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异星邪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12章渐入虎穴
    车马渐渐进入山区,山路更窄,也更为崎岖。驾车的车夫,显然也有不同凡俗的身手,在这狭窄、崎岖,而且渐渐陡斜的山道上,竟仍能驾着这四马大车放辔而行,虽然行驰得也较慢些,但却已是极不容易的事了。
    卓长卿虽然早已猜出这大姐口中的道人,必定就是万妙真君,但此刻这少女说了出来,他心中仍不禁为之一跳。
    只听这大姐冷哼一声,道:“你真聪明。难道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知道了吗?哼──我真从来没有见过比你再恶劣的人。我告诉你,你要是把今天的话说出去呀──”
    这顽皮的少女立刻抢着道:“大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的。就是有人要杀死我,我也不说。”
    大姐又哼了一声,却听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幽幽叹道:“这真教人想不到。祖姑姑还会上男人的当!我早就知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呀,我这一辈子连碰都不要碰男人一下。”
    这声音以前从未说过话,说话的声音又柔软,又缓慢,“大姐”听了像是颇有同感的样子,亦自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姓尹的是为了要骗祖姑姑的东西?但是我一想,祖姑姑一生寂寞,有个男人安慰她老人家,也是好的。“
    这时那顽皮的少女似乎又忍不住要说话了,居然也冷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希罕哩!可是──大姐,这事你知道得这样清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呢?”
    大姐缓缓说道:“你们可知道,那穿黄衣服的少年,是谁的徒弟呢?”
    她第二次问出这一句话,车厢中的少女便一齐“哦”了一声,恍然道:“莫非他就是这姓尹的徒弟?”
    大姐的声音越发低了,道:“是了。他既然是那姓尹的徒弟,而那姓尹的,又和祖姑……你们想,这不是奇怪吗?祖姑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车厢中响起窃窃低语声,似乎在猜测着这问题的答案,但附在车后的卓长卿,此刻心中却已全部了然。
    他知道这万妙真君目的达到之后,怎会再和这其丑无比的温如玉厮缠下去,自然从此就避不见面。
    而丑人温如玉一生寂寞,骤然落入这情感的陷阱,便不能自拔。
    须知情感一物,就像山间的洪水似的,不暴发则已,一暴发便惊人,而且压制得越久,暴发出来也就越发不可收拾。
    这丑人温如玉乍动真情,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尹凡。当她知道尹凡是在骗自己的时候,这强烈的爱,便自然变为强烈的恨了。
    他心中感叹着,转目而望。小道旁树木苍郁,山坡也越来越陡。他知道距离自己的目的,已不会太远了。
    一切猜测,一切等待,也即将有所结束。在这结束将要到来,却未到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紧张而兴奋的。
    车厢中久久都没有声音传出来,他暗忖着:“这些少女此刻是在为她们的祖姑难受呢,还是在想着别的事?”
    马车颠簸更剧,车声也更响。两旁浸浴在夜色之中的林木,却是死一般的静寂,竟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哪知──
    静寂的林木中,突地响起一声断喝:“停下!”
    卓长卿但觉耳旁“嗡”然一声,四面空山,似乎都被这两字震得嗡嗡作响,只听得:“停下……停下……”
    不断的回声,在山中飘荡着。
    赶车的马夫陡然一惊,呼哨一声,勒住马缰,八匹健马一齐昂首长嘶,马车缓缓倒退数尺,方自一齐停住。
    车厢内连声娇叱,车门乍启,十数条红影,箭也似的窜了出来,口中喝道:“是谁?”
    死静的山中,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们这些丫头,难道都死了不成,有人坐在你们车子后面,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声音尖细高亢,在深夜中听来,满含森冷之意。
    卓长卿心头一凛,知道自己行藏已露,闪目望去,只见这些少女站在马车两侧,似乎都被这突来的语声惊得愕住了。
    树林之中,冷笑之声骤起,另一个粗豪宏亮,有如鼓击钟鸣一般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躲在车后的朋友,还不下来作什么?”
    卓长卿剑眉一轩,双掌微按车身,身形突地冲天而起,左掌一圈,右掌当胸,飘飘落在车顶上,目光四扫,朗声说道:“躲在树林里的朋友,阁下也该出来了吧?”
    红裳少女们连声娇叱,转身一望卓长卿,似乎都要掠向车顶。
    哪知林木中又是一声冷叱:“住手!”
    叱声方住,林木的阴影中,竟冷笑着缓缓走出两个行容诡异的人来。
    这两人一憎一道,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瘦如枯竹,一身嶙峋瘦骨,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袈裟,腰边斜挂一口狭长的戒刀,骤眼望去,有如草扎木雕,全身上下,竟找不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矮的却肥如弥陀,一身肥肉之上,穿的竟是一件又紧又短的道袍,头上道髻蓬乱,生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腰边斜挂着的一口剑,也比常人所用短上一半,剑鞘乌光闪烁,非皮非革,非木非铁,竟看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这两人不但体态不同,神态各异,冷笑的声音,也是一个尖细,一个洪亮。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的笑声,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会从心底泛起一阵难受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胆小的女子,突然见着一条细长的毒蛇,和一条肥胖的蜥蜴时的感觉一样。
    卓长卿目光动处,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一阵难以描述的难受之意,只觉这两人形容之丑怪,真是普天之下,再也难以找出。
    那些红裳少女一睹这二人的身形,却齐娇唤一声,躬下腰去,神态之间,竟像是对这两个丑怪之人极为恭敬。
    这一僧一道冷笑连连,眼角上翻,似乎根本没有见到这些少女一样,笔直地走到车前,抬头向卓长卿望去。那肥胖道人“哧”的一笑,侧首向那瘦僧人笑着说道:“原来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老和尚,你大慨又要生出怜香惜玉之心了吧?唉,只可惜我杀人的瘾又过不成了。”
    笑声之中,满含淫邪猥亵之意,那“怜香惜玉”四字,更是用得不堪。卓长卿虽然并不甚了解他言中之意,但心中亦不禁勃然大怒,剑眉一轩,俯前厉叱一声,朗声喝道:“你们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林中,究竟意欲何为?看你两人的样子也像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怎的说出如此──”
    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下面的“无耻”两字,竟未说出。只因他虽然聪明绝顶,但正直纯洁,又是初涉江湖,怎会了解这矮胖道人言语之中的不堪之意?是以他便也不知道矮胖道人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否无耻。
    却听这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笑,那瘦长僧人却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掌来,缓缓摇了两摇,像是在阻止着这矮胖道人想说的话,一面用一双此刻已自眯成一缝,那两道吊额短眉下的三角怪眼,望着卓长卿,一面慢条斯理,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小娃娃,说起话来怎的如此不讲理!明明是你鬼鬼祟祟地躲在人家车后,却又怎的说起人家鬼祟了?”
    他微一伸手,向卓长卿招了两招,尖声尖气地接着又道:“下来!下来!老衲倒要问问你,你躲在人家车后,是想对这班女孩子非礼呢,还是──”
    卓长卿大喝一声:“住嘴!”
    那些红裳少女一齐伸手掩住樱唇,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卓长卿这一声大喝,虽然喝断了这瘦长僧人的话,但他却仍然毫不在意地接着说道:“无论如何,你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趴在人家车后,总没有安着好心。若换了以往,就凭你这点,老衲就该将你一刀杀却。但老衲自皈依我佛以来,心肠已比以前软得多了,怎忍心将你一个生龙活虎般的小伙子,在还没有享到人生乐趣之前,就冤冤枉枉地送了命──”
    胖矮道人突地一声怪笑,哈哈笑道:“我说你这老和尚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是不是?好,好,看在你面上,我不杀他就是。”
    这一僧一道说起话来,就像是已将卓长卿的生死之事捏在掌心一样。卓长卿不由心中大怒,方待厉声叱责。
    哪知那瘦长僧人突地怪眼一翻,目光凛然向道人瞪了一眼,冷冷说道:“你这老道怎的越老越不正经,哪里还像个出家的人!”
    红裳少女一个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那矮胖的道人眼睛一眨,又耸耸肩膀,做了个鬼脸。
    他面上肥肉累累,说话的时候,表情极多。那瘦长僧人面上却连一丝肉都没有,而且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这两人一阴一阳,处处都极端相反,却不知怎的竟会凑到一处。但卓长卿知道自己此刻身入虎穴,这两人形容虽怪异,但武功定必极高,也定必大有来历,显然就是丑人温如玉请来的久已归隐洗手的魔头之一,是以见了他二人这种不堪入目的样子,心里并无一丝轻蔑之意,反而十分戒备,甚至连怒气都不敢发作。要知道高手对敌,事先动怒,正是犯了武家中的大忌。
    那瘦长僧人目光一转,双目又自眯成一缝,盯在卓长卿身上,接道:“老衲虽然与你投缘,但是死罪可免,活罪却免不得。除非你能拜在老衲门下,那么老衲不但可以传给你一些你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功夫,而且还可以教你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
    卓长卿强自按捺着心胸之间的怒火,剑眉轩处,仰天狂笑道:“好,好,要叫我拜在你门下,也并不难,只是你却先要说说你到底是谁,也让我看看拜你为师是否值得。”
    瘦长僧人阴恻恻一声长笑,笑声一无起伏,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夜风凛凛,再加上这笑声,使得这寂静的山道,平添了不知几许森森寒意。只见这瘦长僧人一面长笑,一面冷冷说道:“你年纪还太轻,自然不知道老衲是谁。可是你的师长难道就从未提起过老衲和这胖道人的名字?”
    笑声突然一敛,卓长卿只听“呛啷”一声,这瘦长道人反手之间,竟自将他腰间的戒刀抽了出来,迎风一抖,刀光如雪。这口又窄又长的戒刀,竟然长达五尺,比寻常戒刀几乎长了一半。
    那矮胖道人“哧”的一笑,道:“你若是还不知道,我让你看看这个。”
    语声未了,又是“呛啷”一声清吟,卓长卿只觉眼前寒光暴长,这矮胖道人手中便也多了一柄晶光莹然的短剑。
    奇怪的是他手中的这口剑,不但剑身特短,而且又扁又平,连剑背都没有,却又比寻常利剑宽上一倍,乍一看去,竟像是混元牌一类的兵刃,哪里像是利剑。
    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诡异无比的僧道,所用的兵刃,竟也是一长一短,一宽一窄,就像是他们的身形一样。
    卓长卿虽然对于武学一道的知识,极为渊博,可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兵刃,一时之间,不由呆呆地愣住了,目光眨也不眨地瞪在这一僧一道手中的一刀一剑上。
    夜色之中,只见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两人手中的一长一短、一阔一窄、一刀一剑两件兵刃,俱都是晶光莹然,灿烂如银,映得卓长卿的双睛,都似乎泛起了阵阵青蓝的光华。
    矮胖道人又是“哧”的一声冷笑,手臂微挥,青光一掠。
    他矮胖而臃肿的身躯,却非常灵巧地在地面上移动了一个位置,于是他的身躯距离卓长卿更近了,冷笑着喝道:“你还未想出我们是谁吗?哼,哼,这样看来,你师父也是个大大的糊涂虫,连我们两人的名字都不在你面前提提。”
    卓长卿幼遭惨变,双亲罹劫,若不是他恩师司空老人,焉有今日?
    师恩既是厚重如山,他对司空老人的情感,自也极其深厚,而此刻听见这矮胖道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心胸之中,不禁为之勃然大怒。
    但是,十数年的艰苦磨炼和天性的敦厚谨慎,致使得他在此时此刻,还能忍耐着不将心中的愤怒化为口头的恶骂。
    他只是从鼻孔中重重地冷冷“哼”了一声,目光一翻,望向天上,生像是根本未将这似牌短剑,如鞭长刀,两件武林罕见的奇形兵刃,和这一僧一道两个诡异的武林高手放在心上。
    轻蔑,对于别人无理的辱骂来说,该算是世间最好的答复了。
    这种无言的轻蔑,果然使得这矮胖道人多肉而喜于变化的面庞上,为之大大变了颜色。原来这一僧一道看来虽然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但却也是三十年前扬名武林,叱咤江湖的人物。
    昔日这胖瘦二人,出没于河朔道上,以手中的两件奇形兵刃,在河朔道上的确曾做下了不少惊人之事。武林中人虽然不识这两人的面目,但提起牌剑鞭刀,瘦佛胖仙,却极少有人不知道的。这原因自然因为这两件兵刃,的确是武林罕睹之物。
    这两人出身派别既不相同,生性亦是迥然而异。胖纯阳掌中牌剑,艺出于山东的灵震剑派,顾名思义,走的自然是阳刚一路的剑法。而那瘦弥陀却是五台的嫡传弟子。胖纯阳贪吃贪财,瘦弥陀却是好色好名。两人出身生性都不大相同,但多年以来,这两人却一直是生死过命的交情。
    后来卓浩然崛起武林,行侠江湖,在张家口外,遇着这两人正在做案,而且做案的手段奇毒奇辣,一怒之下,便伸手管了这趟事。这两人武功虽高,却不是卓浩然的敌手,重创之下,便隐遁了。
    十余年来,他两人一直未在江湖中现过行踪,直到此次,红衣娘娘丑人温如玉,才将这两个昔日称雄一时的巨盗找了出来。这两人知道卓浩然已死.甚为感激温如玉替他们复了仇,便替她卖起命来,只是他们却也未曾想到,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以他们这种身份和武功,再加上这十余年的苦练,他们自然不会将面前这弱冠少年放在心上。若不是瘦弥陀这些年隐于边荒,难寻绝色,正巧染上了“断袖之癖,余桃之嗜”,竟对面前的煞星动了欲念,要不他们只怕也早已动了杀手了。
    胖纯阳面容骤变,冷笑连连,突然回过头去,向那枯瘦如竹的僧人瘦弥陀冷笑说道:“老和尚,这小子虽然生得不错,但样子却太讨人厌,我可要对不住了,拿这小子来开十多年来的杀戒了。”
    他话声方落,突然大喝一声,右手扬起,剑光如虹,唰的一剑,五丁开山剑势有如风云乍起,向卓长卿剁去。
    一直隐忍着心中怒火的卓长卿,神色虽然像是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其实却已早有戒备,此刻目光微瞬之间,瘦长的身形,便几乎像他目光一样,忽地向左移开五尺,右掌一伸,突然并指如剑,电也似的向胖纯阳右肘间曲池大穴点去。
    瘦弥陀冷眼旁观。卓长卿虽然如此,瘦弥陀对他却并没有什么怒意,胖纯阳虽然出手,瘦弥陀心中还在暗怪他不该如此辣手。
    但卓长卿此刻身形一展,瘦弥陀枯瘦的面容上,却也不禁为之变了颜色。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虽然是一句通俗已极的俗语,但这句话之所以能够如此通俗,却是因为此话其中的确含蕴着不变的真理。一个武功平常的俗手,纵然有心作内家高手状,但却很难瞒得过一个真正武林高手的眼目。而此刻卓长卿出手之间,虽然有心将自己武功隐藏三分,却已足够使得别人为之吃惊变色了。
    胖纯阳一招落空,心头亦不禁一震。但这时他已动上了手,哪里还有时间容他来思索别的问题?口中又自大喝一声,竟将自己方才已然递出的一招五丁开山,硬生生撤了回来,左脚前踏一步,右掌剑势横划,长虹贯日刷的又是一招灵震剑派中的绝妙招式。
    此招一出,卓长卿心中却不禁微微有些失望。要知道长虹贯日这招剑式,虽然颇为精妙,但这胖纯阳手中所持的兵刃,长不及两尺,以这种兵刃来施展这种招式,在卓长卿眼中看来,不但毫无威力,而且破绽百出。
    他先前原来将这两人估计得极高,此刻见了矮胖道人竟施出这种招式来,便不禁有些儿失望,口中冷笑一声,手掌随意折出,五指伸张如爪,随着这一招长虹贯日的去势,向胖纯阳手腕抓去,胸膛微缩间,便已避开剑锋。
    哪知──
    长虹贯日一招剑到中途,招式尚未递满,这支如牌短剑,突然变挥为拍,“砰”的一声,拍向卓长卿下腹。
    这一招不但变招之快,快如闪电,而且大出卓长卿之意料,也全然有异于武学招式的规范。瘦弥陀眼睑微垂,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站在一旁的红裳少女们,也自一声娇嗔,眼看这英俊少年,便要毁在这一柄昔日名震河朔、扬威武林的牌剑之下。
    哪知佛号尚未念完,只听“铮”的一声清鸣。
    接着,那胖纯阳竟蹬蹬蹬连退数步,掌中短剑斜扬,险些脱手飞去,他矮胖的身形,也险些立足不稳,跌到地上。
    卓长卿眼看这支奇形牌剑,已将拍在自己身上,心中亦为之一惊,但他多年苦练,虽惊不乱,手掌突然一圈,五指齐地弹出,“铮”的一声,竟将胖纯阳连人带剑震出数步。若不是胖纯阳亦是内外兼修的内家高手,此刻不但要被这一招绝技震飞手中长剑,只怕连虎口也要被震裂。卓长卿一招得手,却并不跟踪进击,以抢先机,只是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胖纯阳连退数步,方自拿桩站稳身形,只听四下的红裳少女惊叹之声不绝,再听了卓长卿如此轻蔑的说话,他心中既羞且怒。方才他眼看自己一招已将得手,此刻他连自己是如何输的招都不知道。要知道卓长卿方才五指斜飞一弹,正是司空老人穷研奥秘,将达摩绝技弹指神通化成的一招,不但这身历其境的胖纯阳看不清这一招的来历变化,就是一旁观战的红裳少女和瘦弥陀,虽然目光一直眨也不眨地望着,却也未看清这一招的变化。
    夜色之下,只见这胖纯阳多肉的面庞上横生的肥肉,竟似起了阵阵抽动,而这肥肉上泛起的油光,似乎变成了淡青的颜色。他双目如火,狠狠瞪着冷笑不绝的卓长卿,就像是一只刚从河里捞起来的比目肥鱼一样。
    卓长卿却连眼角也不望他一眼,却对那枯瘦如竹的僧人冷笑道:“你如别有神通,不妨也来试试,哼哼,看今日此刻,究竟是谁要当谁的徒弟!”
    语声未了,胖纯阳突然厉吼一声。卓长卿斜眼瞟去,只见这矮胖道人的一身肥肉上,穿着的那件又紧又短的道袍,竟随着他这一声厉吼,“嘶”的裂成两半。胖纯阳左手一抓,竟将这件道袍撕了下来,重重一掷,掷在地上。
    于是他身上就只剩下了一条青布长裤,紧紧裹着他那两条粗短的象腿,而他身上的一身肥肉,却不住地颤抖着,在夜色之中望去,活像是秦淮下游,污秽得使人发呕的波浪。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嗔,伸出玉掌,掩住眼帘。卓长卿冷笑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这其中只有瘦弥陀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已动了真怒,若没有别人的鲜血染红他身上的肥肉,只怕他这怒气便永远不会消失。
    卓长卿口中虽在冷笑,其实他心中却又大起戒备之心,看到这胖纯阳这种可笑之态,心中并没有半分可笑之意。
    只见胖纯阳身上的肥肉,越颤越急,双目的目光也越来越狠,而他口中的厉吼声却逐渐低微。
    于是,他粗短的象腿,便开始移动起来,但却又移动得那么缓慢,那么沉重。卓长卿目光动处,心头不禁为之一懔。
    原来他目力大异常人,在这深夜之中也能看出这矮胖道人的脚步每一移动,竟在这坚实的山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但是他瘦长而潇洒的身形,却仍卓立如山石。他明锐的目光,眨也不眨地望在这张丑陋、多肉而满含怒意的面庞上。
    只见这面庞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重重的呼吸声,听来也像猪栏里的低鸣,变为阴空中的闷雷。
    那些红裳少女,忍不住移开掩在眼帘上的玉手,抬目望去。
    眼前剑光忽然一亮──
    卓长卿只觉一道重如山岳的风声,随着这矮胖道人缓缓挥动的牌剑,向自己当头压下。
    而就在这同一刹那里,瘦弥陀突然身形窜起,却也掠向卓长卿身后,灵台飞瀑、天绅倒挂,“刷、刷”两刀,电也似的向卓长卿背后脊关节之处刺去。
    卓长卿双掌一翻,倏然转身,脚下有如灵鹭啄鱼,连踩七步。
    脚步是细碎而繁复的,他瘦长的身形,便在这绝妙的步法间,潇洒地避开了这前后三招。
    哪知,胖纯阳生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这一剑刺不中人家似的,目光只管注定在卓长卿身后。他一招落空,目光却眨也不眨,突然手腕一反,扑地一剑,向卓长卿左胸刺去。
    方才他那一剑似缓慢又沉重,此刻这一剑却快捷无比。
    卓长卿心中一惊之下,只得向右一避,哪知,那枯瘦和尚与这矮胖道士,武功竟配合得丝丝入扣,虽分进却如合击,竟倏然一刀,自右向左,这一刀一剑竟将卓长卿拦在中间,卓长卿若要向左退,那牌剑就在那边,但他如想右进,却又有如长鞭的利刀挡在前面。
    这两招,一招由左向右,一招自右向左,虽似两招,正是五台剑派中的绝技大闩门式加以变化而成的。
    卓长卿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初遇这招,心中亦不禁一惊,突然右掌一挥,五指齐弹,只听又是“铮、铮”两响,一刀一剑又自震开。只是他这一招发招前并不准备,是以出手并不重,否则便又得将这一僧一道的身形震退。
    牌剑鞭刀,胖仙瘦佛见自己苦练多年的绝招,此刻竟又被人家轻轻易易地一指弹开,心中惊骇无比,但却决不迟疑。胖纯阳哼的一声,短剑一偏,探海屠龙竟斜斜削向卓长卿下盘,瘦弥陀长刀横扫,却是一招天风扫叶,呼的一刀,疾然削向卓长卿左肩。
    这两人方才两招一左一右,此刻两招却是一上一下,招招俱是狠猛无比,而且变招更是快如闪电。卓长卿以一敌二,眼看像是只有抬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那些红裳少女在夜色中也看不甚清楚,只看到两道光华,直上直下地劈向卓长卿,两个照面过去,卓长卿竟连一招也没有还出,心下又是高兴,又是可惜。高兴的是眼见自己人得胜,可惜的却是这少年人品既佳,年纪又轻,死了真有点冤枉。
    哪知卓长卿成竹在胸,看了这僧道两人的这种狠辣的招式,心下却有些着恼:“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你何以下此杀手?想来你们平日必定是毒辣成性。”
    当下身躯微侧,左手突然闪电伸出,竟搭上了胖纯阳手中的剑柄,轻轻地向左一推,胖纯阳大惊之下,只觉一股大力涌击,掌中剑刃竞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式扑划过去,“当”的一声,竟与瘦弥陀长刀相交,被卓长卿架开了一招。
    卓长卿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虽然仿佛是太极门中的牵缘手功夫,然其中却又掺揉了“武当”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莫说对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的刀剑一齐攻来,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再以敌人之剑架敌人之刀。
    他露了这手绝技,那些红裳少女却看得更是莫名其妙。要知道她们虽会武功,但功夫不深,怎能看得出这种混合了两种功夫的内家绝技?大家对望一眼,竟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驾车的车夫看得手腕发麻,竟不觉将缰绳一松,拉车的马早已被这阵刀光剑影惊得不住长嘶,此刻便“嘶”的向山上冲了过去。但此行道上,上行不易,它冲了两步,又只得在道旁停下。那马车夫惊吓未定,此刻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红裳少女与驾车夫均心中惊骇,瘦弥陀与胖纯阳心里自更发毛。这两人功力相若,刀剑相交,均感手腕一麻,虎口也隐隐作痛,立刻斜跃转足,退后一步。这两人出道江湖以来,只有在中原大侠卓浩然手中栽过一次大跟斗,此次见这少年,年纪还在昔年的卓浩然之下,武功却似在他之上,两人对望一眼,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少年是谁?怎的有如此武功!”
    胖纯阳脾气暴躁,性如烈火,此刻心里暗骇,身上的肥肉却抖得更加厉害,恨不得一剑将卓长卿剁个透明窟窿。
    当下他大吼一声,挥剑又上。瘦弥陀呆了一呆,也自扬刀而上。
    卓长卿方才初展绝技,只道这两人心里有数,会一齐退去,此刻见了他们的模样,完全是一副拼命姿态,不禁大喝道:“我手下留情,你两人要是再不知进退,可不要怪我手辣了。”
    他虽然志切亲仇,不想多造杀孽,是以根本不想将这两人伤在掌下,但这瘦佛胖仙两人心里却另有想法。
    他们想这少年武功虽高,但方才也许只是自己一时大意,是以才会失手。若说自己两人联手还敌不过这少年的赤手空拳,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莫说他两人不信,此刻便是有别的武林中人在旁,只怕也万万不会相信此事。
    又是数招已过,那些红裳少女见到这瘦佛胖仙两人,一刀一剑配合得的确巧妙,看来仿佛有如水银泻地一般,一片光幕将卓长卿密不透风地围在中间,她们实在想不透,卓长卿是怎么将这些招式避开的,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卓长卿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已在虎穴之中,随时都会有人赶来助阵,但他心存忠厚,却不想速战速决地将这两人解决,又见到这两人的刀剑招式不但配合佳妙,而且俱都是武林罕见的招式,他生性好武,便又起了将这些招式多看上一遍的好奇之心,是以这两人虽然对他招招俱下辣手,他却只是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但这瘦佛胖仙两人却变得更焦躁起来。这天目山中,此刻高手云集,虽然都同是被那丑人温如玉邀来的,但其中却有些人素来与他们不熟,此刻若是见了他两人久战一个少年不下,必定会对他两人加以讪笑。
    这两人一念至此,忽地一齐低啸一声,招式又自一紧,唰唰唰唰唰,一连数剑,呼呼呼呼呼,一连数刀,刀刀剑剑,都往卓长卿前胸后背刺去。卓长卿剑眉轩处,心中已动真怒,目光一分,只见矮胖道人一剑当胸刺来,左掌突然穿出。
    胖纯阳只见他左掌五指俱都微微屈起,只当他又要施展那一手弹指的绝技,心中一吓,剑锋便斜斜向右一偏。
    哪知卓长卿右掌又倏然穿出,左掌五指平伸,右掌亦五指平伸,两掌闪电般一招,竟将这柄短剑夹了起来,右手手腕再向内一转,右肘便乘势一个肘拳向对方鼻梁撞去。
    他这一招式用得更是妙到毫巅,而且看来不是中原武林中任何一门一派的功夫,“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少林的十八擒龙掌、“昆仑”的云龙小八式,以及四十九路短挡手、牵缘十三式,甚至像妙手空空夺旗掌、散花天女手这一些流传已久,名震武林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当中,都没有这两掌合拍的一招。
    胖纯阳亦是久走江湖好勇斗狠的人物,一生之中,与人交手何止千百次,各门各派的高手,他都会过不少,各门各派的妙着,他也见过许多,却从未见过这一手的功夫,心中实是既惊又骇,便用力将剑一抽。哪知这柄长剑夹在卓长卿双掌之中,就像是生了根似的,饶是胖纯阳神力惊人,却连丝毫都未能抽动。
    他更加惊骇,却见对方的手肘已撞向自己面门,知道只要给他撞入门面,就算不死也得重伤,刹那之间,他心念数转,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解救之道,只得手掌一松,撤剑后退。
    瘦弥陀目光动处,见到这一招,心中亦是一懔,来不及去想别的,刷的一刀,立劈华岳,劈向卓长卿头顶。
    此刻卓长卿双手夹着剑身,右肘又已撞出,全身力道,都全在双掌之上,他纵然武功再高,似乎再也难避过这一刀之危,瘦弥陀眼看自己这一刀又将得手。
    哪知卓长卿头不回,腰不弯,腿不尉,脚不动,身不侧,只是夹着短剑的手掌,拇指却突然向下一按,指尖一合,恰好将短剑的剑尖向下一按,短剑便立刻倒竖弹起,剑柄向上,疾然反弹出去。
    只听又是“铮”的一声。
    瘦弥陀力劈而下的刀锋,被卓长卿反弹而上的剑柄一弹,只觉右臂发热,全身一震,长刀竟脱手飞了出去,飞向那群红裳少女。
    红裳少女齐地一声娇唤,四下避开,只见这柄长刀,在夜光之中,仍然灿烂如银,有如一道银芒般飞来。
    在这刹那之间,瘦佛胖仙两人掌中的兵刃竟都已脱手,他两人竟都退到一边,瞪着眼睛发愣,心中既是惊骇,又觉羞愤,却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卓长卿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嗤”的一声,长刀插到地上,瘦弥陀目光虽仍向卓长卿怒目而视,心中却大生怯意,恨不得脚底揩油,一走了之。
    胖纯阳生性较烈,狠狠地瞪了卓长卿几眼,突然喝道:“你快来给我一刀将我杀死,要么便说出你的姓名,总有一天,我要来复仇。”
    卓长卿淡淡冷笑一声,还未答话。
    哪知──
    山道侧被夜色笼罩着的山林中,突又传出一阵格格怪笑。
    这怪笑之声不但来得极为突然,而且笑声之森冷怪异,当真是难听到了极点,就算是枭鸟夜啼,难听的程度也不及这笑声一半,只听得红裳少女们一个个紧握手掌,浑身悸遍,瘦佛胖仙两人对望了一眼,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卓长卿虽仍昂然卓立,心胸之间,也像是突然泛起一阵难言的感觉。
    只见山林阴影之中,随着这格格的怪笑之声,突然缓缓走出三个又矮又胖的人来。卓长卿定睛望去,只见这三人不但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样。
    这三人身上穿着的,竟都是一袭五色斑烂的彩衣。虽在深夜之中,这三人身上的彩衣,看来却仍然闪闪生光。一阵风吹来,彩衣随风飘动,非丝非缎,也看不出是何物所做。
    他们腰边,俱都悬着一柄长剑,剑鞘之上,满缀珠宝,衬着闪闪生光的彩衣,更觉绚丽夺目,灿烂光辉,不可方物。
    方才卓长卿见了胖纯阳,只当他已可算是全世界最矮最胖的人了,哪知此刻一见这三人,竟似还要比胖纯阳胖上三分,矮上三分,一眼望去,竟像是三个发光滚来的圆球。
    这三人一齐举步,一齐缓缓走到近前,最右的一人突然张口说道:“我是黎多大!”
    中问的一人随即接口道:“我是黎多二!”
    左侧的一人竟也立刻接道:“我是黎多三!”
    这三人不但嗓音怪异,而且说话的语声更是怪异。卓长卿一愕,想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三人原来是在自报姓名。
    他想起方才那一僧一道不但不说自己的姓名,要叫人去猜,而直到此刻,还是没有说出他们的姓名来,但这三人却二话不说,先就道名,再加上名字的古怪,卓长卿心里好笑,但想到这天目山中竟有这么多怪人,而且一个怪胜一个,一个强胜一个,却都是与自己为敌的,不禁又笑不出来。
    哪知道三个姓黎的怪人说完了话,突然又一齐伸出了大拇指,向卓长卿一扬,齐声道:“好哇,好哇!”
    卓长卿反一愕,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来却像是在赞扬自己。
    只听那黎多大伸着大拇指,说道:“你格人哪,武功真好哇,居然把扶桑三岛上顶顶好哇的大剑客的本事学会了。自从我上次见过柳生刀马守用过这一招之后,我就没有见到有人能将这一招用得这么好哇的。”
    他说起话来,生像是卷着舌头,卓长卿听得满头大汗才算听懂一些,心头却已大骇。
    原来他方才施出的双掌合拍的那一招,正是司空老人昔年东游粤境时,从一个浪游至中国的扶桑浪人学得,再加以变化改良的。据那扶桑浪人说,这一招的来历,是日本天下武术总教练,也就是日本武术的第一门派柳生英雄派的绝技。这日本浪人本是柳生门中的高手,因为犯了门规,畏罪潜逃,才逃到中国来,在县境中也曾出过一阵风头,后来见着司空老人,才知道中原武功的深奥,实是深如沧海,自己的这点武功,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再也不敢在中国称雄了。
    司空老人在传卓长卿这一招的时候,也曾将这一招的来历说出,而且笑着说:“中原境内,豪杰虽多,但识得这一招的,只怕没有几个。”
    卓长卿方才施出这一招,果然使得别人莫名其妙。
    哪知这三个彩衣怪人一见面,就揭破了这一招的来历,卓长卿自是大感意外。却听得黎多大格格一阵怪笑,竟向那瘦佛胖仙道:‘我先前以为你两个武功好哇,哪知道──嘻嘻,却一滴儿用也没有。你两个还发什么威,快回家算了。”
    瘦佛胖仙两人面上阵青阵白,胖纯阳身上的肥肉也动不起来了,像只死猪似的呆立了良久。卓长卿望了他一眼,见他嘴皮动了两动,似乎还想说话的样子,便朗声说道:“在下卓长卿,两位如果有意复仇,只管来寻我便是!”
    胖纯阳面色一变,脱口道:“你姓卓!卓浩然是你什么人?”
    卓长卿肃然道:“正是家父。”
    瘦佛胖仙对望了一眼,齐地暗叹一声,想到自己两人虽然称雄一世,却败在人家父子两人的手上,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灰心,狠狠瞪了那着彩衣怪人一眼,掉头就走,连落在地上的刀剑都不要了。
    黎多大、多二、多三,一齐怪笑了起来。黎多三怪笑道:“这种衰哇还出来现身,真是丢人!”
    卓长卿原来以为这三人与那胖瘦僧道两人本是一路,此刻见他们对自己如此赞扬,对那僧道两人却如此谩骂,心下不禁大奇。
    他却不知道,这三人本是海南剑派中的高手,曾经远游扶桑,是以一眼便看出卓长卿那一招的来历。
    这三人来到中原后,亦被丑人温如玉请来助阵。但他们三人久居海外,对中原武林中人多不熟悉,也看不起,这其中,他们尤其看不起那胖仙瘦佛两人,在这数日之中,已冷言热语互相骂了多次。这三人武功虽不错,但却不识中原言语,说起话来已是吱吱格格的让人听不清楚,与人相骂,自然更不是人家的敌手,是以便受了那瘦佛胖仙不少的气。
    因之他三人便对瘦佛胖仙大有恶感。方才卓长卿与瘦佛胖仙动手之际,他三人在林中看得清清楚楚,却不出来帮助,直等到瘦佛胖仙不敌,他三人才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一面故意对卓长卿恭维,一面又向瘦佛胖仙二人笑骂。
    卓长卿只见这三人望着瘦佛胖仙一肥一瘦、一高一矮两条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笑得更是得意,心中不禁暗忖:“这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起话来却又不像人说的,起的名字,更不像是人的名字,但看来武功却像是甚为渊博。但三人此刻突然现身,究竟与我是为友还是为敌呢?”
    目光抬处,却见这三人笑声突然一齐顿住,面容立刻变得森冷异常,六道冰冷的目光,一齐望向卓长卿,哪里还有半分赞扬之意?
    于是卓长卿便又一次戒备起来。对这三人,他并无丝毫畏意;使他心里有些着慌的,是这天目山中,不知还有多少怪人。要是像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现身,车轮大战,倒的确是件讨厌的事。
    卓长卿见这三人面色突变,心中亦有些怀恨,只见当中那黎多二突地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了过来,且又桀桀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跑到这里乐干乜哇──”
    说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乜哇”两字乃是自己家乡土话,别人怎会听得懂,又想了想,方自接着又道:“跑到这干什么?我看你最好也像刚刚那两个人一样,快些回家去吧!”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在下若是要上此山,世上便无一人能叫在下下山的。”
    那黎多二格格的又是一阵怪笑,伸出手掌,这次却将食、中、无名三指齐压在拇指之下,伸了只小指出来,在卓长卿面前摇了两摇,指了两指,方自怪笑着道:“你不要以为你真的好哇,在我们面前,你不过是这个!”
    卓长卿呆了一呆,道:“哪个?”
    转念一想,方自会过意来:“这个想必就是小指了!”
    他幼遭孤零,成长时全在苦练武功,根本没有和顽童嬉戏过,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更是从来不曾听过,心下不禁气恼,暗道:“无聊!”
    哪知道黎多二怪笑未绝,突然反手一抽,抽出腰边长剑,左脚一溜,右脚斜进,踏奇门,走偏锋,唰的一剑刺向卓长卿,剑光缭绕,剑尖颤动,却停留在卓长卿面前三寸之处,他笑声方自一顿,又道:“你下不下山去?”
    卓长卿心里有气,亦自伸出手掌,将食、中、无名三指,一齐压在拇指之下,冷笑道:“我不下山去!”
    右手小拇指,突地对准剑尖一弹,喝道:“你才是这个!”
    黎多二方才抽剑出剑,再加上剑尖的这一阵颤动,俱都快如闪电,的确是要数十年精纯的功夫,他只道这少年会对自己的武功惊骇,哪知人家却依然昂然卓立,无动于衷,他心里已有些奇怪,等到卓长卿像他一样伸出手掌来,他心里便更大奇,方待喝问,哪知只听“嗡”的一声清鸣,自己手中长剑竟似突然被大力一震,再也把持不定,蹬、蹬连退两步,剑身摇摇欲坠,他拼命握紧手掌,才真没有脱手飞去,但觉得右臂发麻,虎口发热,卓长卿若是再来一下,长剑便要飞出去了。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却还是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
    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一招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黎多大、黎多二、黎多三,久居海外,虽然方才揭破了卓长卿那一招的来历,但卓长卿此刻使出这种中原的精微武功,他三人如何知道?一时之间,三人面面相觑,竟都呆住了。
    卓长卿见他三人呆瞪,又自冷笑一声,缓步走过黎多二身侧,向山上走去。目光抬处,却见那些红裳少女,在这一刻功夫,都走得不知去向,连车上的车夫都没有了,只剩下一辆空车,停在道旁。
    此刻他自知自己向山上每走一步,便距离虎穴更近一步。但事已至此,他再若下山,岂非要让别人耻笑?
    要知道他生性本是宁折毋屈之人,勇往直前不肯回步。当下缓缓向山上走去,心中一面在寻思该如何应付山上的敌人,一面却在暗中留意,身后的这三人会有何举动。
    来自海南的黎氏三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呆呆地愣了半晌。三人见了卓长卿这样深不可测的武功后,都在暗问自己:“该怎么办?”
    他们眼见卓长卿向山上走去,自己若是不加阻拦,则海南三剑的颜面何存?但自己若是加以阻拦,却未必是这少年的敌手。若是败在这少年手下,那岂非更是求荣反辱?
    三人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夜色沉沉,空山寂寂,除了自己三人和这少年之外,便再无人踪。三人又对望一眼,心里各自想道:“这里没人看见,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
    要知道这三人与丑人温如玉本非深交,他们自然不会为她卖命。
    三人自幼生长一处,心意本就相通,各自打了个眼色,便齐地向山下掠去。卓长卿走得极慢,只道这三人会从背后向自己袭击,哪知走了十数步,等了许久,背后仍是寂无声响。他心里奇怪,顿足转身望去,只见一条小路,蜿蜒返向山下,夹道两行林木,右面林木斜下,想是山边,左面林木斜上,想是山崖,这两行林木,此刻俱是寂无人声,那三个彩衣怪人,早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想到方才这三人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好笑。但转身望向山上,亦有一条山路,蜿蜒着通了上去,亦有两行林木,夹道而立。这山上深沉的夜色,虽和山下完全一样,但在这深沉的夜色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却令他难以推测。他脚步一顿,仿佛打了个寒噤,暗自忖道:“此山如此之深,那丑人温如玉究竟在山中何处,我也不知道,那些红裳少女又都走了,我也不如下山去吧!”
    但心念转处,他不禁又暗笑自己:“卓长卿呀卓长卿,你若是不敢上山,只管也如那些人一般溜走好了,又何苦替自己找个藉口?你此番上山,若然找不着人家,难道人家便不会来找你吗?”
    一念至此,他一挺胸膛,向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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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天禅寺中
    卓长卿戊末时分离开临安城,一路行来,又遇着这些变故,并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此刻夜色越来越深,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林木苍苍,一时之间,他仿佛又觉得天地虽大,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不禁百感丛生,竟高声朗叹道:“飓作海浑,天水溟荒,
    云屯九河,雪立三江,
    梦幻去来,谁少谁多?
    弹指太息,浮生几何!
    ……”
    要知道他此刻本想引出别人来,是以才将这有宋一代词豪苏轼的四言古诗,随意择了两段,高声念出。但念了几句,四下仍是空山寂寂,静无人声。他想到“弹指太息,浮生几何!”不觉将这两句又低诵两遍,意兴突然变得阑珊起来。
    此刻他漫无目的,亦不知那丑人温如玉设下的大会会址,究竟是在何处,是以便未施出轻功,只是信步而行。突然瞥见前面谷中,有幢幢屋影,他精神一振,急步走了过去,只见前面山道旁的一片土岗之上,竟建着一座寺观。他一掠而上,却见这座寺观已颇为残破,大门前的匾额之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天禅寺”三个金漆剥落的大字。
    他失望地叹息一声,知道这破庙与那丑人温如玉定无干系。但百无聊赖之中,他踌躇半晌,竟走进大殿,目光望处,却见这沉落在夜色之中的佛殿,神台佛像,竟还俱全,当中供着一尊丈余佛像,垂目低眉,似乎在为世人默祷,又似乎在怜惜着世人的生老病死。无限愁苦。
    方从十丈红尘,江湖仇杀中走来的卓长卿,陡然来到这样所在,见了这尊佛像,一时之间,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目光四转,只见佛殿四壁,似乎还画着壁画,虽然亦是金漆剥落,但亦可依稀辨出是佛祖当年在菩提树下得道正果的故事
    他方才不顾一切危险之下,决心要到这天目山来的时候,只道来到这天目山上,处处俱是害人的陷阱,哪知走了一段,他虽然大叫大嚷,却无人来睬他,他自己竟来到这种地方。
    前行两步,他移动的人影,划破了满殿的星月之光。一阵夜风吹来,他望着这佛像、这图画,一时发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纷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时心中却又空空洞洞,似乎什么也想不起了。他长叹一声,寻了个神像前的残破蒲团,拍了拍,哪知上面却无尘土。他心一奇,矮身坐了下去,方自暗中寻思。
    却听万籁俱寂之中,大殿突然传来“笃”的一声木鱼之声。
    卓长卿心中一震,凝神听去,只听这“笃笃”的木鱼声,似乎来自殿后。
    刹那之间,他心弦为之大惊,唰的站了起来。佛殿中有木鱼声传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也用不着惊慌,但在卓长卿眼中看来,在这天目山里,一切便都似乎有些异样,何况这佛寺是如此颓败,时光是如此深夜,在这深夜的破寺中,会有木鱼之声,也确非寻常之事。
    听了半晌,那木鱼声仍然“笃笃”敲个不停。他暗中吸了口长气,衣袖微拂,唰的掠入后院。只见后院中一座偏殿的窗纸上,果然有昏黄的灯光映出,而这笃笃的木鱼声便是从这偏殿传来。卓长卿身形不停,笔直地掠了过去,只见窗框紧闭,只有最上面一格窗纸,似乎有个豆大破洞。
    深夜荒寺之中,有人念经,已是奇事,而在这种荒寺中,竟有如此完整的窗户,似乎更是件奇事。卓长卿心中疑云大起,毫不考虑地纵身跃上,一手搭上屋檐,凑首从那破洞中往里一看,却见这偏殿中四下空空荡荡的,只有当中一张神桌,上面供着一面灵牌。灵牌旁一盏孤灯,灯光昏黯,灵牌上的字迹又小,上面写的什么,一时无法看清。但神台前跪着一人,虽其背向卓长卿,他却已可分辨出是个女子。
    这女子一身玄色素服,长发披肩,如云如雾。卓长卿心中一惊,这佛寺之中,怎么会有个长发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双肩耸动,不住地敲响木鱼,口中似乎也在念着佛经。深沉的夜色、昏黄的灯光、空洞的佛像,衬着这孤孤单单跪在这里的女子,凄凄凉凉的木鱼声,让人听了,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来一阵寒意。
    卓长卿手掌一松,飘身落到地上,心中暗忖:“这女子不知是谁,怎的深更半夜地跑到这荒寺来念经──”
    心念一转:“噢,是了,这女子想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因看这荒寺无人,便在此处住下──不知她知不知道,这天目山中转瞬便要变成江湖凶杀之地,再也容不得她在此清修了。”
    他心念数转,突地想到这女子既然在天目山上居住,不知是否知道那丑人温如玉在此的行动。他心中一面想着,一面便停步向这偏殿的门户走去。方自走到门口,只听里面木鱼之声未停,却已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进来!”
    此刻他虽未施展轻功,但脚步却仍走得甚轻,这偏殿中诵经的女子,竟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卓长卿心中不禁又为之一震,沉声道:“在下有一事相问,深夜打扰,还望女居士恕罪。”
    只听里面似乎冷冷哼了一声,木鱼之声,突然顿住。卓长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却见里面素服披发的女子,仍然背门而跪,动也未动,神台上的灵位,却已无影无踪了。
    卓长卿心中狐疑,轻轻干咳一声。那女子一掠秀发,缓缓回过头来。卓长卿一见这女子之面,心中不由更大吃一惊,呆呆地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女子一眼望见卓长卿,神色亦突然一变,但瞬即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你!”
    她言谈之间,毫无敌意。卓长卿不禁又为之大奇。原来这位女子竟是那丑人温如玉最钟爱的弟子温瑾。
    在这刹那之间,他眼前似乎又泛起了数日之前,初次见到这少女的景象。
    那时她媚笑如花,言语如水,却又能在言笑之间,置人死命。而此刻她却是一身素服,眉峰敛愁,哪里还是数日前的样子?在这短短数日之间,竟使这明媚刁蛮的少女,一变而为如此悲怨,的确是卓长卿料想不透之事。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方自干咳一声,缓缓道:“原来是温姑娘。”
    连退三步,退到门边,脚步突又停下,暗忖道:“卓长卿呀卓长卿,你到这天目山上,不就是为着要见此人吗?怎的一见到她,你就要走!”
    跨前一步,沉声又道:“夜深如此,温姑娘一人在此,却是为着什么呢?”
    温瑾回过头,望了望面前的木鱼,突地苦叹一声,缓缓道:“你与我数日前虽是敌人,但现在我已不想与你为敌。不过──我在这里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快些走吧!”
    她说到后来,言语中又露出了昔日的锋芒,卓长卿听了又呆了一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来与这少女应对,呆立了半晌,心念突然一动,脱口道:“姑娘在此诵经,不知是为了谁呢?”
    只见温瑾猛一回头,一双明媚的秋波中,突然射出逼人的光芒。卓长卿想到那高冠羽士说的故事,又想到方才在神台上,此刻突地失踪的灵牌,心中已有所悟,便又长叹一声道:“在下曾经听得,昔日江湖间,有两位大侠,那时江湖中人称这两位大侠叫梁孟双侠,不知姑娘可曾知道这两位大侠的大名吗?”
    他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却在留意温瑾的面色。只见她听了这“梁孟双侠”四字,全身突然一震,目光中的锋锐,已变为一眼哀怨之色。
    卓长卿语声一了,她立刻脱口接道:“你可就是卓长卿?”
    这次却轮到卓长卿一震:“她怎的知道我的名字?”
    方要答话。
    哪知──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一条长大的人影,挟着一股强烈的风声,和一阵哗然的金铁交鸣之声,旋风般的扑了进来。
    神桌上灯火一花,卓长卿心中一惊,只觉此人来势猛急,方自转首望去,只觉身前风声激荡,已有一条长杖,劈面向自己打了下来。
    卓长卿大喝一声:“是谁?”
    身躯猛旋缩开三尺,但听“砰”的一声大震,地上火光四溅,原来方才这一杖击他不着,竟击到地上,将地上的方砖击得粉碎,激出火花。这一杖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卓长卿莫名其妙地避过来人击出的这一杖,还未看清来人究竟是谁,哪知这人劲力惊人,一杖虽然击在地上,但手腕一挑,次招随上,哗啦啦一阵金铁交鸣,又是一杖,向卓长卿拦腰扫去。
    若在平日,这人的杖势虽然惊人猛烈,但以卓长卿的功力,不难施出四两拨千斤的内家功夫,轻轻一带,便可叫此人铁杖脱手。但他从这铁杖上发出的这阵金铁交鸣之声中,却听出此人是谁来,便不愿施展煞手,纵身一跃,跃起丈余。只觉一阵风声,从脚底扫过。
    他实不愿与此人交手,伸手一招,掌心竟吸着屋顶。他身形一弓,整个人竟都贴到屋顶上,目光下扫,朗声喝道:“大师请暂住手!”
    那突然闪入的长大人影,连发两招,俱都是少林外家的绝顶功夫,只道对方在这间并不甚大的房间里,一定难以逃过自己声威如此惊人的两招,哪知他两招一发,对方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只听到卓长卿在屋顶上发声,他方自抬目望去,见到卓长卿这种绝顶功夫,心中亦不禁一惊:“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有如此功夫。”但他生性刚猛犷强,虽然心惊,却仍大喝道:“臭小子,有种的就下来,不然洒家跳上去,一杖把你打死。”
    温瑾自从听了梁孟双侠名字后,神情一直如痴如醉,此刻方自抬首,说道:“你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又回首对那人道:“大师,你也不要动手了。”
    这人呆了一呆,道:“方才我一直坐在外面的蒲团上,坐了一夜,刚刚出去方便一下,哪知就被这小强盗闯了进来──”
    卓长卿心中一动:“原来他方才坐在外面的蒲团上,难怪那上面没有尘土。”
    原来此人便是那江湖上最最喜欢多管闲事的少林门人,多事头陀无根。他听了温瑾的话,和她一起来到天目山。但当他见了天目山上的一些邪门外道,却又相处不惯了,本来早就要下山走了,但温瑾却费了千言万语,将他拖住。他心里虽不愿,但一来心性喜欢多事,二来对温瑾也有些喜爱,便勉强留了下来。
    此刻温瑾在内殿诵经,他却在外面望风,不准别人进来,哪知就在他出去方便之际,卓长卿却恰巧闯了进来。他方便过后,听到里面有人语之声,跑来一看,竟是那个被温瑾指为强盗的少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进去。
    哪知温瑾此时却又叫他住手。他生性莽撞,哪里知道其中的曲折,怪愕地望着温瑾,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哪知温瑾却又幽然长叹一声,道:“这人不是强盗,我──我和他还有话说,大师还是出去吧,不要再让别人进来了。”
    多事头陀心中更是奇怪,想了半天,狠狠一跺脚,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奇怪。”
    一摇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
    卓长卿见了这高大威猛的和尚,对这少女的话竟是言听计从,不禁暗中一笑,轻身落了下来,却听温瑾又再问道:“你想来就是卓长卿了?”
    卓长卿颔首称是。只见温瑾长叹声中,突然缓缓从身上拿出一物来,卓长卿转目望去,只见竟是方才放在桌上的白木灵位。
    温瑾将这面灵位又放到桌上。灯光下,卓长卿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先父梁公,先母孟太夫人之位!”
    他心中不禁一懔,忖道:“她怎的竟已知道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可是──她知不知道她的恩师就是杀死她父母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只见她目光中满含悲伤,睫毛上满沾泪光,眼帘一夹,两粒晶莹的泪珠,便缓缓地自面颊流下,她也不伸手擦拭一下,只是幽幽叹道:“我真是命苦,一直到昨天,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是──我……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
    她抽泣的语声一顿,卓长卿只见她哭得有如梨花带雨,心中亦大感凄凉。却见她语声一顿,突然长身站了起来,向卓长卿缓缓走了过来。卓长卿见她两眼直视,行动僵硬,像是入了魔的样子,心里又是怜惜,又是难过,沉声道:“姑娘,你还是……还是……”
    他本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说了两声“还是”,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见温瑾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双腿一屈,“噗”的跪了下去。
    卓长卿大吃一惊,连连道:“姑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侧身一让,让开三步,想伸手扶起她来,又不敢伸手,终于也“噗”的跪了下去。
    深夜之中,佛殿之内,灵台之前,这对少男少女竟面面相对地跪在一起。多事头陀方才虽然走了出去,但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此刻又跑了进来,见到这种情况,不禁大感吃惊,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暗骂:“年轻人真奇怪。”
    但却终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卓长卿跪在温瑾对面,心里虽有许多话说,却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
    只见温瑾一双秋波之中,泪珠簌簌而落,良久方才强忍哭声,抽泣着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卓长卿一愕,他真的不知道这六字是什么意思,不禁脱口道:“知道什么?”
    温瑾伸出手来,用手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她听了卓长卿的问话,再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六个字,心里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怎会说出这样无头无脑的话来。但她此刻正是满心悲苦,哀痛欲绝,哪里笑得出来?
    她又自抽泣半晌,方自说道:“我知道只有你知道我爹爹妈妈是怎么死的,也只有你知道杀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是不是?”
    卓长卿大奇:“她是如何知道我知道的?”
    一时之间,心中猜疑大生,竟忘了回答她的话。
    “难道她也遇着了那位高冠羽士?但他既然说出了她父母是谁,却又怎的不将她的仇人是谁告诉她呢?”
    温瑾泪眼模糊,凝视着他,见到他的神情,又自抽泣着道:“我知道我以前不好,对不起你。但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要是告诉了我,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卓长卿长叹一声。这刁蛮骄傲的少女,此刻竟对他说出这样哀恳的话来,他非但不觉得意,反而有些难受,长叹着道:“姑娘双亲的惨死之事,在下的确是知道。但此事说来话长。唉──不知道此事是谁告诉姑娘的?是否一个叫高冠羽士的长者?他除了告诉姑娘这些之外,还说了些什么?”
    温瑾双目一睁,奇道:“高冠羽士是谁?我连听都没有听过这人的名字。”
    卓长卿一怔,却听她话声微顿,又道:“这些事,唉──我说给你听没有关系,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昨天晚上,我已经睡了,窗外突然有敲窗子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要知道我睡的地方是在后面,前面的一排客房里,不知住了多少武林高手,这人竟能跑到我窗外来敲窗子,我心里又吃惊又奇怪,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听她说到这里,卓长卿也在暗问自己:“这人不是高冠羽士,却又是谁呢!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
    只听温瑾接着道:“那时我心想,这人一定不是外来的人,因为江湖中能在这么多武林高手住的地方跑到后园来的人,简直太少了。我以为这又是那些讨厌的家伙,跑来……跑来讨厌了。”
    卓长卿心中一动,想到车中那些少女说的话,又想列那个叫做什么花郎毕五的人,心里有些好笑。但他此刻心中亦是沉重万分,这点好笑之意,在心中一闪,便被那沉重的愁绪压了下去。
    说到这里,温瑾语声亦自一顿,像是有些羞涩之意,但瞬即接道:“我心里又恨又气,悄悄披了件外衣,跳下了床,却从另一个窗口掠了出去,准备给这厮一个教训。哪知我掠到窗外,四顾一眼,窗外竟无人影。我方自有些奇怪,哪知背后却有人轻轻一笑,沉声说道:‘我在这里。’”
    她透了口气,又道:“那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心想这人的轻功竟然这幺高,赶紧回过头去一看,才知道这人竟是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所以才能在这么多高手住的地方,出入自若。唉──莫说是我,只怕师父也不见得能摸得着他的影子。”
    卓长卿双眉一皱,低语道:“武林中轻功最高的人……是谁?”
    他心想武林中轻功最高的是我师父,莫非是师父?但那温瑾接着说的却是:“这人你大概也是认得的,他就是那‘万妙真君’尹凡,他──”
    卓长卿浑身一震,脱口呼道:“万妙真君尹凡!他是不是一个身材高高,五柳长须,穿着道袍,戴着道冠的老人?”
    温瑾点了点头,奇怪地问道:“你不认得他吗?他怎的知道你的?”
    直到此刻,卓长卿心中方自恍然大悟,那高冠羽士实在就是万妙真君,也就是杀害他父母的仇人之一。
    一时之间,他心中百感交集,但想来想去,却弄不清这万妙真君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弄这手玄虚。要知道他虽然聪明绝顶,但到底年纪太轻,对世间一些鬼蜮伎俩,自然还不清楚。
    那温瑾却不知道此中的曲折,见到卓长卿不再说话,便接着说道:“这万妙真君尹凡和师父本是素识,以前也常来往,直到近来才没有见过他的人。我从师父口里,还时常听到师父要找他。这时我见他突然来了,不去找师父却来找我,心里大为奇怪。他看了看我,笑了笑,劈头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的爹爹妈妈是谁?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又道:“自从我懂事以来,这个问题我已不知对自己问过多少遍了。我坐着也好,站着也好,吃饭也好,无时无刻不在想知道这个问题的解答。我对这万妙真君心里虽然有些怀疑,但他这第一句话,却问进了我的心里。”
    卓长卿心中思潮反复,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这两人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出神,竟忘了两人俱都还跪在地上,谁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只见温瑾又道:“当时我心里一动,就求他告诉我。哪知他又对我笑了笑,要我先把师父捉回山里来的一个少年放出来,他才告诉我。
    “唉,我虽然知道这家伙一定做了对不起师父的事,是以师父才会把他的徒弟禁闭起来,我也知道他虽然武功很高,却不敢见师父的面,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到处搜索,是以才来要挟我,但这件事却的确打动了我的心。莫说他要我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叫我做比这再困难十倍的事,我也会答应的。”
    卓长卿听到这里,不禁皱眉叹道:“那么你就把那姓岑的放了?”
    温瑾颔首道:“我就把姓岑的放了。”
    卓长卿道:“然后呢?”
    温瑾眨了眨眼睛,像是强忍着眼中的泪珠,又自叹道:“然后他就告诉了我爹爹和妈妈的名字,还说我爹爹妈妈是被人害死的。我听了这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马上就找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只是他那徒弟在旁边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我忍住气,问他我仇人是谁。”
    卓长卿剑眉一皱,问道:“他怎的不告诉你?”
    温瑾幽幽一叹,说道:“他听了我的话,脸上就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来。这时候,旁边突然有人声走动,他似乎大吃一惊,连忙拉起了他徒弟的手,一面匆匆道:‘你去问卓长卿好了。’一面便如风掠走了。唉──他轻功实在高妙,手里拉着一个人,我仍然追不到。我也怕师父发现我偷偷放走了人,只得跑回房里。但是卓长卿是谁呢?我心里也起伏不定,直到天亮,哪里能够入睡。”
    说着说着,她眼泪终于不能自禁地流了下来,她又伸手一拭,接着道:“今天我见着师父,师父正在为着突然丢了个人而大发雷霆。我也不敢将这事说出来,只有自己偷偷为爹爹妈妈做了个灵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为他们念经。唉──我嘴里虽在念经,心里却在想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呢?卓长卿是谁呢?叫我怎么找他!”
    她目光一瞟卓长卿,又道:“我看见你来了,心里难受得很,也不想和你为敌,哪知……哪知你就是卓长卿。”
    她顿住了话声,缓缓地垂下了头。卓长卿望着她的头发,心中却在暗中思忖:“那万妙真君如此做法,想必是为了想藉我两人之手,除去那丑人温如玉,因为那温如玉想必恨他入骨,一定要杀了他才甘心。但是,他又怕我们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温如玉将我杀了,他固也称心如愿,但如温如玉知道了这些话是谁说的,他便更是不得了,是以他不亲口告诉温瑾,却叫温瑾来问我。唉──此人用心之歹毒,实在有如蛇蝎!”
    方才温瑾说话之际,他便一面在心中寻思,这些推测,却是他经过多次思考然后归纳所得,也正是那万妙真君的用心所在。
    要知道万妙真君虽然知道卓长卿对自己亦有不共戴天的必报之仇,但他自恃着武功高强,知道卓长卿此刻还不是自己的敌手,是以他便未将卓长卿放在心上。使他真正心存恐惧的,自然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他如此做法,不出卓长卿所料,的确是想假卓长卿与温瑾两人之手,除去自己的心腹大忌。纵然他两人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极可能被温如玉杀死,但温如玉杀了自己的爱徒,心里也不会好受,何况卓长卿也是他极思除去之人。
    万妙真君尹凡一生喜用借刀杀人之计,这次他做得更是得意:不管此事如何发展,对他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一时之间,卓长卿的心中义愤填膺,对这万妙真君的怨恨之心,竟然比对丑人温如玉还要超过三分多。
    只听那温瑾一叹又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卓长卿望着她那一双满含恳求期待之色的眼睛,方待张口。
    哪知──
    前殿中突又传来一声暴喝,只听那多事头陀大声吼道:“无论你是谁,若想到里面去,先吃洒家一杖。”
    卓长卿、温瑾突地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跪在地上,不约而同地长身而起。两人面面相对,方自对望了一眼,只听院中已跃入几个人来,呼叱相击之声,也传入了院中。
    卓长卿来不及答话,立掌一扬,“呼”的熄灭了桌上的灯火,却将灯旁的灵位,也震得落到地上。温瑾此刻虽然心神大乱,却仍低声问道:“是谁。是谁?”
    此刻院中搏斗之声更急,多事头陀连连厉吼,好像是遇着了强敌。厉吼声中,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不住地冷笑着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和尚不是好人,想不到你还是个卧底的奸细!”
    另一个破锣般的声音亦自喝道:“你们两个小子快些滚出来,哼哼──要想到这里来撒野,真是瞎了眼睛。”
    卓长卿心中一惊:“难道他们已知道我们在这里?”
    又微一迟疑,只听外面远远一个声音大声叫着道:“在这里,在这里。牛兄,萧兄,快出来,这两个小子跑下山了。”
    卓长卿心中又自大奇:“是谁跑下山了?难道他们追的不是我们?那么他们又是谁呢?”
    温瑾心中,此刻亦是惊疑不定。她知道外面的人都是自己师父请来的武林高人,也知道他们追捕的不是自己,但自己此刻这副模样,又和这少年卓长卿在一起,亦是万万不能让人见着的。她立在黑暗之中,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见了卓长卿与温瑾对面相跪.悄悄退到大殿,心中却越想越觉纳闷,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究竟在干什么。
    他本是生性憨直鲁莽之人,又喜多事,让他心里存个秘密,实在是非常困难。他在这大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站在门口出神,一会儿在大殿中兜着圈子,直恨卓长卿、温瑾二人不能快些出来,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两人还是没有出来。多事头陀正自不耐,殿外突然悄无声息地掠入两条人影来。
    他目光一闪,黑暗中看不清这两人是谁,当下一闪身形,在神台前抄起那条沉重逾恒的方便铲,拦住那两人的去路,一声大喝,又喝道:“无论谁要进去,先吃洒家一杖。”
    这一声便是远在后面的卓长卿与温瑾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掠入殿的两人见到突然有人挡住自己的去路,又听了这一声大喝,亦不禁为之一惊,倏然顿住身形。
    多事头陀大喝过后,定睛一看,只见这两人一个身躯瘦长,手里倒提着一柄丧门长剑,一个手里提着两条竹节钢鞭,却是个驼子。
    三人六只眼睛目光一对,发现彼此竟都是熟人。原来这两人一是昔年独行河西的巨盗,千里明驼牛一山,一是西湖武林的大豪无影罗刹萧铁风。这两人虽然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但此刻却都是被丑人温如玉请来的贵宾。他们与多事头陀虽然气味不投,不相接近,但彼此却都是认得的。
    多事头陀见了这两人突然跑来,心中固是一惊,这两人见了多事头陀突然在此拦住去路,心中亦是一惊。
    无影罗刹人较阴沉,听了多事头陀的这声大喝,只冷冷一笑,道:“有人到山上撒野,我两人追踪来此,大师为何要拦住去路?”
    多事头陀其实也不知道温瑾为什么要自己拦住别人,但他既已答允于她,便是天王老子前来,他也断断不会放行的,当下一横手中方便铲,双目一睁,大声喝道:“这里面没有人,你们要找人,还是赶快到别处去吧!”
    千里明驼牛一山亦是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下这种腔调?“哇”的一声大喝,双管齐下,两条钢鞭,没头没脑地打了下去。多事头陀哈哈一笑,忖道:“你这是要找倒楣。”
    他天生神力,对敌最喜硬打硬接,一横方便铲,左手虎口拿着铲头,右手反掌拿着铲尾,急的迎了上去。
    只听“当”的一声大震,多事头陀虎口一酸,心中“怦”的一跳,心中暗自嘀咕:“这小子怎的也有如此力气?”
    左手一松,右手“呼”的抡起,立劈华岳,抡了下去,亦是硬摘硬拿的刚猛招式。
    那千里明驼亦本以神力称誉江湖,此刻心中亦吃了一惊,却见对方竟立刻还以颜色,心中亦自有气,双鞭一交,天王托塔,又是“当”的一声大震。这一下两人都倒退了三步。多事头陀脚步方自站稳,像是生怕被人占了先似的,右手一圈,方便铲“哗啦啦”打了个圈子,又是一铲抡下。哪知千里明驼竟又不避不闪,扬鞭接了上去。
    “当、当、当”三招一过,千里明驼虽然好些,但亦被震得虎口直发疼。无影罗刹见这两人以硬碰硬,对了三招,完全不讲招式,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心中暗骂这两人全是浑人,手腕一震,震得朵朵剑花,却从多事头陀身旁侧身而过,想乘他力气不继时掠到后院去。
    哪知多事头陀人虽有些浑沌,但武功却极是精纯,一身横练,更是到了外家功夫中的绝顶之处。无影罗刹身形方自掠到后院,他又立刻跟了过来,一言不发,搂头就是一铲。无影罗刹可不敢跟他硬碰,身形一闪,反身一剑,剑光点点,直刺多事头陀的双臂肋下。
    这一剑毒辣凶狠,速而且猛,多事头陀知道遇着了扎手货色,口中喝叱连声,施展开少林绝艺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铲影如山,金铁交鸣,和这西湖大豪斗在一处。
    无影罗刹见到这和尚如此纠缠,心中便认定自己追丢的人是在后院,这和尚亦是卧底的奸细,便尖声大笑着喝骂起来。那千里明驼歇息半晌,自觉双臂已可用上力了,便也掠了进来,亦自大声喝骂。两人以二敌一,剑光鞭影将多事头陀层层围住,但仍是未能取胜。
    哪知这时寺外却响起一个追敌之人的呼喝之声,说是在下山的道路上发觉敌踪。这两人见这多事头陀越打越有劲,也不愿和他缠战,便进一步唰唰两鞭一剑,看来虽然狠辣,其实却是虚晃一招,招式还未使全,身形便已掠向寺外。
    多事头陀呼呼空抡了几铲,哈哈大笑道:“兔崽子真没有用,溜了。”
    偏殿中的卓长卿只听温瑾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轻轻说道:“走了。”
    他心情亦自一松。要知道他并非畏惧于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地,和温瑾在一起,被人见了,总是不安。
    是以他此刻亦不觉松了口长气,道:“走了!”
    多事头陀望着萧、牛二人的身形消失之后,忍不住大叫一声:“他们走了。”
    亦自掠入偏殿。夜色中,方便铲雪亮的铲头闪闪发光,映着他的面容,亦是得意非常。温瑾轻轻地一叹,说道:“大师真好功夫。”
    多事头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提着方便铲,一手拍着胸脯,大笑说道:“姑娘,洒家功夫虽算不得高,但就凭这种家伙,再来两个也算不了什么。”
    他又自一拍胸膛:“姑娘,你放心,有洒家在这里,什么人也来不了。你两个若是还有话说,只管放心──”
    哪知他话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冷冷道:“只怕未必吧?”
    多事头陀大怒之下,一轩浓眉,正待喝问,但夜色之中,只见卓长卿、温瑾四只发亮的眼睛,却望在自己身后,心中一懔,忍不住回头望去。这偏殿的门槛上,竟突然多了两条人影。
    这两人一般高矮,一般胖瘦,并肩当门而立,望着殿内的三人,似乎亦是进退不得。多事头陀双目一睁,卓长卿已自朗声道:“朋友是谁?何不进来一叙。”
    原来这三人中阅历虽以卓长卿最浅,但目力之敏锐,却远在温瑾与多事头陀之上。方才说话之际,他已瞥见院中突然掠入两条人影,神色似乎颇为仓惶,落地后便掠了过来。多事头陀话声未了,这二人已掠至门口,看见房中有人,似乎亦吃了一惊。
    卓长卿只见这两人年纪仿佛都在弱冠年间,神色又如此仓惶,显见得绝非丑人温如玉门下,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方才寺外那人遥呼的话,便断定这两人便是前来探山,而被温如玉门下追捕之人,是以此刻才会让他们进来一叙。
    那两人对望一眼,似乎也听得出卓长卿话中并无恶意,便一齐走了进来,但亦不知说话的人是谁。要知道卓长卿多年苦练,目力大超常人,他虽然看得清这两人的面容,这两人却看不清他。其中一人微一迟疑,突然伸手取出火折子,“嚓’’的一声打亮,四道目光一转,便一齐停留在温瑾面上。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两人果然俱极年轻,容貌亦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而立,虽然神色间有些狼狈,但微弱的火光中,却仍都显得英挺出群。
    侣卓长卿一见这两人之面,心中却不禁为之一跳──
    原来这两人俱都是英俊挺逸,身上却俱都穿着一袭杏黄色长衫,骤眼望去,竟和那岑粲简直一模一样。
    他却不知道,这两人也是那万妙真君的门下弟子,也就是十年以前,和岑粲一起随着万妙真君同上黄山的童子。倏忽十年,这两人亦都长大成人。万妙真君行踪不定,这两人艺成后,便也和岑粲一起下山闯荡江湖,岑粲到了江南,他们却一个在两河,一个在川陕。当日在芜湖城中多臂神剑大寿之时,那江南镖头苏世平口中所说,在雁荡山下遇着的少年,便也是这两人其中之一──铁达人。
    这师兄弟三人武功俱都得了万妙真君真传,自然身手俱都不弱。三人虽然行走的道路不同,但听了天目山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却一齐到了天目山麓来。铁达人与另一少年石平来得较迟,却也在临安城中见着了他师父留下的暗记,当下便一起赶到万妙真君所约定的地方去,这时尹凡方自将岑粲救出,一见这两人之面,便嘱咐他们切切不可参与这天目山之会,却未说出是为了什么。
    岑粲吃过苦头,心中虽不愿,倒还好些,这铁达人、石平两人自恃年少艺高,早已跃跃欲试,一心想着在天目山独占魁首,听了尹凡的话,口中虽不敢说,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两人虽然都是胆大妄为,但师父的话,却又不敢不听。两人暗中一商议,都道:“师父不准我们在会期中到天目山去,我们在会期前去难道都不行吗?”
    两人虽然不敢违师命,但却又抵不住名剑美人的诱惑。如此商议之下,便偷偷上了天目山。他们却不知道,天目山上高手云集,他两人武功虽高,轻功虽好,但怎逃得过这些人的耳目?
    他们一上山便被发觉。两人以二敌众,丑人温如玉虽未现身,这两人却已不敌。这时正是卓长卿独斗胖仙瘦佛以及海南三剑的时候,是以他后来一路上山,都没有人阻挡,原来这时正是铁、石两人在山上苦斗的时候。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何况这时天目山上,俱都是武林一流高手,这两人一见不妙,便落荒逃了下来。但他们逃得虽快,人家追得却也不慢,再加上搜索的人多,两人逃了一阵,竟未能逃出人家的掌心。
    于是这两人情急之下,便用了手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自己躲在暗处,却向远处投石。那些江湖老手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两个初生的雏儿所愚,一齐追了下去。他两人却又折回上山,准备在这破庙里暂避一阵,然后再思逃脱之计。
    哪知破庙中亦有人在。这两人一惊之下,卓长卿已自发觉。这两人本就知道逃不脱,心想这里只有三人,倒可拼上一拼,却听卓长卿说出那毫无敌意的话来,这两人便一起走入。他们虽是惊魂初定,但一见了美如天仙的温瑾,目光不禁又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移不开去。
    温瑾目光抬处,自然便遇着这两人眨也不眨的眼睛。她在如此心情之下,怎受得了这种呆视?突然冷哼一声,玉掌轻挥。火折上的火光本就微弱,被她掌风一熄,立即灭了,偏殿中立刻又变得一片黝黑。
    黑暗之中,各人彼此呼吸相闻,到了此刻,他们却又不能分清敌友,心中便各自有些紧张。要知道他们心中本都有着担心之事,此刻自然彼此畏惧。卓长卿、多事头陀、温瑾身边俱无火种,这铁达人、石平两人,手中火折为掌风所灭,他们虽然心想再多看温瑾两眼,但此时此刻,却也不愿再将手中火折打亮。
    哪知就在这火焰灭去、光线骤黯的刹那之间,一道强光,突然漫无声息地从卓长卿、温瑾身后照了过来。
    众人心中俱都一震,谁也不知道这道强光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卿眼前陡然一亮,大惊之下,横掠三步,闪电般回头望去。
    只见那乌木神桌之上,此刻竟端坐着一个满身红衣,云鬓高挽,但却面容奇丑无比的老妇人。
    她──
    自然便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温瑾目光动处,惊唤一声:“师父。”
    她柳腰一拧,唰的掠到神桌前。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爱她如女的温如玉。
    多事头陀对此间的一切事,全然都不知道。他此刻心中虽亦一惊,但随即安心,怪眼一翻,退到墙边。对这红衣娘娘温如玉,他虽无畏惧之心,却也不愿多看一眼。
    只有那铁达人与石平,此刻却真的惊得愕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这红衣丑妇是怎么会突然现身在这房间里的。
    两人定了定神,目光一转,嘴里虽未说出,但却已都知道,这红衣丑妇便是他们久已闻名的魔头温如五。他们虽也不愿对这名闻天下的丑人多望一眼,但却禁不住又要狠狠向温如玉手中所持的一粒巨珠望上一眼。他们平生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珠子,更从未见过如此强烈的珠光。
    然后,他们便想逃走。但是,温如玉两道比珠光还要强烈的目光,却正眨也不眨地望在他们面上。这强烈的目光生像是一座光山,压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丑人温如玉端坐在神桌上,动也不动。强烈的珠光映在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使得她突起的双颧,看来竟像是恶蛟头上的两只犄角似的,再加上她那尖耸而无肉的鹰钩长鼻,于是她就宛然变成一尊石刻的罗刹神像。
    短暂的沉默。
    但此刻,这短暂的沉默在铁达人与石平的眼中,却生像是有如永恒般长久。他们沉默地向后移动着脚步,缓慢地、仔细地,他们全心地希望自己脚下的移动不至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
    丑人温如玉突然冷叱一声:“停住!”
    这简短而阴森的叱声,其中竟像是含蕴着一万种令人怯畏慑服的力量,铁达人、石平竟全身一震,脚再也不敢移动一下。
    晚风从他们身后敞开着的门户中吹进来,吹在他们的背脊上,他们禁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却听温如玉冷冷道:“今天晚上跑到山上来乱闯的,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铁达人、石平,只觉身后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们不安地转动着目光,生像是一双蜷伏在雄猫利爪前的老鼠。
    丑人温如玉冷笑的声音更刺耳了,竟使得她身旁的温瑾心里都生出一阵悚栗的感觉。直到此刻,温如玉竟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她不知道她师父是不是也对她生了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对她生了气。
    “难道姑姑已经知道那姓岑的是我放走的?”
    她不安地揣测着,却听温如玉冷笑着道:“我起先还以为你们既然敢上山来乱闯,就必定有几分胆色,哪知──嘿嘿,却也是两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铁达人、石平面颊一红,想挺起胸膛,表示一下自己的勇气,但不知怎的,他们平时在比他们弱的敌人面前惯有的勇气,此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一个勇者与一个懦夫之间最大的差异,那便是勇者的勇气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永远不会在平时显露,而懦夫的勇气却在最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反而消失了。不是吗?
    他们嗫嚅着,铁达人心中突然一动,壮着胆子,道:“晚辈铁达人与帅弟石平,此来实在是奉了家师──”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和这丑人温如玉本是朋友,因之他赶紧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只当这温如玉会卖几分面子。
    只见温如玉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话道:“你们是上山来拜谒我的,而不是来捣乱的,是吗?”
    铁达人、石平连忙一齐点头。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你们的师父是谁呢?”
    她目光闪动着,闪动着一阵阵尖刻的嘲弄,但是铁达人与石平却愚笨得看不出她此刻目光中的神色,他们心中反而大喜,以为有了生机。
    两人竟抢着道:“家师便是老前辈的故友,万妙真君尹凡。”
    他们情急之下,竟连自己师父的名号都毫不避讳地直说了出来。
    丑人温如玉长长“噢”了一声,目光在他们面上转动着,像是要看透他们的心似的。
    她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尹凡的弟子,那难怪──”
    枯瘦的身形,突然有如山猫般自神桌上弹起,右手手指一弹,手中径寸明珠,突然闪电般地脱手飞去,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击向石平胸肋之间的将台大穴。
    而她的身形竟几乎比这脱手而飞的珠光还要快速地掠到铁达人身前,右手疾伸,并指如剑,亦自点向铁达人胸肋间的将台大穴。
    方才从温如玉较为和缓的语气中,听出一些转机来的铁达人与石平,从他们头发末梢一直到脚尖的每一根神经,都全然被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惊得呆住了。
    一瞬间,就像一滴水接触到地面,然后再飞溅开的那一瞬间。
    他们两人只觉胸肋之间微微一麻,便“噗”的一声,倒在地上。
    卓长卿长长透了口气,暗问自己:“若换了是我,我能不能避开她这一招突来的袭击?”
    但是他没有去寻求这问题的解答。击中石平后落下的明珠,落到地上,此刻滚到了卓长卿的脚边。
    卓长卿下意识地俯身抬起了它。他看到温如玉飞扬的红裙自他身边飞过,他甚至有点希望温如玉也给自己来一下突来的袭击,那么,他就能知道自己方才那问题的答案了。
    但是温如玉没有这样做。
    等到卓长卿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又端端正正地坐在神桌上。
    卓长卿愣了一愣,望了望温瑾──温瑾呆呆地站在桌边,两眼空虚地凝注着青灰色的地面。
    然后他望了望多事头陀──多事头陀贴墙而立,一双豹目圆滚地睁着,望向温如玉,目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他心中暗想:“这多事头陀一定是初次见到温如玉的武功。”
    于是他又望向地上的那两具躯体──铁达人与石平都动也不动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两具完全冷透的死尸。卓长卿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回到自己手上的明珠。
    珠光很亮,他似乎能在这粒明珠里,看到他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缓缓将这粒明珠放在温如玉坐着的那张神桌上。他极力的不想抬起自己的眼睛,但是他不能,他终于抬起了。
    于是他发觉温如玉也在望着他。
    面对他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不知该怎么好。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与温如玉所订下的誓约。他干咳了一声,回转头去,只听温如玉已自冷冷地说道:“你也来了,很好。”
    她语声中,就生像是直到此刻才发觉卓长卿的存在似的。卓长卿头也不回,也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却听温如玉又接道:“无根大师,武林中人虽常说少林一派是外家功夫,但是我知道这只是骗人的话,是吗?”
    多事头陀一愣。他虽不了解她话中的含意,但仍直率地答道:“不错,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创立到现在──”
    温如玉微微一笑,接口道:“少林一派,名扬天下,少林派的历史,我早巳知道了。”
    多事头又一愣。在这名闻天下的女魔头面前,他忽然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他只得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但温如玉却又接道:“大师你身强骨壮,一眼望去,就知道你的外家功夫已有非凡的成就。但是少林一向内外兼修,大师你外功既已如此,内家功夫想也不会差到哪些去了,是吗?”
    在此时此刻,她竟突然问起这些话来了,不但多事头陀心里奇怪,卓长卿、温瑾心里奇怪,就连那已被温如玉点住重穴,周身不能动弹,但仍听得见话声的铁达人与石平心里也在奇怪。
    只听多事头陀呆了一呆,道:“洒家……我自幼练武,就──”
    温如玉又自接口道:“大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内家功夫一一定不错,对点穴一道,你大约也不会不知道了,是吗?”
    她虽然每句都在问话,但却永远不等别人说完,就先已替别人答了,因之多事头陀此刻也只“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也不再说话。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就请大师你将左面那少年的穴道立刻解开。这点想必大师一定能做得到的了,是吗?”
    多事头陀又愣了一愣。他实在不知道这女魔头在弄什么玄虚,但他终于将手中的方便铲倚在墙上,走到铁达人身侧,一把将这躯体已软得有如一团棉花似的少年从地上拉起,伸出蒲扇大的巨掌,“啪”,在他身上重重拍了一掌,又在他肋下腰边揉了两下。要知道少林派武功能以名扬天下由来已久,少林弟子的确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这多事头陀在伸手之间,果然已毫无困难地解开了铁达人的穴道。他巨掌一推,将铁达人推去数步,退回墙边。对于这懦夫般的少年,他心中实在厌恶得很。
    铁达人冲出两步,站稳身形,方自“咳”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茫然地望了温如玉一眼,又立刻垂下头去,心里却在奇怪:“这丑人温如玉方自点了我的穴道,此刻又叫人替我解开作什么?”
    而丑人温如玉此刻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满足的猎人,在欣赏着她的猎物似的,一分一寸地望着这垂着头的铁达人。
    她忽然冷笑一声,道:“你大约也会点穴和解穴的了?”
    铁达人仍然垂着头,没有答复,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答复,她只是冷笑着接口又道:“躺在地上的那只老鼠可是你师弟吧?”
    铁达人愤怒地抬起头,但头只抬到一半,又立刻垂下。
    温如玉冷冷又道:“你现在回转身去,把你的师弟从地上拉起来,替他解开穴道。”
    铁达人猜疑着、犹豫着,但终于转身,像多事头陀为他解穴时一样地为他师弟解开了穴道,甚至比多事头陀还快些。
    温如玉冷哼一声,回转头去,再也不望这师兄弟两人一眼。
    铁达人、石平两人像呆子一样地愣在那里,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他们可怜地交换着眼神,希望对方能告诉自己,这女魔头此刻究竟是何用意。但他们彼此间的目光却都是一样──茫然而无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温如玉开口,只有卓长卿在暗中怜悯这两个少年,但是,温如玉终于开口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人撞在我手里,从来没有活命,立刻便得尸横溅血,有些运气却好些,他们至少还有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好料理后事,而且──哼哼,假如他们聪明些,还可以不死。”
    众人又自一愣。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说的──”
    温如玉目光一转,像利剑般扫了卓长卿一眼,冷冷道:“你听过在武林中绝传已有百余年的七绝重手这种功夫吗?”
    卓长卿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却见那多事头陀面色已变,铁达人、石平两人亦是面如死灰。
    温如玉冷冷又道:“中了七绝重手之人,当时虽可不死,而且看来毫无异状,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之后,立时便得狂喷鲜血而死,而且──哼哼,死时的那种痛苦,便是神仙也难忍受。”
    她缓缓转过目光道:“有些中了七绝重手的人,当时穴道虽然能被别人解开,他们也不会自觉自己是中了七绝重手,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骨节,脊下第七节骨椎、两肋、两膝,以及──哼哼,鼠蹊穴下都摸上一摸,那么……”
    她语声生冷而缓慢,但见她一面说着,那铁达人与石平就都一面剧烈地颤抖着,当她说到“……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就立刻摸到颈后,当她说到“脊下第七节骨椎……”几乎像魔术一样,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也立刻摸到自己脊下的第七节骨椎……
    等她话说完了,铁达人与石平的面容,已像是一块被屠刀切下的蹄膀似的扭曲了起来。他们知道自己已被人点了七绝重手,因为这一种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武功,虽然绝传已久,但他们却也听人说过,知道凡是身中七绝重手的人,表面一无征兆,但身上却有七处骨节手指一摸便隐隐发痛。
    他们身上的这七处地方,正如传言中一样,当他们摸到那地方的时候,便有一阵疼痛,疼痛虽轻微,但却一直痛到他们的心里。
    因为他们深知中了七绝重手的人死状之惨,也深知这七绝重手当今天下还无一人能够解救。
    珠光是柔和的,但却有种难言的青灰色。
    青灰色的珠光映往四周青灰色的墙壁上,映着那满布灰尘的窗纸,映着那黝黑而空洞的门户,映着那如意方便铲雪亮阴森的铲头,映着那丑人温如玉微带狞笑的面容……
    “噗”的一声,石平忍不住跪了下去:“我……晚辈是……是……”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一下:“你是聪明的,是吗?”
    石平垂下头。他还年轻,他不愿意死,他哀求。哀求虽然可耻,但在他眼中看来,却远比“死亡”要好得多。
    卓长卿回转头去,他不愿看到这少年这种样子,因为他永远不会哀求。对这怯懦的少年,他有些轻蔑,也有些怜悯。若是换了一些人,若是换了一处所在,他或许会伸手相助,但是──
    现在,他只得暗中长叹,他也无能为力,何况即使他有力量,他也未见会伸手。
    又是“噗”的一声。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另一个少年也跪了下去。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原来你也不笨,知道死不是好事。”
    多事头陀浓眉一轩,“咄”的吐了一口长气,提起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转。他不聪明,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受到这种屈辱。对这种屈辱,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可是,世上像他这种不聪明的人若是多一些,那么这世界便也许会光明得多。不聪明的你说是吗?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着,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一包淡红色的纸包来,随手抛在地上,冷冷道:“这包里的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假如徒弟把这药给师父吃,那么做师父的更不会发觉。”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铁达人与石平身上的颤抖更显明了,他们的眼睛望着这包淡红的纸包,心头在怦怦地跳动着。
    生命,生命……
    生命永远是美好的──他们心头的跳动更剧烈了。
    选择!
    自己的生命,还是师父的生命?
    …………
    弱者永远是弱者,懦夫永远是懦夫。万妙真君应该后悔,因为他传授给他徒弟的,是冷酷的教训,而冷酷的教训永远只有一个选择:“别人的性命,总不会比自己的生命美好!”
    铁达人、石平一齐缓缓伸出手,铁达人抢先一步,触到纸包,然后他手指轻微地颤抖一下,将纸包拨到石平的手指下。
    温如玉轻蔑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是聪明人。”
    她大笑着:“有些人天生是聪明人。这纸包拿去,十二个时辰之内,把它送到你们师父的腹里,不管用什么方法,然后──你们的命就捡回来了。”
    她笑声一顿,面容突然变得异样的生气:“可是,现在你们快滚!快滚!”
    她快迅地挥出那太宽的衣袖和太瘦的手臂:“快滚!快滚!”
    她重复地叱喝着,铁达人和石平便像是两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地上跳起来,拧身掠了出去,霎眼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温如玉冷哼一声,喃喃自语:“聪明人,聪明人──哼!”
    突然转身望向温瑾:“瑾儿,你去跟着那两个懦夫,看看他们到哪里去了,好吗?”
    很奇怪,惯于发令的人,却永远喜欢故意征求别人的意见,而却又让人永远没有选择的余地。
    温瑾略为迟疑了一下,而她明亮而忧郁的眼波,在地上的白木灵位和卓长卿面上一转,然后轻轻“嗯”了一声,道:“是,姑姑,我……”
    温如玉阴森的面容扭曲着微笑一下:“快去,你轻功虽然比他们高,但是也要快去,别的事等会再说。”
    温瑾又自轻轻“嗯”了一声,飞鹤般掠向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像是下了个极为重大的决定,她竟回首向卓长卿道:“你不要走,等我!”
    等到她语声消失的时候,她婀娜的身形与飘扬的秀发,也都已消失在门口沉重的夜色里。
    卓长卿呆望着她背影的消失,不知为了什么,他不止一次想说出她仇人的名字是温如玉,但他竟然没有说出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确连自己也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目光,温如玉挺直的腰板,此刻竟弯曲了下来。他望到她的目光,突然发现她目光中,竟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爱意,只有妻子对丈夫,母亲对子女才会发出来的爱意。
    他心头一震,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而温如玉却已缓缓回过头来:“你不是聪明人!”
    她沉重而森冷地说着,但语气中却已有了一分无法掩饰的激动。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从哪里来的?”
    温如玉冷冷笑道:“有些人为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常会受些屈辱。我一生从未偷听过别人的话,可是──”她又自冷笑一声,伸手向上一指,卓长卿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屋顶上竟多了一个洞窟。
    他心念一转,沉声又道:“那些你全知道了?”
    温如玉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全听见了,全知道了。”
    她手掌一伸一屈,突然又从袖中伸出手来,掌中竟多了一个金光灿然的圆形小筒。
    “五云烘日透心针!”
    她森冷地说道:“我一直用这对着你,只要你说出一个字──哼,五云烘日透心针。”
    卓长卿心头一懔:“五云烘日透心针!”
    他先前不知道这女魔头怎会学到那失传已久的绝毒武功七绝重手,此刻更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这种绝毒的暗器,甚至比七绝重手还要毒上三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
    但是他却仍然昂然道:“五云烘日透心针也未见能奈我何。”
    温如玉目光一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真的不是个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我要杀你?”
    她笑声一敛,重复了句:“我要杀你,可是你却还不逃走。”
    卓长卿胸膛一挺,冷笑道:“只怕也未必太容易。”
    温如玉目光一荡,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你。你就是想要逃,也来不及了。我杀了你,杀了尹凡,世上就永远没有一个知道此事秘密的人了,那么,瑾儿就永远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她缓缓垂下目光,苍老枯瘦的面容,更苍老了。
    “瑾儿永远是我的。直到我死,没有一个人能抢去瑾儿,没有任何一个人……”
    她仔细地凝注着手中的金色圆筒,仔细地把弄着:“你不是聪明人。是聪明人,你早就走了!”
    卓长卿突地昂首狂笑起来:“‘永远没有人知道此事的秘密’──哈哈,你要知道,世上永远没有真正的秘密,除非──”
    温如玉大喝一声:“除非我杀了你!”
    袍袖一拂,身形突又离案而起。
    刹那之间,卓长卿只觉一片红云,向自己当头压了下来。他身形一挫,双掌突然平胸推出,只听“呼”的一声,掌风激荡,桌上的明珠又落到地上。温如玉身形向后一翻,但瞬即掠上,厉声笑道:“我知道你的武功。你在我手下走不了五十招,那时瑾儿还未回来──哈哈,我毋庸用这暗器杀你,我要亲手杀你。永远没有人能泄露我的秘密,永远没有……”
    她惨厉地狂笑着,说话之间,已发狂了似地向卓长卿攻出五招,招招毒辣,招招致命。卓长卿剑眉怒轩,卓立如山,倏忽之间,也还了五招。他自知自己此刻已临生死存亡之际,但他却丝毫没有逃走之心。明亮的珍珠,随着他们的掌风在地上滚动着,滚得满室的光华乱闪,映得温如玉的面容阵青阵白。但倏忽十招过去,她见自己未能占得半着先机。要知道卓长卿的武功虽因经验与火候之故而略逊她一筹,但差得并不甚远,何况卓长卿上次已有了和她对敌的经验,此番动起手来,便占了几分便宜。
    但是温如玉挥出的掌风,却随着她招式的变换,而变得更沉重了,沉重得使得卓长卿每一个招式的运转,都要使出他全身的劲力。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力量接下这女魔头的数百招。
    “砰”的一声,坚实而厚重的乌木神桌,在温如玉脚尖的一踢之下,四散崩裂,碎木纷飞。卓长卿双足巧妙地旋动七次,突然身躯一拧,右掌自左而右,“砰”的挥出一掌,右脚轻轻一挑,挑起一段桌脚,左掌斜抄,竟将这段桌脚握在手里。此刻他右掌一团,五指箕张,突然一齐弹向温如玉当头拍下的一掌。温如玉厉啸一声,身形一缩,退后一步,卓长卿右掌已自右向左一团,接过左掌上的桌脚,手腕一震,抖手一剑刺去。
    他这掌挥、脚踢、手接、指弹,四种变化,竟于同一刹那中完成,快如电光火石,而抖手一刺,那段长不过三尺,笨拙的桌脚在他手中,被抖起朵朵剑光,竟无异于一柄青锋剑。
    刹那之间,他身法大变,卓立如山的身形,突然变得飞扬跳脱,木剑随身,身随剑走,当真是静如泰山,动如脱兔,乍看宛如武当的九宫连环,再看却似巴山的回舞风柳,但仔细一看,却又和天山一脉相传的三分剑法有些相似,一时之间,竟让人无法分辨他剑法的来历。
    温如玉凄厉地长声一笑,左掌指曲如钩、抓、撕、捋、夺,空手入白刃、大小擒拿手,从卓长卿漫天的木剑光影中,着着抢攻,只要卓长卿剑法稍有漏泄,手中长剑便会立时被夺。
    她右掌却是点、拍、剁、戳,竟将掌中那长不及一尺的五云烘日透心针的针筒,当做内家点穴的兵刃“点穴镢”使用,金光闪闪,耀目生花,招招都不离卓长卿身上大穴的方寸左右。
    这两个本以内家真力相搏的武林高手,此刻竟各欲以精奥的招数取胜,这么一来,卓长卿数十招过后,便又缓过一口气来。要知道,他功力火候虽不及这丑人温如玉,但武功招式却是传自天下第一奇人,温如玉连旋点手,眼看有几招就要得手,哪知他木剑挥处,却都能化险为夷。
    在刹那之间,两人已拼过了百十招。卓长卿冷笑一声,大喝道:“五十招就要叫我丧生,哼哼,只怕──”
    话声未了,突见温如玉五指如钩,竟抓向他掌中木剑。他心头一拧,知道她这一抓必有厉害出手,木剑一引,温如玉右手金筒已疾然点向胸腹之间。
    这一招两式快如电光火石,他眼看避无可避,只得横剑一挡。剑筒相交,卓长卿只觉手腕一震,对方金筒之上,已有一股凌厉之极的内力源源不绝地自他掌中木剑逼了过来。他除了也以内力招架,别无选择余地,当下大喝一声,双腿牢牢钉在地上,暗调真力,与温如玉的内力相抗。
    明珠滚动,此刻已滚到门边。卓长卿牙关紧咬,瞪目如环,只觉对方逼来的内力,竟是一次大似一次,第一次进攻的力道未消,第二道内力又逼了过来,第二道攻力犹存,第三道内力又至。他纵想抽开长剑,再以招式相搏,却又万万不能。抬目望处,只见温如玉目中寒光越来越亮。突然“桀桀”怪笑之声又起,她竟怪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是聪明人──嘿嘿,你死了,就要死了,这秘密永远没有人再会知道,瑾儿永远是我的了。”
    她此刻已稳操胜算,是以在这等情况之下,仍能开口说话。卓长卿心头一懔,只觉双颊冰凉,原来额上汗珠已流了下来。他暗中长叹一声,正待拼尽最后余力,作孤注一掷之斗。
    哪知──
    门外夜色中突然幽灵般现出一条人影,身披吉服,面容苍白,双目莹然。
    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突然冷冷道:“你不用杀死他,这秘密我已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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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柔肠寸断
    温如玉、卓长卿心头俱都一震,两人倏地一齐分开,扭首望去,只见温瑾当门而立,地上的珠儿,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温如玉浑身一阵颤抖,倒退五步,倚在墙上,有如突然见到鬼魅一样,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温瑾,颤声道:“你……你怎……的回来了?”
    温瑾面目之上木无表情,缓缓一抬足,踢开门边的明珠,缓缓走了进来,目光一转,从地上拾起那块白木灵牌,轻轻拥在怀里,目光再一转,笔直地望向温如玉,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我爹爹是不是你杀死的?”
    这冰冷的语声,宛如一支利箭,无情地射入温如玉的心里。
    她全身一震,枯瘦的身躯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紧紧退到墙角。
    温瑾目光一抬,冷冷道:“我知道爹爹是你杀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温如玉走了过去。卓长卿手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掌心亦是湿湿的,已自出了一掌冷汗。
    他的心亦在慌乱地跳动着。他眼看着温瑾的身形,距离温如玉越来越近,哪知温如玉突然大喝了一声:“站着!”
    温瑾脚步一停顿,温如玉却又长叹一声,缓缓垂下头,说道:“你爹爹是我杀死的……是我杀死的!”
    温瑾伸手一探柔发,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
    她纵声狂笑着,笑声凄厉,只听得卓长卿掌心发冷。他从未想到人们的笑声之中,也会包含着这如此悲哀凄凄的意味。
    只见温瑾又自缓缓抬起脚步:“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是不是?”
    她狂笑着,冷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沿着她柔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重复地问着:“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钧铁锤,在温如玉心里头撞击着。温如玉枯瘦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墙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不要再走过来,知道吗?不要逼我杀死你,不要逼我杀死你……”
    温瑾的笑声更惨厉了:“杀死我……哈哈,你最好杀死我。你杀死了我爹爹,杀死了我妈妈……”
    哪知──
    她话声尚未了,温如玉竟也突然纵声狂笑起来:“我杀了你妈妈,哈哈──我杀了你妈妈……”
    突地──
    卓长卿只听轰然一声,木石尘砂,漫天飞起。
    他一惊之下,定睛望去,只听温如玉惨厉的笑声,越去越远,这女魔头竟以至强至刚的内家真力,在墙上穿了一个大洞,脱身而去,远远传来她凄厉的笑声:“我杀了你妈妈……我杀了你妈妈……”
    刹那之间,笑声划空而过,四下又已归于寂静,只有温瑾与卓长卿的呼吸之声,在这寂静如死的夜色中响起一些声音,但却又是那么微弱。
    温瑾还自呆呆地站在地上,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望着渐渐平息的砂尘。她僵立着的身躯,渐渐也起了一阵颤抖。
    终于──
    她再也忍不住激荡的心情,失声痛哭了起来。卓长卿只见她身躯摇了两摇,然后便像是一缕柳丝般虚弱地落到地上。他心头一跳,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过去,一把搂住她的纤腰,惶声问道:“姑娘,你怎样了……”
    但是温瑾又怎会听得到他的声音?她只觉心中有泰山一样重的悲哀、北海一样深的仇恨,要宣泄出来。
    但是她此刻除了痛哭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再也想不到自她有生以来,就一直爱着她,照顾着她的姑姑,竟会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管在别人眼中,对她的姑姑如何想法,但是那么多年,姑姑在她看来,却永远是慈蔼而亲切的。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所有她一生中全心倚赖着的东西,全都像飞烟一样地消失了。
    “我该怎么办……爹爹,妈妈,你们怎么不让女儿见你们一面……”
    她痛哭着低语着。爹爹,妈妈,在她脑海中只是一个模糊而虚幻的影子,她捕捉不到,而且也看不真确──
    但是──温如玉的影子,却是那么鲜明而深邃地留在她脑海里,她无法摆脱,难以自遣。十余年来的爱护与关切,此刻竟像是都变成了一条毒蛇,紧紧地咬着她的心。人类的情感,情感的人类,生命的痛苦,痛苦的生命:“啊,为什么苍天对我这样残忍……”
    她哀哀地哭着,眼泪沾湿了卓长卿的胸膛。他不敢移动一下。他知道此刻蜷伏在他胸膛上的女孩子的痛苦,他也领受得到她的悲哀。他看到门外已有了一线淡淡的曙光,但是晓风很冷。他不知道黎明前为什么总会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于是他让她蜷伏在自己的怀抱里,领尝着这混合着悲哀、仇恨、寒冷,但却又有一丝淡淡的温馨的滋味。
    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个安慰的动作,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是轻轻地拥偎着她,直到她哭声微弱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珠光黯淡了,晓色却明亮了。
    卓长卿感觉到他怀中的温瑾哭声已寂,鼻息却渐渐沉重起来。他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但痛哭之后的女子,却常是容易入睡的。
    于是他仍未移动一下身躯,只是稍微闭起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清晨的大地是寂静的。潮湿而清冷的寒风,虽然没有吹干树叶上的朝霞,却吹干了温瑾的眼泪。
    她睁起眼,觉得有些寒冷,但又有些温暖。她抬起头──
    她看到了他。
    他感觉到她身躯的动弹,知道她醒了。他垂下头──
    于是他也看到了她。
    这一瞥的感觉,是千古以来所有的词人墨客都费尽心机想吟咏出来,却又无法吟咏出来的。
    因为世间还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能描叙出这一瞥的微妙。
    那是生疏的感情的成熟,分离的感情的投合,迷乱的感情的依归──
    既像是踏破铁鞋的搜寻者,在一瞬间突然发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又像是浓雾中迷失的航船,陡然找着了航行的方向──
    她抬起头,垂下,垂下头,抬起,心房的跳动混合了悲梦的初醒。在这一刹那里,她的确已忘记了世间所有的悲哀,虽只是刹那之间,但等她忆起悲哀的时候,她却已领受过人生的至境。
    她羞涩地微笑一下,不安地坐直了腰身,然后幽幽长叹一声,张了张嘴唇,眨了眨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有如海潮般的悲哀与愤仇,却又已回到她心里。
    她的眼睛又湿润了,长长的睫毛,像是不胜负担太多的忧郁,而沉重地阖了起来。她阖着眼,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目光一转,望向土墙的破洞,又自长叹一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她缓缓回过头,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许多:“我不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我要去找我的仇人……仇人。你也该走了,天亮了,天亮了……”
    她梦呓般重复着自己的言语,转身走到门口,似乎要证实一下外面是不是天亮了一样。
    晨雾也散了,但晨愁却未散。她再次回过头,凝注了卓长卿一眼,生像是她已自知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他似的,因为她已抱定了决死的心,去复仇,或者去送死!这其间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长卿缓缓站了起来。他领受得到她言语与目光中的含意,这是他平生从未领受过,甚至从未梦想过的感觉。
    直到她已缓缓走出门口,他才如梦初醒,脱口呼道:“姑娘!”
    温瑾脚步一顿,回过头,默默地凝注着他。他定了定神,道:“你可知道那温如玉到哪里去了?”
    温瑾缓缓摇了摇头,幽幽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会找得着她的,一定找得着她的。”
    卓长卿抢步走到她身边,鼓起勇气:“那么我们就一起去找吧!”
    温瑾微微一愣:“我们……”
    卓长卿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苍穹:“家父家母也是死在那温如玉手里的!”
    温瑾全身一震,却听卓长卿又道:“十余年前,在黄山始信峰下──”
    温瑾“呀”的一声,脱口轻呼出来:“我记得了……我记得了……黄山,那是在黄山……是你,想不到是你……”
    她缓缓垂下头,似乎在叹息着造物的微妙。若换了两日以前,这两人原本是仇敌,但此刻……
    卓长卿又叹道:“所以,我该陪你一起去。”
    他垂下头,她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卓长卿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心意相流,但觉自己的心胸之间,突然生出无比的勇气。卓长卿接着叹道:“为你复仇,也为我复仇。唉──只怕那温如玉此刻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语声一顿,朗声又道:“但我们一定找得到的,是吗?”
    默然良久,这一双敌忾同仇的少年男女,便齐地掠出了这残败的寺院,掠向天目山巅。那就是温如玉原来歇息之处。
    他们虽然深深知道他们的处境是危险的,因为天目山巅上除了丑人温如玉之外,还有着许多个武林高手,这些人原本是为了要对付一心来参与天目之会的武林群豪的,但此刻却都可能变成他们复仇的阻碍。
    但是他们心中却已毫无畏惧之心。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处,便是再大的危难也不放在心上。
    此刻朝阳已升,彩霞将消未消,旭日映得满山青葱的树叶,灿烂一片光辉,轻灵而曼妙地飞接在温瑾身旁。
    只听温瑾幽幽叹道:“你的仇人除了……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尹凡。假如……假如……唉,我们上山找不到她,我就陪你一起去找尹凡。但只怕……”
    她又自一叹,终究没有说出失望的话。卓长卿点了点头,心中突然一动:“昨夜你怎的那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尹凡就在此山附近吗?”
    温瑾道:“我昨夜根本没有跟去,因为……因为我心里有那么多事。我只是在半山喝住那两个少年,让他们自己说出尹凡落脚的地方。当时我还在奇怪,明明一问就可知道的事,姑……她为什么还要我跟去,因为那两个少年根本不敢说假话的。但是现在我却知道了,她不过只是要将我支开而已。”
    卓长卿目光一重:“昨夜你若没有半途折回的话,只怕──”
    温瑾忧郁地一笑:“所以我现在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话。”
    天目山上,林木苍郁,两人说话之间,身形已掠过百十丈。
    温瑾突又叹道:“这么一来,只怕会有许多专程赶来的人要失望了。唉──这总算他们幸运,要不然──”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然脱口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
    温瑾道:“你只管说好了。”
    卓长卿叹道:“快刀会的那些门徒──唉,不问也罢,反正事过境迁──”
    他生怕温瑾说出令他伤心的话来,因之他想来想去,纵想问出,但话到口边却又不忍说出口来了。
    哪知温瑾却正色说道:“你不用担心了,那些人真的不是我动手杀的,而且也不是我那些婢子们杀的。”
    卓长卿不禁松了口长气。他真不敢想假如温瑾说:“是我杀的。”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微笑一下,忍不住又道:“奇怪的是,那些人不知究竟是谁杀的?”
    温瑾轻叹一声,道:“这个人你永远也不会猜出来。”
    卓长卿变色道:“是谁!”
    温瑾叹道:“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反正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卓长卿脚下不停,心念数转,却仍忍不住问道:“难道是万妙真君尹凡?”
    温瑾摇了摇头。卓长卿又道:“是他的几个徒弟?”
    温瑾又摇了摇头。
    卓长卿奇道:“这我倒真的猜不出了。只是奇怪的是,江湖中不知谁有那么霸道的暗器。除了这些人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温瑾轻轻一笑道:“那些暗器叫做无影神针,倒的确是我发出来的。”
    卓长卿心头一震,倏然顿住身形,面容亦自大变,颤声道:“是你!……你……”
    温瑾又自轻笑一下:“不过我发出这些暗器,非但不是伤人,而且还是救人的。”
    卓长卿竟不禁为之一愣,大奇道:“救人的?此话怎讲?”
    温瑾道:“这话说来很长,我慢慢再告诉你。总之你要相信,现在我……我再也不会骗你的。”面颊微微一红,伸出玉掌,遥指前方,道:“你看到没有?前面那绿叶牌坊,那就是本来准备做天目之会的地方了。”
    卓长卿愣了半晌,心中反复想道:“……现在再也不会骗你了……”
    这句话,不觉疑念顿消,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阴道上,林木渐疏,山势顿险。一条石梁小道,笔直通向山去,石梁山道上却赫然矗立着一个高约五丈,宽约三丈,虽是树枝搭成,但气势却极巍然的绿叶牌楼。
    牌楼两边,挂着两条血红的长联,上面写着斗大的十六个擘巢大字:“仰望苍穹无穷,俯视武林群豪!”
    对联并不工整,但口气之大,却是少见。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写的。”
    温瑾摇了摇头,突笑道:“写巨幅对联的是谁,只怕你也万万猜不到。”
    卓长卿不觉又自大奇:“是谁?”
    温瑾道:“写这副对联的,就是在武林中人缘极好的那个神偷乔迁。”
    卓长卿心头一震:“难道就是拿着三幅画卷,到处扬言的巨富神偷乔迁?这倒真是令人无法意料。他怎么会与温如玉有着干系?”
    温瑾淡淡一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的善恶,真叫人猜不透。武林中谁都说这乔迁是个好人,其实──哼,这人我知道得最清楚。”
    原来当时丑人温如玉立下决心,要将武林群豪都诱到天目山来。她想来想去,什么都不缺少,就只少了一个传讯之人。
    要知道此种情事,若要在江湖传扬起来,温如玉必是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么一来,别人一定会生出疑惧之心。而这传讯之人,不但要口才便捷,而且要在武林中本有极好人缘,使得武林中不会疑心她别有用心。
    她想了许久,便着人下山,到武林中寻了三个符合此种条件之人,其一便是乔迁。另两人其中之一生性刚强,本极不满温如玉的为人,上得山来,不到一日,就被温如玉给制死,临死之际,他还骂不绝口。
    另一人也不愿做此等害人之事,口里虽然答应,但夜间却想乘隙溜走,自然也被温如玉杀了灭口。而那乔迁不但一口答应,且还替温如玉出了许多主意,于是他临走之际,不但带了那三幅画卷,而且还带走温如玉的一袋珠宝。
    温瑾将这些事对卓长卿说了,只听得卓长卿剑眉怒轩,切齿大骂。他生性忠直,自然想不到世上还有此等卑鄙无耻之徒。
    但温瑾却淡淡笑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人武林中颇有侠名,其实──哼哼,等会你到了里面,你就会发现许多你根本不会想到的事。”
    卓长卿长叹一声,随着她掠入那绿叶牌楼。前行十数丈,山路忽然分成两条岔道,一条道口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易道易行,请君行此。”
    另一条道口,也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的却是:“若行此道,难如登天。”
    卓长卿心中一动,方自忖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用来考较别人轻功的花样。”
    却见温瑾脚下不停,身形如燕,已自当先向那难道中掠了过去。
    他心中不禁暗笑:“她真是生性倔强得很,此时此刻,她在我面前竟还不肯示弱,偏要走这条难走的路。唉──其实她留些气力,用来对付仇人岂非要好得多。”
    但此刻温瑾已掠出数丈,正自回头向他招手,他心念动处,却也随后掠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生性亦是倔强无比,若换了自己选择,也必会选择这条道路无疑。倏然几个起落,他身形也已掠出十数丈。只见这条道上山石嵯峨,道路狭窄,果真是难行无比。但是他那轻功极佳极妙,此路虽然难行,却根本没有放在他心上。
    他心中方才暗哂:“这种道路若也算难如登天的话,那么世上难如登天的道路也未免太多了。”
    哪知他心念尚未转完,前面的道路竟然更加平坦起来,便是轻功毫无根基的普通壮汉,只怕也能走过。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这条道路也算做难行的话,那么那边那条‘易道’之上,岂非路上铺的都是棉花?”
    温瑾一笑道:“你又猜错了。”
    卓长卿一愕,心念动处,突然恍然道:“原来这又是那温如玉故弄虚玄,是不是?易道难行,难道易行,这么一来,武林中人十中有九都难免要上她的恶当。”
    要知道他本乃聪明绝顶之人,他立刻便能毫无困难地猜到事实真相。
    温瑾果然颔首道:“这次你倒是猜对了。那条易道,表面看来虽然平平无奇,极为好行,其实其中却是步步危机,满是陷阱,莫说轻功平常的人,就算是轻功较高的武林高手,若不留意,也难免中伏。其中尤以那百步留沙、十丈毒河两个地方,你只要真气稍有不继,立时便是灭顶亡魂之祸。”
    她语声一顿,又道:“到此间来的武林豪士,多半为了要夺宝藏,若非真正艺高胆大的人,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自然都要走那条易道,于是他们不但上当,而且还得送命。至于那些敢走难道的人,武功定必甚高,一些普通陷阱未必能难得倒他们,所以这条难道上反而什么陷阱也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用心当真是恶毒无比。若非我先来一趟,探出此间真相,那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士会葬身此地。”
    心念一转,又忖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瑾自幼及长,都受着这种魔头的薰陶,行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古怪,甚至会有些冷酷。唉──但愿她以后和我一起,会──”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热,不禁又自暗笑自己,未免将事情想得太远了些。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又到了道路尽头,尽头处又有一座绿叶牌楼,没有对联,却有一方横匾,上面亦写着三个擘巢大字:“第一关。”
    温瑾却已悄然立在牌楼之下,带着一丝微含忧郁的笑容望着他。
    他面颊一红,掠了过去,口中道:“你倒先到了。”
    温瑾含笑道:“我见你心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心思似的,却不知你在想着什么?”
    她秋波一转,突然见到卓长卿眼中的眼色,面颊亦不禁一红,含笑默默地垂下头去。
    这一双少年男女心中本来虽都是情致郁闷哀痛,但这半日之间,彼此却又都给了对方无比的慰藉,是以这两人此刻面上才都有一些淡淡笑容。但纵然如此,他们的笑容却也仍非开朗的。
    只听温瑾徐缓道:“这里面一共分成三关,第一关里面有三座擂台,第二关里面是罗汉香、梅花桩一类的功夫,第三关却正是金刀换掌、五茫神珠、隔山打牛之类内家功夫的考较之地了。过了这三关,才是我──”
    她语声顿处又自面颊一红,轻声道:“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我都不管了。”
    卓长卿叹道:“光只这些东西,想必就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温如玉当真是生性奇异已极,她设下这些东西,竟只是为了害人而已。唉──我听那尹凡曾说起这里每一处都内伏恶毒陷阱,主擂的人也都是些恶毒的魔头,此刻那些人却又在哪里?”
    温瑾道:“请来主擂的人,有的还未来,有的此刻只怕还在里面睡觉──”
    她语声未了,绿叶牌楼突然传出一声娇呼:“小姐在这里!”
    卓长卿、温瑾蓦地一惊,回首望去,只见这牌楼边,一座依山搭建的凌空竹阁之内,倏然掠下三条人影,正是那些穿着一身轻红罗衫的垂髫少女,惊鸿般掠向温瑾。六道秋波转处,突然望见了卓长卿,面容一变,身形骤顿,像是突然被钉牢在地上似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姐会和这乌衫少年如此亲昵地站在一处。卓长卿目光望处,只见这三个少女正是昨夜往临安城中送帖之人,当下剑眉一轩,方待发话,温瑾却已冷冷问道:“什么事?”
    这三个红衫少女目光相对,嗫嚅半晌.其中有一个年龄较长的方自期艾着道:“那位少林派的大和尚,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千里明驼和无影罗刹那班人,他们今天早上天方黎明,就逼着那大和尚和他们动手──”
    温瑾柳眉轻皱:“现在怎样了?”
    这少女接道:“婢子们出来看的时候,大和尚正和那无影罗刹在第二阵罗汉香上动手。那大和尚身材虽然又胖又大,但轻功却不错,两人打了一会儿,眼看着大和尚就要得胜,哪知那千里明驼却突然喝住了他们,说是不分胜负,不要再打了,却换了另一个叫铁剑纯阳的,就是那穿着一身八卦衣的道士,在梅花桩上和他交起手来。”
    温瑾冷哼一声,道:“车轮战!”
    卓长卿冷笑道:“真是无耻。”
    却听那少女又道:“我们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在闹着玩的,哪知后来见他们竟越打越凶,真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心里又怕,又做不得主,就跑里去禀报。哪知祖姑姑不在,小姐也不在,我们这下才真的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卓长卿、温瑾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忖道:“温如玉不在,到哪里去了?”
    温瑾面容大变,冷冷道:“说下去!”
    那少女见到温瑾面上的神色,像是十分害怕。她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姐有如此神色,目光一垂,方自接道:“我们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换到第三关里动手了,一个叫做什么五丁神将的大个子,正和那大和尚在金刀换掌阵里动着手。那大和尚已经累得气喘咻咻,满头大汗,但拳脚打出来,仍然气势虎虎,威风八面。只是那五丁神将武功也不弱,一时之间,也没有胜负。”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看来少林一派称雄武林,确非偶然。这多事头陀不过是个第二代弟子,武功却已如此,就只论这气力之长,就绝非常人能及了。”
    他却不知道多事头陀一身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数十年未曾间断一日,气力之长,正是他的看家本领。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听那红裳少女接道:“我们都知道这第三阵里面的武功,都是凶险无比,一个不好,就算武功再好的人,也得血溅当地。那些人不是祖姑姑请来,就是小姐请来的,谁受了伤都不好,但又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想来想去,婢子们只得分头出来找,想不到却在这里遇着小姐。”
    目光微抬,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目光中仍满含惊诧之意。
    温瑾心念一转,沉声道:“姑姑的确不在绿竹轩里吗?”
    那少女连忙颔首道:“没有,婢子们……”
    温瑾冷冷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那少女道:“婢子们不但看清楚了,而且还在别的地方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到。”
    温瑾“嗯”了一声,又道:“那无根大师此刻还在动手吗?”
    那少女连忙道:“婢子们离开才不过一会儿,婢子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打得正厉害哩。”
    目光轻抬,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但觉面颊微微一红,却听温瑾轻轻一叹,说道:“无根大师既然在里面动手,我们自然要去看看他的,是吗?”
    卓长卿连忙颔首道:“正是。”
    心中却又不禁暗自感叹:“这十数年来,温瑾和温如玉朝夕相处,不说别的,就连说话都和温如玉有些相似,最后总喜欢加个‘是吗’。唉──她在如此环境之中生长,性情纵然有些古怪,又怎能怪得了她。”
    这第一道绿叶牌楼之后,除了那依山凌空而建的竹阁之外,道边还有几处竹棚,棚内桌椅井然,看来想必是为了任人歇脚之用。
    然后一道碎石山道,蜿蜒而上。他们身形数展,只见前面是一处山坳,方圆硕大,山坳中搭着三处白杨擂台,亦都是依山而建。擂台宽约五丈,深约三四丈,悬红结彩,宛如乡间酬神唱戏时所搭的戏台一样。
    卓长卿目光转处,忍不住做做一笑道:“这些擂台两边,也该挂副对联才是。”
    温瑾斜斜瞟他一眼,道:“什么对联?”
    卓长卿笑道:“我幼时看那些坊间说部,擂台旁边总挂着一副对联:‘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还有什么:‘江湖好汉第一,武林豪杰无双’。这三座擂台没有对联,岂非有些不像。”
    温瑾轻轻一笑,那三个红裳少女也忍不住噗哧一笑,笑出声来。
    却见卓长卿笑容一敛,突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由此可见,现实生活与书中故事,是有着一段距离的。故事虽多美丽,但现实生活中却尽多悲哀之事,你说是吗?”
    温瑾缓缓颔首,一时之间,这少年男女两人意兴像是又突然变得萧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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