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30章手足竟然相残
    哪知万老夫人却在这时突然抛开了他,飞身去了。
    他自己身怀绝技,自然知道万老夫人所点的三处穴道无一不是必死之大穴,但此刻他为何还未死去,他更是想不通。
    这时,他亦自听得那人语脚步声渐行渐近,渐渐走入了这冷僻的花木林中。一人沉声道:“此地绝无人来打扰,你我正好谈话。”
    这语声一人宝玉之耳,宝玉心头便不禁为之一动。他只觉这语声是如此熟悉,仿佛本是他十分亲近的人。
    他挣扎着,要想去瞧一眼,这若是他的熟人,便可将他救出此处。怎奈他既不能动又不能言,面上还覆着泥土,哪里瞧得见。
    但闻另一人道:“你既有机密之事与我相商,便该与我坦诚相见才是,为何还要如此藏头露尾,又蒙住了面目。”语声冷傲,竟是冷冰鱼。
    宝玉这才知道,自己纵能爬起,也是瞧不见此人面目的了。但此人是谁?行藏为何如此诡秘?与冷冰鱼又有什么话说?
    ×××
    只听这人轻声笑道:“你若是相信于我,不瞧我面目又有何妨?你若是根本不相信我,瞧见我面目也是无用的。”
    冷冰鱼似是沉吟了半晌,道:“好,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那人先不答话,却展动身形,四下游走了一遍,显见他行事十分谨慎,明知此地无人,还是要查看清楚。
    但他观察纵然仔细,行事纵然小心,却也万万梦想不到还有个人竟然埋在地下,偷听他们说话。
    宝玉只听衣袂带风之人有如风卷木叶响了一圈,然后,那人方自顿住身形,沉声说道:“此番泰山较技之会,阁下若能技冠群雄,便不啻登上当今天下武林盟主的宝座,不知阁下是否有意?”
    冷冰鱼冷笑截口道:“这个冷某自然早已知道,难道你此刻说了这番话后,冷某便能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宝座不成?你说了又有何用?”
    那人缓缓道:“自然有用的。我且问你,此番泰山会中,武功真能威胁于你的对手,除了方宝玉与七大弟子外,还有什么人?”
    冷冰鱼笑道:“七大弟子也未必是冷某的对手……”
    语声微顿,又道:“除了他们外,别的,冷某更未放在眼中。”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我若能令这些人全都无法去泰山与你交手,你岂非便可稳稳登上那武林盟主的宝座?”
    宝玉心头一跳,暗道:“这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何力量能令我与莫大叔他们全都无法与冷冰鱼动手?”
    他越听越觉此人语声确是十分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他确信自己记忆与耳力俱都不弱,无论任何人的语声,只要被他听过一次,他便不会忘记,但此次……此次为何却偏偏忘了?他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些古怪的道理,但究竟是什么缘故?什么道理?他心头一片紊乱,越是要想,越是想不通。
    只听冷冰鱼呼吸已自渐渐粗重起来,显见也已动了心。
    过了半晌,他终于沉声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如此相助于我?你究竟有何企图?”
    那人一笑道:“若无我相助,你万难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这点想必你自己也清楚得很。你登上盟主宝座后,想必定不会忘了我的好处,而我,也不愿出面去争那盟主之位,是以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冷冰鱼道:“你……你要我怎样?”
    他语声已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只因这“武林盟主”之位对江湖豪杰说来,的确是种不可抗拒之诱惑。
    那人缓缓道:“只要你写下字据,与我订下同盟之后,奉我如兄,终身不得违背,我便可一手将你扶上宝座了。”
    冷冰鱼呼吸更是粗重,他不愿如此受人摆布,但又实在受不住这诱惑,又沉吟半晌,终于道:“你虽说得如此确定,但我又怎能信得过你?”
    那人笑道:“你立刻便可信得过了。”
    话声未了,突听远处又有人语、脚步声传来。
    那人轻叱一声,道:“藏起身形……快!”
    但闻衣袂风声一闪而没,接着,那边的人语、脚步声越来越近,竟也走入了这片花木丛中。
    ×××
    只听一人道:“你说要去责骂宝儿,却为何将我带来这里?”语声虽然急躁,但中气显然不足,正是杨不怒。
    另一人柔声笑道:“但我总得先问问你,为何对宝玉如此气恼?”这语声竟是魏不贪的。
    杨不怒与魏不贪突然来到这里,宝玉更是吃了一惊。
    他生怕在暗中潜伏的冷冰鱼与那神秘怪客会突然出手暗算杨、魏两人。此刻杨不怒伤病未彻,魏不贪武功再强,猝不及防之下,也难免要遭毒手──他两人死在这里,那是自然无法去泰山与冷冰鱼动手的了。
    宝玉越想越是惊心,怎奈他连呼吸都觉困难,自然无法出声。他身子全被泥土掩埋,连手指都不能动弹,更无法示警。
    杨不怒恨声道:“宝儿这孩子,近来行事之乖僻可恨,委实令人无法想象。就以方才来说,他明明早已来到这里,却偏偏要等到我丢人现眼之时才肯现身,才肯出手,这是为了什么,我好歹也得问个清楚!”
    魏不贪道:“你方才为何不问?”
    杨不怒道:“他战胜之后,根本未将我瞧在眼里,全不过来与我相见!不错,那时是有些人在围住他,但他难道不会推开那些人么?我越想越觉气恼,一怒之下,便索性走了。”
    宝玉在一旁听得又是苦笑又是伤心。
    魏不贪道:“如今你想怎样?”
    杨不怒道:“你既已星夜赶回,自当去问问他,为何要如此对我?这些天他究竟去了哪里……?他……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魏不贪沉吟半晌,方自缓缓道:“这其中秘密,只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杨不怒道:“我为何永远不会知道?”
    魏不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为……”突然伸手向杨不怒肩后一指,叱道:“那是什么人?”
    杨不怒一转身,身后却是空无人影,杨不怒奇道:“那有什么……”
    哪知他话方出口,魏不贪竟突然出手,左拳右掌,闪电般击在他后背之上。只听“砰!拍!”两声,杨不怒一声惨呼,口中鲜血狂喷而出,身子也被震得离地飞起──崆峒武功本以阴柔见长,但魏不贪这一拳一掌却使的是纯正阳刚之力,竟生生将杨不怒的身子震得有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数丈,凌空翻了两个身,仰天跌在地上,显见是永远再也无法站起的了。
    这一变化的发生,宝玉当真在恶梦中也梦想不到。
    他先是怀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是真的。
    但这怀疑瞬即便被惊骇、惶急与悲愤所代替。他身子立刻变得冰冰冷冷,比覆在他身上的泥土还要冰冷。但他心中却已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他实未想到魏不贪如此丧心病狂,竟忍心对自己手足般的师弟下此毒手。
    魏不贪为的是什么?是否他的贪心害了他?
    流水不住呜咽,魏不贪缓缓走到杨不怒尸身旁。
    夜色中,只见杨不怒双睛怒突,牙关紧咬。他嘴角流满鲜血,圆睁的双目中,却凝结着两粒泪珠。
    这鲜血写出了他的仇恨与愤怒,这泪珠却叙出了他临死前的悲哀与失望,显然他死不瞑目──他委实死不瞑目。
    夜色中,这面目看来是如此狰狞,如此可怖,那圆睁着的双目,正带着他生前所有的悲愤与仇恨瞪着魏不贪。
    魏不贪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老七,你莫要怪我,我不得不如此。你若觉黄泉路上太过寂寞,我立刻就会找人来陪你的。”
    他语声中先本有些歉疚之意,但说到后来,他嘴角已泛起狞笑,语声也变得说不出的残忍与冷酷。
    宝玉听了这语声,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切齿暗道:“他还要害谁?他还要害谁?”
    魏不贪已俯下身子,抓起杨不怒的手,以他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个字,喃喃道:“方宝玉……方宝玉……此番你又惨了。”
    黑暗中突然有人道:“魏老五,你干得好。”
    语声熟悉而特异,正是方才那神秘怪客。
    魏不贪一笑道:“这点小事算什么?”
    神秘语声道:“你只要如此干下去,你所梦想的一切,便都会得到的,我担保可以让你得到世上最大的财富。”
    魏不贪笑道:“我也可以向你担保,那几人的性命全包在我手上。”
    神秘语声道:“好……好,你去吧!”
    ×××
    宝玉听完了这短短几句对话,手足更是冰冷如死。
    他身上冷汗已染湿了衣襟,沁入泥土。他如今知道魏不贪与这神秘怪客已有了勾结,而这神秘怪客却显然是“五行魔宫”中人。
    听他们的对话,他们显然已以财富打动了贪婪成性的魏不贪,竟要利用魏不贪将七大弟子一一置之死地,却要嫁祸于方宝玉──武林七大门派若都将方宝玉视作大敌,江湖哪里还有方宝玉立足之地。
    宝玉又是惊怒又觉侥幸:“天幸那老婆子将我埋在地下,否则以这几人耳目之灵,无论谁也休想偷听得到他们的秘密……天幸我今日听得他们的秘密,只要我不死,便能揭破他们的奸谋,否则又有谁会猜到魏不贪如此丧心病狂……但我能否不死?我能活着自这坟墓中走出去么?”
    一阵脚步声自黑暗中行出。
    那神秘的语声笑道:“冷少庄主,方才的事,你都已亲眼瞧见了,你觉怎样?”
    冷冰鱼讷讷道:“我……我……”
    他竟也似被方才发生的事骇住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神秘的语声道:“你此刻是否已相信了我的话?”
    冷冰鱼叹了口气,道:“知道了。”
    但闻一阵纸张悉索声,然后,神秘语声道:“这里有三份盟约,只要你写上名字,画上花押,你我便是生死与共、富贵共享的盟友了。”
    冷冰鱼道:“但……”
    神秘语声道:“良机不再,错过难逢,你还犹豫什么?”
    冷冰鱼显然早已动心,此刻终于咬了咬牙,大声道:“好!一言为定,祸福同……”话未说完,语声微顿,只因这时远处又有脚步人声传了过来,脚步奔腾,人声喧哗,来的人数似乎不少。
    ×××
    冷冰鱼与神秘怪客方自隐去。人群已来到这里。魏不贪当先而行,
    齐星寿、潘济城与十余个江湖豪杰相随而行。
    只听齐星寿沉声道:“魏兄怎知杨七侠到这里来了?”
    魏不贪道:“老七方才已与我见过一面,说要将宝儿带来这里教训一番,问他为何目无尊长……唉!老七素来脾气暴躁,而宝儿么……唉!宝儿少年成名,委实也太不将我辈瞧在眼里,我生怕他们言语冲突起来,不可收拾,是以才将各位请来,打个圆场。”
    齐星寿笑道:“这样的和事佬,在下一向最愿当的了。”
    潘济城道:“但这里如此静寂,哪有人影?”
    齐星寿道:“咱们找找……老七……老七,宝儿,你们在哪里?”
    脚步声散了开来,显见已在四下找寻。
    忽然间,一人惊呼道:“不好了,这……这……这……杨……杨……”惊骇激动之下,不但语声颤抖,连字句都分辨不清。
    但群豪虽然未曾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却都已闻声奔来,于是一眼便瞥见了杨不怒僵卧的尸身、狰狞的面容。
    齐星寿失声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杨七侠遭了谁的毒手?方少侠又到哪里去了?”呼声之中,魏不贪已痛哭着扑在杨不怒尸身上。
    接着,自然立刻会有人发现杨不怒手指划出的字迹,于是又有人呼道:“这里有个字……”
    于是六、七个火折子立刻同时亮起,有人呼道:“宝!是个‘宝’字,杨七侠临死前还写下这‘宝’字,为的是什么?”
    潘济城颤声道:“莫非是……莫非是方少侠……”
    魏不贪嘶声悲呼道:“宝玉!方宝玉!一定是方宝玉下的毒手。否则老七又怎会毫无防备,否则普天下又有谁能将咱们老七一掌击毙?”
    群豪立时呼喝大骂起来:“不想方宝玉竟会如此狠毒!”
    魏不贪自然更早已泪流满面,悲呼道:“各位一定要帮我寻着这卑鄙无耻的恶徒。”
    群豪哄然应道:“对!咱们可也不能再容这恶徒活在世上,咱们一定得将他找出来。”于是火光又自四下散开,远处又有脚步之声奔来。
    宝玉又是悲愤又是惊骇。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被人寻着,魏不贪万万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必定要将他立毙掌下。
    他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不将魏不贪之阴谋揭破,他实是死不瞑目,他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
    火光闪动,脚步奔腾,他只觉人群的脚步自他身上践踏而过,但谁都梦想不到方宝玉竟已被埋在他们践踏过的泥土里,谁都未曾低头搜索一眼,谁也都未曾发现自己脚下的泥土有何异状。
    宝玉只觉他自己心房的跳动渐渐加速、加重,正震动着他自己的耳鼓,仿佛已快要将耳鼓震破。
    就在这时,他冰冷的躯体四肢忽然起了一种燥热之感,似乎有股火焰忽然在他身子里燃烧起来。
    顷刻之间,他心脾内脏、躯体四肢都已被烧得发疼,正似有无数根火红的钢针扎在他身上,疼得他已无法忍耐;也就在这时,他本自软绵无力不能动弹的四肢竟突然有了力量──这力量竟似随着这火烧般的热疼而来。
    他喉间也似已能发出声音。
    于是,他忍不住要挣扎动弹,他忍不住要呻吟嘶呼。
    但他只要稍有挣扎,稍有呻吟,行藏便立时要被人发现。
    若是换了平时,无论多大的疼痛,他都可咬牙忍住,但此刻此时他身心都已出奇地孱弱,竟似无法忍受这火烧般的疼痛。他虽然拼命咬紧牙关,但仍压不住那挣扎嘶吼的欲望。
    他已几乎要疯狂起来──他已几乎要不惜牺牲一切,放声嘶喝,以求解脱,他脑海已因痛楚而迷糊,道义、责任、雄心……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似已距离他十分遥远……十分遥远……
    忽然间,霹雳一声,大雨倾盆而落。
    如注的大雨淋在泥土上,自泥土中渗入宝玉的衣裳,宝玉火热的身子被这雨水一打,疼痛立时减轻,神智立时清醒。
    覆在宝玉面上的一层泥土本就十分稀薄,此刻立时便被雨水冲开。他双目已能睁开,眼前已可瞧见珠帘般的雨丝。
    火光已灭,暴雨中有群豪叱咤呼喝声传来。
    “如此暴风雨,咱们还是莫要再找了。方宝玉可非呆子,他杀了人后,还不快快逃走,在这里等死不成?”
    “说得有理,咱们走吧!”
    于是呼喝脚步声渐渐远去,四下又复寂然。
    宝玉嘴角不觉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这就是人性中卑劣的一面,这就是人的自私──在激动之中,无论要谁去追查凶手,他都会去的,但若要他淋雨、受苦,他便会想个理由不干了。
    ×××
    雨越下越大,宝玉身上火烧针扎般的热疼已渐渐消失,他身心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疲惫,眼帘似有千钧般沉重。
    所有的一切,又似都距离他十分遥远,他只想好好睡上──阵,纵然他身子还在泥土中,纵然一睡不起,他也在所不惜。
    他终于沉沉晕睡过去。
    ×××
    八月十三,月已将圆。
    泰山群雄竞技之会已迫在眉睫。
    月明星稀,夜已深沉。
    泰山之麓,万竹山庄,虽是群豪聚集之地,但此刻人人都要为这近在眼前的大战养精蓄锐,自己俱都提早安歇。
    万竹山中,风吹竹动,一片静寂,唯有西园中一间精舍的斗室里,仍有灯光自窗户透出。
    孤灯昏暗,莫不屈、公孙不智、石不为三人对灯枯坐,三人俱是双眉紧锁,满面沉重之色。
    莫不屈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声道:“杨七弟重伤不治在先,金老二饮酒中毒在后,昨夜西门六弟竟又被人暗算,连中三种绝毒暗器,眼见也是活不成了。想起我弟兄八人,同投白恩师门下时也有生死与共之誓言,而如今……唉……”惨然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石不为目中也热泪盈眶,一字字沉声道:“我活下去,只为复仇……”
    公孙不智喃喃道:“复仇……不错,复仇!但纵算杨七弟是死在宝儿手下,难道老二、老六也是被宝儿害死的么?你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复仇?”
    莫不屈道:“听你言下之意,老二、老六之死,是断然与方宝玉无关的了?”
    公孙不智道:“嗯!不错。”
    莫不屈道:“但除了方宝玉之外,又有谁会暗算他们?又有谁能暗算他们?”
    公孙不智道:“你必须注意一点:他三人被害后,都毫无挣扎之迹留下,显见是事先毫无防备。由此可见,动手加害他们的,必定是他们极为熟悉的人。”
    莫不屈截口道:“是以我才算定是方宝玉。”
    公孙不智缓缓道:“但宝儿害了杨七弟后,老二、老六早已将他视如蛇蝎,只要一见他们,必定叱骂争打起来,怎会那般安静?”
    莫不屈怔了一怔,说不出话来。
    石不为道:“对!”
    莫不屈默然良久,方自叹道:“此人既非宝儿,却又是你我十分熟悉的人,那么,他会是谁呢?难道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熟悉的人中有谁会是那般丧心病狂之人。他对谁都不敢稍有怀疑,只得长叹住口。
    公孙不智缓缓道:“大哥你不妨想一想,你我兄弟间,有谁最易被利诱,老二、老七他们死后,又是谁最先发现的?”
    莫不屈身子一震,双目圆睁,厉喝道:“你莫非是说魏五弟?你怎可如此怀疑于他?你……你……你切莫忘了,他也是你我亲如骨血的兄弟。”
    公孙不智沉声道:“事已至此,你我必须对任何人都要怀疑,宁严不漏,宁枉勿纵……”
    石不为道:“对!我去瞧。”
    莫不屈方待站起喝止,已被公孙不智一把拉住,道:“四弟行事最是沉着谨慎,有他去瞧,错不了的。”
    过了半晌,石不为一掠而回,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是沉着道:“来!”
    再次转身奔去。
    莫不屈、公孙不智根本无法自他神色间瞧出他查看的结果,只有随在他身后快步奔出。
    他三人同室而居,魏不贪却与牛铁娃、金祖林同住。莫不屈等三人推开了他们住室的门户,闪目一望,面色立时改变。
    一线微光中,只见铁娃鼾声如雷,金祖林烂醉如泥,而魏不贪竟然倒卧在地上,四肢痉挛,口吐白沫,身旁一只茶杯,亦已跌得粉碎。
    莫不屈失声道:“不好,老五莫非也中了毒?”
    公孙不智早已窜将过去,扶起了魏不贪的身子,翻了翻他的眼皮,把了把他脉息穴道,出手如风,将他心脉左近穴道一齐点住。
    石不为燃起灯火,将灯边茶壶检视半晌,道:“茶中有毒。”
    莫不屈热泪夺眶而出,轻抚着魏不贪铁青的面容,黯然道:“老五,咱们险些冤枉了你……”
    公孙不智亦是满面悲怆,喃喃道:“不错,我方才确是冤枉了他……”他心中自觉十分歉然,只因魏不贪若是凶手,自己又怎会中毒?
    莫不屈道:“他……他已无救了么?”
    公孙不智道:“幸好咱们及时发觉,他毒性还未攻心,只要再迟半个时辰,老五这条命便又要真的断送了。”
    莫不屈道:“如此说来,他……莫非还有救?”
    公孙不智“嗯”了一声,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紫缎锦匣,自锦匣中取出四只玉瓶,将瓶中之药全部给魏不贪灌了下去。
    要知武当内家正宗门下弟子游侠江湖时,难免与下五门盗贼结怨,是以武当弟子,虽严禁使用毒药暗器,但解毒灵药经过百十年的研究改进后,已凌驾天下各门各派之上,几称举世无双。
    道家灵药,无毒不解,公孙不智虽不知魏不贪中的是何种毒药,但将那四瓶药灌下去后,不出半个时辰,魏不贪身子已能转侧,口中也已能发出呻吟,接着,张口吐出了一滩碧绿的苦水。
    公孙不智抹了抹额上汗珠,长长松了口气,道:“无妨了。”
    莫不屈长叹一声,“扑”的坐到椅上。惊骇过后,他此刻似已浑身脱力,满头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如雨而下。
    公孙不智道:“老五危险已过,有我在这里照料已足够了,四弟你还是陪大哥过去歇歇吧。会战之期将至,大哥是万万不可太过劳累的。”
    ×××
    莫不屈终于被石不为劝去歇了。铁娃犹在沉睡,金祖林犹在沉醉,房中的响动,他两人竟然全未察觉。公孙不智瞧着他们,嘴角不禁露出苦笑,喃喃道:“这两人真有福气。”
    突听窗外有人拍掌作声,“吧”的一声。
    公孙不智霍然转身,叱道:“谁?”
    哪知他“谁”字方出口,榻上的魏不贪手掌突然挥起,数点寒星随手暴射而出,急打公孙不智后背。公孙不智虽然机智无双,却再也梦想不到背后竟会有人突加暗算,何况铁娃鼾声如雷,完全掩没了暗器破风之声。
    但见寒星一闪,公孙不智一声惊呼,整个身子都被打得往前面直扑了出去,数点寒星已全都打在他的背上。他身子踉跄扑到窗前,双手一撑,整个人自窗口翻了出去,竟有如疯狂一般狂奔而出。
    魏不贪悄悄探起半个身子,目中闪动着得意的光芒──公孙不智身中数件绝毒暗器,再加如此狂奔,毒性只有发作得更快,只怕奔不出数丈远,便要倒地不起,那时世上又有谁会想到这是魏不贪下的毒手。
    原来魏不贪之中毒,只不过是他自己故布疑阵,好叫别人不再怀疑于他。他喝下毒茶之前,自己早已先将解药服下,他那晕迷痉挛之态,倒有大半是他自己装作出来的,公孙不智纵无解药救他,他也万万死不了的。
    房门一响,莫不屈与石不为又冲了进来。
    魏不贪早又卧倒,早已作出昏迷之态。
    莫不屈目光转动,骇然道:“方才是谁在惊呼?公孙二弟哪里去了?”拼命摇醒了金祖林与牛铁娃,大声问道:“方才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可知道?”
    金祖林与牛铁娃愕然相顾,茫然道:“什么事?”
    石不为跺足长叹。石不为忽然叱道:“瞧!”
    众人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窗前地下,赫然有数点血迹,半支起的窗户也已被震破了。
    莫不屈失色道:“莫非公孙二弟也中了暗算?此刻竟负伤去追查敌踪去了?但……但他为何不通知你我一声,他!他……他怎可孤身涉险?”
    石不为道:“追!”当先掠出窗外。
    ×××
    但众人穷一夜之力,几乎将“万竹山庄”每寸泥土都翻过来了,却还是找不着公孙不智的踪影。
    公孙不智竟也失踪了。
    七大弟子中三人不治,一人中毒,一人失踪,这自然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江湖中人有的为此惊诧,有的为此难受,也有的为此暗中窃喜──泰山竞技之会,已少了几个强敌。
    八月十四,这一日便在纷乱、慌恐、焦急与等待中过去。莫不屈两日不眠不食,面色苍白,双目红肿,已憔悴得不成人形。
    竞技之会虽订在月圆之夕,但八月十五清晨泰山之巅观日峰前的山坪上,已是人头拥挤,群豪毕集。
    山石间,林木中,只要稍有空隙,便可发现赫然有一具崭新的棺木放在那里。群豪对这些棺木早已作过各种猜测,此刻已是见怪不怪,有的人甚至就坐在这些棺木上,静等着圆月升起。
    午后,群豪间已不时骚动,只因参与此会的主要顶尖儿的高手已陆续来了。
    “潘济城,那随着齐星寿同立、面容惨白、长身玉立的少年人便是五年前怒斩‘快刀手’的潘济城。”
    “是他?就是他!嘿!倒真瞧不出来,这看来有如花花公子般的少年,竟就是江湖传说动手间最冷静的潘济城。”
    潘济城是成名英雄中上山最早的一人。
    接着,长白大豪“快马阴刀”吴东麟、“小花枪”马叔泉、“无情公子”蒋笑民……这些久已脍炙人口的英雄豪杰,也都陆续上山──每一人上山,自然都会引起一阵或大或小的骚动。
    但此次盛会中最最引人注意的一些人物,直到日薄西山、天已将夕却都还未露面,这自又引起群豪的窃窃私议。
    “闻道‘天刀’梅谦此次早已随万子良与七大弟子来到山下,怎的他们直到此刻还不上来?”
    “这……这必是为了七大弟子此刻已只能称为两大弟子了,而且瞧莫不屈的模样,此次已万万不能出手,只怕也不堪一击。”
    “出道时曾经轰轰烈烈的七大弟子,如今竟落到这样的地步,倒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奇怪的是……他怎的也还未来?听人传言,他仍是此次盛会中夺标希望最大的一人。”
    “谁?”
    “天上飞花冷冰鱼。”
    “他?怎会是他?”
    “嘿嘿!这消息来源机密无比,我虽不能告诉你,却可断定这是万万不会错的,你且等着瞧吧!”
    “但方宝玉……方宝玉又如何?”
    “方宝玉……哼哼!他只怕永远也无法在人前现身了。”
    ×××
    山峰远侧,高处杂木林中,嶙峋怪石间,还有口棺材。
    两条大汉,一人锦袍,一人蓝衫,费了许多力气,终于爬上这里。蓝衫大汉长长喘了口气,笑道:“此地上来虽然困难,但只要一上来,便可安安心心地观战了。棺材虽不祥,但坐在上面却舒服得很。”
    锦袍大汉拍着身上的泥土,亦自笑道:“不错,此地纵观战局,确可一目了然……”
    两人方自坐上棺材,突听棺材里“吱”的一声。叫声尖锐怪异,本就十分吓人,何况是自棺材里发出来的?
    两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齐地自棺材上跳了下来。
    锦袍大汉放足便奔,蓝衣大汉却一把拉住了他,壮起胆子,喝道:“棺……棺材里的是什么人?”
    棺材里发出了吱吱的怪笑声,道:
    “棺材装死人,活人离远些。”
    语声之怪异可怖,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蓝衫大汉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棺材里怪笑道:
    “你且莫管我是人是鬼,只要敢再坐在这棺材上,便再也休想活着下山,不信,你两人尽管试试。”
    两条大汉身子虽大,胆子却不大,对望了一眼,齐地转身狂奔而去,连滚带爬逃了下去。
    棺材里笑声不绝,棺材盖缓缓升起,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自棺材里伸了出来,格格笑道:“我老人家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瞧热闹,你两人却要来坐我老人家头上,岂非自找霉气么?若非我老人家此刻还不愿现身,你两人此刻哪里还有命在?”摸出个梅子放进嘴里,咬得“吱吱喳喳”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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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奇人多奇遇
    她赫然正是万老夫人。
    忽然间,一根树枝闪电般插入棺材缝里。
    万老夫人吃了一惊,拼命想将棺盖拉下去,但那柔弱的树枝上却似有着千钧之力,她非但无法将棺材盖拉下,棺材盖反而一寸寸向上抬起。万老夫人面上已无人色,沿着那树枝瞧了过去。
    只见一只白如莹玉的手掌,以三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拈着树枝,再往上瞧,便是一只淡青色的衣袖。
    瞧到这里,万老夫人便再也不敢往上瞧,脑袋往里面一缩,整个人也全都缩进棺材里。
    只听一人轻笑道:“我算定你必定要来山上瞧热闹,却找不着你,心里正在奇怪,谁知你竟已躲进了棺材。”
    语声娇柔清脆,除了小公主还有谁?
    她口中说话,手中树枝轻轻一挑,整个棺材盖被她挑了起来。万老夫人身子蜷伏在棺材里,竟不敢抬头。
    小公主道:“反正躲也躲不了啦,还不出来?”
    万老夫人道:“姑……姑娘你找我老婆子,莫非有什么事不成?”她拼命想装成若无其事之态,怎奈语声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小公主道:“我找你,只不过要问问你,方宝玉到哪里去了?”
    万老夫人吃吃干笑道:“方……方宝玉,姑娘你说的是方宝玉?嘿嘿!这位小少爷的行踪一向飘忽得很,我老婆子怎知他在哪里?”
    小公主忽然一笑,道:“你真的不知道?”
    她不但面上泛起笑容,语声也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但万老夫人瞧在眼里,却不禁打了个寒噤,道:“真……真的。”
    小公主笑道:“你若是真的不知道,为何要如此怕我?想是你暗中必定怀了鬼胎,是以才会如此心虚胆怯,是么?”
    万老夫人道:“我……我……”
    小公主柔声笑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从来不愿吃亏的。那么,此刻又何苦逼我动手?还是说出来吧,我绝不会为难你……”
    万老夫人缓缓道:“只要我说出方宝玉的下落,你便不来为难我?无论他在哪里,你都……”
    小公主道:“不错。”
    万老夫人道:“你凭什么能令我相信你?”
    小公主笑道:“没有凭什么,只凭你此刻非相信我不可。”
    万老夫人怔了怔,苦笑道:“不错,我的确非相信你不可……好,我告诉你。”
    小公主娇笑道:“和聪明人谈生意,的确痛苦得很。你说,方宝玉在哪里?”
    万老夫人眼珠子转了转,大声道:“方宝玉已死了。”
    小公主身子一震,万老夫人身形已凌空而起,倒翻了两个跟斗,如风逃去,百忙中还偷偷瞧了小公主一眼。
    只见小公主木立在棺旁,似已愕住,竟全无追赶之意。
    万老夫人眼珠子又一转,远远顿住身形,大呼道:“方宝玉的尸身,我老婆子亲眼瞧过,绝不会骗你……绝不会骗你!”呼声犹飘荡在山林间时,她人影已瞧不见了。
    小公主凝立当地,面容木然,谁也无法自她神情间瞧出她究竟是悲是喜。只听她喃喃低语道:“她莫非在骗我?……不会,她若要骗我,也不会如此骗我的,只因如此做法对她全无好处,她是万万不会做的……”
    这时人丛中又发出骚动之声,群豪耳语,轻呼道:“冷冰鱼……冷冰鱼来了……”干百人的耳语轻呼便汇集成一股震耳的吼声,但小公主却仍痴痴地站着,全未觉察。
    她只是轻轻自语,道:“宝儿,你难道真的死了?”
    ×××
    方宝玉之死讯,自然要使“五行魔宫”的策略发生重大的改变,但泰山竞技之会却仍然在照常进行着──到了这时,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此会阻延一时半刻了。
    黄昏时,大会发出了通告:“人之体力有限,消耗却无限,纵是绝代高手,亦无法连续接战数十高手。鉴于以往武林较技盛会‘车轮战’之不公,本会决定力求革新,除此弊端,今特请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等七位江湖德高望重之士,组成本会之监察小组,除弊革新,力求公允。
    “凡欲参与此次盛会之人,盼即往监察小组处抽签决定对手,决战之后,胜方再与胜方决战,如此继续轮流作战,战至最后一对,便可分出究竟谁是压倒群豪之人,亦无人因体力消耗过巨而屈于落败。
    “此通告于大会前拟定,经已接获请柬之四十三位豪杰同意后施行,盼天下武林同道一体知照。”
    这简单而隆重的通知,由参加此会高手之一──“震天霹雳”许铸以足以震人耳鼓的洪钟之声,在人丛前念了出来。
    这时山坪前已留出一方空地,由“万竹山庄”主人指挥庄丁壮汉在空地上搭起了一座高台。
    七位监察人,除了“云梦大侠”万子良犹未现身外,都已在台侧设下的座位坐定。这七人武功虽然未必全都高明,但却自然都是行事公允、为人方正、目光敏锐、历练丰富的江湖老手。
    本也混在人丛中的“快马阴刀”吴东麟、“小花枪”马叔泉、“无情公子”蒋笑民、“济城大侠”潘济城……这些显赫一时的武林高手,听了通告后,俱都已走向监察人的座位。
    这时,日已落,月未升,天地间一片朦胧,再加上高山之巅氤氲缥缈的烟雾,令人如同已登仙阙一般,几欲振翼飞去。
    但“万竹山庄”的庄丁们已高举着灯笼火把快步而来,特制的灯笼火把瞬即便将这一片山坪照得亮如白昼。
    山风振衣,火光耀眼。
    群豪心情骤然紧张了起来,俱都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语声,收敛了笑容,坪上唯闻丁老夫人慈祥而严肃的语声,沉声道:“长白吴东麟、济城潘济城,你两位为一对,但盼两位存以武会友之心,莫使诡计,莫立意伤人……”
    于是,泰山上龙争虎斗眼看便要开始。
    这时,谁也不会想到方宝玉,谁也想不到方宝玉这时在哪里──但这时方宝玉却竟已到了泰山脚下。
    ×××
    方宝玉逡巡在泰山脚下,几次举步上山,却又随即驻足。他竟似已不敢上山,竟似已失去上山的勇气。
    他衣衫褴褛,发髻蓬乱,憔悴的面容上泥污斑斑,甚至连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也不复再有昔日那般逼人的光彩。
    但他却还未死。他还确确实实地活在世上。这是为了什么?这原因必须从他被困在天香茶林那日说起。
    原来那日他在天香茶林小公主的绣阁中,饮下了那杯毒茶后,他以那几乎无所不能的意志之力使自己神智保持清醒时,他体内那已妙参自然玄机,流动循环不息的内力真气,便在他不知不觉间将迷药的药力全部逼入了丹田下腹中──这道理正如人体血液中也有着一种消灭毒素的力量一样,平时流动循环不息,一遇病毒,便会发出抗力,病毒侵入人体时,若非十分猛烈,便会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被血液中抗毒力消灭,使疾病不能发作。内力练至宝玉这种地步后,自然也有一种抗毒之力,这力量自然要比血液中的抗毒力强大得多。
    但茶中迷药的毒性也十分顽强,宝玉体中内力虽强,短时间还是无法将这毒性完全消灭。
    是以这股内力必须将这股毒性裹在丹田中,逼住它,不让它毒性发作,于是这股内力便不能在宝玉体内继续流动循环,是以宝玉便以为自己内力已完全失去,已无法再与别人动手。
    这股内力凝结后,当真是坚如精钢,它凝结在宝玉丹田下腹中,宝玉下腹自然不时要发生剧痛。
    他究竟年纪还轻,阅历还浅,竟未想出这其中的道理──就连老奸巨猾的万老夫人,也摸不清其中玄妙,是以才会骤下毒手。
    她连点方宝玉下腹剧痛处左近数处穴道──宝玉下腹剧痛处也正是他内力凝结处,万老夫人的指力,恰巧将他凝结的内力震开,这内力郁结已久,此刻一旦崩溃,自穴道中激射而出,正如堤溃水决,力道是何等强大!
    万老夫人如何抵挡得住,是以她最后一指点下,身子便被震得飞了出去。有这股内力挡住了万老夫人的指力,是以方宝玉虽被点了“死穴”,但犹能不死。
    但内力一崩,那毒性白也立刻发作,瞬即在宝玉全身上下散布开来,宝玉骤然不觉,自被迷倒。
    是以他身子立时软绵无力,口中也立时不能言语,只有任凭万老夫人将他埋入土中,而恰巧听到了魏不贪的稳秘。
    那迷药的毒性虽已被内力磨炼去不少,但力量还是十分惊人,毒性完全发作时,宝玉但觉身子火烧般热痛。
    但那时却恰巧有大雨倾盆而落,雨水浸入泥土,潮湿的泥土便也恰巧将宝玉体内的热毒化解。
    这些事自是万般凑巧,但除了方宝玉这样的非凡人物,谁还会遇着这许多非凡的奇遇?
    ×××
    直到此时,宝玉只要一想起他在泥土中度过的那数日,那数日他所经历的折磨、痛苦、伤心、绝望……他身上便会不由自主爆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来,他甚至不惜牺牲一切代价,要忘去那些个可怕的日子。
    迷药的毒性经过数日后,方自完全消失,那时他才自泥土中脱身而出,那时他实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幸好“快聚园”中群豪都已赶往泰山,他才能连夜逃了出来。仰观星月,他不禁长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实已有如两世为人──他本不知惧怕是何滋味,但这时他却连灵魂都起了颤栗。
    然而,这时月已将圆。
    宝玉瞧见了当空明月,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向泰山奔去。一路上,他体力渐渐恢复,但他壮心雄志似也已被那可怕的痛苦消磨殆尽,除了购买食物外,他竟已不愿见人,更不愿修饰。
    如今,他逡巡在泰山脚下,竟已无上山的勇气。
    这是泰山下阴僻的一角,他沿着山脚,缓缓踱步,心中充满了疲惫的怯弱、怯弱的痛苦、痛苦的矛盾……
    忽然间,阴暗的秋草丛中传出一声呻吟之声!
    宝玉心神一震,停下脚步,凝目望去,只见草丛中果然有一条人影正在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呻吟。
    他身子完全浸浴在月光中,这人影自也瞧见了他,挣扎着爬了过来,双手撕抓着泥土,颤声道:“水……水……好心人,求……求你……给我些水……”这语声虽因痛苦而有些改变,但宝玉还是听出了他是谁。
    刹那间,宝玉但觉心房一阵急剧的震动,双目中也立时喷出了狂怒的火焰,脱口嘶声道:“你!你是魏……”
    那人影吃惊地抬起头来,这才瞧清月光下这褴褛的少年,赫然竟是久已失踪了的方宝玉!他本已扭曲的面容,此刻更是扭曲,是惊也是喜。
    他惊喜呼道:“宝儿,是你……快……快来救我……快……”
    宝玉忍不住狂吼一声,道:“救你?你忍心对杨七叔下得了那样的毒手,又要将诸位叔父一一置之死地,你……你……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他话未说完,魏不贪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自问这隐秘再也无人知晓,哪知却被宝玉当面揭破,这时他心中的惊恐骇惧真如见鬼魅一般,忍不住脱口道:“你……你怎会知道?”
    一句话出口,他便知自己说漏了嘶颤声接道:“我没有……”
    宝玉一把抓住他衣襟,将他提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想骗我?告诉你,此事乃我亲眼所见,你再也骗不过的,你可知道你动手时我便在你足下的泥土里?”
    魏不贪骇极大呼道:“鬼……你莫非是鬼?”
    宝玉惨笑道:“不错,我是鬼,我是代杨七叔向你索命的鬼。”
    魏不贪惨呼道:“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也是被人骗的,你瞧……我……我如今也被人害成了如此模样。”
    宝玉道:“我正要问你,你怎会突然变得那般丧心病狂?怎忍对杨七叔下得了那般毒手?又怎会落到如此模样?”
    魏不贪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眼角却沁出两滴晶莹的泪珠。他身子颤抖,泪珠坠落。
    他口中道:“狡兔死,走狗烹,我……我任务已达成,实已无用了,他们……他们自不容我再活在世上。虽然早已知道此点,虽然早已小心提防,但却还是逃不过他们的毒手。”
    宝玉大骇道:“任务已达成?难道……难道诸位叔父都已遭了你毒手?”
    魏不贪道:“我该死……我实是罪大恶极……我后悔也来……来不及了。”
    宝玉心魂皆飞,声泪齐下,怒喝道:“你……你……赔他们的命来!”
    他手掌已抬起,但瞧见魏不贪那充满了痛苦与悔恨的目光,那流满了眼泪的面容,这一掌竟是不能拍下。
    魏不贪颤声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反而可以减少我此刻的痛苦,我……我反正是活不了的……”
    宝玉以手捶胸,顿足嘶声道:“但你为何要如此?”
    魏不贪流泪道:“贪心,贪心害了我,我……辜负了恩师为我取的‘不贪’两个字,我死了也无颜见他老人家。”
    他痛苦更是剧烈,身子痉挛也更剧烈。他双手俱已插入了泥土中,每说一个字,身子都要因痛苦而抽动一下。
    宝玉突然想起了那语声极是熟悉的神秘怪客,大声道:“那日在快聚园中,你杀了杨七叔后,与你说话的人是谁?”
    魏不贪呻吟已变作喘息,竟再也不能说话。
    宝玉一把抓住他肩头,嘶声道:“他是谁?谁?”
    魏不贪双目已闭起,嘴唇已干裂;他竟已进入昏迷状况,口中不断发着梦呓般的低语,不断道:“珠宝……金子……水……”
    宝玉拼命摇动着他身子,呼道:“醒醒……醒醒,说,究竟是谁?”
    魏不贪眼睛终于缓缓睁开,茫然瞧着宝玉,道:“他……他……”深深吸入口气,本已痉挛而蜷曲的身子突更缩成一团,便再也不会动了。
    ×××
    风凄,月冷。
    所有呻吟、喘息都已一齐寂绝,月照荒山,风吹木叶,这仲秋的月夜,竟实似变作严冬般萧索、寒冷。
    宝玉徐徐站起身子,木立在魏不贪的尸身前,凝注半晌,突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但,他那无神的双目此刻却已射出火热的光焰。
    他咬了咬牙,抱起魏不贪的尸身,大步—上山。
    山路险陡,荆棘没径,怪石嶙峋。
    但此时此刻,世上已没有任何艰险困难可以阻挡住方宝玉上山的决心──他决心既下,正如箭已离弦,万难回头。
    他大步而行,决不回头,决不停顿。然后,他寻了个深邃而隐秘的洞窟,安放起魏不贪的尸身。
    突然间,静夜中又有人声传来。
    接着,洞外闪起了火光。
    那人语、脚步声十分嘈杂,显然来的人数不少,但闪烁的火光在这荒山静夜里看来,却显得十分诡秘。
    人声渐近,火光渐亮,竟似走向这洞窟而来。
    宝玉微一迟疑,迅快地将魏不贪的尸身藏在暗处,自己也闪身躲入了一块凸起的山石后。
    这时,火光已映人山洞,两条黑衣大汉高举火把大步而入,目光四下一转,齐声道:“就在这里,抬进来吧!”
    洞外哄应一声,十余条大汉,每两人抬着一口棺木,鱼贯而入,崭新的棺木,在火光下闪闪地发着慑人的光彩。
    “砰”的一声,棺木被重重地放到地上。
    抬棺的大汉伸手一抹头上的汗珠,道:“一、二、三、四、五、六……不错,正是六口,总算全抬来了。他们人死了,一了百了,却累得咱们出力受若。”
    另一大汉道:“你可别这么说,就凭棺材里这六人,若是换作平日;咱们想抬他们的灵柩只怕还抬不到呢!”
    前一大汉冷笑道:“不错,本日之前,这些人可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但此刻却已都算是死人了。活着的人名头有高下,地位有高低,但死人可全都是一样的。再大的英雄,死了也不能比别人多占一尺土。”
    第三人道:“好了,好了,别抱怨了,该抱怨的还在后头哩!这一趟是六口,下一趟说不定就是十口八口了。”
    第四人叹道:“可不是么,那位丁老夫人虽再三劝告,要人抱着以武会友之心,莫毒手伤人,但这些人又有谁听进了她老人家的话?又有谁动手时不是红着眼睛,恨不得一出手就将别人杀死,除了潘济城,他总算还有些慈悲之心,但别人会不会对他也那么慈悲,可就难说了。”
    又有一人叹道:“说起来,那位‘天刀’梅谦可真够瞧的。像‘砍虎刀’彭松那样的人物,可不是一招就死在他刀下?别人甚至连瞧都未瞧清他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看来,连冷冰鱼也休想胜得了他。”
    这些大汉言来语去,只听得宝玉热血沸腾,掌心沁汗。他这才知道泰山之会竟已进入如此紧张的阶段,已有如许多成名英雄在这第一名山流出了鲜血,而他自己……他自己却还躲在这阴暗的山洞里。
    只听那高举火把的大汉笑道:“咱们这差事虽苦,却也有不少人在羡慕咱们。”
    一人道:“羡慕什么?只怕唯有疯子才会羡慕咱们。”
    那大汉沉声道:“你且瞧瞧,如今泰山之上,还有多少人挤在那里,想进不能进,想出不能出,又有多少人被隔在人丛外,只能远远地听见刀剑相击声,偶然见到些凌空刺击的刀光剑影,别的就什么都瞧不见了,但咱们,咱们却能在人群中穿进穿出,无论是多大的英雄,都得为咱们让路。就凭这一点威风,咱们已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还是快快走吧,错过了这场大战,再想瞧也瞧不到了。”
    大汉们笑应着,纷纷走了出去。
    ×××
    宝玉突然自黑暗中掠出,左手轻挥,已点了走在最后一条大汉后背的三处穴道,这大汉惊呼未及发出便已倒了。宝玉右手托住了这大汉倒下的身子,剥下他衣衫,换在自己身上。他动作之迅急轻灵,岂是言语所能形容,走在前面的大汉们竟是毫未觉察,径自谈笑着走了。
    宝玉将那大汉斜倚在暗处石壁上,喃喃道:“委屈你了。”
    然后,他又在魏不贪尸身前凝立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你一时失足,虽已铸成大错,但临死前终能痛悔,只愿苍天能宽恕你的罪恶,令你能安眠地下。”
    风声凄切,月色灰白,棺木正闪动着幽光。
    他四望一眼,目中已有泪痕,又自接道:“这里有这么多位豪杰英灵伴着你,想你已不致寂寞,……你好生安息吧……”咬了咬牙,抹去眼角泪痕,转身飞掠而出。
    片刻之间,他便已追着那一群大汉,悄然跟在他们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上山巅。
    走了没多久,已可听到欢呼声、喝彩声,随风白山巅飘了下来,不知又有哪一位名侠在人前战胜了他的对手。
    这欢呼喝彩声正是他以别人的鲜血换来的。武林群雄中又有谁的声名不是以别人的鲜血写成的?
    宝玉心房一阵收缩,热血更是奔腾,双拳握得更紧。
    大汉们显然也因这呼声而激动起来,脚步走得更快,又不知走了多久,宝玉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轮明月悬在天边,山坪上灯火通明。
    秋月虽明,但光辉却似已被人间的灯火掩去;秋星虽繁,但却也比不上这满山的人头众多。
    ×××
    宝玉精神一振,但头却垂得更低,紧跟着大汉们的身后,垂首疾步,也不敢东张西望一眼。
    大汉们自山背上来,这里人群本也挤得密密的,但瞧见这些大汉上来,果然让开了一线道路。
    后面的大汉搭着前面大汉的肩头,一人连着一人,连成一条人龙,自人缝中穿了过去。
    宝玉身子随着他们往前挤,鼻子里只嗅着一阵阵酒气、汗臭气、烟草气……耳边只听得一阵阵嘈杂的人语:“你瞧……‘天上飞花’果然有两下子,连这一阵,他已接连胜了两阵了,连汗珠都未曾流一粒。”
    “胜了两阵又怎样?‘天刀’梅谦、潘济城、‘小花枪’马叔泉、蒋笑民、欧阳天矫,这些人还不是都已胜了两阵了?”
    “这是他们的运气。吕云、鱼传甲、英铁翎这些人都未露面,他们的对手若是这些人,他们胜得了么?”
    “说起这些人,兄弟我就又想起了方宝玉……格老子,慢点挤行不行?哼!若不是台—亡有人等着你们收尸,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格老子我也不会让路的。”
    “丢,边个讲不依,慢点呀!”
    “妈拉巴子,俺的骨头都挤散了……”
    大汉们陪着笑、道着歉,终于在东、南、西、北各地“名骂”中挤了出去,宝玉精神一爽,悄然转目四望。
    只见擂台高耸,正有几条大汉提着水桶,在台上清洗着血迹──这不知又是谁流下的英雄之血。
    擂台左侧,有一圈木桌,六、七个人坐在桌后,白发苍苍、慈祥而严肃的是丁老夫人,面色红润、童颜鹤发的是无邪道长,瘦骨嶙峋、面沉如水的是一木大师,而坐在一边双眉深皱、面有重忧的,却赫然正是万子良。
    宝玉匆匆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瞧。
    转目望去,只见擂台右侧也坐着堆人──
    谈笑自若、神色如常的是潘济城。
    趾高气扬、挺胸睥睨的是欧阳天矫。
    “小花枪”马叔泉短小精悍、满面笑容;“无情公子”蒋笑民衣衫华丽,面白无须,眉梢眼角,傲气逼人。
    “天刀”梅谦正垂首端坐,只是不住擦拭着那早已被他擦得雪亮的“锁镰刀”,对余外一切事却似漠不关心。
    而传说中必将独占鳌头的“天上飞花”冷冰鱼,面上却无他应有的得意骄傲之色,反似带有重重的忧虑。
    还有几人,俱是精神饱满,目光充足,显见得都是显赫一时的武林名侠,宝玉却已都不认得。
    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群,也是这千万人中的明星,他们的心情最得意、最兴奋,也最是紧张、不安。
    大汉们走到擂台后,已开始忙碌起来。
    宝玉自粗糙而巨大的擂台支柱间望出去,只见擂台前最最当眼之处也坐着一群人。
    这群人虽未参加此次竞争,但却都是江湖中久已成名的英雄豪杰,是以他们在这里正也享受着别人享受不到的礼遇。
    “快聚园”主人齐星寿,“万竹山庄”庄主,欧阳天矫的夫人,丁老夫人的爱子丁氏双杰,自然都在这一堆里。
    然后,宝玉便瞧见了他久已悬念的一些人──
    ×××
    牛铁娃魁伟的身子有如鹤立鸡群,在人群中看来分外触目,但在他面上已瞧不见他原有的淳朴笑容,一双从未皱起的浓眉也已深深皱起──他挂念着他的“大哥”,从不能有一时一刻忘记。
    金祖林犹在不停痛饮。他似乎已有多日未曾醒过,神情看来显得是那么憔悴,除了终日的沉醉外,他又怎能忘去连日的灾难与不幸。
    宝玉瞧着这两人,心弦一阵激动,已是热泪盈眶。
    然后,他便发现了莫不屈与石不为。
    他原本只当这两人也已遭了毒手,此刻突然又瞧见他们,心头那惊喜之情,实非他人所能想象。
    但是莫不屈那憔悴、疲惫而哀痛的面容却已令他伤心。若非还有顽
    强如石、镇定如石的石不为在一旁守护着莫不屈,他便几乎忍不住要飞奔出去,抱着他这正直而善良的大师伯,忘情地痛哭一场。这时他已泪眼模糊,别的人都已瞧不见了。
    忽然间,丁老夫人慑人的语声又自响起,人丛立刻静了下来。
    只听她一字字沉声道:“方才二十余阵,竟能在十招之内便已定下胜负,这实是令人想不到的事,由此可见,得胜的诸位武功实是高出同辈许多。江湖中有这许多出类拔萃的少年高手,老身见了,自是不胜之喜。”
    她口中虽说欢喜,心情却显得甚是沉重,轻叹一声,方自接道:“此刻已至最后决战阶段,参与决战的,自然全都是万中选一的英雄壮土,无论谁有了伤亡,俱是武林中不可弥补的损失,是以但望各位动手时稍存仁心,胜负之分,点到为止,则武林幸甚。”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字字金玉,诚恳已极,但擂台右侧的武林高手们擦刀的仍在擦刀,沉思的仍在沉思,垂首的也仍未抬起头来,竟是言者淳谆,听者藐藐,似乎谁也未曾将这番话听进耳里。
    丁老夫人目光四转,长叹接道:“时已无多,老身言尽于此,听与不听,便全在于各位了。”
    自木桌上取起张纸笺,流览一眼,沉声接道:“第一阵‘震天霹雳’许铸许大侠,‘玉面剑客’孙超孙大侠。”
    ×××
    “震天霹雳”许铸身材魅伟,气势凌人,一身织锦武士装,手提金背砍山刀,叱咤一声,声如霹雳。
    “玉面剑客”孙超却是面色苍白、四肢纤柔,生得虽是剑眉虎目,但面容的英伟却也掩不住他神情间的柔弱有如女子之态。
    两人一刚一柔,一阴一阳,天生互衬,仿佛天生就是对头,但武林中人却都知道这两人本是生死与共的好友。
    于是台下群豪都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要瞧瞧这一双好朋友如何能在台上白刃相见、互下毒手?
    但闻许铸暴喝一声,道:“孙兄请先赐招。”
    孙超微微一笑,道:“许兄手下留情。”
    一言未了,左踏步,平剑当胸,挥剑而出。
    这一招剑势看来虽然凌厉辛辣迅捷,其实却是击向许铸身旁的一尺开外,乃是以剑示礼之意。
    许铸左臂下沉,引臂扬刀“朝天一炷香”,招式虽急,但刀口向里,刀背向外,亦是见礼之式。
    两人对望一眼,微一颔首,身形立刻展动开来,刹那间,但见刀光剑影,往复纵横,满台游走。
    十招一过,群豪便瞧出他两人根本未存争胜之心,刀剑起手时虽也声势惊人,但落手时却留下七分威力。
    这一阵的胜负之分,看来他两人竟早有默契,如今虽在台上动手,却只不过做给别人看看罢了。
    是以孙超“落英缤纷七十二剑法”虽然流利迅捷,变幻无方,许铸“砍山刀”刀法虽是大开大阖,刚猛无俦,但群豪还是觉得瞧着没劲,有的甚至已在低声谈笑,不愿再看了,唯有丁老夫人不住颔首,似是深表赞许。
    突然间,如虹剑光反撩而上,匹练刀光力劈而下,刀剑互击,“呛”的一声,龙吟震耳。
    孙超掌中剑竟被震得脱手飞去。
    群豪怔了一怔,许铸亦自怔了一怔,目中露出歉意,显见他方才绝非故意要让孙超丢人现眼的。
    但孙超身法之轻捷、反应之灵敏亦是惊人。
    他兵刃方自脱手,身形已如轻烟般掠起,“噗”的,那柄剑方自插入擂台梁木,便被他拔了出来。
    只见他满面涨红,连眼睛都已红了,羞恼下,竟已勃然大怒,一剑在手,身子便藉势拔剑凌空一翻,双手握剑,向许铸直冲而下,他盛怒之下竟使出了“落英剑法”中最最狠毒的一着杀手。
    许铸竟似被惊得怔在那里,动弹不得。
    群豪耸然变色,失声惊呼。
    但见剑光惊虹电掣般地闪了一闪,“震天霹雳”许铸震入耳鼓的一声惨呼,血光飞激,许铸倒地。
    这一剑竟由左喉刺入,右胁穿出,一剑便已丧命:
    群豪眼见这出乎意料的惨剧上演,坐着的人都已霍然站起,站着的人却几乎要扑地坐倒。
    剑,犹自插在许铸身上。
    自剑柄下垂的红穗,犹在不住地颤抖。
    “玉面剑客”孙超木立当地,面上已无丝毫血色,他好友的鲜血,却已在他淡青的衣衫上画出了瓣瓣桃花。
    山坪上一片死寂。
    但闻许铸的呻吟、喘息声逐渐微弱。
    终于,他竟鼓起一丝气力,颤声道:“我……不是……故意……”
    语声突然中断,他灿烂的人生也至此终止了。
    孙超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好……死得好……”
    有如撕裂般的狂笑声中,他突然拔出了那柄长剑,剑尖回旋,全力往自己咽喉间插了下去。
    这一双生死与共的好友,终于达成了他们的誓言,他们终于为“武”贡献出自己最后一滴血。
    他们的鲜血终于流在一起。
    ×××
    惊呼,骚动……但已渐渐消寂。
    鲜血已被洗刷,尸身也已被抬了下去。
    但群豪间的悲恸却仍未平息。
    丁老夫人老泪盈眶,不住低语道:“何苦……何苦……这是何苦?”
    群豪面面相觑,也都在暗问自己:“这是何苦?”
    宝玉亲手将他们的尸身抬入棺里,那心情的悲哀与激动,更是不问可知,他实已不忍再看下去。
    但大会不能终止,流血的争战也必须继续。
    丁老夫人强压悲痛,沉声道:“第二阵,‘九连环’钱奎钱大侠,‘天矫武场’主人欧阳大侠。”
    ×××
    欧阳天矫果然不愧为一派宗主的身份,他一步步缓步走上擂台,每一步都带有凌人的气势。
    “九连环”钱奎早已飞身掠在擂台上。他轻功久负盛誉,身法之轻灵,姿态之曼妙,又自博得群豪的如雷掌声。
    但此刻,他站在台上,踏着木隙中残留的鲜血,望着那一步步走上台来的欧阳天矫,他心头竟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欧阳天矫每走一步,他竟连灵魂深处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颤栗。
    恐惧,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九连环”钱奎居然对争杀也会起了恐惧,当真是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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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泰山英雄会
    银光闪闪的“九连环”自他掌中垂下,在秋夜山风中,不住发出一连串有如银铃般的轻悦声响。
    这也是名重武林十三件外门兵刃之一。直到此刻为止,他犹自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个死在他这“九连环”下的人,那本也是武林中一位成名的人物,他临死前充满恐惧的面容,此刻又似已活生生映现在钱奎眼前。
    此时此刻,钱奎居然会想起这些往昔的历史,连他自己都觉可笑,他要停止再想,却又不能停止。
    每一个死在他“九连环”下的人物,此刻竟似乎又都活跃在他眼前……那一张张恐惧的面容,一阵阵飞激的鲜血……
    他忽然奇怪地想到,这些人临死之前,不知是何滋味?这些人是否直到临死前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他此刻却已知道生命的可贵了。他眼前忽然变得一片空白,高大的欧阳天矫竟似已变得十分渺小。
    那些他昔日本觉重大的事,此刻他已都觉得十分渺小,生命,除了生命外,世上再没有一件重大的事。
    他眼前似已什么都瞧不见了,然而,欧阳天矫此刻也已一步步走上台来,山峰般矗立在他的面前。
    欧阳天矫终于说道:“钱大侠,请赐招!”
    钱奎目光遥注远方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目光一片茫然,欧阳天矫所说的话,他似乎一个字也未听到。
    欧阳天矫浓眉微皱,怒道:“钱大侠为何还不动手?”
    钱奎忽然格格大笑起来,道:“动手?我为何要与你动手?我要与你争个什么?败了又怎样?胜了又如何……”大笑着转身,奔下台去,再也不瞧欧阳天矫一眼。
    欧阳天矫又惊又奇,竟愕住了。
    台下群豪也愕了半晌,终于爆发起一阵讥讽的笑骂声,然而钱奎早已远去,什么都听不到了。
    丁老夫人缓缓站起,神情间也不知是喜是叹。
    她只是沉声道:“第二阵,欧阳大侠胜。”
    欧阳天矫转身,举步走下台来。他神情正如上台时一样,冷静而沉着。但他心情是否也与上台时一样呢?
    这一阵,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胜了,然而他心中却绝没有一丝胜利后应有的得意与骄傲。
    只听丁老夫人慑人的语声仍在继续着道:“第三阵,潘济城潘大侠,王烈火王大侠……”
    宝玉眼见方才第二阵竟那般奇异地结束了,心中竟突有一阵阵思潮奔涌而起,不住暗问自己:“胜了又怎样?败了又怎样?”
    举目望去,只见潘济城与王烈火已对立台上。
    潘济城虽然已经力战,但神情仍无丝毫疲惫之态,他手使一柄精钢吴钩剑,剑光正如他目光一样的明亮。
    “火雷珠”王烈火名虽为“烈火”,面色却是苍白如死,神情更是冰冰冷冷,不似烈火,反如冷冰。
    他手使一根竹节单鞭,鞭身特长,黝黑无光。
    雷珠神火鞭!
    ×××
    这本也是名满天下的十三种外门兵刃之一,据闻此鞭鞭身十三节竹节,每一竹节都藏有追魂夺魄的妙用。
    但此刻,王烈火除了以“火云十三鞭”奇诡的招式取胜外,并不能发挥“雷珠神火鞭”的妙用。
    因为泰山之会再三声明,是绝对禁止使用暗器的,丁老夫人、万子良等武林名侠正在一旁严格地监视着。
    潘济城面露微笑,抱拳道:“济城一别,匆匆三年,王兄别来无恙?”
    王烈火面色铁青,冷冷道:“擂台之上,以武争先,故旧之情王某早已忘怀,足下亦且莫要叙旧,且请赐招便是。”
    他这话说得又冷又硬,绝无半分人情味,台下群豪已有人在暗暗皱眉:“这王烈火怎生如此狂妄无礼?”
    潘济城却未见怪,仍然微笑道:“既是如此,王兄请!”倒退半步,平剑当胸,左手三指微搭剑尖,青锋未出,先是以礼相见。
    王烈火再不答话,单鞭斜挥,直到咽喉。
    此人虽狂傲,手底下却端的有着真功夫,这一招“雷火初动”,招式看来虽平庸,但在他手下使出,当真有雷霆初击之威,只见乌光一闪,风声震耳,五尺长鞭,已到了潘济城咽喉前三寸处。
    潘济城足下未退,身子不动,青锋突然反弹而出,以攻为守,一溜青光反削王烈火胁下。
    他这一招正是攻向王烈火必救之处。
    王烈火轻叱道:“来得好!”
    短短三个字说完,“火云十三鞭”已自催动,乌黑的鞭影竟映出一片紫光,当真有如火云一般,非但笼罩住潘济城的身子,也笼罩了整个擂台,激锐的鞭风将台前人衣袂都震得飘飘飞起。
    潘济城仍是神色不动,剑走轻灵,削、刺、点、钩、带,青光如灵蛇转动间,带着三分钩法,七分剑意。
    漫天紫云,竟不能将这一线青光压住。
    台下不时有喝彩声传出,台左的武林高手们也多已耸然动容──擦刀的已住手,凝息的已抬头。
    一木大师喃喃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好一柄吴钩剑,老僧自从昔年彭氏兄弟故去后,已有多年未能见到如此精妙的吴钩剑法。”
    万子良道:“最难得的是,他竟能将一柄专走偏锋的吴钩剑使出了剑法大家的堂堂剑气,堂堂风范……”
    丁老夫人叹道:“若非他手下留情,王大侠只怕早已落败了,不但武林中人大多低估了他的实力,就连老身昔日也未将此人太过看重。若论真实之武功,潘济城实未必在冷冰鱼、梅谦等人之下,少时这几人动手时,战况之激烈,只怕也要大出别人之意料了。”
    一木大师喃喃道:“泰山之会,果真是龙争虎斗。依老僧所见,大会群豪中锋芒至今未露的,又何止潘施主一人而已。”
    这位武林高僧见解果然精辟已极,大会群豪中果然还有些人深藏未露,要想在此会中独占鳌头,委实难如登天。
    此刻王烈火铁青的面容上已满是汗珠,他长鞭使得虽更急,但显见已是强弩之末,难再支持许久。
    潘济城轻声道:“王兄若不反对,你我何不握手言和,免得……”
    王烈火怒喝道:“放屁!”
    他目中杀机突生,一声怒喝出口,身子突然凌空而起,手腕震出,竹节鞭中三粒乌珠暴射而出。
    群豪齐地耸然变色,失声而起,呼道:“火雷珠!”
    丁老夫人喝道:“王大侠,千万莫使暗器!”
    但这时乌珠已到了潘济城面前。
    潘济城面色微变,挥剑而出。
    万子良失声呼道:“不好!这暗器硬碰不得。”
    呼声未了,只听三声霹雳大震,一片火焰随着这阵霹雳之声自台上涌出,向潘济城身上燃烧了过去。
    瞬息之间,潘济城身上已燃满了点点火星,他大惊之下就地扑倒,向擂台下滚了过去。
    王烈火喝道:“哪里逃!”一步窜了过来,单鞭下击。他竟然赶尽杀绝,竟然要将潘济城置之于死地。
    丁老夫人、万子良等人脱口呼道:“住手!”齐地飞身而起,扑上擂台,但他们距离不近,身法虽快,眼见却还要迟一步。
    就在这时,突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只一迈步,便已到了台前,巨猿般的长臂一伸,便已将潘济城自长鞭下拉出,这其间当真间不容发,只要他出手稍迟一步,潘济城必将毙命鞭下。
    这大汉显然不谙轻功,但双手在台边一搭,高大的身子已倒翻而起,只听“澎”的一声巨响,台上已多了条大汉。
    好一条威风凛凛,铁塔般的大汉。
    ×××
    群豪惊呼,王烈火既惊又怒,倒退两步。
    只见这大汉身高八尺开外,紫黑的面膛发着乌金般的光彩。王烈火认得这正是跟随万子良、莫不屈等人前来的无名莽汉,不禁怒喝道:“你这蛮牛也想要送死么?”
    牛铁娃喝道:“小小子,鞭上弄鬼,不是英雄是狗熊,有本事就把你那条小竹棍往牛大爷身上招呼过来。”
    王烈火怒喝道:“你这是找死!”
    挥鞭直击而下。
    牛铁娃不避不闪,一伸手,便已抓住了鞭梢,他这双手掌竟生像是精钢所铸,腕一抖,回手夺鞭。
    王烈火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空手接他钢鞭,更梦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具如此神力,狂吼一声,虎口崩裂!
    他手中长鞭已到了牛铁娃手里。
    牛铁娃嘻嘻笑道:“俺倒要瞧瞧,这烂竹子里有什么鬼门道?”
    双手一拗,如拗甘蔗,那精钢所铸的竹节钢鞭竟被他随手拗成数段,九、十粒乌黑的“火雷珠”自竹节中落了下来,眼见便要跌落在地。
    丁老夫人、万子良、一木大师都已到了台上,只是也被牛铁娃的铁掌神力惊得目定口呆。
    此刻万子良轻呼一声,脱口道:“不好!”
    随手撕裂一片衣襟,衣襟飞动般卷将出去,卷住了火雷珠离台飞出。
    “无情公子”蒋笑民长身而起,长袖轻挥,包住火雷珠的那片衣襟便飞向危崖下,过了半晌,才有一串雷声自崖下传来,犹是隆隆震耳。
    王烈火见了牛铁娃的铁掌神力,更是大惊失色,方待溜之大吉,眼见已有一只铁掌向他抓了过来。
    他自然不敢硬接硬拆,双掌斜斜划了个半圈,穿击而出,正是想以灵巧的招式战胜对方的天生神力。
    哪知铁娃一抓竟是虚招,脚步一滑,已到了王烈火身左,右臂横击而下,直打王烈火双肘。
    他跟随老人周方多年,所学得的虽然仅有数招,但却已将这数招苦练得运用自如,纯熟已极。
    王烈火再也想不到这铁牛莽汉身子转动竟是如此灵活,更梦想不到他招式变化竟有如此巧妙。
    他眼见铁娃右臂横击而下,实有如金钢铁杵一般,更是大惊失色,沉臂曲肘,撤身后退。
    哪知铁娃右臂早已等在那里,他脚步一退,铁娃暴喝一声,猿臂一伸,竟生生将他身子挟了起来。
    要知老人周方传授给铁娃的几着招式,正针对着铁娃的威猛身形与天生神力而创。他算准铁娃若是向人迎面一抓,对方必定不敢硬接,他也算准铁娃绕步进击时,对方必得后退。
    换句话说,王烈火此刻一切闪避变化,俱都早已落入老人周方算中,铁娃的一切招式变化,也不过是依照老人的招式照方抓药而已,王烈火与人交手经验虽多,临阵变化虽巧,但又怎比得上老人周方之万一。
    何况他被铁娃先声所夺,心胆已怯,心神已乱,否则以他的武功身手,又怎会在两招间便被铁娃挟在胁下?
    ×××
    山坪上早已响起了一片如雷彩声。
    铁娃挟着王烈火,大步走下擂台,四周的惊呼与彩声,他竟似完全不闻不问,只是在口中喃喃道:“小小子,你用诡计害了姓潘的,此刻快向他赔礼去吧!”
    丁老夫人、一木大师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暗道:“此刻这泰山之上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
    万子良瞧着铁娃高大的身影,面上自充满了兴奋而激动之色。
    而方宝玉,他心中的兴奋激动自然更远在万子良之上,他眼见他这可爱的弟兄扬威于天下群豪之前。
    他耳听这良久不息的如雷掌声──他实比自己身受还要得意、骄傲,他目中竟忍不住为之热泪盈眶。
    等到他激动渐渐平息,“小花枪”马叔泉,“无情公子”蒋笑民已双双对立在擂台之上。
    马叔泉锦衣束发,面如美玉,蒋笑民玉冠华服,英姿飒爽,两人看来实都有如贵胄公子一般,哪里像是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
    但此刻两人目光相对,面色却俱都是凝重无比。
    蒋笑民突然轻声道:“你真要与我动手?”
    马叔泉道:“自是真的。”
    蒋笑民嘴角似有一丝讥嘲的笑意闪过,道:“你怎能与我动手?你不怕我……”
    马叔泉面颊之上似乎微微一红,不等他话说完,便已叱道:“擂台上你噜嗦什么?呔,看招!”
    他其实并未等到“看招”两字说出口,掌中银枪便已刺出,枪花颤动,擂台上仿佛突然飞起了一片红萼银蕊的花朵。
    他两人方才对话虽轻,神情变化也不显著,但仍逃不过台下群豪敏锐的耳目,此刻人丛中又不免起了窃窃私议:“小花枪莫非有什么把柄被无情公子抓在手里?否则蒋笑民怎会那般说话?马叔泉又怎会如此着急?”
    “蒋、马两家,数代以来,走动得都极为亲切,若说马叔泉有何隐秘,最可能知道的便是蒋笑民了。”
    近年来‘小花枪’名声虽响,却素来不在江湖上走动,更从无劣迹,又怎会有什么隐秘被人识破?”
    “自然有的,你等着瞧吧!”
    这时“无情公子”掌中铁骨扇招式亦已展动。这名扬江淮一带的少年名侠,竟在短短一柄折扇上,接连使出判官笔、点穴镢、分水刺、点钢矛、鱼藏剑、单匕首六种兵刃中的六种精妙招式,而且下手决不容情。
    马叔泉以闪亮的枪尖、缠丝的枪杆,在身外一尺处挥起一道光墙,决不容对方的招式欺人。
    蒋笑民却是步步进逼,分寸必争,只因他若不能欺人对方怀里,便永远无法占得机先。
    要知以兵刃而论,“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之至理名言
    而枪为百兵之祖,正是长兵刃中威力最强的;铁骨扇一身数用,奇门八打,又正是短兵刃中绝险者。
    此刻百兵中至强与绝险之两件兵刃动起手来,自是精彩百出,险象环生,但见枪起处如蛟龙出水,威风八面,扇点处如龙首夺睛,险绝天下!──台下群豪俱都瞧得惊心动魄,早已无人再去想“小花枪”的隐秘究竟是什么。
    ×××
    丁老夫人叹道:“无情公子,果然无情,以蒋、马两家的情谊,他此刻无论如何,出手也该稍留情份才是。”
    一木大师接口叹道:“马施主家传枪法虽然精妙无俦,但马施主看来非但力气不强,而这招使出亦嫌太过柔弱,马家枪法中那种刚猛辛辣之意,他竟一半也发挥不出。昔日马神枪那般英雄,怎的有子如此?”
    丁老夫人微喟道:“这其间只怕……”
    突听马叔泉轻叱一声,枪尖乱点而出,红缨颤动,看来虽似广被数丈,
    其实却不离蒋笑民咽喉方寸之处。
    这一招“天花乱洒染维摩”,正是马家枪法中神来之笔。
    蒋笑民眼见这一枪刺来,不避不闪,目光凝注着枪尖,掌中铁骨扇随着枪尖微微颤动。
    突然“叮”的一响。
    铁骨扇点上了枪尖,两人腕力强弱果然相距悬殊,枪扇相击之下,银枪虽未脱手,却竟已被震得飞起。
    蒋笑民一看占得机先,下手更不容情,手腕一抖,铁骨扇突然洒开,有如──片乌云般向马叔泉削了过去。
    马叔泉大惊之下,藏头缩尾,力求闪避。
    但蒋笑民已欺人他怀里,他如何还能闪避,只听又是“叮”的一响,他顶上束发玉冠已被震得粉碎。
    群豪耸然失色,只道蒋笑民跟着一招击下,马叔泉顶上那颗大好头颅便要和他玉冠一样命运。
    哪知蒋笑民此番竟并不追击,反而退后数尺,手中折扇轻摇,面上似笑非笑,双目也带着笑望着马叔泉。
    马叔泉头发已散,流云般披了下来,他似已被惊得楞在当地,乌黑的头发,衬着他红中透白、白里透红的脸。
    突然有人喝道:“小花枪原来是个女子。”
    于是群豪亦自恍然喝道:“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
    马叔泉又羞又恼,泪珠在眼眶里直转。
    她以枪尖指着蒋笑民,恨声道:“你好!你好!我再也想不到你竟如此没良心,竟敢如此对我……我……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蒋笑民微微笑道:“我又未对你怎样,你何苦如此恨我?我只不过要叫朋友们知道,‘小花枪’马大侠乃是个女子。”
    马叔泉跺足大叫道:“女子又怎样?女子难道就不是人么?告诉你,不管女子男子,都是一样的,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
    蒋笑民冷冷道:“男子可以浪荡江湖,女子行么?”
    马叔泉道:“为何不行?谁说不行?”
    蒋笑民道:“拥挤吵杂之客栈中,男子可以与人杂睡,女子行么?苦旱无水之地,男子可以与人共浴,女子……”
    马叔泉道:“放屁放屁,这些都不是理由。”
    蒋笑民道:“这些既不是理由,女子既与男子完全一样,你又何必假冒你夭折的兄长之名,假冒男子,才敢出手与人争雄?”
    马叔泉怔了一怔,道:“这……这……”
    她实在辩不过他,眼泪只有流下,顿足大骂道:“你好,你是小贼,我……我……到你家去告诉你妈……”
    顿足飞身而起,掩面狂奔而出。
    他两人这番对话,群豪本就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此刻听她竟使出了最后的法宝,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充满杀机的山坪上,不免现出了些轻松之气,这就是生死相搏的泰山大会上唯一的轻松插曲。
    丁老夫人干咳一声,忍住笑道:“第四阵蒋笑民蒋大侠胜。第五阵‘天刀’梅谦梅大侠,‘巨灵斧’方长冬方大侠。”
    ×××
    “天刀”梅谦这四字一说出口,群豪立刻肃然。
    这四个字个个似乎有一种慑人的魔力。这四个字仿佛正象征着快刀、杀机、鲜血、死亡!
    刀,闪亮,准确,迅速,锐利。
    斧,却是沉重、强大而微显笨拙。
    巨斧开山,威势凌人,虎虎的破风声,震慑着每一人的心神,但刀光一闪、再闪、三闪。
    持斧人便倒了下去。
    没有惊呼,也没有喝彩,只因群豪都已被梅谦刀法中所显示的那种无情与冷酷所震慑,连喝彩都已忘记。
    “天刀”梅谦已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巾,擦干了刀锋上的鲜血。他面上绝无表情,神情间亦无丝毫变化。
    一到了擂台上,他整个人都似已变作一种机械,不再有人类的怜悯、同情、惊惶、恐惧……不再有人类的任何感情,一种奇异的力量正推动着他,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尽速将对方置之死地。
    一木大师沉声叹道:“三刀,仅仅三刀,绝没有一刀是多余的、浪费的,他甚至在动手杀人时,也决不肯多浪费一丝力气。”
    丁老夫人道:“这绝非中土流传的刀法。”
    一木大师叹道:“不错,这刀法必定自东瀛流传而来的。我国的刀法中,纵有犀利辛辣的宗派,也必定含蕴着一些艺术、一些人性。但这刀法却完全不讲艺术,完全以杀人为目的。这刀法虽然精粹准确,但却是小人的刀法,只讲功利、只求有用,纵至巅峰,亦为老僧所不取。”
    丁老夫人叹道:“大师立论之精辟,当真说出了前人所未能说出之精义。艺术与功利,君子与小人之分,正是我国刀法与东瀛刀法之间的差别所在。这……唉!这只怕与两国人民的天性也有着极深的关系。”
    一木大师道:“正是如此。泱泱大国,君子之风,自非他人所能及。小人的刀法,纵能称快于一时,但也绝对不能与我国含蕴、博大而持久的刀法相比──刀法正如人情,凡人只求功利终必自焚其身,此理殆无疑义。”
    万子良突然道:“这梅大侠却令在下想起一个人来。”
    丁老夫人道:“谁?”
    万子良徐徐道:“东海白衣人。”
    能听得见他说话的人,听到他说出这五个字,都不禁为之倒抽了一口凉气。
    丁老夫人默然半晌,叹道:“不错,梅大侠的神情作风,的确有几分与东海白衣人相似,这只怕乃是因为两人俱是东瀛而来。”
    万子良道:“东瀛之武士,多有一种为‘武道’殉身的牺牲精神。他自己早已准备一死,是以他们杀了人后,也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
    一木大师叹道:“这便是他们的可怕之处。但我国侠义虽然生性较为和缓宽容,但又何尝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殉道精神?平时我国人虽能凡事容让,但容让到了限度,必将振臂而起,不屈不挠,艰苦奋斗到底……万施主不妨拭目以待,无论任何争战,最后之胜利,必属我辈。”
    这些武林名侠纵论高谈,所谈论的问题实已探索至“武道”与“人性”中最最深奥之处。
    这时方宝玉才发觉此次泰山大会,实早已到了白热化的准决战阶段。在此之前,至少已经过了二十场以上激烈紧张、动人心弦的大战,至少已有二十位以上平日亦是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武林高手,在这许多场大战中无声无息地被淘汰,甚至被毁灭、被牺牲。
    他们的声名,昔日在武林中本也如天际的明星,曾经照耀过一时,也曾经眩乱了不知多少人的眼目。
    这些明星之所以能够升起,必定曾经过一段辛劳的挣扎、奋斗。
    而此刻,在这泰山之上,这许多明星的殒落,竟是如此的平淡,如此不受重视──这是不是因为人们热血澎湃中已将别人的血泪与生命瞧得十分轻贱?抑或是因为另几粒明星的明亮辉煌早已夺去了殒星的光彩?
    宝玉不愿也不能探索出这其中的原因,他也无法了解丁老夫人语声为何突然停顿,为何竟未说出冷冰鱼对手的姓名。
    只见丁老夫人慈祥、镇定而严肃的面容上,竟似有些话不能出口。
    ×××
    冷冰鱼冷笑着长身而起,缓步走到台前,冷冷道:“据在下所知,第二度决战之下,已只剩下十一人,是以在下在这第三度决战之中并无对手,此乃抽签的结果,并非在下有心要少战一场……而此刻夫人竟突又宣布在下有了对手,请问对手是谁?自哪里来的?”
    丁老夫人干咳一声,终于缓缓道:“冷大侠之言本自不错,但冷大侠此战之对手虽是半途而来,却实乃武林名侠,而且因为一件极为重要之事,是以才迟来了一步。”
    冷冰鱼冷笑道:“夫人之言,在下有些不懂。”
    他转首瞧了瞧四下群豪一眼,接道:“此番在下的对手,纵乃武林名侠,纵因要事来迟,却也不应半途插入。别的不说,只说在下等已经两次激战,而这位仁兄却完全未费气力,这岂非已违背了此次大会公道之宗旨?大会规章本乃夫人等所定,夫人又怎能出尔反尔?”
    他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这番话却说得咄咄逼人,锋芒毕露,而且情理兼顾,直叫人无词以对。
    丁老夫人叹息一声,道:“此事虽然稍违大会规章,有时也可因人事而加变动,并非一成不变。”
    冷冰鱼道:“在下只想请教,大会规章为何要为此人变动?他究竟凭着什么?但望夫人解释。”
    丁老夫人道:“只因此人方才所做之事,实乃为着天下武林同道的利益,而且他为此事所发的气力,所经之激战,亦决不在冷大侠之下,是以老身与一木大师等人商谈结果,才决定破例如此。”
    万子良、一木大师等六大名侠亦自长身而起。
    一木大师合什道:“老僧等六人可以身家、名誉作保,丁老夫人方才所说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
    这六人是何等身份,说出的话是何等份量?四下群豪,本已因此事之破例而鼓噪,此刻自也又已安静下来。
    冷冰鱼目光四转,见到大局如此,只得沉声问道:“既是如此,在下便要请教此人是谁?究竟为武林同道做了些什么?”
    丁老夫人道:“他为了远赴东瀛,追查那东海白衣人武功与身世的秘密,是以来迟,来到山下后,又独力除去了十多个以阴谋诡计残害参与本会群豪的恶贼,浴血苦战,达一个时辰之久。”
    她话未说完,群豪已又耸动,纷纷呼喝道:“白衣人的秘密,可被他探出了么?”
    “那些恶贼都是些什么人,要如何暗算我等?”
    “他究竟是谁?”
    丁老夫人微微笑道:“提起此人的姓名,只怕各位大侠都知道,各位所问的问题,也最好由他亲自回答,他便是……”
    她故意顿住语声,等到人声平息,方自缓缓接道:“他便是公孙红公孙大侠。”
    ×××
    群豪耸然呼道:“公孙红?可是那位江湖人称‘乱世人龙’、掌中一条‘天龙棍’、号称天下第一外门兵刃的公孙大侠么?”
    丁老夫人凝注着冷冰鱼的脸,道:“不错,想你冷大侠必也知道他的名字。”
    冷冰鱼面色铁青,冷冷道:“想来他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丁老夫人那一双充满智慧的目光中,露出了一丝饱经世故的微笑,她微微颔首,淡淡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冷大侠可愿与他动手否?”
    冷冰鱼突然仰天狂笑了起来。
    他狂笑着道:“我为何不愿与他动手?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笑声倏然而住,厉声接口道:“我正要寻他拼个上下,要瞧瞧他那‘风云天龙棍’到底有何威力,为何排名要在我‘破云震天笔’之上?”
    丁老夫人道:“好!如此便有请公孙大侠……”
    话犹未了,左面人丛中已有一条人影凌空掠起,看来竟有如团烈火一般,横空四丈,飞坠台上。
    群豪眼前一花,台上已多了条大汉,满头乱发,兜腮虬髯,俱是火焰般的赤红颜色,除了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外,他整个头颅也仿佛是团火焰似的,眩耀着人们的眼目,叫人不敢逼视。
    他衣襟敞开,裤脚高挽,赤红色的衣裤已因汗迹、油腻、泥污而变为暗紫颜色,足下一双多耳麻鞋也满是泥泞。
    只是他衣衫虽褴褛,整个人看来却毫无狼狈之态,眉宇间仍带着逼人的英气,神情间仍带者帝王般的尊贵与豪迈。
    他左手拄着根三尺木棍,似是他经常带在身边的手杖,是以木棍也已因手掌的磨擦而起了层暗赤色的光泽。
    他右手却提着只份量看似颇为沉重的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的,谁也猜不出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但见袋子里有水珠滴落,一滴,两滴……滴落在方经擦洗、水迹未干的擂台木板上,犹如一瓣瓣粉红色的水印桃花。
    那赫然正是一滴滴鲜血。
    牛铁娃拍掌笑喝道:“大小子,真是个好小子,只可惜连头发都被人烧红了。过来过来,跟俺牛铁娃比比究竟是谁高?”
    他喝声虽响,却也被四下呼声淹没。
    公孙红右手一提,将麻袋高举起来,大呼道:“各位可要先瞧瞧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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