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9章武林第一人
    宝玉转目望去,只见铁娃仍扛着那匹马木立在道旁,小公主却在吃力地去拉那匹倒在路旁的马。
    宝玉道:“铁娃,你在这里等着。”
    铁娃道:“铁娃自会等着,但她呢?铁娃可看不住她。”
    小公主头也不回,冷笑道:“你放心,我要走早走了。”
    宝玉回首,蒋笑民道:“请!”
    转身走入道旁林木之后,宝玉大步相随。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十丈开外,蒋笑民仍未回首,也未说话,宝玉几次待要开口动问,但瞧见蒋笑民凝重的脚步又只得忍住了。
    秋风过林,黄叶满地,沉重的脚步踏在落叶上,发出一阵阵“沙沙”之声,更衬托出天地间的肃杀与萧瑟。
    ×××
    蒋笑民将步子渐渐放缓,口中道:“兄台今日已是天下武林第一人,当真可贺可喜。”
    宝玉笑道:“不敢。”
    蒋笑民道:“在下在此相候多时,所为何来,兄台可知道?”
    宝玉道:“正要请教。”
    蒋笑民道:“这只是为了……”
    突然间“呛”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如惊虹、如匹练斜飞而来,直刺方宝玉面目。
    这一剑出手之快、部位之刁、落点之准,若非亲眼目睹之人,委实难以想象其万一。
    宝玉眼中惊见剑光,身形已倒翻而出。他身形变换之急,几乎已和目光同样迅快,但饶是这样,衣袖仍不免被划破一条裂口──他自人江湖以来,竟是首次见着如此迅急狠辣的剑法,惊怒之余,仍不禁脱口惊道:“好剑法!”
    蒋笑民身形半转,剑势斜举。方才那一剑乃是自他胁下飞出,此刻他身形剑势仍丝毫未变,只是口中冷冷道:“扭转乾坤杀手剑,你听过么?”
    宝玉动容道:“久已闻得‘海南剑派’中有此一招反手杀着,辛辣犀利,天下无双,不想我竟在此地见着。”
    蒋笑民道:“蒋某在此相候于你,便是为了要以这一剑取你性命,你知道么?”
    仰天长叹一声,接口道:“不想这一剑竟也被你躲过。”
    宝玉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骤下杀手?”
    蒋笑民目光凝注宝玉,沉声道:“普天之下,每一剑派甚至每一个练剑之人,都会有一着追魂夺命的煞手,大多是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在普通比武时,自不会轻易使出,是以江湖中人虽闻其名,但却极少有人能见到……”
    他冷冷笑了一笑,一字字缓缓接口道:“能见着此等杀手之人,便不能再活在世上了!”
    宝玉叹道:“在你那反手一剑之下,还能活着的人委实不多。”
    蒋笑民纵声笑道:“蒋某那反手一剑虽然不差,但普天之下辛辣狠毒胜过这一剑的煞手,更不知还有多少。”
    宝玉颔首道:“不错!”
    蒋笑民笑声突顿,厉声道:“此刻普天之下的剑术高手,每人正都以一招绝招煞手,在前面等着你,你若能避开这些杀手,只要能避过一次,便可知道它的破法,于你来日对东海白衣人之一战必定大有助益。”
    宝玉变色道:“避不开又如何?”
    蒋笑民叱道:“便如此树!”
    回身一剑划去,剑光过处,一根树干立分两股。
    蒋笑民厉声道:“你若避不开这些杀手,与东海白衣人之战定然必败,那么世上多了你方宝玉又有何用?”
    宝玉呆了半晌,沉声道:“这些剑术高手与我素无冤仇,想必是盼我能一战而胜白衣人,是以不惜以绝招秘剑助我剑术成长。”
    蒋笑民道:“不错。”
    宝玉道:“但他们为何又要将我置之死地?”
    蒋笑民狂笑道:“方宝玉,你此刻已是天下第一名剑,杀了你的人,便可取你之位而代之,立时便可名扬天下。天下的练剑人又有谁不想名扬天下……天下的练剑人,又有谁不想取你性命?”
    宝玉忍不住心头一寒,道:“但……但……”
    蒋笑民道:“这又如何?普天之下又有哪件珍贵之物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别人以性命来博取名扬天下之机会,你以性命来博取别人不传之秘剑,这本就天公地道。生死之事在我辈眼里,又算得什么?”
    宝玉默然半晌,长笑道:“这赌注当真不小。”
    蒋笑民大喝一声,道:“方宝玉,我言已尽此。生死之搏,必须公平,蒋某一剑不能伤你,便该死于你手,蒋某决不逃避。”
    喝声之中,长剑又白化为飞虹,直取方宝玉。
    宝玉喝道:“住手,你何苦如此?”
    蒋笑民再不答话,剑光点点,着着进击。他剑法纵非绝妙,但剑如其人,却是无情之极!
    只见他每一剑刺出,俱是必取人命的杀手,每一着杀手,俱都令人难以还手,除非对方也立时取他性命。
    他每一剑刺出,竟都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而且这其中生死之间竟几乎绝无选择之余地。
    宝玉既不愿取他性命,唯有决不还手,只是以轻灵绝妙的身法游走在缭绕的剑光中,连连闪避。
    无情公子剑法虽无情,竟也再难以沾着他衣角。
    ×××
    秋日渐落,秋风更紧。
    落叶在秋风与剑风激荡中漫天飞舞,斜阳、秋风、剑光、落叶……苍穹低黯,杀气重重。
    突然蒋笑民纵声狂笑道:“好,方宝玉,你无意杀我,你要怎样?”
    宝玉道:“你……你走吧!”
    蒋笑民道:“走……我辈武人,哪有这般容易?但要死却容易得很!”
    长剑一划,鲜血飞溅!
    他回手一剑,竟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宝玉大骇道:“蒋兄……蒋笑民,你……你……”
    长剑在蒋笑民胸膛里颤抖,血红的剑穗随风飘舞,但他的身子却如石像般屹立不倒。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死灰却染白了他面容。
    他一字字缓缓道:“生死之搏,必须公平,是死是生,别无选择……”
    突然咬一咬牙,拼命拔出了那柄长剑。
    一股鲜血,剑一般射出。
    他身子立即倒下,但双目却未曾阖起,犹自瞧着宝玉,颤声道:“方宝玉……你亦是武人,亦……当重我,我……我有一事求你,你必须……心中……勿忘……”
    语声渐渐零乱、含糊,终于寂绝。
    一阵风卷起落叶,也卷起方宝玉衣袂。
    但方宝玉木立当地,却是寸步难移,难以动弹。
    片刻之前,他还当江湖朋友都对他满怀期望、满怀爱护,如今他却已知道江湖中还有些人竟一心想将他置之死地。
    如今他也已知道,江湖中有些事的对立竟是如此尖锐,而其中最最尖锐的便是生与死之间的差别。
    他俯首凝注着蒋笑民的尸身,热泪盈眶,喃喃道:“你这样死了,可是值得的么?……除了死之外,你当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你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为何如此奇怪?……难道江湖中武人对生死的看法竟全都像你一样么?你……你又有什么事要求我?”
    目光动处,突然瞥见蒋笑民袖中露出一片纸角。
    ×××
    蒋笑民的袖中除了张短柬外,还有封信。
    那短柬是留给方宝玉的。
    “抛却生死,与君一战,生则名成,死亦无憾,名不成则身毁,离家时本已无生还之望,求仁得仁,虽死亦欢。数十年间,弹指即过,十丈软红,本无依恋,唯痴情人犹自相候楼头,但盼君将死讯一传。”
    寥寥数十字里,虽然充满了对人世之淡漠,对生死之轻贱,但字里行间却仍有一种纠缠的情思萦绕纸面。
    宝玉唏嘘长叹道:“蒋笑民呀蒋笑民,你既对那痴情人之相候如此关怀,却为何又对自己生命如此无情?你虽抱必死之心而来,死亦无憾,但那在楼头相候之痴情人又将如何打发今后之春花秋月?”
    是有情?是无情?只怕连蒋笑民自身也难以分辨。
    那封信是密封着的,上面写着:“软红山庄星星小楼主人亲拆。”
    宝玉喃喃道:“这软红山庄在哪里?星星小楼主人又是谁?但蒋笑民你只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将信送到那里。”
    他草草掩埋起蒋笑民的尸身,自也留下了那柄三尺青锋,在九泉与以身殉剑的蒋笑民为伴。
    斜阳黯淡,秋林凄迷,在林隙微光中飞舞的落叶,像是正在向方宝玉诉说他前途仍有重重艰难。
    但方宝玉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林外,道旁,又围着一群江湖豪杰。铁娃正在与他们谈笑,那匹曾失前蹄的马却已倒毙在路旁。
    那匹马竟是被小公主击毙的,她此刻正斜坐在马尸上,面上有兴奋的红晕,嘴角有胜利的微笑,像是在说:“如今你可再也无法将我摔下去了吧!”
    宝玉眼瞧着那匹倒毙的健马,心头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五色帆船舱中被小公主洗碎了的鲜花。
    他心头不禁又泛起一阵寒意,喃喃道:“她还是这走极端的脾气,不是爱得发狂,就是要将之毁去。是爱是恨,这其间亦无选择之余地,这岂非正如蒋笑民对自己的生命一样?……而她对我……莫非亦是如此?……”
    铁娃已大步赶来,兴奋地喘息道:“大哥,你瞧,这些人也都是风闻而来,等着见你一面的。江湖中人对你竟是如此爱戴,这一路上,大哥你想必都可过得快快活活的了。”
    宝玉惨然一笑,道:“是么……但愿如此。”
    ×××
    平阴,黄河渡口,倒也繁华。那安平客栈临河而建,推开窗子,便可眺及滚滚江流一泻千里。
    今夜,平阴城分外热闹,茶楼酒栈中生意兴隆,来客中十之有九俱是方自泰山下来的武林豪士。
    但安平客栈却是安静得异于寻常,只因群雄都已知道方宝玉投宿其间,谁也不愿打扰他的安息。
    深夜,月仍圆,圆月在天,清辉遍地。
    宝玉独自凭窗,极目河流,心中思潮正也如那滚滚河水一般,波浪起伏,难有片刻安定。
    突然间,一艘轻舟横截河水,破浪而来,来势急如箭,显然那操舟人不但水性娴熟,而且两臂至少也有三百斤气力。
    河上船只虽多,但这艘轻舟却分外引人触目,就连正在出神寻思的方宝玉目光都不免被它吸引。
    客栈外,河岸旁,有道残旧的渡台,数级石阶,也可算是个小小的渡口,轻舟竟直奔这渡口而来。
    宝玉心念方自一动,轻舟上已抛起一条飞索,搭住了渡台上的木柱,于是轻舟靠岸,一个大汉跃上渡台。
    月光之下,只见这大汉身法轻灵,行动矫健,闪闪的目光四下一扫,瞧见宝玉窗子的灯光,便大步奔来。
    宝玉此刻已可断定,这大汉此来必定与他有关,只是犹自沉住了气,静观这大汉究竟所为何来。
    大汉果然直奔到窗外,瞧见宝玉,身形微顿,上下打量了两眼,竟远远躬身一礼,沉声道:“可是方大侠么?”
    宝玉道:“不敢,有何见教?”
    那大汉也不答话,却大步步到窗口,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到宝玉面前,恭声道:“小人特来送信。”
    宝玉接过书信,方自瞧了一眼。
    那大汉已再次躬身道:“小人告退。”
    倒退三步,方待转身,宝玉已叱道:“慢着!”
    大汉道:“方大侠还有何吩咐?”
    宝玉沉吟道:“你且稍候,我或有回话。”
    说话间,他已抽出了信,上面也只有着十个字:“四更渡黄河,红灯船来依。”
    宝玉皱眉道:“你家主人为何不索性指明地点由我前去,如此再三传讯,难道他就一点也不嫌麻烦么?”
    那大汉躬身道:“小人只知传讯,别的概不得知。”
    宝玉道:“他如此做法,这其中难道又有何隐秘?”
    那大汉还是躬身道:“小人不知。”
    宝玉叹了口气,道:“好!你去吧!”
    那大汉躬身道:“是!”
    转身奔出,解开绳索,跃上轻舟,长竿在岸边轻轻一点,那轻舟便又破浪而去了。
    宝玉目送轻舟离去,沉吟自语道:“火魔神行事为何至今还要如此诡秘,这其中又有何阴谋?”
    突然间,只见大河之上一艘快艇满引风帆,顺着一泻千里的河水直冲而下,来势之急,更是惊人。
    快艇之上影绰绰站着三条人影。此刻河上虽是月光明亮,但还是无法分辨出这三人的装束形貌。
    快艇如矢,竟笔直向那大汉的轻舟撞了过去。
    那大汉显见大是惊慌,一面全力闪避,一面大喝道:“你们疯了么?快转舵!”
    呼声未了,快艇旁突然伸出两条长篙,篙头显然带着铁钩,一牵一引,便将那轻舟紧紧钩住。
    那大汉抛却长桨,似待纵身入水,哪知快艇上的三条人影手中各自抛出一条飞索,套住了那大汉的身子。
    那大汉放声惊呼道:“方大侠!……救命!”
    呼声还未传来,宝玉已飞身而出,但这时那大汉已被拉上快艇,快艇又自顺流乘风而去,转眼便瞧不见了。
    只留下那两条长篙挂着空舟在江水中打转──打了几个转后,也被湍急的河水,远远冲走。
    ×××
    这一切变化的发生,只不过是片刻间事。
    宝玉木立在河岸旁,心中的惊奇骇异更难形容。
    快艇上这三条人影究竟是谁?
    他们将这大汉掳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火魔神做事如此诡秘,难道就是为了要躲避这些人么?但若是如此,他为何不索性一次将地点指明,那岂非便可少却许多麻烦?
    他舍易从难,又为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在宝玉心中打转,他委实百思不得其解。
    猛回头,却见小公主已站在他身后的凄迷夜雾中。
    河岸晚风吹得她那白色长袍有如河水般波浪起伏,也吹得她披散的长发零乱地掩住了她的花容。
    月光、迷雾、白袍、乱发……绝世佳人,伫立在荒凉的河岸旁,如梦的双眸无言凝睇着满河月色。
    这又是何等幽美而凄艳的图画!但不知怎的,在这幅图画中,竟又似含蕴着一种难言的诡秘之意。
    这强烈而慑人的美以及这难言的诡秘,无疑又震慑了宝玉的心神,一时之间,他仿佛也瞧得痴了。
    小公主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在目中闪动,像是惊骇,又似是轻蔑。
    这美丽而诡秘的静寂直延续了盏茶时分。
    宝玉终于问道:“你几时来的?”
    小公主道:“刚刚。”
    宝玉道:“你瞧见了么?”
    小公主道:“嗯!”
    宝玉道:“你可知道了么?”
    小公主直到此刻才抬起目光瞧了他一眼,缓缓道:“知道什么?”
    宝玉沉声道:“火魔神为何要如此做法?那三人究竟是谁?是否火魔神的仇家?他们掳走那传讯的大汉,又为了什么?”
    小公主淡淡一笑,转过头去,再也不瞧他。
    宝玉一步掠到她面前,大声道:“这些事你想必全知道的,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你为何不说话?”
    他浯声虽大,但小公主却似乎一个字也未听到,目光仍然痴痴地望着那粼粼金波满河月色。
    她仿佛知道得很多,但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宝玉瞪着她,良久良久,眼帘缓缓垂下,叹道:“四更时咱们便要动身了,你去收拾收拾吧!”
    小公主茫然道:“四更……四更……”
    缓缓回头,瞧着宝玉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那窈窕的白色人影在夜雾中瞬即淡去、消失,只留下那神秘而美丽的微笑,仍萦绕在宝玉心底。
    ×××
    夜更深,秋风中传来了远处的更鼓。
    将近四更时分了。
    宝玉、铁娃、小公主已伫候在河岸。
    星群渐落,月光更是皎洁,河岸之旁停泊着几艘河船,河面之上已无帆影,天地间一片幽寂。
    哪有什么灯光?哪有什么红灯?
    铁娃睡眼惺忪,喃喃怨道:“那火魔神倒真会折腾人,四更时就叫咱们赶路,这样下去,还不到地头咱们已给累死了。”
    他这话说得虽是孩子气,但却令宝玉心头一动:“呀!火魔神如此做法,莫非真的就是为了要折磨于我,使我精力消耗殆尽,再也不能与白衣人交战?”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免又多了一分疑惧、一分警惕。
    这时风中又有更鼓传来,笃!笃!笃!笃……
    小公主道:“是四更了。”
    河面依然,哪有红灯船影!
    宝玉皱眉道:“这倒怪了,怎的……”
    突听铁娃道:“那是什么?”
    宝玉立刻回头瞧去,只见荒凉的河岸那边踽踽行来两条人影,右面—人手里提着个篮子,左面一人手里赫然挑着盏红灯。
    红灯在风中摇荡,闪烁的灯光映着这两人的黑衣、面容,也映着他们两双直勾勾瞧着道路的眼睛。
    这两双眼睛中竟是微带惊恐之色,仿佛早已预见有什么不祥之事要在他们身上发生。
    这两张面容苍白中带着铁青,铁青的面容被红灯一映,那模样更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铁娃压低声音,道:“是他们么?”
    宝玉沉吟道:“有红灯,但无船……”
    只见两人走到他们面前,瞧了他们一眼,面上绝无丝毫表情,也再不瞧第二眼,竟转身走下河岸。
    岸边泊着艘河船,两人头也不回走上了船,走入船舱,过了半晌,一个人又走出来,将红灯挂在舱外。
    宝玉道:“是了!”
    三人展开脚步,急奔过去。
    ×××
    那人这才开口,道:“可是方大侠?”
    宝玉道:“正是。”
    那人道:“请上船。”
    说话之间,竟又取下红灯,“噗”的一口将灯光吹灭。
    船舱中倒也甚是干净,却有三条短衣赤足、船家打扮的汉子倒在角落里,显然已被点了穴道。
    一人在外撑船,一人在舱内点起了油灯。
    宝玉瞧见那三条倒卧的汉子,皱眉道:“这可是你们做的手脚?”
    那人道:“是!”
    宝玉道:“这条船是他们的?”
    那人道:“是!”
    宝玉叹了口气,道:“你们不自备船,却在河边随意强借别人的船只,想必是为了使行动更加秘密,好叫人无从追踪。”
    那人道:“是!”
    宝玉道:“你们如此做法,却是为了要逃避谁?”
    那人也不答话,却提起了那只篮子,恭恭敬敬送到小公主面前,小公主扬了扬眉,问道:“这是什么?”
    那人恭声道:“篮子里全是姑娘素来喜食之物。”
    小公主喜道:“呀!真的么?”
    掀开篮子,只见里面放着三只天青瓷碗,一副银制杯筷,方自掀起篮子,便有股醇香之气扑鼻而来。
    小公主拍掌笑道:“太好了,果然都是我爱吃的……亏得你们还在想着我,否则我真的已快要被人家饿死了。”
    狠狠瞪了宝玉一眼,道:“你瞧人家对我多好,你呢,你只会叫我吃阳春面。”
    取起筷子,吃了起来,再也不瞧宝玉一眼。
    宝玉却正在暗惊忖道:“火魔神此番送茶过来,虽是为了示惠于她,但也正是为了向我示威,要我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眼里,就连我们要她吃阳春面的事他都知道……唉!不想此人眼线竟然如此周密。”
    铁娃瞧小公主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引颈望去。
    只见那三只天青碗中有红有白,色彩鲜艳,纵未尝着滋味,单瞧这颜色,已足以令人馋涎欲滴。
    铁娃悄悄咽下口水,口中却道:“哼!这有什么好吃。”
    小公主格格笑道:“吃不到的东西,永远是不好吃的,但我若让你吃上一口,你就再也不会说它不好吃了。”
    铁娃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你就让我吃上一口,看看究竟好不好吃。”
    小公主笑道:“看你呆,不想你还会绕弯子骗人家的东西吃!好,你若真的想吃,我就让你吃一口。”
    铁娃的脸竟有些红了,偷偷瞧了宝玉一眼,眼见宝玉并未留意他,舔了舔嘴唇,红着脸笑道:“我只吃一小口。”
    小公主伸出筷子,突又缩回来,正色道:“不行,还是阳春面好吃,这东西,你不吃也罢。”
    铁娃脸飞也似的红了,小公主却笑弯了腰。
    笑了半晌,又伸出筷子,忍住笑道:“来,这次真的让你吃一口。”
    铁娃偏转头去赌气道:“我不吃了。”
    却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瞧了一眼,道:“这……这究竟是什么菜?”
    小公主道:“这些菜呀,你莫说吃,就连听也未听过。告诉你,这一样是冬菇炒鹦鹉舌,这一样是鱼脑做的豆腐……’’
    她话未说完,铁娃已骇然道:“这红红的全是鹦鹉的舌头?”
    小公主笑道:“不错。”
    铁娃道:“炒……炒这道菜,要……要多少只鹦鹉?”
    小公主道:“大约总要一百来只吧!”
    铁娃脸色也变了,道:“你……你为何要吃……”
    小公主道:“鹦鹉的舌头最灵活,所以它的肉也最好吃,不信你试试,只要你吃了一口,保险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铁娃却勃然站起,怒道:“你好残忍!为了吃样菜,便割下一百多只鹦鹉的舌头!人家将你舌头割下又如何?这种菜,铁娃死也不会吃。”
    小公主笑道:“瞧你这么大一个人,不想心眼儿却这么小。这些鹦鹉反正早已死了,割下它的舌头又有何妨?”
    铁娃道:“死……死了……哪有这许多死鹦鹉?”
    小公主忍住笑道:“自然是做菜的人杀的。”
    铁娃呆了一呆,道:“你……你简直是个女魔。”
    小公主格格笑道:“傻孩子,你现在才知道么?”神情自若,笑嘻嘻地又挟起几条鹦鹉舌咀嚼起来,仍然吃得津津有味,铁娃却几乎忍不住跑到舱外去吐了起来。
    ×××
    这时船已靠岸,铁娃赶紧大步奔出,深深吸了几口气。仰头望去,月
    已西沉,距离黎明已不远了。
    宝玉、小公主亦自步上河岸,见那两人也走上岸来,却又长篙一点,将船远远荡开,飘流而下。
    宝玉皱眉道:“你可解开了船家的穴道?”
    那人道:“用不着方大侠关心,那些人死不了的。”
    宝玉哼了一声,却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再也不说一句话,两人齐地狂奔而去。
    这时四郊静寂,全无人影,但这两人却仿佛在被鬼物追赶着似的全力急奔,连头都不敢回。
    宝玉叹息道:“他们如此惧怕,究竟是在逃避什么?”他明知这句话绝
    对无人答复,只有自己展开书信。信上也只有十个字:“东昌西城外,桑林有红灯。”
    他出神地寻思半晌,长叹道:“走吧!”但方走出不远,突然间一阵惊呼传了过来。
    宝玉倏然驻足,小公主面色似也微微变了。只听那呼声隐约唤道:“……大侠……救……”
    宝玉动容道:“果然是那两人未能逃脱。”
    铁娃道:“那两人为什么要逃?谁在追他们?”
    但他话还未说完,宝玉与小公主已向那叫声传出之处如飞掠去,早已远在十余丈以外了。
    铁娃喃喃道:“大哥真是,明知我不会轻功,也不等我一等……”口中埋怨,脚下也只有洒开大步追将过去。
    他脚步虽大,奔跑虽速,却又哪里追得上宝玉,简直连小公主的影子都瞧不见。到后来他竟连方向都已迷失,四野茫茫,往哪里追,他根本不知道,胡乱狂奔了半晌,只有放声呼道:“大……”
    “哥”字还未出口,突听身后一人唤道“牛铁娃!”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并无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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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死亡的约会
    但铁娃却当真吃了一惊,霍然转身。身后空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铁娃壮起胆子道:“谁……谁在叫我?”
    那语声道:“我。”
    铁娃握紧了拳头,道:“你是谁?你在哪里?”
    那语声道:“我在这里。”
    铁娃这才发现,这语声乃是自一丛黑暗的杂木后传出来的,他睁大眼睛,捏紧拳头,一步步走了过去。
    ×××
    那语声厉叱道:“牛铁娃,切莫再往前走一步。”
    铁娃道:“我偏要走!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那语声道:“我只是瞧你寂寞,才想和你聊聊天的,你若再往前走,我也走了,你岂非辜负了我一番好意?”
    铁娃果然停下脚步,咧嘴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来陪我聊天的,原来你倒是对我一片好意,那我可就不能不听你的话啦!”
    那语声亦自笑道:“如此才是。”
    铁娃眨了眨眼睛,道:“但你究竟是谁?又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语声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许多别的事。普天之下,我不知道的事简直是太少了。”
    铁娃道:“真的?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那语声道:“自是真的,不信你就问问我。”
    铁娃道:“好,我问你……我大哥是谁?”
    那语声道:“方宝玉。”
    铁娃道:“呀!真被你猜着了,好,我再问你……”
    他偏着头想了半天,方自接道:“我师父是谁?”
    那语声道:“智者周方。”
    铁娃道:“我……我心里最想的一个人是谁?”
    那语声道:“是你妹子牛铁兰,还有姜风。”
    铁娃眼睛都瞪圆了,早已惊得目定口呆。
    他直肠直肚,心里从来没有什么秘密──他最大的秘密也不过就是这简简单单几件事了。
    如今,他最大的秘密,都已被人说了出来,却叫他如何不惊?他直被惊得呆了半晌,方自长叹道:“好小子,果然有两下子,果然什么事都知道。”
    那语声笑道:“我是谁你可知道?”
    铁娃道:“不知道。”
    那语声道:“我大哥和我师父是谁?”
    铁娃道:“我也不知道。”
    那语声道:“我心里最想的一个人是谁?”
    铁娃叹道:“我更不知道。”
    那语声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你只是个大笨牛。”
    铁娃涨红了脸,道:“我……我也有几样知道的事。”
    那语声道:“你知道什么?哼,就连方才你大哥瞧的那信,上面写的是什么,只怕你都不知道,还说什么别的。”
    铁娃大笑道:“错了错了,这下你可错了,方才我大哥瞧的那信上面的十个字,我可全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语声道:“我不信。”
    铁娃道:“你不信?好,我告诉你,你听着,那封信上写的十个字是:东昌西城外,桑林……对了,桑林有红灯。”
    那语声笑道:“好,算你也不笨。但我们在这里聊天的这种小事,你若是也告诉你大哥,你大哥却要说你笨了。”
    铁娃道:“我知道。其实,我大哥就算说我笨也没关系,但是那……那个小公主,我可不能让她说我。”
    黑暗中寂无应声。
    过了半晌,铁娃忍不住又道:“喂!你可听见我说话了么?……喂!你来陪我聊天的,怎的聊到一半就不说话了?”
    黑暗中还是寂无回应。
    铁娃道:“你再不说话,我可要过去了。”
    他又等了半晌,果然大步走了过去,一双铁掌就像两只斧头似的分开了树丛,树丛里哪有什么人影?
    铁娃喃喃道:“好小子,话未说完,人就溜了!你当我找不着你么?……”一面嘀咕,—面大步搜寻了过去。
    搜寻了半晌,果然瞧见有株树下坐着条人影。
    铁娃大笑道:“果然找着了,你还往哪里去?”
    一步窜了过去,目光动处,突然惊呼…声倒退三步,站在那里,竟又被惊得怔住了。
    ×××
    熹微的天光自林梢照将下来,照着那人的脸,这张脸肌肉痉挛,五官扭曲,眼珠子都似已突了出来。
    铁娃胆子虽大,但在这荒凉的暗林里骤然见着如此狰狞、恐怖的一张脸,也不觉吓得魂胆皆丧。
    过了半晌,他总算已能说出话来。
    他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死是活?”
    那张脸动也不动,更不回话。
    但铁娃身后却有一人道:“铁娃,你在和谁说话?”
    铁娃如惊弓之鸟,大吼一声,翻过身去,只瞧见两条人影并肩立在他身后,却是小公主与方宝玉。
    铁娃惊喜交集,道:“大哥,原来是你……幸好是你,否则铁娃可真要疯了。”
    宝玉奇道:“莫非你瞧见了什么?”
    铁娃道:“大哥你瞧,那边树下。”
    宝玉瞧了过去,也不觉为之一惊,但却沉住了气,缓步走了过去。铁娃跟在一旁,道:“这人是死的还是活的?”
    小公主道:“只怕已活不成了。”
    突听宝玉沉声道:“你瞧此人是谁?”
    铁娃道:“莫非大哥你认得他?”
    他话犹未了,小公主失声道:“呀,原来是他,我两人追寻了半天也未找到,却不想他在这里,他……他这是遭了谁的毒手?”
    铁娃又瞧了几眼──方才他惊魂未定,哪里敢仔细来瞧,此刻才瞧清了,不禁亦自失声道:“原来这就是方才那提着红灯的人。”
    宝玉与小公主已掠到树下,只见那人倒在树干上,不但面容五官扭曲,手足四肢亦都似已离了原形。
    小公主狠声道:“好毒辣的手段!”
    宝玉俯着身子仔细瞧了几眼,喃喃道:“怪了怪了!这倒怪了,这莫非竟是分筋错骨手?”
    小公主冷笑道:“你此刻才瞧出这是分筋错骨手么?”
    宝玉道:“我虽早已瞧出,却不敢相信。分筋错骨手乃内家正宗的上乘功夫,据我所知,此刻天下江湖也只有武当、少林、峨嵋等内家正宗门派中有限几人能使得出此等功夫来,这……这却又是谁下的手,这岂非令人难以置信!”
    小公主冷笑道:“内家正宗弟子中,难道就没有心狠手辣的人?但愿他还未死;我倒要问问他是谁对他下的毒手!”
    她俯身扶着那大汉身手,手掌动处,连拍了他十余处穴道,那大汉身子一阵颤抖,四肢都蜷曲起来。
    然后他嘶声惨呼一声,竟果然醒了过来──这是一阵椎心刺骨的痛苦,他就是被这剧痛刺激得醒过来的。
    ×××
    铁娃瞧得浑身发毛,宝玉也是瞧得不忍,但小公主却是神色不变,凝目瞧着这大汉,冷冷道:“醒来,睁开眼睛。”
    那大汉睁开眼睛,瞧见了小公主,目中并未露出欢喜之意,反倒有些惊恐之色,颤声大呼道:“我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宝玉心念一动,突然问道:“那人要你说什么?”
    那大汉道:“我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宝玉仍不死心,追问道:“下手的人是谁?”
    那大汉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公主微微笑道:“好,你好生去吧!”
    一掌轻轻拍下,那大汉道:“多……”
    “谢”字还未说出,身子一挺,便自气绝。
    铁娃失色道:“你……你也对他……”
    小公主柔声道:“他反正已活不成了,与其活着受苦,倒不如落个痛快,我这是为他好呀,你难道都不懂么?”
    铁娃张口结舌,已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宝玉缓缓道:“我本该早已猜到,那人既是内家正宗高手,却对他施出如此酷刑,想必是要逼问他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小公主笑道:“如此又怎样?”
    宝玉道:“如今我更已知道,你不但早已知道那人要逼问的是什么,就连那人是谁只怕你都也已猜出来了。”
    小公主道:“是么?”
    宝玉厉声道:“那人是谁?他要逼问的是什么?”
    小公主冷笑道:“你穷吼什么?你一吼我就会告诉你么?”
    宝玉一把抓住她手腕,道:“你说不说?”
    小公主道:“我偏偏不说,你又怎样?”
    宝玉眼睛瞪着她,她眼睛也瞪着宝玉。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过了半晌,宝玉终于长叹一声,松开了手,道:“你纵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
    小公主道:“你就慢慢等着吧!”
    突听铁娃那边呼道:“来呀,还有一人在这里。”
    宝玉飞身赶去,只见那边草丛中倒卧着的果然就是另一条大汉,四肢早已冰凉,也已死去多时。
    ×××
    铁娃翻过他的身子,不由得又自惊呼一声。这大汉七窍流血,竟是中毒而死,显然他未等别人逼问便已服毒自尽了。
    宝玉暗叹忖道:“火魔神门下果然门规森严,是以这些人宁死也不肯说出秘密。由此亦可想见,这秘密必定关系重大得很。”
    铁娃眼睛瞧着那尸身,口中却在喃喃叹道:“你们可真倒霉,一跟我们见过面就死了,你们……”
    宝玉心头突然一动,脱口道:“呀!不错。”
    铁娃吓了一跳,道:“大哥,什么不错?”
    宝玉道:“这两人未见我们之前,倒也不甚惊慌,但见过我们之后,立刻就放足急奔,生像是早已知道有人要加害于他。”
    铁娃道:“是呀!但……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宝玉道:“只因他们的对头本不知谁是火魔神门下,但却知道火魔神门下必定要与我联络,是以便在暗中守着我们,是以他们与我相见之后,行藏便立刻暴露,不出片刻,便要遭别人的毒手。”
    铁娃道:“别人?这些别人又是谁?”
    宝玉叹道:“我对这些人一无所知,但这些人却想必对我的事知道得不少,否则又怎会知道凡是与我联络的人必是火魔神门下?”
    铁娃道:“是呀!但这……”
    宝玉截口道:“还有一点,这些人必定等到他们与我分手之后方自向他们下手,由此可见这些人竟似对我存有顾忌之心。”
    铁娃道:“我知道,这些人想必是怕大哥的武功。”
    宝玉苦笑道:“事情哪有如此简单……”
    他至今总算已猜出,不但暗中出手的这些人必定与他大有关系,甚至就连他们所要逼问的秘密也和他关系非浅。
    但直到此刻为止,他所知道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多了,这些人是谁,所要逼问的是何秘密,他仍是一无所知。
    他出神地寻思半晌,长叹道:“东昌西城外,桑林有红灯。此去东昌,这一路上咱们要倍加留意,瞧瞧究竟是谁在追踪咱们。”
    但此刻他再留意却已嫌太迟了,只因铁娃已被人套出了秘密,别人已不必追踪,便可知道他们的去向。
    别人已可先在那里等着他们。
    ×××
    东昌城,黄昏。
    宝玉自东门人城,由西门出城。
    自从他们夜渡黄河之后,便已摆脱了那些慕名跟踪的江湖豪士,这一路上,宝玉实未发现有一人的行踪可疑。
    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出城之后,更是步步留心。走了盏茶时分,夕阳晚照下,前面果然有一片桑林。
    宝玉放眼四望,暮霭苍茫,空郊无人。他深信自己的目力,他若瞧不见别人,别人也实难瞧得见他。
    于是他暗中松了口气,直奔桑林。只见一缕炊烟自林中袅袅散出,鸡犬之声隐隐可闻。
    这是一幅宁静而平和的农村晚景,瞧不出有丝毫的不祥预兆,更瞧不出有丝毫杀机……
    宝玉眼前仿佛已现出一幅安详而美丽的图画。
    桑林中的农夫正坐在门前的竹椅上,一面悠闲地吸着板烟,一面期待着他妻子正在为他忙碌的晚餐。
    天真的孩子们,正在他身旁追逐着鸡犬──天地间到处都充满了幸福,每个人都是那么满足。
    宝玉心头的负担也似乎为之减轻了,他几乎已忘去这片宁静的桑林就是火魔神与他相约之地。
    但就在这时,他瞧见了桑林里的红灯。
    铁娃脱口呼道:“红灯,红灯就在那里。”
    宝玉苦笑道:“我真不懂火魔神为何要选中这里,为何偏偏要破坏这桑林中农产们的安详与宁静,为什么不让人家好好地过日子。”
    小公主缓缓道:“生活太宁静了,也就会变得没什么意思……说不定这桑林中的农产们早就想找些刺激了哩!”
    宝玉苦笑一声,穿林而人,只见林木掩映中半道竹篱围着三五所茅舍,半掩的柴扉前正悬着盏红灯。
    一条花犬,躲在竹篱柴扉后,向人而吠,六七只黄鸡悠闲地踱步在小院中,啄食着地上的米粒。
    炊烟自屋顶升起,饭香自屋内传出──若不是那盏触目的红灯,宝玉真不敢相信火魔神相约的就是这里。
    他脚步仍放得极轻,似仍不敢惊扰这里的平和气氛。他下定决心,决不让这宁静的桑林变为凶杀之地。
    ×××
    三人走到门前,那条花犬反而不敢狂吠了,却夹着尾巴、瞪着眼睛惊骇地瞧着这三个陌生人。
    宝玉轻咳一声,道:“里面可有人么?”
    一阵风吹来,吹得那柴扉轻轻作响。
    但半掩的柴扉中却寂无人声。
    宝玉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门里仍无回应。
    铁娃道:“莫非不是这里?”
    宝玉也不禁怀疑道:“莫非这里只是凑巧有盏红灯?”
    小公主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竟一手推开了柴扉,扬长走了进去。
    三间茅屋,迎门一间是小小的厅堂,正中一个小小的神龛倚着一尊观音大土,还有幅武圣关公的神像。
    神龛前有张八仙桌子,桌上放着三副碗筷,还有个竹枝编的笼子,里面罩着的像是有几碗茶。
    左面的一扇门通向卧房,一张巨大而沉重的木床,整整齐齐地叠着三两床花花绿绿的棉被。
    一阵阵饭香之气自后面一敞门里传了出来,炉火仍烧得“必剥”作响,房子里充满了温暖。
    这一切正都是最最平凡的农家晚炊时的景象,任何人都瞧不出有丝毫异状,但是,这农家中的人呢?
    没有人,茅屋前前后后再无半条人影。
    这就连小公主都不免有些惊奇诧异,宝玉自更猜不出那火魔神究竟在弄何玄虚。只见小公主前前后后走了两圈,不住喃喃自语道:“难道他们还未来么?”
    只有铁娃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罩着几碗茶的竹笼子。饭香阵阵,他肚子实已饿得咕咕直响。
    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揭开那竹笼子,究然惊呼一声,倒退两步,连竹笼都跌落在地。
    宝玉道:“什么事?”
    铁娃道:“你瞧,你瞧,又是这些,又是这些……”
    竹笼罩着的果然又有盘红红的鹦鹉舌头,只是这次又多了一大碗红烧牛肉、两只肥鸡而已。
    宝玉瞧了瞧小公主,道:“他们已来过了。”
    小公主道:“既然来过,想必未曾走远。”
    宝玉沉吟道:“炉火犹旺,饭仍未进,显见他们才走未久,却走得甚是匆忙。他们为何要走?走到哪里去了?”
    小公主道:“你既猜不出,只有等他们回来问了。”
    宝玉道:“他们会回来么?”
    小公主笑道:“瞧见这些菜,我就饿了,咱们好歹吃了再说……他们既然还未见着你,你还怕他们不回来么?”
    铁娃拊掌大笑道:“对,先吃了再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
    饭后,秋夜凉如水。
    宝玉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仰视着自林梢漏下的星光月色,心里也不知想些什么──他不知该想什么。
    他心思实是纷乱如麻,根本不知该从何想起。
    只见小公主手托着腮,倚在神龛前,凝目瞧着那尊塑造得并不精致的观音佛像,似已瞧得出神。
    铁娃却用牛肉拌了碗饭,在喂那条花狗。
    凉风习习,秋星闪烁,星光自林梢下洒得满地都是珠玉,大地间弥漫着秋夜特有的甜香气息。
    宝玉静坐在这宁静的秋夜,静静地瞧着小公主,瞧着铁娃,瞧着那整洁的茅舍,瞧着那满地星光……
    他眼前不知不觉又泛起了他方才幻想中的那幅图画,渐渐,他自己也仿佛溶入了那图画之中。
    星光、茅舍、忠诚的友伴、美丽的妻子……这景象究竟是真是幻?渐渐的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突然,一阵狗吠打断了他的遐思。
    铁娃道:“小花狗,这么好的牛肉饭,你不吃我可要吃了。”那花狗昂着头,瞧着他狂吠,一双狗眼睛里竟像是有着泪光。
    小公主也回过身来,皱眉道:“这些人难道都死光了不成?怎的到现在还不回来?咱们只怕已等了快两三个时辰了。”
    宝玉道:“已有三个时辰。”
    小公主道:“他们若是再过三个时辰不回来,又当如何?”
    宝玉道:“这话本该我问你才是。”
    小公主跺足道:“死人!这些人会到哪里去了?”
    突听铁娃笑骂道:“小花狗,你不吃牛肉饭,却要来吃我这件破衣裳,简直是个呆子”?一面笑骂,一面已被那条花狗咬着衣角,拉进屋里。
    小公主喃喃骂道:“人家都急死了,这呆子还有心情玩狗。”
    宝玉也不理她,站起身子,踱了几步,沉声道:“此事只怕有变!”
    小公主道:“有什么变?除了你我之外,又有谁会知道这普通农家是我等相约之地?想来必定那些死人……”
    忽然,只听铁娃在屋里惊呼道:“死人!死人!死人在这里。”
    宝玉、小公主一惊之下,飞身掠人卧房之中。
    只见那花狗蹲在床角,不住狂吠,铁娃一手扯着床单,半俯着身子,石像般站在床前,竟似又已惊得呆了。
    小公主道:“鬼叫鬼叫的,你是在干什么呀?”
    铁娃道:“床下面……床下面……”
    突然一抬手,将那张沉重的大床整个抬了起来,床下竟赫然并肩倒卧着两具尸身。
    ×××
    宝玉本当这两具尸身必是这茅舍的主人,但仔细瞧了一眼,只见这两人一身黑衣,浓眉阔口,虽然早已死去多时,但眉宇间犹带着生前的剽悍之色,哪里会是普通的农家,显然正是火魔神派来此间的党徒。
    这两人手足俱已冰冷,但身上却全无伤口,亦无血迹,也瞧不出被内力震伤的痕迹,更非中毒而死。
    宝玉俯下身子,这才发觉两人左胸心口之上各嵌着块卵大的石子,塞住了伤口。
    他一眼瞧过,便已瞧出这两人竟是被人一剑穿胸,但在鲜血还未流出的刹那间,又被人以石卵塞住了伤口。
    宝玉骇然道:“好快的剑,好快的身手。”
    小公主道:“我奇怪的只是此地既如此隐密,为何还会被人发觉,竟能赶在我们前面下了毒手?这地方他们又是怎么找到的?”
    宝玉道:“想必有人泄漏了消息。”
    小公主冷冷道:“五行魔宫门下,死也不敢泄漏消息的,何况他们纵然有心泄漏,也绝不会知道那信中的约会之地。”
    宝玉想到火魔神行事之慎密,也知她此话绝不会假。
    小公主语声微顿,突又问道:“那封信此刻在哪里?”
    宝玉道:“便在我怀中……我瞧过之后,便仔细藏起,万万不致被人见着。”
    小公主道:“信上的话,你可告诉别人了么?”
    宝玉苦笑道:“你想我会么?”
    小公主跺脚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也糊涂了。”
    铁娃一直垂着头,脸也红了,此刻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信上的话,我倒是说给一个人听过。”
    小公主耸然变色,道:“你?你说过?说给谁听了?”
    铁娃道:“我也不知他是谁,我……”
    当下结结巴巴将那件事经过说了出来。
    小公主──手拢着秀发,一手抚着耳垂,呆呆地瞧了铁娃半晌,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长叹一声,道:“你真聪明。”
    铁娃只当她必定要大骂自己一顿,哪知她却只轻描淡写说出这四个字来,铁娃反而呆了,道:“你……你为何不骂我?”
    小公主道:“我为何要骂你?”
    铁娃道:“我……我不是做错了事么?”
    小公主淡淡一笑,道:“我要骂的人,都是值得我骂的,像你这样的人么……”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到了别处。
    她虽然顿住了语声,但言下之意,可真比骂人还要刻薄厉害得多,怎奈铁娃说话从来不兜圈子──兜圈子、绕脖子骂人的话,他完全不懂。
    铁娃道:“我这样的人,你不舍得骂,是么?……唉!但你越是不骂我,我的心里越是难受,你就好歹骂两句吧!”
    小公主虽有满腹怒气,此刻也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她终于带笑骂了一句,道:“笨牛……”
    宝玉面色凝重,—一直皱眉深思,此刻方自沉声道:“此人既精内家分筋错骨手,剑法也如此犀利,偏偏对铁娃和我的事又如此清楚,他……他会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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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破东瀛一刀
    小公主仰首而望,没有说话。
    宝玉本也不指望她说话的,语声微顿,便又接道:“他如此做法,抢先赶到这里,仿佛是要截断我与火魔神的联络。他下手之后,又将此地布置得毫无异状,显见乃是要我在此苦候,他便可有时间行事。幸得他时间仓促,未及将那两具尸身运出,又幸得有这条花狗……”
    小公主忽然截口道:“他如此做法,是为了什么?”
    宝玉沉吟道:“他抢先赶到这里,杀了这两人,想必也是将这两人身上那封密柬夺去,又抢行一步,赶往下一站了。”
    小公主冷笑道:“天才儿童,你还有何话说么?”
    宝玉道:“他对我似乎并无恶意,是以决不与我正面接触。他如此做法,似乎只是为了要阻止我为火魔神做事。”
    突然抬头,接道:“是么?”
    小公主目光一亮,道:“你说到现在,总算才有些意思了,但……但他为何要百般阻止于你?这其中又有什么缘故?”
    宝玉道:“这其中可能有两个缘故,第一……他是火魔神之仇家,自不愿有任何人相助火魔神出手。”
    小公主颔首道:“第二个呢?”
    宝玉道:“第二……此人也可能是为了不愿我为此消耗体力,好留着与白衣人一战,是以才百般阻止于我……”
    语声微顿,缓缓接道:“此人如此行事,若算是为了第二个缘故,那么他究竟是谁,我便可隐约猜出一些端倪了。”
    小公主立刻睁大了眼睛,道:“你说是谁?”
    宝玉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
    在这本该垂头丧气的时候,他却反而微笑了起来,这笑容中显然大有深意,大有文章。
    小公主自然奇怪,但她也知道宝玉既然不说,她是再也休想问得出来的了,索性赌气扭转了头,睬也不睬他。
    铁娃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大声道:“我不管这人是谁,也不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这样的事,我只要问大哥,现在咱们该怎么办?要往哪里走?”
    宝玉道:“咱们只有等着。”
    铁娃着急道:“等着?等到什么时候?”
    宝玉微笑道:“你着急什么?着急的该是别人呀!现在是别人有求咱们,又不是咱们求他,反正咱们去不去白水宫都没什么关系。”
    他口中对铁娃说话,眼睛却在瞧着小公主。
    小公主似乎全没瞧他一眼,口中却道:“你瞧我做甚?瞧我也没用。”
    宝玉道:“这倒怪了,你未瞧我,怎知我在瞧你?”
    小公主默然半晌,突然跺着脚,扭转头,娇嗔道:“不错,我是在瞧你。我虽然扭着头,故意装着不睬你,其实却在偷偷地瞧你,瞧你这个大美人。”
    宝玉笑道:“过奖,过奖。”
    小公主道:“但你却也莫要得意。你若以为我知道此刻该怎么办,你就错了。老实告诉你,此刻该往哪里走,我完全不知道。”
    宝玉道:“你真的不知道?”
    小公主道:“五行宫究竟在哪里,这本是江湖中一个极大的秘密。江湖中几乎人人都知道有五行宫,但去过五行宫的有几个?”
    宝玉道:“这……这倒是连一个都未听说过。”
    小公主道:“火魔神此番不肯一次说出路途,既非故弄玄虚,更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只是生怕你知道那地方后将秘密泄漏出去。”
    宝玉道:“不错,这我已猜到了。”
    小公主道:“但你要到五行宫去的事却已非秘密,江湖中便有人算定了火魔神必定要指点你路途,所以就用尽各种手段将传讯于你的人掳去,为的也不过是要逼他们说出‘五行宫’的所在之地,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为了要拦阻于你。”
    宝玉道:“是的,是要拦阻于我。”
    小公主道:“你定要说那人是为了要拦阻于你?”
    宝玉道:“不错。那人若只是为了要知道五行宫的所在之地,便不妨在后面悄悄跟踪着我,又何苦花那么大气力?又何苦定要抢在我前面?”
    小公主眼波流转,缓缓点头道:“这话也不错……”
    铁娃突然大声道:“奇怪!奇怪!”
    小公主道:“你这呆子,又在奇怪什么?”
    铁娃道:“你们说来说去,说得好像人人都巴结着要想去五行宫似的,但那五行宫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别人为什么要去?”
    小公主道:“五行宫非但全不好玩,而且纵然有人能去了,也休想能活着回来,但别人还是抢着要去,这……”
    她眼角瞟了瞟宝玉,接道:“这是为了什么?你可知道?”
    宝玉道:“五行魔宫中之青木主人,昔日本是天下绿林之盟主,积年所得的财宝,数目必定十分惊人。”
    小公主道:“不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但……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你知不知道?”
    宝玉沉吟半晌,道:“我记得曾经听人说过,金河王手下的黄金魔女们,一个个都是绝世的美女,而且还……还……”
    而且还怎么,他竟说不下去了,只因那“黄金魔女”们非但俱都年轻貌美,躯体婀娜,而且还都有一身媚骨,一身媚术,“一经交接,欲仙欲死”,这就是江湖中人对她们的传说。
    在小公主面前,这种话宝玉自然说不出口。
    ×××
    他虽未说出,小公主脸却已红了,轻轻啐道:“不想你踏入江湖还没多久,江湖中的鬼名堂你却已知道了不少,原来你……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宝玉道:“这……这我是听人说的,你既然问……”
    小公主道:“好了!好了!算你又说对了,江湖中的确有些人别的胆子没有,色胆却不小,但……但还有呢?”
    宝玉道:“有财有色,这还不够么?”
    小公主道:“哼!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不知道这‘财、色’两字所能吸引的不过只是江湖中下三流的角色而已,稍为高明一点的角色,又怎能为了这几两银子、几堆死肉去花这么大的心思?”
    宝玉道:“他们却又为的是什么?”
    小公主冷笑道:“你难道就未听说过戌土宫主人昔年本是风雅之士,戌土宫收藏的名画古董无一不是精品,而火魔神炼制火药之术,更是天下无双,这两双东西连皇帝老儿都曾为之动心,只可惜皇帝大内中养着的那一群御用武士,听见‘五行宫’三字头就疼了,哪里还敢动手?”
    宝玉笑道:“不错,珠宝美女,究竟还都是人间易得之物,的确比不戌土宫的珍藏,更比不上火魔神的秘术。”
    小公主道:“但真正的尖顶人物看上的还不是这些。”
    宝玉奇道:“那又是什么?”
    小公主道:“他们看上的是你的丈母娘。”
    宝玉更奇道:“我的丈母娘……哦!你是说水……水……”
    小公主冷笑道:“你本是水天姬的小丈夫,你莫非忘了么?”
    宝玉苦笑道:“我……这……”
    铁娃却已拍掌笑道:“对了!对了!你不说我倒险些忘了,我大哥和我相见的头一天,像是就跟我说过这件事。”
    宝玉虽早已在瞪着他,但他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小公主冷冷道:“看来你这是忘不了的,水天姬既然是你的大妻子,白水宫主人自然便是你的丈母娘了。”
    宝玉苦笑道:“这又怎么?”
    小公主道:“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竟连你丈母娘的事都不知道。告诉你,你那丈母娘,昔年本是天下第一美女,武林中当真不知有多少人曾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要她能对他们笑一笑,叫他们去死都心甘情愿的。”
    宝玉道:“但……但现在……”
    小公主道:“你是说她现在已老了,是么?”
    她不等宝玉答话,便又接道:“你错了,她现在还是一点也不老,反而比十几年前更迷人,再加上她这十几年来从未在江湖中露过脸,于是江湖中就更觉得她神秘,更有吸引之力……江湖中拼了命想见她一面的当真不知有多少。”
    宝玉唯有长叹,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铁娃忽然道:“好!就算那五行宫所在之地隐密得不得了,就算别人都不知道,但你……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小公主道:“我也不知道。”
    铁娃道:“我不信。你明明也是自五行宫出来的,怎会不知道?”
    小公主默然半晌,悠悠道:“五花紫骝马,香云宝盖车,珠帘重重密,不见帘外路。”
    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宝玉叹道:“她是说她出宫之时一路都坐车,车帘重重,她根本瞧不见路,所以她也不知道五行宫究竟在何处。”
    铁娃道:“哦!原来他们连你都不放心。”
    小公主昂起了首,大声道:“他们怎会不放心我!他们只是怕我走路累着,所以特地准备了舒服的马车给我坐,那种车呀……哼!你一辈子都没坐过。”
    铁娃大笑道:“你嘴巴虽硬,心里想必还是知道的,人家表面上虽是对你好,其实,根本还是拿你当外人,连路都不让你知道,你还为他们卖什么命?”
    他说的话,每句话都平常得很,但最平常、最简单的话,往往也就是最直接、最尖锐的话。
    这傻头傻脑的莽汉,几句话竟将千灵百巧的小公主说得呆住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铁娃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
    ×××
    铁娃喃喃道:“如此说来,咱们当真只有在这里等着了。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大哥,你倒是想个法子呀!”
    宝玉道:“这……”
    突然,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轻咳,这咳嗽的声音又轻又短,但不知怎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咳嗽的声音本来平常得很,但又不知怎的,这平平常常的一声咳嗽里竟似包含着许许多多极不平常的意味,像是示警,又像是挑战!
    宝玉语声立时断了,小公主眼睛射出了光。
    铁娃道:“什么人咳嗽?”
    门外,远远有人道:“方少侠可是在这里?”
    铁娃喜道:“来了来了!不用等了。”
    抢先冲了出去,只瞧见──
    门外,远处,林木阴暗中,卓立着一条人影。
    这人影枪一般笔直地站在那里,由头顶至指尖全无丝毫动弹,林木的阴影浓浓地笼罩着他,既瞧不见他面目,更瞧不清他表情。
    但不知怎的,在这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动也不动的人影身上,却似散发着一股杀气,浓重的杀气!
    就连铁娃这样的人瞧见这人影,都不禁突然顿住了脚,被那浓重的杀气逼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
    夜极深,大地极静。
    风中叶,叶的飘动,以及星光虫声……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全都似在这杀气中凝结了。
    这是不平凡的杀气!
    不平凡的杀气,自然必定是自不平凡的人身上发出来的。
    宝玉沉声道:“你是谁?”
    那人面上射出了一丝光,是目光──他直到此刻才睁开眼睛,但却还是没有动,没有说话。
    那条黄犬已被这突来的异样沉默引得全身耸立了起来──耸立着耳,耸立着尾,像是旗杆一样。
    目光一闪,黄犬突然狂吠,狂吠着冲了过去。
    宝玉失声道:“狗儿,站住!”
    但他的话还未说出,眼前有白光一闪,黄犬已血淋淋地分成两半了,只留下那凄厉的吠声,凄厉的残吠,缥缈在木叶间。
    杀气!无论人畜,都不能樱其锋!
    铁娃呆了,心里虽然想骂这人怎的连狗都要杀,但嘴里舌头竟似有些硬了,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黑暗人影的手掌中已多了一柄长刀。
    这与其说是刀,倒不如说是一柄长剑,由刀柄至刀尖笔直如矢,全没有一丝一毫曲度。
    但这还是刀。
    刀是单锋,并非双刃。
    宝玉目光凝注这柄刀,目中射出了敌忾之光。
    他凝注良久,方自沉声道:“好刀!”
    那人道:“好刀!”
    宝玉道:“五虎断门彭家刀,刀身略宽;山西太行快刀丁,刀身略短。除此之外,刀身均有曲度。”
    那人道:“不错!”
    宝玉道:“此刀非中土所有。”
    那人道:“此刀并非中土所有。”
    宝玉眉梢一阵颤动,厉声道:“此刀来自东瀛。”
    那人道:“此刀来自东瀛。”
    宝玉大喝一声,道:“朋友是谁?”
    那人纵声而笑,缓步而出。
    星光下,只见他一身紧身黑衣,头戴黑布罩,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目光虽然闪烁生光,但眼睛并未完全睁开。
    宝玉再次喝问,道:“朋友究竟是谁?”
    那人长笑道:“既非新交,亦非故友,问我姓名,你也不识。”
    宝玉道:“你来此有何见教?”
    那人笑声突顿,一字字缓缓道:“东瀛故友,托某家带来一刀,奉赠阁下。”
    宝玉耸然道:“白衣人?”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
    夜更深,大地更静,杀气也更重。
    这非凡的杀气也许并非是自这黑衣人身上发出来的,只因他此刻已是那东海白衣人的使者。
    他人虽平凡,刀虽平凡,但这柄刀上带有白衣人的一招,于是刀上便有了惊人的杀气。
    这杀气原来是自这柄刀上发出来的。
    刀上带着的,必定是锐不可当、惊天动地、足以震慑江湖的一招!此刻,这柄刀刀尖正斜斜指向方宝玉。
    但方宝玉面上却连方才现出的那一点惊悸之色都没有了,目光变得异常的澄清,面色更是出奇地平静。
    他目光凝注着那柄刀,铁娃与小公主却凝注着他。
    小公主凝注着方宝玉,面色竟也变了,那种狡黠的讥讽、聪慧的轻佻之色,此刻竟变得十分沉重。
    一种混合着敬畏、赞美也包含着嫉恨的沉重。
    她眼睛里瞧着的,本是她心目中挚爱着的人,但她却不能忍受她所爱的人比她更强、更聪慧。
    只见方宝玉淡淡一笑,道:“东海白衣人既有一刀交阁下带来,这一刀想必珍贵异常,方某自当拜领,只是,白衣人怎知世上有方宝玉,却令在下不解。”
    黑衣人道:“这一刀并非指明要带给你。”
    宝玉笑道:“如此说来,这莫非是阁下的宠惠?”
    黑衣人道:“这一刀由白衣人赐交,本令我带给中土武林中之最强高手,一年来我遍历江湖,所会的武林名人也有不少,但配得上来接这一刀的,我却未曾见着一个,是以这一把刀才会留存至今。”
    宝玉道:“如此说来,这一招江湖中还无人见过?”
    黑衣人道:“非但中土江湖无人见过,普天之下,能识得此招的人,只……哼哼!还不会有第三个。”
    宝玉道:“此招乃白衣人所创?”
    黑衣人道:“正是。”
    宝玉突然一整面色,躬身一礼。
    黑衣人冷笑道:“阁下为何多礼?莫非是想要我将这一刀再带回去?”
    宝玉笑道:“阁下千里而来,方某怎能要阁下徒劳往返?在下这一礼,只是敬阁下必是位不世的英雄。”
    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答话,便又接道:“白衣人既将此等绝招秘术交给阁下,对阁下想必信任得很,阁下既能被白衣人所重,宝玉又何敢相轻?”
    黑衣人道:“好,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壮士,在下这一刀,能交给阁下这样的人物,也算不虚此行了。”
    宝玉道:“不敢。”
    黑衣人道:“我也敬你是个英雄,所以还有两句话要告诉你。”
    宝玉道:“请赐教。”
    黑衣人道:“这一刀虽然锋利无双,但却绝非天衣无缝,白衣人自己也知此招还有一个破解之法……”
    宝玉道:“哦!如此……”
    黑衣人冷冷截口道:“但你也莫要高兴,此招破绽微之又微,此招之急快如雷电,一见刀光,招已临头,你纵是绝世之才,只怕也未必能在那快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寻出那唯一破解之法。”
    铁娃突然大声道:“你怎知我大哥不能?”
    黑衣人只作不闻,自管接道:“还有,这一招既出,必见血光,必有命丧,你若不愿接这一招,此刻说出还来得及。”
    宝玉微微一笑道:“在下却之不恭。”
    黑衣人道:“好!”
    宝玉抱拳道:“请!”
    ×××
    刹那间,所有的言语、声音全都寂绝,所有的表情、动作全都停止,四个人仿佛变成了四尊石像。
    宝玉抱拳的手还未完全放下,左手还停留在“左乳泉穴”的下方,右手也还停留在“气血囊”之旁。
    这两只手到了这里便突然停止,再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移动,只因对方那一招已呼之欲出,他若有任何一丝移动,都可能造成杀身之祸。
    但此刻这两只手左右相距约有一尺,只要稍有武功根基之人都可看出,这姿势实是空门百露。
    小公主暗叹忖道:“方宝玉呀方宝玉!你怎敢如此大意?此刻你这架势,全身上下空门至少有三四十处之多,纵是平平凡凡的一招,也可将你击倒,何况……何况这不凡的一刀,看来今日你是在劫难逃的了!”
    她一面狠不得宝玉快些被人击倒,一面又在为宝玉担心──她心意究竟如何?这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铁娃暗喜忖道:“我大哥究竟不愧是我大哥,只有他才能摆得出如此奇妙的架势,也只有他才敢摆得出如此奇妙的架势,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没有人能摆得出比这空门再多的架势,而空门越多,别人就越不知该从何处进击,这岂非和一个空门也没有的架势差不多……不,简直比,一个空门也没有的架势还高,嘻嘻!哈哈!妙呀!妙!当真是妙不可言!”
    他和小公主两人之间的想法竟是如此不同,只因他往往能由最简单、最直接的路途去想。
    而小公主的思路却太多、太复杂。
    小公主委实是“太”聪明了。
    ×××
    这令人窒息的静止直延续了将近半个时辰。
    铁娃的手脚都已发麻了,但却动也不敢动──连旁观的人都不敢稍有动弹,何况方宝玉。
    小公主忖道:“奇怪,这人怎的还不动手?难道他这是故意在折磨方宝玉,让宝玉多受些痛苦……难道他明知自己一击之下宝玉必死,是以不忍出手?”
    她越想越复杂──明明简单的事,被她一想,也变得复杂了,只是,她还是比别人强胜一筹。
    她终于自复杂中想出了结果。
    “哦!是了,宝玉这架势委实空门太多,他竟不知道该从哪一处出手,是以一直犹豫不决,呀!这样,痛苦的反而变成他自己了,妙!这倒是真妙。”
    突然间,刀光有了移动。
    黑衣人双手握刀,身子竟缓缓转动。他以左足作为重心,身子旋然而转,转动得竟是出奇的缓慢。
    长刀,随着他身形的转动划出了个圆弧。
    这转动,这圆弧,竟是出奇的优美,美得令人目眩神迷,意为之夺,美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若非亲眼见到,谁也难以相信这平平常常的一转竟会有如此惊人的美、如此摄人的魅力。
    四下无声,更无音乐。
    但这一转,却仿佛是在曼舞,仿佛是舞中之精粹──哦!是了,静寂,可不本就是音乐中至高的节奏。
    这一转,正是踩着天地间至高的节奏,在那无声的旋律中舞出了天地间最优美的姿势。
    小公主、铁娃都已瞧得痴了。
    这一转之后,黑衣人的身子与长刀便似已化而为一,连接成一个不可破解的整体。
    然后,突然间刀光颤动,不知怎的,竟已化作一片光幕,闪电般击向方宝玉──这一刀是击向方宝玉哪一个部位?
    谁也瞧不出。
    这是快如白驹过隙的一刹那!
    长刀带起了风声,像是野兽的呼啸──
    小公主与铁娃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只是一闪,刀风、光影便又奇迹般完全停顿。
    方宝玉与黑衣人所站立的地方已互换了个部位。
    黑衣人掌中长刀高举,方宝玉左掌护胸,右掌却如展翅般向后伸出,两人背对背,仍然石像般站着,谁也不动。
    是谁胜了?是谁败了?
    静寂又加上悬疑,悬疑的静寂更令人窒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很短,又似很长。
    黑衣人终于吐出口浊重的长气,道:“好招……”
    两个字还未说完,身子软软地倒下。
    宝玉胜了!
    ×××
    铁娃大喜呼道:“大哥胜了……大哥胜了……”
    宝玉翻身一掠,掠到黑衣人身前,惶然道:“阁下怎样了?”
    黑衣人纵声惨笑道:“怎样了?败了……败了……败了……败了……”
    他一连说了四句“败了”,声音越来越是微弱,越来越是悲惨──笑声,也早已完全停顿。
    宝玉咬一咬牙,突然撕开了黑衣人的衣襟──星光之下,只见黑衣人坚实的胸膛竟已塌下了一片。
    原来方才两人身形交错时,宝玉右掌反挥,击上了黑衣人的胸膛,这一掌虽无掌印留下,却已使黑衣人胁骨完全碎裂。
    这是何等惊人的掌力!
    宝玉惨然垂首,道:“在下失手……这一掌……这一掌太重了!太重了……”他说“太重了”,只因他深知这黑衣人已绝无活命之望。
    黑衣人却道:“这……怪不得你。”
    宝玉道:“怪我……是要怪我,我与你无冤无仇,本不该……”
    黑衣人轻叱道:“咄!这怎能怪你?你明知这本是我逼你不得不如此……本是我逼你施出杀手的……”
    语声又渐渐微弱,突然惨笑道:“其实,这也不是我逼你的,只是那一招逼你的,我岂非早已说过,这一招施出,必见血光,必有命丧!”
    宝玉悚然道:“你……你莫非早已知道,这一招……”
    黑衣人截口道:“不错,我早已知道,只要这一招施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其间本就全无选择之余地。”
    宝玉道:“那……你又何苦为了别人之事,以自己性命相搏?”
    黑衣人惨笑道:“白衣人传我此招之前便已说过,世上若无人能破解此招,我便可以纵横江湖,若有人能破得此招,我便要身殉此招……我考虑许久,终于接受,这本是我心甘情愿,又怪得了谁?”
    宝玉悚然良久,黯然道:“以大好生命,为区区一招殉身,这……这值得么?”
    黑衣人道:“你说值得么?”
    宝玉又默然许久,长叹道:“不错,这一招确足可惊天地而泣鬼神,遗憾的是,这一招的杀气端的未免太重。唉!若非杀气太重,我便无法破解了。”
    这句话,正又包含着武林道中至深至奥的哲理。
    黑衣人咀嚼良久,颔首道:“不错,不错……杀气太重,失之过刚,刀风刚锐,必有破隙……”突然大喝一声,接道:“但世上除了你方宝玉之外,还有谁能破得这一招?”
    小公主冷冷道:“那也未必。”
    黑衣人厉声道:“未必?你可知这一招的来历?”
    小公主仰首向天,道:“难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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