栗之意,就像是一个孤独的人,在经过鬼火磷磷、鬼语啾啾的荒坟时一样。
    温瑾呆立半晌,心念数转,突然柳眉一轩,双手齐扬。
    只见银光两道,厉如闪电,随着她纤手一抬之势,袭向两口并置的棺木。
    “噗”的两声,两柄短剑,一齐深没入棺。
    接着竟然又是两声凄厉的惨叫,鲜红的血水,沿着兀自留在棺外的剑柄,一滴一滴的流了出来,流在灰黯的山道上。
    卓长卿一掠回身,掠到温瑾身旁,两人方自匆匆交换了一个目光。
    突然──
    山道尽头,传来三声清脆的铜锣之声。
    当!当!当……
    余音袅袅未歇,山道两旁的百十口棺木的白杨棺盖,突然一齐向上抬起──
    卓长卿在大惊之下,目光一扫,只见随着这棺盖一扬之势,数百道不经留意便极难分辨的乌黑光华,带着尖锐风声,电射而至。他心头一凉,顺手拉起温瑾的手腕,双足一顿,身形冲天而起,应变之迅,当真是惊世骇俗。
    只见数百道乌黑光华,自脚底交叉而过,却又有数百道乌黑光华,自棺中电射而出。他身在空中,藉力无处,这一下似乎是避无可避,只听温瑾脱口惊呼道:“无影神针!”
    他心头更是一寒,想到这暗器之歹毒,可算是天下少有,自己在空中虽能身形变化,但这些暗器密如飞蝗,自己身穿蛇衣,如再转折掠开,纵然身上中上几处,亦自无妨,但温瑾岂非凶多吉少?
    此刻情况之险,当真是生死俱在一念之间。
    卓长卿情急之下,心中突然闪电般泛起一个念头。
    他甚至来不及思索这念头是否可行,便已大喝一声,扬手一掌,向温瑾当胸击出。
    这一掌掌风激烈,威势惊人,但掌势却并不甚急。温瑾身在空中,眼见他这一掌击来,心中既惊且怪,愣了一愣,亦自扬手拍出一掌。
    “噗”的一声,两掌相接,温瑾忽觉一股内力,自掌心传来,她本极灵慧,心中突然一动,掌心往外一翻,婀娜的身躯,便已借着这一掌之力,横飞三丈,有如一只巧燕般,飞出山道之外。
    卓长卿自己也藉着这一掌之力,横飞开去,眼看那些乌黑的暗器无影神针,已自交相奔向自己方才凌空之地,不禁暗道一声“侥幸”,伸手一捏,掌心却已淌满一掌冷汗。
    可是他身形却丝毫没有半分停顿,脚尖一点,身形便已闪电般向方才锣声响处扑去。目光闪处,远远望去,只见山道尽头处的一口棺木之中,伫立着一个黑衣汉子,手中一面金锣,在日光下闪闪生光。这汉子一手扬锤,正待再次击下,望见卓长卿如飞掠来,吓得手中一软,“当”的一声.金锣落地,身形一拧,一跃两丈,亡命地向山下掠去。
    卓长卿大喝一声:“哪里逃!”
    倏然一个起落,身形斜飞数丈,随后就追了过去。此刻温瑾亦已如飞掠来。只见那黑衣汉子脚下矫健,轻功不弱,施展的身法,竟是上乘轻功绝技八步赶蝉。
    卓长卿脚下不停,口中大喝道:“莫放这厮逃走!”
    他两人轻功之妙,当真是绝世惊人,那汉子身法虽快,却再也不是他两人的敌手,一霎眼之间,只觉身后衣袂带风之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万万无法逃出这两人的掌握,突然回首大喝一声,道:“看镖!”
    卓长卿、温瑾齐地一惊,身形微顿。温瑾目光动处,瞥见这人的面目,不禁变色,脱口而出呼道:“乔迁!”
    呼声未了,已有一道寒光击来。卓长卿剑眉微扬,随手一掌,将这一道镖光,远远劈落,落入草丛中,大喝问道:“这厮便是乔迁?”
    温瑾道:“不错──追!”
    随着呼喊之声,他两人身形又已掠出十丈。前面已是树林,卓长卿眼看此人已自掠入树林,突然长啸一声,身在空中,双臂微分,有如展翅神鹰,一掠三丈,头下脚上,扬手一掌,向这汉子当头劈下。
    这一掌威势之猛,当真是无与伦比!那汉子心胆皆丧,俯身一窜,身形落地,连滚数滚,滚入树林里,心中方自一定,只道自己一入密林,性命便已可捡回一半,哪知身前突然一人冷喝道:“还往哪里逃!”
    他心头一颤,举目望过去,方才那玄衣少年,已冷然立在他身前。他再也顾不得羞辱,双肘向后一挺,身形又自向后滚出。这江湖下五门中的绝顶功夫就地十八滚,似乎被他运用得出神入化。但见他枯瘦的身躯,在地上滚动如球,连滚数滚,突然又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发出:“哪里去!”
    他心头又自一懔,偷偷一望,更是面如土色。他知道这少女便是红衣娘娘温如玉的弟子温瑾。
    前无退路,后有追兵,他自知武功万万不是这两人的敌手,却还妄想行险侥幸,突然厉叱一声,双肘、双膝一齐用力,身形自地上弹起,双手连扬,十数道乌黑光华,俱都闪电般向温瑾发出──
    温瑾冷笑一声:“你这叫班门弄斧!”
    纤躯一扭,罗袖飞扬,这十数道暗器在霎眼之间,便有如泥牛入海,立时无影无踪。
    这汉子身形一转,又待向侧面密林中扑去,哪知身后突然一声冷笑,他但觉胁下腰间一麻,周身再也无力,噗的坐在地上。
    卓长卿一招得手,喝道:“你且看住这厮,我到那边看看。”
    说到“看看”两字,他身形已远在十丈之外。接连三两个起落,只见那片山道之上的两旁棺木中,已接连跃出数十个黑衣汉子来。他清啸一声,潜龙升天,一冲三丈,大喝道:“全部站住!”
    那些汉子一惊之下,抬目望去,只见一个玄衣少年,在空中身形如龙,夭矫盘旋,他们虽然都是久走江湖的角色,但几曾见过这等声威?只吓得脚下发软,果然没有一人敢再走一步。
    卓长卿奋起神威,双掌一扬.凌空劈下,掌风激荡,竟将山道两旁一左一右两口棺木,劈得木片四下纷飞。
    他大喝一声:“谁再乱走一步,这棺木便是榜样。”
    喝声过后,他身形便自飘飘落下,有如一片落叶,曼妙无声。
    那些黑衣汉子看着这等足以惊世骇俗的轻功,几乎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这玄衫少年又自喝道:“全部回来.站成一排!”
    黑衣汉子们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果然一个个走了回来,垂头丧气地立在道旁,有如待宰的牛豕,全身颤抖,面如死灰。
    卓长卿冷笑一声后,温瑾已自一手提着那汉子,掠了过来,噗的一声,将他掷到地上,微微一笑,道:“这厮果然就是乔迁!我早已知道他不是好人,却想不到他竟坏到这种地步。他这一手想来是想将到会的武林豪士,一网打尽。唉──要是在黑夜之中,蓦然遇着这么一手,还真的是叫人防不胜防。”
    她缓缓走到棺木之前,秋波一转,突然从棺中取出一包干粮、一壶食水来,向卓长卿一扬。卓长卿剑眉轩处,冷哼一声。
    温瑾又道:“奇怪的是,这些汉子发放暗器的手法,俱都不弱,真不知道这姓乔的是从哪里找得来的?”
    她语声微顿,又自从地上拾起一物,把玩半晌,送到卓长卿手上。卓长卿俯首望处,只见此物体积极小,四周芒刺突出,果然便是自己在临安城中所见之物,不禁皱眉道:“这难道又是──又是那温如玉暗中设下的埋伏么?”
    温瑾螓首轻垂,柳眉深颦,轻声道:“这无影神针,的确是她不传之秘,除了我和小琼、小玲之外,就似乎没有传给过别人,而且,此物制造不易──”
    语声突顿,垂首沉思半晌,突然掠到乔迁身侧,纤足微抬,闪电般在乔迁背脊之后,连踢三脚。
    只见乔迁瘦小的身躯,随着她这一踢之势,向外滚开三步,张口吐出一口浓痰,翻身坐了起来,机警尖锐的眼珠,滴溜溜四下一转,干咳一声,垂下头去。他知道自己此刻已在人家掌握之中,有如瓮中之鳖是以根本再也不想逃走之计,居然盘膝坐在地上,一言不发,瞑目沉思起来。
    温瑾冷笑一声,沉声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好生答复我!”
    乔迁以手支额,不言不动,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
    卓长卿见此人面容干枯,凹睛凸颧,面上生像寸肉不生,一眼望去,便知是尖刻之像,嘴唇更是刻薄如纸,想必又是能言善辩之徒,心下不觉大起恶感,剑眉微皱,叱道:“此人看来奸狡绝伦,你要问他什么,他纵然答复,也未见可信──”
    说到这里,暗叹一声,忽觉自己对这些奸狡之徒,实在是束手无策,却见温瑾微微冷笑,接口沉声说道:“比他再奸狡十倍的凶徒,我也见得多了,我若不能叫他说出实话来──哼哼。”
    她冷哼两声,又道:“长卿,你可知道对付这种人,该用什么办法?”
    卓长卿愣了一愣,缓缓摇了摇头,却见温瑾秋波一转,似乎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冷笑又道:“我再问他一句,他若不好生回答于我,我就削下他一只手指,然后再问他一句,他若还不回答,我就再削下他两只手指,他就算真的是铁打的汉子,等到我要削他的耳朵,切他的鼻子,拔他的舌头,挖他的眼珠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他还不说出来。”
    她缓缓说来,语声和缓,但却听得卓长卿心头一颤,转目望去,只见那乔迁却仍瞑目而坐,而额上已忍不住流下冷汗。
    温瑾冷笑一声,又道:“长卿,你要是不信,我就试给你看看。”
    柳腰一拧,缓步走到乔迁面前,还未说话,却见乔迁已自长叹道:“你要问我什么?”
    温瑾轻轻一笑,秋波轻瞟卓长卿一眼,道:“你看,他不是也聪明得很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恶人自有恶人磨,看来此话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却不知道,温瑾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足够叫乔迁听了胆寒,这因为乔迁深知这位女魔头的弟子,当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角色。
    只听温瑾一笑道:“我先问你,你这些无影神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乔迁双目一睁,目光一转,道:“我若将一切事都据实告诉你,你还要对我怎样?”
    温瑾柳眉一轩,冷冷道:“你若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话,我就废去你一身武功,让你滚回家去,再也不能害人。”
    乔迁面色一变,额上汗下如雨,呆呆地愣了半晌,颓然垂下头去。卓长卿双眉一皱,忖道:“废去武功,生不如死,这一下我看他大约宁可死去,也不愿说出了。”
    哪知他心念未转完,乔迁却已惨声道:“我说出之后,姑娘纵然饶我一命,但只怕──”
    他目光一转,向那些黑衣汉子斜瞟一眼:“我还没有回家,就已被人乱刀分尸了。”
    温瑾柳眉扬处,沉声道:“你要怎的?”
    乔迁目光一转,垂首道:“我只望姑娘能将我轻功留下几分,让我能有活命之路。”
    卓长卿长叹一声,忖道:“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将生命看得如此珍贵,甚至比自己的名誉、信用、自由的总和还要看得重些。唉──自古艰难唯一死,难怪那些抛头颅、洒热血,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英雄豪杰,能够留传史册,名垂千占。”
    一念至此,回转头去,不忍再见此人的丑态。
    只听那温瑾轻叱一声,道:“以你所作所为,让你一死,早已是便宜了你,你如此讨价还价,当真是──”
    她话声未了,那边黑衣大汉群中,已大步走出一个人来。温瑾秋波一皱,轻叱道:“你是谁?难道你有什么话说么?”
    那黑衣汉子抢前三步,躬身一揖,沉声道:“小的唐义,乃是蜀中唐门当今庄主的三传弟子──”
    温瑾口中“哼”了一声,心中却恍然而悟:“难怪这些人发放暗器手法,都非庸手,原来他们竟都是名重武林已久,天下暗器名门的唐氏门人。”
    却听这黑衣汉子唐义躬身又道:“姑娘要问什么话,小的都可以据实说出,但望姑娘将这无信无义的乔迁,带回蜀中──”
    卓长卿突然接口道:“你先说出便是。”
    他对乔迁心中恶感极深,是以此刻无殊已答应了这汉子的条件。
    只听唐义躬身道:“这姓乔的与敝门本无深交,数月之前,他忽然来到蜀中,并且带来一份密图,说是得自红衣娘娘之处,这份密图便是无影神针的制造方法。当时敝掌门人不在蜀中,是由小人的三师祖叔接待于他──”
    温瑾接口道:“可就是那人称三手追魂的唐多?”
    唐义颔首道:“敝门三师祖叔在江湖中本少走动,是以便被这厮花言巧语所惑,将这份密图,交给敝门属下的暗器制造之七灵厂,限于五十天,制出三千枚无影神针来。敝门自三代弟子以下,无不日夜加工,四十五天之中,便已交货……”
    卓长卿忍不住道:“难道你们所用的暗器,都是自己门徒所制么?”
    唐义愕了一愕,忖道:“此人武功之高,看看尤在师爷之上,怎的江湖阅历,却如此之浅?蜀中唐门的毒药暗器名扬天下,世世代代,俱是唐门七灵厂所创,武林中大半知道,怎的他却不知呢?”
    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仍恭声道:“正是。数百年来,据弟子所知,敝门七灵厂制作别门别派的暗器,此次尚属首创。”
    他语声一顿,又道:“无影神针如期交货之后,敝派掌门人也自天山赶了回来,这姓乔的少不得又在敝派掌门人面前花言巧语一番,是以──”
    卓长卿忍不住又自插口道:“贵派的掌门人又是谁呀?”
    唐义又自一愣,面上似乎微微现出不悦之色。要知道,蜀中唐门,名扬天下,唐门三杰,更是天下皆闻。唐义见卓长卿竟不知道,抬目望了两眼,面上仍然不敢现出不满,躬身道:“敝派掌门人江湖人称──”
    温瑾接口道:“三环套月压天下,满天花雨震乾坤,摘星射月无敌神唐飞!”
    唐义微微一笑,向温瑾躬身一礼,接道:“敝派掌门人听了这姓乔的话,在密室之中坐关三天,然后传令敝派三代弟子七十人,与弟子们和师伯师叔们七人,跟这姓乔的一起到这天目山来,为的只是那三幅画卷中的名剑灵药而已。”
    温瑾微微一笑,道:“蜀中唐门,富可敌国,自然不会把金银珠宝看在眼里。”
    卓长卿见温瑾言语之中,对这蜀中唐门,似是颇为推崇,心中不觉有些奇怪。
    他却不知道蜀中唐门,数百年来,在武林中的地位,已是根深蒂固,比之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并不多让。
    而且蜀中唐门门下虽也有些不肖弟子,为害江湖,但大体说来,却还不愧为武林正宗,是以武林中人,对唐门中人,多有一些敬意。
    却听温瑾语声一顿,突又冷笑道:“只是摘星射月无敌手唐大侠,在江湖中享有侠名,而且素称铁面,此次怎么听起姓乔的话来?这倒有些奇怪了。”
    唐义面颊微红,垂首说道:“敝派门中事,小人们本不十分清楚,但家师祖此次。据说是另有深意──家师祖此次天山之行,大约是树下强敌,是以便希望能得到这些名剑灵药──”
    他语声突顿道:“小人此次妄漏本门秘密,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望姑娘知道了,不要再传言出去,小人便已感恩不尽了。”
    温瑾微微一笑,道:“你如此做法,不过就是想将这罪魁祸首乔迁,带回蜀中,这其中却又有什么原因呢?”
    唐义钢牙一咬,恨声道:“这姓乔的一到此间,居然又以花言巧语将弟子们这七位师叔蛊惑,在临安城中,先请敝门两位女师叔,分头向红巾、快刀两派,投下柬帖,使得他们心中惶然,猜疑不安,又乘黑夜之中,命弟子们将红巾会众,一网打尽,然后又命弟子们潜伏于路边店铺之中,砸用无影神针,偷袭快刀会众──”
    卓长卿“呀”的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他干的事!”
    目光斜瞟温瑾一眼,温瑾只微微一笑,忽又叹道:“原来此事其中竟有这么多的曲折,先前我还以为……”
    突然大喝一声:“哪里去!”
    只见乔迁身形在地上连滚数滚,一跃而起,亡命奔去。
    温瑾大喝一声,身形已掠出三丈,纤足微点,倏然一个起落,纤掌扬处,三点乌团脱手而出,只听乔迁惨叫一声,砰然落在地下,身形又绕了几处,便已翕然不动。
    卓长卿随后掠来,沉声道:“这厮可是死了?”
    温瑾冷笑一声,道:“让他这样死掉,岂非太便宜了他!”
    将乔迁又自提了回来,往唐义面上一抛。唐义俯身望处,只见这奸狡凶猾的汉子此刻动也不动地伏在地上,虽似已死去,但仔细一望,他背后项上大椎下数第十四节两旁各开三寸处的左右志堂大穴外,尚露半枚无影神针并未深入,显见只是穴道被点,并未致命。
    这种手法认穴之准尚在其次,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当真是骇人听闻。唐义目光望处,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他本是暗器名门之徒,但此刻见了这种手法,心下仍为之骇然,呆呆地愣了半晌,讷讷道:“小人们在暗中偷击快刀会众之际,所发暗器,大半被人击落,是以快刀会众,才能逃脱大半生命。其时小人们就在暗中骇异,不知是谁的暗器手法竟是那般惊人,此刻想来,想必就是姑娘。”
    温瑾微微一笑,道:“那时我也在奇怪,伏在暗中施放的暗器,怎的那般霸道。我先还以为只是铁蒺藜、梅花针一类的暗器,又以为是那万妙真君尹凡,或是花郎毕五等人,躲在暗中捣乱,本想查个清楚──”
    她微笑一下,向卓长卿轻瞟一眼:“但后来被你一追,再查也查不出了,却万万想不到暗中偷袭之人,竟是唐门弟子,更想不到那些暗器,居然是无影神针……”
    卓长卿此刻心中已尽恍然,忖道:“难怪她说暗器她虽发过,却仅是救人而已,唉──我真的险些错怪了她。看来江湖诡谲,的确是令人难以猜测。”
    向温瑾微微一笑,这一笑之中,惭愧、抱歉之意,兼而有之。
    温瑾忍不住娇笑一下,垂下头去,心中大是安慰。
    卓长卿突又恨声道:“想不到这姓乔的如此歹毒!那快刀、红巾两会的门人,与他素无冤仇,他何苦下此毒手!”
    唐义沉声说道:“这厮如此做法,一来,是想以此扰乱武林中人的耳目,使得天下大乱,他却乘乱取利;再者,他又想嫁祸于红衣娘娘,让武林中人以为这些事都是红衣娘娘所做;三来,他与快刀丁七,以及红巾三杰都结有梁子,他此举自是乘机复仇;四来,他如此一做,却又使得敝门无形中结下许多仇家,如果他一说出来,势必要引起轩然大波,他便可以此来挟胁敝门,说不定他以后还要再挑拨与快刀、红巾两会有交情的武林豪士,到蜀中来向敝门寻仇;五来,他自然是以此消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六来,闻道他在江湖中要另外再起门户,江湖中几个新起的门派被他完全消灭之后,他如有什么举动,自然事半功倍──”
    他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到这里,缓声稍顿一下,道:“总之此人之奸狡。实在是罪无可恕。小人虽早已对这厮痛恨入骨,但怎奈小人的师叔却对他十分信任,是以小人,人微言轻,自也无可奈何。此刻他被两位擒住,又想出卖敝门,不但小人听到,那边还有数十个证人!是以小人才不顾自身安危,将这厮计谋揭穿,擒回蜀中,交到掌门人面前,正以家法,让这厮也知道反复无义、奸狡凶猾之人,该有什么下场!”
    说到这里,他突然仰天长叹一声,道:“至于小人此刻却也泄出本门秘密,虽然此举是为了本门着想,但只怕──唉。”
    又自叹一声,倏然顿住语声。
    卓长卿皱眉道:“你那七位师叔呢,怎么未见同来?”
    唐义恨声道:“这自然又是这厮所弄的花样!他将小人们乘黑夜之中,由一条秘道,悄悄带到这里来,装在木棺之中,却让小人们的七位师叔。翌日和武林豪士一起赴约,等到翌日晚间,那时这‘天目大会’必然已告结束,胜负已可分出,再经这条山道出去的,必定是经过一番苦斗之后得胜的高手,这厮便叫小人们即时突然自棺中施放暗器,又让小人们的七位师叔在外相应,里应外合,一举奏功。”
    卓长卿心头一凉,暗忖:“黑晚之中,骤遇此变,纵然身手绝顶,只怕也难逃出毒手。唉──此人怎的如此狠毒,竟想将天下英豪,一网打尽!只是他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却想不到我会误打误撞地将此奸谋揭破,看来天网虽疏,却当真是疏而不漏哩!”
    目光一转,转向温瑾,两人心意相仿,彼此心中,俱都不禁为之感慨不已。
    只见唐义肃立半晌,恭声又道:“小人所知不言,所言不尽,两位如肯恕过小人们方才之过,小人立时便请告退,不但从此足迹绝不入天目方圆百里一步,便是小人们的师长,也必定永远感激两位的大德。”
    他语声微顿,突然一挺胸膛,又道:“若是两位不愿恕却小人们之罪,小人们自知学艺不精,绝不是两位的敌手,但凭两位处置,小人们决不皱一皱眉头。”
    这唐义武功虽不高,却精明干练,言语灵捷,而且江湖历练甚丰,此刻说起话来,当真是不卑不亢。
    卓长卿、温瑾目光一转,对望一眼,口中不言,心中却各自暗地寻思:“是放呢,还是不放?”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些汉子虽然俱是满手血迹,但他们却俱是奉命而行,只不过是别人的工具而已──”
    他生性宽大,一念至此,不禁沉声道:“我与你们素无仇怨,你们方才虽然暗算于我,但……”
    温瑾微微一笑,她与卓长卿一日相处,已深知他的为人,接口道:“只要你们以后为人处世,多留几分仁侠之心,我们也不难为你们。可是──”
    她语声突然一凛:“只要你们日后若再有恶行──哼哼,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我会不会再放过你们。”
    卓长卿微微一笑,意颇称许。只见唐义口中诺诺连声,恭身行了一礼。俯身扛起乔迁,道:“不杀之恩,永铭吾心。”
    左手一挥,那数十个黑衣汉子一齐奔了过来,齐地躬身一礼。这数十个汉子在这等情况之中,行走进退,仍然一丝不乱,而且绝无喧杂之声,卓长卿暗暗忖道:“如此看来,蜀中唐门,的确非是泛泛之辈。”
    只见这数十个黑衣汉子,一个连着一个,鱼贯而行,行下山道。唐义突又转身奔回,掠至卓长卿身前,又自躬身一礼,道:“阁下侠心侠术,武功高绝武林,不知可否将侠名见告?”
    卓长卿微微一笑。他素性淡泊,并无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之心,因而便顾左右而言他地笑道:“太阳──”
    他本想说:“太阳好烈。”哪知他方自说了“太阳”两字,温瑾便已接口道:“他叫卓长卿。”
    柳眉带笑,星眸流波,神色之中,满是得意之情,显见是颇以有友如此而自傲。
    唐义敬诺一声,恭声道:“原来阁下侠名太阳君子。唉──阁下如此为人,虽然是太阳此名,也不足以形容阁下仁义于万一。”
    卓长卿愣了一愣,却见他又是转身而去,不禁苦笑道:“太阳君子──看来此人竟敢给我按上一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温瑾娇笑道:“这个名字不好么?”
    卓长卿苦笑道:“我原先本在奇怪,武林豪士,大半有个名号,却不知这些名号是哪里来的。如今想来,大约都是这样误打误撞得到的吧!”
    温瑾笑道:“这也未必见得。有些人的名号,的确是江湖中人公送的。武林中这贺号大典,本是十分隆重之事,譬如说那芜湖城中的仁义剑客云中程贺号之时,据说江南的武林豪士,在芜湖城中,曾摆酒七日,以表敬贺。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被人骂出来的──”
    卓长卿微微一笑,本想说道:“想来‘丑人’两字,就是被人骂出来的了。”
    但话到口边,又复忍住。只听温瑾道:“还有些人的名号,却是自己往自己面上贴金,自己给自己取的什么大王,什么仙子,什么皇帝,大概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属于这一类的。”
    卓长卿笑道:“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这些人倒也都天真得很。”
    温瑾笑道:“武林之中,为了名号所生的纠纷,自古以来,就不知有多少。昔年武当、少林两派,本来严禁门下弟子,在武林中妄得名号,哪知当时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人,却都被江湖中人起了个名号,于是他们这才知道,在江湖中能立下个‘万儿’,虽然不易,但一经立下,却根本不由自己做主,你不想叫这个名字,那可真比什么都难。”
    卓长卿微一皱眉,笑道:“如果我不愿被人叫做太阳君子都不行么?”
    温瑾笑道:“那个自然。数十年前,点苍有位剑客,被人称为金鸡剑客,这大概他本是昆明人,江湖中人替他取的这名字,也不过是用的金乌碧鸡之意,哪知这位剑客,却为了这个名字,险些一命呜呼,到后来虽未死去,却也弄得一身麻烦,狼狈不堪了。”
    卓长卿心中大奇,忍不住问道:“这却又是何故?”
    温瑾道:“原来那时武林中叫做蜈蚣的人特别多,有飞天蜈蚣、有千足蜈蚣、有铁蜈蚣、有蜈蚣神剑,这还不用说他,还有一个势力极大的帮会,却也叫做蜈蚣帮。”
    她娇笑一声,又道:“这些叫蜈蚣的,都认为金鸡剑客的名字,触犯了他们的大忌,因之都赶到云南去,要将那金鸡剑客置之死地。”
    “那金鸡剑客武功虽高,但双拳不敌四手,被这些蜈蚣逼得几乎没有藏身之地。那时点苍派的七手神剑已死去多年,点苍派正是最衰微不振的时候,是以他的同门,也俱都束手无策。”
    卓长卿幼随严师,司空老人虽也曾对他说过些武林名人的事迹,但却都是一些光明堂皇的故事,是以卓长卿一生之中,几曾听到过这些趣味盎然的武林掌故?忍不住含笑接口说道:“后来这金鸡难道会被那些蜈蚣咬死么?”
    温瑾笑道:“那金鸡剑客东藏西躲,到后来实在无法,便扬言武林,说自己不要再叫‘金鸡’这个名号了,哪知那些蜈蚣,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直到后来武当、少林两派的掌门真人,一齐出来为他化解,才算无事。你看,为了一个名字,在江湖中竟然弄出轩然大波,这岂非奇事么?”
    卓长卿大感兴趣,道:“还有呢?”
    温瑾娇笑一声,秋波一转,又道:“说到金鸡,我想起昔年还有一个跛子,也被人叫做金鸡,只是这却是别人在暗中讪嘲他,取的是金鸡独立之意。只可笑这人还不知道,竟自以为得意,还创了金鸡帮,要他的门人子弟,都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美其名为鸡尾。”
    她叹了口气,又道:“武林中,有关名字的笑话虽多,但因此生出悲惨之事来的,也有不少。据说昔年武林中有两位盖世奇人,一个叫南龙,一个叫北龙,两人就是为了这名字,各不相让,竟比斗了数十年,到后来竟同归于尽,一起死在北京城郊的一个树林里。他们死后又各传了一个弟子,那两个少年,本是好友,但为了他们上代的怨仇,却也只得化友为敌,直到数十年之后,才将这段怨仇解开,但却已不知生出多少事故了。”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又何苦!”
    垂首半晌,忽又展颜笑问:“还有没有?”
    温瑾噗哧一笑,娇笑道:“你这人真是的,也没有看见……”
    话声未了,只听远处突然呼声迭起,他两人齐地一惊,纵身掠去。
    只见那些唐门黑衣汉子,俱将行入密林,此刻他们本自排列得十分整齐的行列,竟突然大乱起来,呼叱之声,交应不绝。
    就在这些杂乱的人影之中,又有两条人影,左奔右突,所经之处,黑衣汉子应手而倒。卓长卿厉叱一声,飞奔而去,只见那两条人影亦自一声大喝,一掠数丈,如飞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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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声震四野
    日光之下,只看见这两条人影,发髻蓬乱,衣衫不整,似是颇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一袭杏黄长衫,犹在日光中闪烁着夺目的鲜艳之色,却正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铁达人与石平。
    卓长卿身形方动,便瞥见这两人的衣冠面容,脚步立刻为之一顿。只见他两人如飞地在自己身侧掠过,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笔直掠到温瑾身前。温瑾秋波转处,冷冷一笑,缓缓道:“做完了么?”
    铁达人、石平,胸膛急剧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齐声答道:“做完了。”
    温瑾一手轻抚云鬓,突地目光一凛,冷冷道:“什么事做完了?”
    铁达人、石平齐地一愕,悄悄对望一眼。两人目光相对,个个张口结舌,呆呆地愕了半晌,铁达人干咳一声,期艾着道:“我……我……”
    石平抽进一口长气,讷讷地接口道:“我们已……已……”
    这两人虽然手黑心辣,无仁无义,但毕竟还是无法将弑师的恶行说出口来。
    温瑾冷笑一声,微拧纤腰,转过身去,再也不望他两人一眼,轻蔑不屑之意,现于辞色,缓缓道:“长卿,我们走吧!”
    铁达人、石平面色齐地一变,大喝一声:“温姑娘!”
    一左一右,掠到温瑾身侧,齐地喝道:“温姑娘慢走!”
    温瑾面容一整,冷冷说道:“我与你两人素不相识,你两人这般的纠缠于我,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她自幼与那名满天下的女魔头红衣娘娘生长,言语之中,便自也染上许多温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个字一个字说将出来,当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入铁、石两人心中。
    卓长卿一步掠回,目光动处,见到这两人面额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觉不忍,而长叹一声,道:“你两人可是要寻那温如玉为你等解去七绝重手么?”
    铁达人、石平目光一亮,连忙答道:“正是,如蒙阁下指教,此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长卿缓缓转过目光。他实在不愿见到这两人此刻这种卑贱之态,长叹一声,缓缓道:“温如玉此刻到哪里去了,我实在不知道!……”
    语声未了,铁、石两人面容又自变得一片惨白,目光中满露哀求乞怜之意,伸出颤抖的手掌,一抹面上汗珠,颤声道:“阁下虽不知道,难道温姑娘也不知道么?”
    温瑾柳眉一扬,沉声道:“我纵然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像你们这种人,世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的好。”
    纤腰一扭,再次转过身去,缓缓道:“长卿,我们还不走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铁、石两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现出一阵愤激之色,双手一阵紧握,但瞬间又平复,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温瑾面前。铁达人一扯石平的衣襟,颤声道:“温姑娘,我两人虽有不端之行,但却是奉了令师之命……温姑娘,我两人与你无冤无仇,难道你就忍心令我两人就这样……”
    他语声颤抖,神态卑贱,纵是乞丐求食,婴儿索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万一,哪里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骄高傲之态?说到后来,更是声泪齐下,几乎跪了下去。
    卓长卿见到这般情况,心中既觉轻蔑,又觉不忍,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生命当真是这般可贵么?”
    铁达人语声一顿,呆了一呆。卓长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贵,但你两人可知道,世上也并非全无更比生命可贵之物。你两人昂藏七尺,此刻却做出这种神态,心里是否觉得难受?”
    铁达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话由来已久。我们年纪还轻,实在不愿……实在不愿……”
    石平截口道:“阁下年纪与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华,若是阁下也一样遇着我等此刻所遇之事,只怕……”
    垂下头去,不住咳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生固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耳!”
    语声一顿,突然想到这两人自孩提之时,便被尹凡收养,平日耳濡目染,尽是不仁不义之事,若想这两人了解这种圣贤之言,岂是一时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这两人有今日卑贱之态,实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们。
    要知道卓长卿面冷心慈,生性宽厚,一生行事,为己着想得少,为人着想得多,此刻一念至此,不禁叹道:“温如玉此刻是在何处,我与温姑娘俱不知道。但今夜她却定要到昨夜那庙堂之中,与我两人相会,你等不妨先去等她!”
    温瑾冷笑一声,目光望向天上,缓缓道:“其实以这两人的为人,还不如让他们死了的好。”
    卓长卿干咳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挥手道:“你两人还不去么?”
    目光一抬,却见铁、石两人,竟是狠狠地望着温瑾,目光中满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转过身来,面向卓长卿抱拳一揖,沉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有期!”
    两人刷的拧腰掠去。温瑾望着他两人的身影,恨声说道:“若依着我的性子,真不如叫这两人死了的好。”
    卓长卿一整面容,缓缓说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恶人多因环境使然,再无一人生来便想为匪为盗的。能使一恶人改过向善,更胜过诛一恶人多多。瑾儿,为人立身处世,总该处处以仁厚为怀。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
    温瑾面颊一红,缓缓垂下头去。她一生娇纵,几曾受人责备?但此刻听了卓长卿的言语,却连半句辩驳之言也说不出口。
    一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她突然觉得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整理着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又似乎在轻轻整理着她心中紊乱的思绪,于是她终于又倒向他宽阔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然而暴风雨前的临安,却并没有片刻宁静。随着时日之既去,临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离天目之会,只有两三天了,两三天了……”
    这两三天的时间,在人们心中,却都似不可比拟地漫长。
    久已喧胜人口的天目之会,在人们心中,就仿佛是魔术师手中黑巾下的秘密,他们都在期待着这黑巾的揭开。这心境的确是令人难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妇等候夫婿归来时的心情,差可比拟万一。
    从四面潮水般涌来的武林豪士,也越来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们,造成了临安城畸形的繁华,城开不夜,笙歌处处,甚至连邻县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们珍藏的衣衫,赶集似的赶到临安城来。
    凌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过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迟归人。花街柳巷中的妇人,头上也多了些金饰,迎着初升的阳光,伸着娇慵的懒腰,心中却早已将昨夜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沉闷的咳嗽,多臂神剑云谦父子,精神抖擞地从彻夜未关的店门中大步走了出来,目光四下一扫,浓眉微微一皱,踏着青石路上的斜阳,走到他们惯去的茶屋。长日漫漫,如何消磨,确是难事。
    迟归的人虽多,早起的人却也有不少,江湖中人们的优劣上下,在其间一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剑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规蹈矩,从未做过越轨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对那般夜行迟归人的点首寒暄,俱都只作未闻,只当未见。
    一个云鬓蓬乱,脂粉已残的妇人,右手挽着发髻,左手扣着右襟,拖着金漆木屐,从一条斜巷中踏着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腋下却已多了一方五色鲜艳的花绢,眉开眼笑地跑回小巷,于是小巷中的阴影,便又将她的欢笑与身影一齐吞没。
    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似乎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因为这些堕落的人,灵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华既去,永不再来,他们麻木的灵魂,才会醒觉,可是──
    那不是已经太迟了么?
    云谦手捋长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日后回到芜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开泰商量一下,叫他将芜湖城中的花户,尽力约束一下。”
    “仁义剑客”云中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后,恭声道:“一回芜湖,我便去办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
    云谦微喝一声,又道:“自古以来,淫之一字,便为万恶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气,当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话声顿处,转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们的寒暄,使得这刚直的老人严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阳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声人语。笑语人声中,突然有阵阵叮咚声响,自屋后传来。云谦浓眉一皱,挥手叫来堂倌,沉声问道:“你这茶屋后房在做什么?怎生这般喧乱?”
    睡眼惺忪的堂倌,陪上一脸职业性的笑容,躬身说道:“回禀你老,后面不是我们一家老板,请你老原谅则个!”
    云谦“哦”了一声,却又奇道:“后面这家店铺,却又作何营生,怎的清晨便这般忙碌?”
    堂倌伸手捂着嘴唇,压下了一个将要发出的呵欠,四顾一眼,缓缓道:“回禀你老,隔壁这家店做的可是丧气生意,专做棺材。”
    多譬神剑浓眉一轩,却听这堂倌接着又道:“他们这家店本来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来可真算发了财啦,不但存货全部卖光,新货更是日日夜夜地赶着做。前面三家那间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着眼红,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来了。我只怕他们做得太多了,卖不出去,他们却说再过三、四天,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你说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远处到这里来的人,都……都……都……”
    他唠唠叨叨地说到这里,突听云谦冷哼一声,目光闪电般向他一扫。
    他吓得口中一连说了三个“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见这老人利剑般的目光,仍在望着自己,直到另有客人进来,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声:“客来!”
    转身跑了。
    一时之间,云谦只觉那叮咚之声,震耳而来,越来越响,似乎将四下的人声笑语,俱都一齐淹没。
    直到云中程见了他爹爹的神态,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干咳一声,乱以他语,多臂神剑云谦方从沉思中醒来。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带通常风气,但云谦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来用早点?方自略为动了几箸,突地一阵奇异的语声,自店外传入,接着走人三个奇装异服,又矮又胖的人来。
    只见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样,俱都穿着一袭奇色斑斓的彩衣,日影之下,闪闪生光,腰边斜佩一口长剑,剑鞘满缀珠宝,衬着他们的奇装异服,更觉绚奇诡异,无与伦比。
    这三人昂首阔步地行入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们的目光。
    店伙既惊且怪又怕,却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这三人不但装束奇怪,所操言语,更是令人难懂,几许周折,店伙方送上食物。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将旁人俱都没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剑壮岁时走南闯北,遍游天下,南北方言,虽不甚精,却都能通,此刻与他爱子对望一眼,心中已有几分猜到这三人的来路。
    只见面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夹上一盆干丝,齐地卷到口中,咀嚼几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时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点会撞儆条辰哇靓仔,武功雳么使得,唔系我见机得快呀,我把剑早就唔知飞去边度啦!”
    他说话的语声虽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觑,除了多臂神剑之外,却再无一人能够听懂。
    云谦浓眉微皱,低语道:“此人似是来自海南一带,说是遇见一个少年.武功绝高,若非他能随机应变.掌中长剑都要被那少年震飞!”
    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又自奇道:“这三人看来武功不弱,却不知那少年是谁?难道……”
    话犹未了,却听另一人已自接道:“细佬,咪吵得格么巴闭好吗?人格么多,吵生细作乜哇?”
    云中程目光中满含询问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云谦含笑低语道:“人多耳杂,此人叫他兄弟不要乱吵。”
    只听第三人道:“大佬,我听巨自报姓名,晤知系唔系叫做卓长卿。嗐,伲条哇年纪轻轻,又有声名,点解武功嚼么犀利呀?”
    云谦浓眉一扬,沉声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长卿贤侄,不知他此刻在哪里?”
    只听最先发话之人突地冷笑一声,道:“武功犀利又有乜用,一阵间巨如果撞着山上的各班友仔,唔系一样要倒楣,只怕连尸骨都唔有人收呢!”
    云中程见到这三人奇异的形状,听到这三人奇异的言语,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心,方待再问他爹爹这三人此刻所说之语是何意思,哪知云谦突地低叱一声,道:“走!”匆匆抛下一锭碎银,长身离桌而去。
    云中程既惊又奇,愕了一愕,跟在云谦身后,奔出店外。
    只见云谦银须飘动,大步而行,三脚两步,走到街口,一脚跨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马车,连叱快走。
    马车夫亦是惊奇交集。云谦又自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他的手掌,沉声道:“天目山去!”
    灿耀的白银,封住了马车夫的嘴,也压下了他的惊奇之心,等到云中程赶到车上,车马已自启行,片刻便驶出城外。
    云中程侧目望去,只见他爹爹面色凝重,浓眉深皱,心中纳闷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怎会令爹爹如此惊慌?”
    云谦长叹一声道:“你长卿弟孤身闯入虎穴,只怕有险。唉,卓大哥对我恩深如海,我若不能为他保全后代,焉有颜面见故人于地下?”
    云中程剑眉皱处,不再言语。只听车声辘辘,蹄声得得,车马趱行甚急,云中程虽已成家立业,且已名动江湖,但在严父之前,却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车窗外望,突然惊唤一声,脱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的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云谦目光动处,只见数卜个黑衣劲装,满身夜行衣服的大汉,沿着官道之旁,一个接着一个,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乐,也不忧郁,不禁微皱浓眉,诧声说道:“这些汉子定是某一帮派门下……”
    车行甚急,说话之间,已将那一行几达十数丈的行列走过,突地瞥见行列之尾,一架松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卧着一个干枯瘦小的黑衣人,面目依稀望去,竟似乔迁,不禁失声道:“乔迁!”
    伸手一推车门,唰的掠下车去。云中程低叱一声:“停车!”
    随之掠下。
    云谦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汉,口中厉叱一声,一把扯着他的后襟。那大汉大惊之下,转首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云谦从来血性过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临到老来,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此刻一眼瞥见乔迁全身僵木,面如金纸,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厉叱道:“谁是你的朋友!”
    手腕一抖,那大汉虽然身强力壮,却怎禁得起这般武林高手愠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松,惊呼了一声,仰天倒下。
    这一声惊呼,立刻由行列之尾,传到行列之头。那大汉虽已仰天跌倒,但却未受伤,双肘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圆睁,忽然一掌,向云谦面门击去,但拳到中途,耳边只听一声厉叱:“鼠辈你敢!”
    肋下突地一麻,全身力气,俱都消失无影,竟又扑地跌倒。
    本自有如长蛇般的一条行列,列首已向后圈了回来,刹那之间,便已将云氏父子围在核心。云谦沉声道:“中程,你且先看看乔大哥的伤势。”
    突然转身过来,厉叱:“你等是何人门下?”
    这一声厉叱,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围在四周的数十个黑衣大汉,竟都被他的气度所慑,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多臂神剑双臂斜分,双拳紧握,目光如电,须发皆张,睥睨四顾一眼,心中豪情顿生,似乎又回复到多年前叱咤江湖的情况。要知云谦近年虽已闭门家居,但武功却未尝一日抛下,正是老骥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刻见到这般汉子的畏缩之态,忆及自己当年的英风豪气,不禁纵声狂笑起来。
    突见黑衣汉子丛中,挺胸走出一条大汉。云谦笑声倏顿,目光一凛,向前连踏三步,厉声道:“你等是何人门下,难道连老夫都不认识么?”
    目光一转,不等那汉子接口,又道:“乔迁身中何伤,被何许人所伤,快些据实说来,否则……哼!哼!”
    “否则”两字出口之后,他只觉下面之言语,若是说得太过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说得太过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慑怕。心念数转,只得以两声冷哼,结束了自己的话。
    哪知那汉子身躯挺得笔直,微微抱拳一礼,朗声说道:“在下唐义,老前辈高姓大名,在下不敢动问,但想请问一句,老前辈与这乔迁究竟有何关系!”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沉声喝道:“乔迁乃以父执辈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顾他。乔迁此番身受重伤……”
    唐义突然惊呼一声,接口说道:“老前辈可是人称多臂神剑的云大侠?”
    云谦反而一呆,沉吟半晌,方道:“你怎会认得老夫!”
    唐义肃然道:“芜湖云门,父子双侠,名满天下。在下虽然愚昧,但见了老前辈的神态,听了老前辈的言语,亦可猜出几分。”
    云谦鼻中“嗯”了一声,突又问道:“你是何人门下,你叫什么?”
    唐义心中暗道:“多臂神剑当真老了,我方才自报姓名,他此刻却已忘记。”
    但口中却肃然道:“在下唐义,乃蜀中唐氏门人!”
    云谦浓眉一阵耸动,诧然道:“蜀中唐门?你便是唐三环门下?”
    语声微顿,皱眉又道:“据老夫所知,乔迁与蜀中唐门毫无瓜葛,怎会重伤在你等手下?”
    唐义俯首,沉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辈侠义为怀,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以对乔迁之为人,或尚不甚了然。”
    云谦冷哼一声道:“说下去!”
    唐义又自沉吟半晌,方道:“若是别人相问在下,在下也许不会说出实情。但老前辈侠义之名,名满天下,在下因仰慕已久,是以晚辈才肯说出此中真相。”
    云谦轩眉道:“难道此事之中,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唐义恭声道:“乔迁实非我弟兄所伤。老前辈当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实不能伤得了他。”
    云谦厉声道:“伤他之人是谁?”
    唐义深深吸进一口气,举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是中天,万道金光,映得大地灿烂辉煌,他双眉一扬,朗声道:“此人名叫太阳君子。”
    多臂神剑诧声问道:“太阳君子?”
    他一生闯荡武林,却从未听过如此奇异的名号,当下既奇且怪,接口道:“武林中何来如此一号人物?”
    唐义朗声道:“此人虽然年轻,但不仅武功高绝,行事为人,更是大仁大义。据小可所知,武林中除却此人之外,再难有人能当得起‘太阳君子’四字!”
    云谦道:“此人是何姓名?”
    唐义朗声道:“此人姓卓,名……”
    云谦接口道:“卓长卿?”
    唐义扬眉奇道:“正是。老前辈难道也认得他么?”
    多臂神剑云谦仰首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之情,更充满骄傲之意,朗朗的笑声,立时随着太阳君子卓长卿七字,在原野中散布开去。
    笑声之中,云中程突然长身而起,惊喝一声道:“无影神针!”
    原来仁义剑客云中程一生行事,极是谨慎仔细。方才他俯身检视乔迁的伤势,见到留在乔迁穴道外的半截乌针,心中已自猜到几分。但他未将事实完全澄明以前,既不愿随口说出,亦不愿随手拔下,当下仔细检视良久,先闭住乔迁阴厥肝经,左阳少脉附近的七虎穴道,然后再以一方软绢敷在手上,拔下乌针,确定实乃无影神针,再无半分疑义之余,方自脱口惊呼出来。
    多臂神剑云谦心头一震,倏然转过身去,沉声道:“莫非乔迁乃是被无影神针所伤?”
    云中程面寒如水,肃然道:“正是!”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拧腰错步,刷的掠到唐义的身前,厉叱道:“无知稚子,居然敢欺骗起老夫来了!”
    唐义双眉一扬,挺胸道:“在下所说,字字句句俱都是实言,若有半分欺骗老前辈之处,任凭发落就是!”
    云谦冷笑一声,道:“卓长卿乃是昔年大侠卓浩然之子,与老夫两代相交。”
    说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一扬,目光一亮;说到“两代相交”四字,他话声更是得意骄傲,意气飞扬,稍顿方自接道:“卓长卿的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更是了如指掌。你若想明言瞒骗老夫,岂非痴人说梦?”
    唐义朗声道:“乔迁实为太阳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却是卓大侠身旁的一位姑娘所发。在下绝无相欺之心,老前辈休得错怪!”
    云谦浓眉一轩,奇道:“他身侧还有一位姑娘?姓甚名谁?长得是什么模样?”
    唐义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温。只因她是卓大侠之友,在下未敢平视,只觉她艳光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极。”
    云谦心中不禁更为之大奇,俯首沉思半晌,又自奇道:“你且将此事经过详细说出!”
    唐义干咳一声,便将乔迁如何携制造无影神针之图样,说动唐氏门人,如何潜至天目山中,如何隐于木棺以内,如何被卓长卿发觉……等等情事,一一说将出来。
    只听得云谦时而扬眉瞠目,时而拍掌怒骂。他再也想不到,乔迁竟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辈。
    唐义语声一了,云谦直气得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怒叱道:“好个乔迁,真正气煞老夫。”
    云中程却皱眉奇道:“长卿弟怎会与那姓温的姑娘走到一处?”
    语声稍顿,又道:“他此刻若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时会遇到危险,爹爹,我们还是……”
    云谦接口道:“正是,正是,还是快去接应他。”
    目光冷然向乔迁一扫:“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几拳出出恶气!”
    日方西落,车马已到天目山口。云氏父子为关心卓长卿安危,却忘了天目山中的险境,各自展动身形,直闯上山。为人之危,忘己之险,这正是侠义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色。
    山径曲折,林木夹道,却一无人迹。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时已是四伏危机,但看来却又仍和平日一样,丝毫没有奇异之处。云氏父子虽知卓长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却不知该如何寻去。
    日色渐渐西沉,暮云渐生渐浓。绚烂的夕阳,映入林梢,映在浓林间的一片空地上。柔草如茵,夕阳下望去有如金色的梦。
    林梢间寂静无声,草地上寂静无人,密林后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轻轻说道:“天已经晚了。天为什么晚得这么快!”
    幽怨的语声,低沉而缓慢,使得这平凡的语句,都化做了悦耳的歌曲。
    回声袅袅,又归静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一个低沉声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晚得很快。”
    语声落处,又是一阵静寂。
    然后,那娇柔甜美的声音又自幽幽一叹,道:“你饿了么?你看,我真是糊涂,东西拿来了,却没有弄给你吃。”
    随着语声,浓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着的温瑾。她一手轻抚云鬓,一手提着一只缕花竹篮。她面上虽有笑容,但秋波中却充满幽怨之意。
    她轻轻俯下身,将手中的竹篮,轻轻放在梦一般柔软的草地上,轻轻启开竹篮,轻轻取出一方浅绿色的柔绢,轻轻铺下。
    然后,她发觉身后缓缓走来一条颀长的人影,夕阳,将他的人影长长拖在草地上,也长长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顾,也毋庸询问。
    她只是轻轻合上眼帘,柔声道:“饭还没有做好,你就跑来,真讨厌死了。”
    忽见身后的人影举起一只手掌,向自己当头拍了下来。
    风声虎虎,掌式中似蕴内劲。温瑾心中一惊,忖道:“难道他不是长卿?”
    大喝一声:“是谁?”
    挺身站起,拧腰一掌劈去,只见身后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来,两掌相击,啪的一声,温瑾只见对方小小一只手掌,却似汪洋大海,将自己掌上内力,全部化解开去。
    刹那之间,她心头一颤,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板着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你在说谁讨厌?”
    话声未了,已自失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响,温瑾嘤咛一声,娇声道:“你……你不但讨厌,而且坏死了。”
    却见卓长卿已笑得弯下腰去。
    温瑾小嘴一呶,将他转了个身,远远地推了开去,娇嗔着道:“你要是不站远一些,我就不弄东西给你吃。”
    卓长卿连连应道:“是,是,我一定站得远远的。”
    温瑾道:“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嫣然回眸,“噗哧”笑出声来。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纤细,粉颈如云,夕阳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要美上好几分。只见她手忙脚乱地从篮中取出许多东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绢上,又拿了些小瓶小罐,东撒一点盐巴,西洒一点酱油。
    卓长卿只觉一阵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做好了么?”
    温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
    卓长卿苦着脸道:“我等不及了。”
    温瑾咯咯笑道:“看你这副馋样子!好好,今天就饶你一次,快来吃吧!”
    卓长卿大步奔了过去,重重坐在温瑾身旁。温瑾挟了一块白切鸡,放在他口边,他张开大口,一口吃了。温瑾仰面道:“你说,你说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气如兰。卓长卿缓缓伸出手掌,轻轻一抚她鬓边乱发。此时此刻,他只觉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独,便是普通幼童的黄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景,他更是在梦中也未曾想到。
    温瑾望着他出神的面容,又道:“你说,好不好吃嘛?”
    卓长卿笑道:“你再挟一块给我吃吃。这么小的一块,我连味道都没有吃出哩。”
    温瑾笑骂道:“馋鬼!”
    又挟了三块鸡肉,一齐放在他嘴里。
    卓长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温瑾道:“只是什么?”
    卓长卿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盐巴店结了亲家,不然怎会咸得这般吓人。”
    温瑾嘤咛一声,挟起一条鸡腿,一下塞到他的口中,娇嗔道:“咸死你,咸死你,我就要咸死你。”
    话未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遭遇凄苦,身世孤独,但此刻彼此相对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在笑声中消去。
    笑了半晌后,一声虫鸣,两人笑声,突地一齐顿住,你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你。良久良久,温瑾突地幽幽叹道:“天越来越黑了。”
    卓长卿茫然仰视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叹道:“月亮升起来了。”
    温瑾缓缓垂下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温如玉她……她可是已经去了。”
    卓长卿缓缓道:“只怕还没有去吧?现在……现在还不到晚上嘛!”
    温瑾道:“但是她毕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经到了。”
    突地一合眼睑,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腮流下。
    一时之间,两人默然相对,方才的欢笑,已被忧郁代替。
    他们虽想以欢笑来麻木自己,但欢笑却终于掩不住残酷的现实,因为今宵便可决定他们这一生的命运,甚至还可以决定他们的生命。
    面对着那武功高绝的深仇大敌,他们谁也没有把握可以制胜,而不能制胜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心里已清楚得很。
    卓长卿轻轻抚住她的肩头,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仰面道:“长卿,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的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林梢漏下的朦胧月色,映着她泪水晶莹的秋波,卓长卿暗问自己:“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他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瑾伸手一拭眼睑,强颜一笑,轻轻道:“明日此刻,我们若还能到这里来,我一定在白切鸡上少放一些酱油、盐,免得你说我和他们结了亲家。”
    卓长卿垂首不语。
    温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劈我一掌,我真的以为是玉郎毕四,哪知你看来老老实实,其实却未见得有多老实哩!”
    卓长卿仍是垂首不语。
    温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毕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全无笑意。
    卓长卿依然垂首不语。
    温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话么?你难道不能将心里的事,全部抛开?你难道……”
    语声一阵哽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云氏父子满山而行,只觉月亮越升越高,山风越来越寒,多臂神剑云谦心中越焦躁,皱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的全无动静?这倒怪了!”
    语声微顿,又道:“你我最好分做两路。倘若遇不到长卿,等月亮升到山巅,我们便到这里来。若是遇着了他,也将他带到这里。”
    云中程沉吟道:“人孤势单,若是遇着敌人……”
    多臂神剑环眉轩处,接口道:“你当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么?”
    云中程肃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语。
    云谦道:“你认清了这里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鸿寺,知道了么?”
    一捋银须,当先向东面掠去。
    云中程暗中叹息一声,四顾一眼,缓步西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空山寂寞,风吹林木,突地一阵人声,随风自山弯后传出。
    云中程心头微微一凛,倏然四顾一眼,只见一株千年古树,凌空横曳,枝干苍虬,木叶沉郁,茁壮的树干间,却有几处空洞。
    他一眼瞥过,便不再加迟疑,嗖的一个箭步,掠上树干,俯身向一个树窟中钻了进去,又轻快地拉下枝叶,作为掩饰。仁义剑客名满江南,武功自不弱,但行事的谨慎仔细,遇事的决断机智,却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间,他已隐身停当,而此刻山弯后亦已走出了两个容貌颓败,神气沮丧的黄衫少年来。其中一人,神情尤见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长叹;另一人搭住他的肩头,缓缓道:“你难受什么?事情既已做出,难受也没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温如玉的为人,既然说出事成后便定为我们解开穴道,想必不会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们到那古庙中去……”
    另一人突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接口道:“她纵为我们解开穴道,只怕我们也活不长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师之罪,是为天下难容,日后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来……唉,达人,你说是么?”
    铁达人“嗤”的一声冷笑,道:“错了!”
    石平叹道:“万万不会错的。弑师之罪……唉,万万不会错的。”
    铁达人冷冷道:“西施与夫差,是否弑夫?弑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说西施之淫恶,反道其人之贞善,这是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铁达人随身在那古树下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脑筋怎的有时这般呆板?万妙真君尹凡恶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义灭亲,夸奖称赞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二人不利?”
    目光一转,望向铁达人,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
    两人相对大笑,直听得云中程双眉剑轩,怒愤填膺,几乎忍不住要下去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恶徒痛殴一顿,以消胸中恶气。
    突地,对面山道上,冉冉涌起一条人影,云中程目光动处,心中立时为之一凛:“温如玉这魔头竟也来了。”
    只听树下的两个黄衫少年笑声犹未绝,温如玉枯瘦颀长的身影,却有如幽灵般越来越近……
    云中程只觉心头狂跳,手掌冰冷,却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或是为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黄衫少年担心呢?
    笑声蓦地一顿,风穿枝叶,枝叶微颤,只听温如玉阴恻恻一笑,道:“我让你们办的事,可曾办好了么?”
    铁达人、石平齐地应道:“是……”
    温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脚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随风飘动,向山弯那边飘去。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忍不住齐喝一声:“温老前辈!”
    温如玉回身厉叱:“什么事?”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们身中的七绝重手,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了!”
    温如玉冷冷道:“还有三十多个时辰好活……”
    铁达人面容蓦然一变,颤声道:“晚辈们已遵老前辈之命,将毒……将毒……下在家师的茶杯里,而且亲眼看见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辈……”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遵命?哼,哪个叫你下毒的?”
    石平变色道:“老前辈你……”
    温如玉冷冷道:“你且将我昨夜说的话仔细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们做过什么?又可曾答应过你们什么?”
    石平颤声道:“但……但是……”
    缓缓垂下头去。
    温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将那迷药抛在地上,是么?”
    铁达人颤声道:“但老前辈又说……”
    温如玉目光一凛,接口道“我说了什么?”
    铁达人道:“老前辈说:这包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
    语声一顿,无法继续。
    温如玉冷笑道:“你资质的确在普通人之上,记忆力也可称得上是上上之选。我还说了些什么,你自己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里?”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两人突然一齐跪了下去,铁达人道:“晚辈们年幼无知,但望老前辈高抬贵手,救晚辈一命!”
    温如玉冷冷一笑,缓缓道:“我并未叫你下毒是么?”
    铁达人伏身道:“老前辈并未叫晚辈下毒。”
    温如玉缓缓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应过为你等解开穴道?”
    铁达人颤声道:“老前辈虽未答应,但……”
    温如玉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笑声中充满轻蔑之意,隐在树窟中的云中程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却听温如玉笑声突又一顿,缓缓道:“七绝重手,失传百年,当今天下,只有一人会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谁?”
    铁达人、石平齐地愕了一愕,道:“自然也是老前辈了。”
    温如玉仰天大笑道:“错了,错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绝重手之人,并非是我。”
    铁达人脱口惊道:“是谁?”
    温如玉笑声再次一顿,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们毒死的尹凡!”
    此话一出,就连云中程都不禁为之一惊。铁达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一线希望,哀声道:“老前辈……晚辈们……”
    温如玉冷冷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在骗人么?”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不敢,但……”
    温如玉缓缓道:“昔年我得到这七绝重手的不传秘笈时,共有两卷,上卷是练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还有一篇练丹秘录,那时我……”
    她抬头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闪过一丝轻红的光彩,虽是一闪而没,但却已足够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隐秘。
    等到这光彩消失的时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复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时我一心以为你们的师父是个好人,丝毫未曾防范于他,哪知……”
    她语声再次一顿,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层寒霜:“哪知他虽有人面,却无人心,竟乘我闭关八十一日,练这七绝重手之际,将我所藏的一些珍宝,和那秘笈的下卷一齐盗去。”
    云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丑人温如玉与万妙真君之间,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虽然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息,却禁不住心头的跳动,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是被人发现,立时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渐浓,他渐渐看不清温如玉的面容,但却可听得出她语声中含蕴的情感──竟是混着悲愤、幽怨与哀痛的情感。这种情感竟会发自丑人温如玉的口中,实在令云中程无限惊异。
    铁达人、石平双双伏在地上,听温如玉将话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温如玉又自一声枭鸟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总算对得起你,让你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你这两个心爱的徒弟,马上就要去陪着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后飘去。石平双拳紧握,唰的长身而起,似要笔直向她扑去,却被铁达人一把拉住衣襟。
    只听铁达人沉声道:“你要干什么?你我岂是这魔头的敌手?”
    石平双目圆睁,低叱道:“纵非她之敌手,也要找她拼上一拼,反正……”
    铁达人突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以为我们再无生路了么?”
    石平一愕,讷讷道:“难道……难道……”
    铁达人伸手一拂膝上尘土,面目上满露得意之色,缓缓道:“你再仔细想上一想,你我不但大有生路,而且还可多得许多好处。”
    石平又自一愕,便连云中程亦自大惑不解。只见铁达人缓缓伸出拇、中二指,两指相捻,啪啪发出一声清响,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载有解法,你我只要快些赶回去,将那卷秘笈寻出,岂非对你我……”
    语声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你心智之灵巧,的确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何处,难道你已胸有成竹么?”
    铁达人仰天一阵狂笑,突地笑声一顿,上下瞧了石平两眼,缓缓道:“三弟,你我自幼相处,交情可算不错,但我还觉得你稍嫌狂傲,有些事,一意孤行,根本就未将我这个师兄看在眼里。”
    石平目光一转,陪笑道:“小弟年纪轻些,有许多事是要师兄多多包涵一二。”
    铁达人嘿地笑了一声,道:“这个自然,但……但再过两年,你的年纪就不轻了……”
    石平连忙接口道:“日后我对师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云中程隐身暗处,闻之不禁暗叹。这师兄弟两人,不但对人奸诈,就连对自己兄弟,竟也是这般勾心斗角,互不相让,看来天下人的善恶之分,当真是判如云壤的了。
    只听铁达人嘻嘻一笑,道:“你我两人,情如兄弟,也谈不到什么恭敬不恭敬,只要你日后还有几分记得我的好处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师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会忘记。”
    方才他还在你我相称,此刻却声声自称小弟。铁达人笑道:“其实师父那本秘笈的藏处,你也该知道,只是你平日不甚留意罢了。”
    突地一声冷笑,自上传下,一个森冷入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藏在哪里?”
    铁达人浑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
    石平惶然四顾,如临危城,终于一伏腰身,刷的横掠两丈,如飞逃去。
    铁达人却噗的一声,跪了下去。
    只见一条黑影,随着一声冷笑,自古树对面山壁间,划空掠下。石平方一起落,这人影便已掠在他面前,冷冷道:“你还想逃么?”
    石平惨呼一声,连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云中程闪目望去,只见一个高冠羽衣,丰神冲夷,神态潇洒颀长的老人,跨过石平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到铁达人面前。
    铁达人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
    尹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丝暖意,叹道:“你虽有十分行恶之心,却无一分行恶之能。你将那包迷药倒在我茶里,我暗中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不知你两人究竟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你两人不见,将茶换了一壶,再当你两人之面喝下。”
    铁达人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见你两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却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方才你两人和那温如玉的谈话,我也在山壁上听得清清楚楚。”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这尹凡之能,足以济其为恶。此人之可怕,当真是尤在虫蛇猛兽之上,怎能让他留在世上?”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侠义之心,方自暗中寻思,该如何为世人除却此害,哪知目光动处,突地又见一条人影,冉冉自山后飘出,冷冷道:“尹凡,你这样做事,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扬手一注光影,笔直击向铁达人身上。
    铁达人却已一声惨呼,在地上连滚了数滚,滚到早已气绝了的石平身侧。这兄弟两人,终于死在一处。
    尹凡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温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飘来,冷冷接道:“这两人恶行如一,怎能让他们一死一生?我生平最不惯见不平之事,索性连他也代你一并除去了的好。”
    尹凡目光一转,面色连变数次,突地微笑一声,道:“好极,好极,我也正有此意,这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无用!”
    温如玉冷哼一声,目光眨也不眨,凝注在他身上。
    只见他面上笑容,越发开朗,柔声道:“如玉,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和以前还是一样……”
    俯首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唉!我却老得多了。”
    温如玉又自冷哼一声,目光依旧眨也不眨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缓缓伸出手掌,一捻颔下长髯,仰天一叹,又道:“岁月催人,年华不再。我每一忆及你我昔年相处的光景,就会觉得愁怀不能自遣……如玉,你可记得我们在山巅树下,举杯对月,共祝长生的光景……唉!我不止一次想,总觉人生如此短暂,绝无百年不散之会,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一段回忆如生。唉!这正是相见不如不见……唉!如玉,你说可是么?”
    目光转处,只见那温如玉仍在冷冷望着自己,突又长叹了一声,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温如玉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这些话若换了多年以前让我听了,只怕我又……”
    嘴唇一闭,冷哼数声。
    尹凡道:“年华虽已逝去,此情却永不变,难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温如玉冷笑道:“你这些花言巧语,对别人说别人也许还会上当,我却已听得腻了。”
    尹凡呆了一呆,目光连转数转,终又强笑一声,柔声道:“如玉,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对我有许多的误会,但是我……”
    温如玉突地厉叱一声:“不要说了……”
    缓缓垂下头,似乎暗中叹息了一声,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说,年华逝去,我已老了,老了……”
    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尖厉,满含悲愤之情。
    尹凡柔声道:“你没有老,只是……”
    温如玉狂笑一声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了。直到此刻,你还以为你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却不知我已比你聪明许多。”
    尹凡干咳一声道:“你的聪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
    他这番恭维之言,温如玉却一如未闻,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这两个蠢才一定毒不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会跟着他们上天目山来,果然都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数声,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计算之中,现在却轮到你了。”
    尹凡故意长叹一声,垂首无语,目光闪动间,心里却又在打算脱身之汁。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不必再打脱身之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练轻功,你如不信,尽管试试好了。”
    尹凡心头一凉,但心念转动间,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练轻功,别的功夫一定搁下很多,我如全力与她一拼,也未必不能胜她。”
    温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与我一较身手。若是论武功,你是万万不及我的。且不论别的,就只那七经秘笈上卷所载手法,就绝非你能抵挡,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尽可试上一试。”
    尹凡抬头一愕,终于长叹道:“数年来,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此刻怎会有脱身之意?更不会想和你一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温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太多了么……嘿嘿,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自己自然知道!”
    尹凡道:“我心里在想,武林中风波如此险恶,你我年纪又都这么大了,不如早些寻个风景幽美之处,一起度过余年!”
    他不但言语温柔,而且语声更极是动听,温如玉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已有几分被他打动。
    尹凡目光一阵闪动,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笑意,柔声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生中叱咤江湖,到头来又能留下些什么……唉,除了你心里还有我,我心里还有你……”
    这两句话说得更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说到后来,他似乎情感激荡,不能自已,伸手轻轻一拭眼帘,缓缓垂下头去。
    哪知温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来,说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哈哈,哈哈,余生,余生……”
    笑声一顿:“老实告诉你,我早已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了,你肯陪我死吗?”
    尹凡强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我身体都还健朗,至少还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温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虽对我不好,但是我也不会杀你……我……我只要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说到后来,她语声中突然又有凄凉幽怨之情一阵浓云,掩过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阵浓云,掩过月色,温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道:“那古庙已在前,不知温如玉是否已去?”
    温瑾道:“她说要去,想必一定会去的。”
    伸手挽住卓长卿的臂腕,两人举步之间,便已掠入了古庙。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像,一无改变,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怜惜着世上的无限愁苦。但卓长卿与温瑾的心境,今夜与昨夜却已不知改变了多少。
    人影移动,月光如梦,他俩在那神像前的蒲团上并肩坐了下来,心中正是爱恨嗔喜,百感交错,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殿后幽然转出一片灯光下的两条人影,一般窕窈,一般高矮。卓长卿、温瑾一齐回首望去,一齐脱口道:“你们已来了么?”
    小玲微微一笑,将堂中两盏铜灯,放到神台上。小琼接口道:“我两人早就来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来了。”
    与小玲垂手立在神台边,不再望温瑾一眼,于是大殿中,只有这四人心气的跳动声,划破了无限的沉默。
    一阵风吹入殿中。微带寒意的晚风,吹入一片落叶,也吹入一条人影,随落叶一起冉冉飘落。
    卓长卿、温瑾、小玲、小琼,一齐转目望去,一齐惊呼出声:“是你!”
    这人影微微一笑,却是尹凡,笑道:“想不到么?”
    负手踱了两步,突地面对卓长卿,缓缓道:“恭喜世兄,令尊与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报却了。”
    又负手踱了两步,走到壁间上,望着壁上已然剥落了大半的壁画。
    一时之间,卓长卿心中反觉疑云大起,作声不得。只听又是一阵风声,殿中又自飘下一条人影。小玲、小琼一齐呼道:“祖姑来了。”
    卓长卿、温瑾但觉心头一凛,热血上涌。只听温如玉冷冷道:“你们来得倒早!”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温如玉凄然笑道:“我知道你们心切父仇,连一时一刻都等不及的,是么?”
    卓长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辈一日不能报此深仇,实是寝食难安。”
    温如玉冷笑一声,接口道:“杀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眼前。但你可曾想到过,就凭你的武功,今日要想报仇,是否可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在下今日此来,早已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里!”
    温如玉冷笑道:“有志气,有志气!但我一生从未占过别人便宜。”
    突然自怀里取出两枚金光灿烂的圆筒,冷冷接口又道:“这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一实一空,我且让你先选一筒。你若选的是实,我便成全你的心愿。否则……哈哈,尹凡,你且将这两筒透心针取去,让他先选一简!”
    尹凡微一迟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丝光芒闪动,缓缓走到温如玉的身后,缓缓接过她掌中的两枚圆筒,缓缓转身……
    突地,他拧腰反身,双掌齐扬,只听“格格”一串轻响……
    轻响声中,又夹杂着尹凡的几声狞笑.哪知……
    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中,却无一针发出。尹凡狞笑之声突顿,温如玉狂笑之声立起。尹凡连退了三步,温如玉狂笑道:“错了,错了,你又走错一步,你又落入了我的算计中。”
    卓长卿、温瑾愕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温如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正直之事,也从未做过一件未欺骗别人的事。我虽早有杀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条生路,只要你方才不要再骗我,我就决定放你回去……”
    她边说尹凡边退。她步步紧逼,直逼得尹凡退到墙角,她突又自怀中取出两枚金色的圆筒,口中说道:“昔年黄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我也不会将人家夫妇一起置于死路,瑾儿若非你从中挑拨,也不会……”
    语声一顿,突然低喝道:“卓长卿,你过来!”
    卓长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温如玉头也不回地将掌中的两枚五云烘日透心针,一齐递到他身前,缓缓道:“此人亦是你杀父仇人,你只管将此针取去一筒……”
    卓长卿缓缓接过一筒,突又抛回温如玉掌中,朗声道:“父母深仇,虽不共戴天,但在下却不愿因人成事,更不愿仰仗……”
    语声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轻烟般贴墙而起,足跟一点壁面,身形倏然横飞三丈。
    温如玉冷笑一声,叱道:“你还想走!”
    转身,扬掌,五点金光,暴射而出,五点金光,俱都击向尹凡身上。
    只听“噗”的一声巨响,轻功已臻绝顶的万妙真君尹凡,终于也像任何一个凡人一样,沉重地落了下来。
    尘土飞扬,他身形却在飞扬着的尘土中寂然不动。温如玉冷冷的笑声,突然也变得寂然无声。
    在这刹那之间,她全身似也全都麻木,目光痴呆地望着尹凡的身躯,脚步也痴呆地向他缓缓移动了两步。晚风吹动着她显然已有两日未曾梳洗的坠马云髻,吹得她花白的头发丝丝飘动。灯光昏黄,人影朦胧,寒风更重。
    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转过身来,无比仔细地端详了温瑾和卓长卿两眼,突地冷冷道:“你们要报仇,还不动手么?”
    将掌中两筒透心针,一齐抛到地上:“假如你们愿意,不妨先选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义剑客云中程,回到了他与他爹爹约定相会的地方。四下无声,他爹爹仍未到来,他心中却有如乱麻一般紊乱。
    方才,他亲眼见到许多从来未见之事,也亲耳听到许多他从来未闻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却是温如玉最后所说的几句话,“我只要你再为我做一事。等我死后,你要设法告诉瑾儿,梁同鸿虽是她父亲,孟如光却不是她妈妈。”
    他亲眼见到尹凡点头答应,又亲耳听到温如玉凄苦地说道:“瑾儿真可怜,她再也不会想到杀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亲生的妈妈……我怎能忍心告诉她,我怎能忍心告诉她……”
    云中程清楚地记得,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起了一阵悲凄的感觉,这其中的恩怨纠缠,他虽不尽了解,却已猜中几分。
    他还曾听到温如玉对尹凡说:“梁同鸿对不起我,就正如你对不起我一样。他骗我,说他爱我,哪知却为的是要骗我的武功与财富。等到我后来知道他还有妻子,我自然饶不过他,自然要将他夫妻一起杀死。可是那时我身上却已有了身孕。唉,苍天呀苍天,你为什么总是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云中程耳边似乎还在飘荡着温如玉这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对这世上人人唾骂的女魔头,起了一阵难言的同情之心。
    他喃喃暗问自己:“这些是她的错吗?……她不过只是个可怜而又丑陋的女人罢了……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残酷与可怜之间,难道又有着什么关系吗?”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焦急,来回蹀踱,他知道卓长卿与温瑾此刻都在一座名叫天禅寺的庙里,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来。
    于是,他又不禁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来的时候。
    他匆匆说了两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寻那天禅废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虽非易事,但却毕竟被他们找到了。
    他们看到了昏黄灯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于是他们全力展动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们听到一声急喘,两声娇呼,接着一阵哀哀的痛哭……
    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剑在夜色中出现。
    多臂神剑一见面就急急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八步赶蝉,高大的身形,接连几个起落,倏然掠上殿阶,闪目内望。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卓长卿、温瑾呆呆地相对而立,两个着红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们之间,却见那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尸身,仍和她生前一样,冰冷枯瘦。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云氏父子突然现身,云氏父子两人也都没有去惊动他们。
    静寂之中,突听“当”的一声,温如玉枯瘦的手掌缓缓伸开、僵硬──手中却落下一枚金色圆筒,缓缓滚到云中程脚边。
    他俯身拾了起来,面色不禁为之一变,因为他认得这便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他仔细地看了半晌,旋开后面的筒盖,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针,于是他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他深知这一筒金针温如玉若是发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别人,他也深知温如玉为什么没有发的缘故。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地上这具尸体,这具尸体是他和温瑾所欲杀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丝毫没有胜利的愉快,更没有杀敌后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还要沉重!
    这为的是什么,他无法解释,也不愿解释。
    温瑾呢,温瑾的心情……
    突然,腿股之间连中五针的万妙真君尹凡,竟然苏醒过来。他轻微地呻吟一下,转侧一下,挣扎着抬起头来,呻吟着道:“你们……终于……报了仇了……好极……好极。”
    卓长卿、温瑾一齐转回目光。
    一丝苦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紧咬一阵牙关,又自呻吟着道:“奇怪么,我竟然还没有死……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件秘密未曾说出,你们……你们……可要听么?……”
    云中程心头一跳,只听他又道:“这秘密关系着……关系着你一生的命运,但……但却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若想听,就……就快些设法替我治好伤……”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微一迟疑,哪知云中程突然大喝一声:“难道你临死还要骗人么?”
    倏然飞起一脚,直踢得尹凡惨呼一声,吐血而亡。他心中纵然还有许多奸计,却再也无法使出了。
    云中程暗中一叹,自语着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们的幸福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中程,你在说什么?”
    云中程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在说卓伯伯英灵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云谦呆了一呆,双目圆睁,闪闪的目光中,突地流下两滴泪来。卓长卿只觉心情一阵激动,眼睑一合一张,忍不住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温瑾望了望犹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玲、小琼,心中一阵热血上涌,突地伏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云中程道:“真奇怪,你们怎么哭起来了?”
    一伸手一拭眼睑,眼中却也已满含泪珠。
    然而,他们的泪珠却都是晶莹而可贵的,就正如明亮的珍珠一样。木立流泪的卓长卿,突然觉得肩头一阵温暖,一只纤纤玉手,送来一条粉红的手帕。他伸手接过,回首望去,却正好望着温瑾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波。
    秋波如水,灯光如梦。谁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时爬上地平线,于是东方一道金黄的阳光,冲破沉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与月,也俱在这绚烂的阳光下消失无踪。
    ──古龙《月异星邪》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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