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6章人中之龙
    石不为身子一震,面色立时惨变,颤声道:“你……是你老人家……”
    群豪也有的已认出这道人是谁来,亦不禁脱口惊呼道:“铁髯道长……原来是铁髯道长。”
    更有的竟已俯首拜了下去,道:“弟子参见掌门祖师。”
    原来这道人赫然正是以“内家正宗”秘技与“外家少林”分庭抗礼、号称天下第一剑派“武当”的当今掌门人。
    一阵纷乱过后,群豪目光不禁移向另七人身上。当先一人乃是武当掌门,与他同行之人的身份也可想而知。
    石不为惊惶的目光瞧着铁髯道长身旁一人,道:“你……你老人家莫非是……是……”
    那人摘下竹笠沉声道:“老僧正是无相。”
    只见此人形貌古拙,高额耸颧,神情在慈和中又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态。
    群豪更是大惊,脱口惊呼道:“少林掌门人也来了。”
    于是,又有一群人伏身跪拜了下去,莫不屈更是五体投地,恭声道:“弟子参见掌门大师。”
    石不为直觉双膝有些发软,转目望向第三人。
    这人不等他说话,摘下竹笠,重重摔在地上,厉声道:“孽障,还认得我么?”
    话犹未了,石不为已扑地拜倒,道:“弟子不知恩师你老人家也来了,弟子……弟子……”
    第四人纵声道:“不但他来了,我也来了。”
    ×××
    七顶竹笠都已脱了下来。
    这七人赫然正是当今武林七大门派的七位掌门人──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竟连袂而来,这当真是非同小可之事。
    要知这七位掌门之武功,虽未必可胜过公孙红、冷冰鱼等人,但七大门派潜力犹在,这七人德望之隆、身份之尊亦仍无人可以比拟。
    放眼望去,山坪上千百豪杰已有一半跪了下来,丁老夫人、一木大师等人亦都合什稽首,面现惊喜之色。
    但还有最后一人未曾除下竹笠,这人又是谁?群豪目光又不禁偷偷凝注在第八人身上,忖测着他的身份。
    ×××
    这第八人顶上竹笠却偏偏久未脱下。
    武当铁髯道长双手高举,喝道:“本门弟子,毋庸多礼……”百余人随即听命站了起来,当真是如响斯应。
    铁髯道长目光转动,大喝又道:“少林、峨嵋、昆仑、点苍、崆峒、淮阳门下弟子,也站起来吧,难道你们要在地上跪一辈子么?”
    群豪自也听命站起来,有些人却不免在心中嘀咕:“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怎的这武当掌门却是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可不知这铁髯道长未曾投身武当之前,俗家姓张名振盛,乃是横行太行山一带巨寇之首,绿林人称“大公鸡”。顾名思义,便可知他实是啼声洪亮、性烈如火,壮年之后,方自洗心革面,放下屠刀,但江山易改,终是本性难移,那烈火般的脾气有时还是依然如故。
    群豪陆续站起,莫不屈、石不为也站了起来。
    铁髯道长突又厉喝一声,道:“石不为,谁叫你站起来的?你还是跪下。”
    石不为虽非武当弟子,但对这性如烈火的铁髯道长,其敬畏之心,决不在对他本门掌门师长之下。
    铁髯道长喝声未了,他早已又自扑地跪倒。
    少林无相大师沉声道:“铁髯道兄令别人全都勿需多礼,却偏偏令你一人跪着,你心中可是有些不服之意么?”
    石不为伏首道:“弟子不敢。”
    无相大师道:“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石不为道:“弟子不知。”
    铁髯道长怒道:“你还不知?在无相大师面前,你也敢说假话?”
    石不为道:“弟子真的不知……”
    铁髯道长突然冲下台来,冲向石不为。群豪哪敢阻路,纷纷闪避开。
    铁髯道长已抓起石不为的衣襟,将他拖到台上。
    石不为面色虽变,但却仍是驯驯服服,不敢有丝毫挣扎──群豪都不禁又惊又疑,暗暗揣测。
    “石不为若非犯下门规,铁髯道长怎会对他如此?他犯的又是何门规?莫非金不畏等人真是被他所害?但……但纵然如此,远在千里外的铁髯道长、无相大师等人,又怎会知道这秘密?”
    ×××
    铁髯道长仍未放松石不为的衣襟,怒喝道:“你师父费了七年心血,总算将你调教成一条能在江湖间站得起来的汉子,你怎可做出此等恶毒之事,你对得起人么?”
    石不为垂首道:“弟子做了何事?……弟子犯了何罪?弟子实在不知,但望……”
    铁髯道长怒叱道:“住口!你既已犯下滔天大罪,此刻便该痛心疾首,
    自责自悔,不想你竟然还敢妄图狡赖!”
    石不为道:“莫非你老人家也相信了别人对弟子的诬蔑之词,难道……难道各位师伯师叔都不相信弟子,反而相信别人?”
    他不但语声中充满冤屈不平之意,目中也急出了悲愤的泪珠,乞怜地自七大门派掌门人面上一一望过。
    但这七位宗师却丝毫未曾被他所动,只是冷冷地瞧着他──那七双目光当真比尖刀还要锋锐刺人。
    石不为颤声道:“梅师伯……王师叔……你们两位一向对弟子最为爱护,如今难道眼见弟子含冤难伸,也不为弟子洗刷?”
    崆峒掌门人“如意老人”梅傲天面色铁青,捻髯不语,淮阳“万方神鹰”王淡江冷“哼”二声,甚至连瞧也不愿再瞧他一眼。
    石不为膝行着爬到他师父“一鸣振九州”铁神龙面前,伸手握住了他师父的双足,悲嘶道:“师父,你……你老人家难道也没话说?七年来,弟子片刻未曾离开过你老人家身边,难道连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弟子之为人……弟子平时虽然有些冷僻倔强,但……但却万万不会害人的,你老人家总该相信……”
    铁神龙垂首望着他,面上的神情既是愤怒,却又不免有些悲哀、有些惋惜,终于长叹一声,道:“不错,那七年里你的确做得不错,不但老夫,就连你师母也赞你沉默寡言,坚忍卓绝,哪知……哪知……”
    突然飞起一足,将石不为踢了开去,嘶声接道:“哪知今日你却现了原形,你……你竟是个能言善辩、装模作态之徒,你……你竟骗了我夫妇七年之久了!”
    石不为扑倒地上,以手捶地,悲呼道:“苍天呀苍天!你为何不叫我也和不畏他们一样,也被那恶贼害死,却叫我活在世上,承担这冤屈、这痛苦……苍天呀苍天!我又怎会忍心害死与我自幼共在一处长大、亲如手足般的弟兄?”
    少林无相大师突然沉声道:“老僧与你师父师叔又几曾说过你害死他们的,这只不过是你做贼心虚,自己说出的而已。”
    石不为身子一震,怔在当地,悄悄抬起头一望,无相大师那双充满智慧的目光正冷冷凝注着他。
    他立刻垂下头,不敢再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老人家如此说话,实难令弟子心服。”
    无相大师道:“不错,此事死无对证,全无凭据,你不肯承认,谁也无法判你之罪。”
    石不为道:“这本是他们血口喷人,虚空捏造,自然绝无证据。”
    铁髯道长大喝一声,怒道:“畜牲,你只当你这事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全无破绽么?”
    石不为微微变色,但却抗声道:“弟子根本……”
    铁髯道长厉喝道:“我若不叫你死心,你也不肯服罪。好!你且瞧瞧……”
    手指突然向那第八个人指了过去,狂笑着接道:“你且瞧瞧他是谁?”
    这充满神秘的第八人,缓缓伸手掀起面上的竹笠……
    他,赫然竟是公孙不智。
    ×××
    石不为方才见到七大门派掌门人突然现身,虽然震惊,犹能沉得住气,此刻骤然见到公孙不智,却当真如见鬼魅一般,方自站起一半的身子,如遭当头棒喝,又扑地跌了下去,嘶声惊呼道:“你……你还未死?”
    公孙不智冷冷道:“不错,我还未死,老五那一掌之力,又怎能致我于死?”
    石不为道:“但他却非以掌力伤你,而是……”
    他震惊之下不觉说漏了嘴,要想住口,却已不及。
    公孙不智仰天狂笑道:“不错,老五并非以掌力伤我,而是用的见血封喉之绝毒暗器。但此事你又怎会知道的?莫非你在旁边瞧见了么?”
    就在这一瞬之间,石不为已是满头大汗如雨,面上装作的含冤悲愤之态也已全部变为惊骇恐惧之色,颤声道:“我……我只是猜……”
    公孙不智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不说实话?”
    石不为嘶声道:“你故意陷人人罪,我无话可说。”
    公孙不智冷笑道:“好,我不妨再告诉你,自从老七、老二、老六相继遇害之后,我便已将本门护身金丝马甲穿在身上,老五发出的那些暗器虽然狠毒,但只能击穿我外面的衣衫,却丝毫未曾伤及我的皮肉。”
    石不为情不自禁,脱口又道:“但我也……”身子一震,突又住口,面色更是惨变。
    公孙不智厉声笑道:“老四,不想你又说漏嘴了。我自窗内飞出时,你藏身窗下,又曾补了我一掌,但我那时既然未中暗器,你那一掌,只不过仅使我略受伤损而已,若想致我于死,还差得远哩!”
    石不为道:“但你……你又为何……”
    公孙不智截口道:“你深知老五性情,贪黠有余,气魄却不足,要想做出这样的恶事,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暗中主谋的,必定另有其人。我为了要探查出这人是谁,是以虽然未中暗器,却作出重伤之态。”
    他长叹一声,接道:“但我却当真未曾想到,伏身窗下的竟然是你。我早就说过,我兄弟七人之中,你的城府最深,也最难对付……若是换了别人,我那时便要揭破你们的奸谋,但既然是你,我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虽是他们兄弟间的恩怨,但此刻却无疑已可影响整个武林的局势,是以群豪俱都屏息静气,不敢插口。
    公孙不智接道:“只因我深知那时我若有所动作,只有招来你的毒手,那时我与大哥实是人单势孤,你暗中却不知有多少帮手,我纵能约得一些武林同道,也未见是你之敌,何况,那时根本就未必会有人相助于我。”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更何况,我早已算准了你必定会将老五杀之灭口,于是你自然便不得不留下大哥的活命,以免别人怀疑于你。大哥的安危既无危险,我便索性将计就计,装着伤重不支,落荒而逃。”
    石不为已是面如死灰,此刻忍不住又道:“莫非那……那具尸身也是你的……你的……”
    公孙不智道:“不错,那具尸身也是我的疑兵之计。”
    满面痛泪、伏身台下的莫不屈一直和泪而听,不敢插口,此刻终于忍不住了,颤声问道:“尸身?……什么尸身?”
    公孙不智道:“我逃走之后,算定我的惊呼必已惊动大哥,石不为便肯定不致立时追来。那时万竹山庄中正是群豪毕集,有贤也有不肖,我便寻了个平日声名最最狼藉之徒,将他诱出,点了他穴道,将我穿的衣服换在他身上,又将那些毒药暗器射在他背后……”
    莫不屈忍不住又道:“但他的面目终是与你不同。”
    公孙不智道:“我本待在他面上划些伤痕,涂些污泥,哪知那些暗器委实太过霸道,那人中了暗器之后,手足四肢,面目五官,竟俱都立刻肿了起来,肤色也变为黑紫,七窍俱都破裂,流得满面是血,根本不需我再做手脚。”
    群豪听得不由在暗中打了个寒噤。
    莫不屈颤声道:“好厉害……好狠毒!石不为呀石不为,你又怎忍心下得了如此毒手。”
    公孙不智道:“我方自安排妥当,便听得有脚步之声过来。我走也来不及了,便伏身躲在暗中,只见来的便是石不为。”
    他叹了口气,接道:“那时我犹自不能完全断定他便是主恶之凶,是以便索性屏息静气,瞧个究竟。但他……他见到那具尸身之后,面上果然露出狂喜之色,竟……竟在我那具尸身上又狠狠刺了两剑。”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渐渐激动起来,嘶声道:“到那时我心中才断定无疑,但仍猜不出他为何对我那般怀恨。只见他一剑刺下,连剑身都变为乌黑颜色。那时四下无人,他便将那尸身与长剑俱都以衣衫包起,悄悄抬走,也不知是被他抛入河沟中还是被他掩埋,而我……唉!我便连夜赶回武当,却不想各位师伯师叔也都在那里。”
    无相大师长叹截口道:“好了,下面的话,你已不必再说。这孽障想必总是已将恶贯满盈,是以苍天才令我们这些已有多年未曾出山的老头子一齐聚在武当。”
    铁神龙大喝道:“孽障,你还有何话说?”
    ×××
    哪知石不为竟突然翻身跃起,仰天狂笑道:“好,好,昔日白三空常说咱们这些人里,若论智计,谁也比不上公孙不智,那时我暗中还不服,直到如今我才服了,服了。我石不为自问行事周密,哪知却还是栽在你这小狐狸手里。”
    铁神龙怒道:“畜牲,事已至此,你还不痛悔求饶?你还敢如此无礼?”
    石不为狂笑道:“事已至此,我痛悔求饶又有何用?莫非你们还饶得了我?不错,那些人是我宰了的,你们要怎样,只管来吧!”
    铁神龙狂吼一声,便待扑上,但身子方动,却被无相大师、如意老人双双拉住。铁神龙嘶声道:“两位为何还不让我出手?”
    如意老人缓缓道:“此时此刻,反正再也不怕他能逃上天去,你我不如将此事完全问个清楚,再出手也还不迟。”
    石不为喝道:“什么事石某都已承当,你还有什么好问的?”
    如意老人缓缓道:“我深知你的为人,一些金银财帛绝不能打动于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出这样的事来?”
    直到此刻,这老人说话竟仍是慢慢吞吞、轻声细语,似乎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着急。
    石不为默然半晌,突又狂笑道:“问得好……问得好,世上总算已有一人相信,我石不为不是任何人的威胁利诱所能打得动的。”
    铁神龙顿足道:“那你是为了什么……说!快说呀!”
    石不为笑声突顿,转了个身,突然仿佛痴了似的,面向东方的曙色木立不动,别人的怒骂、喝问,他似乎也已全然不闻。
    众人瞧他神情异样,也不觉为之一怔。
    只听他梦呓般喃喃自语道:“大哥、大姐,你们要我做的事,我都已做了,只恨未能做好而已……还没有做好的事,还没杀的仇人,只有等你们去杀了,小弟在九泉之下,必定化为厉鬼,在暗中相助于你们。”
    他语声中竟满怀怨毒之意,众人听得更是一惊。
    铁神龙厉喝道:“谁是你的大哥、大姐?谁是你的仇人?你本是孤儿,又有什么血海深仇?你……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石不为血一般赤红的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望过──人人只觉面上宛如被毒蛇爬过一般,当真是不寒而栗。
    他嘶声笑道:“哪些是我的仇人?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事我死也不会说的……我要叫你们糊里糊涂,暗中猜疑,直到我大哥大姐的复仇之剑刺入你们身上时你们才会明白,但那时……哈哈!那时已太迟了。”
    众人俱都变色,纷纷呼喝道:“谁是你的大哥?”
    石不为截口狂笑道:。“谁是我大哥么?……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他,这擂台之上,人人都有可能,你们猜去吧!你们越是互相猜疑,我大哥便是方便,但你们能忍得住不去猜疑么?……哈哈……哈哈……哈哈……”
    疯狂般的笑声突然停顿。
    石不为狂呼一声,仰天跌倒,手脚四肢,面目五官,立刻紫涨,七窍也立时绽裂,紫色的毒血泉水般流了出来。
    ×××
    石不为虽然服毒自尽而死,但直到他断气许久,群豪耳边似乎还可听得到他那疯狂的笑声、恶毒的诅咒……
    天色虽已黎明,但大地间却似乎弥漫着一种不祥的预兆──良久良久,都没有人动弹,也没人说话。
    方宝玉更是满面泪痕,不言不动。他冤屈虽已洗刷,但目睹此情此景,心中又怎会有丝毫欢愉之意。
    在这死一般的片刻静寂中,身形最先移动的便是石不为的恩师铁神龙──他竟向石不为尸身走了过去。
    他脚上似乎拖着千斤重物,每一步都走得极是缓慢,极是沉重,走到石不为尸身前,突然反腕拔出背后长剑。
    “呛”的一声龙吟后,四下仍是静寂如死。
    只见铁神龙高举长剑,仰面向天,似是默祷了半晌。
    然后,便一字字缓缓道:“第七代掌门弟子铁神龙,禀告在天各位祖师之灵,弟子不肖,教诲无方,以致第八代弟子石不为竟背叛门规,作恶江湖,不幸此不肖恶徒死时仍为本门弟子,竟未及将之逐出门墙……”
    他语声已自哽咽,但仍强忍着接下去,道:“弟子恨不能在其生前时将之正以门规,只有等他死后戮尸,以正门规。”高举着长剑突然落下,刺入石不为的尸身。
    死一般静寂中,群豪甚至可以听出长剑刺入石不为肋骨的声音,这声音虽然短促、轻微,却还是足以令人颤栗。
    方宝玉转过头去,不忍再瞧,群豪也大都悚栗垂首。莫不屈虽然拼命忍住,却终于为之痛哭失声。
    铁神龙目中亦是热泪盈眶,嘶声道:“本门门户不幸,出此叛徒,弟子实已难逃其责,弟子……”突然拔出长剑,回剑往自己咽喉划去。惊呼之声终于爆发。
    铁髯道长、无相大师已闪电般掠向前去,抱住了铁神龙的双臂。铁髯道长猛力夺下长剑,顿足道:“你……你这是何苦?”
    铁神龙仰天悲嘶道:“我教徒无方,非但对不起本门师长,也对不起各位,我若不死,我……我怎能心安,怎能谢罪?”
    铁髯道长厉声道:“胡说,此事谁能怪你?普天之下,又有谁会怪你?武林风云激荡,正值需人之际,你……你怎能轻言一死?”
    铁神龙道:“我……我……两位放了我吧!我……”
    无相大师突然伸出手来,在他腰边轻轻一拍。
    铁神龙最后一个字未说出,头已倒在铁髯道长肩上。
    无相大师沉声道:“此刻他心情太过激动,还是让他安睡片刻的好……”
    此后──在这死寂后便是一场异常的动乱。
    有的人抿嘴低声喟叹,有的人纷纷议论,有的人抢着去拜见掌门,有的人便上去向这七大掌门寒暄致谢。
    ×××
    轰动一时的泰山大会,似乎已将如此奇异而又平淡地结束了。
    于是也有的人准备散去,又有的人在四面悄悄去寻找那埋藏的火药,看来,似乎已无人去注意火魔神。
    其实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七大掌门以及方宝玉等人口中虽在说话,但目光却始终未有片刻离开火魔神身上。
    在这许多道逼人的目光下,火魔神委实动也不能动,动也不敢动,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大喝道:“你们此刻想必已知道,金不畏等人并非由某家主谋所害的了,为何还如此眼睁睁地看某家?”
    铁髯道长厉声道:“既非你主谋,你方才为何要承认?”
    火魔神狂笑道:“某家方才若不承认,岂不是要害死方宝玉?事急从权,古有明训,这……各位莫非还不知道么?”
    众人自是知道的,都不禁为之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火魔神笑声已顿,厉声接道:“某家言已尽此,你等要将某家怎样,只管说出便是。”
    群豪各各交换了眼色──所有的目光俱是犹疑难决,于是万子良等人一齐望向丁老夫人,铁髯道长等人都一齐望向无相大师。这许多武林前辈高人,显然都在以他两人马首是瞻。
    无相大师双手合什,沉声道:“老夫人有何高见?”
    丁老夫人道:“但凭大师定夺。”
    无相大师手捋长髯,沉吟半晌,缓缓道:“方少侠意下如何?”
    这武林第一门派的大宗师,居然如此尊敬一个弱冠少年的意见,显见方宝玉此刻在江湖中的份量已是非同小可。
    万子良、莫不屈嘴角不禁露出欣慰之色,方宝玉面上却毫无骄矜之意,敛目垂首,恭声道:“大师慈悲,弟子怎敢妄言。”
    无相大师微微颔首,喃喃道:“不错,侠义之心,慈悲为主。”
    突然挥了挥手,道:“去吧,快快去吧!”
    方宝玉嘴唇微动,似乎说了“多谢”两字。
    丁老夫人、无相大师、如意老人、万子良等人,俱都悄然颔首。铁髯道长面色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
    连武当掌门都无异议,别人哪敢多口。
    火魔神目光四转,仰天狂笑道:“即是如此,某家告辞了。”
    铁髯道长终于忍不住厉叱一声,道:“且慢!”
    火魔神轩眉道:“怎样?”
    铁髯道长怒道:“无相大师本我佛心肠,今日饶过了你,你非但毫无感激之意,竟还敢作出如此猖狂之态?”
    火魔神狂笑截口道:“某家为何要有感激之意?你等不敢拦阻于我,只不过是畏惧某家那足可令人粉身碎骨的火药而已,你等若敢对某家……”
    话犹未了,突有一阵清朗的语声遥遥传来。
    这语声一字字道:“火药俱是藏在山林隐处的棺木之中,此刻引线已被老夫毁去,魔宫弟子也被老夫制住,隐患已除,各位只管放心吧!”
    语声飘忽,渐去渐远,擂台上的群豪,大都瞥见山坡上有人影一闪,麻衣鹤杖,白发萧萧,却瞧不清面目。
    只有潘济城瞧得清楚,这老人正是那日泰山会前在道上倏然现身,高歌而去,有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的麻衣异人。
    他惊佩之余,不禁更是怀疑:“这老人究竟是谁?”
    群豪惊喜之余,目光自又都转到火魔神身上。
    铁髯道长厉声笑道:“此番又怎样?”
    火魔神大喝道:“你要怎样?”
    此人果然不愧为江湖枭雄,在如此情况下,在这许多顶尖高手环伺之中,他目中虽不免微露惊惶,但身子仍然挺得笔直,仍然丝毫不肯示弱。铁髯道长目光暴射,方待说话。
    无相大师却已抢先道:“火施主,你只当老僧方才放你是为了有所畏惧于你么?你错了……错了,此时此刻,我等如要取你性命,实如足踏蝼蚁一般,纵然火药还在,你也绝无可能发出号令,此点你莫非还不相信?”
    火魔神唯有垂下头去,闭口不语。
    无相大师接道:“去吧!你还是去吧!老僧但望你以此余生做些有益人群之事,至于听与不听,却全都在你了。”
    火魔神胸膛起伏,心中也不知是感愧还是激怒。
    过了半晌,他霍然回首,凝注方宝玉。
    宝玉微微一笑,道:“一言之诺,万金不易,你放心吧!”
    火魔神尴尬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微笑,道:“好,三日之后,自来相见。”
    转目四望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分开人群,寻路去了。
    ×××
    铁髯道长顿足道:“纵虎归山,必有后患。”
    无相大师微微笑道:“杀之失仁,放之取义。”
    铁髯道长展颜一笑,道:“大师说的是,铁髯错了。”
    群豪眼见得这班武林前辈全仁取义的高风亮节,勇于认错的宽大胸襟,都不禁自觉愧怍,肃然起敬。
    宝玉伏身拜下,恭身道:“多谢前辈此番……”
    他话未说完,已被无相、铁髯两人双双扶起。
    无相大师微笑道:“老僧今日得见人中之龙,实觉当为江湖庆幸……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如今泥污已洗,宝珠当可大放光明。”
    铁髯道长捋须大笑道:“大师说的是……方宝玉,你切莫忘了大师教诲,好自为之,今日之江湖,已是你纵马逐鹿的时候了。”
    宝玉伏身再拜,道:“多谢教诲。”
    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昆仑、崆峒等各大掌门俱都围了上去,面带欣色,佳言相慰。
    小公主在一旁痴痴地瞧着,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群豪眼见方宝玉今日的光荣,想及他昔日所受的冤屈,所受的打击,也不禁为之感愧交集,热血奔腾。
    人人俱能体会得到,方宝玉今日的光彩,是经过多么艰难的奋斗才能得来的,这本是件激动人心、感人至深的事。
    也不知是谁首先呼出“方宝玉”三字,刹那之间,这三个字便涌成一股浪潮,欢呼的浪潮。
    已将离去的人群又复聚来。
    人人口中都在大呼道:“方宝玉……方宝玉……”
    莫不屈热泪盈眶,既悲于手足之凋零,又喜于宝玉之茁长,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所流的眼泪是悲哀还是欢喜。
    铁娃更是手舞足蹈,不住拍掌道:“大哥好,有这样的大哥真好。”他本拙于言词,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示出自己心中的欢喜。
    东面一群人似乎早已商量好了,此刻齐声道:“请方少侠露手功夫让咱们开开眼界。”
    这呼声立刻得到所有人的响应,群豪立时全都大呼道:“请方少侠露手功夫让咱们瞧瞧,请方少侠……”
    方宝玉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口中道:“各位……各位……在下……”
    他此刻纵能说出话来,也早就被欢呼之声淹没,何况他此刻实是满心激动,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如意老人微笑道:“宝玉今日若不露两手功夫,这呼声只怕再也不会停止了。”
    宝玉垂首道:“但……弟子……弟子怎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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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众望所归
    铁髯道长带笑道:“人前炫露,虽为武家所忌,但此刻你既是众望所归,群情如此,你还有何不敢之理?”
    宝玉苦笑道:“但弟子……弟子又该如何?……”
    如意老人笑道:“不错,他一人又该如何显露武功,莫非要叫他一个人在这里拳打脚踢跳上跳下不成?何况,据我所知,宝玉之武功,乃是以意为先,以形为下,此等上乘功夫,若无人与他交手,是万万显不出高明来的。”
    群豪见到台上这些高人说话,显见此事已有成功之望,呼声便不禁都低弱了下来,但面上盼望之色却更浓厚。
    铁髯道长转目四望,突然大笑道:“既是如此,就由我来陪他试手如何?”
    这虽已伏枥但仍志在千里的老人,豪情胜概竟丝毫不减当年,群豪自又欢声雷动,宝玉却不禁吓得拜倒在地,惶声道:“弟子天胆也不敢和前辈动手。”
    铁髯道长笑道:“学无先后,能者为尊,你为何不敢与我动手?何况,你身为紫衣侯师兄之唯一传人,纵然论及辈份,也不在贫道之下。”
    宝玉也不知该如何辩说,只有连声道:“弟子不敢!”
    他在铁髯道长连声催促、群豪交相鼓动之下,实已急得汗透重衫。小公主眼波流转,突然笑道:“铁髯道长,宝儿生怕你威风毁于一旦,是万万不会和你动手的,我瞧你还是……还是算了吧!”
    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铁髯道长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怎能受得了这一激,浓眉倏然皱起,大笑道:“方宝玉,你可真的怕贫道落败么?胜负乃兵家常事,贫道难道连这点胸襟都没有,来来来……”
    长袖卷起,手腕一反,便待去拔长剑。
    但这只手却被无相大师轻轻按住了,铁髯轩眉道:“大师……”
    无相截口笑道:“道兄虽然豪情如云,但在情在理,方少施主却又是万万不能与道兄动手的,依贫道之见……”
    这一代高僧方在筹思该如何出言化解,一直垂目不语的公孙不智已扑地跪倒,伏首道:“大师恕罪,弟子倒有愚见。”
    无相大师笑道:“武林俊彦,不智最智。”
    铁髯道:“哼!他懂得什么?也敢在此多话。”
    公孙不智伏首在地,哪敢说话。
    无相大师道:“让他说吧!”
    公孙不智道:“弟子……弟子……”
    铁髯大声道:“无相师伯令你说,你便该快说才是,怎的还要吞吞吐吐。”
    群豪有的不禁在心中暗笑:“这位师傅,可真难伺候。”
    公孙不智却松了口气,道:“以弟子之见,不如由师傅你老人家与五位师伯布成一道剑阵,将宝玉围在中央,看他能否出得去?”
    如意老人拊掌道:“不错,如此一来也可瞧瞧方少侠的武功,再者双方俱无损伤。铁髯道兄,你应该答应了吧!”
    铁髯道长笑道:“如意兄既说好的,贫道还有何话说,方宝玉,你……”
    方宝玉赶紧道:“弟子遵命。”
    只要能不和铁髯交手,他是什么都答应的。
    ×————×————×
    以少林无相大师为首,这六大掌门布下的剑阵岂同小可,六柄剑挥出,加起来何止三百年的功力。
    这三百年功力结成的剑气所在,莫说是人,只怕飞蜂燕雀也难出入,群豪又谁不想看看已隐然登上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方宝玉是否能闯得出来?用什么法子方才能闯得出来?
    一时之间,群豪间的兴奋与激动再度上达高潮,人人都已想到,这一战的精彩之处,必定要远在方才大小数十战之上。
    朝阳已升,万道金光破云而出。
    破云而出的万道金光,却似乎全都聚集在这六柄长剑上,这六柄长剑竟似能拒去天地间所有的光芒。
    宝玉未动,长剑自也未动。
    宝玉垂眉敛目,正似在深思着脱围的方法,六大掌门人亦是眼帘半垂,似乎谁也未曾留意宝玉的动静。
    但其实只要宝玉指尖动弹一下,这六大掌门人立时便能觉察,而宝玉却连指尖都未动弹一下。
    群豪目光自都凝注在这七人身上,唯有铁娃的一双大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着小公主。
    小公主道:“大笨牛,你盯着我瞧什么?”
    铁娃“嘻”的一笑,也不答话。
    小公主道:“一个大男人,盯着人家女孩子,也不害臊么?”
    铁娃嘻嘻直笑,还是不答话。
    小公主道:“你可是见我生得漂亮,便瞧呆了?”
    铁娃笑道:“你漂亮么?我可瞧不出。”
    小公主道:“瞧不出还瞧什么?”
    铁娃笑道:“瞧不出还是要瞧的。”
    小公主眼波一转,望着铁娃身后,突然笑道:“呀!可真想不到,你怎么也来了,你瞧这铁娃直瞪着我瞧哩,你……你难道不吃醋么?”
    铁娃嘻嘻笑道:“不管是谁来了,我也不会回头,我只是代表大哥看住你,你就是想走,可也是走不了的。”
    小公主又恼又恨,咬着嘴唇,呆了半晌,突又笑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满街都是牛肉,堆得比山还高,你若是去了,包管你可以尽情吃个饱。”
    铁娃笑道:“牛肉?嘿!铁娃不稀罕。”
    小公主笑道:“但那里的牛肉味道可跟别的地方不同,包管你一辈子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牛肉,你只要闻着那味道,不吃都不行。”
    铁娃眨了眨眼睛,道:“真的?”
    小公主见他已有些活动了,喜道:“自然是真的,你不信,我带你去瞧瞧好么?”
    铁娃道:“真的?”
    小公主大喜道:“那么……咱们快悄悄走吧!”
    铁娃笑道:“好,等大哥来了,咱们一起走。”
    小公主又呆了一呆,跺脚狠声骂道:“死笨牛,真是个活活的死笨牛。”
    她虽然满肚子花样、一脑门主意,但遇着这石头似的牛铁娃,再妙的主意可也全都没有用了。
    她见着众人注意力俱都集中在那剑阵之上,本待乘机溜走,但有这双牛眼睛盯着她,她哪里走得了。
    转目望去,只见别人果然俱都没有注意到她和铁娃的对话,再瞧方宝玉,他直到此刻竟还是未动一下。
    潘济城、万子良并肩而立。
    潘济城忽然悄声笑道:“公孙不智果然不智,他想出的这主意,明虽仿佛帮着宝玉,其实却是叫宝玉非败不可。”
    万子良道:“怎见得?”
    潘济城道:“若以武功而论,六大掌门身份虽尊,但单独谁也不是宝玉敌手,但这六人组成的剑阵却无异铜墙铁壁,莫说方宝玉,就算紫衣侯复生、周老前辈亲临,也万万休想闯得出来的。”
    万子良道:“这……这…….—也未必见得。”
    潘济城道:“不错,他们若无顾忌,只要击倒一人,便可闯出。但若将他们也置于宝玉此刻之地位,既不敢对这六人丝毫冒犯,更不敢随意施出杀手,若想闯出这剑阵,委实比登天还难。”
    万子良寻思半晌,颔首道:“确是如此。”
    潘济城道:“瞧宝玉此刻之模样,似已存心求败了,只是此刻声名方自挽回,经此一败,只怕难免又有伤损。”
    万子良苦笑道:“若是换了在下,也只有如此。”
    再瞧宝玉还是木立不动,果然毫无求胜之感。
    ×————×————×
    这时旭日渐高,秋阳渐烈。
    屹立在日光下的群雄似已渐感不耐。
    “天刀”梅谦与蒋笑民并肩而立。
    蒋笑民忍不住道:“瞧方少侠如此模样,莫非是想以定力求胜?等到六大掌门心神稍有浮躁之时,他便可乘机冲出。”
    梅谦摇头笑道:“这六大掌门又有哪一个不是数十年的修为?武功虽因天资不及方宝玉,但定力却绝不致在方宝玉之下。”
    蒋笑民侧目望去,但见那六大掌门人一个个果然俱是神安气详,就连铁髯道长都无半点浮躁之象。
    但宝玉非但仍无举动,就连丝毫有举动的征象都没有。
    蒋笑民皱眉道:“如此说来,方少侠难道已无取胜之心,直等时限一到,便要自承落败不成?这岂非有些……”
    梅谦截口笑道:“方宝玉决不致自承落败。”
    他竟说得如此肯定,蒋笑民忍不住问道:“何以见得?”
    梅谦道:“只因这一战情况甚是特殊,宝玉纵能闯出,于六大掌门之声名并无损伤,但宝玉若不能闯出,则非但他声名有碍,就连周老前辈的面子也不好看。方宝玉是聪明人,怎会做这样的傻事?”
    蒋笑民沉吟道:“话虽说得不错,但以在下看来,方少侠实无半分取胜机会。他自己只怕也知道如此,是以至此未有举动。”
    梅谦轻叹道:“在下虽是那般猜测,却实也猜不透宝玉究竟在弄何玄虚。无论如何,他若想闯出,此刻便该有所动作,方能引得对方露出空门。
    他这样站着不动,的确是万万无法冲出去的。”
    那边一木大师与丁老夫人又何尝不在暗中议论。
    丁老夫人道:“大师可觉宝玉如此有些奇怪?”
    一木大师道:“的确有些奇怪。他如此做法,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他暗中早有成竹在胸,不动则已,一动便能冲出,但……”
    丁老夫人叹道:“但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一举冲出六大掌门的剑阵?这孩子若真有如此想法,那也未免自视太高了。”
    众人暗中纷纷猜测,虽都猜不透宝玉的心意,但算来算去,却都觉宝玉此刻实已是有败无胜。
    ×————×————×
    旭日更高,时限更近。
    这时就连有限几个还替宝玉抱着希望的人也俱都绝望了,都道宝玉之自承落败已不过只是迟早间事。
    哪知就在这时,宝玉身形突动!
    他脚下一个错步,身形的溜溜一转,双掌轻轻划了个圈子──六柄长剑的剑尖因着这一转之势连成了一线,剑尖互击,发出叮的一响。
    这时阳光自东方斜斜照射过来,恰巧照在这一线剑尖上,剑尖闪光,这闪光也随着一转。
    六大掌门但觉眼前强光一闪,双目不由得一眨。
    这是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世上再无任何言语能形容出这一刹那的速度──强光一闪,立即消失。
    六大掌门眼帘一眨复睁,而方宝玉竟已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神奇地脱身于剑阵之外。
    等到六大掌门再睁眼时,方宝玉已踪影不见。
    群豪早已瞧得呆了,真正地呆了,大家本都睁大了眼睛在瞧,却谁也未瞧出这是怎么回事。
    就连丁老夫人也不禁失声道:“真的不动则已,一动便已冲出,但……但他这是如何冲出来的,大师,你可说得出个道理来么?”
    一木大师寻思半晌,沉声叹道:“方少施主之绝技,端的令人叹为观止。他身法之轻灵姑且不论,最惊人的是他竟早已算准了阳光照射的角度,也算准了剑尖反射的角度,他便抓住那稍纵即逝的一刹那带动剑阵,使得那反射闪光恰巧自六位掌门大师眼前一一闪过,这突来的阳光一闪,自使得六位掌门大师心神一疏,剑阵自也因之一顿,方少施主便也抓住了这一刹那,自那剑尖之上飞身掠出。”
    群豪震惊之下,自都在听他说话,听了这番话后,人人更是目定口呆。这样的武功,这样的机算,众人实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一木大师合什长叹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不想方少施主之武功心法果然已能上参天意、会通天机。老僧暮年能见武林出此不世之才,实是不胜之喜。”
    方宝玉早已翻身拜倒,道:“弟子失礼了。”
    六大掌门俱是惊喜交集,铁髯道长捋须长笑道:“好!好!这孩子竟能将太阳光都用做他致胜的武器,世上还有谁是他的敌手?咱们败得也算不冤了。”
    这时群豪间才爆发出如雷的彩声。
    ×————×————×
    震耳的喝彩声,直至盏茶功夫后才渐渐消沉。
    突然,拥挤在前面的群豪觉得后面人们的彩声、笑声一齐停顿了,停顿得是那么突然、那么奇怪。
    群豪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后面不但彩声已停顿,而且人群两面分散,让出了一条道路。
    七八条彪形大汉,大步自分开的人群中走了过来。
    这七八条大汉俱是神情剽悍、服装怪异,脚下俱都穿着双长可及膝的牛皮靴,将那虽鲜艳似已陈旧的宽边裤塞人靴筒内,看来就像是灯笼似的,上身精赤,只穿着件绣花织锦小马甲,露出一身紫铜色的肌肤,那有如铁打般高大的身躯走入人丛,更宛如鹤立鸡群一般。
    为首的一人更是气概威猛,满面虬髯,昂首阔步,目光睥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桀傲不驯的强悍之气,像是天生的惯于发号施令,天生的不将别人瞧在眼里似的。
    奇怪的是,这些野性未驯的剽悍汉子此刻竟都是双眉深皱,面色沉重,显然是忧虑重重,有着心事。
    山风吹过,一阵阵又咸又腥的海水气味自大汉们身上散发出来,群豪间已不禁发出窃窃私语:“海盗!这必定是海盗!”
    “不错,为首的那人正是海上大豪‘紫髯龙’寿天齐,我一瞧他那部黑中透紫的大胡子,就认出他了。”
    “海上群豪,足迹向不能踏出沿海百里之外,这是江湖中百年老规矩,海盗们一向遵守不渝,今日却怎的将这规矩毁了,竟远来这里?莫非这几年海上的生意不好,‘紫髯龙’竟想到陆上来闯闯天下?”
    “不对,‘紫髯龙’又非呆子,他纵想生事,也不会在此时此地。就凭上面的几位主儿,有哪位不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么,他们来此又为的是什么?”
    纷纷议论间,紫髯龙已大步走到擂台前,目光一闪,展颜笑道:“好,好,武林高人果然全在这里。”抱拳接道:“海上寿天齐拜见各位。”
    武当铁髯道长沉声道:“海上群豪,足迹向不履中原,今日远至,所为何来?”
    寿天齐道:“特来报讯!”
    铁髯道长道:“是何信息,竟能劳动尊驾?”
    寿天齐道:“乌鸦飞百里,报凶不报喜。”
    海上群豪之首,不远千里前来报讯,此事本已大不寻常,既是报凶而来,这凶讯自然严重得很。
    群豪不禁群相动容。
    ×————×————×
    铁髯道长道:“忠禽报凶,诚友传警,尊驾古道热肠,贫道先致谢意,再聆大教。”
    紫髯龙躬身道:“不敢!”
    目光四扫,接口道:“明人眼前不说假说,寿天齐做的是何生涯,各位想必早已知道。”
    铁髯道长道:“尊驾劫富济贫,海上称侠,天下武林,莫不耳闻。”
    这两人俱是声如洪钟,气概威猛,言语之间,倒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要知铁髯道长昔年也是盗中之侠,是以对海上枭雄绝无半分轻贱之心。
    紫髯龙朗声大笑,道:“寿某闯荡海上,多行远域,尤其东瀛海倭近来常扰江浙沿海,寿某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以近来东瀛北海、九州沿海一带,寿某也常去拜访,他们的日子端的也过得不甚安宁。”
    铁髯道长捋须道:“好!”
    这位名门大派的掌门宗师此刻似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心中似又燃起昔日的火焰,须眉皆动,豪气横飞。
    少林掌门瞧得不住皱眉,却又不住微笑。
    紫髯龙道:“七月上旬,寿某在九州沿海拜访了一周,收获倒也足以弥补咱们江浙沿海百姓所受的损失而有余,于是寿某便烧肉置酒,犒劳犒劳弟兄们近日的辛劳。哪知就在那天晚上,咱们船上便发生件怪事。”
    铁髯道长动容道:“什么事?”
    紫髯龙道:“那一日弟兄们大都尽欢,寿某也已大醉,只因咱们船离海岸不近,纵有惊变,咱们无论要打、要走都来得及,是以大家便不免警戒稍松。眼见这一夜即将平安度过,谁知到了黎明之前……”
    铁髯道长道:“黎明之前最是黑暗,事变每多在此时发生。”
    紫髯龙叹道:“正是如此。那一夜黎明之前,我突被一阵刺痛惊醒,睁开眼来,便瞧见眼前一道剑光缭绕飞舞……”
    说到这里,他面色已不觉微微变色,显见那一夜他所受到的惊悸竟至今犹残存在他心底。
    铁髯道长动容道:“剑光缭绕……那人呢?”
    紫髯龙道:“当时我只见到那剑光夭矫盘旋,有如天际神龙一般,变化无方,竟瞧不见那持剑之人的身影。”
    铁髯道长道:“呀!好快的剑……后来怎样?”
    紫髯龙道:“接着,我便听得手下弟兄,惨呼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发出,中间几乎没有间隔,数十声惊呼,听来竟宛如同时发出来的。”
    铁髯道长道:“那时你便怎样?”
    紫髯龙道:“那时我委实已被惊得呆住,等我大呼跃起,那剑光竟已穿窗面出,只闪了一闪,便瞧不见了。”
    铁髯道长道:“你……你难道未追出去?”
    紫髯龙道:“我自然立刻追至窗口……”
    铁髯道长忍不住又自截口道:“你可曾瞧见了他?”
    紫髯龙道:“那时夜已深沉,残星微光,映照着千顷碧波,我依稀只瞧见一条灰白色的人影,宛如海上神仙一般,踏波而行,我霎了霎眼睛,想要再瞧仔细些,哪知就在这霎眼之间,那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似有所悟,只是未说出口来。
    紫髯龙道:“我回转身,闪闪灯光照耀下,便赫然发现,我的舱中百十兄弟,每一人眉心,都多了条创口,鲜血犹自未干。”
    他说到这里,七、八条大汉,不由自主,都往自己眉心摸了一下,每个人眉心正中,果然都有条浅浅的剑创。
    ×————×————×
    无相大师突然道:“你船舱中弟兄共有多少?”
    紫髯龙道:“连在下在内,共有九十七人。”
    无相大师失声道:“此人在刹那之间,竟能连伤九十七人,这样迅快的剑法,老僧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
    铁髯道长沉声道:“他若将这九十七人俱都杀了,倒也不甚难,最难的是,他不过只是将这九十七人每人俱都轻轻划了一剑,而以此刻这几位的创口看来,他这九十七剑不但所划的部位完全一样,就连力道之大小,也无丝毫差异,此人之剑法,又何止迅快而已,简直已出神入化。”
    紫髯龙嗄声道:“当时我等在舱中,有的仰卧,有的俯身,还有的只是斜倚在那里,每人的姿式,惧都不同,但他那柄剑上,却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一剑划下,必在眉心,我……我真想不通他这剑是如何划下的?”
    方宝玉缓缓道:“据弟子所知,世上只有一人,具有如此准确、迅快的剑法,也唯有他能将剑尖的力道,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
    铁髯道长道:“谁?”
    但他并未等宝玉答话,便已脱口道:“不错,是他,东海白衣人!”
    群豪再度哗然!
    无相大师皱眉道:“但他如此做法,却又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与齐施主你有何仇恨?”
    紫髯龙苦笑道:“在下还不配和他有什么仇恨,何况他若真的与在下有什么仇恨,在下便也活不到现在了。”
    铁髯道长道:“既无仇恨,又是为何?”
    紫髯龙道:“留尔性命,为吾传警。”
    铁髯道长皱眉道:“此话怎讲?”
    紫髯龙道:“我等惊动过后,便瞧见桌上有封书信,书信之旁还有张短柬,上面便是写着这八个字。”
    铁髯道长道:“那封信上又写着什么?”
    紫髯龙道:“信封上只写着‘交中土武林’这简简单单五个字,也没有写究竟要交给谁,但在下却已想到,此信必定与白衣人七年之约有关,他剑创我等,只怕也是为了示威,是以在下便尽快赶回,正在踌躇不知要将这封信交给谁才好,幸得有此次泰山之会,聚集了天下英雄,倒为在下省了不少事。”
    无相大师沉声道:“信在哪里?”
    他话未说完,紫髯龙已取出书信,双手奉上。
    ×————×————×
    纯白色的信笺,却是鲜红的字。
    “敬启者:紫衣侯竟死,吾实伤感。天下虽大,对手难寻,此人一死,吾更寂寞。吾至今方知求胜虽难,求败更不易。
    然七年之约不可不赴,来年花朝,当赴中土,但愿东海之滨,有人能以三尺剑赐我一败。
    东海白衣人。”
    拙朴的字迹,简短的语句,但字里行间却有一种苍凉壮阔之豪气,直逼人眉睫而来。
    方宝玉、万子良、铁髯道长等人,仔细咀嚼“赐我一败”四字的滋味,更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已。
    就只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已尽道出这绝代剑手睥睨天下的威风,也道出他内心的寂寞与萧索。
    宝玉喃喃道:“普天之下,除了这东海白衣人外,还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有谁够资格说出这样的四个字来?”
    铁髯道长捋须瞠目,大喝道:“你!”
    ×————×————×
    不错,此时此刻,方宝玉正是天下英雄希望之所寄,普天之下,已唯有他被认为能与白衣人一战。
    深秋夜凉,苍穹高阔,繁星满天。
    万竹山庄庭院深沉,晚风吹来,吹动了万竿竹影,秋虫与竹风相和,正仿佛天送清音。
    繁星下,竹影间,果佳茗香,十余人品茗围坐,娓娓清谈,局外人远远望去,犹如神仙一般。
    这十余人本无愧于良辰美景,只因他们俱都是当今天下武林之绝顶人物,只是此刻他们之心情却已无享受这佳茗美景之情趣。
    轰动一时的泰山之会已结束,众人心头自不免带着一分曲终人散后难免要有的惆怅。
    但除此之外,他们心里还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这问题才是这些武林绝顶高手心情沉重的最大原因。
    于是,谈锋终于渐渐转至这问题……
    无相大师道:“火魔神之约,方少施主不知是否已决定前赴?”
    宝玉恭声道:“弟子既已答应,焉有毁约之理?”
    无相大师道:“哦!”
    他心中显然有话碍难出口,目光缓缓移向如意老人。
    如意老人干笑一声,道:“这……这……”
    宝玉道:“前辈们有话只管教训,弟子……”
    铁髯道长沉声道:“无相道兄、如意道兄所说的话,也正是贫道要说的话,只是……这话确是有些难以出口。”
    宝玉沉吟半晌,垂首道:“前辈们莫非是要弟子不赴此约?”
    如意老人叹道:“江湖侠义,一诺千金。咱们这些老头子,若是要你毁约,岂非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但……”
    他苦笑一声,接道:“但此事委实关系重大。咱们虽不能要你毁约,却又不得不要你再多加考虑考虑,然后再作决定。”
    宝玉道:“弟子实已再三考虑,但……”
    如意老人截口道:“若是换了别人,既已允诺,自是永无更改,但你……唉!你此刻身份已与别人大不相同,天下武林同道的希望此刻实都已寄托在你身上,只等着你与那东海白衣人作一决战。”
    铁髯道长接道:“你若为了要赴此约而有什么三长两短,而不能赴东海之约,那……那又当怎生是好?”
    宝玉垂首道:“这……弟子……”
    如意老人缓缓道:“昨日泰山会后,群豪犹自依依不舍散去,为的只是要多瞧你一眼。那时泰山之上,千百道目光,又有谁不是瞧在你身上……只要你去瞧他们的目光一眼,便可知他们对你的期望是何等深厚。”
    宝玉道:“这……弟子知道。”
    铁髯道长道:“你既知道,便该权衡此事之轻重。你若为了往赴火魔神之约,而令天下英雄失望,是否值得?”
    如意老人接道:“何况,火魔神那厮本就是个无信无义的恶徒,你纵失约于他,普天之下,也绝无一人会说你的不是。”
    方宝玉垂目默然,显然心中也甚是矛盾。
    无相大师叹道:“老僧们并非说你此去必有三长两短,只是在明年花朝之前你必须养精蓄锐,使自己精神、体力俱都达到巅峰,以期能一战而胜……想那火魔神既如此求你,白水宫显见绝非易与之地,你此去纵无损伤,但精神、体力之消耗必定十分可观,对你与白衣人之战影响也必定是巨大,你若因此而……而败,那岂非要令天下英雄俱都为之扼腕!”
    宝玉仍然低垂着头,仍是默然无语。
    过了半晌,还是铁髯道长忍不住问道:“你可决定了么?”
    宝玉缓缓道:“还未决定。”
    无相大师道:“你不妨再作三思。老僧等虽然如此说,但去与不去,这决定还是全由你自家作主……”
    目光四扫一眼,微微笑道:“看来你我今夜又得打扰万庄主了,明日清晨听了方少施主回音后,再赶回也不迟。”语声之中,长身而起。
    宝玉躬身道:“明日清晨,弟子必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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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永不分离
    夜更深,宝玉在室中往来蹀躞,犹在深思。
    小公主坐在灯边,手托香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瞧着他,忽然一笑,道:“你寸步不离守在我身旁,是怕我跑了么?”
    宝玉道:“嗯!”
    小公主笑道:“你怕我跑了,我还怕你跑了哩!我留着不走,只是为了看住你,要你赴约,否则就凭你又怎能看得住我?”
    宝玉微微一笑,道:“是么?”
    小公主道:“不过,你纵然赴约,纵能成功,我……我也不会走的,从今以后,我是永远都要跟着你的了。”
    宝玉喜道:“真的?”
    小公主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这笑容虽是那么甜蜜娇俏,但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鬼气。
    她微笑着道:“从今以后,我都要缠着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要在旁捣乱,让你做不成……我要日日夜夜地折磨你,让你头疼。你今十今世,再也休想过一天太平的日子,你……你逃也逃不了的。”
    宝玉道:“你……你为何要如此?”
    小公主柔声笑道:“只因我恨你……我恨你,恨得你要死!恨得你死去活来……谁也说不出我到底有多么恨你!”
    她语声仍是那么温柔,笑容仍是那么甜美,但说出来的话却当真是充满怨毒之意,叫人听得不寒而栗。
    宝玉道:“你……你……你为何如此恨我?”
    小公主扭转头去,再也不理他。
    宝玉道:“你虽恨我,我却不恨你,你虽要害我,但我却要救你……”
    他嘴角也泛起一丝微笑,接着道:“你我不妨打个赌,看是你能害得了我,还是我能救得了你。”
    小公主一字字笑道:“你一定会输的,我一定能害了你。从小到大,无论赌什么,你都一定赌不过我的。”
    宝玉笑道:“但这次我却发誓要赢你。”
    小公主突然回首,盯着他笑道:“好,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她娇笑的面容已因兴奋而发红,甜蜜的笑容中却满怀恶意。
    宝玉不由得心头一寒,他突然发觉“罪恶”竟已在她心里生了根,唯有在害人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开心、兴奋。
    但他口中却仍笑道:“我既已决定的事,便永远不会后悔的。”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道:“你是否赴约,可决定了么?”
    宝玉道:“我已决定……”
    突听窗外一人轻唤道:“宝儿。”
    宝玉应声道:“可是公孙三叔?”
    一个人推门而人,果然正是公孙不智。
    ×××
    小公主冷笑道:“半夜三更,吵人安眠,这也算是为人尊长的模样么?何况,你还明知这屋子里有个女子。”
    宝玉皱眉道:“你……”
    小公主道:“我怎样?我说的话难道不对么?……哼!你们若是不爱听我说话,就走远些,我也要睡了。”
    盈盈站了起来,反手解开了衣襟,露出了粉颈酥胸──她方自解开衣襟,宝玉与公孙不智早已吓得退出了门外。
    只听小公主在门里娇笑道:“方宝玉,我说你是看不住我的吧!我若是要走,此刻不是已可走了么?你们两人敢不敢拦我?”
    公孙不智叹道:“好个刁蛮公主。”
    宝玉苦笑道:“不瞒三叔,小侄有时当真是拿她无可奈何,只是无论如何,小侄也无法将她置之于不顾。”
    公孙不智道:“我自幼看你长大,怎会不知你心意?我深信你此刻已挑起这副担子,肩头便想必能承受得住。”
    宝玉微微一笑,转口道:“三叔此来,莫非是要问……”
    公孙不智叹道:“你此行虽或于精力有损,但却也可以磨炼,对你来日之战也未必完全有害无益。何况,你若毁约,火魔神怎肯就此罢休?那时你所受困扰想必更大。是以在我看来,你赴约确比毁约要好。”
    宝玉道:“三叔明鉴,但……”
    公孙不智一笑道:“此中关系,我自要委婉向家师及各位前辈呈明,你……你今夜纵然要走,我也绝不会拦你。”
    宝玉苦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三叔的。小侄今夜确有去意,只是又不敢不告而别。此刻既有三叔你肯为小侄作主,小侄便放心了。”
    公孙不智点了点头,仰视秋星,默然良久,缓缓又道:“石……石老四临死前所说的话,你可曾忘了么?”
    宝玉道:“小侄怎敢忘记?”
    公孙不智叹道:“他那番话实已深人人心,武林中人此后少不得要因此而互相猜疑,甚至因此而生战祸。”
    宝玉道:“这正是他所以要说出此番话来的用心。但以小侄看来,他这番话也许只不过是危言耸听,故意害人而已。”
    公孙不智道:“你的推测实与我不谋而合,但此事关系委实太大,你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以,我便有件事要托付于你。”
    宝玉道:“但请三叔吩咐。”
    公孙不智抽出一封信柬,沉声道:“这柬中所写的人名,俱是我慎重考虑之后,认为可能与石老四所说之事有关的,你路上若是遇着了这些人,必定要多加留意,最好能追查出他们的底细来历,若觉他们的行止有异,便不妨先下手将之除去。”
    宝玉凛然道:“是。”
    方自接过书柬,突然轻叱道:“什么人?”
    他始终面对房门,未曾回身,但背后似也生着对眼睛一般──他背后的竹林中果然应声钻出个人来。
    ×××
    公孙不智道:“铁娃,是你。”
    牛铁娃笑道:“除了铁娃,还有谁有这么大个子。”
    公孙不智沉着脸道:“你鬼鬼祟祟,躲在竹林里做什么?”
    铁娃眨了眨眼睛,道:“铁娃生怕大哥又走了,也不告诉铁娃一声,所以拼着一夜不睡觉等在这里,难道这也算是鬼鬼祟祟的事么?”
    公孙不智面上不禁现出感动之色,失笑道:“傻小子……但却是个好小子,难得宝玉有你这样的兄弟……”突然触动心事,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不禁怆然难语。
    铁娃已拉着宝玉的手,道:“大哥,这次你无论到哪里,可不能撇下铁娃了。”
    宝玉道:“你……你难道不想回家瞧瞧?”
    他面上虽在微笑,心中却也甚是感动──友情的温暖似已堵住了他喉咙,他连话都有些说不清了。
    只见铁娃呆呆地出了会神,道:“不瞒大哥说,家,铁娃早已想了,想得要死,只是……只是现在,铁娃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家。”
    宝玉道:“为什么?”
    铁娃大声道:“铁娃家里的人,现在想必都在过着太平的日子,而大哥你……你却连一天太平日子也没法子过,铁娃又怎能抛下大哥回家?大哥孤零零一个人,有铁娃在身边,是好是歹,总有个照应。”
    这话说得是那么率直,每个字都是自心里挖出来的,宝玉突觉眼前有些模糊,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铁娃瞧着他的脸,突然又道:“大哥,铁娃说……说错话了么?”
    宝玉道:“没……没有呀!”
    铁娃道:“铁娃没有说错话,大哥为何要这个样子,莫非……莫非大哥还是要一个人走,不肯带着铁娃?”
    宝玉仰天长叹道:“我怎会不肯带你……有你这样的兄弟在身边,我当真比什么都高兴……比什么都要高兴。”
    铁娃大喜道:“真的?那铁娃就放心了。”
    突听小公主在门内唤道:“方宝玉,你进来。”
    宝玉道:“什么事?”
    小公主道:“叫你进来就进来,问什么!”
    宝玉苦笑了笑,瞧了瞧公孙不智。
    公孙不智道:“我在门外相候无妨,你去吧!”
    ×××
    宝玉推门而人,只见后面的窗子已开了。小公主面对着开了的窗子,像是在想着心事,根本就不回头。
    他等了半晌,还是只有再问道:“什么事?”
    小公主道:“哼!我叫你进来,你推三阻四,别人一说话,你就立刻乖乖地进来了……你倒是真听他的话呀!”
    宝玉道:“他是我三叔,你呢?”
    小公主道:“我?我是你祖奶奶。”突然“噗哧”一笑,回过头来,明眸流波,娇靥如花──在这一瞬间,整个屋子都像是亮了起来,而这所有的光亮却全都是为方宝玉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宝玉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竟怔在那里。
    小公主笑道:“傻小子,你过来呀!”
    她轻轻招手,纤纤玉手中却也拿着封书信。
    宝玉心念一动,瞧了瞧那扇开的窗子,道:“莫非火魔神已传讯来了?”
    小公主道:“瞧你傻,你倒不是傻……不错,就是这封信,要瞧,就赶紧走过来。”
    宝玉只有走过去,伸手道:“拿来!”
    小公主突然双手一缩,将那封信藏在背后,口中笑道:“你此刻倒听话了,可是因为急着要瞧这封信么?”
    宝玉着急道:“快拿来!”
    小公主道:“你要我拿出来,我就拿出来了么?我为何要听你的话?”
    她甩了甩披散的长发,眯着眼嫣然一笑,缓缓道:“你越是着急,我就越要你着急;你越是想瞧,我就偏偏不让你瞧。”说话间,双手已在背后将那封信撕得粉碎。
    她手一扬,将碎纸都抛出窗外,窗外有风吹过,碎纸像是许多只白色的小蝴蝶四下飘飞,转眼不见。
    ×××
    宝玉似乎早已被那撕纸的“嗤嗤”声惊得呆住了,直到此刻还说不出话,小公主歪着头,瞧着他。
    渐渐,她面上又露出那灿烂如春花,辉煌如朝日,却又满怀恶意的笑容,格格笑道:“怎样?”
    宝玉跌足道:“你……你这是算什么?”
    小公主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为了要害你,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宝玉道:“你这样岂非也害了火魔神?”
    小公主道:“那我不管。只要能害你,别的人是死是活,我都不管;为了能害你,甚至连我自己也陪着受罪都没关系!”
    宝玉长叹道:“好……好!”
    小公主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流出了眼泪。她弯着腰笑道:“呆子,告诉你,我这不过是故意逗着你玩玩的,想那封信对我也重要得很,我怎会撕了它?”
    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手里果然有张纸。
    她胜利地笑道:“这才是信,我撕了的不过只是信封而已……呆子,拿去吧!过了这么多年,不想你还是个孩子,没有长大。”将信纸塞人宝玉怀里,笑倒在床上。
    突听宝玉道:“你现在让我瞧,我也不瞧了。”
    双手一分,竟也将信撕得粉碎,抛出窗外。
    小公主自床上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宝玉微微笑道:“我反正根本就不想赴约,撕了这封信最好,他日火魔神若是问我为何毁约,我就说信是你撕了的。”
    小公主急得跳起脚来,道:“你……你这岂非害了我?”
    宝玉笑道:“彼此彼此。”
    小公主咬着牙,跺着脚,抓着自己的头发,道:“好……你好……你好……”
    宝玉道:“我本来就不错。”
    小公主扑到床上,捶着床道:“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宝玉道:“如此看来,你方才竟没有瞧过那封信。”
    小公主道:“死人,你以为我瞧过那封信了么?死人,我连一眼也没瞧过呀!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我……”
    宝玉突也大笑道:“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我已瞧过了。”
    小公主呆了一呆,翻身坐起,睁大眼睛,瞪着宝玉,道:“你……你……你……”
    咬着樱唇,跺着脚道:“死人,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十个字,宝玉自然一眼便可瞧过。
    那十个字是:“西去平阴城,夜宿安平栈。”
    ×××
    黎明前,宝玉便已离开万竹山庄,西去平阴。
    他与公孙不智的话别并未耽误多少时候,只因两人俱是智者,有许多话根本不必说出,对方便已知道。宝玉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小侄此番未与莫大叔及各位前辈辞别,只因小侄发誓必定会好好的回来。”
    再见之期既非遥远,又何必洒泪辞行,徒乱人意。
    宝玉微带惆怅,铁娃兴致勃勃,小公主轻咬樱唇,也不知是喜是嗔,三人各怀心事,乘夜西行。
    没有车,没有马,但正午前三个人便已踏上直通平阴的大道。秋风渐紧,落叶飘飞,黄沙道上风尘漫天。
    小公主取出块丝巾束起了头发,皱眉道:“这么大的风,咱们难道非走路不成么?天下的骡马又未死光。”
    宝玉笑道:“车行太闷,马行颠簸,又怎及行路来得舒服?要停就停,要走就走,要看就看,又是何等逍遥自在。”
    小公主道:“天生的穷命。”
    宝玉笑道:“既不会偷,也不会抢,不穷者几希!”
    小公主嘟起嘴,再也不睬他。
    到了正午,觅地打尖。
    宝玉在路边寻了家小店,叫了三碗阳春面、三十个馒头,这其中二十九个馒头都是归铁娃的。
    小公主取起筷子又放下,皱眉道:“方宝玉,你几时当了和尚,非吃素不可?我可没当尼姑。”
    宝玉笑道:“滋味好坏,全在一心,肚子饿时,画饼犹可充饥,只要你心里想着吃的是山珍海味,面条的滋味也就和燕窝差不多了。”
    小公主咬牙道:“我可没有你这么会自我陶醉。”
    铁娃塞了一嘴馒头,咧嘴笑道:“大哥没钱,铁娃也是穷小子,你跟着咱们走,可摆不得千金小姐的架子,多少也得委屈些。”
    小公主道:“哼,算我倒霉,这燕窝我可没福气消受。”端起碗,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全都泼到了地上。
    宝玉与铁娃只管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理她。
    只听那小店老板嘟嚷着道:“俺这又不是唱戏的,围在外面瞧,瞧个鸟……啐!人旺财不旺,穷神上了炕,可是赶也赶不走了。”
    宝玉听得好笑,忍不住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这小店门外道路两旁果然挤满了人群。
    ×××
    这些人一个个俱是神情剽悍、气概轩昂,宝玉一眼瞧过,便知道他们俱都是自泰山之会散去的江湖豪杰。
    他们行经此道,想来也必有落店打尖之意,但不知怎的,此刻竟都拥挤在门外,没有一个人进来。
    宝玉心中方自有些诧异,却见群豪已一齐含笑躬身,向他施礼,但等他站起还礼时,群豪却退得更远了。
    铁娃喜道:“瞧,这些人对我大哥好生恭敬。”
    小公主冷笑道:“这些人只怕已将你大哥当做瘟神煞星,是以敬而远之,否则又怎会远远站在外面,不肯进来。”
    铁娃道:“这……这只怕他们没钱吃面。”
    小公主道:“你只当别人也和你一样是穷小子么?”
    铁娃道:“那可也说不定。”
    突然站了起来,大呼道:“这儿的面不错,各位都进来吃一碗吧,没钱的算我牛铁娃请客。”
    群豪远远含笑答谢,却又退出几步,三三两两低声商议起来。铁娃竖起耳朵,却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铁娃皱眉道:“又不走,又不进来,这算什么?”
    小公主道:“人家若是都进来,你付得起账么?吃了面没钱付账,可是要送进衙门里用毛竹板子打屁股的。”
    铁娃抓了抓头,苦笑道:“这……”
    突见两条大汉快步走了过来,左面一人织锦长衫,右面一人满面麻子,手里捧着个黄布包袱。
    铁娃喜道:“还好还好,只来了两个……”
    只见两条大汉大步走到方宝玉面前,齐地躬身一礼。
    麻面大汉道:“这位敢情就是方大侠了。”
    宝玉长身还礼,笑道:“不敢,两位尊姓?”
    麻面大汉躬身笑道:“在下孙星,他叫金松,可都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我两人此番斗胆前来,只是为了那边的朋友公推咱们两人来送些东西给方大侠,万望方大侠笑纳。”说话之间,已双手将黄布包袱放在桌上。
    宝玉道:“这如何敢当,那边的朋友们为何不请过来?”
    金松躬身道:“江湖朋友,昔日有负方大侠之处已多,今后方大侠为了准备与白衣人一战,想必更见辛劳,江湖朋友倒希望方大侠在这段日子里能过得安适些,也算大家对方大侠略表歉意,怎敢再打扰方大侠用饭。”
    两人不等宝玉说话,齐声道:“告辞了。”
    后退三步,转身大步而去,门外群豪亦自纷纷施礼,纵身上马,片刻间便去得远了,却留下三匹马在门外。
    宝玉不觉呆了半晌,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大包成锭的金银,宝玉更是目定口呆,喃喃道:“这算什么?”
    小公主道:“人家想必是瞧你们穷得只能吃阳春面,所以送些银子来,叫你们吃饱了,明年好为他们拼命。”
    铁娃道:“他们有好几个两人合乘一马,却留下三匹马在外面……”
    小公主道:“那三匹马么……自然是人家怕你们吃饱了走不动留给你们代步的,看来这些人对你们倒真不错。”
    她话虽说得尖酸,宝玉却似完全没有听到。
    他委实未曾想到,江湖豪杰竟对他爱护如此之切,期望如此之深,他感激之余心头却顿觉沉重起来。
    小公主道:“此刻你有钱了,可以吃些好的了么?”
    宝玉也不理他,过了半晌,方自怀中取出些散碎银子付了面钱,却将那整包的金银分文不动,仔细包了起来。
    小公主撇了撇嘴,道:“小气鬼!”
    突然一掠而出,纵身上马,口中道:“我可走不动了,你们瞧着办吧!”
    扬鞭打马,飞驰而去。宝玉也只得上马相随,只可怜铁娃牛截铁塔般的身子骑在马上,摇摇摆摆,坐不安稳,更可怜那匹马实已被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
    只见小公主长发飘拂,衣袂飘飞,风姿之美,身形之俏,生像是她一生出来便骑在马上似的。
    宝玉全力打马,竟然追赶不上。
    小公主不住回眸,不住笑道:“快……快呀!”
    乌黑的发丝卷在她嫣红的面靥上──她终于有样事胜过了方宝玉,她明眸因兴奋而发光。
    宝玉苦笑道:“小心些,莫要……”
    突听道旁行人纷纷惊笑,小公主拍掌大笑道:“你瞧,你瞧那是什么……这才叫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年年人骑马,今年马骑人……”
    话未说完,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宝玉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牛铁娃已洒开大步,追将过来──但却未骑着马,反将那匹马扛在肩头上。
    马在长嘶,铁娃双臂圈住了马足,不住大呼道:“慢些……等我一等。”
    宝玉又惊又笑,道:“铁娃,你……这是在干什么?”
    铁娃道:“铁娃一辈子没骑过马,这匹马想必一辈子也没驮过铁娃这么重的人……它驮不住牛铁娃,牛铁娃只有驮它了。”
    小公主笑道:“不错不错,反正你……”突然惊呼一声,整个人直飞出去,原来马失前蹄,已倒在路旁。
    宝玉大惊之下飞身往救,只怕已不及。
    哪知就在这时,路旁箭也似的掠出了一条人影,接住了小公主,斜斜跃出,消解了这一冲之力,拿桩站稳。
    只见这人衣衫华丽,长身玉立,苍白、英俊的面容上微带倨傲之态,却正是那“无情公子”蒋笑民。
    宝玉早已跃下马来,赶过去抱拳笑道:“多谢兄台,幸得兄台恰巧在此,否则……”
    蒋笑民微微一笑,道:“在下并非恰巧在此,而是在此等候已有多时了。但这位姑娘会自马上跌下,倒是在下未曾想到的事。”
    宝玉苦笑道:“在下实也未曾想到……唉!人在得意时,也不该忘了留意马失前蹄,这教训对她……”
    突听“啪”的一声,小公主竟反手一掌掴在蒋笑民脸上,蒋笑民一惊退步,小公主跃下地来。
    宝玉变色道:“你……你疯了么,怎可如此?”
    小公主道:“谁叫他抱住我的。”
    宝玉道:“但……这位兄台乃是为了救你。”
    小公主道:“谁叫他救我的?”
    头一扭,竟转身走了。
    宝玉呆在地上,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转目望去,却见蒋笑民竟仍是行所无事,面不改色。
    宝玉不禁苦笑道:“兄台……”
    蒋笑民道:“兄台莫要说了,只要在下能见着兄台,这又何妨?”
    宝玉叹了口气,道:“莫非兄台在此乃是为了相候于我?”他自己实也
    拿小公主没有法子,只有改口将此事岔将开去。
    蒋笑民道:“正是。”
    宝玉道:“却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蒋笑民目光闪动,道:“不知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宝玉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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