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_古龙武侠小说全集

第57章杀手三剑
    方宝玉急不择言,说要原路退回去,这从来没有用的话此刻却有用的,少女们虽未被吓退,却当真再也没人敢过来。
    宝玉眼珠子一转,展颜笑道:“我知道不但我急着见你家宫主,你家宫主也同样在等着见我,我若真的原路退回,你们就惨了,是么?”
    他一面说话,一面游过去。
    少女们竟果然纷纷让开了路,眼睁睁瞧着他又跃上水池,抖了抖身上的水,就要往前走。
    他走了两步,那长发少女又笑喝道:“站住,我还有话问你。”
    宝玉虽未回头,却停下了脚步,道:“问吧。”
    那长发少女道:“你可知咱们宫主在哪里?”
    宝玉道:“既然已到了水宫,还怕寻不着宫主?”
    那少女冷笑道:“这水宫中道路穷极变化,消息机关更是巧夺天工,到了水宫,却见不着娘娘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被困在消息机关中永生也走不出来的,也有许多……要见我家娘娘,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
    宝玉微微笑道:“那些人是那些人,我是我。”
    那少女道:“你虽和那些人有点不同,但也未必……”
    宝玉道:“虽然未必,我也得试试。”
    那少女突然娇笑道:“只要你脱下衣服,我这就带你去见娘娘,否则……哼!你非但不知要吃多少苦,还可能永远也找不到。”
    宝玉笑道:“无妨。”
    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那少女咬着嘴唇,跺脚道:“你……你莫要后悔!”
    宝玉道:“这衣服我本来脱了也无妨,但瞧你如此着急,竟不惜千方百计要我脱衣裳,这其中显见大有文章,所以……”
    他一笑接道:“所以,宁可后悔,我也是不脱的。”
    那少女呆呆地瞧着他,再也笑不出了。
    ×××
    走了一段路,宝玉才知道这岩洞非但奇丽辉煌、宛如天宫,其幽深博大,也非人们所能想象。
    千百个钟乳布满了岩洞,没有一个形状相同,也没有一个光泽相同,当真是鬼斧神工、人间罕睹。
    再加上钟乳间还缀满了珍珠,无数个大大小小、晶莹圆润的珍珠,有的缀成字句,有的缀成图画。
    珍珠缀成的是什么字句?什么图画?
    宝玉却不知道,只因他委实不敢去细瞧,他生怕这些字句与图画会动摇他的决心、扰乱他的心神。
    他脚步踏在七彩绚丽的光影上,身子也浸浴在七彩绚丽的光影中。他只觉自己哪里还像是置身在人间的岩洞,简直已像是置身在水底的神宫。
    他走了一圈,又发现这迷宫中竟无门户。
    回头望去,那少女们竟也全都不见了,偌大的岩洞中,只剩下千百个闪光的钟乳,像是正眨着眼对他嘲笑。
    他忍不住放声大喝道:“白水宫主在哪里?方宝玉求见!”
    回声自钟乳间传过来,如海涛,如密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但除了他自己的回声外,却再无别的人语。
    这岩洞中想来自然有秘密的门户,但机关在哪里?这耀目的光照得人眼睛都花了,谁还能找得到机关的枢纽。
    宝玉虽已该着急,却未着急。
    他沉住气,放缓脚步,又走了一圈。
    这一次,他眼睛睁大了,瞧得也仔细了。
    他突然发觉这千百个钟乳中有一个钟乳,非但形状最奇特,光泽也特别耀眼,特别眩目。
    他毫不迟疑,大步走过去。只见别的钟乳上难免是鲜苔尘垢,这个钟乳却光润如镜,似是被人手摩娑过。
    宝玉伸手扳了扳,这钟乳果然是活动的──钟乳一动,岩壁间便裂开了一条缝,里面也立刻传出笑声人语:“方宝玉,你果然不错,能找着这门户。但你敢过来么?你可知道,走入这道门就没有人能活着出去的。”
    笑语声本在洞口,但越来越远,到后来竟似已在千百丈外,显见这里面实是深不见底。
    宝玉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进去。
    ×××
    他身子刚走进去,门立刻关了。七彩的光,辉煌的景象,立刻全部不见,面前只见一片黑暗,无边的黑暗。
    宝玉的感觉直如自天堂坠落到地狱里。
    但此刻他已只有前进,不能后退。
    他摸索着两边的岩壁向前走,突然发觉那冰冷的山岩竟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热,到后来已烫如烙铁。
    宝玉的手终不是铁铸的,哪里还敢往上摸。
    他试探着往前走,走了两步,“嗤”的一声,他身子沾着山岩一点,那片水湿的衣裳就立刻被烧焦了。
    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岩洞里已热了起来,他本来还可以用笑相抗──他相信自己的定力,纵然在炎暑中穿着重裘,也不会出汗的。
    但到了后来,这岩洞中越来越热,竟烤得他出汗了,到后来连汗也被烤干,他只觉全身都似要被烤得裂开。
    这岩洞,竟似已完全变成个火炉!
    这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宝玉头已开始发昏,眼已开始发花。
    突听一人娇笑道:“这么热,你还不脱衣服么?”
    黑暗中,笑声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
    宝玉咬紧牙根,不说话。
    那语声又道:“此地这么黑,你纵然脱了衣服,也没有人会瞧见的,你还害什么羞?……你为什么还不脱?”
    宝玉道:“你为什么定要我脱?”
    那语声默然半晌,笑道:“就因为你不脱,所以就定要你脱。”
    宝玉缓缓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不脱?”
    那语声道:“我正想听听你为何如此顽固?”
    宝玉道:“一个男人,若是赤身露体地处于许多个赤身露体的女子中,他纵有再强的意志,也会崩溃,他的自尊与自信也会完全消失,他简直任何事都不能做了。你们自然也深知此点,是么?”
    他语声虽已嘶哑,但仍十分坚定。
    黑暗中没有人答话。
    宝玉道:“所以,这正是你们攻心的战略。只怕已不知有多少男人落在你们的圈套中,但是我方宝玉……”
    他话未说完,黑暗中已银铃般娇笑起来,娇笑着道:“好,方宝玉,算你聪明……”
    银铃般的笑声又逐渐远去,终不再闻。
    宝玉却突然脱下件衣衫,紧紧地缠在手上,然后,他就以这只手摸索着山岩,向笑声消失处走过去。
    虽然隔着层厚厚的衣裳,他的手仍被烫得发疼。
    他咬着牙,一步步地往前走。他以绝顶坚强的意志力克服了痛苦,贯注了精神,在黑暗中一步步前进。
    这自然是段艰苦的路途,除了宝玉外,只怕没有人能走上十步,宝玉却已走了百步、千步了。
    他的身体已被烤得近乎虚脱。
    就在这时,那笑声已又响起,笑道:“好,你能走过这么一段路,真不愧为方宝玉!但──方宝玉,可知道你现在已到了哪里?”
    宝玉嘶声道:“已走到你面前。”
    那语声大笑道:“我让你瞧瞧也罢……”
    笑声中,一点火光飞来,落在地上,瞬即熄灭。
    就在这火光一闪中,宝玉已瞧出这里赫然正是他方才走进来的地方,方才门还没有关的时候,他已瞧过一眼。
    他以最大的忍耐力,吃尽了千辛万苦所走的一段路,竟是白走的──他整个人都似乎要倒下去。
    那语声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此间密道,穷极变化,此刻你总该相信了吧?你还不脱下衣服?”
    宝玉道:“不!”
    那语声柔声道:“只要你脱下衣服,立刻就可以见着我家娘娘,立刻就可以泡在水里,又清又凉的水,你要泡多久就泡多久,要喝多少就喝多少。你为何还要逞强?你这样撑下去,死了又有谁夸你半句?”
    宝玉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那语声默然半晌,冷笑道:“好,我看你还能挨多久!”
    无论是谁,千辛万苦且又经此一击,都要倒下去,再也无力挣扎,但宝玉却只是闭起眼睛,沉住了气,静静思索。
    人们在黑暗中,若要以手代目摸索道路,十人中有九人必定是用左手,因为他要留下右手来防御黑暗中不可知的袭击。
    宝玉方才也正是如此。
    他方才摸索着左面的山岩而行,竟走回这里。
    现在,他将缠在左手的那已烧焦了的衣服解了下来,撕成布条,又紧紧地缠到右手上。
    他再摸索着右面的墙壁向前走。
    这段路自然更困难、更艰苦。他全身的气力,都似已被这酷热蒸了出来,随着汗水消失。
    他两条腿似乎突然变得千斤般沉重,他眼前已渐渐开始现出金星,他神智已渐渐开始迷乱……
    水,清凉的水。
    他真想不顾一切,放声大呼,答应她们任何条件,只要她们能给他水,又清又凉的水……
    但他却只是咬紧了牙关,一步步往前走,往前走……突然,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晕晕迷迷中,宝玉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后院里浓荫如盖,他正在浓荫下舒服地读着书。
    天很热,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敞开衣襟,就希望下雨,果然下雨了,雨点自树枝头滴到他脸上。
    好清冷的雨珠,好舒服。突然有人在前院叫他:“宝玉……方宝玉……”是谁?是大头叔叔?
    宝玉睁开眼──梦境立刻消失,现实仍是那么残酷,但他脸上却真的有水珠,真的是雨露。
    只听头顶上有人唤道:“方宝玉,你醒来了?”
    宝玉抬起眼,这才瞧见这黑暗而酷热的山岩顶不知何时已现出了个洞。
    那长发的少女正在洞口探头下望,媚笑着道:“方宝玉,你现在总该知道你不是铁打的身子,你也有倒下去的时候。现在,你可愿服了么?”
    宝玉呻吟着道:“水,水……”
    那少女举起一只金杯,柔声道:“这杯子里满满的盛着杯玫瑰的花露,方才我已滴了三滴在你脸上,就只三滴,已使你自昏迷中苏醒,它的清香甜美,你虽在昏迷中,也该感觉得出。只要你服了,你就可将这满满的一杯全喝下。”
    宝玉喃喃道:“花露?……玫瑰……”
    他似又陷入昏迷状况中,已不能用言语表达思想。
    那少女笑道:“清冷的水珠,我再让你尝尝……”她将金杯微斜,一滴水珠落下,落在宝玉脸上。
    宝玉突然嘶声大呼道:“不,不答应,不服!”
    那少女摇了摇头,轻叹道:“真是牛一样的脾气!好,你既然还要受罪,也怨不得我。”竟将那一杯花露全都倒在岩石上。”
    只听“嗤”的一声,岩石上冒出轻烟,整杯水都已被烧干。
    那少女的脸也在轻烟中消失,四下又恢复黑暗。
    宝玉却突然跳了起来,与其说是这几滴水使他恢复了活力,倒不如说他方才的昏迷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他一步便掠到那削立的岩石边,竟已将这里的形势全都默记在心。他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虽然隔着层衣服鞋袜,但他的手脚仍被烧得像是已焦了似的,只要他一个忍耐不住,他整个人就会跌下去,前功尽弃!
    十多丈高的岩石,在宝玉此刻看来,简直高不可攀,他咬紧牙关,他拼尽力气,他终于爬了上去。
    他的生命已悬在这刹那之间。
    上面的山石若能活动,他受的这一切罪便总算有了报偿,否则……否则怎样,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谢天谢地,上面的山石是活动的。
    方宝玉狂喜着推开了它,爬了上去。
    ×××
    清冷的山石,洞外的山石,清凉如水。
    方宝玉伏在地上喘息着,四下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艰难与危机,仿佛都已成为过去……
    他手掌贴着清凉的石地,面颊也贴着清凉的石地。等喘息稍为平静,他才缓缓抬起眼睛。
    突然,他瞧见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
    这双脚赫然就在他眼前。
    这双脚穿着华丽的鞋子、柔丝的罗袜,正显示着这双脚的主人身份的尊贵。但这双脚只要轻轻抬一抬,只要轻轻踢一脚,方宝玉就得又滚下去。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胸膛似已窒息,血液似已凝结。这双脚只要踢过来,他委实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但这双脚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宝玉伏在地上,更是不敢动一动,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瞧这人一眼,瞧瞧他究竟是谁,究竟是何容貌。
    他只知道这人是穿着衣服的。
    这是入宫之后所瞧见的第一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是他所瞧见的第一个男人。此人的身份岂非更令人奇怪!
    只听一个沉重的语声缓缓道:“你居然能到达这里,也算不易。但你却要知道,这里距离水宫中枢虽已近,但剩下的这一段路却更艰辛,你千万不可大意。”
    宝玉更是奇怪,只因他已听出这沉重的语声中非但全无恶意,反而充满关切,正像是长辈对子弟的叮咛。
    这又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什么人?
    他想问,但没有问。他并非不敢问,只因他知道自己纵然问了,这人也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只听这人接着又道:“你年纪轻轻,有此毅力,也算难能可贵。只要你抱定决心,你吃的苦就不会是白吃的。”
    这非但是叮咛,简直已是鼓励。
    宝玉越来越惊疑,但口中只是说道:“多谢。”
    那语声默然半晌,忽又道:“现在,你还能站起来么?”
    宝玉道:“能。”
    那人道:“既能站起,为何还不站起往前走?”
    宝玉道:“是。”
    他此刻已确定此人并无伤他之意,当下翻身而起,却见此人不知何时已翻过身子,缓步向前走去。
    他脚步缓慢而凝重,双手似乎抱在前胸。
    宝玉忍不住道:“阁下为何不让小可拜见尊颜?”
    那人道:“你不必瞧我的脸,你只要瞧着我的剑。”
    “剑”字出口,肩头突然微微一动。
    这一动之轻微,几乎是目力难以觉察,任何人都不会在意,但方宝玉心头却突然吃了一惊!
    扭转乾坤杀手剑!
    肩头一动,剑光立即飞出,如惊虹、如匹练,正是昔日那“无情公子”蒋笑民所施出的海南派的杀手!
    扭转乾坤杀手剑!
    这一剑出手比蒋笑民更快,部位比蒋笑民更刁,落点比蒋笑民更准。宝玉若非昔日便已领教过这一剑的精妙,若非已有了警觉,此刻纵不致死在这一剑之下,也休想再站着往前走了。
    剑光方自那人胁下飞出,宝玉身形已退开两尺。他委实已尽全力,他也算准这一剑最多只能触及他衣衫,却万万伤不着他皮肉,哪知剑光在他胸前半尺外便已停住了。这一剑出手虽比蒋笑民更快、更刁、更准,但剑下却留了三分情意──剑下是否留情,宝玉自然是瞧得出的。他长长喘了口气,道:“多谢。”
    那人剑光缓缓垂下,缓缓道:“你是否早已见过这一招了?”
    宝玉道:“是。”
    那人冷冷道:“你若非早已见过这一招,此刻便难免伤在剑下。我要以此等杀手取你性命,你为何还要谢我?”
    宝玉道:“剑下是否留情,方宝玉岂能不知?”
    那人道:“纵然留情,但也足以取你之命。”
    宝玉道:“但在下此刻却还是活着的。”
    那人默然半晌,纵声笑道:“不错,你现在还是活的。你见过这一招已有两次,居然还能活着,世上能伤你的剑法,只怕已不多了。”
    宝玉道:“不多?……是否也不少?”
    那人笑声突顿,冷冷道:“嗯,也不少,至少还有三种。”
    宝玉道:“为何不令在下领教领教?”
    那人道:“你着急什么?”
    突然将长剑向后一抛,宝玉不由得伸手接过。剑光一闪后,再瞧前面那人,却已瞧不见了。
    前面还是曲折诡秘的岩洞,这“白水宫”显然整个都是在山腹之中,只有珠光,却瞧不见阳光。
    宝玉再也梦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山腹之中建造起如此复杂、如此诡秘又如此博大的宫殿。
    他木立半晌,喃喃笑道:“此人在‘白水宫’中究竟是何身份?他言语中既然对我那般关切,却又为何要对我骤下杀手?他既已对我骤下杀手,却为何又在剑下留情?他既已剑下留情,却又为何还要在前路以另三种杀手剑法等着我?他既要再以杀手剑法伤我,却又为何还要赠剑于我?”
    ×××
    这柄剑窄长、锋利、轻巧,剑锋、剑脊与剑锷的配合,几乎已铸造得臻于完美无疵。
    方宝玉一握住这柄剑,心里就立刻生出极舒服的感觉,几乎将肉体的饥饿、焦渴、疲惫全都忘记。
    这感觉正如书法家触及精美的纸笺笔砚,又如酒徒手里有了一杯美酒时一样。他空虚而彷徨的心灵立刻有了寄托,他确信自己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与一切都交托给这柄剑,只有剑是最可靠的。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使自己的心灵与剑合而为一。他心里的渣滓已沉淀,他的痛苦与疑虑已自剑尖滤出。
    然后,他才敢往前走。
    岩洞中奇诡的景象已全不在他眼里。
    只因他的眼中只有剑,心中也只有剑。
    突然,四下又变得坟墓般黑暗。
    但他的脚步却未停,她的手也不必再去摸索,只因他的心灵已透过剑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触觉。
    他已可以剑代目。
    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突然间,黑暗中逼来一股杀气!
    方宝玉全身毛骨俱都为之悚然。
    四下仍是坟墓般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看来全无丝毫变化,但这股杀气却浪涛般一层层卷了过来。
    方宝玉的的确确已感觉出这股杀气的迫力,这杀气已逼得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举起了剑,脚步已不由自主放缓,几乎完全停止。
    黑暗中,果然有剑光一闪,然后也停在那里。
    方宝玉完全瞧不见持剑的人,只瞧得见这柄剑,这柄剑像是魔法般悬空停在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柄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剑上的杀气!这剑上带着的,不问可知,是惊天动地的一招!
    这一招,自然就是可以伤得方宝玉的另三种杀手之一!
    方宝玉掌中的剑也停顿在那里。黑暗中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两柄剑。
    两柄剑上的杀气!
    方宝玉从未面对如此凝重的杀气!但奇怪的是,持剑的那人身子却似乎并不在这杀气的笼罩里。
    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持剑的人和这剑上的杀气竟截然分为两体,这种现象几乎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这现象才会发生,那就是──这一剑杀气虽重,但持剑的人却全无伤他之意。
    所以,剑上杀气虽然刚霸,但人却是脆弱的,这脆弱的“人气”已无形间冲淡了刚霸的“剑气”!
    这又是为了什么?
    方宝玉凝注着这柄剑,突然想起了铁金刀的那一刀。
    这剑上的杀气,唯有铁金刀的那一刀差堪比拟,但这一剑上却没有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凌厉“杀机”!
    这一剑上的杀气,几乎已可说是带着“善意”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但在这静寂中,宝玉却又似乎听到了一种无声的韵律,一种音乐中至高无上的节奏。
    突然,剑光划出了个圆弧。
    这转动,这圆弧,正也是出奇的优美,正是踩着天地间至高节奏,在无声的韵律中舞出了舞中之精粹。
    宝玉耸然──这正也如白衣人那一刀!
    剑光闪动,化为光幕,闪电般击向宝玉。
    剑风,有如野兽的呼啸!
    黑暗中,只见剑光一闪,宝玉的剑和这柄剑已互相换了个位置──但是,他们两人却没有倒下去。
    ×××
    黑暗中,已有了轻微的喘息。
    这一刹那虽短,但却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这正是天地间无可比拟的最大刺激,经过这种刺激后,谁能不喘息?
    两人都站着未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个苍老的语声道:“这一招你已见过?”这语声中充满惊异,但却并非为宝玉能躲过此招而惊异,而是为他见过此招而惊异。
    宝玉道:“是!”
    那语声道:“是谁曾向你施出这一招?”
    宝玉道:“铁金刀。”
    那语声失声道:“铁金刀?他……”
    宝玉截口道:“那一刀虽是铁金刀击出,却又等于不是。”
    那语声道:“此话怎讲?”
    宝玉道:“只因铁金刀不过是受他人所命。”
    那语声道:“白衣人?”
    宝玉道:“正是!”
    那语声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一招可是与我这一招完全相同?”
    宝玉道:“十九相同,却又有一最大不同之处。”
    那语声道:“此话又怎讲?”
    宝玉道:“那一招杀气最盛处便也是破绽所在之处,他的体温自破绽处透出,所以我就冒险攻向此点,果然成功。”
    那语声又默然半响,竟长叹道:“好。”
    宝玉道:“但阁下出手前并未十分蓄力,心情也不紧张,是以阁下的体温完全正常,由此可见,阁下剑上虽有杀气,心中却并未伏杀机……阁下剑上的杀气,只不过是自这一招本身发出来的。”
    那语声道:“哦!”
    宝玉道:“只因阁下心中并无杀机,所以施出这一招时,心与剑便未能合二为一,于是阁下剑上的杀气便自然不及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刚猛。”
    那语声道:“所以如何?”
    宝玉道:“那一刀击出时必见血光,所以我被迫取了他的性命,只因那其间根本别无选择之余地,而阁下这一剑,却使我根本无法施出杀手!”
    那语声叹道:“不错,剑上若无伤人之意,便也绝不会引动别人剑上的杀机,这正是剑道中至高无上的道理。”
    宝玉道:“但……阁下既无伤人之意,却又为何要以此等杀手来对付在下?这岂非互相矛盾?在下委实不解。”
    那语声道:“不解便也罢了。”
    宝玉道:“还有,这一招本是‘白衣人’不传之秘,普天之下,本无别人知道这一招的奥秘,阁下却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在下更是不解。”
    那语声缓缓道:“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宝玉道:“不久?”
    那语声道:“正是已不久……”
    他虽只说了五个字,但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在数丈外。
    ×××
    现在,普天之下只剩下两招可伤方宝玉了。
    但方宝玉心中却更是疑云重重。
    在方才那片刻间,他已经过了两招杀手,但向他施出这两招杀手的人,却又都对他全无恶意。
    这是第一点奇怪之处。
    第二点,这两招杀手虽然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但却实在想不出以前向他施出这两招的人和现在这两人有何关系。
    那“无情公子”蒋笑民也许还会和“白水宫”有些关系,他那一招海南神剑,白水宫中的人也许是会的。
    但白水宫的人又怎会施出“东海白衣人”的绝招?白水宫与白衣人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又怎会有什么关系?
    宝玉实在越想越乱,越想越不通。
    现在,剩下的杀手虽已只有两招,但前面的这两招已是如此惊人,后面的两招又将会如何凌厉?如何奇诡?宝玉实在不能不但心。
    尤其,他此刻精力委实已不支,他是否还能抵挡那两招令人莫测高深的杀手,宝玉更不能不想。
    想着想着,四下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光明,柔和的珠光自岩石间散开来,将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
    他瞧着自己的影子,突然,他瞧见地上竟有脚印。
    一长串脚印,每个脚印都深深印在地上,自这岩洞密道深处一直到这里,到了这里便消失。
    这莫非是那人留下来的脚印?
    他莫非就是从白水宫的中枢之地走出来?
    他故意留下这脚印,莫非就是在向宝玉指点道路?
    方宝玉想了想,终于循着这脚印向前走了过去。
    岩洞中的道路果然是曲折变化,匪夷所思,若没有这脚印的指点,宝玉真不知该走哪条路。
    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试图恢复体力──他眼睛本不想再去识别的,但他却偏偏瞧着了一行奇怪的字。
    这行字是刻在岩石上的,字迹已有苔痕,显见已刻了许久,这八个挺秀的字赫然竟是:“软红山庄,星星小楼。”
    宝玉当真吃了一惊,这“软红山庄,星星小楼”,岂非正是蒋笑民的遗书上所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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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绝世一招
    蒋笑民的遗书岂非正是要交给这“星星小楼”的主人。
    蒋笑民果然是和“白水宫”有关系的。
    难怪他遗书上并未说明这“星星小楼”在何处,只因他不必说明,只因他明知方宝玉是必定会到“白水宫”来的。
    宝玉摸了摸,那封遗书还在他最最贴身处──蒋笑民以死换得他的承诺,他怎能将这承诺忘怀?
    ×××
    但此刻,方宝玉若要实践这诺言,却也几乎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指向“星星小楼”的道路在左。
    那脚印所指的道路却在右。
    方宝玉此刻若走向“星星小楼”,再要走回来,只怕已难如登天,何况,蒋笑民是死在他的手下,这遗书中是否有所奸谋?那“星星小楼”中是否有着凶险?他体力本已不支,走到“星星小楼”后纵能回来,剩下的精力必定更少,是否还能抵挡那两着杀手?
    他迟疑着,不知自己该走向左还有走向右。
    他若向左,能回来的机会固不少,但他若向右,则活着的机会更少,那封遗书只怕就永远不能交到“星星小楼”主人之手了。
    他终于长叹一声,喃喃道:“方宝玉呀方宝玉,蒋笑民既能以死换得你的承诺,你为何就不能拼死来遵守你的承诺?”
    他咬一咬牙,终于走向星星小楼。
    星星小楼,究竟是怎么样个地方?
    星星小楼既然在白水宫中,是否也就属于白水宫?星星小楼的主人,是否就是白水宫主?
    宝玉已懒得去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反正是猜不透的。
    他只是已发觉,这整个岩洞里的道路都是光彩绚丽,有如仙宫,但此刻通向星星小楼的这条路却是平凡而暗淡的,宝玉自别的路走向这条路,竟像是白天上的仙境突又回到人间。
    这星星小楼虽然也在白水宫的神秘岩洞中,但却仿佛自成一个天地,并不属白水宫。
    越走到前面,他越证实这想法不错。
    因为他已瞧见了这星星小楼乃是平凡的小屋子,那也和白水宫的奇诡和绚丽完全不同。
    小楼建在高处,有粗糙的石阶直通门口。
    门是开着的,门里有昏黄的灯光透出。
    宝玉一步步走了上去,每走一步,心里就多了个疑问。
    这星星小楼若非白水宫的一部分,那么它的主人又是谁?白水宫又怎会容得他在此居住?
    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唤道:“星星小楼主人可在么?”
    小楼中并无回应,却似有一阵阵浪涛声传下来。
    宝玉再往上走了十几步,再次唤道:“在下受命传书而来,要亲手交与星星小楼的主人。”
    小楼突然有了人声。
    一人幽幽道:“星星小楼的主人已死了。”
    ×××
    这无疑是女子的声音。
    这声音清秀娇美,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
    冷漠的语声说出的是如此惊人的音讯,宝玉也不禁一怔,失声道:“死了?”
    那语声没有答话,宝玉本也未曾盼望她答话,他深深吸了口气,等到心里的震惊与失望平息。
    他这趟竟是白来的了。他方才那般艰难、那般痛苦所作的决定,此刻竟突然变成毫无意义。
    他缓缓转过身,走下石阶,只因那遗书是要“亲手”交给小楼主人的,
    主人既已死了,他只有走。
    但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首道:“那么……姑娘,你……你是谁?”
    那语声缓缓道:“我就是星星小楼的主人。”
    宝玉几乎跳了起来,怒道:“你在开玩笑?”
    那语声冷冷道:“玩笑?死人是不会开玩笑的。”
    宝玉又惊又气,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语声淡淡道:“我早已死了,我已只不过是个幽灵……”
    宝玉忍不住冲了上去。
    ×××
    那是间小小的屋子,青石的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屋子里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这屋子里竟似真的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就连方宝玉也不禁打了个寒噤,顿住了脚。
    只见迎面一个小小的窗子,一阵阵带着潮湿的咸味的风自窗外吹进来,海涛声也是自窗外传进来的。
    自窗口望出去,可以见到湛蓝色的苍穹,一朵白云悠悠地自窗外飘过,一个少女痴痴地向白云凝注。
    她背对着门,穿着一袭黑色的纱衣。她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拂,黑色的纱衣也在风中飘拂。
    但她的身子却石像般动也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这样站在那里,一种神秘的死亡气息正是从她身上散播出来的。
    宝玉瞧着她,也站在那里不能动了──不错,世上若真有活着的幽灵,那就是此刻站在他眼前的黑纱女。
    她全身几被那神秘的黑色所笼罩,只有在飘拂的鬓发旁微微露出颊边的一片肌肤,却是白如美玉。
    宝玉虽然瞧不见她的容貌,却已可强烈地感觉到她那种神秘的凄艳地慑人心魄的强大魅力。
    那女子仍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星星小楼已只不过是幽灵的居处,你……你为何还要上来?”
    宝玉道:“在下之来意,本为传送一封书信。”
    黑纱女道:“书信?给谁的?”
    宝玉道:“给你……星星小楼的主人。”
    黑纱女道:“世上哪有人要将书信传于幽灵?”
    宝玉道:“但……但那人并不知道……”
    黑纱女道:“他是谁?”
    宝玉道:“蒋笑民。”
    黑纱女突然沉默下来,只可惜宝玉瞧不见她面容的变化,也不知她面容是否还会有什么变化。
    过了半晌,宝玉忍不住又道:“蒋笑民,你认得么?”
    黑纱女终于缓缓道:“认得的,只是……他也已死了。”
    宝玉耸然道:“他死了,你竟已知道?”
    黑纱女道:“我为何不知道?”
    宝玉道:“你……你怎会知道?”
    黑纱女道:“他若未死,岂非早已来了?”
    宝玉道:“但……但他为何必定要来?”
    黑纱女悠悠道:“他与我有约,他一定要来。”
    宝玉道:“但……但他或许因为别的事而没有来,你怎能断定他已死?”
    黑纱女道:“除了死之外,无论遇着什么事,他都会来的,因为……因为和他有约的人是我,不是别人。”
    说到这里,她竟突然转过身来,那张神秘的苍白的美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面容,已面对着宝玉。
    ×××
    她的眼睛,那足以令世上所有男人心脉都停止跳动的眼波,也正瞧着宝玉,似乎要瞧进宝玉的心。
    她一字字缓缓道:“你若与我有约,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能阻挡你来?……还有什么?”
    宝玉瞧着她那沉沉如海水的眼波,在这双眼波凝注下,世上任何少女的眼波委实都变得不值一顾。
    这双眼波中含蕴的不但是无可比拟的美,而且还含蕴着无可比拟的智慧,宛如沉思的哲人。
    这双眼波似乎早已洞悉一切,世人的生、老、病、死、忧愁、得意、悲哀、欢乐,在这双眼波下都变得庸俗而可笑。
    这正是任何少女所难以企及之处,就算是小公主……小公主和她一比,只不过是个幼稚天真的孩子。
    宝玉只有长叹,垂首道:“不错,蒋笑民是死了。”
    黑纱女淡淡道:“他死了,所以我也死了。”
    这声音是那么平淡,但其中含蕴着叙不尽的悲哀。
    宝玉霍然抬头。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瞧出她的悲哀。他突然发现她的智慧就是从悲哀中淬炼升华出来的。
    蒋笑民本已“无情”;这少女之“无情”,看来更甚于蒋笑民。又有谁知道他们“无情”中的深情竟浓得如此化不开!
    黑纱女的眼波仍瞧着宝玉。宝玉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是多奇怪。这少女原是陌生人,宝玉却觉得她似很熟悉。
    这少女原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宝玉却觉得她就像坐在自己身边,他几乎可以将她拥在怀里,安慰她的悲哀。
    但他却只是摸索着自怀中取出了那封信,那封信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几乎已皱成了一团。
    宝玉道:“无论如何,这封信总是交给你的。”
    黑纱女道:“我的,你的,现在又有何分别?”
    宝玉道:“你……你难道不想瞧瞧?”
    黑纱女道:“瞧瞧也可以,不瞧也可以,又有什么分别?”
    宝玉道:“但……但我既已将信送来,你……”
    黑纱女道:“那么,你就念给我听听吧!”
    宝玉急道:“这怎么行?”
    黑纱女道:“为什么不行?”
    宝玉道:“这……这是你们的秘密。”
    黑纱女道:“秘密?死人还有什么秘密了”
    宝玉怔了半晌,只得叹息着将信拆开。他但愿水渍莫要渗乱了信上的字迹,他要将这封信完完整整地保存着。
    因为这封信正象征着生死不渝的真情。
    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封信竟是张白纸。
    蒋笑民那么郑重交给他这封信,信上竟没有一个字。
    宝玉站在那里,完全怔住了。
    ×××
    黑纱女神情却仍是冷漠的──她人虽未死,她的心却真的是已死了,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很好,这封信我总算已瞧过了。”
    宝玉道:“但……信上……”
    黑纱女道:“信上的意思,我已完全明白。”
    宝玉瞪大眼睛,道:“你明白?这信上根本没有字呀!”
    黑纱女道:“这封信我不必看,也知道他的意思。”
    宝玉忍不住道:“什么意思?”
    黑纱女道:“他将这封信交托给你,只不过是要我见你一面。”
    她淡淡地说着,宝玉却越听越吃惊,此刻几乎连手里的信都拿不稳了,忍不住失声道:“见我一面?他为什么定要你见我一面?”
    黑纱女道:“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宝玉道:“什么原因?”
    黑纱女道:“这原因你以后自然会晓得。”
    宝玉大声道:“为什么你现在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也和方才那两人—样,总好像有一件秘密在瞒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黑纱女却再也不理他,再也不瞧他一眼,悄然移动脚步,幽灵般走了出去,只留下宝玉愕在那里。
    这时宝玉的心真是纷乱如麻。
    蒋笑民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竟要我在这少女心中代替他的位置?
    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莫说这少女对他的真情生死不渝,已无任何人能够代替,就是我……我对她也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而绝无爱慕之意……
    ×××
    黑纱女已又悄然走了进来。
    她手里竟端着个很大的托盘,盘上有清冷的水,还有食物。她将盘子
    放在宝玉面前,道:“吃吧!”
    她语声中竟有种令宝玉不得不听从的力量,何况这些东西也正是宝玉所迫切需要的。
    在他吃的时候,他暂时忘了一切。
    黑纱女又捧出盆清水,一条干净的布巾。
    她并没有征求宝玉的同意,竟脱下了他身上的衣衫。这本是宝玉死也不肯脱下的,但此刻不知为什么,他竟完全没有抵抗,
    黑纱女以布巾蘸着清水,轻拭着他身上的火炙伤痕。她的面容仍那么冷漠,但动作却是那么温柔。
    清水中想必是溶着药的,宝玉只觉她擦拭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清凉的感觉,直透人心里。
    但这水却仍擦不开他心中的疑云。
    他心里更是不解,这冷漠得有如幽灵般的少女,为什么如此亲切,如此温柔地服侍他?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我传来这封信?”
    黑纱女道:“那封信对我又有何意义?”
    宝玉垂首道:“不错,那只是张白纸……”
    黑纱女道:“我这样做,只因为我见着你。”
    宝玉霍然抬头,道:“只因为见着我?但为什么?……为什么?”
    黑纱女道:“只因为我十分想见你。”
    宝玉道:“你为什么想要见着我?你……你甚至根本不认得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黑纱女道:“你是方宝玉。”
    宝玉身子一震,失声道:“你认得我,你……你……你怎认得我?”
    黑纱女道:“这自然也有原因。”
    宝玉大声道:“什么原因?什么原因?……”
    黑纱女放下布巾,立起身子,悠悠道:“现在,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关系了,现在已没有原因了,现在,你和我已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转过身子,冷冷道:“死人,是不会和任何人有关系的。”
    宝玉道:“你……你本来难道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黑纱女道:“无论什么关系,现在都已过去了。现在我想为你做的事全部已经做完了,你还是……”
    宝玉大声道:“我还是不懂,你越说我越不懂。”
    黑纱女道:“你根本不必懂。你和我已全无关系。从此以后,你再也休要想起我,我也不会想起你,因为……”
    她将头上的黑纱拉下来,蒙住了脸,道:“只因死人是不会再记住任何人的。”
    宝玉霍然站起,冲过去,又缓缓退回,颓然坐下。
    黑纱女道:“蒋笑民上次入宫,就是从我这里逃出去的,从这窗子。这宫中只有这窗子能逃出去。他……他在我这里养好了伤,就从窗口跳下。窗外是海水……温柔的海水,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
    宝玉叹道:“我早已猜出必定是你救了他。你一生都活在寂寞中,所以,你见着他,就将心交给了他。”
    黑纱女道:“他本是个值得女子将心交给他的男人。”
    宝玉道:“不错,他是个好男儿,但……但……”
    他突然握紧双拳,大声道:“但你还年轻,你为什么不好好地活下去?你……你为什么不?”
    黑纱女淡淡道:“只因我的心已被他带走了!”
    宝玉怔了半晌,垂首长叹道:“你已决定了?”
    黑纱女道:“我已决定了。至于你……你也从这窗子里走吧!这白水宫,并没有什么值得你逗留之处。这里有的只是悲哀、忧伤、寂寞……”
    宝玉喃喃道:“我现在又多懂了一些。蒋笑民要我将书信交给你,除了要你见我外,也是算准我会和他一样被困在这里,所以指点我一条生路逃走,是么?”
    黑纱女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宝玉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无论是不是,我都不能走。除了我定要见到宫主这原因外,我还发觉这白水宫中竟似隐藏着许多有关我的秘密……我实在想不出这白水宫怎么隐藏着有关我的秘密,我一定要查出来。”
    黑纱女道:“你已经决定了?”
    宝玉咬一咬牙,道:“我已决定了!”
    黑纱女道:“你不后悔?”
    宝玉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黑纱女道:“因为真相常常是残酷的,真实常常会刺伤人。但你既已决定了,你就去吧,这里有一条路,可直接通向白水娘的寝宫。”
    ×××
    这条路不在屋外,而在屋里。路的入口,像是个衣柜。
    黑纱女就站在前面,道:“从这里走,你就可见着白水娘了。”
    宝玉的眼睛,时时刻刻在注意着她的脸,注意着她脸上是否还有什么变化。现在他终于发现,这张始终未动情感的冷漠的脸还是有变化的,那就是当她在说“白水娘”这三个字的时候。
    每当她说出这名字,她脸上就掠过一阵阴影,怨毒的阴影。她的情感本已都“死”了,只有这怨毒仍留在心底。
    这怨毒又是多么深、多么强烈。
    但她既然住在白水宫里,便必定和白水娘关系非浅;既然和白水娘关系非浅,又怎会对白水娘如此怀恨?
    她和白水娘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这关系真是令人费解,而宝玉此刻也无暇再去仔细思索。
    他什么都不愿再想了,只是抱拳道:“多谢关照,多蒙指点,总之,一切都多谢了,在下就此别过。”
    黑纱女忽然道:“你莫要谢我,我也有件事求你。”
    宝玉不禁一楞。这幽灵般的少女,这仙子般的少女,居然也会有事求他,实在是他梦想不到的事。
    黑纱女已冷冷道:“你若不答应,也就算了。”
    宝玉道:“无论什么事,但请吩咐。”
    黑纱女道:“我心里有个疑问,只有你才能给我回答。”
    宝玉沉吟道:“你不能解释的事,只怕我也不能。”
    黑纱女道:“你能的。”
    宝玉道:“那……那是有关哪方面的事?”
    黑纱女道:“武功。”
    宝玉动容道:“武功?你也对武功有意?”
    黑纱女道:“从我有知识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天下的武功中不知道有没有一招是任何人都不能抵挡的?”
    宝玉道:“这……这问题只怕任何人都不能回答。”
    黑纱女道:“不错,这问题的确难以答复,何况我终年都生活在这小楼里,世上纵然有这样的一招,我也不知。”
    宝玉道:“世上武功流派极多,其中自然不乏极厉害的杀手,但这些杀手纵能称雄于一时,却都未能真的横扫天下,何况纵然它能纵横天下,也不能就此证明那是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抵挡的。这道理你可明白?”
    黑纱女道:“我明白,因为这‘绝对没有’四个字已不是任何人所能证实。”
    宝玉道:“正是如此。”
    黑纱女道:“所以我日日夜夜地想,我想出了许许多多的招式,但这些招式不用去问别人,我自己就已能抵挡了。”
    宝玉道:“后来呢?”
    黑纱女道:“后来我遇着蒋笑民,在他养伤的时候,我就要他将他所知道的一切武功招式完全都告诉我。”
    宝玉道:“此人不但聪明绝顶,而且出生于武林世家,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他的确可算知道得不少。”
    黑纱女道:“他告诉我的招式,有些和我自己创出的差不多,但也有些是完全不同的。他走了后,我就试着将这些招式全都融会贯通,看看是否能取其精华,创出一招。”
    黑纱女道:“经过一年多昼夜不停的思索,我终于创出了一招,我确信这一招必定是天下武功门派都没有的。”
    宝玉道:“你怎么证实此点?”
    黑纱女道:“因为世上若有这一招,这一招必定是早已名震天下,蒋笑民也必定早已知道,因为,他们知道的武功杀手,我轻易便可抵挡,但这一招,这一招却是我自己苦思半年后也无法抵挡的。”
    她语声虽仍是那么平淡,但却已带着种任何人都不能动摇的信心,这信心正也能使任何人都不能不信。
    宝玉眼睛发出了兴奋的光,道:“这一招想来必定妙极。”
    黑纱女道:“但我虽不能抵挡这一招,却也不能就此证明别人也不能抵挡,所以,我更急着等你来,只因世上若有能证明此招的人,这人就是你。”
    宝玉道:“为什么是我?”
    黑纱女道:“因为我已听说你几乎已经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你若也不能抵挡这一招,能抵挡的人必定很少了。”
    宝玉心念一闪,突然大声道:“你对世上任何事情都已不再关心,为什么还要急着证实这一招?莫非你想将这一招用在别人身上?”
    黑纱女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宝玉道:“你想将这一招用在谁身上?”
    黑纱女淡淡道:“这个……你管不着。”
    宝玉大声道:“莫非是白水娘?因为你恨她入骨?你为什么恨她?”
    黑纱女静静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既已答应我,为什么还要问这么多?”
    宝玉默然半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的剑在哪里?”
    ×××
    剑光一闪,长剑击出。
    黑纱女这一剑,竟是刺向宝玉脚尖前三寸处。
    宝玉怔了一怔,失声道:“这算什么招式?”
    黑纱女道:“就是这一招。”
    宝玉道:“但这一招根本伤不了我……这一招根本连任何人都伤不了。”
    黑纱女道:“正因为这一招已先立于必不能胜之地,所以别人才不能抵挡,因为任何人只怕都没有瞧过这样的招式。”
    宝玉不禁又怔了半晌,苦笑道:“但这招根本不必抵挡……”
    黑纱女道:“谁说不必抵挡?”
    宝玉道:“这……这根本不必说。”
    黑纱女道:“好,那么你瞧着。”
    她缓缓收回长剑,再次一剑刺出,还是刺向宝玉脚尖前三寸处──这的确是伤不了宝玉半根毫发的。
    但这一剑刺出时,宝玉目前灵光一闪,身子突然倒掠而出,凌空翻了两个身,远远落在两丈开外,满面惊骇之色。
    黑纱女冷冷道:“这一招不是根本不用抵挡的么?你为何要躲?”
    宝玉骇然道:“好厉害,好厉害……如今我才瞧出了这一招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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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多情种子
    黑纱女道:“你瞧出了么?”
    宝玉道:“我若对这一招全不理睬,那么这一剑就会从我脚下那部位反刺而出,由这一部位刺出的剑,就委实不知该如何招架了。”
    黑纱女道:“你可知为什么不能招架?”
    宝玉道:“我……还未想到,但……”
    突然大喝道:“我想到了,因为这部位是人的死角。”
    黑纱女凝注着他,缓缓道:“不错,任何人的足底都是他的死角,由这种死角刺出的招式,正是天下各门各派武功都没有的,所以,也正是任何人都不能招架的。我这一招之精萃,正是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
    宝玉忍不住大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正是兵法中之精萃……我如今才知道,兵法与武道虽是两回事,却有一脉贯通。”
    黑纱女道:“正是如此,你总算懂了。”
    宝玉动容道:“这一招的确是天下各门各派都没有的,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出怎样才能从这种角度出招,因为任何人都未能体会出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萃。”
    他长笑接道:“若非不世之奇才,又怎能想得出这样的招式!”
    黑纱女淡淡道:“如此说来,这一招确是不能抵挡的了?”
    宝玉道:“那却不然。”
    黑纱女道:“哦!为什么?”
    宝玉道:“只因你还忘记了几点。”
    黑纱女道:“你且说来听听。”
    宝玉道:“最重要的一点是,就在你刺出这一招的同一刹那间,别人也会向你刺出一招的,因为在这一刹那间,你简直没有防御自己之力,除非你使用此招时,是在和别人考较武功,否则别人又怎会让这良机错过?”
    黑纱女突然沉默了下来。
    宝玉接道:“你在刺出这一剑时,若能想出该如何防守,那么你这一招纵不能说从此绝对无人抵挡,至少现在已可横扫天下了。”
    黑纱女目光做梦似的瞧着远方,缓缓道:“我不能。”
    宝玉道:“的确是不能,只因在这一刹那间,你已将自己置于死地……这虽是你这一招中之精萃所在,但却也是你这一招之破绽所在。”
    他长长叹了口气,接道:“所以,你这一招虽然妙绝天下,却不实用。”
    黑纱女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闪开身子,道:“你走吧!”
    ×××
    黑纱女走了,她根本不再给宝玉说话的机会。
    但宝玉站在那里,却没有走下去。
    他在思索。
    在短短半天之内,他遇着了三个极为奇怪的人,第一个人向他突施杀手,却又手下留情。
    第二个人也向他施出一着杀手,但也手下留情;最奇怪的是,这人施出的杀手,竟与那东海白衣人相同。
    而第三个人是他唯一瞧见面目的一个,她虽然是那么冷漠,但宝玉却总觉得她像是和自己有种奇异的关系。
    哪知这第三个人还是向他施出了一着杀手,但是她非但手下留情?简直可说是根本没有动手。
    为什么这三个人都要向他施展杀手,而又都手下留情?他们施出的招式虽然厉害,但却全都似无意取他性命。
    这三招既然都可说是当今天下最最霸道、最最狠辣的招式,他们既然无意取宝玉性命,却又为何要施出此等招式?
    宝玉心念一闪,突然想到:“莫非他们只不过是要向我指点招式?”
    “莫非他们都和我有种神秘而奇异的关系?”
    “但这‘白水宫’中的人,又怎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世上根本就不会有三个人和我有这样的关系。”
    这些问题竟全都是互相纠缠而又互相矛盾的,宝玉头都想疼了,还是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他索性不再想。
    他终于走了下去。
    他知道白水宫主必定会为他揭穿这谜底。
    ×××
    万老夫人的手指刚沾着她自己的穴道,水天姬的手也攫起了鸡腿。万老夫人倒下,水天姬已将胡不愁扶起。
    她撕着鸡腿,慢慢地喂着胡不愁。
    万老夫人道:“那秘密是有关水娘娘与方宝玉的。”
    水天姬身子一震,连鸡腿都几乎掉在地上,失声道:“我母亲和方宝玉之间又怎会有什么秘密?”
    万老夫人道:“你真的不知道?”
    水天姬怒道:“难道我还用得着骗你?”
    万老夫人道:“姑娘你离开白水宫虽已有七八年,但七年前的事,姑娘你多多少少总该知道一些的。”
    水天姬道:“家母的事,我从来不敢过问。她老人家也从来不许我过问。她老人家的寝宫,我根本就很少进去。”
    她虽然极力想说得平淡,但眉宇间仍不禁露出幽怨之色。生为这样母亲的女儿,她纵可得到别人所得不到的一切东西,但别的女孩子人人都可得到的她却得不到,而那正是世上最最宝贵之物。那就是亲情!
    万老夫人叹道:“水娘娘的事,自然是谁也不能过问的,但我却未想到竟连她的女儿也不例外。只是……十六年前……不对,十七年前发生在‘白水宫’的一件事,你无论如何,也总该知道一些的。”
    水天姬皱起双眉,沉吟道:“十七年前……十七年前白水宫又发生过什么事?”
    万老夫人道:“十七年前,有男女两人闯入了白水宫,这两人正是四十年来唯一能闯入水娘娘寝宫的人,也是唯一能使白水宫为之震动的人。”
    水天姬失声道:“不错,我记起这两人了,他们本是对夫妻,两人武功都高得很,而且机智得很,但后来终于还是败在我母亲手下。”
    万老夫人道:“但水娘娘却并未杀死他们,所以,两人也正是唯一闯入白水宫而能不死……他们非但没有死在白水宫,反而活着住了下去。”
    水天姬喃喃道:“不错,他们和我母亲动手之前,便已打过赌,他们若胜了,就要我母亲让出白水宫作他们的避暑之地;他们若败了,便永生不离白水宫。”
    她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仍在喂着胡不愁。
    胡不愁听到这里,不禁暗叹忖道:“这夫妻两人竟有如此武功、如此豪气,却不知是何人物?”
    只听万老夫人道:“但水娘娘手下从无活口,又怎会和他们打这样的赌,姑娘你……你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么?”
    水天姬道:“那时我虽然还小,但也已有些奇怪,也曾问过我母亲,既然胜了他们,就该杀了他们,又何必打这样的赌。”
    万老夫人道:“水娘娘可说出这其中的原因了?”
    水天姬道:“我毕竟是她女儿呀!”
    万老夫人道:“她老人家说的是什么?”
    水天姬默然半晌,沉声道:“这难道也和那秘密有什么关系?”
    万老夫人道:“非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大……姑娘你若不将每件事都说出来,我老婆子也就无法接着说下去了。”
    水天姬又沉吟了半晌,突然挥手道:“各位退下去吧,这些事和各位没有关系的。”
    海盗们虽然也想听听这些武林名人的秘辛,但水天姬既已要他们退下去,还有谁敢留在这里。
    ×××
    水天姬等他们走光了,才缓缓道:“我母亲本也不想说的。我那时若已长大,她只怕就不会说了,但我那时实在太小,而她也实在需要对一个人说说心事。”
    她叹了口气,接道:“所以她老人家就拍着我的头告诉我,只因那男的乃是除了我死去的父亲外,她平生唯一真正喜欢的男人,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死。”
    万老夫人叹道:“正是如此。”
    水天姬道:“那时我忍不住又问她老人家,既然喜欢他,为何不将他妻子杀死?我母亲就告诉我,因为她若杀了他妻子,他必定永远也不会饶恕她,那么她也就永远得不到他的爱了,所以,她要让他们一起活着,这样总还有些希望。唉!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爱情’是多么伟大。”
    在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睛是瞧着胡不愁的。
    胡不愁忍不住脱口道:“后来呢?”
    水天姬听他说话已有了力气,嫣然一笑,道:“后来,我母亲就在宫中划出一角地方,作为他夫妻的居处,而且下令宫中的人,谁也不许无端闯入。”
    胡不愁叹道:“令堂原来也是个多情人。”
    水天姬嫣然笑道:“我还记得那地方叫做‘星星小楼’,我远远地瞧过,但也不敢闯进去,直到……直到那女子死的那天。”
    胡不愁失声道:“她怎会死的?莫非是……”
    水天姬道:“你莫要想错,我母亲说过不杀她,就必定不会杀她。我母亲虽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却言而有信。”
    胡不愁垂首道:“我错了……但那女子……”
    水天姬截口道:“原来那女子已身怀六甲,入宫六个月后,便临盆了,她虽生了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自己却因生产而死了。”
    胡不愁叹息一声,又道:“那女孩子可长大了么?”
    水天姬道:“我母亲为了养大她,曾经亲自出宫,为她找了两个奶妈。我出宫时这女孩子已有七八岁了,生得也说不出有多么美丽,只是小小年纪,性情便已孤僻得很,小孩子的游戏,她全不喜欢,每天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又不知想些什么。”
    胡不愁叹道:“那么,她的父亲……”
    水天姬道:“她的父亲果然是条好汉,果然言而有信,绝口不提出宫之事。我母亲终日陪着他下棋、读书、抚琴,两人相处日久,自也难免有情,但我却可保证,直到我出宫之时,两人还是相待以礼,未逾规矩。”
    胡不愁长叹道:“这男子固是英雄好汉,你母亲也的确是位奇女子,但……其实,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对奇男奇女纵然结为夫妇,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水天姬道:“想不到你思想倒开明得很。”
    胡不愁面上初次露出了笑容,道:“纵然我思想陈旧,也不能说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只是,这一双夫妇既是如此奇人,失踪之后,江湖上怎的未闻消息?”
    万老夫人突然接口道:“只因为这一双夫妇本是游侠,江湖中本就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甚至连他们的父亲都不知道。”
    胡不愁道:“少年夫妇,相伴遨游,游兴所至,四海为家,这又是何等潇洒,当真是令人可钦可佩、可喜可羡。”
    水天姬瞧了他一眼,嫣然笑道:“别人其实也可学他们的样子的。”
    万老夫人道:“但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水天姬怔了怔,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问名字,我母亲也没说……白水宫中,除了我母亲外,只怕再没别人知道。”
    万老夫人道:“这就是最大的秘密,这秘密我知道。”
    水天姬忍不住追问道:“他们是谁?”
    万老夫人一字字缓缓道:“他们就是方宝玉的父亲和母亲。”
    ×××
    这句话说出,水天姬与胡不愁都惊得叫出声来。
    万老夫人道:“水娘娘知道这消息若是走漏,‘清平剑客’白三空必定会发动武林同道前来白水宫要人,所以决不说出他的名字。”
    胡不愁道:“我……我那方师兄方大哥,难道竟一直在‘白水宫’住到今日?”
    万老夫人道:“不错,他已住到今日。”
    水天姬道:“如此说来,‘星星小楼’中的那女孩子竟是方宝玉的妹妹。”
    万老夫人道:“正是他的妹妹,她名叫方灵玉。”
    胡不愁道:“宝玉此番去白水宫,莫非就是已知道这秘密?”
    万老夫人道:“他丝毫也不知情。”
    胡不愁道:“那……那么他为何要去?”
    万老夫人道:“这故事前半既已由水姑娘说了,后半就由我老婆子来接着说吧。首先,我得告诉你们两件事。”
    胡不愁道:“你快说。”
    万老夫人道:“第一件,方宝玉已长大了,她性情变得更孤僻,往往三天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坐着沉思。”
    水天姬叹道:“这我也可料想得到。第二件呢?”
    万老夫人道:“方大侠妻子死去九年之后,终于被水娘娘的真情打动,终于和水娘娘结成了夫妻。”
    胡不愁失声道:“他……他竟真的……”
    万老夫人道:“你自己方才还说过,这本是合情合理之事。”
    胡不愁道:“不错,我并没有怪他……谁也不能怪他。”
    万老夫人道:“他实在没有错。水娘娘真可说是世上最最温柔体贴的妻子,只要方大侠开口,无论什么事她都依顺。但方大侠有时仍闷闷不乐,水娘娘为了要他开心,甚至不惜让他自己出宫去。”
    胡不愁动容道:“哦?那么他……”
    万老夫人道:“但他却决不肯毁去自己的誓言。他说这一生永远不出白水宫,就是死也不肯跨出白水宫半步。”
    胡不愁叹道:“我方大哥本就是一诺千金的男儿。”
    万老夫人道:“水娘娘不但对他好,就算对那方灵玉姑娘,也是关怀体贴。为了要方姑娘开心,她曾经故意让一个闯入白水宫的少年男子逃人星星小楼去。她装作不知道,完全不闻不问,只因她知道那少年是个好男儿。”
    水天姬道:“后来……他们怎样?”
    万老夫人道:“后来方姑娘却要那少年走了。”.
    水天姬默然半晌,幽幽道:“她自己的父亲这一生已只能活在白水宫里,她自己不愿意她的情人再蹈覆辙……唉!她看来虽冷冰冰的,心却也是火热的。”
    万老夫人道:“但后来水娘娘却终于知道他们父女两人愁闷的原因,那只因方大侠想瞧瞧他儿子长大时是何模样,方姑娘更想见见她从未见面的哥哥。”
    她长长吐了口气,道:“他们都想瞧瞧方宝玉。”
    胡不愁道:“只要他们将这秘密向宝儿说出,宝玉纵有天大的事在身边,也会抛下一切、不顾一切赶去的。”
    万老夫人道:“不错,但这秘密已隐藏了十七年,他们都已不愿再将之说出去。”
    胡不愁失声道:“难道对宝儿也不说?”
    万老夫人道:“对别人也许还会说出,对方宝玉却绝对不说的。”
    胡不愁道:“为……为什么?”
    万老夫人道:“你难道想不出?”
    水天姬悠悠道:“宝儿的母亲,虽非死在我母亲手上,但她若未被困在白水宫,或许不致因难产而死,宝儿对我母亲难免会生怨恨之心。”
    胡不愁颔首叹道:“但如今你母亲却也已成为他母亲……已碎了他父亲的妻子,他知道这秘密后,又当如何?方大哥又怎忍伤他爱子的心?”
    水天姬黯然道:“何况,宝儿此刻肩上已承担起武林的命运,又怎能让他心里再加上如此沉重的负担?他若永远不知道这秘密,活得必定快乐得很。”
    胡不愁叹道:“但我那方大哥眼见爱子便在面前,却不能相认,这又是多么大的痛苦。”
    水天姬道:“做父亲的宁愿如此痛苦,也不忍令儿子伤心的……天下为人父母者,只怕大多会这么做的。”
    她惨然一笑,接道:“真诚的爱,原是牺牲,而非占有,……为了爱而牺牲自己,成全自己所爱的人,这原本也是件幸福的事。”
    胡不愁凝目瞧着她,久久不能说话。
    ×××
    水天姬悄然移开目光,转向万老夫人,道:“他们为的难道只是想见宝玉一面?”
    万老夫人道:“这自然是最大的原因,但却并非全部原因。”
    水天姬道:“还有什么原因?”
    万老夫人道:“这十七年来,他们已研究出许多武功的奥秘,而他们自己已全无争雄武林之心,他们只愿这些武功之奥秘能得留传后世。”
    水天姬道:“不错,他们心目中之传人,自然就是方宝玉。”
    万老夫人道:“方少侠得到这些武功之奥秘后,再战白衣人,胜算必定要增加几分,是以他们必须要在宝玉会战白衣人之前见着他,这也是他们的苦心。”
    水天姬道:“但会战白衣人之期已迫在眼前,宝玉纵然聪明绝顶,也未必能在这短短几日间学得这种武功奥秘的。”
    万老夫人道:“行非常之事,自然要用非常手段,他们必定会先要方宝玉吃许多苦,甚至要他遭受到生死呼吸的危难,这样才能逼出他潜在的最大智慧……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学得很快的。”
    水天姬道:“不错,练武场上三年,谆谆善诱,也未必能胜过生死决斗中亲身体验之一剑。在危难中所得之物,是没有别的事能代替的。”
    胡不愁叹道:“不错,他们若要宝儿得到剑中之精萃,他定要先将宝儿置于生死呼吸之决战中,必定要先让宝儿感觉到性命受威胁,然后宝儿才能深切体验到这一剑的奥秘,而且,在这种情况中学得的也永远不会忘记。”
    万老夫人道:“正是如此。”
    水天姬道:“但还有件事你不知道。”
    万老夫人微微笑道:“世上会有我老婆子不知道的事?”
    水天姬道:“你可知道宝儿的外祖父也去了白水宫?”
    万老夫人也不禁动容道:“清平剑客白三空……如此说来,此番方宝玉去白水宫,岂非祖孙三代都可相见!”
    胡不愁长叹道:“只可叹相见之后却不能相认,宝儿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突听舱外纷纷大叫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水天姬忍不住扶着胡不愁出去,只见海上飘来一个巨大的包袱,正是以五色帆密缝紧包着的紫衣侯武功秘笈。
    一个人的尸身攀在包袱上,双手紧抓着包袱,他的面目虽已浮肿腐败,但依稀仍可认出正是伽星大师。
    胡不愁耸然动容道:“他终于得到了。”
    水天姬道:“但他却已死了,立刻又失去了。”
    胡不愁叹道:“一个人若能得到他平生最最渴求的东西,纵然只是片刻,也如永恒,纵然身死,死也无憾。”
    ×××
    方宝玉终于穿过曲折的密道,到了水娘娘的寝宫──宫中的辉煌灿烂,自是不说也可想象得到。
    一个人端坐寝宫的中央,她身上穿着千百层薄如蝉翼般的轻纱,面上也覆着十余层轻纱。
    虽然无风,但轻纱仍不住在飘动,她虽然坐在那里动也未动,但整个人却似已要羽化登仙,乘风而去。
    她看来正如雾中的精灵、云中的仙子。
    她虽然没有动,宝玉也没有瞧见她的脸,却已感觉出她那种绝世的风姿绝代的美艳。
    他竟不由自主为之震慑,几乎不能开口。
    只听一个娇媚得无法形容又清冷得无法形容的语声自轻纱中传出,一字字缓缓说:“很好,你终于来了。”
    宝玉不由自主垂首躬身道:“方宝玉拜见白水宫主。”
    白水宫主道:“你千辛万苦,闯入此间,想来必定是为了要和我一决胜负生死,却又为何要对我如此礼数周到?”
    宝玉怔了怔,道:“这……”
    这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白水宫主道:“你入宫之后,已经历了三次生死一发的险难,你难道不恨我?”
    宝玉又怔了怔,道:“这……在下……”
    轻纱中传出白水宫主淡淡的一笑,道:“那么你闯入此间,又是为了什么?”
    宝玉沉声道:“在下只是为了实践诺言,请宫主……”
    白水宫主道:“好,你不必说了。你任务可算已达成,我答应你。”
    宝玉再怔了怔,他实未想到此事竟有如此容易,当下抱拳道:“多谢宫主。”
    白水宫主道:“你没有事了么?”
    宝玉立刻道:“在下还想请教,方才那……”
    白水宫主道:“人与人之间关系微妙,你既不知,问他做甚?”
    宝玉沉思半晌,道:“宫主既不说,在下问也无用,只是……总有一日,在下必当再回白水宫,探出这秘密。”
    白水宫主道:“此刻为何不?”
    宝玉道:“此刻在下还有大任在身,不敢轻言生死。”
    白水宫主道:“很好,轻重之分,本应把握。”
    宝玉道:“在下任务既已达成,宫主若不拦阻,在下便当告退。”
    白水宫主道:“你既已进入此间,想必自能出去,但……你见着我后,为何只问人事,不问武功?”
    宝玉耸然一震,动容道:“武功也可问?”
    白水宫主道:“为何不可?但……你若问我,不如自问。”
    宝玉道:“自问?”
    白水宫主道:“你乃当今武林第一人,你所疑惑之事,必定只有你自己才能答复,你若能澄心自问,必可获益良多。”
    宝玉默然良久,躬身道:“宝玉闻宫主之言,实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问人不如自问,这道理虽简单,宝玉从来竟未想到。”
    白水宫主道:“你且自问,入宫后这一日间,武功是否已有精进?”
    宝玉再次默然半晌,动容道:“正是。”
    白水宫主道:“你不妨再问,武功何以精进?”
    宝玉沉思着道:“只因宝玉入宫之后,已曾三次面对剑法中至妙无极之杀手,这三着杀手已划破宝玉脑中之迷雾……”
    白水宫主道:“你更可再问,这三招杀手间,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宝玉垂下头来,全心沉思。
    这一次他几乎思索了三个多时辰。他本是站着的,不知何时已坐下。他面前是空空的,不知何时已摆起一桌精美的食物,而且他不知何时已吃下去许多了,虽然是奇珍异味,他也吃不出味道。
    白水宫主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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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宝玉一跃而起,大声道:“第一招与第二招出手虽是一正一反,但正即是反,反即是正,是天下至强至刚之着,而这两招最强处,也就是第三招最弱处。这两招出手犀利,一剑便可致敌于死,但第三招出手却是先将自己置之不胜之死地。只因这两招太强,一击不成,后着便无以为继,正是生而复死,但第三招出手却是天下至弱,无论什么招式,都足以成为他的后者而有余,是以它后着便可连绵不绝,正是死而后生。”
    他脸上焕发着兴奋的光辉,一口气说到这里,才长长喘了口气,嘴角泛出了笑容,缓缓接道:“是以强即是弱,弱即是强,有余即不足,不足即余,彼此间看来虽然不同,其实却有着牢不可分的关系。”
    轻纱中终于传出笑声,白水宫主缓缓道:“不错,这正是武道中至高无上的道理。普天之下,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可替你解释?”
    宝玉躬身道:“此理虽是宝玉想出,但若无宫主启发,亦是不能。”
    白水宫主道:“你先莫谢我,且再问自己,这三招既然有着互为因果、互补盈虚之关系,若是将之融而为一,又当如何?”
    宝玉道:“若能融而为一,必将天下无敌。”
    白水宫主道:“你自问这三招是否可融而为一?”
    宝玉想也不想,道:“必定可以。”
    白水宫主道:“那么,你便该自问,如何才能将这三招融而为一?”
    她说完了这句话,突然飘飘而去,只留下宝玉愕在那里。她的确已留给宝玉一个绝大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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